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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第1页]

作者:洛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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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第九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 林则徐详论兵事
    第十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第十一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第十二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第十三章 太平军兵临长沙 郭筠仙劝出隐士
    第十四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第十五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第十六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 数健将勇防长沙
    第十七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第十八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 湘上农人筹奇谋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上 江岷樵援鄂分兵
    第二十六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第二十七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金陵
    第二十八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第二十九章 徐丰玉驻守田镇 曾国藩移营衡州
    第三十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第三十一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第三十二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第三十三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第三十四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第三十五章 谭钟麟亲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计延宾
    第三十七章 岳州城王錱大败 长沙外钟麟说才
    第三十八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第三十九章 太平军湘潭布阵 左宗棠军营论兵
    第四十章 曾涤生兵败投水 左季高登舟劝慰
    第四十一章 曾国藩重整湘勇 塔齐布醉酒受教
    第四十二章 故交重逢会湘幕 论道言志谋京城
    第四十三章 武昌城反复易手 胡林翼荣畀疆圻
    第四十四章 曾国藩七日巡抚 左宗棠两玉结心
    第四十五章 谭钟麟受托入京 朱教玉仗义出手
    第四十六章 义举人衔恩开店 恶佐领仗众欺人
    第四十七章 遇蛮横临危不乱 闻新论一语倾心
    第四十八章 文物妙翰林成痴 太妃病皇帝为难
    第四十九章 会试北京才子出 政变天京王杀王
    第五十章 一腔热血说豪杰 奈何英雄道不同
    第五十一章 喜子归慈母病愈 慕族贤庖厨从军
    第五十二章 赤子诀别岳州府 夷寇寻衅广州城
    第五十三章 戊午科案震朝野 天子召对惊翰林
    第五十四章 石达开会战宝庆 李寿蓉涉案宝钞
    第五十五章 左宗棠入京受阻 谭钟麟婉辞考官
    第五十六章 少卿疏左公掌兵 亲王败洋寇临京
    第五十七章 咸丰帝避逃热河 四品卿出师江西
    第五十八章 曾国藩长围安庆 左宗棠大破乐平
    第五十九章 天子晏驾致爽殿 中堂斩首菜市口
    第六十章 奕訢意图兴大狱 钟麟夜闯恭王府
    第六十一章 谭编修冒死进言 西太后妙语保人
    第六十二章 李寿蓉终脱刑狱 谭钟麟典试湖北
    第六十三章 饶应祺从戎江南 石达开就义天府
    第六十四章 左宗棠攻破杭州 曾国荃屠戮金陵
    第六十五章 恭亲王遭劾议罪 谭御史仗义执言
    第六十六章 谭钟麟上任杭州 左宗棠筹谋造船
    第六十七章 解难题问计隐士 释前嫌举荐人才
    第六十八章 新知府微服访查 奸书吏勒索奇严
    第六十九章 大帅奉旨征西北 义商许愿立药房
    第七十章 左帅高瞻开艺局 谭公慷慨助少年
    第七十一章 章楞香负荆入幕 谭文卿实授知府
    第七十二章 府署智擒恶都司 闹市痛惩泼随从
    第七十三章 吴总督勘察海塘 谭知府议浚运河
    第七十四章 天灾黄河再决口 任重知府又升迁
    第七十五章 慈母逝孝子守制 觐天颜分发关中
    第七十六章 新藩台兼护巡抚 哀民生调和汉回
    第七十七章 禁罂粟难用峻法 课蚕桑因势利导
    第七十八章 重文教大兴书院 谋远略陕甘分闱
    第七十九章 叹财乏海塞示警 悲疾苦丁戊奇荒
    第八十章 救黎庶挚友殒命 表孝心爱子夭折
    第八十一章 李姑娘万里报恩 邓小姐绝食殉夫
    第八十二章 返故地巡抚两浙 悸灾荒兴建大仓
    第八十三章 护百姓痛惩恶吏 续典藏重建文澜
    第八十四章 守西陲甘肃开府 获良觌旧侣拜别
    第八十五章 新疆定议置行省 兰州裁撤织呢局
    第八十六章 不羁少年砺漠风 忠苦老臣殒榕城
    第八十七章 遇神医瞽目复明 奉电旨古稀入京
    第八十八章 王五爷义解纷争 翁帝师相托重事
    第八十九章 谭钟麟暗访船厂 严宗光再赴乡闱
    第九十章 起风云备兵台海 寄和谈北洋覆没
    第九十一章 订耻约蒙辱马关 奋浴血饮恨台湾
    第九十二章 涤风气禁赌两粤 假昏聩暗护义首
    第九十三章 悯志士计毁名册 献热血自入罗网
    第九十四章 表苦衷谭公说理 订密约孙文离粤
    第九十五章 抒浩气英雄赴义 立言论赤子明心
    第九十六章 谭嗣同扶病入京 六君子血洒刑场
    第九十七章 李钟珏遂溪御寇 苏元春勘界弃节
    第九十八章 耻懦弱以病请辞 忧时局衰身赴京
    第九十九章 诉年迈老臣开缺 诛敌寇义士殒身
    第一百章 蕴英杰罗霄显瑞 祈崛起华夏睁眼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亿年寒潭如一刹
    才孕两三戏虾
    先祖筚路越重山
    几多英雄堪夸
    缈缈尘事觅鸿爪
    浩浩烟海无涯
    万里黄水填沧海
    璀璨遍中华

    薪火传承苦艰
    更有歧途杂夹
    忍抛头颅热血洒
    但为族种国家
    遍尝屈辱坎坷
    功过是非抛下
    几缕碧血凝丹心
    留与后人察
    看这江山万世,恰如浮云苍狗,芸芸众生,似与蝼蚁无异,忙乎油盐酱醋,苦于生老病死,多点闲暇反倒无所适从,想着如何消遣打发,真是唯恐时间太多,哪里想得到须建一番功业,才算不虚此生,是以无论似谢安石之力挽狂澜,还是如陶潜之隐寄山林,能在浩如烟海之文学史料中留些踪迹,已是甚为不易也。都说乱世出英雄,自西方诸强踏足华夏而来,我泱泱大国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既有外敌之辱,又有内患之祸,虽不乏曾、李等不世出的上等裱糊匠,然经孙文振臂而呼,武昌举义,帝国轰然倒塌,后军阀攻讦,东洋入寇,幸有诸多热血儿女不惧牺牲,力保我炎黄命魄,再之后国共争雄,裂海分制,经卅载艰苦创业,一方呈改革开放之势,独务经济,一方学全民公选,专营政治,复又四十载忽忽而逝,华夏仍未一统,似乎大变数始终未得盖棺,引得无数精英宵旰攻苦,衔胆栖冰,谋求我族未竟之事业也,余自钝愚,不敢枉论,且寻些陈年旧事复叙,权作消遣矣。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乃是说万事万物往往都非孤立存在,有因有果,有本有末,有前有后,有始有终,视为阴与阳。
    譬如华夏大地,山水多为相依,就说这水,既有黄河之孕育,又有长江之润泽;再说长江,从唐古拉而下,汇集河流无算,既有北方之嘉陵江、汉江,也少不了南边之湘江、赣江,这汉江傍了大巴山而曲折,那湘江就倚住罗霄山而蜿蜒,二者就如长江的两只羽翼,腾举着东方巨龙。单说湘江,源自广西,贯穿湖南,贡献了小半个江汉平原,孕育出湖湘文化,既有身投汨罗而撑起了中华民族脊梁的三闾大夫屈原,又有投了武阳之水直追屈原的名将罗霄。这罗霄慕屈大夫之气节,不随东吴降晋,九十余岁隐居荒山野洞,于端午之日乘龙舟赴水,后人为了纪念贤良,就将他居住过的界分湘赣的庞大山脉称作罗霄山,沿延至今。
    湖湘大地古来枕夷夏之交,乃中原统治者严防之区域,自楚亡后,虽年月久远,有科举功名者不计其数,却甚少雄才,清嘉庆年间,袁明曜与张中阶共同集句,在岳麓书院门前题了个“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联,似有天意,人才忽如过江之鲫,豪杰堪称项背相望,不世出之大贤名士难以遍数,一发不可收拾。诸如启蒙中国思想的魏源,扶大清危厦于即倒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横刀向天照昆仑的维新志士谭嗣同,辛亥元勋黄兴、蔡锷等一波接一波的英雄喷薄而出,更无需说千载不遇之伟人和他的革命伙伴矣。
    湘江自然也汇集支流众多,湖南境内就有潇水、舂陵水、耒水、蒸水、洣水等,闻名遐迩的汨罗江、浏阳河,虽小但却名扬天下的韶河、靳江河等自然也是汇入湘江的一道道血脉。每一方山,每一处水,每一个地名,似乎都记载着一些故事,一些传说,就是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个陌生的人名,都曾在某段时间内熠熠生辉。
    湘江的主要支流洣水,在衡阳市衡东县入湘,串联江边的衡东、攸县、茶陵、炎陵等县,华夏肇祖炎帝就葬于洣水上游。这洣水在罗霄山脉以西,裂谷分山,形胜虎踞龙盘,故而多为道佛弟子选为修行之所,弥陀寺、道观甚多,当时就有一座,在洣水北畔的灵龟峰上,称凤栖观,远近闻名,灵龟峰西南隔河则是虎踞镇,这虎踞镇傍虎踞(虎猪)山而得名,因镇守着茶陵州城的北门户而特殊,以北则属攸县。
    茶陵谭氏乃为望族,人口至今仍占了茶陵六分之一强。谭氏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后被舜赐姓的姒氏,在西周分封时其一支封为谭国(今山东章丘西),后国弱为齐桓公灭,谭国人多姓了谭;汉朝时,谭闳(被尊为中世祖)为河南弘农郡郡守,子孙世居弘农,传至唐代名士谭用之,其次子谭卷达徙居金陵,再传至谭可奕时,辗转迁来茶陵,因为谭可奕的曾孙谭进峰、谭进鸿、谭进颇在五代十国时仕楚大为显赫,兄弟三人为父亲生育了十八个孙子,因为都是宏字辈,故有“三进十八宏”之说法,子孙由此广为散播,除了茶陵及湖南外,遍及江西、重庆、四川、贵州、广东、广西以及东南亚等地。
    却说茶陵谭氏,在宋景定元年(1260)出了状元谭用式,成为茶陵第一个状元,自宋真宗咸平三年谭处尧(公元1000年)以来计有进士三十七人之多。常言说耕读传家,十代不衰,嘉庆年间,有个叫谭恒的读书人,已在茶陵州高陇乡石床村传延了十四代,家道已然中落,便暂迁到虎踞镇居住,毕竟读了不少书,得了国子监生的功名,聘任附近私塾,人称九涛先生。道光二年三月十九日,谭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他莫名总是眼皮乱跳,一时想不到个合适的名字,有点郁闷懊恼,这日,相交多年的挚友凤栖观玄阳道长来访,谭恒知道道长的修为,便说起为子取名一事,道长将孩子端详一番,屈指念叨,忽而笑道:
    “莫非此子大贵,才使居士难决其名?古往今来也不少人物自取名字,如今取不来名,待他长成之后自取,又有何妨?”
    “可毕竟是读书人家,没有个名字岂非让人耻笑?”
    “哈哈,居士太过执拗,贫道姑且取一个字,居士大可放心取名,什么称心不称心,往后此子真要出息,自己或就改矣。”
    谭恒取来笔纸,玄阳道长写下了“文卿”二字。一番论道之后,道长长笑一声,说句天机不可泄露,竟起身告辞。这谭恒虽见道长似是说笑,又怕一语成谶,反倒更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就要满月,五亲三邻肯定要来贺喜,谭恒想了十几个,但一想及道长所言,就难中意,总盘算最好取个说得过去的,不失了国子监生的名声,还要使孩子长大后自己必改,万一应了道长的话,也算光耀门楣了。
    这天妻子刘氏给孩子喂过奶,便与二儿子及小女儿说话逗乐,又讲起了前朝大太监王振误引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被俘的故事,谭恒听在耳中,心头一喜,对妻子讲三子雅名已至,拾起笔来,写下了“貮监”两字,刘氏看了之后直摇头,这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又在丈夫身旁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两个字非但没有半点雅意,而且自己刚讲太监呢,这就起了个二监,丈夫还沾沾自喜的端详,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谭恒自知妻子疑惑,便道:
    “这个名字就定了,莫要瞎想,咱家是监生身份,怎可往太监上想呢?监生所生,自然可以叫二监,况且我儿必有大成,平日一要监其德化,二要监其诗书,没什么不妥的。”
    刘氏不敢违拗,欲言又止,最终作罢。这谭二监的确聪慧过人,三岁开蒙,始念三字经,六岁已能背得了大段的《大学》、《中庸》,端的是天资不凡,到了八岁,该请先生了,谭恒本有意亲自教授,但想到玄阳道长所言,自知本领可能难堪重任,更易督教不严,便省吃俭用将二监送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私塾。
    谭二监果真在学业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就偶把先生问的哑口无言,同学五人,先生每当考课,只问其余四人,独留下二监从来不考,只因眼前课业早已不适矣,故而每日专等这孩子来问,是以尚在同窗们苦背三字经、千字文时,二监已开始涉猎四书五经,深得先生看重。
    这日,二监早早来到学堂,温习了一会儿经书,刚刚停下,便见同学四人结伴嬉笑而入,想起方背《礼记》的几个句子,起身学了大人抱拳行礼,称四位同学为兄,没想到几位同学一齐大笑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敢做他的兄长,二监疑惑起来,定要问个究竟,一个同学终于笑道:
    “你是二监,要做了你的兄长,不成了大监了吗?不对,该成了太监了。”
    几个同学又放肆的大笑起来。一散了学,谭二监飞也似的跑回,还未进门就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刘氏刚给第四个儿子喂完奶,赶紧迎出来探看究竟,她知道自己三儿子聪明又不调皮,不欺负别的小孩子,而别的小孩子一般也欺负不得他,所以就赶忙问了起来,谭二监只顾哭个不停,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因,刘氏早就担心会有今日,但当时未能劝说夫君,到现在也只好先应下要帮二监跟父亲理论,才止住了哭声。
    谭恒散了学,在村外同邻居攀谈了一会儿,回到家中,见到儿子犹在抽噎,就问是受了谁的欺负,不问还好,刚问出来二监又嚎啕大哭,刘氏放下家什,从厨房撵了出来,给夫君说明情况。谭恒想起当年孩子襁褓中玄阳道长所说的话,哈哈大笑,这一笑,反倒令二监停住了哭声,委屈的盯着父亲重又抽噎起来。
    “汝觉得此名不好?可为父觉得不错呢!”
    谭恒又把当年说给夫人的那席话讲给儿子听,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二监这个名字是必须要改的,莫不是已到时机?儿子书读了不少了,虽多是囫囵吞枣,但有时候说起话来有模有样,今见儿子委屈,不肯罢休,便装腔作势道:
    “汝要改名也成,但是只能自己改,这新名须得今晚想出来,还得合为父之意,倘若不合意,那就只能明年再论了。”
    说完便进了书房,谭二监一听父亲这么快就答应改名,甚是高兴,连忙躲到一边苦思冥想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顷刻间,竟打定了主意,在描大字的黄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钟麟”二字,拿去书房给父亲看。
    谭恒看到黄纸上两个尚无筋骨但十分端正的大字,先是沉思一番,又问儿子:
    “何以想出这个名?”
    “孩儿最近在读《礼记》,礼运第九有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孩儿想到龙既是天之子,不合取用,咱家离灵龟峰不远,上面又有座凤栖观,唯独四灵之首尚无,是孩儿中意的。”
    谭恒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暗忖,当年同玄阳道长的谈话可从未对他人说起,莫非真要应验?钟麟这个名字确实不错,有诗圣“造化钟神秀”之言,已是吉瑞,儿子又谈到礼记,麒麟乃是吉瑞之首,端的是不错,他小小年纪,真当刮目相看,心中不由窃喜。二监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
    “父亲可答应孩儿改名?”
    “不急,为父还需想想,汝且念书,今日累了,明日再定。”
    说完便只顾出了书房招呼妻子和孩子们吃饭。却说谭恒不想即刻定论,并非对名字不满,只是想再听玄阳道长意见,如果合适,干脆将几个儿子的名字都改了,已想好鑫麟、锡麟、镇麟等,虽觉不及钟麟之雅,但也各有寓意。他听闻道长刚刚云游归来,正在凤栖观,第二日便同学塾告假,径自往灵龟峰去了。
    灵龟峰在虎踞镇东北,虽隔了洣河,且已是攸县所辖,但相距不过数里山路,此处已是罗霄山边缘余脉之余脉,山并不高,却以状似灵龟出洞而得名,渊源颇是悠久,前朝嘉靖年间就在峰上建有灵龟寺,凤栖观正与灵龟寺犄角相望。谭恒向来喜欢山水,闲暇每每来此消磨,早已轻车熟路,此时顾不得沿途风光,片刻便已赶至观前,道童正在清扫门前落叶,识得是谭恒,便迎至观内,通报进去,玄阳道长过来相见,谭恒将上日二监行为种种说来,道长沉吟了片刻,笑道:
    “当年贫道见居士心忧,说句玩笑,未曾想居士如此上心,不过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麟二字的确不俗,小小孩童,竟有这般见地,来日再有长进,绝非难事,至于青出于蓝,得获功名,亦是情理之中也。”。
    “不怕道长见笑,谭某世代耕读,倒也并非贪求功名之人,倘此子真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百姓,也是我谭门幸事,只是现如今科考艰难,深恐犬子辜负美言,道长法天象地,未卜先知,可否再多指点一二?”
    玄阳道长宣了一声道号,微微笑道:
    “世人皆以为道佛诸家之所以能参出些许未来之事,是因上通天灵,下接阎罗,其实不过无稽滑谬之解,修道之人讲求跳出红尘是非,看淡人间荣辱,冷眼旁观,更易看穿些俗事罢了,譬如欲成就不凡功业,非但要聪慧善学,还需等待时势变迁,更要知晓天下大势,顺势而为方可,近年贫道推测我华夏大变将至,英杰之才更易凸显,倘令郎果然学有所成,自有用武之地矣。”
    “谭某鄙陋,每日困于童子书声,虽读些论语书经,端是参不透,道长所谓华夏大变将至,是为何意也?”
    “居士世代耕读,但耕的是帝家之田,读的是儒家之书,不似贫道毫无禁忌,无论道、墨、佛、儒、名、法、阴阳各杂谈,大凡可能,皆囫囵吞枣一番,而后慢慢考究,方有不同感触也。”
    “可道长所言诸子百家,两千年前已存,何以而今才有变数?”
    “自始皇帝吞并六国,至董仲舒罢黜诸家,百余载兴衰之后,诸家尽已成为附庸,世人所见多是王朝更迭,却少思考文化思想之变迁,儒家一派,传至宋明,但求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为这样便万世不衰矣,其实按老庄所言,阴阳相依,治乱相化,所以两千年来,不乏盛世,惟其盛后必衰也。”
    “但也必有衰后转盛,仍以《四书》治国,故而圣人乃为万世师也。”
    提到孔夫子,谭恒不由肃然抱拳对空行礼,玄阳道长微笑道:
    “佛家常言,轮回有大小,数十年为王朝兴衰之周期,焉知数千年不为圣人兴衰之周期也?”
    谭恒听道长似指孔圣人可能像王朝更迭一样由盛转衰,略有不悦,郑重道:
    “道长之言,谭某不敢苟同!”
    “哈哈,是以贫道才说居士身在其中,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只有百年,三皇五帝迄今也不及万年,何所谓万世恒准耶?贫道虽是业浅,但数十年来游历,尤其得知华夏之外,更有数十国域,其术业专精,恐已不在我大清之下后,方有此论。试想若我大清置身春秋之一诸侯,只知墨守,焉能得求环伺诸强绝不窥视耳?是以眼前看似盛世,然危机已深在其中,只是可怜天下百姓,本即命如蝼蚁,至时恐更要经历几番劫难矣。”
    “道长是说,如今升平之世将枯竭矣?那我华夏之命脉,可保无虞乎?”
    “世事难料,贫道惟信令郎聪慧,或将建功立业,至于最终之命运,真非贫道所能妄测,贫道与居士相识数十载,深知居士之敦厚,岂能信口开河,徒惹世人耻笑也!”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湖南风光,独具一色,山水养人,自成体格,今借湘中名士刘蓉赞山诗句,管窥一隅,以拓眼底风光矣:
    芙蓉顶上踏歌行,百丈飞泉答啸声。
    万里征鸿留爪迹,千秋过客胜诗名。
    且说寒暑易迁,谭钟麟勤学苦练,遍览群书,书法善工颜柳楷书,兼以雄浑腴美,不失清雅内敛,有自然之风,至十五岁已名闻茶陵、攸县,附近名士皆为赞叹;更兼生长的相貌堂堂,年纪虽轻,自有一番威严之象,纵然家境愈显困顿,保媒说亲者竟是络绎不绝。谭恒自信钟麟非同凡人,一直不曾纳采,只是近来身体欠佳,大有每况愈下之势,前二子已有着落,三女也尽出阁,四子尚小,他却已知天命年纪,唯恐时日不多,这天刘氏又带了媒婆王妈前来,说的是高陇乡陈致链员外的嫡长女,谭恒壮时在高陇乡石床老家教书,与陈员外颇为熟悉,更知其六世祖为攸县名士陈之駓,也是名副其实的诗书继世之家,便点头应下,交换八字,下了雁礼,说好来年就迎进门。
    无奈人有旦夕祸福,这年末,谭老先生病情加重,竟是一命呜呼。谭家本就不富,看病治丧花了家底,三位长姊自管夫家,大哥二哥也已立户,务农之得堪堪维持生计,就算接济个斗米升面,断乎也无多余钱银再供钟麟闲读。转过年来,坟前守至百日,送了摇钱树,钟麟便遵照父亲遗愿,辞了业师同窗,收拾行囊,先去高陇辞罢岳父,又告别老母和继续守丧的兄长,准备到外地游历。岳父早知钟麟非同常人,也不阻拦,赠了十两纹银,叮嘱一番自不必说。
    钟麟回忆父亲终前,曾单将自己叫来,除叮咛为人处世之道外,还提到要拜访凤栖观玄阳道长求教点化之事,又想起父亲下葬那日,道长亦来吊唁,与自己交谈许多,只是当时悲恸不止,几度嚎啕,所谈话语,已是空白一片,只仿佛也说要自己去凤栖观的事。于是这日清晨,钟麟先奔灵龟峰而来。
    灵龟峰林木茂密,赫然立于洣水之畔,形似逆水浮游的巨龟,有“梅州第一峰”的美号,素来就以峰奇、水秀、寺古、林幽等景致闻名,洣水又沿山切割,顺势向北再折南,冲积出一个足有千顷的岸滩,密生芦苇,称作白茅洲,亦有颇多故迹,恰与灵龟峰隔水相望,确是难得景致,康熙朝文士陈之駓的一副对联颇为传神,曰:“灵龟峰,峰上生枫,风吹枫动峰不动;白茅洲,洲中行舟,州催舟行洲未行”。钟麟少时多次随父来此游历,仍记得前年秋末与父亲访玄阳道长而不得,漫步于灵龟寺前,满目灰白芦花,随风俯仰,犹如磅礴之海浪,父亲随口吟咏起乾隆朝文士彭廷梅于此写就的七律,其中一句“远水净围千竹翠,澹烟晴染一眸孤”,真是意境深远,记忆犹新。
    却说钟麟来到半掩的凤栖观前,轻轻叩击,片刻道童已至,门开处,一眼望见文昌殿前一位着灰衣道袍,须发半白的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正演完一式左揽雀尾,晨光初洒,清风抚翠竹,竹影舞瘦长,恰一副如梦如仙的幽美画卷。凤栖观规模不大,远不及对面之灵龟寺,常住的仅有玄阳道长和两位道童,待到钟麟来至跟前,道长已演完十字手并收好式,顺势向钟麟作礼道:“小居士新逢忧痛,未敢叨扰,在此恭候翘望已有数月,看小居士身背行囊,莫非恰能与贫道结伴游历数日,以成缘分?”
    原来玄阳道长有一位师弟,道号玄诚子,前年于山东滕县千头山修缮扩建了一处旧殿,取名玄武观,盛邀玄阳道长前去讲道,道长想自己已近花甲,幸然身体尚算矫健,应趁机再去游历一番,也就答应下来,但是不知何故,一直难得顺心北行,年前知好友谭恒驾鹤,见到重孝在身的钟麟,恍然觉悟,自己当是惦挂此子已渐长成,不觉哑然失笑。他自十余岁从师修道,不到三十在此建凤栖观,又三十年来已将小小道观建为三重,除了最里层的玉皇殿和中间的三清大殿,还特意于最前一重修建了文昌殿,期望化育一方,但是自己学道以来,崇尚道法自然,不为尘世羁縻,如今却念念不忘此子,或许也是天意矣,那日吊唁故友,曾邀其延后来观,以将自己近年来思虑的一些大势,传于此子,也好了却夙愿,方能悠然北上,今见钟麟一身行走装束,背负重囊,当也是去他乡游历,故而生出结伴而行的念头来。
    钟麟早知道长与自己渊源颇深,从出生起就对自己青睐有加,还赠予自己“文卿”之字,真是莫大期许,虽然更多时候觉得道长如仙人般飘渺,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如丝如缕,如今见到道长,登时又想起父亲,悲从中来,眼泪霎那间如泉涌出,急行两步,扑通跪倒在道长面前,抱了道长的一条腿,嚎啕大哭起来。
    玄阳道长也是暗自唏嘘,想来九涛先生还年轻自己数岁,又素来行善积德,本该修个耄耋之寿,却不曾想天道无常,已然撒手人寰,也知此时钟麟之悲苦,便掐指默念起道法,候得钟麟哭声渐息,转为抽噎,俯身搀起,携至云房坐下,嘱咐道童沏上茶来。钟麟说起年后守孝事母诸般,以及父亲临终的遗愿便是要自己游历天下,以期出人头地,或可匡扶社稷等,于是话题便转到游历上来。只听道长云:
    “小居士志气高洁,未知向往何方?贫道即日亦将游历孔孟之地,若想吊拜圣贤,或者去京城结交达官贵人,正好全程同行,如若是往江宁苏杭富庶之地,也可以结伴至金陵城,贫道正有些许参悟,欲同小居士边行边叙矣”。
    “道长谬赞,请恕小子狂言,虽然有先父遗命,但晚辈却对官商之经尚未企盼,而更向往汉唐盛世,是以打算赴关中长安一带游历,道长可有指教?”
    “小居士果然气度非凡,长安乃数朝古都,华夏第一京城,虽然远离枢机已近千载,但秦皇汉武之壮雄,开皇贞观之繁盛,当真是文化渊薮,贫道若非有山东之约,定要随小居士前去矣,不过还好,至少我等还可同出岳阳,泛舟洞庭,怎么也能盘桓一二月,足以叙些时事矣”。
    玄阳道长又说起与师弟玄诚道长之约等,不觉竟谈至偏晌,道童摆了素膳,用毕,老少二人携手出观,重又游历起灵龟峰来,自是谈古论今,志兴逸遄,钟麟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即有的一个疑惑,便问玄阳道长:
    “道长可知?我湖湘大地也是屈子托志之处,又承继了先秦楚国之嫡亲命魄,兼以河山瑰雄,当孕育出许多英雄豪杰才是,何以两千年来,甚少雄才也?”
    玄阳道长听此疑问,赫然吃惊,此子小小年纪,竟然已能思虑千载变迁,须知问出此题非得跳出儒家等诸多藩篱,抱有质疑不可,而钟麟自小就受其父影响,定然已对孔孟之道熟谙,或许数年前自己与谭恒说起的圣人兴替轮回之参悟,已然于潜移默化之间,濡染到这个聪慧少年矣,钟麟见道长默然不语,知道是在沉思,便也静静思考起来。的确,湖湘大地所出名流,至今亦是屈指可数,像周茂叔(周敦颐)、王船山(王夫之)虽是名哲大儒,但亦缺乏经纬天地,造福一方之成就,书法家有几个,战将也有几个,可是真正曾声满华夏之人,远比不得江北、闽浙诸地,未知此乃巧合,抑或有其必然之原因。良久,道长方始出声:
    “万事异幻无常,其中当有偶然,然又绝不存无因之果,只是有些甚难虑及罢了,贫道思索再三,小居士之问,应有内外两层因果,从外来说,既然湖湘大地,脉承楚国,焉有不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典故者?何况历来多有名士贬配楚南,难免留下怨言,再加上接近苗瑶,当是历代朝廷重防之地,在取士纳贤方面可能有所偏颇,也就构成了不利之势;自内而言,我湖湘赤子,多都慕名屈大夫、罗将军,生性耿直,在孔孟之学治国经邦之官场上,不懂得圆滑世故,自然也就很难更进一步也,就说那王船山,圣祖康熙年间本有机会大展身手,但以其志节,怎肯接受剃发易服之辱?能得个善终,已属不易也。”
    “如此说我辈弟子亦是难有出头之地矣!”
    “非也,非也,时易势转也。一则自战国以至前朝中叶,华夏大地育人鼎盛不过六七千万而已,自本朝而来,已近两百年未有大乱,人口在乾隆朝过了三万万,而今据说已近四万万,人口增加如此之多,许多原本蛮夷之地早就物阜民丰,人烟繁熙,我湖湘早非当日也,且看如今获罪之士多遣往西域伊犁,哪还有往湖湘之地放逐者?二来观当今大势,我朝恐将遭遇大变,小居士等当生逢其时也,或者今后一二百年,我湖湘大地引领华夏也未可知矣。”
    “道长所言真令小子眼界大开,但若说本朝将出大变祸乱,小子却断断无法遽信,听师长常讲, 恭俭宽仁,不耽女色,每日朝政不辍,整顿吏治,又平了新疆诸叛,天下升平,如何会有剧变矣?”
    “小居士所说也都属实,但天下大势,蒙天子审度者庶几?须知有些事情,由天不由人,方才说到如今人口大增,就说令尊,不觉也育了四口男丁,小居士兄弟再各添子嗣,到时会有多少孙辈,这仅是一家,天下亿万家,每家如此,而没有缓止之道,天下固大,恐不足以养民也;更何况自嘉庆年间,夷人往我大清贩卖鸦片,道光三年以后,尤为泛滥,白银外流不止,人多银涸,焉有不乱之理?”
    “难道 不知此事乎?或许禁止夷人贩卖鸦片,禁止子民吸食,会有好转。”
    “如今之鸦片生意,每年不知有多少银子外流,圣上肯定是知,但是要禁,恐抵不住鸦片成瘾之富家子弟纠缠,更重要的是,朝廷恐怕定要对夷人开战矣。”
    “莫非这正是道长所说的我等湖湘弟子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之机遇?孙子兵法或可大显,卫仲卿(卫青),李药师(李靖)之辉煌即将再就?”
    “此乃表层也,以贫道参悟,如今恐已不再是对匈奴、突厥那般战争矣,咱们几千年间未有大化,可夷人却不知变成如何样子,贫道前数年游历两广,见到夷人书籍,虽不懂其字,然就几幅火轮船的图画来讲,恐怕已非那些抽惯鸦片的羸弱旗兵所能应对者也”。
    “小子倒是觉得道长言重矣,想当年冒顿单于一度围汉高祖于长平,颉利可汗也曾兵陈便桥,但只要有武帝之筹韬略,太宗之任贤能,军民同力,将士同心,殊死一战,一样逐敌于大漠,置府于边陲矣!”
    “唉,是以说小居士受令尊熏陶,只用儒家之学思考,刚才说起兵法,岂不知兵无常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等如今非但不能知彼,恐怕连知己亦未做到,传言康熙年间,圣祖患疾,太医院束手无策,几乎要备国丧,夷人只给圣祖用了一针药剂即起死回生,那夷人还给圣祖带来望远镜,助我修改历法,诸事可见,彼等已非荒蛮无化之辈矣,或许当时已不逊我朝,何况至今又越百数年,我朝几乎固步自封,不闻他邦之事,此消彼长,大清恐怕已与昏睡之人无异也。”
    钟麟听的这些话,一时默然无语,他知玄阳道长不是妄言之人,自己却仍需参详,之前以为,治世经邦不过是克己奉公,勤政爱民,那里还想邦外之事矣? 倘若果似道长所言,自己勤读诗书,固然或有用武之地,但亦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日或者为国捐躯,倒也不失志向,只是若无济于华夏,那所学所做,又有何用耶?思索间,老少二人踱回凤栖观,在一方石桌前坐下,钟麟失口喃喃道:
    “那道长神机妙算,如若真如所言,未知是何景象矣,莫非我华夏已难度厄运耶?”
    玄阳道长看钟麟真有思索,也是暗自为之高兴,至少其尚未完全禁锢于孔孟之道,以身居天朝上国而盲目自大,是谓孺子可教也,道长亦自知方才所言只是推测,甚至有些危言耸听,只不过素来精研老庄之学,深知阴阳幻化,强弱相生,若世人不能及时惊醒,酿成大祸恐是必然,当然,此乃最糟之情景也,听到钟麟喃喃自语,仿佛失却之前锐气,又是于心不忍,便接口道:
    “小居士倒也不必过于悲观,方才或只是贫道疯言乱语,我邦土也经过五胡乱华,蒙元杀戮,就是本朝,起初亦算狄夷入寇矣,是以固然要起变化,或者百姓要多受疾苦,但只要我族命魄不丧,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何况我朝子民众多,焉能不孕育扭转乾坤之英杰矣。”
    钟麟低头想了一程,猛然点头道:
    “道长所言极是,只是小子所学,无非孔孟之道,程朱之理,故而虽深感先父寄托殊深,却似乎已失却眼前方向也!”
    “天意不可违,其实孔孟之道也有其利,杰出者更是忠君爱民,励精图治,不惜鞠躬尽瘁;老庄思辨虽见著深远,但皆在清静无为之修,必然匮乏实际应对之策,所以小居士既已精研孔孟,则必存大有可为之处。”
    “道长可否点化一二?”
    “哈哈,来日方长矣,候我交代完观中事务,与小居士同游洞庭,一路上还有的好说,今日你且记住一言,果有一日我大清受辱于夷,非华夏子民赫然惊醒,同心抵御不可也!苍生不易,多有龙困浅滩之豪杰,小居士既要领悟通透,又要着意点化也!”
    “小子明白,多承道长指教,在下定当多研易理,不负道长厚爱与先父夙愿也。”
    闲言不表,钟麟便在客室住下,候玄阳道长处理完观中事务,便要出发,这一日天清气朗,乃是道光十八年四月初七,道长叮嘱了道童,老少二人便动身起行。钟麟初次远游,亲眼目睹河山之壮美,豪情倍增,一路上遍访古迹,吊拜先贤,体察风土人情,更不忘同玄阳道长请教疑惑,闲暇便陪道长弈棋漫谈,玄阳道长自是不吝平生所学,全力将自己的修为于问答之间传授,每见钟麟聪慧异常,一点即透,甚感欣慰。不觉间已有一月,二人则行出五百余里,这日到了汨罗,恰逢端阳节,钟麟自少不得在江边赏观龙舟,抛洒粽米,凭吊屈子,吟咏楚辞,诵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等句,也不尽潸然泪下。盘桓汨罗两日后,又沿洞庭湖岸北行,赏那“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之景,也不着急,悠然往岳阳而来。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岳阳楼乃天下名楼,文人士子每每语及,无不以追随先贤,忠君报国而自励也,俨然已是风气引领,而生于湖南之文人,则别有一番境界,今存岳阳楼诗词数千,难以遍述,姑以长沙府望城名士李寿蓉数句作引,以邀读者殷赏:
    东风吹雨下潇湘,春树含烟绕岳阳。
    可无忧乐关天下,如此湖山是故乡。
    且说华夏大地,向来喜建亭台楼阁,而文人雅士,往往与其互成声名,就如水因苍山以奇,山为碧水而灵。东吴名将罗霄壮时,随鲁肃镇守长江,与魏、蜀鼎立,也可谓雄姿英发。当时为了探看军情,在长江一岸广建楼台,三十四岁(220年)时,于巴陵修“阅军楼”,三十七岁又沿江下四百里建夏口城,并于蛇山上仿巴陵建“阅军楼”,谁曾想这夏口城就发展为武昌镇,成为华夏名城呢?西晋灭吴,罗霄不失气节,不再赘表,却说南北归一,原来观察江上敌情的诸多楼阁自然也就失去用途,驻军撤裁,便眼见得楼塌台倾了,但前言之两处阅军楼,却因取地灵雅,楼上风景绮丽,成为远近文士商旅宴饮游送的必登之地,迁延而来,竟成江南三大名楼之二,一曰岳阳楼,一曰黄鹤楼,此二楼名震寰宇,自不必劳听烦述,然二楼之性异,也堪玩味一番。
    盛唐以来,文士多如繁星,就说那些耀眼的,也是数不胜数,但要说才情,李太白若言第二,恐无人敢托第一,对于二楼,太白都流连多次,诗作亦是甚多,流传下来最有名的诗句,写岳阳楼的乃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写黄鹤楼的则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其时约略相当,岳阳楼更重风景,黄鹤楼稍偏别情,约是黄鹤总能让人联想到别离矣。然而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问世,从此竟使岳阳楼一改前观,千余年来登斯楼者,早已不仅限于去国怀乡或是心旷神怡也,谁能不去诵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在心底仰望那个先忧后乐的巨大背影呢?故而黄鹤楼虽仍不辞“天下第一楼”,却与岳阳楼已是风情各异了。
    单说谭钟麟同玄阳道长日夜相伴,感情日深,道长遂改口直呼钟麟名字,钟麟也不再过于拘礼,这天玄阳道长在楼下茶肆饮茶,谭钟麟独自徘徊于岳阳楼上,吟诵起的却是范仲淹同朝的欧阳修在楼记名篇问世数年后登岳阳楼时留下的一副对联:
    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
    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磊,何时能消?
    六一居士为宋文六家之首开者,此一联即可看出他气魄宏大,含意深远,但是为了改革弊病,为了支持好友范仲淹,祸及自身,被诬陷而谪贬,一片忠诚,却无报国之地,就是把长江两岸的云泽、梦泽两湖的水用尽,也难以洗掉那一番忧愤与郁闷之情啊。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纪,本该学范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怎学欧阳永叔丧起气来,莫非要做朽木一块耶?”
    声音来处,是一位三十余岁,阔口宽额,髭须飘逸的白衣文士,他脚步轻逸,面带微笑,径直踱了过来,钟麟一惊,但又不甘白受奚落,傲气顿生,抱拳长辑道:
    “先生指教的是,小可的确不该问胸中块垒,却不知先生可是吕纯阳凡间点化而来?如此胸中该绝无块垒矣。”
    钟麟说的是元代马致远所曲《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的典故,以此来反唇相讥,说那文士既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烦恼呢?这文士已经来到跟前,听得此言,不改笑意:
    “哈哈,莫不是小兄觉得在下比不得那欧阳永叔,也是,他文行千年,名传百世,但要说此处意境,鄙人还真有点看他不上。”
    “如此说来,倒要观先生大显身手矣。”
    钟麟语气仍然轻俏,心说大言不惭,自要听听意境高在何处。这人稍敛笑意,半转身面对洞庭湖,沉吟片刻,道:
    “小兄听在下这一联如何?
    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
    妙哉,妙哉,稍后就将此联书就,贴在吕祖祠上,让吕纯阳也新一下耳目,免得整日里被别人忧来悲去的,沾染郁闷。”
    “先生好心胸,浏阳训导吴敏树这厢有礼了。”
    说话处一三十余岁的青衣文士带着一位与钟麟差不多大的少年从人群中迈出两步,抱拳行礼。原来那文士声音清朗,早已惹得楼上众人注目。吴敏树字本深,自号南屏,道光十二年举人,因厌恶争权夺利的官场习气,讨了个浏阳教谕的差事,竟再也不求仕进,潜心文史,在湘北长沙一带早已声名大振,今日携了弟子来游玩,开始听到钟麟与这文士的对话,也并未在意,但听到这句对联,知道其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与自己的志趣颇有相似,有心结交,便行礼搭话。
    “原来是南屏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王褒生,方才与这位小兄戏语,不曾想真尊在此,冒昧献丑,实在惭愧,惭愧。”
    吴敏树也是奇人,竟不去管那些俗语客套,摇着折扇,倒自顾自吟诵起来:“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迳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
    只见王褒生听得吟诵,一改前面的轻松,并腿昂首,面色肃然,待得吴敏树吟完,仿佛还未缓过神来。吴敏树深知与名士相交,不可造次,便主动打破沉寂:
    “想来王兄与王子渊定有渊源矣。”
    王褒生听见此话,仿佛才醒过来,再次抱拳道:
    “人道南屏先生博通古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才的确是王子渊后人,只是先祖已逝两千年,后辈小子深慕其名,不得解脱,方敢僭越,从不曾被他人识破,今为先生洞悉,诚惶诚恐也。”
    原来吴敏树听到王褒生自报姓名,便想起自己曾经深研过的西汉大家王褒的《洞箫赋》,倘使此人与王褒有渊源,当明白其意,如若仅是巧合,也可值得卖弄,一试下来,这王褒生果然是王褒的后人,顿时更觉亲近起来。
    “哈哈,今天能遇到高人,也是缘分,先生听口音并非本地之人,愚弟就自行做主,宴请先生与这位小兄如何?”
