公博评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多是一个掩着门帘的小事业部,柜里面预备着早已印制好的标签,可以随时入盒。玩币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二三十元,入一个公博盒,——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枚要涨到五十元,——在事业部里站着,等评好了拿着币回家;倘肯多花几文钱,瑕疵币便可以不给代码,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假币就能一样入盒。但我们这些顾客,多是小散户,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某些无良币商,才踱进公博隔壁的房子里,要求假币入盒,慢慢地坐等。 我从十五六岁起,便在买公博的评级币,别人说,样子太傻,怕发现不了真盒假币,就先买些普品罢。我从此便整天的混在钱币圈里,专玩我的小普货。虽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公博客服是一副凶脸孔,售后赔付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段公博露面,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段公博是闭眼鉴定而入盒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干的虽然是鉴定,可是水平又差又乱,似乎十多年没有长进,也没有学习。他对人说话,总是分公司的错与总部无关,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段,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公博段大人”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段公博。段公博一露面,所有泉友便都追着他骂,有的叫道,“段公博,你家又有假币入盒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些南阳货,一些做得真一点的假银元。”便排出几摞百元大钞。泉友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卖人家假货了!”段公博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卖泉友真盒假币,吊着打。”段公博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假币入盒不能算诈……售假!……读书人的事,能算售假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与总部无关”,什么“砸盒不赔”之类,引得泉友都臭骂起来:钱币圈内充满了悲伤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段公博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读完初中,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倒腾得一手好钱币,便替人家评评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言而无信。做不到几天全额赔付,便连币带官网图,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评级的人也少了。段公博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假币入盒的事。他在我们钱币圈,品行比别人都差,就是从不承认;虽然间或被泉友扒出假币入盒,暂时找客服投诉,但不出一月,定然删图,从官网上删去了真盒假币的信息。 段公博装了一批高仿咸丰大钱,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段公博,你当真会鉴定吗?”段公博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还不出来道歉赔付善后呢?”段公博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分公司事业部与总部无关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泉友也都臭骂起来:钱币圈内外充满了悲伤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谁都可以附和着骂,泉友们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泉友们见了段公博,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段公博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发贴曝光的泉友说话。有一回对人说道,“你发过贴曝光我么?”那人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发过贴,……我便与你商量商量。你曝光我的那两个贴子,可以删吗?”那泉友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要求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段公博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删罢?……我给你些辛苦费!这些贴应该删掉。对公博的影响太大了。”泉友暗想我只是爆出黑幕来督促公博处理善后事宜;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如果你能认真道歉赔付,我可以删帖”,段公博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评级盒,点头说,“对呀对呀!……我可以分你一杯羹,你知道么?”那泉友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段公博刚想继续利诱,见泉友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币商听得声音,也赶热闹,围住了段公博。他便允许他们加盟,一人收一些费用。币商们拿到了加盟资格,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真盒假币。段公博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真盒假币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太多了,已经太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真盒假币,自己摇头说,“不假不假!假乎哉?不假也。”于是这一群加盟商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段公博是这样的使人愤怒,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年末前的两三天,泉友正在慢慢的盘点,拿起评级币,忽然说,“段公博长久没有露面了。还欠大家一个交代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露面了。一个泉友说道,“他怎么会露面?……他要吃官司了。”大家说,“哦!”“他总仍旧是假币入盒。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装了一大批大清、造总。这种级别的币,装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发文敷衍了事,后来是耍赖,赖了大半月。”“后来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跑了。”泉友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把玩钱币。 十二月之后,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年关;我整天的玩着币,也须砸公博盒自查了。一天的下半天,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推送消息,“要一些做得真一点的银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段公博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假币贩子,又说道,“要一些假银元”,泉友们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段公博么?你还大家一个交代呢!”段公博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你去找事业部、分公司罢。这一回是现钱,银元做得要真。”,泉友仍然同平常一样,辱骂他说,“段公博,你又要做假币入盒?”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你要是不装假币,怎么会墙倒众人推?”段公博低声说道,“这次赖不掉了,赖,赖……”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泉友,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都笑了。找了几个高仿,扔到段公博脸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百元大钞,放在假币贩子手里,见他满手是屎,原来他便用这手做假包浆的。不一会,他拿着假银元,便又在旁人的辱骂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做假包浆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段公博。到了年关,泉友砸了盒子币说,“段公博还欠我一个交代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段公博还欠大家一个交代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澄清——大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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