    谭钟麟听说大名鼎鼎的吴敏树要宴请自己,自然高兴,但他也知是沾了王褒生的光,何况玄阳道长恐怕还在茶肆等待,所以赶紧长躬一礼,道:
    “晚辈谭钟麟,不敢冒昧叨扰……
    话未说完,王褒生打断道:“无妨,我一见小兄,即觉得有缘,现在走脱岂非成为憾事,既然南屏先生盛邀,我等就却之不恭矣。”
    说完竟拉起钟麟的手,同吴敏树师徒二人往楼梯走去。一行四人边走边通报了字号,王褒生字侠采,自号初田,安徽凤阳人士,道光十二年中举,做了两年县吏,因不愿受束缚,遂辞官四处游历;伴吴敏树同行的少年名谭继洵,字子实,小钟麟一岁,湖南浏阳人士。钟麟自也报了名字,四人边聊边走下楼梯,楼下偏对处是一处茶肆,苇席棚下,摆了五六张长桌,一位发髻高束,长须及胸的道人于桌前闭目沉思,正是玄阳道长,钟麟向众人说明原委,欲约与道长客栈再汇合,王褒生一见这老道人鹤发疏眉,神态飘逸,颇有神仙境界,实欲一并结识,但念及自己是客,不好开口,只向吴敏树看来,这吴敏树何等聪慧,一览神态便心领神会,忙向前急行数步,赶在钟麟未开口前行礼道:
    “这位真人想必是文卿兄之尊长也,文卿兄诗文华贵,出口不凡,吾等数人意气相投,欲寻清净处把酒言欢,特请道长务必一同点化,晚辈吴敏树拜过。”
    玄阳道长游历岳阳楼多次,每次都来这茶肆饮几杯茶,此处虽是简陋,用的却是来自茶陵洮水畔山崖间上好的翠芽,茶陵虽称茶祖,但水土并非育茶上品,不过这洮水翠芽生于悬崖峭壁间,每日云雾缭绕,纳天地之气,倒也清香可口,一来二去,就成了玄阳道长每次来此之功课矣。这次饮了数盏,正在回味余香,听的有人言语,倏启双目,见到钟麟在后,满含期待之神,身前则是一手持折扇的青衣文士,听名号是湖湘名士吴敏树,忙站起山来,行礼谦让道:
    “出家人妄言痴语,但求粗食淡茶,怎好与雅士同席……
    “道长万勿过谦,既是文卿小兄尊长,焉能是泛泛之辈,请勿再推辞矣,也免得小兄心有惦挂,不能尽兴。”
    玄阳道长既知不好再推辞,便点头应允,五人沿江漫步,吴敏树在前引路,玄阳道长和王褒生在身后并肩而行,二人早已行礼问候,竟侃侃聊起庄子而来,谭钟麟、谭继洵二人同属晚辈,便跟在三人后面,屏息倾听二人论道。
    却说这天甚是不巧,游洞庭湖的人实在太多,吴敏树引众人一连走了三家吃的惯的酒家,却家家客满,正在犯愁尴尬之际,忽听稍远处有人喊道:
    “前面可是巴陵吴本深年兄?”
    吴敏树定睛看去,只见一二十五六岁的文士,着青色短袍,臧色马裤,此人身魁面方,体型略胖,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却是两道深及鼻梁的弯眉,颇有行伍之气,顿时想起此人,正是道光十二年与自己同榜中举的左宗棠,那时同榜者长宴谢师,左宗棠虽较自己年轻七八岁,榜名反在自己身前,此人话语豪放,生性不羁,当时感觉与自己实非同途,便也仅限于客套,但是其人长相与性格,倒真的不易忘却。
    “敢问说话者可是湘阴左季高年兄?别来已有五六年矣!”
    这左宗棠疾身阔步来到跟前,见是一众人,于是便自我介绍起来,各人行礼见过,吴左二人约略谈了近况,原来这左宗棠本自弱冠之前师从贺熙龄在时任湖南巡抚吴荣光设立的湘水校经堂中学习,平时考试连得七次第一,非但文资过人,史、地、军、政,甚至水利、盐荒诸政等竟无不涉猎,连吴荣光都自叹不如,认定他必成大器,甚是看重,二十一岁这年,同二哥左宗植参加乡试,宗植中了解元,吴敏树同榜中举,左宗棠则因“搜遗”补授举人,中第十八名,故而与吴敏树恰是同年。吴敏树不愿参加会试,左氏二兄弟却承师长厚望,三度进京皆不能第,宗植性情也算恬淡,唯有宗棠,常自叹生不逢时,颇有些恍惚度日,某天准备离开京城,来到城南陶然亭下,见到林少穆(林则徐)的柱联:“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竟悲苦不已,将自身携带的诗稿埋在了亭边香冢之前,立誓不再参加科考,径直回家乡而来,这日烦闷独游洞庭湖,不想就与众人相遇,他素来知道吴敏树性情疏淡,不为功名所累,正欲向其请教,只是性情豪放惯了,还是不改以前的粗声之气。
    道俗六人立了片刻,吴敏树倍觉尴尬,就说出想寻清静之地却苦不能得的事来,左宗棠一拍脑袋,道:
    “既如此,何不租叶扁舟,索性到湖中去,放声吟唱,也不用看那些俗媚之态,岂不快哉?”
    众人齐声道好,于是便又折了回来,向下游不远处的渡口码头而去,却说好事多磨,也是因果相成,到的渡口,竟然一艘船舫都寻不下,只有一口颇大的画舫,却说是已被湖南按察使杨廷元(杨庆琛)租了宴友,眼看日已偏西,事主必然将来,所以是动不得的,吴敏树慨然长叹,正欲转身再寻个偏远之肆,不想左宗棠却看不惯这摆船人势利之态,粗声问道:
    “你说这画舫已被那什么按察使租了,可有定金?”
    “虽无定金,但是……
    “无需但是了,既然没有定金,凭什么他租的我租不得?是否你看我这群人没有做官的,就看不起,故意拿什么按察使来唬人?告诉你,我等亦是有功名的人,小心我一拳打烂你的势利眼!”
    说罢作势要动手起来,众人先前听他说话,倒为其朴真所折,虽觉的略有莽撞,也是憨态可掬,大都面带微笑,眼见宗棠真要动手,忙上来劝阻,吴敏树更觉好笑,本来是自己请客,反感觉自己倒像个客人了,要不是曾亲眼见过这左宗棠的文章,还真当他是个鲁莽汉子呢。
    却说众人正嚣闹之间,只见江畔走来两位老者,身后跟了数名兵差,为首一位着九蟒五爪蟒袍,上补孔雀,看着装自是朝廷命官,此人正是湖南按察使正三品大员杨庆琛,其身后右方是一着便服之老人,虽不能通过服装看出端倪,但见其人步履稳重,神态肃严,又落落大方的走在杨庆琛之右,恐怕官职更高,那舫主人见得杨庆琛二人近来,仿似得了救星,连忙行礼道:
    “杨大人,幸亏你来的及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些莽撞客,非要抢大人定下的画舫,还要打小人呢,您还是给说道说道。”
    这人说的话虽客气,但听那语气,仿佛盼着杨庆琛严词斥责众人一番,这杨庆琛乃是名儒郑光策的弟子,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已是五十五岁年纪,自然不可能如画舫主人那般俗气,他拿眼望去,却见这群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个个仪表不凡,知道是英杰弟子之会,便转身对着便服的老者道:
    “涵之,你我虽是为了清静而来,但这一众客人也非凡辈,不如……”说着故意吞吐起来,他知道这位老者素来喜欢青年才俊,就含而不发,等他来接口。
    “廷元兄,我们泛舟湖上,只为避那凡俗腌臜之气,既然都是雅客,画舫又大,我辈携手同游,岂非美事一桩?”转过身来,便对了众人再邀。
    左宗棠本以为舫主是骗他,哪知道按察使真的来了,气势就低了一头,又听二人并不嫌忌,反欲邀众人同游,顿觉羞愧难当,忙躬身一辑道:
    “晚辈左宗棠有眼不识尊长,今日竟干下如此冒昧之事,已是愧杀,哪里还敢登舫,这下就告辞了,来日定当谢罪。”说着对吴敏树施个眼色,意欲脱身,吴敏树也觉难堪,就欲开口辞绝,不曾想刚才还与玄阳道长低声谈话的王褒生却朗笑一声道:
    “季高兄之言差矣,既是磊落男儿,又有何避讳错谬之处也?我等已经造次,一逃了事,心即能安乎?还不如就凭今天化解开来,管他是官是民,是士是商,天造之缘不可辜负也,今日洞庭湖不泛波澜,水若明镜,正好照透我辈之心胸矣。”
    说着竟自顾上了画舫,玄阳道长本在一侧含笑凝听,此刻接道:
    “贫道近日来查观辰星,觉得定遇旷世奇人,至此刻方为释然,诸位居士真是个个面蕴英气,更难得的是,昨日还几乎皆不相识,如今却有机会同游一舫,幸也,幸也。”
    其实道长见同行的王褒生既然已经上了画舫,就很难再请下来,而他也察言观色,知左宗棠脾气耿直,正是难以下台,于是便假说天象,化解尴尬,闻的此言,杨庆琛自知其意,先令众差岸上休息等候,随即朗笑一声,上前一步,拉了左宗棠便往画舫上迈去,众人顺次也就上来了,那舫主既见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左宗棠却突然转身,对着舫主深辑一礼,赔笑道歉,那舫主也是聪明人,知道眼前之人也非平民,自也较不得真,便好话说尽,又询了按察使的意思,着小厮加备了酒菜素餐,不一时便准备好,解了缆绳,踩起脚桨,画舫缓缓离岸而去。
    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道光十九年秋,贺熙龄赴京,途径九江时,见明月如昼,十分想念爱徒,遂作《舟中怀左季高》,并加注曰: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今录数语,以现当时左公心境也:
    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
    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
    渺渺扁舟天一瞬。极目空清,只觉云根近。片影参差浮复隐,琉璃净挂青螺印。此时调用王夫之的半阙《蝶恋花》来形容艳阳初斜的洞庭湖,当是写得美景于万一,单说琉璃一句,就要美到极致了。
    画舫之上,共有十人,除了舫主和一位小厮,其余八人各叙了字庚,于舫蓬中落座,杨庆琛坐了主位,玄阳道长整六十岁,年龄最长,与便衣老者谦让一番,坐了主客位,那老者名叫陶廷杰,字涵之,乃是二品大员,新由甘肃按察使升任陕西布政使,之前告假回贵州老家拜扫先茔,今番履任,途经长沙,特访好友杨庆琛,因杨庆琛亦将履新,事务已了,遂相约来巴陵游湖,才发生之前的事,陶廷杰今年五十三岁,自是坐了副客位置,吴敏树三十三岁,王褒生三十一岁,依次落座,左宗棠虚岁二十七,虽在辈分上算是谭继洵的尊长,但此时大家仅按年龄论续,竟不计官职辈分,就和十七岁的谭钟麟以及十六岁的谭继洵陪了末座,左宗棠生性豪爽,根本不予计较,众人刚好围坐一圈,先品了茶,然后上了酒菜,玄阳道长因是出家人,便在面前摆几样素食,以茶代酒,几次杯盏交错,话渐渐多起来。
    先是玄阳道长惦记钟麟欲往长安一带游历,如今座上有陕西大员,自然主动介绍,请求照拂,后来闻的道长欲去山东滕州,杨庆琛直叹缘分,原来其将升调山东布政使,已闻京报,只待圣旨,不日启程,遂相约同路伴行,再后来王褒生说自己也要赴山东游览,便也一道,盖因其自岳阳楼下茶肆起,几乎与玄阳道长一直论道,直感觉恨不能请教个几天几夜方休,今听说道长即将离开,甚不甘心,他素来游历四方,无牵无挂,当时便决定也去山东,好与道长谈个痛快。左宗棠亦与邻座的吴敏树交谈起来,他虽然看似粗鲁,其实只是性格过于直爽,文采礼道无不精熟,吴敏树认真交谈几句,便知以前过于以貌取人,倒是自己显得俗庸了,那谭继洵因为年龄最小,又与业师同座,话语颇少,但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说来甚巧,当是时,座上八人恰有两进士、三举人、一隐者,两少年,两少年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自不必说,这三位举人,来日一位位极人臣,功业赫赫,一位终成名士大儒,著作等身,一位先官后隐,参透诸多玄关,但竟都真的终生不为科举功名奔波,也是奇事。众人时而慨叹,时而朗笑,真是一番热闹景象。
    陶廷杰和杨庆琛自多谈官政诸事,说起当前两广、闽浙、两江等地鸦片泛滥的事来,各自忧心,谭钟麟暗自留意,渐知玄阳道长之前所言果然深有道理,更是钦佩起来,这时两位大员谈的兴起,众人皆定神凝听,陶廷杰道:
    “据愚弟所知,这湖广二省,由林少穆亲督,素来痛恨吸食贩卖鸦片,应该不致有何泛滥之象矣!”
    “涵之兄有所不知,愚弟前年六月始按察湖南,时林少穆署理两江总督,就常语及诸地鸦片泛滥状况,临行之际,特地嘱令严防铜船、盐船私运鸦片,这两年来愚弟剔弊厘奸,整顿营制,虽携去年少穆总督湖广之威,无奈庙堂之上,总有掣肘,难尽全力矣!”
    原来杨庆琛与林则徐同为郑光策的弟子,于闽浙沿海成长,虽然不及林则徐深受 信任,位居高位,但实是林则徐的师兄,因是郑光策第十位结业弟子,林则徐每称呼必为“雪蕉十兄”(杨庆琛自号绛雪),二人私谊甚厚,又同忧虑国是,便时常书信往来。
    “难道庙堂之上也有看不清鸦片为害殊深之人?还是圣上……”陶廷杰欲言又止,毕竟座上众人多是初识,也不敢妄言。
    “那倒不是,圣上早即忧心此事,无奈许乃济、琦善等人总是从中阻隔,反对从严禁烟,说什么‘鸦片吸食数十年之久,十八省之大,不可立禁’,说吸食者中有‘忠良后裔、簪缨世胄’、有‘幕友书役’、贤媛、孀妇以及‘农工商贾,安分守己之人’,还危言耸听,说‘闽省海疆,其人习于械斗,善于打仗,吸食鸦片者尤多,禁烟恐起民愤,毁我大清国本’,真不知道这帮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照这般下去,不出数十年,朝廷子民就只剩吞云吐雾,将士兵弁即惟有骨瘦如柴矣,还谈什么国本,实在是笑话。”
    “听说黄树斋(黄爵滋)、龚定庵(龚自珍)、魏良图(魏源)等还是力主禁烟的,唉,只是这琦善与林少穆素来不和,也不知道这场角力,胜算如何耶?”
    “听少穆讲,上月四月初十日,黄树斋上‘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折,历数每年漏银数额,去年仅两广已达三千万两,并其它各海口,年漏四千万两白银不止,圣上大为震动,已着王公大臣将军督抚各抒所见,少穆这两日已经撰就了四千余言之奏折,不日将递呈圣上,力谏圣上独断乾坤,罢免许乃济等老朽之臣,救我大清于危亡之间也。”
    “如此说来,林少穆真是我大清之栋梁,与其同朝,乃吾辈之幸也。”
    钟麟虽默不作声,听来却字字如雷贯耳,方知东南沿海果真有兵革之虞,便数次不安的望向玄阳道长,欲插话提醒夷人船坚炮利之危害,但见道长微闭双眸,沉定不语,也就不敢造次,只是内心如波浪滔天汹涌不已。
    陶、杨二人正唏嘘间,却听左宗棠忽然呜咽着小声哭了起来,一时大为诧异,虽则众人多是今日才识得此人,但言行之间已略知其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哪曾想如今竟如闺房女子一般哀怨,而且也不知是何原因,只见的如此一个粗壮汉子哭啼,甚是别扭,都强忍笑声,吴敏树便问是何缘故,不曾想左宗棠闻言竟放声嚎啕起来。
    原来左宗棠因心中不甚畅快,贪了数杯,此时已是微醺,听得陶、杨二人专谈林则徐,便想起自己京城陶然亭葬诗稿的事来,当时只因林则徐的柱联意境颇为消沉,哪知那柱联尚是十八年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嘉庆二十五年)任上因弹劾时任河南巡抚琦善无能误民致反被诬陷,愤而辞官之时所题耶?想林公忍辱负重,重新崛起,终成国家柱石,自己却无谓伤感,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未知一腔抱负何日方能得偿,不觉就失了态。
    左宗棠也知座上皆非庸辈,哭不多时,便强抑声音,擦去泪痕,见一周目瞪口呆,忽而破涕为笑 ,更让众人错愕,就连那没读过书的小厮都好奇的停下了行船。左宗棠也不做忸怩,尽吐烦闷,引起陶、杨二人不断惋惜,王、吴二人却不断摇头,钟麟倒是对左宗棠极为钦佩,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受父教诲,已经懂的韬光养晦,自忖绝做不到左宗棠般磊落豪爽。
    候得左宗棠诉完哀怨,又举杯自罚,众人旋又略微轻松起来,陶廷杰便说起西北近年屡有回汉纷争,回人多次起兵闹事,虽前有杨遇春,后有玉麟平叛成功,但也只是像这洞庭湖,暂时风平浪静罢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渔歌,那歌者声音雄壮,用词不多,却又韵味十足,竟引得众人缄口细听起来,直到歌声愈飘愈远,以致若有若无时,众人方回过神来,都觉美妙,这时王褒生提议吟诗做对,由玄阳道长点评,吴敏树却另有想法,道:
    “就着这美景,我辈皆是习文之人,胡诌几句诗词,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现在既然有得道高人在此,不如我们吟古人诗词,来现胸怀,也好承道长点化也。”
    众人皆叫道好,于是约就一人一句古人关于洞庭湖岳阳楼的诗句写来,吩咐舫主取得笔墨宣纸,撤了酒席,由两位少年先来,却见谭继洵也不矫揉,提笔写下:“青蒲映水疏还密,白鸟翻飞去复回”,乃是晚唐朱庆馀的名诗《与庞复言携手望洞庭》中的句子,字迹英挺秀气,众人皆叫好,轮到谭钟麟,因为惦念东南战事或开,便想起杜甫于岳阳楼上写的那句:“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就写在了谭继洵的字旁,功底更胜一筹。下面自然就到了左宗棠,他提笔便写出:“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乃是李白流放归来,泛舟洞庭时所做的《临江王节士歌》,豪迈之情喷薄而出,王褒生亦写了李白游洞庭湖写的名诗“且将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将太白那种醉谪仙的憨态表露无遗,到了吴敏树,他与弟子研习过晚唐洞庭一带的诗词,所以就写了晚唐诗人雍陶的《题君山》中一句:“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陶、杨二位本想推辞,但拗不过盛邀,陶廷杰写的乃是柳宗元于洞庭湖上写的送别诗《别舍弟宗一》中的“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杨庆琛则写的是宋代词人张孝祥的《西江月》中那一句“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众人待墨迹稍干,一起吟咏起来,当真可以揣摩各人的性格,自又一番评述,之后一同围了玄阳道长,寻求点化。
    于是各个评起,道长行走江湖近五十载,阅人无数,又能参详时政,此时虽人语繁乱,但也心如止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志向与性格,当喜欢何样的诗词,便先评了吴敏树师徒二人,说中吴敏树无意功名,当埋首文史,吴敏树频频点头,说继洵虽有业师风范,但自诗中可以现出颇有心志,还说起朱庆馀那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典故,云继洵将来定可考取功名。对钟麟,本似亲人般看待,自然不便吹嘘,就说其过于悲观,应当再学些老庄之道,不可妄言惹祸,钟麟经道长说破心事,也暗暗自勉,说到左宗棠,便劝勉其当控制性格,既然科举功名不显,就该多学些兵书战例,自有大用,宗棠当即便问:
    “我朝对汉人几乎都是八股取士,深究兵事,果能有用?”
    “人各有所长,居士虽是才高八斗,但既然屡失科举,又不能如南屏先生那般释怀,却自有将帅之天资,何不精研擅长,以待时来运转耶?”
    “道长所指是我朝将有兵事,以成我用武之地矣?”
    道长便以天机不可泄露搪塞,他当然不能在此畅所欲言,不过宗棠听了,倒也信心再生,暗下决心回去研习兵法,再不问八股诸事,对于王褒生,道长自是看穿心事,直言其可能遁出红尘,只是尘世未了。而对于陶、杨二人,因阅历官场多年,也不便多说,只是嘱陶廷杰晚年须防祸乱,杨庆琛则当著书立说等。
    一席话将完,忽然天色骤暗,不一时飘起雨来,洞庭湖瞬时变了景象,那舫主见天色渐晚,离岸已远,就询了众人意见,向岸缓缓驶回,众人自当又纷纷议论起来不表,回到岸边,雨势略小,所幸离岳阳楼很近,于是又冒雨来到楼上,欣赏那细雨绵绵之景象,不多时却又见夕阳顿现,一时间金光闪闪,景色殊美,吴敏树不由诗兴大发,顺口吟道:
    万顷平波晚自凉,渔舟破碎点金光。
    墨山霞色螺洲树,奇绝楼头看夕阳。
    众人叫过好后,又纷纷答谢杨庆琛的宴饮之谊,求其做诗以记之,杨庆琛也不推辞,略作沉思,便吟道:
    不辨云乡与水乡,茫茫巨浸接长江。
    胸中清气吞云梦,天下奇观到岳阳。
    万派波涛泻霄汉,九峰烟雨绘衡湘。
    频年结愿今粗了,百尺楼头放眼狂。
    众人细品当时风光心境,自又一番赞叹,此时雨已全停,众人便互相告辞起来,陶廷杰说公务在身,第二天即起身回陕,自提醒钟麟至长安时定要相会,杨庆琛也与玄阳道长及王褒生约好赴山东日程,吴敏树想起自己最初本是约王褒生宴饮,不曾想半日下来竟成了别人之座上客,同王褒生竟没说几句,见玄阳道长他们还有几日才启程,于是再邀至住处长谈,左宗棠却独与两位少年攀谈一番,约好来日再会,其余闲言不再一一细表。
    当日回到客店,天色已晚,玄阳道长漱洗完毕,却有些不放心,又来叮嘱钟麟不可对别人谈论自己说过的天下大势,以免惹祸上身,钟麟自知今日见众人才情洋溢,使自己多了几分欲要卖弄之意,若不是见得道长沉稳,真可能要说出冒失之话来,相比而言,那谭继洵虽年轻一岁,倒似更比自己沉稳矣。二人又约略说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休息。
    因玄阳道长日程已定,钟麟知道今番一别,一年半载恐怕都不能相见,执意要挨到道长启程,送了一段,道长自又嘱咐一番方才别过。
    这谭钟麟检点行资,却已将出门时带的碎银子、制钱等花的所剩无几,只留下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尚未动封,心忧何以为继,忽然想起岳阳楼旁甚多代写书信之人,便也去尝试,头一日,寥寥问津之人,但次日便有不少人前来请钟麟代笔,却原来是他头天写的字在附近传播开去,的确功力深厚,就有人慕名而来了,钟麟倒也不贪,既知可以卖字为生,自就不惧前路遥远,于是便收拾行装,离湖南远游而去。
    一路沿长江逆流而上,到了荆州,又转正北,经襄樊至洛阳,折向西行,直奔关中而来,一路上盘桓流连,吊访名迹,乃至鬻文卖字,住店用餐,不必细述,不觉已是冬去春来,这日就过了潼关,进入陕西境内。路上省吃俭用,算来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竟丝毫未动,又数日,登临华山之巅,来到朝阳峰,看到数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刻勒之诗句,想起几日前在华阴为别人誊写的龚自珍新传来的一首七绝: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来这些时日来,朝廷已经决心严禁鸦片,于去年秋降职许乃济,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入广州协同两广总督邓延桢筹划禁烟事项,朝廷中黄、龚、魏等主张禁烟者一时意气风发,龚自珍写了这首七绝来铭志,很快传播开来。此时钟麟登临绝顶,心中豪气顿生,磅礴而开,近一年来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之艰辛,以及痛丧严父之哀思一扫而空,谭钟麟暗自立誓,定当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不负父亲厚望矣。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自鸦片战争始,华夏大地遭受外族百余年欺凌,仁人志士每多奋起,亦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但正是那种复兴之雄心,不屈之精神,促使中国一步步站立起来,今集江都徐兆英诗数句,以观当时志士之情:
    滨海生灵糜劫火,重洋鼙鼓乱潮生。
    少年不信从军苦,雄心直欲请长缨。
    清康熙年间,无锡顾祖禹著成巨作《读史方舆纪要》,语及陕西曰此处“居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而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盖因此地东拒函谷关,西扣大散关,北守萧关,南御武关,三面山高岭峻,东临黄河天险,内部却是泾渭两河所积之八百里沃野,确是上佳守成乃至拓展之地,兼有关中历来重视水利,修有郑白渠等灌溉良田,曾有十年九收,物阜民丰之记载,自西周立丰镐,秦建咸阳,汉唐沿袭十数朝营都长安,直至明太祖朱元璋时,还数次考察,修钟鼓楼,筑城墙,欲迁都长安,若非太子朱标因之患病而逝,或不致有后世建文帝南京之败,更难料最终闯王之轻破北京,历史将成何等模样,未敢想象也。
    然而谭钟麟一入潼关,却觉当地民生远不如湖广等地,时值五月,天已炎热,冬麦泛黄,路上男子多是袒肩露背,不避烈日,准备夏收,本年收成尚可,但与农人搭话闲谈方知,虽是丰年,仍恐入不敷出,盖因近年来,关中百姓赋税徭役甚是沉重,详细询问下来,竟是湖南两倍有余,而每户所耕田亩,反倒不及湖南,如今之关中贫民,遇到丰年勉强度日,遇到灾年,就难免卖儿鬻女,逃荒他乡矣。
    钟麟另一重感触,则是回人众多,彼等穿着与汉人迥异,易于区分,除务农外,也做畜牧以及杂货生意,生活状况亦不乐观,只是相对而言,脸上不似汉人多有愁苦,询及原因,却原来是回族人皆是穆斯林,每七日至少要到礼拜堂听可兰经一回,彼等坚信有真主保佑,定会使其平安幸福的繁衍下去,故而虽是清苦,只要衣食有望,也就少有哀怨之色也。
    又十几日登完少华山,出了华州,已是西安府,此处乃其少时最为向往之处,便渐渐加快脚程,待过灞桥,已能远远望见城墙,这西安城墙规模宏大,长宽各七里有余,是前朝洪武年间按国都规制所修,虽经四百余年风霜,绝不失威严磅礴之势,端然如汉唐盛世,气度雍容,再想及此处即为汉武帝沙场点兵,唐太宗开科纳贤之处,心下不由更生崇敬,钟麟默数汉唐诸朝良臣名将,自励生当效仿先贤,上担庙堂忧劳,下分百姓愁苦,穷尽心力,断不辜负堂堂男儿之躯也。
    官道宽阔,行人渐多,周围百姓多与城内买卖,有挑鸡担菜者,有木车推粮者,还有一中年汉子赶了羊群,也有已自城内返回者,相熟之人不断招呼,人声渐多起来,至城门外,有一处颇大的集市,形色人等皆有,所见皆是生活用度,钟麟也顾不上流连,径直进长乐门,先找客栈安顿,已是下午,饮食漱洗毕,便在附近徘徊,打听各处府署景致,准备次日先拜会了陶廷杰,再开始好好游历一番。
    这早,钟麟直奔北院门布政使署而来,不想却扑了个空,原来这天陶廷杰因处理回汉争端之案,清早即出南城叶护塚去了,门人请钟麟厅内等候,钟麟婉谢,纳了见面礼品,便自沿街道向南漫步而来,路过钟楼,流连一番,再走一里多,径直出了永宁门,沿官道随意漫行起来,眼前虽早已不见秦汉隋唐长安都之盛景,然钟麟阅史诸多,每每留意,心念所想,早向往之,竟于眼前三五村落间幻化出无数华美的舞榭歌台来,耳边仿佛也能听到悠扬歌声婉转不绝,不由得半闭双目,哪管行人是否好奇,摇头晃脑,自顾如痴如醉的漫步下去,也不知走出多远,却是日已偏晌,腹中尚不觉饥,突见眼前一处新轧麦场,已水泄不通的围了数圈百姓,钟麟以为是耍猴演艺,并未在意,等走到近前,却听见一苍老的声音道:
    “自今开始,约成俗例,冬至以后,回民不得在汉人麦田附近牧羊,以防损伤麦苗,导致如今日这等是非出来,至于长安知县心存偏颇,不辨良莠,着扣罚一年例奉,妥为治疗伤者,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就此了结,民当安居乐业,岂可因如此些碎小事,致酿大祸,都散了去罢。”
    钟麟听声音似是陶廷杰,待围观人群渐稀,果见一老者着杂红二品顶戴,九蟒五爪锦袍,立于一乘轿旁,周围十数名跨剑执戈的护卫,正是陕西布政使陶廷杰,另有一七品顶戴的官员犹在唯唯诺诺,低声交谈,又一时,听陶廷杰叱了几句,那官员就带了几个青衣随从,灰溜溜而去,钟麟候陶廷杰转身欲回之时,抱拳高声道:
    “老前辈公务繁忙,晚生谭钟麟这厢有礼了。”
    随即往前走来,陶廷杰听的声音,略略一怔,定睛细看,旋即颔首道:
    “原来是文卿小兄到矣,昨日幕友解梦说今日贵客临门,果真应验,小兄快来,一起回府说话。”
    钟麟行过晚辈之礼,一番客套后,陶廷杰上了轿子,邀请同乘,钟麟见他乘坐的是四抬便轿,不想加重轿夫负担,便婉辞谢绝,同一众护卫步行往来路返回。一路无话,待到了府邸,陶廷杰换上便服,洗却汗水,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沏上好茶,便同钟麟攀谈起来。原来年前叶护塚回民马某牧羊,因看管不利,导致多食了邻村数家汉人麦苗,当时已有一番争执,也无结果,今年眼见的即将麦收,汉人提出要马某赔偿损失,马某不肯,致起殴斗,几家汉人竟将马某殴伤,回民遂纠集族人,又殴汉人倪某重伤,闹到长安县衙,谁知知县乃倪某本家,过于偏袒汉人,便定了回民数人之罪,却不问汉人殴斗之事,附近数十坊回民遂一同到巡抚署请愿,巡抚推给藩司,约定今晨判断,因陶廷杰料是小事,也不想升堂问事,便安抚处理了。
    钟麟说起一路所见,说是回民声势浩大,若处置不公,易成祸端,陶公频频点头,称上年各州府汇总相报,关中已有八百余回坊,人口合计逾百万,约占关中人口三成,确实不容小觑,好在回民多聚居,汉回之间的矛盾虽有,但只要勤于弥合,处置公正,尚不至有严重事端,又说起原籍云贵一带也常有汉回摩擦,正说间,家宴已备好,陶廷杰各子俱已成家,只邀了幕宾和总管相陪,忆起当日泛舟洞庭之事,又是一番感慨。
    饭毕,陶廷杰执意邀钟麟在署中居住,便吩咐仆人自去客栈取了行李诸物,于厢房中安排停当。几日交谈下来,说到百姓疾苦,才知陶廷杰本在甘肃为官,调来时间尚短,巡抚乃是满人,名叫富呢扬阿,年老多病,空在任上多年,一有事务便交藩、臬两司处理,难决之事只知请示陕甘总督瑚松额,那瑚松额亦是满人,不学无术,嘉庆年间因镇压白莲教立有战功,一路攀升,总督陕甘已五年多,素来贪婪,行止荒唐,光每年三节两寿,陕甘官吏抚(巡抚)、藩(布政使)、臬(按察使)、道(督粮道、盐道等)等级一员总要送礼万两以上,其余各级也有数千,诸多官员中更有不少捐班之人,将本求利,极尽盘剥之能事,朝廷收一两的田赋,要征加“火耗”“平余”等竟达二两六钱之多,各种苛捐杂税每年六十余种,故而关中百姓甚是艰难,陶廷杰素来看在眼里,早对诸事不满,却苦于巡抚掣肘,又无单独上奏言事之权,是以难有改革,无能无力,想自己进士及第近三十载,治国安民之志却在各项陋规之中磨灭,心中甚是郁郁。日前好友杨庆琛来信说林则徐钦差两广,会同总督邓廷桢,已于四月廿二日开始在虎门销烟,后来效果如何,碍于道路遥远,信息尚未传来,惟愿林公等人能在肃清鸦片危害之后,彻查吏治,涤荡陋规,更换一种气象也。杨庆琛还说起玄阳道长,以及当日同行的王褒生,竟执意要拜玄阳道长为师,也是难料,还特询问钟麟行止,一番嘱托。陶廷杰早对钟麟青眼有加,今复见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便意欲多留府中,一来可以消遣解闷,二来也对老友有所交代,钟麟不敢造次,便与陶廷杰约定叔侄相称。陶廷杰书法文字颇有心得,闲暇之时多有交流,钟麟也得以读书之余,畅游长安周边。
    不觉已到年底,广东陆续传来消息,先是林则徐等用二十余日,尽毁英夷所运鸦片,令圣上龙颜大悦,亲书“福”、“寿”二字为林公祝寿,期间与英人数次摩擦,林公据理力争,不惧英夷兵舰相胁,最近更是传来消息,林公已宣布于腊月初一始,断绝与英夷一切往来,钟麟想起玄阳道长所说朝廷与夷人必有一战之语,未知发展如何,也是一番惦念。
    新年过后,便同陶廷杰商量,说要游历关中各处,增长见识,陶公少不得一番赞叹,又送银两盘缠,给有交情的府州官员写了荐帖,叮嘱种种不提。钟麟出了长安城,沿渭河南岸向西,盩厔拜访楼观台,畅想老子骑牛西游,于此传下《道德经》五千言之深奥。再至郿县,吊拜张载祠堂,感念关学之宗横渠四句之大儒圣境;登顶拔仙台,吟太白波澜壮阔之诗作;寻访五丈原,念孔明鞠躬尽瘁之忠纯。终至宝鸡,看那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遗迹;领略陆游所书铁马秋风大散关之巍峨后,方始东折,再走渭河北岸。拜了凤翔知府的帖子,稍作耽搁,观毕秦穆公争霸春秋之五畤原,赏了苏东坡曾植柳之东湖,一时兴起,还学了两日草编剪纸,自有一番流连;再至岐山文王周公庙,过扶风法门寺,北折乾州,娄敬山上观摩数日字刻,方一路向东,开始吊拜大唐营建的十八座帝王陵寝。
    最西侧乃为唐高宗乾陵,葬于梁山,观之果如史载,山若肩发双乳之卧女,足见相传乾陵主武则天贵之说自有端倪也,陵前无字碑、述圣纪碑三人余高,泰然矗立,饱经沧桑,司马道侧石翁仲、四方阙门之石狮仍然完好如初,各存丰姿,乾陵经唐高宗、武后经营近六十载,着实展现了大唐之雄风,只是千年下来,也已墙倾台塌,可叹时之不与也;往东数里之外的唐僖宗靖陵则是极尽寒酸,可见唐末国力之弱,甚至已无财力如祖先一样依山营建,只留下小小堆土,若非陵前残缺之华表石刻,真不敢信乃是帝陵,慨叹纵是天子,倘若国困民穷,无力奋发,将已难存威风矣。又东数里乃遗存石刻完好的唐肃宗建陵,再东则是最令向往之昭陵,昭陵与其余诸陵皆异之处乃其地形,因九嵕山南侧险峻,于是历代祭祀均在北侧,已不见翁仲等,独有昭陵六骏浮雕,依然端立,实为佳品,细观雕刻,已想及当年唐太宗策马奔驰,东出平定夏、郑,北守却马匈奴之威姿,无怪乎历代文人皆赞太宗贤明,文武双全,实乃千古之一帝也,陵前有魏征、李勣等陪葬墓百八十余座,想当时英贤毕集,励精图治,方创下大唐贞观之盛世,忆古思今,恨不能生逢其时矣。再之后查访诸陵,也慨叹中、睿之坎坷,代、德之复兴,文、武之凋敝,扼腕宣宗错失最后重振大唐之机,鄙夷穆、敬不理朝政之荒唐,直至最东端唐元(玄)宗之泰陵,已是同州府蒲城县,一路跋山涉水,竟快一年而去,只听得传言这年五月朝廷已同英夷开战,甚为不利,九月初林则徐革职查办,此事引得关中士绅甚是慌乱,钟麟反觉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这英夷到底是何嘴脸,彼等子民何以能造出那般坚船利炮也。
    年底出耀州祭完黄帝陵,直南而行,不觉已至年关,又遇大雪,便借居在寺沟堡。寺沟堡位处耀县,离富平县界仅几里路程,为回汉杂居之较大村堡,钟麟借居人家,乃是一户回民,户主温老汉,养有四个儿子,大者十岁,小者四岁,分别起名为:纪国、纪泰、纪民、纪安,因多受汉人文化感染,除了信仰真主、不食猪肉以及衣着略有差异外,其余与当地汉人并无差异,钟麟见雪大难行,也不急赶路,就赠了银两,安心住了下来,整理行记,不忘攻读,闲暇也教四位兄弟识字,少不得讲些上古传说、贤臣烈女之故事,深得四子喜爱。候得开年雪化,再启程自富平至三原,又过泾阳,汉代帝陵多在渭河北岸,东起汉文帝阳陵,西至汉武帝茂陵,一路瞻念无遗,访完茂陵,已是五月,才又折返长安,至布政使署准备辞别南归,陶廷杰却极力挽留,非要再住几月,钟麟不好推辞,兼想领略关中书院风气,碑林杰出摹刻,便又住了下来。
    这日上午陶廷杰正在处理公务,忽然信使来报,是好友杨庆琛传书,陶廷杰展开观看,甫未念完,便急忙往后院而来,进门高声道:
    “文卿贤侄,文卿贤侄可在?”
    钟麟正在摹字,闻声应道,迎出厅房,见陶廷杰快步行来,远远便道:
    “文卿贤侄,你可知是谁要来?”
    钟麟一时没有头绪,连忙摇头,只听陶公笑道:
    “哈哈,谅也难猜,是林少穆要来!贤侄素来仰慕大贤,此次林公为两粤之事,谪配伊犁,已于五月廿六日自宁波启程,不日即将过陕,至时贤侄随老夫前去迎接,当可一会也。”
    听完陶廷杰的话,钟麟一时心绪难平,面上却无波澜,只喃喃道:
    “林公到底还是因之获罪,可既是奉旨行事,何以获此重罪矣?”
    “贤侄之前曾言,拜会林公乃是夙愿,而今已获机缘,何以反现忧色?”
    钟麟闻声正色道:
    “世叔见笑也,非是愚侄不为所动,能见林公一面,心底早已雀跃不止,只是新疆地僻途远,路程艰难,不由心伤为国为民之栋梁反遭如此折辱,真是心有不甘,未知林公当此浩劫,心底又是何等苍凉矣!”
    陶廷杰见钟麟如此稳重,不为达成夙愿激动,反虑他人安危,心中连连赞叹,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为竟不及弱冠少年,颇有汗颜,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为圣上担责,想必谪配边疆亦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胆忠心,铮铮铁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绝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没落也,待到风头一过,诸事平息,朝廷定会起用,再建功业矣!”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嘉庆廿四年,三十四岁的林则徐奉旨赴云南主考乡试,路程遥远,途中与一病老驿马相伴,便想到自己已经作为考官五载,每年多跋涉在路上,虽说为朝廷选拔贤良也是重任,但毕竟难抒辅国安民之志,见马悲伤,赋长诗两首,今集数句,以感林公之志也:
    生初岂乏飒爽姿,可怜邮传长奔驰。
    不令鏖战临沙场,常年驿路疲风霜。
    早知局促颠连有一死,恨不突阵冲锋裹血创。
    马今垂死告圉人,尔之今日吾前身。
    嘉庆廿五年,林则徐以江南道御史之职弹劾琦善反遭诬陷,前文已述,次年则徐称父病辞官而去,意欲学陶渊明隐居山林,后幸新继位的道光帝知其贤能,又有座师曹振镛等人斡旋,圣旨特召问对,重又开启宦途,济世经邦,鞠躬尽瘁,终因道光十九年禁烟引发英人之辱,战事不利,先于道光廿一年三月十一日降为四品卿,又于五月初十革除余职,发配新疆伊犁。林则徐于是年五月廿六日启程西行,因沿途屡遇大雨,又因江苏巡抚上折请留东河河工效力,耽搁半载有余,道光廿二年携长子林汝舟复又西戍,三月至洛阳,月底入潼关,登华山,四月初便到了西安府,陶廷杰闻信,忙携带一众官员及谭钟麟等前去迎接,此时钟麟已在陶府又居住了将近一年,平时便在署衙后院读书,闲暇则同陶公讨论政务诗赋,偶尔亦能出谋划策,日子也快,这天众人直迎至灞桥,与前来送别的临潼知县一行相遇,寒暄答礼不必多言。
    钟麟素来仰慕林公,此次见到本尊,虽尚未得以搭话,却早已为之折服,只见此公身躯并不魁梧,面相颇慈,若非一双眸子如寒光般透射,真不敢想此公竟能于夷人坚船利炮之前面不改色,身着一袭浅灰长袍,束青色腰带,言语虽和,自有一番威严,果真不负盛名。钟麟暗想,倘若没有朝廷掣肘,林公及众将抱必死之心,败势未尝不能有所扭转,无奈琦善等朝廷重臣力主议和,反使丧权辱国,时至今日,已是徒叹奈何也。
    林则徐因杨庆琛与陶廷杰早有书信相约,也不过于客套,同陶公辞别送行人等,往西安而来,一路时疾时缓,至傍晚时分便回到城中,林则徐于道光七年曾任陕西布政使,对长安周边本即熟悉,遂也无需多加介绍,定下暂住在藩司署客房中。却说长安各方贤达,闻听林公过此,皆前来瞻拜,当晚洗尘宴请便在陶府,座上除了林则徐父子和陶廷杰外,还有殷秉镛、朱士达、刘源灏等几位在陕官员,陶廷杰硬邀钟麟陪了末座,各人续了年庚,陶公又特意给林公父子介绍,却未料林公竟能知道钟麟,原来杨庆琛早在信中把左宗棠、谭钟麟、谭继洵等湖湘年轻俊杰子弟夸了几回,又因与玄阳道长的交情,更多提及钟麟,林公自然耳熟能详,此时钟麟年甫二十,正是弱冠年华,风采神俊,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已气度非凡,林公见了也于心中赞叹。
    却说林公本打算在西安耽搁几日便行,未曾想却不幸染了疟疾,颇为急症,也是天意如此,因为林公只有长子汝舟一人伴随,照料不全,诸人又多公事,陶公便请钟麟帮忙,钟麟义不容辞,兼有以前照料父亲经验,煎药熬汤,亲力亲为,井井有条,这疟疾俗称打摆子,当地名医开就方子,又说药中有一味青蒿,用新采青蒿生冷绞汁最好,当时正是青蒿采集之时,钟麟便每日出城,亲到野外寻觅来用,直到六月,林公身体已大为好转,感念钟麟殷勤,便时与交流为官行政之道,钟麟自是大有收获。
    这天早饭之后,林公精神颇佳,由钟麟搀扶在花园里走了两圈,方坐下来闲谈,聊到朝政,钟麟自为林公大抱不平,对琦善等作梗者便有些出言不逊:
    “却不知 是否遭受蒙蔽,竟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多年,祸国殃民,真是让人难解矣!”
    “哈哈,文卿勿为外面闲言碎语误导,且不说 勤政爱民,节俭克己,静庵(琦善)此人,实乃良臣,无非与老夫政见不同而已,道光十八年其在直隶总督任上查获鸦片,可是比老夫所督湖广两省更多,只不过其主张驰禁,而老夫主张严禁罢了”。
    “那此公何以与英夷签那《穿鼻条约》,割我香港于狄夷?”
    “唉,静庵或许不忍见我朝子民徒死于英国舰炮之下,想想当时,一仗下来,往往绿营死毙数千,英兵却只伤亡几十,根本不是对手,我等只拿肉躯如何抗衡彼等大炮矣,何况定约之事乃是寰枢所议,静庵亦是无奈为之,还因此担了罪名,圣上早已将其撤职查办,恐怕如今境况,还比不得老夫每到一处,至少免遭各种明叱暗讽矣。”
    “如此说来是我大清根本无法御辱,反倒此公爱惜民命也?”
    “文卿或许尚不知我等与英夷之差距矣!老夫在广州时,命人辑成各国风情见闻之《四洲志》,恰还剩了两套,晚上让枫儿(汝州字镜枫)取来一套,也算作老夫对这段时日照料之回报矣,待你看完此书,或许能知静庵之苦心也。”
    “只是愚侄还是不解,听陶世叔说世叔早在二十年前就弹劾此公无能……”
    “哈哈,彼时也是年轻气盛,只在翰林院读书赏墨,根本不知为官在外之艰难,坊间以讹传讹,流传如此,真是让人惭愧矣!”
    “如此说来,莫非世叔已后悔与英人开战耶?”
    “后悔?那怎可能,老夫岂是那等朝令夕改、龌龊逡巡之人?老夫与静庵之争,其实不为个人,纯是政见之差异矣。文卿不在其山,难以体会,以长远来看,静庵之道虽是护兵保民,却不过是为他满族政权之稳固而已,关忠节公(关天培)、陈忠愍公(陈化成)以及万千兵将虽因我以身殉国,但若不至此,谁能知道大清已经落后夷人几许耶?世人只把脑袋蒙于鼓中,做千秋盛世之美梦,总难免梦醒矣。夷人之威,胜似虎狼,我等再不觉醒,他日被囫囵吞掉,连骨头都将难剩!”
    林则徐声音越说越高,脸涨的发红,以至气喘不止,早无平日之慈祥,直吓得钟麟心惊肉跳,仿佛林公弹指间,千万人命已是灰飞烟灭。直到林公情绪渐渐平复,方才嗫嚅道:
    “原来世叔早知我方难以取胜,依然不做妥协矣……”
    “唉,此事之前,老夫已经思量数载,非是老夫不顾惜生灵,乃是我大清上至天子臣工,下至士绅百姓,皆于沉睡之中,每每掩耳盗铃,糊弄蒙混,长此以往,已不仅是我大清朝廷之得失,恐怕我华夏一脉之气数将尽矣!当然,老夫岂能不知,一战下来,多少人丧命失亲,只可惜夷人的炮弹没有落到老夫头顶,随了众将士而去,但天意既要老夫不死,岂能不尽微薄之力,继续呐喊!前番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眼下已着手刻板,年底或将付梓,如能广为流传,亦算我辈睁眼之开始矣。”
    “只是世叔年龄已高,却要受这边戍之苦……”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文卿尚且年轻,将来必能成就一番,老夫也不多言,且将近日这句心得赠之为勉矣。”
    说着就去寻笔墨写下方才之诗来。钟麟明白林公意思,既然早晚皆有一战,既然总是要流血牺牲,早觉醒自比晚觉醒强,只是这觉醒之代价需要如此大好男儿之鲜血,总是让人不忍,倘使能够不流血而改革,岂非更好?但是钟麟也知林公素来爱护子民,至今仍被江浙一带的百姓赞为林青天,是以如此决断,必是万般无奈之举,虽旁人未必能够体察苦心,但真有力挽狂澜英雄之气概。至于琦善,看来当事者林公并不记恨他对于禁烟以及战事之干扰,这固因林公心胸之开阔,却也显自己并未思考,仅是人云亦云,如此想来,一对政敌皆是为国为民,又先后遭受贬斥,但林公得享美名,琦善却只有恶声,确实也非旁人所能承担也。
    是晚,林汝舟果然送来一匣,正是《四洲志》,抽出一卷,油墨味道犹存,翻开先是一图,曰《地球正背面图》,并未装订,乃细笔勾勒,笔迹甚新,显是之后所附,钟麟细看,大清在其上不及十分之一,外面大小各国不下百数,钟麟就去看那英国,却见只有甚小一点,也就一个陕西大小,竟能让大清束手无策,真是不可思议,却原来自己正如林公所说的沉睡之子民,沉浸于天朝上国之中酣睡,根本不知天外几何也。再看内容,乃是从越南国始,到智利国终,共载四十国之风土人情,另外还翻译数篇国外评论,看来甚是新奇,读至深夜竟不能释手。就如此品读数日,方将这生涩之十万言读完,读到书中所言“师夷长技”之思想,钟麟深以为是,读到英国的君主立宪和美国的宪政思想,却是大为不解,求教林公,竟也难以讲清,至于书中尤为注重者,则是描述西方各国工商业及船炮技术,钟麟一有心得便同林公交流,解了很多困惑,林公则见其聪慧过人,又深怀仁义之心,更加赞许,向汝舟及陶廷杰等夸赞不已。
    不觉半月已去,林则徐身体渐已痊愈,忙于启程西行,幸得连日大雨,咸阳渭河渡口不通,又盘桓了几日,这林公酷爱围棋,钟麟也有些造诣,一老一少就常常切磋,林公善以棋局剖析人生事态,钟麟亦觉收获甚多。六月底候得林公次子聪彝、三子拱枢护送林公夫人家眷赶来,却因听闻林公身体有恙,定要随赴新疆,只是路途中夫人身体也遇不适,况边陲路艰,女眷不宜劳苦,朝廷又有词臣(汝舟中道光十八年进士,有官职)例不准请假出关,聪彝妻亦生产在即,但聪彝决然要陪林公,便定下由汝舟陪母亲家眷居留长安,赁了一处宅院,又托了陶廷杰、朱士达等照料不表,六月初五终见雨止,河水始消,便定于次日启程。
    这一晚,陶廷杰等人自又少不得为林公摆酒饯行,因为戍边清苦,又是路途遥远,各人不敢多饮,说些祝愿之辞,早早散了,反倒林公特又留住钟麟,一老一少恋恋不舍,钟麟关切道:
    “越往西行,越是风沙荒寥之地,世叔年事已高,大病初愈,这一路上少不得又要受苦……”
    “文卿无需担心老夫之身体!哈哈,之前虽是大病一场,但是有文卿和枫儿的照料之功,已觉得中气充盈,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就算边关艰难,撑个三五年亦不会有甚碍矣。”
    “世叔性情豁达,深令愚侄感佩,惟愿圣上能体察世叔忠肝义胆,早日恩旨起复。”
    “此言甚得吾意,临别之际,老夫也有寄言,相处此段时日,已知文卿既有才情天赋,又存悲天悯人之怀,他日若无变故,自成栋梁之才,当然,古人亦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文卿性格刚直,难免多有苦闷,切不可过多伤怀,有损身体,廷元(杨庆琛)师兄说及贤侄与玄阳道长之渊源,每赞道长修为深厚,今后若能多得道长开导,自会另有心境矣。”
    “多谢杨大人厚爱,道长同愚侄犹如至亲,倘若遇到难题,必会求教,请世叔放心。”
    “老夫虽说身体尚可,但时局艰难,也非毫不忧心,此次西戍,老夫也是暗携志愿而来,贤侄既已熟读《四洲志》,定然知道那俄罗斯国,早已觊觎我东北和西北之疆土也,新疆地广人稀,尚未建省,是以老夫打算整理此处资料,已备将来之需,也不枉负 知遇之恩。”
    “世叔心胸确非旁人能及,晚辈真想随侍世叔身侧,以尽微薄之力……”
    “非也,你我虽成忘年之交,但绝不可耽搁贤侄功名,过去几载,贤侄既守制在身,多做游历自然是好,不过如今令尊仙逝已三年有余,也该好好求取功名矣,科举虽是大不易,却是我辈读书人必经之路,只望如贤侄这般才俊早日能替朝廷分忧,替黎民请命矣。”
    “晚辈谨记,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哈哈,文卿自管放心,倘若不出意外,你我定当还有相见之日,希望彼时贤侄已功名在身矣。”
    次日一早,因林公书籍行李颇多,交代聪彝率车马轿夫先行,偏晌时分,西安城外早已设好长宴,自将军、院、道、司、府以及州、县、营员三十余人送出郊外,林公一一拜别,汝舟与钟麟又送到渭河边,钟麟执意再送,林公劝止,只让汝舟单送,钟麟目送众人登舟启程,上对岸再次挥手作别,一路向北,入了咸阳县城,天色渐晚,便回长安城来,汝舟直送至乾州不表。
    又数日,钟麟便向陶廷杰辞行,陶公也知钟麟去意已决,强留了几天,自设家宴送行,又赠了盘缠,叮嘱一番,还将先前写就的“文行忠信”四个大字送与钟麟,为其雇了脚夫,依依不舍送别而去。
    钟麟遂不再流连,加快脚程,不数月已赶回湖南,所幸堂上老母及诸兄弟皆尽安好,又拜了岳父,商定吉日,修葺房屋,年底便将新人迎娶进门,陈氏自幼随父读书,稍长学习刺绣女工,知书达理,贤惠有方,钟麟自能享受红袖添香、倩影温茶之妙趣,转年已是道光廿三年,钟麟参加进学试,斩获第一名,大受考官赏识,荐入州学,次年补授禀膳生,错过了当年恩科,只待三年之后乡试,钟麟虽知学业不可耽搁,但既已成家,不想坐吃山空,学了父亲,也到石床老家办起私塾,因无处所,便将村旁蟋藤山一座破败寺庙收拾做为学堂,远近百姓家有幼子想识字习书者,因为当年“九涛先生”之美名,又因钟麟所取学钱不多,纷纷前来,一时竟也有模有样,钟麟就白天教授生徒,晚上独居寺庙读书,每十日还要到州学听讲一回,为节省开支,不舍得雇车乘舟,每次往返都是徒步。
    山中无日月,不觉已是道光廿六年,钟麟早早赴省垣准备乡试,这年的主考为浙江人冯培元,考题分别为《论语·先进》中的“居则曰:不吾知也”一节;《中庸》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句;以及《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等三题,钟麟虽熟稔八股,却毕竟年少气盛,游历之时不满百姓困顿,又感于对林则徐、琦善等人的启迪,以及对民族命运之思考,于《中庸》一题甚为激进,约有出言不逊,不为考官所喜,以致成绩不佳,名落孙山之外也。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道光二十年,二十九岁的左宗棠在湖南安化听闻林则徐在广东与英人开战,兵败官罢,忧愤不已,慨叹不能尽己才能守国卫家,兼思家人,郁郁遂自题“小像”八首,其中有句曰:
    君王爱壮臣非老,贫贱骄人我岂狂。
    五陵年少劳相忆,燕雀何知羡凤凰。
    前文提及,左宗棠廿一岁中举,接连三次会试京城均不第,遂不再图谋科考,彼时其父母均已过世,遂做了湘潭周家的上门女婿,一妻一妾又接连生了四女,生活有些窘迫,好在其妻贤淑,妾张氏乃周氏填房丫头收并,也能持家,勉强度日。左宗棠自小随父读书,后师从贺熙龄,备受熙龄及其兄长龄赞赏,推为国士,甚是看重。那日洞庭湖受玄阳道长点化,倒也恬淡许多,一年后陶文毅公(陶澍)病殁金陵任上,遗书好友贺熙龄代觅良师教授孤子陶桄,熙龄因知陶公与爱徒颇有渊源,便贻书宗棠赴命,也算照顾其生活,宗棠遂于道光二十年孤身自湘潭赴安化,一待八载余。二贺及陶澍均为名士,著述颇丰,更有大量收藏,宗棠于陶府中刻苦攻读,于河工、盐政、荒政、田赋等时务均大有长进,又考校《读史方舆纪要》等,于山川、道里、疆域沿革等方面亦大为熟稔,渐渐已觉胸中可以运筹,便倾尽积蓄,在湘阴柳家冲买田置地,亲自设计庄园,署名曰“柳庄”,自号“湘上农人”,若非还需坐馆陶府,便直追诸葛孔明去也。却说道光廿六年八月,宗棠正在安化陶府读书,接信周氏诞下长子,时宗棠三十有五,娶妻十四载,已有四女,闻讯自然大喜,取名孝威,并急赶回柳庄料理,宗棠虽是贫寒门第,但早被推为湘中名士,来贺者络绎不绝,贺熙龄更喜道:“宜婿吾女”,遂不顾师生辈分,硬将第三个女儿许配给孝威不表。
    这天终于有所闲暇,正寻思回安化陶府,却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文士来访,但见那少年肩青布包袱,着绛蓝色长衫,虽是朴素,却难掩一脸俊美之气,宗棠颇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号,直到来人自报了姓名方恍然大悟。此人正是谭钟麟,原来钟麟乡试落榜,颇为失落,郁郁不乐,所幸盘缠尚足,就寻思再游岳阳楼散心,这日路过湘阴,听人谈到名士左季高喜添长子,钟麟那日泛舟洞庭对左宗棠之豪壮磊落大为倾心,便问路寻来,宗棠大喜,遂唤妾备茶,迎进正厅。
    道喜寒暄毕坐定,二人各述别后经历,自是感慨万千,宗棠颇羡慕钟麟能在无家小拖累之前于关中尽情游历,更羡慕其能与林则徐朝夕相处之奇遇;钟麟则钦佩宗棠看淡科举名利,更钦佩其虽居偏远却心怀天下,大有范文正公所言“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境界,二人的话题自然就到了林公身上。
    “在下恩师贺先生颇有些消息,常常说起林公,听闻因在新疆兴修水利有功,又奉旨勘定回疆地亩大成,林公已于去年九月廿八获朝廷恩旨回京候补,只是西域苦寒,致使身患痰疾、疝病正待休养,却因现如今旗兵、绿营将懦兵骄,贪腐积重难返,凉州一带番贼借喇嘛之势起乱,气焰嚣张,每每官兵望影先奔,竟害了几位镇军命官,朝廷一时无计可施,故而林公十一月才行至玉门时便收到署理陕甘总督、治理番务之上谕,林公不顾病苦,整饬军心,兼以招募猎户土兵,团练民勇,方止住颓势也,候得今年三月布彦泰上任陕甘,番事将定,正欲回京,又报陕西刀客作乱,治理无方,即补授陕西巡抚,如今应当正在贤弟曾游历的关中三秦一带,戡乱复定矣。”
    “如此说来,林公岂非成了大清的救火之夫也?何处有变任命何处矣!只是林公年岁已高,身体早大不如前,久病未愈,怎堪此等苦差?”
    “国之栋梁,本应居于庙堂,革旧除弊,策划朝政大事,无奈朝廷不知珍惜,不过林公之英雄气概,不卑不亢,如今已为万民敬仰,百年之后,自会流芳不靡,我辈他日如能有林公成就之万一,当死而无憾矣。”
    “季高兄对林公事迹如此熟悉,实在愧杀小弟也,想来甚悔彼时未能多向林公讨教,而后未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矣!倘来日林公能与老兄相遇,必会一见倾心,使季高兄雄才得展也。”
    “文卿兄无须抱憾,英雄之期,多在神往,林公虽无从知吾,吾却实知林公至深,海上用兵,督行河工,出关、入关诸役,愚弟之心如日在林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迩来公之行踪所在,自虎门以至伊犁而巡抚陕西,记程万里,波浪沙尘,旌节刀马,能从公游者,能有几人,焉知心神依倚欲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着之一士哉?林公每所抉择,皆为吾辈之楷模,与英雄同世,何其幸哉!”
    “兄长境界,实非愚弟可望项背者,弟此次乡试名落,居然心境寥落,比之兄长实在汗颜也。”
    “哈哈,那日我等泛舟洞庭之前,愚弟何尝不是寥落郁闷?亏得当时玄阳道长点化,后又有吴南屏及众师长等开导,方有如今之惬意,眼下愚弟已是四女一子之父,每日思谋生计,焉有功夫长叹短嘘耶?”
    恰此时后堂传来哭声,正是孝威醒来要奶喝,两人对视大笑,方又问起玄阳道长,钟麟问过凤栖观的道童,知道道长如今已离山东,正同王褒生在江浙一带游历,捎信来说即将返湘,宗棠便约定来年到访,二人又谈及魏源的《海国图志》以及诸项时政要务,直谈到日已西没,方由张氏摆膳,二人仍边吃边谈,左宗棠声如洪钟,更有孔武之气,谭钟麟声亦透彻,不乏文士之豪,饭毕掌灯又谈了大半个时辰,方约定次日一同启程,宗棠去安化,钟麟心情大畅,遂决定不再游洞庭,便回茶陵家中。
    单说钟麟,辞别左宗棠,一路上自是感慨不已,论才能,自认不如宗棠,但论甘受寂寞,待时而动,自己更为不及,遂笃定今后虽不怠学业,但决不再过于计较科考,想来自己成婚已近四载,平日忙于教读,竟是极少在家,可苦了独居娇妻矣,钟麟暗下决心,此后定要弥补。
    归家之后,向陈氏透露心迹,陈氏自知丈夫性格,也不过多劝说,钟麟遂不再去州学听讲,平日里只在蟋藤山教书,岳丈陈员外心疼女儿,府宅又多,干脆将其接回家中居住,又送了个姓颜的丫鬟使唤,石床村距住处只有三四里路,钟麟得以每日散学后陪伴娇妻,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好一幕恩爱景致,不几月,就报有喜,次年诞下一子,自是疼爱,取名宝箴,字朴梧,虽每日里添了些哭闹之声,但也多了些居家之乐,每每持书戏儿,其乐融融。
    美景不收,光阴好逝,一眨眼又是两年过去,这期间自是不忘学业,玄阳道长游历归来,钟麟多有拜访,倾谈心得,玄阳道长琴棋书画皆精,闲暇常同钟麟、王褒生相互对弈,那王褒生竟真的随侍道长身边,只是道长说其尘世未了,故而并未出家。左宗棠果然来访数回,每同玄阳道长、褒生、钟麟纹枰论道一番,四人棋艺也都精湛,左宗棠则常常带了林则徐的消息,谈论间好一番气魄。却说林公自道光廿六年巡抚陕西,治理刀客之乱,是年夏秋逢三秦大旱,焦灼之余,在校场考武时连受风寒,引发旧疾,竟病的一度失声,向朝廷请假不得,推枕强起,力疾从公,直到腊月方得休假两月,身体稍见起色,又逢云南汉回民众斗衅不止,原云贵总督贺长龄获罪遭贬,道光廿七年三月补授林公云贵总督,真应了钟麟所言之救火夫之言也,现今宗棠挚友胡林翼恰在林公下属任知府,故而消息通畅,众人扼腕叹息不止。
    时间已是道光廿九年,正是己酉科乡试之期,钟麟检点行装,嘱托了爱妻,辞别岳丈,经虎踞镇直赴长沙府而来。是年考官为山西车顺轨,同考官浙江徐元勋,第一题为《论语》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一节;第二题为《礼记·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二句;第三题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一句。钟麟早对典故了然于胸,又深加思索,方研墨润笔,洋洋洒洒,笔出千言,几场考完,也不在省城流连,自顾回了家去。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钟麟起床梳洗毕,忽听见村头一片锣声响起,人语鼎沸,再听竟奔了自己住处,连忙出得门来,却见是三位隶服之人牵马向自己迎面而来,众邻居指了钟麟,来人中的一位拢定马匹,气运中腹,高声喊道:“捷报老爷谭讳钟麟高中湖南乡试第九名,京报连登黄甲。”钟麟忙迎过来,丫鬟正在清扫庭院,此时方开了大门,一行人进入院中,钟麟一边打发丫鬟给岳父报信,一面着陈氏上茶并准备厨下,招待报录之人,来人还有别处需要通报,喝了茶,也不多留,拿了赏银,即出门策马而去。
    报录三人刚去,却见虎踞镇的几位贤长并行而来,却原来报录之人先到了虎踞镇谭家,知道钟麟身在高陇乡才又转来,全村之人皆知钟麟已是高中,便约定贤长几位前来迎接回村,钟麟同岳父商定,自己先行回家,次日收拾停当再送家眷,陈员外知道女婿事大,必得用钱,暗交了数封纹银,又打发一名家丁前去帮忙不表。
    且说方一近村,里长会同自己的二兄一弟以及众多邻居早就迎在村口,见了钟麟,嘈杂恭喜一番不表,随即簇拥了回老宅而来,钟麟近几年不在老宅居住,幸喜老母及幼弟多有照拂,并无阙漏,一早就已开始洒扫,母亲及二位嫂子会同几位近份乡亲早备了饭菜,专等回来应酬。但见钟麟镇定有方,谈吐谦恭,纳馈各方礼赠,举止得体,端是一片风度,镇上员外周昌俊竟送了一处三进出的宅院,钟麟不便拂却又不肯平受,当下又向岳父借了三百两托里长转交,算是按值购买,其后远近各处在籍举人、员外多有来访,钟麟一一待接不表,又会同同榜多人前去长沙谢了房师,才知曾有一面之缘的谭继洵和自己同榜中举,两人自有一番叙谈,甚是投机。回来仍有大量访客,直忙到十一月方渐稀少。这天却忽然来了一书,拆开竟是林公手迹:
    “文卿贤侄如晤:一别经年,杳无消息,今病笃辞归故里,途径湖南,颇受挽留,停舟长沙城,得知贤侄已胜乡试,本要来贺,无奈身疲疴重,前路将入洞庭而下,与君居处愈行愈远,错过实为巨憾,些许言语面谈为佳,望贤侄能劳动身驾,来舟一晤。又:未知贵友玄阳道长可在宝观,身体康健否,如能一晤,当无憾也。”后附停舟地址一行。
    钟麟知道林公身体不好,忙嘱咐陈氏家务诸事,顾不得收拾行装,径直奔凤栖观而来,所幸道长与王褒生俱在观中,说明来意,玄阳道长一改稳重之态,便邀了王褒生同钟麟往码头而去,道长年已七旬,身手依然矫健,王褒生四旬有余,步行如飞,反倒钟麟最觉吃力,不由暗叹今后定要访些强健体魄的术方来用。
    次日三人抵达长沙城,按地址寻了来,通报名号,林汝舟识得钟麟,迎进船上。林公会同汝舟、聪彝二子吃毕午饭(其时林公三子拱枢送其母灵柩已回福建),正在饮茶,见客来,忙起身答礼,褒生、道长虽是初见,但因林公师兄杨庆琛与二位相交甚密,书函中颇有描绘,此时也不生分,众人寒暄毕,林公打发二子往长沙城答谢当地官员,船上只留下主客四人,玄阳道长先是为林公把脉观相,钟麟见林公气色虽不错,但比从前消瘦巨多,恐怕这些年来多有病苦,只盼望道长能报林公身体安好之消息。
    “宫保非同凡人,贫道自也不好妄言,只是……
    “林某今年已经六旬有五,早已耳顺且知天命,道长但言无妨。”林则徐从道长情态中揣摩到道长对自己身体有所顾忌。
    “恕贫道直言,宫保之脉象甚为虚弱,恐是数年病累过度,如今已经积成重症,今后小心调息或许可以有所回转,只是切不可再劳累身心,更不能过于动情……
    “林某明白,自道光初年放弃归隐南山,而来近三十年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思报效圣上知遇之恩,今日之情,已在意料之中,只可惜现今狄夷四起,国困民乏,天不假年,恐再无力报效朝廷,更尽臣子之忠也。”
    “宫保万勿感伤,方才贫道已言,动情过度乃为颐养大忌,何况公之行径,早为万民敬仰,天下谁人不知宫保尽瘁之心,只是有些事情,天命难违而已,要说英雄,宫保自道光十九年已是天下之首矣,名垂青史乃是自然之事也。”
    钟麟和王褒生也齐声附和,劝慰林公,只见林公微微一笑道:
    “道长所言,愧不敢当,然林某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此生历尽波澜,功过无数,尚有太多未了之志,吾虽有三子,然性情皆甚平淡,恐难继志向,至时深恐不敢瞑目也。”
    “英雄心境,时代翘楚,贫道虚活七旬,亦知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争,英雄也须安待时势,宫保之所为已属登峰造极,然千载累弊,数朝积困,岂是三五人力所能逆转者也?”
    “此正乃林某欲会道长之意,我辈身在红尘,功名利禄牵绊,难有道长跳出尘世之明晰,故特托文卿邀道长而来,瞻望天下大势,为鄙人化解困顿,吾师兄杨廷元,好友陶涵之皆得道长指点,已算急流勇退,林某冒昧请见,只望道长不计鄙陋,指点迷津也。”
    “宫保客气矣,贫道能亲沐英雄之姿,已属大幸,鄙言陋语,得为英雄入耳,夫复何求?单就论当今之势,我华夏已临千年之大变局,外敌势强,几无相抗,内政困顿,难求改革,短时内毫无奋起直追之势,恐怕要受大辱也。”
    “依道长之言,此时堪比五胡乱华之险?”
    “贫道以为险出甚多,五胡乱华,蒙元南侵,乃至今朝入关,虽也是外族入侵,但其文化发展都不及我华夏,技艺亦为落后,不过是仗了兵马之利,借了中原内乱之势,华夏之地权柄虽暂归外族,然政体依旧,反观如今之势,以十数年前宫保亲刻《四洲志》来观,亦知我朝技艺差之外敌甚远,对战之形不啻以卵击石,即使侥幸胜得几阵,亦是无济于事也。”
    “道长所言甚是,林某十数年来多方收集民间枪炮技艺,组织工匠仿造洋人之大炮,观之威力尚可,唯独船舰,差之甚远,乃余生惦念之最,依道长之见,倘若我朝官民齐心,造出与洋人相仿之舰炮,可有机会挽回败局?”
    “公之所言,道理不差,只是宫保可曾想过,洋人之技艺缘何超出如此之多?即便仿造成功,也要十数、数十年后,至时洋人或已造出更锐利之武器也。”
    林则徐闻言陷入了沉思,先前只想到学洋人做出些枪炮船舰来,即可与其一战,但洋人既然能造出现今之武器,假以时日,未尝不能造出威力更大之武器来,倘真如此,岂非白费矣?


    本书属于历史题材的小说,基本不违背现存信史资料的记述,不包含任何违规情节,符合当前的价值观要求。

    本书以主人公谭钟麟作为主线,围绕其人生的发展轨迹,介绍晚清历史上出现的重大事件和人物。包括但不限于林则徐、左宗棠、胡林翼、江忠源、谭嗣同等人物的英雄事迹。涵盖的时间大约从1822年~1905年,地点则涵盖湖南,陕西,甘肃,浙江,福建,广东等省。

    本书的主旨是晚清时代中的英雄,他们不顾个人甚至家族的利益,以整个国家民族的存续为目标,殚精竭虑乃至流血牺牲,最终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值得后人传诵与歌颂。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道光二十九年秋,林则徐治理云贵回乱,初见成效,却不幸病势增巨,多次请辞云贵总督一职,终于获准开缺,时陶廷杰早已辞官,养老贵州故里,两位老友临别执手,各赋长诗一首留念,今择录林公数句,以念英雄迟暮之悲壮:
    敢道膏肓石与泉,沉疴深恐误筹边。
    漂泊身曾经绝域,却是家无负郭田。
    上章言及林则徐因玄阳道长所论陷入长思,良久方悠悠回转,竟已神色萧然,谭钟麟扶定坐下,换一盏热茶,呷了数口,方渐起色,只见林公目视玄阳道长,缓缓道:
    “道长一语,如雷贯耳,今无旁人,林某也就不多避讳,十数年前,林某已觉出延我华夏命魄,更急于延大清之气数,才决然反对许乃济、琦善等缓禁鸦片,不惜得罪挚友重臣,终至虎门一战,虽说丧权辱国,但自诩启我臣民正视地球之耳目,指望知耻后勇,奋起直追,凭一两辈人卧薪尝胆,有我千年文化之奠基,以及亿万百姓之勤劳,定能扳回颓势,重振汉唐声威,至少也不再平遭欺辱也!正因此林某虽关山万里,苦辛干戈,病躯飘摇,却矢志不渝,胸无块垒,纵是自知来日无多,仍惦念延揽人才,以继吾志,方才骤然惊醒,林某所念,或许竟如道长所言,仅是水中花月,岂非误国误民耶?”
    林公一席话毕,已是有些气喘,目光散乱,连眸中那束精光也已难觅,本即消瘦之躯体更显孱弱,钟麟早在心底视林公为至亲,此时眼中泪水再难抑制,忙转头看向道长,好在道长还算平静,此时正半眯双眼,约在思考如何为林公解惑,王褒生虽不失往日豪情,此时却谨慎道:
    “宫保切莫过于伤感,万事自有法缘,或者还能柳暗花明。”
    “侠采兄,老夫这两年常常梦见当日海战,梦见关忠节公、陈忠愍公所率官兵众英烈,醒来每每惶惑不安,倘使数万将士,枉死于老夫虑事不周,他日何颜见之于黄泉矣?”
    林公约是想起当日之惨烈,不觉目泛泪光,此一幅悲天悯人落泪之图景,何其令人动容。玄阳道长沉思一番,双目倏然开启,轻吟一声无量天尊,方道:
    “宫保学道宏深,又是不世出之英雄,贫道本不应班门弄斧,只是贫道所参较为驳杂,又不理世事,勉算旁观之人,才敢信口开河矣。依贫道所见,当今巨变,颇似春秋战国之时,而其规模之大,犹有过之,倘无秦皇般千载不遇之强君复现,运筹纵横捭阖,今日华夏之版图,纵裂为数国、十数国亦未可知;而若无孔夫子般百世难现之圣人再世,革洗心气面貌,华夏纵然一体,亦难雄屹于地球之林也。何况宫保亦知,强国如英吉利、弗兰西、弥利坚、俄罗斯等,无不虎视眈眈,岂甘坐视我华夏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复现汉唐盛况,重行纳贡朝贺之事?以上乃我华夏之艰难也,至于宫保未雨绸缪,奋力呐喊,不惜如卵击石而醒世人,如何能算贻误国民?贫道以为,惟有根绝侥幸之心,早断苟延残喘之念,方能有望度此劫难矣!”
    “以道长之意,我华夏尚存扭转颓势之机乎?”
    “天机难料也,贫道以为,我华夏既已绵延数千载,历尽劫难而不倒,今后亦不会束手待毙也!倘若时势逼迫,危急存亡之处,当能孕育出力挽狂澜之大才也!”
    林公长叹一声,道: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定庵生前所疾呼,言犹在耳矣!”
    众人一时沉默,足有一刻, 钟麟忍不住低声问道:
    “如此说来,难道我辈只能坐等,以期人才降世呼?”
    玄阳道长看了一眼钟麟,又见众人皆望向自己,遂抚须道:
    “等待亦非空坐,即有圣人,非在圣人之土不得脱颖而出也,想春秋之际,儒道法墨兵百家齐鸣,自孔子至孟子有百年,又百年竟有焚书坑儒之惨烈,再经百年方成正统,合三百余年之久,后来南朝重佛,隋唐佛道论争,韩退之起八代之衰,至朱子集注四书竟已千三百年矣,儒学终成不撼之势,然正因其难以撼动,才使世人墨守成规,六百余年再难突破矣。而今纵有圣人问世,欲破陈规,世人观之,必成离经叛道之论,避之犹恐不及,是而非到举步维艰,四顾绝望之后,难以重现百家争鸣之势,至时圣人孕育,博采众家之华,集纳列国所长,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方能使人耳目一新。纵是如此,还需并出一文韬武略,不逊秦皇汉武之才,甘愿奉为正朔,方能使华夏齐心协力,重现辉煌也!”
    “可道长所言,何其难哉!正如方才高论,夷人岂甘坐视矣?”
    “此乃贫道一家之言,宫保今已开启救国图存之门,有识之士必然前仆后继,数百年间或能大成,倘若百年之后即见端倪,则可谓天佑华夏矣!好在众夷各有所图,未必毫无破绽,贫道以为,为今之计,首为延我华夏命魄,不至沦丧殆尽,所谓留得青山;二则寻求独立,师夷长技,使其有所顾忌,方为有柴可烧;三则创造好学善辩之壤,存护新声,不为苟延者赶尽杀绝,自断命魄,方有望早日大成。此三者虽似辅成,却又矛盾重重,世人自怀心思,各执己见,纵是志同者,亦未必道合,倘再相互倾轧,则我华夏子民,百千年后能不根绝,已属大幸,遑论复兴矣!”
    此时的林则徐,虽自知来日无多,亦知我民族未来命运之坎坷,经此一席话语,也多了些许希望,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自己为官卅载,处处为国为民,辞官归乡,几无积蓄,也算问心无愧矣,只遗憾这许多年来,只顾尽职尽责,未能早早得此点化,此刻虽已神疲力乏,仍意犹未尽,遂再问:
    “以道长之见,儒家典籍浩瀚,穷尽无数读书人之毕生,今后可会弃若敝履乎?”
    “现实已至于此,仅靠穷经皓首决然不够,他日矫枉,难免过正,不过儒家之说,传承两千余载,绝非毫无可取之处,贫道以为,其必将融入新学,甚或根基于此也未可知。其实贫道亦无头绪,对众夷之知,也无外乎《四洲志》、《海国图志》诸本,还是拜宫保所赐也,只期望自此以后,无论朝堂抑或江湖,能有更多如宫保之存先见者多采夷言夷事,而如文卿等才俊,则要传承不止,代代积累,终有灯火阑珊之处也。”
    林公闻言若有所思,突然目光一亮,道:
    “林某听闻当今六阿哥,机敏果断,多次条陈时政,提出办洋务之议, 甚为看重,还赐婚桂良之女,大有可能得继大统,倘若如此,或许将现道长所谓之大长进。”
    语毕又是略显黯然,重又拧了眉头道:
    “不过今年诏命六阿哥生母静贵妃他日只许葬于妃园,倒是令人生疑,也有传言 已立了四阿哥,四阿哥温和孝顺,倒也符合 喜好,其母又是生前得宠的孝全成皇后,唉,当此危难之际,还望圣上唯才是举,立了六阿哥才好。”
    玄阳道长宣一声道号,宽慰曰:
    “此刻大清乃至华夏,恰如重症之人,温和调养或许贻误诊治,然方以重药也可能一剂断魂,故而孰是孰非,孰好孰坏,亦须造化,若天佑炎黄,温和调养或能渐见起色,重药一剂也能起死回生,故而宫保不必过于忧怀,可欣慰者,华夏地大物博,虽失沿海数镇,不过蚊蝇之祸,纵使海战不成,还有广大陆地,夷人想要占我全国,也非易事;而我朝子民众多,骤然灭我族种,更是几无可能,夷人险恶之处,一乃控制贸易,枯我才力,二则影响政治,奴役我民,三是思想入侵,断我文化,故而贫道以为,守土为第一,安民仅次之,唯有在此之上,博纳夷学,推陈出新,方能挽救危局矣。”
    林公听的连连点头,道长所说,自己也大都有所想及,只是一想到国家民族今后还要备受欺凌,而有识之士惟有忍辱负重,甚至终生难见希望,总是感觉悲伤,最可怕者,自己奋力呐喊,除了寥寥数人,多不肯正视处境,朝堂之上,每有欺上瞒下,玩弄权术,粉饰太平者,真不知何时方能改观,自己这些年身在边陲,见多民间疾苦,看够劣官嘴脸,真想如三闾大夫般纵声高歌,以求唤醒世人,纵九死亦是无怨无悔也。林公本还想询问玄阳道长大清之气数如何,此时想来,也已不再重要, 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要说是力挽狂澜之圣主,却也相去甚远,自己更是来日无多,只好交予后来者也。
    四人又聊了片刻,林公病躯未愈,精神已甚寥落,三人于是辞行,林公也知不好挽留,就嘱咐钟麟明日再来,尚有话说,几人拜别,玄阳道长因与茶陵几位居士有约,王褒生则欲赴汨罗吊拜屈子,便商定次日分道,年后再聚,三人客栈住下,一夜思绪万千不表。次日天亮,钟麟早早梳洗,吃罢便饭,拜别道长,便往林公舟上而来,汝舟、聪彝各回谢来访官员去了,林公独自等在舟中,钟麟一见甚是不安,连忙行了大礼,林公也不过多客套,候钟麟礼毕,挽了手坐下,闲谈了几句,只听林公道:
    “近年好友如邓嶰筠(邓廷桢)、贺耦耕(贺长龄)等陆续谢世,老夫身体也已不济,来日无多,是以相同贤侄交代一番,也算不负一番缘分,说起来老夫三子虽能读书,性情却甚平淡,断难成为治国理邦之大才,门生故吏中虽也不乏德才兼备者,然自七年前相处百日,认定贤侄来日必能有所大成,故而定要交代几句方可安心也。”
    “世叔英雄盖世,上天自当庇佑,万不可多生寂寥之情,至于缪爱有加,愚侄定当发奋攻读,不负世叔厚望,还请世叔多多教诲。”
    “老夫为官近四十载,自问一生,忠君报国,尽职尽责,也曾巡抚大江南北,权领三江总制,始终躬亲任事,力求兴利除弊,利国便民,惟有虎门一役,实是近年来最大之困惑,或有操之过急,准备不足之失,以致引辱国门,此生功过恐怕盖棺亦难定论,老夫已不计祸福也。这许多年来,所经所历,所查所见,所听所闻也众,今番一别,恐无缘再叙,故而先略谈为官之道,或可供贤侄他日之参考。”
    “愚侄深慕世叔风姿,今番洗耳恭听,定当引为典范。”
    “老夫所言,虽经深思,但亦不必视为法章,以致刻舟求剑之嫌。虎门前后,吾性大变,之前尝思吾为天朝上国,对付鸦片及狄夷即便不是马到功成,谅也不会差池太多,其时承平已久,水师废弛,兵额巨缺,战船未修,英夷于我水师甚为蔑视,吾尚不知,终致一败涂地,之后方觉注定了无胜机,更知自强之必须,可见时移世易,亦当另做别论,也即权衡利弊,不可过于迂腐也。”
    “愚侄谨记在心。”
    “万事皆在人为。老夫数年来多方行走,常见民间积歉已久,粮储空虚,困苦颠连,口食无资,非言语所能尽述,时时恐滋事端,此吾最忧之事也。如今官场陋规劣习甚多,常有士不知耻之势,朝堂之上,多为空论,须知国计民生实相维系,故下恤民生方是上筹国计,救灾民于水火实为安邦之首要。老夫以为,为治之术以得民心为要,而要中之要则为:劝农桑以重本计,明礼度以正风俗,恭勤俭以节民资,他日贤侄若牧守一方,当为万民计,此老夫所嘱第一要务也。”
    林则徐见谭钟麟神凝姿正,甚是欣慰,呷几口茶,接着道:
    “近年以来,先后有白莲教、天理教、天地会等作乱闹事,朝野内外多有民心思乱之说,吾视之深不为然,老夫常忆嘉庆廿四年,用


    为云南考官,于裕州遇雨不得过河,其民虽不识我,但乐于助我,为我试水,不计性命之虞,可知民心向善以至于斯,昔年在江浙湖广等地治水利,更觉民意多为可用,殊缺明守而已。然天灾人祸,难以未卜先知,故而为民牧者,事理通达于平时,养民以致治,倘不幸偶遇灾祸,亦须措置有道,倘不能备之于先,而徒临补救,即云有济,亦千百之什一,此时再有心怀叵测之人鼓动,则易成难扼之势,故而欲防民乱,实防民困,必与民谋生机也。一言以蔽之,从政须将民事放于首位。”
    “劝农桑、明礼度,恭勤俭,与民谋利,正乃愚侄最慕先贤之处也。”
    “其二,老夫之心病,首属鸦片,无从遏制,流毒至深,断非常法之所能断,吾观之以衙门中吸食最多,如幕友、官亲、长随、书办、差役等,嗜鸦片者十之八九,皆力能包庇贩卖之人,每每严查无果。鸦片成瘾,几为自毁长城,终至军中将疲卒虚,民间贫苦人家诸多家破人亡,更有甚者,许多官贩为谋巨利,教唆民众种植罂粟,不务耕织,此状在陕甘等地尤重,然事已至此,老夫也是了无办法,方才说当今多有士不知耻之势,许多衙内之士,平时仗势欺人,捏造名目,敲诈民众,对上欺瞒,对下刻薄等行径,令人寒心也,然而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吾所行处,即便是督抚一方,也处处受其掣肘,如此何以救我国运?故而望贤侄他日化育一方,能勇破险阻,护我国本,减此等不正之风气也。”
    “世叔放心,愚侄亦对鸦片恨之入骨也。”
    “其三,华夏值此危势,非大批精英之士无可挽回,国家之有人才,犹山川之有草木,然今世人才大有凋零之势,如巡抚陕西时,有志修复郑白渠,然杂务众繁,分身无术,出《关中胜迹图》一书,又各府县志,欲觅能承志之人,始终竟不可得,至今犹为憾耳。汝性温和,不若老夫之焦躁,当亦不若吾之大起大落也,故而他日务须觅揽人才,培植能员干吏,上下齐心,方能成事也,即便乡野之士,倘有过人之处,亦使之各尽其才,若一时不能为之用,也须爱护之,切勿只顾党同伐异,使周围人人噤若寒蝉,竟塞耳目,犹如掩耳盗铃矣。如若幸遇大才,其质尚在汝之上者,亦应不计私利虚名,助其成事,则于国于民,为大善焉,昨夜长思玄阳道长之言,深觉为我华夏命魄计,吾等目光,要放数十数百年之长远,贤侄与道长渊源深厚,当多有虑及也。”
    “愚侄谨遵教诲,道长虽是出家之人,但心忧天下,愚侄自当遵其旨怀。”
    “还有一事,当年长安临别,老夫曾说西戍绝不空行,必当整理边陲资料,以防他日之需,后奉旨勘探回疆地亩,趁势画图考证,做了一番记录,前日已将资料整理妥当,想托贤侄暂且保管,他日伊犁诸地如遇战事,汝可献与朝廷或西征战将,以期有所助益,也不枉老夫心血也。”
    “如此重托,关乎国家命魄,愚侄深恐难济也,方才世叔说起未显之大才,突然想及一人,其才略远在愚侄之上,世叔心血托之甚妥,而且此人当在附近,如若世叔尚能停舟,可否引来一会也?”
    第九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 林则徐扁舟论兵
    嘉庆二十四年五月廿八日,林则徐主考云南,于裕州遇大雨,被河水阻断,随从舆人仆童皆不敢过河,当地村民知道林则徐为国选材而来,遂不顾危险,涉过肩之水将林则徐坐的轿子行李护抬过河,林则徐大为感动,出钱宴请众乡民,并做长诗一首感怀民情淳朴,其中有句:
    噫嘻斯民真天良,为语司牧慎勿忘。
    天下舆情皆此乡,世尧舜世无怀襄。
    上章说到,谭钟麟欲为林则徐荐才,林公大喜,原来林公素爱人才,每见客必详问其生平及技能、嗜好与所过山川风俗,所交豪杰,遇到才识宏远而学务缜密者,或量才举用,或留心举荐,与钟麟之情谊故有照料病躯之因,也是喜爱这位年轻人方才倍加垂青,今见钟麟自己尚未闻达,即已乐于举荐,自是高兴:
    “未知贤侄所说是谁?”
    “晚生有一至交,姓左,名宗棠,字季高,其才当为吾辈之首也。”
    “哦,原来是此人,这位左公大名,老夫早有耳闻,幕宾亦多有举荐,好友贺耦耕(贺长龄)更是推崇,不过听闻此人自视甚高,当初老夫与陶文毅公(陶澍)于金陵约其一见,竟然不肯成全,去岁胡润芝(胡林翼)欲引入鄙幕,谅其不屑老夫才具,竟然拒绝了事,殊不知贤侄与其也有厚谊?只是若知乃是老夫,仍恐不屑一顾矣。”
    “世叔误会矣,季高兄虽才具甚高,然视世叔为当世一等英雄,常与愚侄谈起,向往不已,只是去岁湘水成灾,季高一家俱病,曾戏诗曰男呻女吟四壁静,又兼教授其婿陶少云(陶桄)未成,自觉难负当年陶文毅公之夙愿,却不肯出言辩解,为己开脱,故而令世叔误会,此兄亦常扼腕,今闻听世叔约见,恐喜不自胜也。”
    “当真如此,老夫倒想见上一见,只是,自云南随来的几名兵弁俱随二子上岸办事,今候其归,再令其寻访也。”
    “世叔不必劳烦,此事该由愚侄代劳,现天时尚早,左公所居柳庄不及百里,路途尽熟,如无意外,晚时当可携其同来也。”林则徐见钟麟如此兴奋,亦想见见这位人人称赞的奇才,遂道:
    “那就有劳贤侄一行矣。”
    谭钟麟遂告别林公上岸,时候尚早,并不觉饿,钟麟多次来往长沙,知道何处可以租马,便径直奔去,说妥诸事,择一匹好马,往湘阴而来,马不停蹄,两个时辰,便到柳庄左府,通报姓名,周氏来见,说左宗棠同长工下田翻地去了,正欲打发张氏去寻,钟麟忙问清方位,说声不必劳烦,将马托付张氏,竟赴田地而来。
    左宗棠深慕诸葛孔明躬耕南阳之心境,亦觉有孔明之志,遂暗自称号“今亮”、“小亮”等,却也果真于柳庄躬耕,钟麟来至田边,定睛望去,只见左宗棠着青棉小褂,黑色粗布长裤,衣服上早沾了不少土泥,与两名长工低头正翻稻田,一锨锨下去,很是工整,身后翻起之土,如犁头倒扣,在光下似波光粼粼,煞是好看,钟麟看了片刻,左公竟是心无旁骛,兀自劳作不止,只好喊道:
    “田里劳作之人可是季高兄?”
    宗棠闻声看来,却因恰逆了阳光,只好手搭凉棚,看到是钟麟,又顺手抹了把汗,便向钟麟走来,
    “文卿兄,怎得突然到此,有甚要事乎?”
    边走边捡起置于田垄的长袍穿起,上面亦沾了不少尘土,钟麟看的甚是好笑,走近了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宗棠刚才抹了一把汗,把手上的黑泥染了一些在脸颊,活脱脱一副老农形象,哪里像个才高八斗,妙语连珠的举子耶?纵是钟麟笑出声,却浑不在意,只顾在面前长喘几气,便从腰间摸出一个短管烟袋,欲吸口旱烟,钟麟收住笑声,急道:
    “老兄还是不忙抽烟,林少穆公欲请老兄一晤,如今正在长沙舟上相候矣!”
    “什么?文卿兄说的可是林少穆公?”
    “正是!”
    只见宗棠也不顾烟袋以及农具,亦未给田里长工叮嘱,低喊一声走,便往家中奔来,钟麟忙随了上去,还未进门,就听宗棠喊道:
    “某要赴长沙一行,速取马鞍来……”竟直奔了马舍,牵出自己那匹栗色煽马,张氏忙将马鞍取来,摆弄上去,钟麟见自己租的马也已卸了鞍,正悠闲的吃着草料,却见宗棠已备好马,又着张氏为钟麟备马,直朝钟麟道:
    “老兄前行为愚弟带路。”
    其时时辰已偏下晌,钟麟尚未吃午饭,本欲求些吃食,见宗棠如此心切,一时竟不好开口,忙过去帮张氏绑好马鞍,二人牵马出门,正碰上周氏出来,见丈夫如此着急,竟连一身土染的长袍都顾不上换,便同张氏道:
    “速为相公取套长衫来。”
    宗棠道声不必,就上马而去,钟麟连忙拜别两位长嫂,上马追赶,才行了数百步,左公忽然勒马停下,同钟麟道:
    “文卿兄于此稍候,愚弟忘了样东西,片刻即来。”
    说毕也不管钟麟如何反应,就折返回去,钟麟以为宗棠是要回去换衣,便立马等着,片刻宗棠回来,却见仍是那身打扮,只是腰间多了个囊袋,也不知是何物,经过钟麟身边,也不停马,只喊道:
    “文卿兄速行。”
    钟麟暗自好笑,他虽知宗棠素来豪爽,但数度交往也知其礼数一直周到,却不曾想这次竟是如此激动,想必已对林公渴慕甚久,难以自抑也。二人也顾不上说话,策马奔驰,所幸钟麟所骑马匹训练有素,虽奔驰数个时辰,仍不落宗棠之后,等到了长沙,天已大黑,钟麟将二人马匹安顿好,顺便要了一张单饼,边吃边往江边走来,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钟麟辨认林公停舟之处,见跳板尚未撤去,船上已着灯火,便让宗棠道:
    “此舟便是林公之居,季高兄先行。”
    左宗棠也不礼让,便上跳板而来,却不曾想这跳板较薄,弹性甚大,也是左宗棠心情激动,竟是未曾立稳,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钟麟大惊,喊了一声,林公及二子正在舟中叙话,听到声音忙出仓来,只见钟麟还在岸上,水中一片水花,不一时,一颗脑袋探出水面,却见此人眉深目阔,额宽鼻挺,林公已猜出是左宗棠,忙让聪彝取来长篙,会同钟麟将宗棠拉了上来。
    这日是道光廿九年十一月廿一日,虽是南方,天已甚凉,又是夜间落水,左宗棠面色发白,身体颤抖,正欲参拜,林公忙止,见其与汝舟身材相仿,忙叫汝舟取几件衣服,引至卧舱换了,宗棠将湿衣搭好,忙将自己的腰囊打开,见最外层已被浸湿,脸色大变,赶忙准备摆开晾晒,这边钟麟已将一路行程向林公说罢,林公知道宗棠钟麟皆未食午饭,忙打发聪彝叫家丁备宴,此时天虽已晚,好在繁华之处,也不甚难。
    林公见左宗棠长时间未出卧舱,大为惊奇,便同钟麟推门进来,只见左宗棠正在晾晒纸张,上面都是一幅幅地图,林公深谙地图之道,一看之下,频频点头,左宗棠见林公进来,略有窘迫,连忙起身作礼道:
    “想是晚辈此次行事鲁莽,未带觐礼,未更泥衣,故而落水净身方可得见尊容,甚是惭愧。”
    “哪里哪里,方才文卿贤侄已言足下奇事,更信今日得见高士,倍感荣幸,只是林某倒有一问,看足下这些地图,画工甚是细婉,不像出自须眉之手也。”
    边说边俯身帮忙晾晒,钟麟也来帮忙。宗棠脸色不变,平声道:
    “宫保明鉴,此乃晚辈读各种地舆方志时,所得参研之物,其时贱内周氏伴读灯下,遂为不才画之。”
    “果是夫贤妻慧,真乃奇人也,听文卿讲足下自喻诸葛孔明,今见足下仅是攻读,并未实勘,已自胸蕴天下,他日必有诸葛之力挽狂澜之成就也。”
    林公突然想及孔明虽使蜀汉不致覆灭,但终也无奈逝后国灭,又想到昨日玄阳道长之言,似有不祥之兆,遂暗自心惊,害怕一语成谶,遂不再多语,左宗棠谦辞一番,却见林公突然怔怔沉思,竟未回答,便自顾将最后几页地图摆开,所幸卧房宽敞,堪堪摆下,林公回过神来,见汝舟、宗棠、钟麟皆默声凝视自己,忙道:
    “老夫年老力衰,时时走神,诸位见笑矣。”
    几人又客套几句,便出厅来,只见聪彝已同家人摆下便宴,林公邀二客入席,自己同二子作陪,略作介绍,便换杯推盏,喝酒助兴起来,酒过三巡,只听林公道:
    “久闻左公乃湖湘第一名士,陶文毅公之姻亲,蔗农先生之高徒,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林某得遇贤良,死而无憾也。”
    “宫保过奖,晚生深慕宫保英雄,恨不能策马常随,去岁幸得宫保屈尊相邀,却不得成行,甚为惭愧。”
    “此事文卿已经说起,足下不愿解释,乃真性情也,此次劳烦尊驾,实是有事相托,还望足下能不推辞。”
    林则徐善于识人,再有钟麟等多次推荐,知道左宗棠乃是爽快之人,遂也不多隐喻,直奔宗旨而来。宗棠谦道:
    “宫保为国为民,所言所行乃晚生楷模,如若能得驱驰,实为大幸也。”
    “老夫虽奔突数十载,于兵事实不堪任,今日已是病躯难返,浅思劣谋,未知堪入足下耳目耶?”
    “宫保万勿过谦,晚生定当受教。”
    “为今难事,首推夷人犯边,逆焰已若燎原,沿海丧尽,长江内河几至畅行无阻,我朝兵弱器劣,绝无胜机。然他日剿夷必谋炮、船、水军也。当初交战,彼之大炮远及十里,我之大炮根本不及,故而我军伤亡惨重,彼却毫发不伤,再者彼炮射速犹如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须辗转移时,空丧良机,炮弹亦有杀伤之差距,此等落后,甚难弥补也;其次再说船事,初交战,我等将士及议军务者,皆曰我陆敌船,敌以舟为窟,本无旋转,又不能离水,应占优势,孰料交战便知,我岸之城郭房庐,弁兵营垒皆有定位者,彼弹如雨下,炮炮致命,我炮攻敌,则敌舟躲闪,炮子多空落水矣,如此我军即远调百万军将,恐只供临敌之一哄而散,后始悔转,多雇沿海沿江民商之船,然船速、躲闪、防御能力直如卵石之异,遂致逆舟深入险地,却似入无人之境,每每忆起,如鲠在喉也;其三则为水军之事,观逆之船舰指挥,调度有方,闪转腾挪,如臂使指,我泱泱大国,虽不乏英杰,然能觅几位此等能臣,能寻几百此等兵弁?盖因我朝并无此等人才之培养,是以了无胜机,故吾尝言剿夷须有八字要言:器量、技熟、胆壮、心齐,缺一不可,然则败战已及十年,今之朝堂之上,竟兀自掩耳盗铃,得过且过,如此,雪耻之日遥遥无期也。”
    左宗棠道:
    “晚生常听俗语道,借不如雇,雇不如买,买不如自造,故而师夷长技,非设艺局不可,除查习西洋船炮工艺,也须开办新式学堂,毕竟四书五经无此等技术,华不如夷,学夷可也,只有工艺人才备至,勤于研习,方能不用洋匠而造,愚以为学新更胜造旧也。”
    “足下所言,果是直指要害,老夫近年多方寻觅炮书,也有所得,惜无机会试制,今听君言,似对西洋工艺更为推崇,想来也是,民间技艺,虽有佳者,然既未得推广,恐怕也落后夷人甚多矣,只是深恐夷人非我族类,未必肯倾囊相助也。”
    “此事当从长计议,吾观西夷各国,未必齐心,他日给以好处,也许能离间之,另也听闻,有些夷国平民,亦怀有技术,谋求在我朝之职,只是未得重用而已。”
    “足下果然胸蕴天下,只是朝堂风气何日逆转,已是未可得知之事,再专开此务,又是漫漫之路,人才备至,再求突破,都是非数十年难以见功者,老夫已是不能得见矣,还望足下若他日力及,勿忘今日之志也,吾三子皆不堪重用,独次女普晴之婿兼是妹甥,名沈葆桢(字幼丹)者,或可一用,此人近年于船炮之事多有钻研,前年新中进士,如今尚任翰林院编修,吾当修书,将来定为朝廷举荐足下也。”
    “宫保所虑,乃吾志也,只是晚生深厌科考,出头之日恐遥遥无期矣。”
    “万事须待时机,以足下之才,得逢际遇,定然扶云直上,前程不可限量,至时还望足下能为国家、民族计画也。不过老夫尚有一忧,愿听高见,如今营务习气,积重难返,将多贪腐,遂致懦弱,军则玩忽职守,骄纵盘剥,虽有一二独清独醒之人,也不能不权宜迁就,以避违重激事之过,此江河所以日下也,自道光廿五年来,叛乱渐起,老夫每每临危受命,所幸得天之助,差强人意,然每至一处,无不为整饬兵营心疲力尽,此等临抱佛脚之举,对付百十叛民尚可,倘若流寇势大,必致溃不成军,至那时,恐怕将一败涂地也,今日之势,断非三五良将可以更改之,旗军自不必说,可谓个个纨绔,就说各地绿营,每次大战将至,皆懒于挖壕沟、筑堡塞、建炮台等苦累之事,兵胆日怯,竟雇些民夫苦工代替,更有甚者,还有兵员领了饷却不在营内,转而花一半价钱雇个苦民来充数,自己拿了半数钱财到各地经商置业,还假威官府,行凶作歹,以至不可救药,再有兵营之中,大半兵弁吸食鸦片,一眼望去,骨瘦如柴,风吹即倒,此等战伍,何堪战阵?种种乱象尚仅冰山一角,各种稀奇古怪之事数不胜数,老夫以为,若想有改观,非得训练新兵,淘汰旧制不可,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财政乏力,裁撤之兵也无处安置,处理不当又可能激变,甚难为也,未知足下可有良策乎?”
    左宗棠道:
    “许多地方政事,防民甚于防寇,实是舍本逐末,自古以来,军不扰民,民不助匪也,故而治军须先养气,元气培而本根固,上至将督,下至夫卒,须明是非,再辅以军纪严明,以法治军,则能得精兵强将,方可与敌一战也。宫保所忧,恰是我朝弊端,若不改制,断难起色。”
    “只是这冰冻三尺,劣习已是根深蒂固,恐难以及时逆转也。”
    “为今之计,或须团练新军,旧军战力低下,必不得重用,任其淘汰,只是此亦非一日之功也,尤其各项饷酬,必非小数,朝廷恐已左右支绌,晚生亦尚未有良策也。”
    “老夫之前曾有思考,如今地方乡民,为防土匪侵扰,多有民勇,其兵饷由地方自行筹措,他日如有朝廷放权,不过于掣肘,也许能成事也。”
    左宗棠闻言陷入思考,片刻道:
    “宫保所言,确实是一妙招,只是自行团练民勇,规模一巨,必为朝廷猜忌,恐不得其路也。”
    “时也,势也,倘若其时旗绿众营不能堪任,朝廷权衡之下,也许能有成事,老夫也只是如此思考,说与足下,算作备策矣。”
    第十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道光十年,湖湘名臣陶澍署理两江总督,至道光十九年病逝任上,主政两江十年间,林则徐先后曾任江宁布政使,江苏巡抚等,两位名臣和衷共济、齐心协力,治邦安民,光绪九年,时任两江总督左宗棠感念二人于江苏之功绩,愿继其功业,于今南京长江东街四号处建陶林二公祠(今移两江总督署),并数度题联,其一曰: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上章说到林则徐会同二子宴待左宗棠、谭钟麟二人,林公观左宗棠才高性真,甚是高兴,数杯酒进腹,面带喜气,颊泛红光,钟麟知道林公体弱,不宜多饮,遂数度劝止,林公方换了茶水,边喝边聊,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方知林公已定下次日启程回闽,遂示意宗棠告辞,林公看得明白,知道时间已晚,但有一件要事尚未托付,遂对宗棠道:
    “老夫今日心情大好,多谈一会无妨,明日晚启程几个时辰罢了,舟上亦可昏睡,今晨老夫同文卿提及西域诸事,务须同足下交代几句。”
    宗棠也知林公身体病弱,但见其情真意切,不忍阻断,自己亦未尽兴,便道:
    “宫保但讲,晚生铭记于心。”
    “自汉代设西域都护府以来,伊犁诸疆或依附,或藩属,或隶辖,已根植我华夏文明,静可以绥中原,动可以御外辱,而今众夷多自海而至,他日若与其决战,西域或成后方战略要点。本朝自圣祖开始,经世宗,高宗三代血战,于乾隆廿二年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后,方渐稳定,遂在伊犁设将军府,稳定六十余载,嘉庆廿五年张格尔叛乱,后经数年征战,于道光七年平定,至今尚无大乱。然其地不识耕织,民情惰怠,老夫曾戏诗:不解芸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二年来种一年。道光廿二年,老夫西戍伊犁,虽是戴罪之身,终不敢虚度,在同侪激励下,勾画水利,建伊拉里克大渠数百里,引哈什河水灌溉之,即得良田二十万亩,只是时间苦短,又乏经费,其地多年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区,不能富强,颇以未竟其事为憾矣,他日给以条件,必有更大作为也。之后奉钦命查看回疆地亩,固然所得甚丰,但更察觉此地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与汉人杂居,多有怨艾,文卿当年也游历关中,当知汉回甚多冲突,虽未酿成大祸,然汉民依仗官府势力,对回民等欺骗盘剥,回民虽多不敢反抗,然倘若不知收敛,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挑唆,定致激变耳!至那时西北定有大乱,而我北方,俄罗斯国早已垂涎欲滴,余观其势力强大,几乎围我北方边疆,陆路相通,防不胜防,将来必有大患,至时我朝内忧外患,四面临敌,华夏虽大,却有横遭瓜分之虞!此乃老夫最忧之事,故而戍边三载,不敢稍有懈怠,自伊犁至南北各疆,考察行程近三万里,性虽愚钝,也略有所得,方才观足下善绘舆图,于西域各疆略见一二,果然才高,不过究非实地考察所得,有些地名以及形貌已有变更,恰好老夫留有地图以及攻防假想,不甘带入阴曹,吾以为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边疆,舍君莫属。故以吾数年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宫保心血,晚辈本不敢造次,然宫保既为国为民忧心至此,晚辈又不敢推脱,诚惶诚恐也。”
    “足下何须谦让,老夫能将此事托付,乃是老夫之幸运,只是边疆艰苦,治理不易,足下大才,当有其道也。”
    左宗棠庄重的接过地图包裹,塞入怀中,方正色道:
    “边陲之地,地阔人稀,易为夷匪侵占,民畏生存之难,辗转迁移,使人更稀也,故而引水垦田,招徕移民,使物阜民丰,匪类自无遁身,夷狄方无罅隙可乘也。”
    “果然高论,如若他日老夫所为于足下、于国家民族有益,老夫即便身在黄泉,也无所憾矣。”
    林则徐又同宗棠及钟麟几人详讲西域边疆风土人情,几无困意,数度挥笔撰联,作诗吟对,是时船外繁星隐耀,乱水西流,江风吹浪,如泣如诉,直至闻见曙鼓几度,天竟要亮了,方依依惜别,钟麟自与左公宿于岸边客栈不表。
    次日及午,林公启程,长沙附近诸多官绅皆来送行,钟麟会同宗棠亦在其中,林公一一作别,便乘舟顺湘水而下,左谭二人皆心情怅然,宗棠感觉初次拜会自己最敬之英雄,尚未尽兴即已作别,自是遗憾,而钟麟更知此番一别,恐难再有相逢之期,只暗暗决心,定不辜负林公厚望,二人回到客栈,又叙了会话,便作别而去。
    单说钟麟,回到家中,仍是勤奋攻读,准备来年会试京城,丫鬟颜氏已是及笄之年,相貌品性皆属上乘,陈氏便张罗聘为侧室,颜氏家贫,早年被卖,服侍陈氏数年,自也没有话说,照顾宝箴及谭母甚是细心,钟麟更能安心求学,眨眼便已转年,自又图谋北上会试,岳父复有银资相送不表。才过了洞庭湖,便闻听道光爷驾崩,钟麟也于住处千里遥祭一番,因谕旨四月会试、殿试一如往年,不做变更,遂继续北行。
    一路上昼行夜宿,是年春至颇晚,天气甚是萧煞,又或因国丧,一切看来皆是破败景象,行至河南一带村落,常见贫苦汉子聚集一处,窃窃私语,望见钟麟等生人经过遂即噤声目视,钟麟以为百姓在讨论新帝登基之事,也不甚在意,倒是在一处客栈听同住客人说彼处风行“捻子”,说来却是甚为可笑之迷信,有行法者以香油浸草纸后捻弄点燃,期间舞袖读咒,以做祈祷,然后收取“香油”钱来谋利,后来逐渐形成伙党,恰好当地方言伙党即为捻,遂形成了这种“捻子”,因成员多为贫农苦力小贩等,也就讨论些鸡零狗碎之事,也就不再怪异,进入山东直隶地界,景象渐渐繁华,钟麟于运河登舟北上。
    三月中已入顺天府,京城风情果然繁华至极,虽是国丧期间,仍多见仕女文人盛装出游,一派熙宁,钟麟流连数日,方由永定门入京,沿石道经天桥到前门大街,西转进入西猪市口,又过了虎房桥,在骡马市大街入口处南侧,便是湖广会馆,钟麟入内通报登记,恰有空房,遂住定,见天色尚早,又欲出门游历,却见进门一位负囊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谭继洵,两人遂抱拳寒暄,原来谭继洵也来会试,今日才到京城,两人遂约定同房而居,互为照应,一起又进卧房安置,攀谈起来,不觉天色已晚,饭毕遂各自就寝。
    转眼已是会试之日,钟麟同继洵及一众湖广俊杰一早便赶至城东贡院处,各自入闱,是年会试题目为礼记慎独篇之“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一句;论语“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句;孟子“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一句。钟麟也不觉难,即兴而下笔,每场均两日之内交卷,先回会馆休息,三日用尽方能见继洵回来,如此三场下来,自又同在会馆等候放榜之日。
    四月十五日,杏榜张贴,众人争相去看,从会元起,每个中式人名挨个下来,始终未见钟麟、继洵之名,二人相对而笑,各自揶揄几句,约定之后再战不表。继洵打算在京访亲,钟麟打算游历江浙一番,又恐离家过久,遂相互辞别,次日一早钟麟背了行囊,想起左宗棠当年三度落榜之郁闷,打听到陶然亭即在湖广会馆之南不远,就漫步而来,穿过琉璃街,路过积雨坑,过了南横街,只有一条直路,东边麦田已经抽穗,西边则是苇塘,再走二里,东边也成了苇塘,中间只有一条小路穿过,人迹渐少,不愧是京城的凄凉地,无怪乎文人骚客失意之时都愿来此消遣。过了窖台,再行半里多,在南城墙跟前,便到陶然亭了。亭边果有林公手迹,周边碑刻众多,其中不乏佳品,钟麟玩味半天,其文大多悲切,读的多了,钟麟反倒心情舒畅起来,仿佛已然忘却昨日名落孙山之痛。亭东北高处,乃是香冢,钟麟想起左宗棠曾言香冢埋诗之说,不禁莞尔,直到腹中饥甚,方觉日已偏西,遂西折至千佛寺,由南西门出了城。
    离了顺天府,检点盘资尚足,寄罢家书,便又乘了客船,沿运河而下,每过一大城,则离船游历一二日,吊访名迹,遍览民情,登东岳,拜孔庙,下扬州,游太湖,直进了杭州府,自然不放过西湖水与钱塘潮,不觉就到了七月,天气甚是炎热,钟麟思念家人,便不再耽留,径直往西步行而来,欲经景德镇,自鄱阳湖乘江船而回。这天约是巳时,才刚出浙江,入了安徽绩溪县境地,眼前多是山丘,人烟不多,小路极狭,忽觉身后一人慌慌张张奔来,近的眼前,见是一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着一身浅灰长衫,已浆洗的发白,脚上一双贡缎的双梁鞋,有些残破,不过看其面相,高鼻梁,深眼窝,颇多精明,也不像困苦人家子弟,看打扮倒像个店里的伙计,只见来人追过身去,跑了几步忽又停住,气喘吁吁的对钟麟道:
    “这位老兄往哪里去?可否帮个忙?”
    钟麟一听说话,口音似是并不纯正的杭州人,应该读书不甚多,看此人如此焦急,既然开口要帮忙,不便拒绝,也不咬文嚼字,应道:
    “将往景德镇方向去的,不知如何效劳?”
    那人不待气息喘匀,忙道:
    “那就好了,从这再往前转过那个山包,也就一里路,有个岔口,该往南走的,老兄走慢些,估计不到一刻,就会有几个人追来,如果问起,老兄给他说咱往北跑了就行。”
    只见他边说边往来路张望,话刚说完,就急慌慌的往前跑去,钟麟见此人还未等到自己答应就跑远,甚是好笑,心道这人估计是被追的急了,又不知你是善是恶,怎么就一定答应呢,等下且看是何人追他再说。于是故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转过山,果然是个岔路口,只见此时有四个长相颇凶的人真追了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看着钟麟,也不答礼,恶声恶气的问:
    “后生,可看见一个灰衣服的小子往哪边跑了?”
    钟麟恼他无礼,又见其如此凶神恶煞,料想不是什么好人,便指着北面的路道:
    “也没看详细,好像是往这边去了。”
    有一个人俯下身子查看,果见往北去的路上有几个新鲜脚印,往南去的倒没有,也不生疑,就又往北追去了。钟麟往南边路上走去,因为害怕那几人察觉,惹上麻烦,不觉加快脚步,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感觉足有十来里路,方放缓脚步,犹觉好笑,此时日已正中,恰好路过一个叫白马的村镇,便进了一家小店,要些便饭,刚要动箸,一人闪身坐于对面,看去正是之前所遇那人,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在此等候,遂面带微笑,轻轻抱拳,那人连忙抱拳答礼道:
    “刚才真是多亏老兄相助,才让咱摆脱那几位冤家,算是咱的救命恩人了,说不得要由咱做东,答谢老兄的大恩。”
    听来果是刻意在此等候,钟麟并未打算停留太久,知道离绩溪县城尚有几个时辰之路要走,故而赶紧道:
    “口舌之劳,仁兄不必挂齿,鄙人急着赶路,就不必客气了。”
    “那怎么行?老兄一看就是读书的人,咱虽然只识得些大字,不知诗书是什么,但是却向来喜欢结交读书人,不瞒老兄,杭州府仁和县以前的县太爷王雪轩就是咱的好朋友呢,今天就是萍水相逢,也定要与老兄认识认识,何况还有恩于咱呢。”
    钟麟并不知道仁和县的县太爷是谁,只心想,看你逃得如此狼狈,倒不像是县太爷的密友,嘴上却只是谦让不受,那人略有些着急,就说:
    “要不这样,前方就是绩溪,咱兄弟先应付了这顿,一起到县城再吃香的去,可不要推辞了。”
    钟麟见此人虽然难缠,倒也不算无礼,既然非要陪自己赶路,倒有个说话的伴了,也就应下,两人草草吃些饭茶,那人急着结账,一起出了白马镇,二人互报了姓名,攀谈起来。
    原来此人姓胡名光墉,字雪岩,虽然看上去很是历练,实际却小了钟麟一岁,其时虚二十八,本是绩溪人士,因为家贫,没读多少书,十四岁丧父,便到杭州城谋生,经介绍到钱塘江畔的徽州塘信和钱庄当学徒,三年师满,升为钱庄跑街,兢兢业业做了七八年,肆主去世了,因为无子,见其平日干练有方,竟将家业传给了他,光墉得着这飞来横财,却没有好好珍惜,以前肆主在时尚能克制敬业,如今做了肆主,只顾玩乐结交,还喜欢下有彩头的棋,把钱要么送了朋友,要么输了出去,前几年因为结交了捐班的县太爷王有龄(字英九,号雪轩),倒也没有什么岔子,结果前年王有龄父丧归籍丁忧,骤然失去了依仗,老肆主的几位旧友不满光墉行径,就来闹事,渐渐愈闹愈烈,最后商议要收回钱庄,光墉见势不好,卷了钱庄的一些银两,扔下生意,竟偷偷跑了,被人家追了来,欲擒他回去,到现在方才甩脱了身。
    钟麟听的不禁暗暗叫苦,原来这胡光墉做事竟如此荒唐,不能把老肆主的家业光大也罢,竟然要败坏了去,自己却蒙在鼓里帮他,岂非为虎作伥矣!不过见光墉谈吐间竟不以为意,反倒颇有自得之色,甚是惊奇,遂道:
    “雪岩兄,既然人家肆主有恩于你,又如此看重,将一生家业相托,老兄怎得不好好用心经营,反倒临阵脱逃呢?这实在有失丈夫本色啊!”
    “文卿兄哪里知道,那一帮人做事僵化,死板硬套,早就吃不开了,现如今人心奢靡,洋人入境,做生意找不到靠山怎么可能稳妥呢?这些人见咱平日结纳三教九流,以为是不务正业,殊不知咱是为着将来的发展,绩溪人在徽商中本不出色,如今更有晋商钱号兴盛,闽粤十三行商人尽揽洋行,把持口岸生意,如果再抓不到机遇,恐怕就将一蹶不振了。”
    钟麟见光墉读书虽然不多,对于经商却头头是道,心中渐少几分鄙夷,如今说起各地商团,盈亏行业,竟也滔滔不绝,端是个聪明勤奋之人,不由得刮目相看起来,只是这胡光墉口口声声都离不了钱银,看得出满心只想发大财,与自己济世安邦之志大相径庭,也就难以与之倾谈,不过思索其所涉官场商界乃至洋人行径不似虚言,想起自己此行本就为了增长见识,也就暗暗留心,听的多,说的少,不觉间日已偏西,眼前来到了绩溪县城。
    第十一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道光三十年,林则徐乞骸骨,归养福州,其时各处烽烟迭起,却是有心无力,只能写诗抒怀,最终还是惦念安邦,强起钦差赴军,卒于半途,今集是年林公数句,再怀英雄迟暮之悲壮:
    筹边乏策惭持节,嗷鸿犹记悯三秦。
    却病无方合闭关,已是颓颜白发人。
    且说胡光墉携了谭钟麟,进入绩溪县城,光墉本就是绩溪人,虽自少时寄身杭州,但也经常回来,对县城甚是熟络,径直进了一家客栈,小二识得光墉,客套两句,就各引进了一间雅房,洗了尘土。光墉本就擅长察言观色,之前得知钟麟乃是赶考归来的举人,又见其相貌谈吐甚是不凡,料定他日必成大器,故而早就打定主意要与深交,如今见天色尚早,遂又邀请游览绩溪县城,钟麟难却盛情,就随了出来。
    绩溪乃是徽州六县之一,孕育了数百年的徽商文化,本地胡氏有一支出自大唐昭宗的血脉,说的是当年朱温篡唐之际,昭宗自觉回天乏术,将一襁褓中的皇子托付金紫光禄大夫胡三公,为掩人耳目,取名胡昌翼,此皇子感念三公恩德,遂改姓为胡,科举出仕,后枝繁衍至今,胡光墉即是其一。钟麟但听光墉叙说,随性游览绩溪风光,此处乃黄山与天目山交界之地,山水风光颇佳,不似杭州那般炎热,钟麟暗想光墉得此水土养育熏陶,聪明灵活也就不出奇了。说话间两人走进一家饭馆,光墉叫来小二,直点了七八样菜,钟麟连忙阻止道:
    “雪岩兄万勿破费,你我既然投缘,无需过于铺张,莫要浪费钱粮,方今民生多艰,于心不忍。”
    “文卿兄不要推辞,知恩当图报也,光墉读书虽少,却还是懂得的,老兄还不知道吧,这绩溪的橱子,可是江南有名的,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老兄品尝一番才行。”
    “那也不要过多,已点的就够了,愚弟本是贫家子弟,自幼不敢浪费奢靡,还望雪岩兄体谅。”
    “好好好,老兄既这么说,那就不点了,就要这八菜一汤吧,店小二,筛一壶好酒来,咱要与兄长一醉方休。”
    店小二应声答喏,不一会儿就开始上了酒菜,两人把盏言欢,直喝到天已大黑,都有了些酒意,光墉本就健谈,此时更是提高了声音,好在店里也只剩这一桌了:
    “文卿兄,虽然读书人看不起咱们这种粗人,但咱就是喜欢跟读书人交道,老兄不会嫌弃吧?”
    “雪岩兄多虑了,倘若如老兄所说,心有芥蒂,就不会肆伴甚久了,不过愚弟还要劝说几句,这世上钱财利禄虽是好,却极易让人迷失了心性,来日不管老兄何等富贵,不要忘了民生多艰,尤其不可欺辱百姓才好。”
    钟麟不喜光墉多谈钱资,本不欲说,此时酒劲上涌,就说了出来,旋即又觉不妥,就停下来看着光墉,谁知光墉并不以为意,边夹了菜,边道:
    “文卿兄说的是,今天老兄是咱的恩人,说什么咱都会记下,他日胡光墉如果得志,绝对关照庶民百姓,造福一方,如有背弃,上苍为鉴。”
    钟麟见光墉如此郑重,颇觉欣慰,二人又吃了些酒,都觉困意来袭,便叫老板汇了帐,小二被指派送了二位直到下住客栈方回。是夜无话,次日一早梳洗毕,钟麟便要辞行,光墉见留不住,便要送钟麟百两银票,钟麟坚决不接,光墉道:
    “既然文卿兄执意不收,那就当暂存在咱的账里,来日记了利息,一并归还。”
    钟麟也不以为意,闲话少续,是日离开绩溪,加紧脚程,舟亦顺风,不到一月,便已归家。家中一切如常,母亲、妻妾及幼子各安,不再多表。却说暑尽寒来,眨眼已是十一月初,这日正在逗弄宝箴诵读千字文,忽听见有人来访,来见却素不相识,一副行路人的打扮,看得出是风尘仆仆而来,忙迎进来上茶,来人操一口闽南口音,放慢了语速,钟麟方听懂,原来此人是林则徐的家丁,专程为送一封书信而来,边说边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包裹,打开来,果然是一封封漆甚严的信,封上只字未书,钟麟忙嘱咐颜氏准备饭菜,招待客人,然后告了个歉,走进书房,启开信件,足足七页,字迹甚是潦草,不似林公手迹,更奇的是,信头并无称呼,信尾亦无落款,只写了日期,但见信中曰:
    见字如晤,因情势窘迫,为防他变,称呼等语一概不言,来人乃最信之家丁,非到贤侄居处,绝不暴露身份,倘贤侄得见此信,当已顺利送达,老夫身受差遣,行至半途,忽觉疾重难返,恐无生机,近一年来屡作深思,实有一重愿未了,不甘带入黄泉,却可悲难觅堪托之人,思来想去,惟有贤侄,虽仅肆伴数月,但老夫自信看人甚准,知道深浅,遂将肺腑,草书于此。
    老夫一生,自问勤勉有加,不敢稍怠,无奈才量学识皆尽有限,虽多揽盛名,实亦有罪人之嫌,行事难免急功近利,不近人情,今生功过,已不做计较,拼的个晚节不保,非为我大清,实为我华夏,虽则枢机于我无比信任,今赴黄泉,难免愧对,好在阴阳二世,亦无相关矣。老夫观为今之势,两粤之乱积蓄已久,朝廷旗绿兵蹙将弱,恐不能骤平,他日蔓延涤荡也未可知,果真摧枯拉朽亦未尝不是好事,最怕拉锯对峙,割据半边,烽火不息,亿万百姓再无宁日不说,更恐诸夷虎视眈眈,从中挑拨谋利,使我华夏一统之局沦丧殆尽矣,出现道长所戒之乱局,是时绝无力量再御外辱也,岂非亡国灭种之兆!
    老夫前获今年名录,见贤侄未曾登科,想来也非坏事,顾亭林曰:“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老夫为贤侄观察,虽貌似无关,却又身在奇局之中矣。贤侄性情平淡,绝非贪鄙之士,却又身负大志,敢为万民请命,读书勤慧,触类旁通;更有奇遇,贵友道长乃是奇人,可以参化天下,却视贤侄为至亲,倾情点化;别前夜舟,又见你与奇人乃为挚友,此人有经国济邦之学,他日得遇机遇,扶摇直上绝非虚言,奇就奇在,你等均在山野,尚未得君王垂青,自也就无忠逆之虑,只是此人性情略有偏执,固然志虑忠纯,深恐他日为政敌围困,不过若有贤侄相扶映衬,或可转机。
    慧如贤侄,自懂吾心,他日粤省之变,倘见云散,固是幸事,未尝不会星火燎原,两方必将延揽人才,粤兵锋出,湖湘为必经之地,至时当静观其变,细查事态涨消,倘若粤省之徒有刘、朱之杰,当竭力助之,速荡寰宇,再清诸夷,倘使仅是黄、李之势,则助大清,速平叛乱,以防外贼窥视,经此之后,倘未有失,你二人自成大器,其时莫忘护我百姓,佑我国运也。
    贤侄万勿以为老夫此语乃为投机取巧,实在此时最忧我族命运,自炎黄聚族,尧舜禹汤而来,未有今日之巨变,必须奇才方可挽回,之前曾想语与吾妹甥,孰料近日观察其人固有才华,但难比贤侄与令友,性情却更是偏执,不足以与托此事,吾手此书,刻意秃笔昏涂,以防有失,恰笔亦甚抖,病已膏肓,一时又恐他人偷看,泄露机宜,反受牵累,是以老夫不愿你我之外有人知晓,他日贤侄非不得已,亦不可与令友谈起,只在旁规劝即可。
    待信晾干,老夫细漆此书,着最信之家丁来访,并嘱其人在信在,绝不许泄露半点,老夫与此丁施有重恩,定不负我,书信送到后,细查封漆,若无闪失,尽可打发归乡,已有所交代。贤侄阅毕此书,速化灰烬,天地之间,只我二人知之,倘无奇迹,此时老夫已在黄泉路矣,今后人鬼殊途,何其悲哉!然而毕竟生死有命,贤侄切莫过度凄哀,以家国为重,其余不必多言,前途漫漫,当自珍重。
    知名不具。十月十八日夜。
    钟麟忙再阅一遍,渐认出果是林公手迹,又查看封漆,绝无盗拆之嫌,遂携信转至后厨,蒸米灶下正有旺火,将信与信封一并投入火中,直看到尽成灰烬,方觉出自己心跳甚巨,额头手心皆是汗迹,忙深吸一气,调整心绪,片刻才渐平缓。转念想及林公既有此书,恐是凶多吉少,遂来到前厅,询问来人,来人却说走时见林公气色尚好,语气平稳,只叮嘱送到信后先回福州老宅,钟麟心绪稍定,安排酒菜,清扫客房,招待来人,是夜辗转难眠,反复浮现林公所言,四更鼓后方睡过去,次日一早,来人即要回闽,见难以挽留,遂叮嘱数语,资了散银十两,送出数里折回。
    钟麟于书房坐定,再思林公所写,确实大大出乎意料,毕竟林公忠君报国之志,天下皆知,虽是虑及国运,但忠臣不事二主,难以遽信,不过又想林公本非凡人,否则何以当得开启我族耳目之美誉也!忽又念及林公平日稳妥,家丁恐难以察觉病势之重,遂又担心起来,自己偏居小镇,了无消息来源,遂打定主意,先去问问左宗棠可有眉目。嘱咐了妻妾家人,就往柳庄而来。数日之后方到,通报进去,宗棠正在书房给挚友胡林翼作书,通报说是谭举人来访,知是钟麟,架好毛笔,出来相见,二人近来相交甚密,多有互访,早已兄弟相称,也就不多客套,携手直进了书房,周氏亲自奉了茶,自又答谢,二人遂攀谈起来。钟麟不便说来信一事,遂刻意打听林公近事,宗棠从胡林翼处中知道因今年五月,广西“拜上帝教”信众营集金田,与官府为敌,林公奉诏视师,钦差粤西兵事,想必现在已经兵至广西,小小匪事,不至大患。钟麟见宗棠并未着意,甚是着急,但又无法直言,遂漫道:
    “季兄见笑,愚弟上月忽有一梦,见林公相托大事,实乃不祥之兆,深恐有事,这几日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来扰即为此事,还望季兄多为打听,以解愚弟之困。”
    宗棠见钟麟出言郑重,倒也认真起来,遂道:
    “方才恰同胡润芝作书,既然想得确信,其乃朝廷命官,现方署理贵州思南知府,或许能得快报,思南距此不远,仔细留意即可。”
    二人商定,左宗棠遂在与胡林翼的书信中多问林公消息,并以加急信函费用寄出,料想十天半月当有消息,宗棠见钟麟气色不佳,遂留在柳庄暂居,钟麟因惦念林公消息,未得确信难以释怀,也就不做客套,住到客房,平日共同读书辩论,也是乐事,转眼到了十一月二十日,这天二人正在闲谈,说起好友郭嵩焘、郭崑焘兄弟周历湘阴、东山,遇到一处世外桃源,名曰白水洞,山谷错峰,人迹罕至,遂商定他日如遇兵乱,则一起去其处避祸的事,宗棠又约钟麟改日一同往游,先做准备等事,忽听报有请帖来,家丁递入,却是长沙乡绅黄冕(字服州,号南坡)邀请左宗棠次日赴长沙宴饮,前番黄南坡曾邀左宗棠为其子授课,并未成行,左公知道其人乃林公旧属,或有消息,遂决定同钟麟一同赴宴。
    次日偏晌,二人御马抵达长沙,刚走近黄南坡寓所,忽听到有人放声大哭,忙赶进来,却见一人头戴重孝,涕零纵横,原来南坡公今早刚接信函,林公已于十月十九日病逝广东普宁行馆,南坡公感念林公恩情,在家设灵遥祭。左宗棠闻言脸色大变,钟麟也早已猜中八分,但听见林公去世于十月十九,还是颇为震惊,原来十八日所写之信果是托付后事,钟麟忙再默念一遍林公所书,确信一字不漏,暗想自己虽与林公仅是有缘相识,相伴数月,却得英雄如此垂青,自然甚为不安,但近日并未慎重思考其托,今日才觉责任不轻,遂立定决心,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不负英雄遗愿。两人同在南坡先生处行礼祭拜,见主人已是伤心欲绝,不忍再扰,安慰数语,即回湘阴而来,一路上两人内心各有万千思绪,噩耗骤来,自然深为骇痛,以致于久久难以出声,只相对失语,半晌宗棠方叹道:
    “想来竟然如此之巧,去年此日,恰你我二人夜谒林公于长沙舟次,当时惟愿林公善保体素,留佐天子,以活百姓,天下之幸,未曾想,今日又同闻捐馆之耗,英雄一去,竟成永别,现今海内纷乱迭至,失英雄匡扶,天命欲何为也!”
    “弟亦有同感,林公为国为民,不计生死厉害,身受三朝知遇,声闻霄壤,名彻古今,我辈当视为楷模,继其遗志,终不寒英雄黄泉之心也。”
    “只可惜愚兄三度会试败北,十数年来早已无心上进,贤弟年华正好,定要奋求功名,以慰林公矣。”
    钟麟见左宗棠断然不会再图科举,又想及林公所言静观时变之嘱,冷静下来,便欲试探深浅:
    “季兄可知这拜上帝教是何由头,缘何非要林公抱病亲征,乃遭此厄。”
    “愚兄所知亦是甚少,不过 既非要林公钦差,恐怕不是蕞尔小事,愚兄身在柳庄,虽自诩略晓天下,但也仅知此乃两粤之一邪教,却与先前之白莲教、天理教等不同,听说化自夷人之基督上帝,先由花县一名洪泉(洪秀全传讹)者传出,后有大头子冯云山在粤西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播,再后有当地富厚之家韦正加入,成为逆首,在金田村团营,乌合数千人,与官军为敌,也是官军无能,竟然屡屡败绩,才有林公抱病之行矣。”
    “既是乌合之众,又不甚多,何以征剿不清?莫非其中有枭桀之辈,以左兄之意,倘若此股势力坐大,是否会有刘、朱之辈耶?”
    左宗棠略思片刻,道:
    “文卿所言亦有可能,粤西本是蛮荒之地,异族杂姓居多,后广州口岸兴起,人口渐多,当地土客彼此相仇,犷悍盗匪横行,多有杀人越货之事,战力颇强,此间若孕育几位枭桀之辈,也属正常,而且官军本就疲敝久矣,向不能战,故而败绩也属难免,不过要说到刘、朱之辈,有史以来也不过此二尊,一时恐难遽有,却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方才闻左兄欲觅桃花源地隐居避祸,是否有待时而动之意乎?”
    钟麟见宗棠并无刻意回避,遂直问来,左宗棠闻言倒是一怔:
    “愚兄之前并无此意,仅是经历前年水患饥灾,欲觅一避世之地,不过方才贤弟一语,倒使愚兄茅塞顿开,或许乃是天意,贤弟不知,吾师贺蔗农(贺熙龄)曾戒曰,勿以小吏庸事枉负终生。遂不轻易许人入幕,如此倒有待时而动之嫌也,不过既是无心为之,亦属顺其自然,只是若传为流言蜚语,为官府所知,难免有附逆之嫌,恐有不便。”
    宗棠因此前与钟麟交往密切,甚是倾心,竟然毫无顾忌,只是也恐泄露,遂作难色,钟麟哪会不懂,便接口道:
    “季兄能语出肺腑,愚弟自当舍命相随。”
    钟麟见宗棠能畅谈所欲,大为释怀,亦坚定决心,终生不负。二人话题复转至林公事上,又有哀痛,是夜,二人即给林汝舟作书吊唁,并附挽联,其中左公有联曰: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第十二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道光十八年,黄爵滋、林则徐等与道光帝商议禁烟的这年春天,左宗棠最后一次参加京城会试,因上一次仅因“额满”落第,料想其时心境已经寥落,竟于会试第一场赋诗篇尽显归隐之意,果然再次杏榜无名,今瞻其会试卷诗数句,以观心境矣:
    微寒吹淅沥,浑不辨泉声。深壑层阴起,疏林爽籁生。
    小楼人独坐,槛外月出明。杏雨连村暗,松颷入座清。
    单说谭钟麟,为林则徐之逝着实伤神一阵,也同玄阳道长、王褒生等吐露哀情,各自劝勉不止,方渐渐平复,更是发奋读书,受道长影响,四书五经之外,亦涉猎诸家之言,常常挑灯沉思至深夜,陈氏、颜氏见丈夫刻苦,也不愿多搅,但抚育宝箴,却说这宝箴生相憨厚,反应平平,浑然不似钟麟少时之聪敏,只是虎头虎脑,性子甚为忠厚,深得祖母喜爱,钟麟笃信人各有命,虽然在学业上长进缓慢,但实非宝箴不愿努力,故而也不焦急,心想他日守成祖业甚是合适。
    却说乡间无日月,转眼已是咸丰二年七月,广西变乱果如林公预言,已是愈演愈烈,钟麟应左宗棠之约,常赴柳庄闲居,并一起到白水洞勘察地形,做将来打算,却说广西拜上帝教徒众于道光三十年腊月初十洪秀全寿辰这日正式举义,蓄发易服,头裹红巾,建号太平天国,咸丰元年二月底洪秀全称天王,八月底,攻克永安州城,分封东、西、南、北、翼等各王,广西提督向荣,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等率万人围之半载,久攻不破,后向提督不听众劝,开永安北面之围,意图引而击之,孰料义军一举突围,北上围攻省城桂林,朝廷大为震恐,随后乌兰泰受伤殒身,左宗棠好友、新宁举人江忠源募一千楚勇出援桂林,屡败义军,并在全州蓑衣渡堵截义军北上,南王冯云山中炮而亡,太平军遂弃全州继续北上,于今年四月初一进入湖南境内,兵锋已至郴州。
    钟麟接宗棠来信,邀往白水洞,称已于其地建成房屋数间,即可住人,钟麟打算与玄阳道长等同去避难,遂于次日一早天尚未亮,即起身赶往灵龟峰,走至大半,忽见一黑影倒卧路边半丈远处,走近仔细看,却是一人,尚有呼吸,连叫数声,浑不应答,渐渐天光欲明,钟麟再看时,却是一青年汉子,身材魁伟,眉宇轩昂,头发高挽,竟然没有剃发结辫,腿上有伤,血水尚未全干,钟麟料想非是凡人,便欲救他,忙将其背起,趁了天色尚未大亮,山路前后无人,匆匆往凤栖观而来,叩开道观,是王褒生来开门,见是钟麟身负昏迷者,连忙让进观内,左右看过没有行人,关了门,同往褒生居室而来,玄阳道长练功已毕,也赶过来看,钟麟将人放到客榻之上,说了情况,玄阳道长查看其人伤势,见骨骼无妨,只是皮肉伤,可能流血过多,现今只有黄水渗出,遂回屋取了一只药箱,检查包扎伤口,命钟麟同褒生为其脱掉已撕烂的外衣,换了一件道袍,安顿到另一居室,又取出一粒药丸,撬开牙关,并一些温水灌下,收拾停当,钟麟方顾上说明来意,欲请二人同去白水洞。
    玄阳道长略思片刻,道:
    “贫道已年及古稀,又是出家之人,料想没有大碍,不过王居士倒是该去避一避,毕竟也是身负功名之人。”又见王褒生极力推辞,遂道:“居士随贫道已有十四五载,多次欲入我门而不允,实因不忍君之才能,徒入空门,方今天下即将大乱,遁入空门固然清静,但不合时势,早年林文忠公在世,也能看得出居士倾慕英雄,早向往之,贫道料定今番文卿此去左公处,别有一番际遇,就算居士绝无半分建功立业之志,仅去替贫道襄助文卿等一臂之力也好,至于这凤栖观,将来定留待王居士来主持,贫道还候得起。”
    王褒生早视玄阳道长为师,见说的坚定,自知已深思远虑,不尊其命恐也别无他策,于是商定,至时二人同去白水洞,此时突听一声闷哼,原来那人刚刚醒来,伤口巨疼,遂出声呻吟,众人忙围过来,只见那人已睁开了眼,王褒生又端来一碗热水,将其扶坐起来,喝下数口,也是道长丹药神效,那人脸色渐渐回转,不多时即可出声说话。
    此人起初甚为警惕,后听王褒生述说经过,又见几人实无恶意,遂渐渐说出遭遇。原来此人姓朱,名教玉,字思勉,今年三十一岁,乃前朝穆宗隆庆帝四皇子潞王后裔,祖先追随南明永历帝而流落广西,永历帝为吴三桂所弑,先祖改姓隐居,后吴三桂覆亡后又复姓,再后家族为天地会发现,遂成广西一带之首领,直传至朱教玉的父亲,前几年拜上帝教风靡桂东,天地会遂与其遥为呼应,传言金田起事前拜上帝教打出反清复明之旗号,本欲立朱教玉父亲为帝,冯云山亲自劝说其父出山,后来因与杨秀清、萧朝贵等人未达成一致,搁置不提,朱教玉父子遂同滞留太平军中,一同经历永安突围,直到蓑衣渡南王冯云山战死,东王杨秀清突然派人来捉拿朱教玉父子,幸好翼王石达开与朱教玉一向交好,向其暗传消息,无奈难以双双脱身,朱父遂拖住看管兵丁,教玉趁机逃出,不料却因未剃发留辫,又被官府发现追来,数度危困,近两日才摆脱追捕,昼伏夜行,无奈数日难得进食,腿伤不得治疗,终昏倒于路旁。
    众人听朱教玉如此坎坷,甚是感慨,遂商量让其暂且于观中养伤,钟麟还须料理家眷诸事,就辞了众人,回家与妻子商量避祸白水洞,母亲因为年迈,不愿行动,陈氏遂叮嘱颜氏带上宝箴与丈夫同行,自己必要留下来照顾谭母,钟麟不放心,婆媳又商量先回高陇石床祖林处避难,原来钟麟一家虽住在虎踞镇,但祖坟都在石床村,前两年钟麟有些闲钱,帮四弟娶了亲事,又于祖坟不远处修了一处院落,其所不在要道,又离岳父家近,谭母思忖亡夫谭恒毕竟葬在石床,便决定下来,遂收拾细软值钱家当,叮嘱兄弟务必自保诸项,几天后雇车赶来石床,钟麟既已答应左宗棠,又与王褒生有约,再念及自己本欲去助左公,情势未明,吉凶尚难预料,遂留下家眷,托付岳丈照料,孤身启程而去。
    钟麟来到凤栖观,却见那朱教玉经过几天休养,已经大为康复,王褒生担心再有麻烦,劝说朱教玉剃发结辫,改换行头,朱教玉害怕连累众人,遂答应剃发,其体型恰与王褒生相似,遂着了王褒生的衣衫,颇为合身,如今看来,二人相貌竟是各有千秋,皆有不凡之象,几人又闲话一夜,玄阳道长劝朱教玉也随钟麟去投奔左宗棠,朱教玉知道自己乃是生人,不宜在观中久留,更不愿再回天地会那个鱼龙混杂之处,又见众人皆谈吐不凡,却还更称赞左宗棠,何况在太平军营时就听闻翼王招贤纳士,派人请左公之传,遂也有一拜庐山面目之念,决定一起同行,三人如今皆是孤身,行囊又小,倒也干脆,第二日就启程前往湘阴,是时太平军已攻占郴州,距离茶陵不过二三百里,当地绅富早已人心惶惶,三人策马而行,因为朱教玉伤势未愈,只能缓图,一路上倒能按辔徐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天黑夜宿客栈,听闻有旨召湖南巡抚骆秉章入京问失城之罪,复调云南巡抚张亮基主政湖南,只是路远未至,尚未交接,如今省垣城防由安化进士,前湖北巡抚罗绕典筹划,附近兵营也不见多,貌似并不着急。三人再行数日,便到了长沙与湘阴交壤之处,果然群山环峙,钟麟熟悉道路,不久便进入白水洞所在之谷底。又在山中环转数里,终于见到数间茅舍,虽然简陋,但布局不凡,正是左宗棠之前所规划,三人遂直往前来,钟麟声音洪亮,在一箭之处道:
    “尊处可是左兄宝居,钟麟应约前来拜会也!”
    门开出,果是左宗棠,见是钟麟,忙迎了出来,三人下马,为宗棠引见教玉,一同进了门来。宗棠介绍,此处刚刚落成,家眷尚未接来,料定这一二日钟麟等必到,遂于前一日来候,此次建舍,约了兄长左宗植以及郭嵩焘兄弟,一共四家,郭家兄弟房舍还在山之背后,也有些亲邻正在别处建造,倘若烽烟一起,均入山自保。众人落座,宗棠亲自煎茶,遂与朱教玉攀谈起来,听朱教玉也是谈吐不凡,原来这朱教玉虽无科举功名,但也自幼勤奋读书,涉猎驳杂,而且还学了一身好武艺,方能逃脱官军之追捕。只听宗棠道:
    “朱兄此番倒是为难,一方是国仇家恨,难以共天,一方又是欲除之而后快,深恐留患,倘使他日必要归属,未知朱兄作何打算也?”
    “左公言重矣,朱家天下已丧二百余年,早不存在什么天命,我等后人不过是那些会党的招牌罢了,家父早已深厌于此,却又无法解脱,此番罹此大难,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在下也仓促剃发结辫,倒了却种种幻想,至于太平军中,多年深居简出,识者本就少之又少,平时只跟家父打交道,恐怕连在下的贱名都难知晓,先前仅南王冯云山和翼王石达开有数面之缘,翼王既然送信于在下,自然不会加害,纵使再入其军,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故而真到那时,反可能处处逢源,不会掣肘。”
    左宗棠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钟麟一眼,钟麟会心一笑,知道他是想起了之前所谈的静观时变之约定,钟麟见二人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遂也不多客套,便道:
    “往年我已决心追随左兄进退,今日既与朱兄有缘,不如我几人约定一致行径可好?”众人齐声叫好。钟麟又道:
    “前番我与左兄约定静观时变,只是未曾有机会了解太平军事,朱兄在此,不妨为我等略述天国人等,看看未来大势如何,也可心中有数矣。”
    “在下拙见,前几日劫后余生,所思良多,历来虽未与太平军其他诸王有接触,但毕竟身在其处数载,也知一些情形,如今说与诸位,可以共同品评一番。”朱教玉见众人皆翘首以待,遂继续道:“所谓天王洪秀全,其实并无过多本领,相传他曾三次童子试而不中,遂愤世嫉俗,创立了拜上帝教,初在广东传教,发展也是寥寥,但他的朋友也就是后来之南王冯云山倒是颇有能力,独自到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教,其处多有苦工劳力,又多有广东逃荒而来之客民,效果甚好,竟发展至数千人,初时大家只知有教书先生冯云山,以为他口中之洪秀全即是上帝,也即当时,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渐次入会,彼时二人均是逃难到山中烧炭之苦工,不过平时急公好义,颇有一些影响,就成为南王之帮手。”
    钟麟见朱教玉有意停顿,便先问出疑惑:
    “在下有一事不解,据在下所知,广东十数年来未遇到旱涝重灾,缘何有众多之人逃荒至广西耶?”
    “文卿兄可能不知,自乾隆二十二年实行一口通商,广州成为唯一口岸,我朝同外夷买卖,都要找指定的行商作为代理,也就发展成十三行,这十三行个个财大气粗,雇佣了无数的搬夫船夫以及跑堂伙计,然而道光二十年同英夷开战不利后,我朝便被要求五口通商,厦门,福州,宁波继起竞争,上海更是一跃成为五口之首,广东十三行自此大为不振,那些以此为生计之人自然就失去依仗,成为逃荒难民也。”
    “如此看来,果然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还是深有道理也。”
    谭钟麟方自感慨,左宗棠忍不住道:
    “文卿所言也不尽然,农事固是国之根本,但如今之势,再不重商恐怕更要为夷人所辱也,我辈要知夷之长、学夷之长方能有望制之,魏良图十余年前已与我等言之也。”
    左宗棠是指当年与谭钟麟同读《海国图志》的感悟,钟麟忙道:
    “果然还是季兄深谋远虑,愚弟自愧不如也。”
    王褒生捻须笑曰:
    “切莫忙着打岔,姑听朱兄言之。”
    朱教玉闻言继续道:
    “太平天国权利构架,也是奇异,一方面洪秀全既是天王,无异于帝王之尊,同时又是皇上帝天父之子,能上通天意,本来应该成为毫无争议最高之统帅,却偏偏又有东王能使天父附体,西王更有天兄下凡,此二者出现时天王唯有俯首听命,故而太平军之兴起,实南王冯云山出力最多,对天王亦是最为忠心,奈何受到排挤,其权利却只能居天、东、西之下,而此三王却又互为掣肘,无明显权利高下,只能相互制衡而已。”
    左宗棠听了,甚为好奇,遂问:
    “那朱兄可知何以形成此种局面?”
    “这个在下也未实考,仅是听闻而已,据传当年洪秀全应冯云山之邀前去紫荆山宣扬上帝言说,不料冯氏却被桂平知县以煽动罪逮捕下狱,也是这洪天王缺乏章法,不能顾全大局,一慌乱间就亲自跑到桂平营救去了,使得紫荆山数千会众一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又有人虚传二人皆被官府所害,故而乱像环生,许多会众心怀异志,大有作鸟兽散之势,其时杨秀清仅是一小头目,却灵机一动,学当地仙教的降僮术,称被天父附体,前来指引众教徒,多是劝勉之言,果然使得教众平稳下来,转危为安,后来又逢杨秀清有事,萧朝贵便称为天兄附体,因为这天父天兄比天王还有更高地位,故而也能愚弄会众,待到洪、冯二人脱险归来,已是难以挽回,只好承认了杨、萧之地位,也就有了后来之情势。”
    “另外两王又有如何来头?”
    “那北王韦昌辉,乃是殷富之家,也读了些书,在当地有些地位,后来入了教,将全部家产充为资库,遂便也封王,至于翼王石达开,与朱某还算熟悉,此人乃少年英雄,幼时同一个武举学了不少本领,又乐善好施,颇有侠气,才十几岁就名闻乡里,被冯云山访了出来,擅长带兵打仗,最初并不在诸王之列,后来因为战功卓著,就借了羽翼天朝之意,封了翼王,现也不过二十余岁,我观此人,的确才能不凡,将来必是官家劲敌也,不过此人秉性正直,慷慨激愤,在权力争斗中恐怕难以脱颖而出。”
    “如此说来,太平军内部权力构架并不稳定,政令如何能够统一?”
    “现今一切政令,皆出自东王之手,天王惟画诺而已,无异于傀儡,不过会众军士皆奉天王为君,忠于天王,东王也就不敢造次,故而的确看不出太多矛盾,毕竟尚未坐大,以后若能稳定下来,必定会有一争,东、西二王,入教前本即好友,如今又都有最高话语,不过之前众人皆是南王发展而来,该王宽厚勤朴,从不居功自傲,有其于中弥合,还算和谐,如今看来,我父子能被视为上宾,定是南王之功,否则不会南王一逝,东王就来拿我,以致有如今情形,这东王杨秀清,好用权智,性机警,又有威严之气,富谋略,只是听闻此人未曾读书,性格偏狭,恐怕终与天王难以共存也。”
    “朱兄今日见教,真乃解我疑惑,我等且看事态发展,不过以现今所知,这太平天国,虽号称天国之兵,恐怕难以承天运矣,只是当今官兵,也是无能,未知堪当一击否!”
    第十三章 太平军兵临长沙 郭筠仙劝出隐士
    咸丰二年,太平军进入湖南境内,势如摧枯拉朽,连下县州府城,围攻长沙,时南屏先生吴敏树出游在外,正欲返乡,却被阻隔,不禁赋诗,哀叹时局,呼吁英雄:
    清平二百载,荒远生类繁。师征无速决,兵火遂燎原。
    守臣迫一死,万众惨号冤。吁嗟大帅谁,始望云桓桓。
    却说咸丰二年七月初,太平军攻下郴州,江忠源(字岷樵)带领楚勇会同绥靖镇总兵和春与义军相持,西王萧朝贵见长沙无备,疾率数千轻骑避开清军全力防守的衡州,过永兴、茶陵、攸县、醴陵,奔袭长沙,大败潼关副将尹培立所领陕西军于长沙城南十里跳马涧,七月廿八日兵至长沙城下,驻节城南妙高峰,炮轰长沙城郭,官军永绥协副将瞿腾龙、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等与之相持,旋江忠源奉命率军来救,新任巡抚张亮基到宁乡闻警,不敢入城,以集兵为名,迁延不前,一时长沙城内虽有大小百将,但能征善战者无几,情势危急,张亮基早就听闻湘阴左宗棠负才隐居,智品超冠,急欲延揽,一时胡林翼、江忠源、郭嵩焘等皆为说客,时左宗棠已携家眷与亲友隐居,白水洞本世外之地,驿卒信使竟至络绎不绝。
    这日王褒生自告奋勇,前去长沙附近打探消息,又有使者持张亮基手函来请,甫送走,再有胡林翼信至,拆开见曰:
    胡林翼顿首百拜上季高先生姻丈(胡林翼为陶澍女婿,陶澍之子陶桄又为左宗棠女婿,故有此称)执事:
    前奉二函,一交张中丞专递,一交唐荫云转交,七月、八月张中丞两次专人备礼走请先生,昨得张中丞于乔口寄信言思君如饥渴,中丞才智英武,肝胆血性,一时无两,林文忠公荐于宣宗皇帝,以是大用。先生最敬服林文忠,张中丞固林文忠一流人物也,默计粤匪北蹿,楚祸方烈,天下之祸方始,非才不济而大勋必成,于张中丞以期开诚布公,一片至性,林翼亦蒙奏调,即将赴楚方冀趋赴骥尾,殚血诚以赴知己,且江岷樵已为中丞所招,必与先生志同道合矣。
    林翼与先生风雨联床彻夜谈古今大政,前后十余年,先生究心地舆兵法,林翼曾荐于林文忠,文忠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去年冬间荐先生于程制军(时任湖广总督程矞采),先生不出,固知志有不屑也,林翼之意非欲困公于非地,惟桑梓之祸,见之甚明,望先生屈己以救楚人。自古圣贤仙佛、英雄豪杰,无不以济人济物为本,无不以损己利人为正道,先生先代积累二百年,虚生此独善之身,谅亦心所不忍出也。
    如以近日急功近名为不屑,则功成不受赏,长揖归田庐,仲连遗法,尚可遵守。况张中丞不世奇人,虚心延访,宾师之位,帷幄之谋,少受修脯,或竟不受,均足以全其清节。即或结义勇以杀贼,而不与官吏合队,又不经手银钱,又何嫌焉?设楚地沦于贼,柳家庄、白水洞其独免乎?先生其毋遗葑菲之言,以自遗后悔。
    左宗棠读罢长信,兀自摇头苦笑,这个胡林翼,为了赚自己出山,真是煞费苦心,又打又拉,软硬兼施,焉知自己眼下心志。遂将信递与谭钟麟与朱教玉。钟麟目睹这数日来之情形,深知此刻至关重要,又念及宗棠一旦投了太平军,此番写信游说之亲友未知将何等伤心震惊也,但众人仅知忠于朝廷,哪里想到为泱泱华夏计矣?林公之托犹历历在目,只是此时更觉重逾千斤,一念之间,也许就是乾坤倒转,万劫不复。宗棠亦思虑重重,良久方打破沉寂:
    “还请朱兄再为我等品评太平军诸头领,倘若无刘、朱之辈,此时长沙危急,不宜坐视不理也。”
    教玉也是一番沉思方道:
    “汉高祖起于亭长,但善于御人,有萧、张、韩等英杰,又有樊、周、灌等死士,终成大业,先祖洪武帝虽起于贫寒,但果敢勇武,富有谋略,又有刘、徐、常等矢志不渝之将帅相随,故能开创数百年基业,二者均有识人容人之能,创业之时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余观为今太平军中诸王,天王为人略显平庸懦弱,未成大业先行追逐淫乐,团练金田时已有姬妾十余人,永安封王就有娘娘三十六位,绝不似刘、朱之辈,何况还有杨、萧二人掣肘,东王为人多疑偏狭,借天父下凡排挤南王,终至南王殒身,又不能善待众将,虽有威力压服,他日终成隐患,西王固然勇猛善战,但乃将帅之才,统兵领将有余,立国称帝差之甚远,北王阴鹭,也乏大才,惟有翼王文武均佳,可惜资历太浅,性情忠纯,又乏权谋手腕,亦恐难成霸主。”
    钟麟眉头紧皱,道:
    “但官军屡战失利,辱师丧地,虽然旗绿兵营确实困顿,然何至于了无胜机矣!朱兄且说太平军最大之优势为何?”
    教玉又思片刻,道:
    “要说优势,一则军纪严明,节制有方,东、西二王均是有决断之人,赏罚也算严明,翼王虽然性情平和,爱惜兵士,不妄杀戮,但多谋善战,深得古人遗法,故而兵坚;其二勇猛顽强,太平军兵丁多是贫苦无资之人,从军之前,几无生计,故而不惜生死,又有教义鼓励,笃信天父天兄护佑,声称死后皆入天堂,故而兵锐,三则机动灵活,起事以来,除在永安滞留略久,其余兵锋所指,只攻不守,毫无牵恋,致使官军无法捉摸方向,从而有效防御,故而兵活,比如我等十几日前途经长沙时,尚未闻警,官军也不防备,哪知西王忽而就兵临城下矣。”
    “唉,如此说来,恐怕是最差之境况,一方面太平军兵势难挡,必要席卷数省,浩劫在所难免;一方面又无刘、朱之辈,不能速定寰宇,扫清六合,将来恐成对峙之势,至时未知要有多少子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
    钟麟不由想起当年林公密信预言之事,忧心忡忡,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忽听一阵喧嚷,已有人大声道:
    “季高兄,我兄弟又来聒噪也。”
    三人同时走出后屋,只见宗棠仲兄左宗植与郭嵩焘、郭崑焘二兄弟已经走进门来,宗棠忙迎上来作礼,众人数日来已都熟络,简单寒暄毕,各自落座,郭嵩焘道:
    “张石卿(张亮基号)中丞、胡润芝太守、江岷樵大令数度来信,托弟劝兄出山,甚是焦急,张中丞更于信中承诺,曰兄若出山,虽名为幕宾,然凡巡抚所行之权职,尽由兄区划,绝不相负,还望季兄能救桑梓于水火。公卿不下士久矣,何况如张中丞盼兄之情渴饥殷殷,张公此举,宜有以成其美,今日闻言叛匪大军已临城下,季兄再不速出,恐失天机,至时我湖湘子民,尽成涂炭矣。”
    说完竟已有泪流下。这郭嵩焘,字筠仙,同为湘阴人,比左宗棠还要小六岁,早年即与左氏兄弟相熟,先后五次会试,终于道光廿七年中得进士,入翰林院,现如今父母相继离世,丁忧在乡,虽亦隐居避乱,但还知为朝廷黎民着急。左公听闻张亮基情愿诸事依请,已是有些动心,然而毕竟并未决心,故而先托谦辞道:
    “筠仙兄,非是左某忍看生灵涂炭,实乃枉受谬赞,区区乡野村夫,不登大雅,更无起死回生之能,唯恐不能有所助益,反而致失戎机,岂非罪责无赦,万死难辞也!”
    “嵩焘兄弟与贤昆仲相识岳麓书院,而来相交已近二十载,季兄何须妄自菲薄,湘中之士,何人不知左季高胸罗古今地图兵法,各朝典章,精通时务,迥异时俗矣!倘季兄尚不能扭转时局,那吾辈唯有缚手就死一途也,为今之势,朝廷虽步履维艰,然并不乏兵员,皆因承平日久,文吏未识兵革,但缺一运筹之帅而已,公乃一代伟人,必能宏济时艰,图扶危厦,此乃吾辈幸甚,天下幸甚也!”
    郭嵩焘仍是力劝,左宗植与郭崑焘亦出言相劝,钟麟等不便搭话,只静默以待。只见宗棠抿嘴沉思,额上青筋时隐时现,显是内心汹涌澎湃,良久方道:
    “左某尚需权衡片刻,筠仙兄可否略缓一二?”
    “季兄可能尚且不知,张石卿中丞如今就在数十里外,缘何不肯进城?非是顾虑死守殉节,实乃务必延揽帅才,不肯徒然弃命。只是兵势变幻莫测,长沙城危若累卵,必待季兄筹谋,实无可待之理,如若季兄犹疑中丞不肯重用,愚弟愿以命相保,他日季兄于中丞处但有一事不得如愿,愚弟必同季兄再归山林,永不就宦。”
    “筠仙兄多虑矣,左某绝非讨价还价也,先前早闻张石卿、胡润芝、黄惺斋(即黄宅中)为林文忠之左右手,文忠更称石公开爽敏干,为世所不易得见者,才向朝廷大力举荐,左某早就心折,只是左某从未理政,所有论丛无非纸上谈兵,尚需妥帖思虑,还请筠仙兄无论如何宽限一夜,明晨再定可否?”
    郭嵩焘见左宗棠已做出让步,实在无法再逼,只好道:
    “既是如此,嵩焘明早再来相候佳音,还望季兄心系我长沙数万子民之生死安危,速速决断也。”
    郭嵩焘兄弟先行告辞,左宗植又劝了几句,并托付钟麟与教玉相劝,便也回归。左公待众人离开,方对二人道:
    “观如今之势,左某已经势难再拖,今夜务必要做出决定,看时辰侠兄应该将要返回,未知会带回如何消息,现今能有三位挚友,进退同趋,实乃左某大幸也。”
    二人忙称必将共同进退,钟麟又不无担心道:
    “只是方今官军甚是不堪,太平军大有浩荡奔腾之势,不知左兄出山,能否力挽狂澜乎?”
    “长沙乃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好在乃一省之枢,守城兵丁关乎自身乃至家族安危,其势当壮,倘若长沙兵将尽委于左某,攻不敢妄言,守当有余,只是若想剪平太平军,恐非短时所能见效,某最忧者,实乃夷人恐将趁人之危,再欺我华夏矣。”
    钟麟闻言,心底赞叹,左公与林公果然一般英雄人物,所念竟然相同,所谋亦是相似,遂再下决心,定将追随左右,尽心尽力分其所忧也。宗棠忽又道:
    “对了,思勉兄可认得那翼王之字迹?此处还有一通简函需要确认。”说罢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函,递将过来,教玉接过展开,上面只有几行字:
    “久闻湘阴名士左先生季高如南阳卧龙,隐于柳庄,钦慕已久,如有大志,望同图谋也,晚辈贵县石达开敬上。”
    教玉端详片刻,方道:
    “教玉曾见翼王手笔,此件不似伪作。”
    三人一时沉默,各自却都明白正在紧要关头,不觉天色将黒,王褒生方回白水洞,带回数个消息,一是打听到太平军诸王确实各率主力前来攻城,昨日城下已见到了天王旗旌,二是西王萧朝贵于上月廿九日中炮,可能已经殒命,不过所买之人,级别甚低,并无确信,只说那日偶尔看到时,西王已是口不能言,目不能转,几无生机矣,其三太平军意在破城,并未包围长沙,仅围东南二面,阙了北面,以致北面尚能轻易出入,最后则是关于教玉父亲之讯,经特意打探,据说已为东王借天父下凡杀害,不过天王下诏给予厚葬,并未听说有搜捕教玉之通告传出。
    教玉闻言,早已泪如泉涌,近日来他虽早已做好父亲罹难之准备,闻听确信,仍是悲恸不已,几人陪着哭了一会,又劝说一番,方略平复,左宗棠吩咐妻妾找白布做了孝帽孝服,并备纸钱纸马香烛等物,朱教玉着孝衣朝南遥祭,众兄弟陪带孝帽,祭过之后,左宗棠见朱教玉伤心过度,就送至卧室,劝其就眠,安顿完毕,已是亥时,左宗棠尚有疑虑未消,遂同钟麟、王褒生走出房舍,漫步于溪边小路。钟麟先同王褒生复述郭嵩焘来劝,左公答应明早回话诸事,说完之后又道:
    “如果西王真的已经殒命,以季兄看来,攻守之势是否会有变数?”
    “攻守之势大约不会有什变化,毕竟真正决策者乃天王与东王,听思勉所言,那翼王也是帅才,而且诸王之下,必也有不少良将,不过原来天王与东王之间,有南王与西王为之弥合,如今西王再死,恐洪杨二人失去缓冲,矛盾积累,无从排解,必将加速权利争夺,至时恐是朝廷的机会。”
    “如此看来,对峙之势恐成定局矣!不过我等何去何从,恐怕季兄已有定论也!”
    左宗棠略缓几步,对王褒生道:
    “侠兄年龄最长,看时势最准,依兄看来如何呢?”
    “依此情景来看,我等即便投奔太平军,那翼王也仅是众王之末,恐怕一时也未必会受重用,虽则以季兄之才亦将脱颖而出,然时移势易,至时何等境地未可预料,而官军一方延求甚急,出山应当倚为肱骨,老兄大才可得立显,方能迅即影响时局,如若问取舍,某已偏向朝廷也。”
    左宗棠长吁一口气道:
    “两位也已看见,自从我等来到此处,虽名为隐居,其实并无片刻安宁,左某故交亲朋甚多,却无知左某心志者,只是要说投奔太平军,确实顾忌更多,倘若太平军中有帝王之才,左某倒也不惧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看来,还是朝廷胜面大些,如果左某不顺应时势,致使乱局延宕,倘若夷人再见缝插针,搬弄离间,造成山河破碎,我华夏内忧外患,恐有灭顶之灾矣!”
    钟麟见左宗棠已经基本下定决心,遂也不再多想,道:
    “既是如此,我等也算定了方向,朝廷毕竟已有二百年基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使再遇到明主,也许还能中兴, 登基未久,尚未知风评如何,愚弟倒是忽而想起,当年林公曾说先帝六阿哥才高果敢,只是未得最终垂青,未知 如何看待,宫廷之内,如有贤王,或许大有裨益,”
    “此事左某略知一二,自古以来,生在帝王之家,才华毕露未必是什好事,你说那六阿哥也是异数,正大光明匾后立储圣旨内封为恭亲王,尚是头一个,不过一个恭字,恐怕着显出宣宗之忧虑也,虽则听闻如今圣上仁厚,也颇倚重这位亲王,只是关乎帝家命魄,要说毫无猜嫌,左某断然不信,是以只要 安在,无论这位亲王有多大才能,恐怕都难以成为真正决策之人也。”
    “唉,愚弟又想及龚定庵生前那句诗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希望天公佑我华夏,多出俊杰矣。”
    且说众人打定主意,左宗棠亲手烧掉翼王信函,方才休息。次日郭嵩焘果然一早即来候讯,见左宗棠答应,甚是高兴,马上派使送信于张亮基,当天下午,张亮基信使来回,说张中丞闻左公应邀,喜不自胜,旋即决定今日先入长沙等候,现在恐已进城,还望先生及时动身,以解巨困。左宗棠答应次日即同诸人入城,请中丞无需担心,送了信使回去,左宗棠自然先要安顿诸事,朱教玉伤虽已好,但大丧在身,众人本劝先在白水洞静养,但朱教玉决然不肯,定要同行,郭嵩焘乃在籍庶吉士,丁忧在身,无旨不能擅行,遂定由左宗植与郭氏兄弟及家眷暂留白水洞,互为照应,左公携王褒生、朱教玉、谭钟麟三人同赴长沙,图谋建功立业,护佑桑梓。
    第十四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新宁举人江忠源年少时风流倜傥,有放荡不羁之名,然常慕李太白之飘逸洒脱,诗作多有恢宏之气,其后始兴练勇,战多胜绩,终成湘军之源,名震朝野,今集其诗句,与读者共赏之:
    莫嫌车马逐风尘,休厌饥寒迫此身。
    系颈请缨男子事,封侯归醉洞庭春。
    且说咸丰二年八月廿五日午,谭钟麟与左宗棠一行来至长沙城北门下,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正欲搭话,却听城上传来话声:
    “城下可是湘阴左公季高先生大驾?”
    “正是左某前来投奔张中丞,烦请军台通报则个。”
    “何须通报,亮基已久候多时,望眼欲穿,还请速上城来”
    说罢,城上放下一长梯,城下四人相视均笑,暗道城中果然已是严阵以待,城门绝不会轻开,也难怪,太平军一路攻城拔寨,沿途州县几无幸免,方才途中尚听闻路人说前湖南提督余万清在道州与敌尚未接战,已逃往省城之事,一省提督责领全省军务,尚且如此,勿论旁人也。
    众人攀梯入城,张亮基早抢先一步,握住左公之手寒暄不已,只见这张亮基身材短小,矮左公几近一头,不过面容很是沉稳,颇有威严之气,谅也不乏才干,难怪林则徐能视为股肱,朝廷能于此危难之际授以重任。张亮基将几位守御将领介绍毕,嘱托各司其职,亲带左公等人回到府署,堂上已摆了便宴,张巡抚再次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先生才高八斗,先前陶文毅公、林文忠公视为奇才,郭筠仙庶常屡举孝廉科而不应,程晴峰(程矞采,时任湖广总督)制军迭请不出,亮基此番能得先生相助,荣幸之余,深知先生实为感念乡邻,宏济时艰,既有先生运筹,心中着实大安,不啻绝处逢生,还望先生不吝指教也。”
    说罢欲拜,左公忙搀住道:
    “中丞身负皇命,万勿多礼,左某一介村夫,枉受谬赞也,此番受此隆礼,定当竭尽所能,以报中丞知遇。”
    两人又客气几句,并将谭、王、朱诸人介绍,因为来时路上,四人约好对策,隐瞒朱教玉来历,含糊姓名,自今后凡称太平军,必为匪、逆、贼,称呼诸王,必加一“伪”,一切皆依约行事。左公见张亮基府署不小,人却不多,料想刚刚就任,诸事未艾,遂道:
    “中丞此来,可有完备谋划?左某当闻其先。”
    “唉,正欲请先生策划,此次钦命调拨,孤身前来赴任,初到常德时,无兵无饷,但有十余名护卫兵弁,候到湖北解来协饷八万九千两,购置些油米布匹,火药子弹,连同汇集当地土兵一千,镇军标兵八百,黔兵六百、滇兵五百,现均在长沙城外驻防,亮基孤身缒绳入城,城墙之上拜领巡抚官印,如今此处除了勤杂,仅有巡抚关防、王命旗牌一通,文卷若干,前任巡抚骆中丞家眷早已出城,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奉旨暂留长沙襄理防剿,待赛中堂(赛尚阿,时任钦差大臣)入城,现已移署他处,亦未留攻守良策也,亮基向来但知读书,未尝历练兵事,虽抱必死之志,然观城内民众之心殷殷在望,内心着实不安也。”
    “中丞一片赤诚,乃我湖湘子民之幸,有左某在此,定保省城无虞,不过现今欲行计谋,须先有可靠之才方可,之前听闻中丞已调江岷樵回省,又奏请胡润芝等前来,未知可有消息?”
    “润芝太守已为蒋中丞(贵州巡抚蒋霨远)所留,短期恐难成行,早间又刚刚得报,岷樵大令于天心阁作战时腿为粤匪伏兵长矛所创,现于城外营中养伤,短期内亦已无法征战。”
    “江岷樵自匪在粤时已数次与之交战,且多胜迹,乃最知粤匪战守之人,如今虽不能动,但其所知甚为关键,宜多与谋划,请速派人接来,城中也宜养伤;至于骆中丞,毕竟久任湘事,熟悉诸情,还要多与交流。”
    “好,亮基随后即办。”
    “左某尚需查看守备及敌情,中丞倘请不来骆中丞,也将长沙知府、知县、省属藩台、臬司等同请来,方可熟悉情形也。”
    张亮基捻须道:
    “先生或许未知,如今之省城,前布政使恒福刚刚内召调走,藩印由新调按察使潘铎署理,而长沙府,仅有一位署理知府仓少平(仓景恬),长沙知县久已空缺,亮基正欲奏请,只是尚无人可保。”
    左公沉吟片刻,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侠采兄乃道光十二年举人,才具不凡,有领兵攻占之才具,中丞可为其谋划知县之职也。”
    王褒生本不欲为官,正欲拒绝,见左公正拿眼色示意,遂将到口之语收回,只谦道:“哪里哪里。”却原来左公一来想为张亮基扩展势力,二来也想试探一下诚意,张亮基虽不善兵谋,但在官场滚打多年,当然知道左公之前一直尚未进计,定是意欲试探,自己是否果如前诺,权职尽由区划,当然,一个署理知县,作为封疆大吏保举起来亦非难事,何况本有科举功名在身,故而连忙笑答:
    “鸿俦鹤侣,鸾翔凤集,以先生之大才,左右必乃高士,不如待亮基查过各府县缺额,几位贵友一并举荐。”
    张亮基深知自己必须打消左公之疑虑,方能使其倾力相助。左公当然不肯,至少朱教玉身份有碍,目前不宜过于抛头露面,遂道:
    “中丞误会矣,我等绝非谋求私利而来,实乃省府县各务其职,方今危急时刻,不能迁延;思勉兄武功出众,行事侠义,将来侠采兄等真要统兵上阵,思勉兄定当护卫左右,不致有失;至于文卿兄,性极沉静,左某勾画粗疏,正须匡勒,故而不求出为外官也。”
    原来四人之前已经商定,王褒生与朱教玉二人本即英武,宜于军营施展,左公与钟麟乃为文士,当深居幕内也,只听张亮基道:
    “方见先生成竹在胸,亮基甚为心安,来,今日公务在身,不宜多饮,亮基邀诸位同饮此杯,共匡大义!”
    众人饮罢饭毕,张亮基派人去请署布政使兼按察使潘铎,长沙知府仓景恬,自己亲到骆秉章府请同巡视城防,众人集齐,湖南提督鲍起豹,原湖北巡抚罗绕典闻听湘阴名士左宗棠受邀巡城,不请自来,皆欲一睹风采,诸位大员互相介绍,众人还从北城墙巡起,这长沙城西临湘江,水急城高,不宜驻守大军,太平军并无船炮,断无可能攻破,仅有少量兵员监视即可,左公见北面一段城墙砖石颇新,顺口问道:
    “此处城墙应是新修,未知成色如何,所费几何?”
    骆秉章素闻左公乃国士之能,早就有心结交,遂热情道:
    “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朝承平已久,此段城墙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前见粤西贼势日盛,今年二月才奏请借库款两万两,又筹捐数千两修复,七月十五日方竣工,二十八日逆贼已及城下,如今想来,着实险极。”
    “真是天佑我长沙子民,不过听闻发逆在郴州城得了不少火药,来日攻城,必轰我城墙,应预备防堵器械,募集民夫,随时待命方可。”
    众人皆称是,一行人沿城墙自西向东,又折向南,左公见城北与城东均无太平军,心中暗奇,直走至城南,方见太平军旗旌,只见敌军悉聚妙高峰、鳌山庙,蔓延至白沙井、老龙潭一带,左公见势暗喜,心想太平军将略不过尔尔,但是脸上却未露声色,但问城下守军及各路防剿绿营调动情况,乃知城下正面天心阁守军乃江忠源、江忠济兄弟所练楚军,约千人,自桂林鏖战至今,战力最强,和春统各路援军奋守城外其余各处,瞿腾龙、邓绍良等各领军近千,机动策应,另外,向荣亦率三千余粤兵追至长沙,现屯兵河西,安义镇军常存统滇黔苗各兵千四百余,驻守城西南常德方向路口,另有赛尚阿调集川军三千,河南河北镇军王家琳督带河南兵一千驻守城北岳州方向,城垣防务由本省提督鲍起豹率军驻守,罗绕典帮办军务,各处官军、练勇合计不满两万,至于敌方,据前夜观察,联营十余里,烽火烛天,恐有数万之众等等。
    众人巡视毕,各回职守,张亮基同骆秉章、罗绕典共三位前、在任巡抚与左公等幕宾齐回巡抚署,正好接回受伤的江忠源,众人自有一番寒暄,左公觅得笔纸,也不参照舆图,迅速画出一副敌我驻军简图,并同三位大员道:
    “或许是天佑我大清,诸位请看,如今太平军布阵几如长蛇,首尾难以呼应,又是背水面城,乃自为绝地也,官军兵力虽略逊匪逆,然据某观察,贼众之中短发者多,长发者少,可见最悍之广西匪众已多受挫,百战之贼甚少,其余多为沿途裹挟乡民、会众,短期之内,难成战力,现我军驻兵,防堵位置尚妥,惟城西龙回潭、土墙头一带为匪北蹿之必经要道,现今向军门兵众最多,又多历练,守据水陆洲(今称橘子洲)西北,此处势高面水,易守难攻,无需重兵,可分其三分之二,扼守龙回潭要道,外围各军但守勿攻,呼应牵制,城南由楚勇以及瞿腾龙、邓绍良所率精兵突破妙高峰,贼必慌乱豕突,我方齐心协力,以逸待劳,定可一鼓歼除,免致流毒他方也。”
    张亮基闻言大喜,暗道左宗棠果然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看出敌我事态,众人皆以为长沙保全尚属困难之时,他却已运筹全歼匪敌矣,就说顺手画的这敌我对峙图,非胸罗万象绝无可能速成,但见罗、骆二人面色凝重,知道尚有困难,遂道:
    “不知兰陔兄与吁门兄有何难言之隐,但请明示。”
    罗绕典看了一眼骆秉章,见其未准备开口,遂道:
    “现在城内外三巡抚、三提督,赛中堂程制军均不在省城,城内外十余总兵、镇军互不统摄,根本无法统一调度,惟有候赛中堂或程制军前来调度,方能合力,不过左先生果然才高,一语中的,绕典佩服之极,料想有先生在此,进可攻,退可守,至少长沙不会有大闪失矣。”
    左公并未在意罗绕典这些恭维之语,但见江忠源亦是点头,已知之前所谋不易实现,遂转而道: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闻谣传伪东王杨逆、伪西王萧逆、伪翼王石逆均为能征善战之枭首,前虽亦有传闻萧逆中炮,但其余之贼首,一旦醒悟,恐转变策略,某思其要么迅速攻城,要么假攻城而实他窜,无论如何,我方短期内若不能主动出击,城防必遭攻击,为安全计,当饬得力干员清监狱、稽保甲,组织兵将加筑月城,组织民夫开城南内壕,还需增制兵械守具,否则长沙四战之地,断难完存。”
    张亮基频频点头,罗、骆二人也暗暗赞叹,见张亮基已着手调动安排,二人也便告辞回府,张亮基又派人送江忠源至静处养伤,左公见几位大员均已离开,方对王、朱、谭等低声道:
    “难怪官军不堪一击,自古以来,兵贵神速,方今长沙告急将逾一月,统领大臣竟尚未到位,再加上将懦兵骄,此前我等所虑割据对峙之局面恐是难以挽回矣,朝廷非屡受其辱,断难洗心革面,起用干练之才统摄也。”
    谭钟麟方才见左公筹谋划策,果然精奇,更为钦服,今见左公甚是忧虑,遂安慰道:
    “或许太平军中诸首并无季兄所谋之高,候赛中堂入城调度,亦为时未晚也。”
    “唉,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等境况,绝非朝夕所能改观之势,观赛中堂迁延不前,估计也难以收效,更可忧者,每经一战,敌兵将即历练一回,善战者则能脱颖而出,他日恐愈来愈难对付矣。”
    王褒生所思又有不同,遂道:
    “方今之际,不惟兵员调度困难,倘若不能速胜,军饷钱粮恐将尤其困难,至时左支右绌,士气必将更为低落也。”
    “侠兄所言极是,方才愚弟本欲谈及此事,只是两位前抚台在旁,不好言钱粮之事,今夜当再为筹谋。”
    却说众人一日劳顿,已是倦乏,待张亮基安排完诸事,早已在正堂摆起宏宴,张亮基新就巡抚任,又得一众幕宾,遂洗尘延请贺喜诸席合一,邀了城中诸多文武入座,左公等也在座上,一席谈话不表,
    第二日一早,左公等即同张亮基筹谋守城之事,张亮基思谋定期亲自巡城,并购置酒肉饼粥犒劳守城将士,约定出城杀敌,得一首者,赏银五十两,以鼓舞士气,左公见巡抚能诸事亲力亲为,甚是慰藉,暗幸自己托身之处确非庸才,不由就说到钱银上来,左公道:
    “现今守备攻占兵将众多,钱粮兵饷乃战之根本,不知中丞心中可有数?”
    “前听振之(潘铎)云府库之内,余银已不及两万,各省协饷一时定难解到,眼前正为此事犯愁矣。”
    王褒生闻言道:
    “前某多为询问,各处兵员饷银每月每人三至五两不等,方今城内外近两万兵丁,这点银两恐难以支度,观当前形势,战事绝非短期之功,时日一久,恐致生变也。”
    “侠兄所言极是,只是捐勒钱银诸项,隶属藩库,振之本属新任,亮基亦是初来,恐左右不便,难以着手也。”
    “非常时期,首要精诚合作,统一调度,合力对外方有望胜绩;各自为战,甚至再互相攻讦,则战守必败,某前闻潘大人也曾官拜巡抚,乃能干之员,定能体察此番情势,此时当速与协商也。”
    张亮基点头称是,转又询问左公:
    “既然要着手治饷,未知季兄可有良策?”
    张亮基经昨日一天熟络,已改口不再称呼先生,左公虽较张亮基小了五岁,不过当时风气,无论年龄如何,同一辈分者均以兄相称而已。
    “在外必须奏禀朝廷速催各省协饷,然远水难解近渴,在内惟有依赖长沙乡绅矣,好在现今粤匪攻城甚急,劝捐当有成效。”
    “可能季兄过于乐观,前听骆中丞曰,长沙办捐甚不得力,前后连一万两都未凑齐,哪能尽解燃眉耶?”
    “如此说来,还需鼓舞一番才行,但不能不速办,文卿,你可还记得前年你我同至黄南坡所寓之处?”
    前年左、谭二人正是在黄冕家确信林公崩逝之讯,当年又一起同访过一回,自然记得,遂点头称是,左公道:
    “黄南坡家资殷厚,且为人仗义,文卿可助潘藩台去劝他出力,如若不成,左某再去,郭庶常之仲弟意诚公(郭崑焘)亦在籍举人,虽在丁忧,但情势危急,当须夺情,可请出襄理书牍文檄,他兄弟力主左某出幕,今当不致反拒之,一切还请中丞定夺。”
    张亮基唯恐人才不足,此时当然应诺,先安排下属各处办事,再亲引钟麟至潘铎府,不待停留又同左公王褒生等人巡城,甚是勤恳。单说钟麟,候巡抚一走,即对潘铎说明来意,潘铎自然大喜,遂带随从两员,同钟麟直奔黄冕寓所而来。
    第十五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道光年间,以林则徐为核心,龚自珍、魏源等先贤立志“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引领一时风气,然因战争不利,林公谪戍,魏源只好埋首著述,后来与谪戍归来的好友黄冕重逢,闻知林公等西域行径,豪气不减,当即赋诗五首,今择末首录下,以备瞻怀:
    白发坡翁海外行,自言奇绝冠平生。
    我生第一伤心事,未作天山万里行。
    话说谭钟麟与湖南署布政使潘铎一行来至黄冕寓所,通报名号,迎接入内,几人均早已相识,自无需多作介绍,这黄冕五十余岁,长沙县人士,说起来也曾是历经风云,二十岁即担任两淮盐运大使,为时任江苏巡抚陶澍看重,官至知府,后随两江总督裕谦守卫定海,抗击英军,数有战功,道光廿一年总督殉国,黄冕因朝廷对夷政策转向求和而受牵连,戍遣伊犁,期间同林则徐交往深厚,先前林公早同钟麟说起,后又有两次来往,确非寻常人物。三人寒暄毕,上得茶来,钟麟遂道:
    “晚生听闻当年南坡公同林文忠公一同戍守伊犁,文忠公一心为民,泽被万里,在新疆大兴水利,而当时南坡公正是督垦官,声誉甚佳的坎儿井可是南坡公之杰作耶?”
    “哪里哪里,老夫当年不过承文忠公青睐,依命行事而已,未曾想竟能为文卿兄所知,唉,文忠真伟人也,老夫能为其效力,得其提携,实乃三生之幸。”
    “南坡公过谦也,文忠公一生虽举荐人才无数,但能让文忠公亲为其族谱作序者恐罕见矣,贵族之祠堂上‘西塞论交亲旧雨,东山转眼起停云’可是文忠公之亲笔?”
    “哈哈,老夫同文忠公也算是患难之交,还让文卿兄见笑,当初文忠一逝,老夫如丧考妣,一生豪情,已付之东流也。难得文卿兄还能记起此等旧事,当年文忠公伊犁瞻论青年才俊,即提到茶陵谭文卿,你我虽仅数面之缘,未得深交,但老夫并不陌生,说来都是文忠公之渊源,不过文卿兄与藩台大人同来,恐怕还有贵干,但请明示耳。”
    “南坡公见笑,此次钟麟造访,确实有事相商,湘阴左季高先生已出山助守长沙,不知南坡公可有耳闻?”
    “老夫昨日已经听说,左公之才,谁人不知?既有左公出山,我长沙当保无虞矣。”
    “但如今粤匪兵临城下,长沙府柴米油盐等备存尚算充足,唯独这军费,朝廷着派协饷迟迟不至,故而钟麟此来,实受左公所托,借银充饷也。”
    “此事好办,左公守城,乃我长沙子民之幸,理应出钱,也莫要谈什么借字,文卿兄但回,老夫随后即着家丁亲送纹银五百两去交藩库,略表心意。”
    “方今长沙城内外有两万兵丁嗷嗷待哺,南坡公也曾身在军旅,当知雪中送炭之贵,素闻公能急公好义,晚生方同藩台先来贵府,实希望讨个得胜彩也。”
    “老夫明白,既如此,则记老夫一千两,方今世事纷乱,捉襟见肘,文卿兄不会难为老夫矣!藩台大人说呢?”
    潘铎仿佛对一千两已经甚是满意,遂点头相应,谭钟麟暗暗叫苦,心想倘若像他这种巨富乡绅只能借捐一千两,那把长沙城捐个遍,也不过几万两银子,大战在即,恐怕杯水车薪而已,但又指望不上潘铎,遂道:
    “藩台大人先请稍候,钟麟想请南坡公借一步说话方便乎?”
    黄冕犹豫了一下,旋即道:
    “自然方便,藩台大人请暂歇片刻,老夫失陪片刻,同文卿兄去去即回。”
    “南坡公请自便,潘某在此恭候则可。”
    钟麟随黄冕进入内堂,过了一道门,又走了数十步,方拐进一间雅室,但见墙上挂满字画,有一大架书摆在房中,恰似一台屏风,钟麟候黄冕掩上房门,朝东南方向噗通一声跪下,黄冕正欲来扶,却听钟麟哭道:
    “文忠公哪!公生前爱民如子,从不计惜生死祸福,令钟麟一生仰慕,惟愿继承遗志,倾尽绵薄之力,只是如今外有蛮夷窥视,内有匪逆侵扰,泱泱华夏,将入水火矣。面对此局,钟麟却束手无策,难尽薄力,纵有一死,亦愧对在天之灵也。”
    说罢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黄冕本是侠义之人,只是前遭放逐,后幸运释回,早对朝廷心死,但求朝夕平安,如今见钟麟一哭,仿佛真看见林公伟姿,不由眼泪也已落下,但闻钟麟哭声洪亮,又怕惊动左右,忙擦一把眼泪,俯身将钟麟搀扶起来,安慰道:
    “文卿兄切莫再哭,先听老夫道来。”见钟麟声音渐低,只是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兀自抽咽,又扶钟麟坐下,亲自沏了一壶茶端来,才见其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双眼甚红,泪痕犹鲜,遂叹道:
    “文卿兄,非是老夫不能感念时艰,不肯尽力,只是为今朝廷腐朽,官吏贪鄙,老夫纵使倾尽家产,恐怕也不过为彼等中饱私囊而已,文卿兄一向不在官府,初次入幕,但凭一腔赤诚,老夫自然看在眼里,但亦把彼等看的清楚,与其将家财喂了豺狼,还不如赚个吝啬之罪名。”
    钟麟见黄冕如此说话,料定确是肺腑之言,不必再演,遂拭掉泪滴,正色问道:
    “那依南坡公看来,可有办法杜绝此种现象?如今张中丞对左公言听计从,公但有计,还望明言,难不成坐看匪逆破城?”
    “唉,老夫何尝不知一旦城破,家财即为乌有,只是官吏层层克扣,并非一人之事,其实何止钱财,现如今粤匪由最初数千人北蹿,愈剿愈多,愈攻愈强,难保不是有人养寇自重,当此乱世,朝廷不用重典,断难见效,老夫与左公相交甚厚,知其有经世济国之大才,行事虽被外人看来有些恃才傲物,睚眦必报,但其实内心忧国爱民,犹如刻骨矣,此后对敌或能毫不留情,对内却难大开杀戒,此乃老夫最担心者,然而性格使然,保长沙固然不致有失,但开革风气,恐怕还需有人支撑才行。”
    钟麟同左公相交十几年,确实感觉正如同黄冕所言,看似乖张,实则至诚。不过现今先要解决燃眉之急,哪顾得想将来之事,遂再问道:
    “方今先要度过眼前之劫,对于募捐钱银之事,南坡公可有良计?”
    “为今之计,须觅可靠之人经管,使劝捐之资,直接交割于诸位将领,省去中间各项环节,大约可以减少侵吞,尽为所用也。”
    “南坡公既有大才,何不亲自出马,经管钱饷,如此一来,左公也可放手于军情也,晚生不敢隐瞒,来此之前,左公已有举贤之意,自然希望南坡公担此重任矣。”
    “老夫非为职差也,不过只要有放心之人,老夫自可倾尽全力,前刚结算,敝府中除了必须支度,可以相助的银两有这些数。”
    只见黄冕伸出四个指头,钟麟低声道:
    “是四千两?”
    “非也,四万两。”
    钟麟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又觉不妥,道:
    “南坡公出此巨资,不怕他人议论,或者诋毁家财来源乎?”
    “文卿兄果然心细,不过非常时期,老夫不会惧怕流言蜚语,毕竟也算文忠门下,岂不知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豪言?何况老夫一家钱财,并非来路不正,只是老夫略擅打理罢了。”
    “既如此,晚生这就回去,同左公商量,还请南坡公做好出山准备也。”
    “文卿兄但请放心,即使不授职务,只要左公开口,钱物老夫一文不少。”
    二人知道潘铎还候在前堂,不宜多说,遂携手出来。潘铎方才听见后堂隐隐有哭声,但也不便多问,见钟麟同南坡公出来,马上起身迎接,钟麟示意稍后再谈,转身便向黄冕告辞,黄冕作势要留午饭,二人婉言相谢,又寒暄几句,便出门来,并肩往巡抚署而回,潘铎忍不住问:
    “文卿兄与南坡公交谈甚久,可有进展?”
    “进展不错,钱财倒为其次,难得南坡公愿亲自出力,襄助劝捐,此老在省垣名望极高,如今带头示范,眼前困顿当可保无虞也。”
    潘铎见钟麟说的轻松,很是高兴,这潘铎,乃是道光十二年进士,道光廿八年已出任河南巡抚,位列封疆大吏,只是后来因所荐人才不淑(咸丰元年陈州知府黄庆安犯赃一案被查),降两级为山西按察使,今年也是临危调湖南按察使,才到任没多久又署布政使,虽是久经官场之人,但毕竟新任不久,之前但为提督巡抚各色兵将催饷不已,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甚是煎熬,前见张亮基对左宗棠等人言听计从,心有不忿,今见钟麟出马,一番胸有成竹之势,自然刮目相看。且说一行回到府署,张亮基同左、王、朱等幕宾正在堂上讨论兵事,只听左公愤然不平,声音渐高:
    “这向军门妄自尊大也就罢了,常存、马龙不过客籍总兵,竟也阳奉阴违,不听调度,有将如此,怎会不败?真是岂有此理,气煞左某也。”
    张亮基显然也是气愤已极,虽欲劝解宗棠,又不知语从何起,见钟麟二人过来,一边示意钟麟相劝,一边作势道:
    “实无他法,亮基亲自领兵一千,前去堵截算了。”
    众人连忙相劝,张亮基虽有才能,但统兵上阵恐怕不行,何况现今长沙城内,虽然巡抚命令檄文多有不为通行之处,但毕竟名义上是以他为最高统帅,钟麟刚回来,不知详情,忙问:
    “不知何事,让中丞与季兄如此着怒?”
    朱教玉见王褒生也在忿忿中,遂道:
    “先前中丞数去书信催向军门分兵扼守龙回潭,结果均无回信,这巡抚虽是名义上提领一省兵马,但官阶只是二品,提督却是一品,何况向军门乃广西提督,粤匪兴兵以来,实为总调度,连钦差大臣赛中堂的命令都罔顾不理,何况中丞之前曾同吴竹帅(时任云贵总督吴文镕,号竹孙)会衔参劾,今难免不存私心,中丞无奈,复檄令来援总兵常存、马龙带兵前去,竟然也不见行动,方今危难之际,军令如此不畅,中丞与季兄才动此大怒,对了,南坡公之事,可顺畅乎?”
    “虽然小有波折,但南坡公已答应出马相助也,银饷短期之内应该有所保障,不过南坡公欲要亲自打理劝捐之银,不经藩库,未知中丞能否答应?”
    “这,恐怕不合常理吧,历来一省钱资,均由藩库交接支度,如何能不经藩库矣?再说这进出账项,一旦交于旁人,将来有人质疑,岂非难以脱身?”
    钟麟见张亮基说话间数度目视潘铎,料想此事当着藩台之面,难以遽做决定,而且方才潘铎听说劝捐银饷不入藩库之提议,已然面有改色,定是心有不悦,遂道:
    “中丞说的是,是钟麟不熟典章,思虑不周,暂且搁置一边,方才说到堵截龙回潭,诸将皆不愿去,恐怕还有他因也。”
    王褒生见众人暂未接话,遂道:
    “依某看来,还是惧战,龙回潭大道,北通岳州,乃是长沙周边最宽之路,又有探报粤匪正在附近搭建浮桥,料想他日匪逆窜逃之时,必定首当其冲,诸将皆领兵混迹多年,攻战未必有策,自保却是个个精明也。”
    “难怪方才南坡公叹革新必须重典,如今将弁不知军令,任意妄为,恐非但战不能克,亦且守不能固,如此说来,我长沙城也并未尽安,殊为可忧也。”
    王褒生道:
    “那也不至于,此处毕竟省城,鲍军门所率四千守兵多为湘籍,当有必死之志,城外江岷樵楚勇,邓绍良、瞿腾龙所领均可调度,和军门(和春)也算尽职,唯独向军门提辖各军已过五千人而不受调遣,川军三千也难协调,粤匪如今处境狭蹙,又无外援,定然不肯全力来攻,但凡守住几次扑击,贼众必将远遁也。”
    张亮基见天色已过正午,众人皆忙于公事,尚未进餐,遂道:
    “但望能如侠兄吉言,倘若省城真为匪逆攻据,恐不惟亮基必死无疑,城中各位大员即使幸免,也难逃圣上雷霆一怒,且不去管他,后堂已摆了便宴,我等边吃边论。”
    潘铎见钟麟并未谈起与黄冕所谈结果,方才又顾忌转移话题,料想对自己有所避讳,心想这也难免,毕竟自己也是初来,处于此种尴尬境地,姑且观望即可,遂起身告辞,张亮基欲留,见潘铎坚决,也就不再勉强。五人一齐入座,但见席上菜品已大不如昨日,钟麟却暗自高兴,毕竟处境艰难,倘再铺张,非良兆也,见众人坐定,遂道:
    “南坡公此次愿捐出大半家财,应数乃为四万两也,只是担心此银不能真正用于关键之处,反为各级官僚层层盘剥,故而必欲不经库属,由可靠之人专门经管,方能打消疑虑,钟麟以为,南坡公既是林文忠公故属,又是干才,亦肯出力,不如就由南坡公来牵头处理如何?”
    左宗棠额首道:
    “南坡公所虑并非虚妄,只是潘藩台处,恐怕得中丞亲自规劝,毕竟四万两银子绝非小数,就算捐班,也够个知府之衔矣,何况由南坡公亲自劝捐,必能群起响应,半年之内,我方不至为兵饷所困,实乃解我后顾之忧也,中丞以为如何?”
    “只是我朝典章,向来无此先例,恐怕难以说动藩台。”
    钟麟见张亮基为难,突然想到江忠源团练楚勇,并不属于旗绿二营,也是先例,或者可以借鉴,便问:
    “对了,江公兄弟团练楚勇,其所处经项由何而来?”
    左宗棠闻言眼前一亮,遂道:
    “有了,既然岷樵所练团勇,不由府库拨款,实为各处筹措,如今大可将绅民所捐款项,归为团营经费,就由南坡公组织信任之人专管,对外也不报数目,至于各省协饷、户部拨划,仍入藩库,如此藩台则无话可说,至时官军困难,反可接济,如此主客相易,既占据主动,又不经手于诸员,去贪鄙之忧,妙哉。”
    张亮基也觉得此计可行,不过还是担忧道:
    “如此一来,所捐款项岂非任由该处处置?倘若遇人不淑,岂非难以管控?历朝典章,皆有来由,大多是为规避各种疏漏,如今一旦废弃,仅寄希望于数人良劣,恐必留后患也。”
    “中丞所虑不无道理,只是为今非常时期,可以便宜行事,至于典章制度,我等亦可逐步完善,只需规避疏漏而已,否则一切按章行事,反有更多不便,纵观今日之势,旗绿两营皆难有功,他日若要勘平乱氛,也许还要兴练新军,是了,当年林文忠公在时,已与左某谈及此事,当时便有兴练新军之议,如今看来,文忠公确实高瞻远瞩,非我等所及也。”
    一说到林则徐,座上诸人,除了朱教玉外,均是熟悉无比,左公此语一出,众人仿佛又见林公亲至一般,那种义无反顾而又坚毅沉稳之容,使诸人心中一瞬间即已热血沸腾。钟麟叹道:
    “救国图存,延我华夏命魄,林文忠公实为前驱,我辈皆当偕行矣!”
    第十六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 数健将勇防长沙
    江忠源年少时欲求拜曾国藩,因无赖名声而一度为曾国藩厌弃,然一见之后,却惊叹曰,此人当名满天下,可惜忠源数度会试不第,一度郁郁不能得志,曾有诗曰:
    人生富贵亦有何,志士不忘在沟壑。
    已无疆场志雄心,此生休问凌烟阁。
    先说左宗棠等人协助张亮基守城,日夕勾画,常论至深夜,不觉已有一月,攻守双方各有交战,但都不大,每次伤亡皆在百人之内,这太平军诸将也不着急攻城,一心在屯集之处搭建湘江浮桥,此处湘江七里多宽,竟成坦途,官军数次会攻浮桥,均无成效,张亮基等陈报奏折也已批回,人员大有变化,先是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钦差大臣赛尚阿因湖南战守“调度乖方,劳师糜饷,日夕无功”而遭革职拿问,于九月九日已回长沙城,听候交接;又因湖广总督程矞采督办湖南防剿事务“株守衡州,未能遏贼”而去职留办湖南粮台;命已革两广总督徐广缙为钦差大臣署湖广总督总领各路援兵围剿太平军;长沙省城内,则令潘铎实任湖南布政使,升南阳知府岳兴阿为湖南按察使,到任前由长(沙)宝(庆)道周颚署理;直隶州同知江忠源擢升陕西即补知府,起在籍知县黄冕协办军需总局,善化知县陈丕业调长沙知县,擢在湘举人王褒生为善化知县,留长沙调用等。
    江忠源自那日以篮舆缒入长沙城后,左宗棠等人经常来其养病之所看望,张亮基几度亲自为其调药,其受的本是皮肉创伤,骨骼并无大碍,数日之后,已可下地,近来更可以上马骑行,张亮基也不放其出城,所带楚勇仍由其部下刘长佑等率领,留忠源在府中共商方略,数日来与左宗棠等惺惺相惜,情谊更深一步不表。诸人深知官军战力不济,连日来已将《战守要略》刊布守城各营,宣示纪律,诸如守城吃紧之际,擅离职守者斩,无令而擅自爬城者斩等,并且加强巡视,有沅州营两兵深夜自城墙爬入,被亲自巡城的张亮基抓了个正着,当即斩首示众,城内兵将果然不敢再有懈怠,只是城外各路援军,大多仍是不受调度。
    却说九月廿九这日,张亮基携黄冕、王褒生、郭崑焘同潘铎等一众官员去城防慰赏官兵,幕中众人留署,又为长沙城官军调度无方而焦急,左宗棠道:
    “现如今赛相拿问,自然已经不便居中调度,前番某以中丞之名给向军门去信,于地势、兵形言之甚详,苦劝向军门能督斥数军力扼河西,否则一旦为贼乘虚下窜,祸及东南各省等,结果竟回信说什么‘身是已革提督,贼他窜不任咎也’云云,我长沙城外,已云集各路援军三万余人,半月来却坐视河西龙回潭一带缺陷不补,彼此之间,互不统摄,向军门满心欲立奇攻,以雪前耻,却被伪翼王石逆在水陆洲密林处诈败诱伏,游击萧逢春、都司姬圣脉以下近两千人阵殁,向军门倒是逃了回来,只是此后恐更不会迎战矣。”
    江忠源虽亦是书生,但团练兵勇,阵前攻守已有数年,一月来兀自养伤,也是烦闷,此时脱口道:
    “也是廷阙昏聩,战场争锋,机会稍纵即逝,怎可一日无主?现如今赛中堂拿问、程制军降级,偏偏徐帅还远在广东,姑且不论彼等能力如何,有一人在,至少也可统一调度也,照如今形式,徐帅前来尚需时日,缓不济急,我等只能任由粤匪谋划也。”
    谭钟麟叹道:
    “朝廷但凡略通军事,必不至陷数万大军于此尴尬境地,那日听圣旨云拿问赛相,心想权宜之计也应以中丞署理钦差篆务,若如此以季兄与岷兄之才,令出有名,也可迅速调度,未曾想竟无下文,真是大出所料也,此令不啻自去头颅以济敌也。”
    朱教玉连日来与诸人相处,似乎已忘了自己乃大明遗脉,左、王、谭等也从未另眼相看,此时也替朝廷忧心起来,但见诸人焦急,遂安慰道:
    “或许朝廷承平过久,此次变乱一起,廷上诸人开始并未重视,以为发发调令即可平息,现今发现贼匪势大,却又自乱方寸,估计还需再吃上几回败仗,才能幡然醒悟也,其时季兄与岷兄等方能大展雄才矣。”
    钟麟附和道:
    “两位兄长才能自是无虞,只是没有得力之兵营可供调度,目前看来,岷兄所练楚勇竟是战力最强,只可惜仍嫌太少,局部攻占虽佳,左右战局大势必然不足,倘若朝廷能下放权限,由我等加大团练规模,有南坡公等调度财力,定可成以大事也。”
    江忠源一听此语,抚掌赞曰:
    “文卿果然聪敏,每每点到关键之处,忠源兄弟四人,虽才不济,但各自团练数千兵勇,尚无难事,军内同乡拔贡刘长佑才能较吾更胜,另外湘乡夫子罗山先生(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时人尊称罗山先生)也在助知县朱石樵(朱孙诒)团练湘勇,罗山先生授徒素重六艺,门下俊才如云,倘使能得朝廷方便,他日个个均堪带兵领将,何愁剿匪不利欤?”
    左宗棠凝神思索片刻,皱眉道:
    “罗山先生门下确实不乏才俊,我湖湘大地亦不乏兵勇,只是团练规模一起,一则经费繁巨,须做详致筹算;二来与旗绿兵营争势,定受排斥,恐自相攻讦;三则一旦势大,必为朝廷猜忌,又自多方掣肘,恐失功效也,以某看来,以上三者,均非易事也。”
    朱教玉毕竟较少从朝廷出发来思考,见三人皆一筹不展,遂漫道:
    “倘若粤匪再行北进,逼近国都,只怕朝廷也顾不得此等细枝末节矣,至时还能有心掣肘?”
    钟麟道:
    “勉兄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到时候恐怕会弄成个三方对峙,合纵连横,断难收拾,须知方今最急之事,乃是对抗外夷入侵,我华夏四分五裂,岂不正中夷人下怀?”
    众人听钟麟一说,均自暗赞,谭钟麟虽在四人中年龄最小,却每每看到最要紧之处,眼前困守长沙固然迫在眉睫,但毕竟是内乱,纵使百姓受苦遭难,然终究分出胜负,还可繁衍生息,然而一旦被外夷瓜分,非但国灭,更有亡族灭种之虞,故而一切谋划,不仅要考虑眼前,还需考虑更长远之未来也。
    又是沉默良久,朱教玉忍不住道:
    “那文卿兄可有良策?”
    “愚弟对征战方略,几近一无所知,哪能有何良策?此事惟有季兄、岷兄方能思筹周全,愚弟以为,要平定祸乱,非兴练新军不可,季兄所虑,财资尚可从长计议,惟与旗绿及朝廷关系,必须先为筹谋,以防隐患为要。”
    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宗棠长出一气道:
    “既如此,我等也算有了方向,前日罗山先生与门下王璞山(王錱)已在湘乡练成两营湘勇,听闻军容仪表甚整,但苦无时间亲见,方今左某身在此处,须臾不可脱离,就由文卿以中丞之使去军中商讨,了解境况,有岷樵兄与罗山先生之练勇经验,将来可有参仗,吾等且候中丞回署,再商讨此事,自入长沙以来,中丞能开诚布公,集思广益,实为近代所罕有,其人又明爽果断,与吾等情同骨肉,定能相与有成也。”
    “钟麟谨遵季兄所嘱,闻罗山先生一代理学大师,早有拜晤之意也。”
    朱教玉早先得钟麟所救,年龄又相仿,最为投缘,今见钟麟以文弱书生之身,欲赴军营,大不放心,遂同宗棠道:
    “不如由教玉陪同文卿兄一起前去,也可互为照应。”
    “如此甚好,思勉兄武艺高强,若能为文卿周护,断然无忧也,如此一来,二位小兄可在湘营中多待些时刻,也好多方留意也。”
    江忠源也道:
    “季兄所言极是,二位小兄,尤其要留意将才,俗语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罗山门下,才俊如云,绝非虚名,哈哈,说的江某都心动矣,若非军务缠身,也想一同去个来回方可。”
    “岷兄果然虑深,上年愚弟同刘霞仙(刘蓉)在定王台巧遇罗山先生,就见其门下李续宜、李杏春、王錱等人气度不凡,其年龄皆与文卿、思勉相仿,定有一番际遇也。”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巨响自南面传来,料是太平军又在攻城,但此次巨响声势前所未有,几人忙起身,往声响处赶去,才走半里地,已见城中百姓慌乱奔跑状况,拦住一个穿长衫的文士问询,说是魁星楼侧被长毛挖通地洞,城墙已被所埋炸药轰蹋,长沙城就要破了等等,几至慌不择言,四人也无心详问,往魁星楼奔去。
    这魁星楼在南城墙西端,本有地洞通城外,供守兵进出,不曾想太平军在郴州、桂阳一带发展时,吸收了大量的煤矿工人,这些人非常擅长钻穿地道,竟然挖至魁星楼处,引爆了大量的炸药,城墙即被炸塌。
    却说几人在路上遇到王褒生正亲自领了数百兵勇,自东至西奔来,路上百姓纷纷躲避,宗棠等见到,一同奔来,只见魁星楼一侧城墙果然塌了有四五丈之长,张亮基同鲍起豹等大员均在城墙内数十丈处观望,黄冕及长沙知府仓景恬正督斥兵勇抢修,王褒生所带兵勇也是为抢修而来,至时也不搭话,只顾指挥将沙袋土包往城墙断裂处垒填,该处兵防属邓绍良统帅,此时正带领镇兵八九百人严阵以待,只听得城外妙高峰方向螺号声起,城外枪炮声、呐喊声亦鼓噪而起,愈来愈近,料是太平军组织冲锋而来,左宗棠忙示意诸人将张亮基等人拉至安全之处,自己却往黄冕等人处而来,江忠源自也不甘落后,示意钟麟、教玉照顾好各位大员,钟麟却对教玉道:
    “勉兄速去照料季兄,危难之际,万不可有所疏忽。”
    朱教玉应声冲出,直奔到左宗棠旁边,恰好太平军已冲至缺口,往城内胡乱放枪,也是教玉眼疾手快,迅速将左宗棠拉倒在地,却是一管炮子迎面而来,只可怜宗棠身后千总赵继宗头部为其所伤,登时没了气息,宗棠见缺口上方已有太平军头目手持大黄旗直摇,情急之下又欲起身,被教玉牢牢按下,兀自大声嘶喊不已。
    城上乱作一团,却见邓绍良大呼数声,已经持刀跃出缺口,起手处已手刃数名敌兵,城内官兵本来惶恐不已,此时见主将奋不顾身,思忖邓将军平日恩德,遂奋勇杀出,太平军某将见官军为首一人勇猛,料想定是主将,一枪轰来,正中邓绍良右胳膊,这邓绍良也是勇猛,将刀交了左手,继续冲杀不已。说时迟,那时快,城外守将和春已经率兵援到,见邓绍良已经受伤,深恐不支,迅速带数名亲兵冲了上来,替下邓副将,即在缺口指挥防守,太平军见官军如此勇猛,气势为之一馁,早有官军数人将持旗之人砍倒,夺下“太平先锋”大黄旗,其余太平军将士见势纷纷撤退,和春驱兵趁势追击,直至太平军营垒方回不表。
    单说城内,左宗棠与江忠源见太平军退兵而去,城上百余残留敌兵已无反抗之能,忙返回张亮基等跟前,嘱咐迅速组织兵力,轮番攻击敌营,使其顾不得再攻缺口,罗绕典、鲍起豹纷纷称是,各下命令,飞饬城外各营,按五成出队,轮番攻击敌营至次日方可停止。但见各项命令已达,方舒一口气,众人也顾不得多停,又商量善后诸事,讨论停当,张亮基一面命潘铎带部分官员兵丁持牌安抚城内百姓,一面命仓景恬、黄冕、王褒生诸人抢修城墙,务必于明晨之前补砌完备,又查问了邓绍良的伤势,着所部交由其弟邓绍英暂署,左宗棠、江忠源等四人陪同张亮基再巡城防,先前钟麟等已亲见左宗棠身莅险境,侥幸得免,此时方得空相询,说起方才情形,犹自心悸不已,皆叹侥幸,宗棠也暗自后悔,心道自己虽饱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当时竟忘了自己虽是幕宾,却相当于一军主帅,身系全城安危,哪能如此搏命?可见纸上谈兵终是不足,要想长进,还须亲历才行。
    天光渐暗,和春前来汇报战况,此役因守城兵将英勇,人员损失千总赵继宗以下二百余人,至少斩获敌方七名头目,兵卒四百余人,左公详问情况,得知四百余名兵卒中长发者仅数十名,其余皆短发,又议论其兵力已有大额补充,不过战力也会下降等,张亮基则慨叹一月余来,敌方不动声色,不成想竟酝酿如此阴谋,倘非众人得力,恐怕已为所乘等,且说一行人见各处稳定下来,才觉腹中饥饿,遂回府署而来。
    诸人用毕便饭,已是夜深,但经历此次惊险,兀自难以平静,隐约又能听到城外枪炮声,张亮基遂又约齐幕僚商谈诸事,只听左公道:
    “粤匪既有经营地道之能,就不得不防,而地道之防,通常有两策,一则于城外加挖深壕,则地穴难以通过,二则于各处遍埋巨瓮,募盲人居内伏听,则可判断来向,今应及时实行也。”
    张亮基点头称是,踌躇片刻又道:
    “此事也不难办,听说钦差大臣将于明日行抵衡州,上午赛中堂已派专员将钦差大臣关防带去,估计不久即可抵达长沙,如此长沙城内外各镇将也就有个禀承之处,事权方能划一,或许可以扫平粤寇,以解朝廷危难也。另外,下月初六日须例行上奏一月来军事情形,恐要同帮办罗大臣,鲍军门、骆中丞会衔具奏,不过想必还需劳烦季兄亲稿,只是当此危急时刻,当以团结为要,向军门等劣事,能敷衍就敷衍了之,不知季兄意下如何?”
    左宗棠见张亮基之前军令遭遇不畅,又经下午一役,意兴很是颓唐,大有听候钦差大臣前来即交差之意,又不愿得罪同僚,秉笔直书,很是着急,但自己毕竟仅是幕宾,不好多说,只好应下,但又不忍,好在座上只有江忠源与钟麟、教玉,便直言道:
    “以左某看来,纵使徐帅能用兵如神,以官军之战力与斗志,恐也难以全歼逆匪,中丞还需做好最坏打算才行,我等均承林文忠公赏识,自当效仿文忠之志,力挽危艰,此时更显中丞之气度与才具,倘若中丞不能振作,那左某等还是归隐为好。”
    张亮基听左宗棠如此一说,肃然惊醒,自忖果然有些消极,遂抖擞精神道:
    “本台只是下午亲见大军血战,又经历季兄生死须臾之间,甚是不忍,想我等与粤匪本是同族,不去共御外辱,却在自相残杀,致使百姓受尽苦难也,突觉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心境一时动摇,诸位见笑矣。”
    左、朱、谭三人听张亮基如此一说,各自会心一笑,却原来张亮基体恤百姓,恰与众人相同,冥冥之中,或已注定也,钟麟出言劝慰道:
    “中丞与季兄均言重矣,此役毕竟乃我等初次经历较大阵仗,感慨自有不同,不过城守既然无虞,季兄也已平安,算得上逢凶化吉,料想之后更大阵仗即将再来,彼时中丞与季兄等更能从容调度矣。”
    江忠源多次亲临疆场,此时自然明白众人心境,遂附和道:
    “不过中丞与季兄今后如非万不得已,也该远离前线,于安全之处运筹帷幄,毕竟枪炮无眼,今日也是思勉兄武艺高强,否则季兄可要同江某一样挂彩矣。”
    说毕直指自己刚刚伤愈的小腿,自顾大笑不止,众人也皆笑起来,一时气氛轻松不少。
    第十七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道光年间,罗泽南于湘乡开馆授徒,一时弟子云集,后声名显赫者有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李杏春、蒋益沣、刘腾鸿、杨昌浚、康景晖、朱宗程、谢邦翰等,曾国藩之弟国荃、国葆二人也一度受教,又因早开团练之法,被誉为湘军之父,然其本是世外隐逸之人,最终战死沙场,实乃时势所造也,今集其名作《罗山吟》四季诗各一句,共品罗山先生淡逸之风:
    破屋三间白云覆,碧水绕门清可掬。
    拾得生柴煮淡粥,落落梅花香满屋。
    前文曾说到,孔孟儒学经汉代数百年之发展,已经变化甚多,又经五胡乱华、南北分制,直到唐初,几被佛教所掩盖,后韩愈作《原道》而文起八代之衰,儒家方又占据尊位,后至两宋,经程朱“存天理、灭人欲”之发展,以四书五经为纲,以张载等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要的理学终有大成,自此立为科举之目,渐成八股;但南宋时陆九渊又有别解,发展百年,到了明代,王守仁(王阳明)重读孟子,整理历代思想变迁,提出“心学”,再经李贽等人发展,为明代商业的兴起提供了思想理论,可惜天灾人祸,明灭清兴,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清初大哲虽皆受“心学”影响,但在强势的统治与文字狱压迫下,已经难以发展,儒学走入狭径,专以“考据”、“训诂”为方向,即时称的“汉学”大显,在乾嘉年间尤其繁盛,“理学”则沦为刻板的八股之道,然而道光年间,山河破碎,国困民乏,思想界又重拾程朱理学,以“经世致用”为要,遂形成了以罗泽南、曾国藩等为代表的晚清理学最后的辉煌,同治中兴,或为其果也。
    罗泽南生于湖南湘乡,自幼受湖湘文化开山鼻祖周敦颐的影响,本有理学之基,又受近贤魏源、陶澍、贺熙龄等湖湘经世派熏陶,故而虽不能科考名显,却能自成思想体系,自道光六年十九岁开馆授徒,凡二十八年之久,向以推崇理学、经世致用、躬行实践等要诀教授弟子,为湘军及曾国藩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且说谭钟麟本就对罗泽南钦慕甚久,此时能有机会拜见,自是兴奋不已,又停一日,即携了张亮基与左宗棠的书函,同朱教玉一起出城,还是缒绳而下,往北走数里,绕开太平军,在一处军营中借了两匹健马,方又折向南,过湘潭,日近中方至湘乡,打听至县北马圫铺,乃见一练勇大营,正在临时校场操练,朱谭二人也不着急通报,且驻足观看,只见指挥者乃是一白面书生,较二人还要年轻几岁,中等偏瘦,额方颌尖,鼻挺口阔,微须稀疏,双目炯炯有神,一条辫子在脖颈上盘住,身着藏蓝长袍,腰间扎一黑绸带,下襟对开,一双缎面黑布鞋,显是训练已久,屡屡举臂擦汗。汉子发现两个陌生人观望,也未穿官服,遂朝几个帮忙矫正身姿的武师低语几句,有三人同时纵身蹿起,眨眼即冲到跟前,为首乃一个白净汉子,也就二十出头,大声喝道: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偷窥我等操练?如是奸细,即先拿下。”
    钟麟见教玉已习惯性摆好马步,忙道:
    “这位师傅莫躁,我等乃湖南巡抚大人亲派的特使,此处有中丞书函交于罗山先生。”
    说罢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独将张亮基亲封的书信递给为首一人,那人看了一眼,道:
    “两位大人请随我至帐前稍候,容小的通报老师一声。”
    说毕转身带路,往营帐之处走去,另外两位武师一左一右,拥了二人跟上,近到帐前,那汉子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位年近五旬,身着黑色长袍之人率领一群年轻人迎了出来,看见二人遂抱拳施礼道:
    “来人可是茶陵谭文卿兄与朱思勉兄?老夫早接左公之书,恭候多时矣。”
    钟麟素重礼节,料想来人即是罗泽南,哪里等得对方施礼,忙向前数步,一躬至地,嘴上道:
    “后生晚辈,哪敢当得如此大礼,罗山先生万勿折煞弟子也。”
    来人果是罗泽南,一早就接了左宗棠之信,知道钟麟要来,只是这罗泽南虽施教二十余年,辈分甚高,但年龄仅比左宗棠大五岁,而且早年与左宗棠、刘典、刘蓉等人同学于贺熙龄之城南书院,见左宗棠信中称呼钟麟为平辈,又是举人身份,初见自也不好妄自尊大,今见钟麟如此谦恭,甚是高兴,忙扶起二人,携手走进军帐,先邀请坐下,拆阅毕张、左二函,罗泽南便道:
    “方才还是芗泉鲁莽,不知乃是阁下,甚是唐突,还望文卿兄不要见怪,芗泉,快来给谭大人赔礼。”
    罗泽南思忖钟麟既是举子之身,又受巡抚差遣,料定应有官职,故而就以“大人”相称,先前那白净汉子向前一步,抱拳躬身道:
    “晚辈不知谭大人驾到,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钟麟忙起身答礼道:
    “这位兄台,万勿挂怀,弟子现随季高先生深居幕内,并无官职,先生更不必客气,非以“大人”相称,实乃冒名,此来当真是要请教,还望先生但以名字直称无妨,弟子与门下众高足应以兄弟相称为宜,万望先生成全。”
    罗泽南见钟麟相貌堂堂,答礼出言皆文质彬彬,遂也不再客气,先为钟麟介绍诸位弟子,方才那位汉子姓蒋名益沣,字芗泉,年方二十;陪坐者还有李续宾,字克惠;李杏春,字石仙;刘腾鸿,字峙衡。其余还有站陪弟子数位,钟麟与教玉一一答礼见过,见帐中诸人果然个个相貌不凡,对罗泽南自又钦佩几分,欠身道:
    “久闻罗山先生名师高徒,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且不说座上各位仁兄个个精干有才,账外练兵者已让钟麟仰慕不已,方才看的出神,才让芗泉兄误会,实在不该也。”
    罗泽南抚须微笑道:
    “文卿果然好眼力,门外练勇之人,名叫王錱,字璞山,乃罗某门下最有兵韬武略者,现年方二十八岁,门外湘勇,虽名为罗某所募,实尽璞山所练也,只是此子性格过于自负,义气任侠,大有刚愎之嫌,恐影响以后前途,不似文卿性格沉稳,必将大成,至时还望文卿等多为其周旋一二。”
    “先生过奖矣,实不相瞒,此次弟子奉中丞与左公之命来营,主要即是商讨扩展团练之策,方今长沙周围,团练乡勇,能有战力者,惟先生与江公岷樵而已,然勇员仍嫌太少,更乏将才,是以才来观察也。”
    钟麟遂将之前与左宗棠、江忠源等人讨论的当前形势必须兴练新军等,大体如实讲来,罗泽南门下弟子闻言均大为兴奋,个个几欲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行动起来,原来罗泽南授徒多重经世致用而轻科举八股,致使门下科考屡屡不显,但若要兴练新军,正是自己所学之长,将来必能出人头地也。但听闻钟麟又述说了几个主要困难后,遂又皆皱眉沉思起来,暗道左公等人果然思虑极远,不愧湖湘名士也。罗泽南心中也是暗喜,见钟麟讲毕,遂问道:
    “那以左公高才,可有良计否?”
    “一时尚未有合适策略,所以才来求教先生,不过既然势在必行,即便暂无对策,也要先为筹备,比如总结先生与岷樵公各自练勇之利弊,好有扬弃,如能形成一套方略,则至时只待东风疾吹即可也。”
    “文卿所言极是,来日即可相告左公,罗某及门下弟子,随时候命也,至于所虑之困难,总会有妥善对策,也容罗某思考思考,看时辰已该午饭,芗泉去叫璞山、石泉等人停练休息,下午再练时,当请文卿前去指点一二。”
    几人再客气几句,不多时账内便摆起便宴,还是先前几位陪坐之人在席,账外又走进二人,其一自是王錱,另一人经罗泽南介绍,名叫杨昌浚,字石泉,显见也是得意弟子,众人又客气一番,遂各自落座,稍饮了几杯,就行进餐,饭毕,罗泽南叮嘱王錱与杨昌浚照顾钟麟与教玉,并一起参与训练,自己便要去后账午睡,几位弟子侍奉不表。
    单说钟麟、教玉、王錱等,饭毕先一起在账外闲谈一会,这王錱果然能言善辩,出口滔滔不绝,声大而远,多有显咄咄逼人之势,钟麟忽然想起十四年前初遇左公之时情景,两人真是颇为相似,不禁暗自惊奇。王錱一开始视钟麟为客,尚有顾忌,后见话语投机,出言温婉,渐渐就忘乎所以,大谈起练兵之道来:
    “团练勇丁,最宜效仿戚家军,营阵之法,全在编排伍、什、队、哨之际,练时配合娴熟,号令划一;战时法明令申,动止有责,使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峙如山岳,流如江河,虽乱犹整,则握定胜算矣。”
    见钟麟频频点头,又接到:
    “当然,现今武器已大为改变,不可生搬硬套,应重新搭配,以求最佳,但无论如何,权责必须明确,以便于指挥,兵器必须搭配得当,以追求最高杀伤及最牢防御。区区发逆,不过乌合之众,官军却畏之如虎,如给王某数千精兵,早就荡平了去。”
    “璞山兄果然气势如虎,他日定能驰骋疆场,荡寇平逆,一展雄才矣。”
    杨昌浚与王錱同岁,性格又是最相投,此时见王錱几近忘乎所以,遂出言讽刺道:
    “璞山兄就是嘴上强硬,真到了阵上冲杀时候,就这身板,恐还够不到敌兵的脖子呢。”
    说毕哈哈大笑,原来王錱虽然生性豪爽,又通武略,却是身材不高,又显清瘦,若非见过他练兵之姿,定以为是个文弱书生,王錱听到讽刺,自然不甘忍受,一面作势向杨昌浚扑去,一面嚷道:
    “那就看看傻大个能有多少本事。”
    说着竟捉住了杨昌浚的衣领,杨昌浚也不见恼,任由王錱扯住衣服,告饶道:
    “罢了罢了,开个玩笑,也不怕客人见笑。”
    “客人?弟同文卿兄、思勉兄一见如故,早即视为兄长,他日军中效力,必以生死相护,二位兄长不会嫌弃吧?”
    说着也就放开了杨昌浚,钟麟见二人皆未恼怒,料定平日玩闹惯了,习以为常,此时忙同教玉一起应诺。
    几人休息了足有半个时辰,大约到了训练时间,遂一同起身,往校场而来。李续宾之弟李续宜(字克让)会同蒋益沣早等在校场,只见团丁约有千人,分作两队,王錱命令训练开始,杨昌浚、李续宜、蒋益沣等各自指挥校正起来,王錱独陪谭、朱二人阅视,并且介绍道:
    “愚弟与老师谋划,暂定团练湘勇两营,每营有五百又八人,设营官一名,中军、亲军各两队,每队十二人,副营官两名,各领一队壮勇,如此剩下四百三十六名,分作四哨,每哨设哨长一名,掌管护旗,护勇四名,又有副哨长一名,掌管令旗与斩首刀,护勇三名,剩下一百名又作八队,刀矛三队,鸟枪一队,劈山炮一队,刀矛鸟枪藤牌杂用一队,各十二人,抬枪两队,各十四人,每队除一名队长、一名火勇外,又分作两伍,各有左右伍长一名,如此一来,每有令下,各司其职,层次分明,每名团丁,但须熟知自己所处位置及几种号令即可,文卿兄、思勉兄可有感觉不妥之处,还望指教一二。”
    朱教玉虽武艺高强,但对行军布阵其实并不通晓,钟麟更是门外汉,平时尽读诗书,哪能懂得如何布阵之学问,但王錱既然问起,教玉不肯出声,但求周护钟麟安全,自己又不能不接话,只好勉强道:
    “未知此乃璞山兄独创之功,还是古人成法?”
    “二者皆有,大多还是参考前朝戚南塘之成法,毕竟募练私军,近代惟武毅公(戚继光谥号武毅)最显,不过因为武器配备已大不相同,故而调整各级编排,各队之间互为照应,交战之际才能无往不利,只是如今团丁训练尚不熟练,又未曾检验,效果尚不得而知。”
    “愚弟不通兵法,仅作门外浅窥,自也无什章法,绝比不得璞山兄,不过古人云,兵者,凶器也,愚以为练兵之道,约束最为要紧,你我都是读书之人,当知道百姓视痞兵如虎狼,故而所练之军,非但要能战场凶悍无比,还应休整时与民无害,万不可仗势欺凌百姓,否则吾等所为,实为造孽也。”
    “文卿兄果然见微知著,定是深知如今官军旗绿两营之不堪,吾师常常训示,方今民心思乱,会党四起,粤匪一呼即有数万应者,无非两者,一则官吏腐败,极尽盘剥,使百姓难求生存,二则官兵仗势欺人,常常劫掠,使小民难以安生,故而吾等练兵之始,就立志做仁义之师,但求保一方百姓之安危,绝不做危害四方之强盗,吾师之训,字字刻心,还请文卿兄放心。”
    “罗山先生门下,自然无虞,但璞山兄须知,团练一旦扩大,数千数万人不止,其时如无有效法度约束,恐怕就成尾大不掉矣。”
    “这么说文卿兄看定团练必将大兴耶?方才已闻听几位兄长谈论此事。”
    “官军无能,不堪一击,团练大兴恐是必然,长沙城内诸大员以及左公等正在思谋良策,如何同朝廷及旗绿营和谐相处,一旦解决,必然风起云涌,至时主将,恐怕要指挥千军万马方可,愚弟观璞山兄气如淮阴,当也是多多益善矣!”
    王錱听谭钟麟将自己比作兵仙韩信,心底暗喜,嘴上却谦道:
    “哪里哪里,以愚弟之能,练上十几二十营兵勇倒也不难,要说再多,恐怕就难以驾驭矣。”
    “璞山兄可曾想过,倘若统帅几万兵马,还能否约束全军,不做一件于百姓有害之事耶?”
    王錱还在畅想自己面前展开的金戈铁马之景象,闻言方觉出钟麟是话中有话,不由得一怔,迅即转入沉思,良久方道:
    “的确并非易事,愚弟同吾师商量,每营添上几十名长夫,专门处理日常采买杂务,如此既可以让兵勇专心训练作战,解除后顾,又便于管理,避免扰民,文卿兄觉得此法可行乎?”
    “方法固然是好,但这也仅是被动应付,璞山兄可曾想过,为何我等皆有报国爱民之识,绝不会无故侵扰百姓,而却忧兵勇不知耶?”
    “那还用说,我等自小苦读诗书,常常与圣贤神交,又有良师劝导,自然懂得丈夫立于当世,必无愧于古今,底层兵勇,大多贫苦,识不得几个大字,能懂什么?”
    “但璞山兄如能带领这样一支军队,上至将领,下至兵丁,皆有仁义之心,视上级如父尊,视周围如兄弟,视万民为家人,其战力当若何?”
    “那自然是以一当十,勇猛无敌矣,文卿兄真乃高人,一语如醍醐灌顶,愚弟以后练兵,必定注重训勉圣人之道,哈哈,此本吾师徒之擅长矣。”
    钟麟点头道:
    “愚弟不过盲人摸象,信口一语而已,未必真能有用,至于其中利弊,还该老兄熟思,愚弟实属冒昧矣。”
    “非也,非也,文卿兄虽志不在行伍,但所言句句至理名言,发人深省,能得老兄如此提点,真乃三生有幸也。”
    第十八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 湘上农人筹奇谋
    罗泽南早先虽无功名,也常自谓当赴武陵以觅桃花源,然毕竟深受儒家入世文化熏染,虽家庭数遭变故,十年连丧九亲,仍不忘忧国忧民,自多有痛哀民生多艰之诗作,今集数句以观也:
    桃林夹岸渡芳津,莫向渔郎话避秦。
    欲寻归路无人问,苍生终岁望甘霖。
    秃笔单记咸丰二年十月初一这日,谭钟麟在朱教玉的陪同下在湘乡罗泽南湘勇大营议论团练诸事,王錱本来自视绝高,在罗山门下一众弟子中自不必说,即便于罗泽南都向来赞佩的左宗棠、江忠源、刘蓉等湘中名士都大有不屑一顾之态,今见左公身侧一位并不显名之幕友,比自己也长不了几岁,却有如此见识,才意识到老师常劝勉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非虚言。
    罗泽南挽留钟麟教玉二人留居军营畅谈,钟麟正欲请教学问,自不推辞,是夜群贤毕集,座上除了罗泽南早入不惑之年外,其余或者方至而立,或者才及弱冠,当真是个个生龙活虎,不过钟麟很快就察觉,罗山门下已成两派,一边包括杨昌浚、蒋益沣等几位,以王錱为首,其余则在另一边,以李续宾为首,两方虽未有言语不和,但行语间已见亲疏,罗泽南仿佛也并不在意,先为钟麟等讲自己的授课宗旨,他认为王阳明之心学受佛教影响太大,而不论是六朝还是五代,凡大乱之际均与佛教兴盛并行,故而不符圣人之学,又从《孟子》解读中说起,认为王阳明乃曲解孟子,误入歧途,真正的圣人之道还需程朱理学等等。钟麟见罗泽南排斥佛道而独尊儒学,又不满汉学与八股取士,也能自圆其说,只顾频频点头,至于见解不同之处,料想说出也无济于事,倒是为罗泽南的积极向上、振作求取之心态所感染,佩服不已。但听罗泽南道:
    “是故气、理、心、性,各有体统,又相互影响,人之于气,为时理御之,即成德义之勇,足以胜天下之大任。志大则不安于小成,知广则不惑于歧途,理存则不杂于物欲,当今汉学,惟求记诵词章,不复求乎身心性命之学,则失其根本,既不能自知其失,以成平和之人,也不能自知其非,以成刚健之人,谬矣!”
    语毕长舒一气,见钟麟及弟子等皆肃坐倾听足有半个时辰,也颇是自得,遂总结道:
    “自古而来,得气之极清而为圣人者少,得气之极浊而为下愚者亦少,其余奋其力皆可得以贤名,纵其欲则尽成愚昏,天壤间,以气坏事者,多匪气之为害,由无义理制之故也,近来老夫常言:丈夫誓许国,艰难何所辞,当为我等自勉也。”
    说罢已是大为疲惫,又长吁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数口,摆了摆手,示意弟子们可以不再拘谨,众人遂以方才先生所讲,讨论起来,有说佛、道之非的,有说心学之误的,片刻后只剩下王錱尚在高谈阔论,原来他下午经钟麟提示,方才又听老师讲解,一下子顿彻了练兵亦须练心练气之想法,故而说到团练上来,滔滔不绝,声音也是愈来愈高,众人皆停下来听之,只听王錱高声道:
    “团者,团拢一气,尔我相救,生死相顾,此之谓‘团’。练则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尤要练胆,而练胆必练心。胆有大有小,心则人同此心。人人欲保全身家性命,非杀贼不能自保,而非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不能杀贼,所以要‘练’。然一人之力,能有几何?而盗贼则先啸聚多人,非大众随心,同心共死,互相保,不能自保,所以要团。非编民甲、清宵小,内奸不清,则外寇乘,所以非保伍,则团练亦无用……”
    也有李续宾等人想是有不同观点,数度欲插话,却始终莫能置喙,罗泽南见王錱讨论渐渐偏离了方才所讲,又不给别人出口机会,遂打断笑道:
    “璞山稍微休息则个,欲让座上客人见笑乎?”
    王錱闻言方觉自己着实锋芒太露,不由讪笑,众人一齐笑起来,遂又讨论起方今敌我形势,钟麟道:
    “当年林文忠公西戍伊犁之际,慨言‘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想来与先生方才所言‘丈夫誓许国,艰难何所辞’乃为相印之语,晚生最慕文忠事迹,可惜英雄已是驾鹤,如今有先生为我等楷模,实乃吾辈之幸也。”
    罗泽南忙谦辞几句,钟麟又将昨日亲历魁星楼城墙攻战之状述来,众人皆大为向往,最后说到左公遇险,幸亏教玉相救时,众人又皆对教玉刮目相看,教玉自入营半日多来,除了必要客套,几乎未曾搭话,此时自少不得谦虚几句,最后又畅想了来日练勇之事,才各自休息了去。
    次日一早,罗泽南请钟麟独自到后帐中坐谈,寒暄过后,先生道:
    “自文卿昨日说起如今大兴团练之难题,老夫一直不敢放松,经昨夜沉思,觉的要想化解,唯有请朝廷派信得过的大员前来帮办监督方可,至时将以该大员为核心,我等尽力辅佐,一样可练成大军,以解危困也。”
    “唉,先生也知,围城不到两月,朝廷就委任了两任钦差,数位帮办,然而这些大员要么逶迤不前,要么好高骛远,如今看来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才苦觅对策也。”
    “文卿所说固然也是事实,但左公既有借张中丞之名行事之利,何不上奏朝廷,直接要求派大员来,只顾团练之事,形成新军再谈战事乎?如此则没有战守之责,成败亦非朝夕之功,是否可以避免急功近利之心耶?”
    钟麟思考片刻,暗想确实也无良方,不如姑且一试,也算有个主意,遂深揖一礼道:
    “先生之计令钟麟恍然大悟,真似拨云见日,在下还有一惑,为今湖湘大地倍遭蹂躏,烽烟不息,生民甚是艰难,而他日团练一兴,既要抽调壮丁,还要筹集钱财,难免滋扰百姓,甚至加重负担,至时朝廷大员万一不熟谙本地民情,但求功效,难免行竭泽而渔之事,岂非反倒引火烧身,贻害桑梓?”
    “文卿所虑甚是,如今我等与江岷樵所练团勇,虽有成效,但不过千数人马,财力供应由乡绅捐办,尚可暂时无虞,但将来一旦规模兴起,必将难以支度,看来团练新军绝非朝夕之功,非要我民休养生息几载,难以支撑,吾辈任重道远也。文卿既能体恤百姓,又能深谋远略,实在让老夫钦佩。不过说回朝廷派员,既要熟悉本地,安抚一方,又要得朝廷信任,不致疑虑,还要有干济之才,从容调度,确实难有此面面俱到之人,左公雄才伟略定是无虞,只是朝中并无名号,实在可惜,老夫倒是想起一位同乡,已在京城为官多年,门生也广,只是此人一来刚刚母丧丁忧,二来我朝历来不许官员节度本籍,以防勾结坐大,故而恐也难以成事。”
    “先生说的莫非是贵县之曾侍郎?”
    “正是,文卿既知此人,也就无需赘述,不过老夫与曾涤生侍郎的确算得上熟悉,其两位幼弟亦列老夫门下,故而深知其声望胸襟均出类拔萃,其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式以来,直到前些日子,一直在京,此前官居礼部侍郎,可谓大员,应该能得朝廷信任,只是此公历来恪守道统,如今丁忧之身,未知可能夺情否。”
    “只要能有朝廷的旨意,其余各事均可缓图,据晚生所知,曾侍郎素重经世致用之学,虽然与先生论调略有差异,但殊途同归,必能不负众望。”
    二人又探讨了许多练兵之事,钟麟亦是畅所欲言,令罗泽南甚是感叹,也是钟麟少时多方游历,几番磨练,又有数度奇遇,观诸事往往别开生面,每有新意,很多时候连这位饱学大儒都自愧不如,一时竟聊了个余时辰,诸弟子先后请安,才意犹未尽的停住。
    钟麟与教玉又在湘勇大营中待了一日,与王錱、李续宜等皆交谈甚欢,深夜却传来太平军于午后再度扑城,和春负伤之消息,钟麟惦念长沙战守,遂于初三日告别罗泽南众人,与王錱约好他日一同杀敌,便同教玉匆匆赶回,一路倒也顺畅,回到巡抚署,见左宗棠正与江忠源坐谈,各人寒暄过,钟麟先问前一日战守之况。原来上日未刻南月城金鸡桥处遭太平军以地道中的地雷轰蹋,对方以为是轰蹋了城墙,数千人前来攻城,枪炮齐向城头轰击,和春带兵与之厮杀,恰巧一炮飞来,轰倒两名亲兵,炸开的垛砖碎沙击中和春头面及右手,所幸伤势不重,眼看官军已是不支,江忠源帐下六品军功徐以祥带楚勇数十名从缺口抢下,连毙数敌,气势稍涨,僵持到各路官军来援,鏖战一个多时辰,太平军见难以攻破城池,才退兵回去,长沙算是又躲过一劫。
    左宗棠与江忠源正在议论钦差大臣徐广缙于十月初一已抵达衡州之事,据张亮基说,赛尚阿已于九月廿九日派人将钦差大臣关防带去衡州等候,希望早日交接完毕,以使军中各镇俱有禀承,事权划一,号令维新,或可大有起色,只是这徐广缙虽抵衡州已两日,竟然迁延不动,数万兵马僵驻衡州,也不来援,也不发令,未知是何打算。左宗棠道:
    “按说前数载徐爵帅在广东同夷人交涉,人称沉毅有谋,也不算无为之辈,只是圣旨已下一月有余,湘粤邻省,就算路途艰难,何以至今才娓娓来湘,使我长沙群龙无首,之前延迟已久,本该速来省城,却又驻足不前,难道也是一名庸员不成?”
    江忠源叹道:
    “还是因为我朝承平过久,各地大员平日皆对武事不甚用心,真到短兵交接,早就失却主意,拖拖延延,虽说无功,也不致有大祸,至于战守成败,反正非其一人之责也。”
    “唉,看来此乱断非此公能了,不说也罢,文卿与思勉二位此行收获如何?”
    谭钟麟道:
    “罗山门下果然人才荟萃,如今练得湘勇两营,由王璞山统领,据说一月之内,即可上阵,吾等观之,其军容整齐,训练有素,堪与岷兄之楚勇媲美也。”
    “总算闻得些佳音,我方再添一支劲旅,或增一分成算,只是仅有两营兵,还嫌太少,倘若我长沙城内外几万官军皆能如岷兄、罗山先生之练勇,何愁不能迅速荡平群丑哉?倘使有朝一日,得此一支大军,左某还要图谋与夷人一战,以雪我华夏大辱也。”
    “季兄雄才伟略,此日定有可期,对了,关于提升团练规模,罗山先生也有一谋。”
    钟麟遂将与罗泽南的讨论经过详细叙说一遍。宗棠与忠源听了罗泽南推荐曾国藩出山,均眼前一亮,原来左宗棠早知曾国藩学问自成一体,又久居高位,声望甚隆,忠源当年会试京城时,更是一度拜在曾国藩的门下,执弟子礼,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如果能由其总领团练,训练新军,定能有所作为。
    接下来几日,朱教玉随同王褒生练兵守城,江忠源、黄冕、郭崑焘等助张亮基等巡视各处,谭钟麟则伴随左宗棠留居抚邸,忙于为张亮基起草初六日的奏折,边写边议如何巧妙的提示朝廷,在不致引起朝廷疑虑的前提下能起用曾国藩,这日,钟麟想起之前罗绕典接朝廷委命江西巡抚,因长沙吃紧,未能成行时所说,江西在籍前刑部尚书陈孚恩已获圣旨帮办一切团练事务,遂说与宗棠听,并道:
    “由此看来,朝廷危难之际,并未过于避讳本籍大员掌权之事,何况这陈尚书本因去年与怡亲王在 面前龃龉,大吵大闹,惹怒帝心,连降数级,最终落了个乞归原籍,为今都能获用,曾侍郎乃丁忧在身,又无过失,定能得膺钦命。”
    “话虽如此,但仍需从长计议,愚兄正有一事欲要商量。”
    钟麟见左宗棠欲言又止,遂道:
    “季兄莫非有所顾忌?”
    左宗棠道:
    “不怕文卿耻笑,你我自岳阳楼相识相交不觉已十四载,以贤弟之见,可信愚兄甘于久居他人幕下乎?”
    “自然不会,季兄此行一念桑梓,二来也是助我朝速平叛乱,以御外辱,凡此种种,早已心照不宣也。”
    “此等确是事实,不过也有私心,此行一来欲观摩诸政,以免尽成纸上谈兵,譬如上月遇险就让愚兄更知战场变数之难料,二来更为图谋他日能得一劲旅,好驰骋沙场,即便马革裹尸,也要与夷兵一战,方能舒我数十年来一口怒气也。”
    “既如此,眼前岂不正当其时哉?只要曾侍郎得以起用,以季兄之才,练就精兵虽非一日之功,但数年之后,定能得偿所愿也。”
    “非也,他日一旦如愿练成精兵,天下则成四股势力,朝廷与粤匪自然是明敌,但夷人和我等新军,却也各成一势,至时果真凭新军剿灭粤匪,军内领袖如曾侍郎等必定功高震主,朝廷岂能任由一支汉人执掌精兵酣睡于卧榻之侧矣,彼时要么再起祸乱,要么兔死狗烹,就算往最好处想,也断然没有愚兄得偿心愿之可能也。是以今日不为预谋,他日必成隐患,以文卿之慧,自不难想及也?”
    钟麟马上想起历代功高盖主之人,确实要么如文种、韩信,乃至前朝的胡、蓝,一旦功成即被诛杀;要么如司马炎、刘裕、赵匡胤等更朝换代,到时难免又起战乱;最好的也就是范蠡、张良、石守信等隐退山林,可如此又怎么实现左公之志哉?好在左公确实堪比诸葛,早早就能谋划的到,只是此种难题,又岂能轻易破解?不由叹道:
    “季兄所思实非愚弟所及,方才说要交代一事,莫非早有计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仅仅想到方向而已,至于各事,一切还需凭借机缘,当前惟有打定主意,成全曾公,不过为今后计,其一,愚兄决不能与曾公处一帐下,甚至不能表现与之亲密,必要时还要制造一些不和,只要无损大局即可,将来好给朝廷留有对我等分而治之之余地,如此又怎能主动举荐此公?其二,则在文卿,兄之行文已有功力,虽上次会试不中,但中式不过迟早之事,今年恩科既未成行,明春按例乃是癸丑科,该再走一趟京城方可,愚兄早已无望于科举,但文卿若能中式,他日京中也好照应,长留深幕之中,岂非埋没耶?”
    钟麟也曾想过此事,但亦知若中进士,定要羁留京城,大战当前不能出力,却有逃避之嫌,遂决然道:
    “多承季兄美意,钟麟在此危难之际,岂能舍桑梓父老慈母妻小而远避京城哉?纵使去了,也不安心,绝是徒劳无功,此事还请季兄万勿强求也。”
    宗棠深知钟麟虽看似平和,实则性格刚毅,绝难勉强,只好叹道:
    “既如此说,愚兄自然不好强求,不过来日战局一旦稍稳,则万勿耽搁,这亦算愚兄谋划之一。再者,今后要委屈文卿深居幕后,不再轻易出面,如今知你我情谊者,不过三五人,他日我将逐一叮嘱,不对外人讲起,否则他日关键之处,真需你我联手之时,还要为朝廷考虑避嫌,岂非徒留掣肘,错失时机,文卿可能体察愚兄苦心?”
    “那日在白水洞,已表明心志,只要季兄所计,定当追随,反正愚弟也无实职,不如今后,就在幕中做个无名文书之职可好?”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湖南安化罗绕典乃道光九年进士,博学多识,才文俱佳,年轻时路过韩候(韩信)岭,赋诗慨叹,其情景,恰同此时左宗棠等最担忧之处,今改其几句来赏:
    谋成阃内将军闲,策定关中往事非。
    逐鹿功成乌骓逝,坯土荒凉叹落晖。
    且说谭钟麟与左宗棠在湖南巡抚府邸替张亮基起草奏折,主要汇报太平军的两次扑城及围剿情形,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吹嘘之战果,但毕竟也有不少英勇之表现,更为了鼓舞守城将士士气,定要为殒命的赵继宗等请恤,为受伤的邓绍良、和春等请赏,为英勇出力的王褒生、黄冕、徐以祥等请从优议叙,又因前番张亮基的叮嘱,只能忍下对向荣、徐广缙等人的不满,当时惯例是奏报主要事项用折,其余事项则用片,夹于奏折中一并送报,左宗棠酝酿数日,写成近三千言的《敬陈围剿情形并击败扑城贼匪折》,又连写了《省防各军堵剿情形片》和《派兵驻防岳州常德片》,因考虑到要引朝廷对曾国藩的注意却又决不能明说,则在《请留府县佐杂各员差遣片》中,大陈省城被围六旬有余,军务情形吃重,需员甚急,屡请起用在籍各员,除了曾国藩独不提外,其余大小开复官员均行罗列,尤其对丁忧回籍的吴坤修,钱步滜等,本属候补县丞,候补未入流等无关紧要之人,刻意提点。左谭二人料想所请之员在朝廷也所知不多,但应该能让其注意到那位时称湖南士林领袖,在籍丁母忧的礼部侍郎来。
    四十余日朝夕相处,张亮基已深知左公才能远非自己能比,又屡屡想起当年林则徐对左宗棠的极力推崇之意及对自己的大加举荐之恩,竟颇有一门兄弟,骨肉至亲之感,于是军谋一切,事无巨细,尽委左公,乃至各州县公事票启,皆由宗棠一手批答,张亮基但同在省大员,每日巡视城防,安抚民众,鼓舞士气,亦得到士民一致拥戴,只是城外驻军,实难调动,着实有些苦闷。期间罗绕典与黄冕因军需局款银之事相生龃龉,但黄冕起用一月余来,筑成铁炮二百余尊,城垣两次轰塌,均出大力修筑,其母遭惊吓重病都未离防务,故而宗棠据理力争,保举黄冕不受参劾,反要请功,罗绕典竟被驳斥的哑口无言,不过这罗绕典也非庸辈,知道所争乃是典章,并非私利,后经张亮基骆秉章等调和,方才不再深究。
    经长沙城中诸大员及江忠源等多人写信催促,徐广缙终十月初十日抵达湘潭,十二日,派出广西提督福兴来赴长沙,所率数万大军却又驻扎于湘江西侧二十余里处的平塘村,不肯近前,张亮基等急请其守御龙回潭要道,结果福兴只管装聋作哑。这天晚饭后,宗棠又忍不住慷慨激愤之情:
    “徐爵帅人甚朴实,然用兵实非所长,恐连赛中堂之谋略都难比及,如此紧急之处,竟不肯入城坐镇,但凭我等各自为战,莫非视兵锋为儿戏乎?”
    郭崑焘善于打听诸事,遂宽慰道:
    “传言因赛中堂待罪长沙城内,爵帅不愿相逼过急,故而有意迁延也。”
    “非常时刻,身系数万性命,却尽是蝇营狗苟之事,真乃不知轻重,昏庸至极矣。”
    座上江忠源、郭崑焘、朱教玉等一时皆无言以对,钟麟见气氛尴尬,遂道:
    “听闻爵帅有论曰,粤匪来自岭南,定不适应北方水土,故而无需防备其北蹿,但于衡州、湘潭一带堵截其南下即可无忧也。”
    “此言甚是可笑耳,粤西本就民风彪悍,粤匪又多亡命之徒,百战不死,岂会因此等琐事抉择战略?我看粤匪近日必将北窜,倘使左某在彼营中,早就谋划突袭武昌,北上逐鹿中原,大军直袭京城去也,有朝廷诸多庸员相助,即便不能一举成功,但效前朝李闯之势也能搅个天翻地覆来。”
    众人见宗棠如此激动,忙各劝慰,崑焘道:
    “季兄言重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也不乏能人,如季兄等大才,尚且尽在吾阵中,再看来粤匪将领亦不过如此,否则与我等对峙数月,怎会浑然不觉官军已将成包围之势耶?”
    江忠源已多次与太平军交手,此时最知绝无轻敌之理,因道:
    “倒也未必,前番粤匪攻桂林省城只数日,不克即迅速弃围北上,祸我湖南,入桂阳,破郴州,绕过衡州而奔袭我长沙,说明谋略定非寻常。”
    左公喃喃接道:
    “岷兄此语倒提醒左某,此次粤匪独围我长沙已七旬有余,数次攻城仅出两三千人,并不全力以赴,起初以为只是贪图我益阳、常德一带米粮,意图抢劫本季秋稻;如今大军来援,已成僵持,绝难破城,却仍不逃窜,恐怕正在酝酿更大阴谋也未可知,左某总觉有什不妥之处,却又难以名状,甚是苦恼也。”
    郭崑焘听左公断言太平军已不太可能攻破长沙,顿觉精神一振,道:
    “既然季兄可保长沙无虞,即便城外剿办不力,本也非职责中事,毕竟我等乃受中丞所聘,自当日中丞孤身缒城而入,受任于危难之间,朝廷也知其艰难,此次只要能保住省城,谅不致获罪,至于爵帅将来如何,我等已是无能为力也。”
    钟麟本想再论时不我待等想法,但见左公竟安静下来,只皱眉沉思,随即转念想到,也许正需此种挫折,方能使朝廷下定决心,裁汰旧劣,简拔人才,开革风气,练成强兵,以求将来敢与夷人一战,而雪耻辱也。前几日左公即谋划他日亲掌大军而御狄夷,或许此情亦成机遇也。
    却说长沙城内外交战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死伤,兀自僵持,屈指算来,自七月廿八日西王萧朝贵奔袭而来,转眼已近八十日,好在太平军只将大军驻扎在城南,长沙城内物资并未紧缺,又有张亮基等一干能员安抚,城内百姓渐渐也不再恐慌,除了不能随意进出城门外,一如往常。
    十月十八日深夜,魁星楼处城墙再被地雷轰塌近十丈,数千太平军又鼓噪喧天,前来扑城,瞿腾龙、邓绍英会同四川越嶲参将张协忠等各率千人堵御,直杀至寅时,毙敌三百余名,天空忽然降下大雨,太平军鸣金收兵,城内诸将也已人困马乏,张亮基亲自检点损失,张协忠被炮子击中,伤情严重,忙送下医治,又安排防御妥当,只待天明再说。
    却说次日天未全亮,就有兵勇来报粤匪已趁雨夜窜逃,不知去向,张亮基同众幕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连忙起身,正收拾间,潘铎已经率周颚、仓景恬等各级文武赶来恭贺报喜,张亮基本觉大慰,却忽见左公脸上表情凝重,忽阴忽晴,料知其更有深虑,马上也就明白了左公之担忧,遂赶紧收摄心神,沉下脸来,拊膺长叹:
    “城完实赖诸君,然空回龙潭一处不守,不能聚歼丑类,使其渡洞庭而北,祸必及于天下矣,我等忝居疆寄,上不能扫除群凶,下不能保全大局,任贼奔驰,翻山窜逸,不能灭贼而贻君父后忧,只望他日圣上不致严惩,尚忍言贺也?”
    众人也不好再多言,亮基邀众文武大员一同登城查看敌情,料理解严善后事宜,左公却无心外出,遂留钟麟、教玉二人相伴,众人走出,又听的外面传来鞭炮声,想是百姓已知道战情,左公知道左右无人,遂低声对二人道:
    “太平军诸将,果非庸辈,此次交锋之后,更觉不同寻常,虽说排兵布阵也多有疏漏,但战略谋划,恐还在愚兄之上也。倘若没有猜错,彼等主攻长沙之意本非破城,故而并不四面包围,使我城内可以方便请援,各路可调大军均已云集长沙附近,外围反而防守空虚,恰似调虎离山,数万人一夜之间有序撤退,我方却认为乃是窜逃,现如今无论西北之常德、东北之岳州,还是南面之宝庆、衡州,均防守空虚,必然难挡其之全力一击也。昨夜攻城,不过是故布疑阵,甚至能预料天将降雨,陷我方于忙乱之中,难以判断,如果其谋果如愚兄所料,此时定会派出小股力量朝各方向虚张声势,使我方不知其意图,待到官军那些滑劣之将缓过神来,其战略恐已达成也。”
    钟麟望向教玉道:
    “太平军营中中果有如此谋略之王?”
    “据愚弟所知,东王与翼王谋略均深,其下林凤祥、秦日纲、李开芳等人亦均有所长,故而季兄所虑恐成事实,不过我等也无需悲观,毕竟季兄乃至中丞均无决策之权,否则战局早非此景,何况敌攻我守,敌暗我明,本已难占先机也。”
    “勉兄所言极是,季兄,此处并无他人,可否推测一下彼等去向?”
    “以某看来,两粤虽是彼等老巢,但一来经此大乱,新任巡抚劳崇光、叶名琛也算干员,防备必严,二来太平军党羽似已倾巢而出,已无根基,故而最不可能往南;至于东北与西北,均有优劣,西北常德一带,防备最为空虚,如其欲仿张献忠,图谋四川,则走此途最佳,常德往北可攻荆州、宜昌,往东沿江可下岳州,官军各处分兵,必无力往西防御巴蜀方向,不过四川偏安一隅,尚不致祸乱天下;往东北一带,岳州自是首当其冲,好在前番中丞已调云南昭通镇兵堵防,常南陔(湖北巡抚常大淳)中丞也已商请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亲自统兵驻防,岳州乃是要塞,水路行军皆速,敌情一至,但能守住三两日,各地援军既能来救,至时仍有全歼之机,不过岳州一旦为彼所破,沿江而下可直扑武昌,继而可北上中原,如若太平军欲效仿李自成,则必选此路也。”
    “如此看来,岳州已成必争之地,天下安危恐系于博勒恭武一身也。”
    “唉,为兄此时甚为矛盾,既担忧战乱荼毒天下,又隐隐期望其不甘偏安蜀中一隅,好使区枢震慑,方能痛改弊病,我等或也能更有用武之地矣。不过再想到千万百姓恐因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又怎忍心图谋一己之欲乎。”
    “季兄所言,愚弟深知也,为今我朝外不能御辱,内不能安邦,乃让我等乡野之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然自古即有一将终成万古枯之说,黎民百姓,乃至普通兵将,大多有如蝼蚁,但能听天由命而已,惟愿天意怜我子民,早降英杰,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方能救民于水火间也。”
    正说间,有下属来报张亮基有请众人去城墙上商量军情,左公料想前方探报已有结果,就同教玉往南城墙而去,钟麟按照约定,已不再外出,独自留守深幕,也不多做挂怀,且和衣躺在床上冥思。
    左公同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众大员谋划军机,各人有主张南防湘潭、株洲一线,有主张西防宁乡、益阳之处,独左公力主北防湘阴岳州等地,然而一则左公本湘阴人,不好过于急迫,二来探报太平军大部往宁乡、益阳而去,更因城外各军均受徐广缙节度,诸人无从置喙,城内还要驻防,可调机动军马仅有瞿腾龙所辖一千余人,也难有作为,左公看透自己无能为力,也就不多争辩,但观事态发展。
    太平军果如探报,大军冲过宁乡后往西一直攻战三百余里,直到十一月初一日,徐广缙才姗然抵达长沙,众位大员各呈礼节自不必表,单说这位钦差大臣兼署湖广总督浑不为耽误军机为意,但指派向荣、福兴两位提督,和春、秦定三、李瑞、王锦肃四镇总兵各辖人马前去堵截,将广东朱启仁所带潮勇、张国梁所带捷勇作后队均派往益阳方向,众军又各自迁延,还未到达益阳时,已报大股太平军出现在湘阴,继而北上,官军望风披靡,十一月初四,已有快马来报岳州已于上日失守,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芳古等在太平军大队未至之前弃城而遁,城门大开等讯,徐广缙一改之前的镇定之态,方寸大乱,只后悔当初不听诸人所劝,致使龙回潭要地不守,才有如此大祸,众大员私下更是钦佩左公,然已悔之不及也。
    却说次日又传出朱启仁所率潮勇抢民财物之事,张亮基大为恼火,却又不好发作,众幕僚劝其筹集几万军费,好同徐广缙商量裁撤,遣返原籍等谋,亮基亲自找徐广缙商议去,座上只剩左、江、谭三人,左公方道:
    “难怪传言 不喜团练之事,常斥各处办理无效,反滋惊扰乡民,良莠不齐,易聚难散,有妨百姓。如今看潮勇行事,果然不服约束,劫掠乡村,此与粤匪何异也?”
    钟麟忧道:
    “此等行径一多,上达天听,必加大季兄筹谋新军之阻力,此亦提醒我等,将来无论如何团练新军,解决与百姓之矛盾当是要务,不得不防也,岷兄带勇众多,卓有成效,可为我等解惑耶?”
    “为今无论镇兵,还是练勇,大弊有三,军法不严,军令不一,军心不齐也。前番我与徐爵帅通信即言此事,不曾想潮勇顽劣至此,听闻张国梁乃是盗贼,后受招安,所带捷勇却颇有章法,这朱启仁是有功名的,未知所练潮勇何以尽招些蛮盲之徒,作战时固然勇猛,但不知军令,不畏军法,难免尾大不掉,反受牵累,故而江某练兵,首重来源,统领自多知其根底,兵勇也是同族、同村或邻近之人,顽劣败坏之徒决计不收;二则严立军规,江某本有族规十条,加以增减,成为团规十条,众多谨守;三则楚勇薪饷不低,自用之外,足以养家,故而不会轻易扰民也。不过为今楚勇不过两千,若兴练数万,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岷兄所谋,与罗山先生所练湘勇虽各有千秋,但约束之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楚勇已经驰骋疆场一年,久经历练,湘勇却尚未接仗,未经兵锋,不知战力如何也。好在岷兄与罗山公能先做尝试,可谓壮举也,而今惟望朝廷能早日得遂季兄心愿也。”
    “文卿说起此事,左某忽然想到,如今长沙解严,粤匪恐直扑武昌,此处各兵必将大量外调,既然我等须为团练新军而计,此时楚勇、湘勇还不宜远调,当为其谋一藉口。”
    左公一时停下,沉吟片刻,方又道:
    “不如这样,前番有报粤匪所过之处,多有土匪纠集,为祸一方,为今粤匪既图谋江北,省内当须及时征剿,以防坐大,今日我即向中丞请命,调楚勇先查办各处土匪,安定百姓,方可无忧,如此则楚勇不需北上,我等也可从长计议,岷兄以为如何?”
    钟麟见江忠源尚未接话,遂道:
    “经此一役,足见吏治废弛已久,我省本多会、道、堂、门,此番必定啸聚一方,如今粤匪一去,致力征剿谅亦不难,倘任其兼并历练,党徒日繁,反难收拾。岷兄如若得中丞之命,一则可成安邦之功,再者杂乱土匪定无粤匪之战力,既可趁此历练新团,又可多有缴获,或者还可以收编降众,从中挑选精练壮汉,补充楚勇,岂不一举多得?”
    “还是文卿所虑周详,一进一出之间,的确差之千里,江某养创三月,已然按耐不住,若非之前中丞强留,早就带军征伐矣,如今既有季兄深虑筹谋,自然全凭定夺。”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湖北螺山王柏心一生究心水利,著作繁富,进士出身却潜心讲学,化育一方,咸丰二年,闻听两湖要塞岳州为太平军攻破,对官军大失所望,写诗调侃,今改数句以现时情:
    敌来如风去无踪,五千戍卒先逃空。
    连营十万但观壁,中军飞捷又争功。
    长沙城内,徐广缙深知岳州失守,自己难逃罪责,只希望能拖延些时日,好向在京大员疏通,直到十一月初七的奏折仍不报岳州战事,殊不知湖北巡抚常大淳告急奏折早入京城,咸丰帝见折大怒,将徐广缙、罗绕典、张亮基、骆秉章均交部议处,并严令徐广缙速带兵北上,命张亮基查明岳州文武弁兵下落。这边张亮基等对徐广缙隐报军情之事极为不满,又有圣旨下来将徐广缙革职留任,将张亮基等降四级留任,徐广缙自己无颜留在长沙,听闻太平军已离开岳州,便去岳州驻节,骆秉章奉旨帮办湖北军务亦至岳州,罗绕典则授云贵总督暂赴荆州,帮办荆州将军台湧军务,防守荆州、宜昌、常德一带。
    太平军在岳州收获颇丰,除了大批弹药钱银物资外,还有不少战船,就地休整三日,十一月初六一早水陆并进,沿江而下,破蒲圻(今赤壁),陷咸宁,十三日攻下汉阳府城,继而围困省城武昌。
    单说湖南乃四塞之地,江河山峦纵横交错,本易酝酿豪杰草莽,太平军过境而去,一时鱼龙混起,拜会结盟,声势相连,各县州府道报上来有名目的就有哥弟会、天地串子、红教、黄教、白教、青龙会、白虎会、半边钱会等,更有无数未打旗号的。各处势力多与太平军联络,受其封号、令旗,甚至直接留下人员监军,左宗棠深知若不能迅速勘平,假以时日,定成太平军之后应,故而力主先行剿平纷乱,安定后方,才能发展壮大。
    送走北上诸位大员,张亮基同幕宾均松了口气,此时长沙内外正规军队几乎全被带走,仅剩一些病疲年老之卒,但左公等均感觉到时机已到,少了各方掣肘,才有众才俊用武之地,此时黄冕丁母忧,朱教玉陪同王褒生致力于善化县衙,兼查访岳州文武下落,江忠源则带楚勇剿办巴陵土匪晏仲武一伙,连有捷报来传。这天张亮基正与湖南学政刘崐议事,却又接到急报,原来之前委派至浏阳查办征义堂的长沙通判裕林回禀,说该匪不听晓谕,已聚集数万人众,欲行不轨,张亮基不便离开,便派人送给左公。其时幕内仅左公、郭崑焘、谭钟麟三人,读罢来报,钟麟先道:
    “前番罗山先生有言湘勇再练一两月可以出阵,为今已到时间,可否调其赴浏阳征剿该匪,也可历练一番?”
    郭崑焘附和赞许,左公却思索良久,方道:
    “此议不可行,湘勇即便练成,暂时也不可动,否则难成大计也。”
    “季兄可否明示?”
    “难道二位皆忘了,我等万事具备,但一直未到东风也。”
    “季兄是说等待朝廷起用曾侍郎之事?”
    “然也,如今重兵北移,湖南已是无兵可用,朝廷不会不知,然省内土匪四起,不能不剿,十九日才附片上奏盗贼会匪群起紧急之情,如不出意外,本月或可听到佳音。”
    “但这与湘勇调用有何关系?”
    “据某所知,曾侍郎对于现状虽种种适合,然为人稍嫌泥古,如今既是丁忧守制之身,难免为礼教束缚,而且也未必看的穿眼下之机遇,至时即便有朝廷谕旨,恐亦不肯轻易出山,还需一番口舌劝说,湘勇即是促其出山之大礼也。如今一旦以中丞之命调用湘勇,则其与曾侍郎即无太大干系,而若曾侍郎同湘勇一道前来,那湘勇便是其立业之本,罗山门下,英杰萃集,自然大有可为,以曾侍郎素称领袖湖湘士林之名,恐怕很难不心动矣!”
    “唉,季兄成人之美,真令崑焘心折,倘若他日曾公知道今日季兄为其谋划,必视季兄为股肱也。”
    “非也,今日谋划,还请二位守口如瓶,左某为曾侍郎谋划之事,决不能为他人知晓,否则来日定酿祸患,再有,为意诚兄计,来日也当辅佐曾侍郎,才能更快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也。”
    “季兄应知愚弟非为名利而来,何必出言挖苦也?”
    “意诚兄误会矣,左某以为,惟有掌握一定权力,方能发挥所具才干,影响时局,而左某注定长期深居幕内,难获高位,即便为乡梓计,又怎能不为我兄考虑矣?”
    “崑焘还是有些糊涂,何以季兄定要成全曾公却又刻意疏远耶?”
    “也非刻意成全曾侍郎,只是此事非曾侍郎振臂一呼不可,更非不愿亲近,只是不得不为将来谋划,意诚兄可以试想,倘使将来诸事顺利,我湖南大军一出,战力远在旗绿之上,朝廷与粤匪孰更恐慌?”
    “原来如此,看文卿兄并无惊讶,想是也已筹谋良久矣。”
    钟麟接口道:
    “季兄之前确曾说及此事,且亦谋划许多,前番拜托意诚兄与令兄假装不知愚弟与季兄相识皆是为今后着想也,还需意诚兄成全。”
    “文卿兄但可放心,季兄如孔明在世,算无遗策,定能运筹帷幄,不致有失,不过既然不能调用湘勇剿办征义堂,又该如何应对耶?”
    “为今只能再辛苦岷兄也,巴陵剿匪恐还需数日,我等亦要先摸清征义堂情形,意诚兄还需总揽文檄,此事可由文卿着办,思勉兄暂在侠兄处也无要事,须请之周护文卿赴浏阳一趟。”
    朱教玉和谭钟麟二人按照左公吩咐,借来商贾衣服,扮成客旅,念及左公谋如诸葛孔明,钟麟自称姓孔名钟文,教玉则称姓诸葛名玉,因口音略有差异,皆称郴州人士,乘舟来浏阳寻觅商机。
    罗霄山脉绵延数千里,在浏阳之处称大围山,主峰七星峰乃湘东第一高峰,古浏水发端于此,后改称浏阳河,经百折千绕,汇入湘江,沿河冲积不少数里宽阔之平地,孕育了不少百姓,自上至下有白沙、大围山、官渡、古港、上东、下东等村镇,直到浏阳县城。朱谭二人一路打探,也不骑马乘舆,漫走了三日,仍未有太多收获,大多路人一听征义堂便三缄其口,有的甚至非常警惕,二人也不敢多语,只探听出征义堂设在古港乡高浒村,钟麟忽然想起,好友谭继洵曾有书函说其执教狮山书院,即在古港,忙向路人打听,结果听说狮山书院几月前遭受火灾,已经荒废,钟麟惦念继洵安危,索性同教玉往其家而去。
    谭继洵家在东乡天井坡,一路打听倒也顺利,钟麟与继洵自上次京城一别,至今未曾相逢,又是首次来访,遂顺路买了几样点心,寻到住处,是一出两重的小院,十分朴素,钟麟与教玉立于门外通报,却见一年轻妇人抱个一岁多的孩子出来相见,钟麟说明来意,妇人邀请进去,厅堂甚小,家具也少,却拾掇的十分干净,妇人忙着去沏茶,钟麟见其抱子不便,忙拦住,自己沏起茶来,那妇人连表歉意,钟麟见其礼数周进,料想必是继洵内室,遂又答礼,那妇人方说起自己正是继洵妻室,姓徐,怀中之子名叫嗣贻,乃是继洵长子,原来继洵果然曾在狮山书院执教,只是遭火灾后就回了家,前几日方在东乡一位员外家得到私馆之职,每日早出晚归,谋求束脩之资。
    钟麟知道继洵平安,大为放心,遂欲告辞,徐氏极力挽留,解释日已偏西,继洵当即归来之语。原来继洵多次提起钟麟,常有钦佩之意,李氏虽初见钟麟,但唯恐继洵回来怪罪,便定要留至丈夫归来方可,钟麟见李氏执意,不好推辞,便同教玉坐于堂内等候,钟麟暗叹继洵也是勤学克俭之人,虽已中举,依然贫寒。徐氏告了失陪,将孩子背起,去后厨准备晚饭,这妇人看面相要小继洵五六岁,但举止端庄,浑不以眼前为苦,钟麟又替继洵欣慰,转念想起自己的家人,自有一番心绪。
    冬日昼短,天已渐暗,却说继洵别了东家,往回赶来,这员外之子全然不同书院学生,甚是顽劣,却又不好发作,姑且对付着,只是多些苦闷,心思重重回至家来,进门也不出声,快到厅堂了才发现椅上有人,但堂内灯光暗淡,也看不太清,便道:
    “五缘(徐氏闺名),是有贵客上门了么?”
    钟麟教玉忙站起来,向继洵施礼,钟麟道:
    “子实兄别来无恙,可还记得钟麟否?”
    谭继洵一听声音便记起是钟麟,忙快走两步,答起礼来,钟麟为继洵简单介绍教玉,三人遂挽手坐下,继洵道:
    “愚弟如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家糊口矣,不曾想竟得文卿兄与思勉兄亲到寒舍,内人照顾不周,万望海涵。”
    朱谭二人忙又客气一番,钟麟道:
    “今日冒昧来访,乃是出于突然,未能提前报知,还请子实兄恕罪才是。”
    遂将此行探听征义堂消息及听闻狮山书院遭难担忧等情说来,三人自又感叹一番。徐氏过来说已备好酒菜,继洵忙邀上座,又是一番客气,教玉坐了上席,二谭一左一右,筛酒酌杯,边吃边谈起来,只听谭继洵道:
    “如今这征义堂,声势的确浩大,听说将要派出两千兵马助守浏阳,现今长沙已经解严,再派兵马前来,其意如何,不难揣度。周围百姓,大多图个活命,哪管什么太平军、征义堂、白沙团?就是官军,也好不到何处,如今既然征义堂要来,谁还敢轻易招惹是非?故而两位兄长难以探听消息也。”
    “不知子实兄可能知晓一二?”
    “要说这征义堂,那也深有渊源,其首领名叫周国虞,曾捐了个九品职衔,家有兄弟三人,其弟名国才、国贤,自称乃史可法贴身侍卫周天赐之后人,愚弟儿时便有耳闻,传言周国虞能文善武,力大无穷,早先不过是在古港一带组织赛社(一种祭祀活动),每每与无业青壮饮酒作乐,后来渐渐成了规模,大约道光十三四年间,听说因其与广东一位天地会首领相识(据考应为罗大纲),就模仿其建立堂口,自称忠义堂,平日集会也无定所,多在高浒村的社庙内,也不过就是年头节末,酬钱饮乐,通个缓急而已,聚集了一批贫寒子弟,就连本村,都有人参与,近年来百姓困苦,该堂能略微接济,倒也算作义举,只是党众愈集愈多,各色人物纠集,难免做一些倚众欺寡之事,遂起声势。”
    “如此说来,此众已有近二十年之根基,难怪声势浩大,只是既已早有端倪,官府为何不究?”
    钟麟边说边含笑望向教玉,教玉知道钟麟示意与自己也有渊源。继洵闻言应道:
    “此事说来话长,本县本不富庶,如今的县令赵光裕在任十余年,向以维护稳定为要,每次忠义堂闹乱,多以调和为主,大事化小。道光廿一年,崇阳钟人杰作乱,一度攻向浏阳,周国虞与手下邓万发、曾世珍等趁机成立团练,组织村民制械操习,自称防寇,保卫身家,并改名征义堂,于是日益强大,并与乡绅多起冲突,有人就上报了省城,时任湖广总督裕泰派员查办,将周国虞擒获,但其后不知为何又将其释回,周国虞一度宣称解散征义堂,收缴兵械,并将征义堂改成学堂,但传言其暗中并未停止联络,赵太爷估计也是为图省事,故意假装不知,征义堂经此一查,倒也收敛不少,直到粤西乱起,周国虞、邓万发等人再以兴办团练为名,公开恢复征义堂,听说其下划分新老堂口十八处,各有堂主,已有党徒两万余人,想我浏阳总共才有多少人丁?说平民中有两三成皆为其党都不过分。”
    “那两万余人皆行团练,如何劳作谋生?”
    “依愚弟看来,此言不过是夸大声势,本村自称加入忠义堂者,也大多还在务农,真正团练的恐只少数,更多党众不过为其裹挟,图谋生存而已。”
    “若是如此,则有胜机,听闻之前粤匪过境,征义堂也与之勾结,何以未随其北上?”
    “唉,一说到此,还同愚弟生计有关,据说粤匪来长沙之前,就已与征义堂联络,后来兵围长沙时,派出两员伪官来联络,传言一个姓唐,一个姓李,已经说动了征义堂诸堂主,但是二人再回长沙路上,被东乡团总王应苹带众拿住,搜出密信,这王应苹不是旁人,就是愚弟所栖身的狮山书院之院长,嘉庆秀才,后转廪生,也是个认真学究,前番早就对征义堂不满,还与周国虞结仇,此时定要告征义堂私通粤匪,借官府之力来报仇雪恨,殊不知此时长沙自顾不暇,怎有余力前来调查?也是合该老先生有难,那征义堂数次派人来要唐、李二人不得,竟派手下数十人持刀趁夜将王应苹杀死,救走二人,还顺带放火烧了狮山书院,继洵与众人侥幸不在书院留宿,得以幸免,乡团没了唐、李二人,又没有征义堂杀人放火之证据,赵太爷还是从中弥合,数番劝说当地的白沙团、东乡团等不要与征义堂冲突,但经过此事,周围众乡团早有防备,征义堂也就不敢贸然去奔匪营,成了如今之势。”
    教玉见钟麟不语,遂接道:
    “昨日中丞还说浏阳赵令素得民心,而今看来,不过是姑息放任而已,如此做法,非但不能平息纷争,怕还要酿就更大祸乱,至时再想解纷息斗,安静无为,恐已无济于事也。”
    钟麟抬头道:
    “弟之所思,还在其他,如今想来,终知季兄何以力主先定湖南境内,再谋其外之策矣,今见征义堂一呼万应之势,倘若任由各会道门堂发展下去,湖南恐再无宁日也,至时还妄谈兴练新军,岂非痴想?亦知如今粤匪何以愈演愈烈,无非民不聊生而谋求变化而已,粤匪某些行径,定是能得民心。今日之势,若非夷寇欺辱华夏,我族有灭顶之灾,愚弟倒乐看朝廷如何挡得住民心思变之势矣。唉,只是外辱尤险于内患,我等不得不维护朝廷也。对了,子实兄既然于私馆也不遂心,何不同愚弟等一起入幕湘府,以求建功耶?”
    “文卿兄为国忧民,愚弟自愧不如,吾师南屏先生早有训谕:勿究兵谋,但读经史,尚可谋求科举,万勿贪图功名。继洵亦自知才略平庸,难当大任,惟求多读圣贤,习仿古人,或许还能有所裨益,将来能为国家出力也。”
    钟麟见继洵言辞恳切,又有师命难违,料想不能强求,也就作罢,三人先谈起当今时势,复又说起征义堂之事,继洵倾其所知,尽为二人讲解,钟麟与教玉仔细留心,不懂之处一一辨明,尤其谈到古港、高浒一带地形,继洵都作草图以示,直谈至四更鸡鸣,方觉略尽兴致,继洵早嘱咐徐氏睡去,此时安顿二人留居后院客房,才自休息。
    次日午餐后,二人同继洵作别,约好他日再叙,便不再耽留,复回长沙而去。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曾国藩为人谨小慎微,不喜张扬,流传诗作,多以老成见长,欲觅几句豪气澎湃之作,竟是难得,足见平日之内敛。咸丰二年其为吴敏树《送友人赴即墨》的长诗题词时,倒有几句令人眼前一亮,今采录而来,以飨读者:
    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
    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
    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四日,太平军攻破武昌,巡抚常大淳以下,两位提督,两位镇军以及藩臬司道各员或自杀,或被太平军处死,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进京城,朝廷一时乱如沸粥,天子直呼用人不淑,欲阵斩徐广缙,众老臣好歹劝住,旨令新启用的署理河南巡抚琦善任钦差大臣,严守中原,命两江总督陆建瀛、署江西巡抚张芾亲赴九江驻防,饬徐广缙、向荣戴罪围剿武昌太平军,又调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防堵山东直隶,一时调令纷纭,绝未曾想,之前于十一月廿九日给张亮基的圣旨末尾的一句话,将挽救大清的命运。其旨云: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当然,因道路阻梗,此旨要于十余日后方到长沙,眼前之长沙官民,乍闻湖北省城失守,震惊之余,皆觉侥幸,犹恐太平军再回攻长沙,其时湖南提督鲍起豹已驻防岳州,江忠源也在巴陵剿匪,城内已无防军,必不能守,张亮基亦觉恐慌,但见左宗棠镇定自若,只派人搜集征义堂的情况,这日又见左、郭、朱、谭四人谋划不停,便忍不住问道:
    “季兄等不谋城防,是断定粤匪不回长沙乎?此时长沙空乏至此,但有数千匪众,老夫恐亦蹈常南陔(常大淳)之覆辙也。”
    “中丞大可放心,武昌省城较长沙富庶甚多,人尽皆知,粤匪既破武昌,暂时定不屑于长沙也,而且武昌无险可守,粤匪定不久留,不久即可见其行动也。”
    “最怕粤匪来一个回马枪,至时恐防备不及也。”
    “定然不会,为今观粤匪大势,其后发展不过三策,上策为倾力北上中原,奔突冲直隶,趁朝廷惊愕之际图谋京城,则可速见其效,此策须其首领果敢明断,有成功成仁之志;中策则沿长江东下,图谋江宁,余杭一带,此处富庶,对大部分起于贫寒的粤匪众首领诱惑甚大,但那样必将割据一方,将来敌我定沿长江争夺,湖南仍是要地,我等将膺重任也;最下策则选择沿江西上,进入巴蜀,如此则终将为官军封锁,虽不难守住数年,但绝无争雄天下之可能也。倘若南下攻我长沙,纵然破城,亦无济于事,粤匪被剪灭不过三五载事也。”
    “但万一匪首没有季兄见地,非选择南下,固然自绝其路,但我等仍难逃厄运矣。”
    “哈哈,中丞岂能认为粤匪中缺乏善谋之人?前番战守长沙至如今陷我武昌,其才具令左某自愧也,倘若所有谋划决断皆出于那位伪天王,数年之后,吾等是否还是大清子民都未可知矣。”
    张亮基听左公出言不逊,忙压低声音道:
    “季兄还要慎言,以防祸从口出也。”
    “哈哈,中丞说的是,不过左某绝非妄言,若不出意料,一月之内,上述三策即见端倪,但无论如何,这征义堂离我长沙不过百里,乃为肘腋之患,何况自古以来欲御外寇,必先平内患也,而且这征义堂一呼数万,可见民心之思变如斯,倘不及时清除,并整饬吏治,与民生息,必有更多枭桀之徒结党而起,后患无穷,至时将无可收拾矣。”
    “季兄所言极是,亮基幸有季兄等襄赞,否则此刻哪还有章法可循,不过这征义堂既然有数万徒众,之前也有圣谕令老夫妥慎办理,不可稍涉鲁莽,激成事端,倘万一不能一举成功,岂不反为引火烧身?”
    “中丞还请放心,我与意诚、思勉、文卿诸兄已多方调查,谋划数日,绝不会有失,现今岷樵兄既已困住晏仲武,不日当即凯旋,则可行动矣。”
    “季兄既已谋划稳妥,老夫自然放心,不过纵使岷樵太守旋师,也不足两千人,去讨数万……”
    张亮基住口沉吟,左公知道他心有不安,遂示意钟麟解释,钟麟接道:
    “前番我同思勉兄亲到浏阳查访,再有多路探报,及当地名绅示书,综合判断,知其数万人大多乃裹挟良民,能战者不过两三千,而其中死党,更不过数百人,以楚勇锋锐之师,剿抚并用,定能收效也。”
    “原来如此,季兄果然运筹帷幄,若需其他兵马协助,但请明言,各司定照言而行。”
    “左某所计,此事务必保密,中丞万勿同各级文武说起,听说征义堂党羽已遍布各处,倘泄漏风声,则于我方不利也,只要不失先机,乌合之众,不足一战,不过为安全计,中丞可调总兵经文岱遴选五百兵勇至平江县驻守,防其北蹿与粤匪联络,另外,永州籍丁忧知州张荣组素有才能,当堪大用,可饬其就近带兵,以驻攸县醴陵一带,防匪南蹿,中丞传令时只需传其布防,不提征义堂则可。绿营中有一都司名曰塔齐布,前因守城有功,已擢为游击,此人虽是满人,但才能出众,有名将之风,只是性格耿直,数度得罪副将清德,甚至连鲍提军(鲍起豹)都曾顶撞,故而屡受欺压,为今人才匮乏,还请中丞大力提拔之。”
    “此等皆非难事,有季兄在此,真乃天助,稍候还需同藩臬司议事,可还有不妥之事?”
    “也无其他,还请中丞着手留心省内各级官员,此次粤匪过境,每每啸聚万人,小民不惜弃家舍业相随,其中尽是奸逆乎?乡民但能安居,何苦舍命作乱,甘膺大戮?可见民生困苦,已至极艰也,左某以为,此乱种种,盖缘各州县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于奸民多所宽纵,因循讳饰,惟思苟且眼前,不顾国家大计,而于无权无势之良民,极尽欺压,大肆盘剥,毁其生机,迫其铤而走险。此次若想迅速平复战乱之损,非官民齐心不可,民心向背,关乎成败,若不能迅速起用廉明干员,对贪官劣吏严参厉劾,撤免惩戒,恐不能安我民心也。”
    “季兄所言,同老夫不谋而合,方才正欲拟折,催新授按察使岳兴阿到省,其一到省,则即行查明举劾之。”
    “远水难救近火,举劾参办并非定要臬司所为,中丞当知,为今紧急之势,如火燃眉,不能须臾耽搁,征义堂之事,左某一时难以脱身,还请中丞定要留心。”
    张亮基点头答应速办,匆匆离开后厅,左公又对诸人道:
    “我等再推敲一遍用兵方略,方才左某虽对中丞言谈轻松,然此役毕竟为我等首次着力调度,成败关乎今后在全省之名望声誉,更关乎今后各策施行之难易,不容有失也。”
    钟麟先道:
    “按之前季兄所言,首要务必兵贵神速,嘱岷樵兄旋师之后,不必回省,直接由平江小路驰赴浏阳县,到平江之前可假称追捕晏仲武余党,入浏阳后则扎营城东门外冯家岭处,假称奉中丞之命,赴援江西,暂在浏阳待长沙之饷,自平江至浏阳,若卷甲疾行,直抵要道,不需一日,可令其四五更起行,则匪必不及反应,楚勇三营,李辅朝一营略弱,可留冯家岭去县必经要道布置防守匪众扑城,以安县民之心,岷兄亲带刘长佑、江忠义两营设伏唐家岭,此处谷深道窄,可收地形之利,布置妥当后再大张告谕,令征义堂速将滋事各犯缚定献出,一面着令浏阳令赵光裕传唤周国虞,同时传知白沙团等集勇并力,克期会剿,征义堂死党闻言倘敢来攻,我方锐勇尽出,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嗯,还应提前分化其众,万不可与所有为征义堂裹挟民众为敌,若不问良莠,凡挂名征义堂者皆不赦,恐致良民畏葸,转坚从逆之志,反为不利。”
    郭崑焘道:
    “告谕可说明,虽是奉抚院之命剿匪,但绝不问征义堂与非征义堂,只问为匪与不为匪,良民若能将曾世珍、邓万发、朱兴祥、朱联石等匪首捆献者,照军功例给赏,其前误入征义堂之人,能擒献匪党者,亦给重赏,不问前罪,如此则其众必不能一心,纵然没有擒献者,也会扰乱其军心,使彼不能相互信任,以收功效也。”
    钟麟道:
    “意诚兄妙策,不过方才独不提匪首周国虞兄弟,可有深意?”
    “周国虞虽是匪首,但查访下来,并无为匪确证,有传闻其在征义堂已无实权,且之前曾与赵光裕多有来往,至时,由该县传唤,倘若能招其投首,其于征义堂情形熟悉,则更易办理,倘传言不实,其为暗中主使者,则谕令独不涉周氏兄弟,或也可致其党羽生疑,更利各个击破也。”
    朱教玉接道:
    “以上谋划虽妙,但至时必然混乱不堪,如何识别良莠,不误伤平民或被裹挟之众?”
    左公道:
    “两处伏兵若有遭遇,则来者定为匪首死党,无需顾虑,此为难得之机,定要兜剿尽净,若一击事成,再进图其老巢,则必有思勉兄所虑之虞,可在告谕之时,多制标示印贴,凡来营自投或有乡绅保举者,每户开报姓名,填注印贴,令粘贴门首,以便识别,以免大兵进剿,玉石俱焚。”
    “但如此难免有匪藏匿其间,恐留遗患也。”
    “思勉所虑不错,只是此战我等虽对楚勇战胜有所把握,但从人数上看,终是敌众我寡,倘不能速战速决,一击致命,任其整顿,则反受牵制。自古用兵,难得雷霆之势,只要征义堂老巢被破,死党伏诛,即便有些须余党潜匿,终是失根之木,无源之水,之后由白沙团等尽心剿办即可,倘若不恤民情,滥伤无辜,非但伤我根本,失我良民,亦为天道所不容,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依计行事为妙。”
    “原来如此,还是季兄所虑深远。”
    “此次用兵,要在机密,某已嘱中丞严密,对岷兄亦不用札命,只用私信,托可靠之弁送达,嘱岷兄不到浏阳不可泄露,故而诸位定要慎言也。”
    “不如就由教玉前去送信,如此可保机密。”
    “如此最好,信达之后,思勉即随护岷兄左右,也就无需顾虑岷兄之安危也。”
    众人正说间,忽听前厅一阵嚷乱,原来是有圣旨到,张亮基等在前厅人员都拜伏接旨,后厅诸人则移向门边屏声细听,来旨主要为区分湖广众大员职责,徐广缙、向荣等围武昌自不必说,琦善、陆建瀛等驻防也作晓谕,与长沙相关则曰:湖南贼匪与各县小股土匪,着张亮基鲍起豹尽数按捕,有须发兵剿办者,准其便宜行事,一切不为遥制等,其后又有关于起用曾国藩的旨意,后厅诸人闻旨大喜,齐叹果如左公所料。宣毕,张亮基将来使迎下照料,后厅诸人落座,郭崑焘压低声音道:
    “季兄所要的东风果然已至,是否立即派专差去送咨文?”
    “不可,意诚兄可还记得左某先前约定?我等不可操之过急,先冷两三日再说。”
    其后朱教玉带数名亲兵前往巴陵传信等不表,单说腊月十三日,张亮基派专差快马前去湘乡送与曾国藩咨文,差员连夜赶回,回报曾公并未答应出山,并带回一封简函,其曰:
    “石卿仁兄同年(张亮基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四年举人)大人阁下:
    谕旨命弟在本省帮同办理团练乡民,搜查土匪事务,仍须商榷,弟在京数年,时常得睹圣颜,然每见圣上以团练办理多处无效,反滋惊扰为训。弟思倘应命而来,若认真督办,必须遍走各县,号召乡绅,劝其捐资集事,然湘省新罹兵灾,再出此语,负担深重,恐成累扰者十之八九,至时难保不生滋扰;若不认真办理,不过安坐省城,使军需局内多一供应,各官多一处应酬而已,实非弟之所愿,再三思量,无论如何办理,实无益于国事。况弟闻讣到家,仅有四月,葬母之事,皆未周全,尚思寻地改葬,家中诸事亦未料理,此时若遽出办理官事,则不孝之罪甚大,今欲拟折具奏陈情,恳请终制,来日还需兄能代为发折,弟亦嘱京中相好,万勿再荐,令我出而办事,陷于忠孝之难也,亦望仁兄勿再劳心致力也。书不十一,顺问台安,愚弟曾国藩敬上。”
    张亮基阅罢来函,即示与左公等人,并商量如何回信,左公直言无需回信,其自有办法请其出山,亮基勉慰几句,又自忙去了。只听郭崑焘道:
    “看来季兄所料不差,这曾侍郎果然不肯轻易来省,只是不知当世孔明神机妙算,有何奇招乎?”
    左公看看郭崑焘,忽而朗声笑道:
    “妙招就在眼前,莫非意诚兄自己反倒不知兮?”
    郭崑焘忙摇头道:
    “崑焘驽钝,看曾侍郎所言甚为决绝,何况他品阶甚高,又居京职多年,寻常人等哪能说动,崑焘去了,非被轰出门不可。”
    “那日在白水洞,可是亲闻意诚兄劝某出山之高语妙论,此番何以如此谦逊也。”
    “唉,愚弟早知季兄会有此言,那时一来与季兄相熟,无论成与不成皆无顾虑,二来还有家兄及仲兄(左宗植)同劝,何况季兄毕竟不像曾侍郎乃守制之身,是以当时季兄意虽坚决,亦不似眼前也。”
    “那就还是有劳贤昆季一同前往,令兄位居庶常,亦算朝中一员,往来交情自也不浅,这侍郎大人总得给些面子矣。”
    “可家兄也是托丁忧而未出,如何复劝曾侍郎耶?”
    “也是,那就不如这样,好事做尽,此次连令兄也一并请出,贤昆仲即如前约,襄助曾侍郎建业立功,则大事尽成也。”
    “季兄莫非说笑?就家兄那脾性,崑焘哪敢饶舌,何况明年二月,先父丧满三年,制成在即,岂能轻易夺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则可。”
    “嗯,守制将满,确实不宜夺情,只是军情势如水火,哪能片刻迁延?此时楚军已至平江县,明日即抵浏阳,左某此时须臾不得离身,中丞更是片刻不许离省,不行便由文卿陪同意诚兄回一番白水洞,相助贤昆季,劝出曾侍郎在此一举也。”
    郭崑焘见钟麟镇定自若,像是胸有成竹,遂望向左公,左公见他疑惑,不由笑道:
    “莫非意诚兄不信?前番文卿可是一席话,将将黄南坡连人带身家都游说出来,文卿于天下大势之明晰,不在左某之下也。”
    谭钟麟连忙谦虚几句,方道:
    “愚弟自觉劝出曾侍郎也不难,只是如季兄所谋,恐不宜面见曾侍郎也。”
    “然也,故而贤弟仅陪意诚兄走一遭,赴湘乡之事由筠仙兄去即可,愚兄即调侠兄两班官夫护送,可保无虞。”
    “既如此,事不宜迟,钟麟与意诚兄明日即赴白水洞,季兄若有家书什物须携,或者其他嘱咐,亦可一并带上。”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湘阴名士郭嵩焘善为文,常以先后劝出左宗棠、曾国藩两位晚清名臣为荣,后随曾国藩办理团练,虽无巨功,但为文无数,江忠源、罗泽南、胡林翼、黄冕、刘蓉、曾国藩、吴敏树等人逝后文集序跋、墓表、行状等多出其手,亦是独到,今集其诗作四句,观之心性也:
    寂寞无人言相士,满天风雨入平原。
    须臾雾散群山静,啼鸟唤客观涛澜。
    单说咸丰二年腊月十四日,谭钟麟与郭崑焘偕同四名护送兵勇往湘阴白水洞而去,前番太平军过境虽未侵扰此处,但两族人亦曾迁至湘潭避祸,上月底方才返回,近来本欲搬回湘阴,听到武昌城破,连忙打消念头,也在白水洞组织了族内几十名青壮练勇,以图自保。是日偏晌,六人已遇上放哨练勇,认得崑焘,忙回去通报,不多时,郭嵩焘与左宗植一起出来迎接,安顿好护送人员,请二人进了左宗植家,各自寒暄落座,倾诉别后挂念,守城安危,各有一番感慨,自不必表。
    却说众人吃罢便餐,又饮茶数刻,闲谈不少,钟麟却迟迟不肯说出来意,崑焘自己又不敢提,自然暗暗着急,数度眼神示意,钟麟却假装不知,左宗植早已看见,便开口道:
    “意诚兄与文卿兄值此繁忙之时同回白水洞,怕是不仅仅为送家书这等小事矣!”
    郭嵩焘也早想到这两位定有使命,但应该不好开口,便接道:
    “也是,文卿兄有何使命,但讲无妨,不知是中丞有命,还是季高兄遇到什么难处?”
    郭嵩焘知道自己弟弟既然不好开口,估计还是与自己有关,所以只问钟麟,却见钟麟不慌不忙道:
    “其实也无什大事,稍后再说不迟,之前早就多闻郭庶常手谈术精,棋艺高明,钟麟也曾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二,一时心痒,方才正在思索如何开口请筠仙兄指教一局才好。”
    这郭嵩焘甚是喜欢围棋,棋艺也不算高明,但是下棋的人,往往越是水平不济,越是痴迷不已,尤其听不得别人恭维自己的棋艺,听钟麟一说,不由哈哈大笑,嘴上却谦道:
    “都是外界谬赞,愚弟不过初入门径,素来羡慕古今隐士,多有卖弄而已,既然文卿兄也好此道,郭某入山以来,难觅对手,早已向往不已,敝庐尚有纵横格具,意诚也该先见家人,且邀诸位一行。”
    众人忙叫声好,郭嵩焘在前,一行人出了左宗植家,往山里更深处走去,先前钟麟等虽在左宗棠兄弟处多有盘桓,但却未去过郭嵩焘兄弟处,此番跟随,山绕水转,别有景致,其时渐近年关,天已转暖,百草虽未萌动,但微风轻拂,流水淙淙,时有鸟鸣鹄飞,端是灵秀之地,只有一里多路,已看不见左公屋舍,眼前却是一处更为开阔之地,堂宇也更宏伟,郭嵩焘毕竟进士出身,财力更佳也不足奇,但见此处多植苗木,桃李尚秃,腊梅正旺,芬芳馥郁,恰似仙境,钟麟心道若不是外辱内患,真愿也觅一处桃园,耕读其间。崑焘先回自家,但因惦念进况,不到一刻即到兄长家来,堂上已经摆下棋墩,郭嵩焘与谭钟麟危襟正坐,左宗植也手捧一茶,在旁观战,郭崑焘忙坐下来。
    郭嵩焘执白先行,起手便是北方坎位之星,古时围棋与今不同,双方先置对角星位各二,寓意对弈双方各在自家与对方占有一角,之后方谋取发展,星位乃是大场,起手星位极其正常,当时大多的下法也基本都是抢占除天元之外的四个星位,只见钟麟微微含笑,并拢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黑子,便置于据自己最近的西方兑位之星。郭嵩焘陷入思索,大多初入门的弈者往往针锋相对,若彼起手在北,我定要南,如此则快速展开争夺,此时钟麟要了西面,郭嵩焘则面临东和南的选择,若选择东,则坎、亘、震三星呼应,虎虎生威,但西南坤位星必受黑棋兑、离二星钳制,急需展开,而若选择离位,则双方仍是同形,下一步才须变化,郭嵩焘当然知道钟麟此行并非为棋,定有深意,此次自家兄弟不敢开口,不出意外,恐是要劝自己出山,故而上来就要自己做出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镇定的年轻人还将用什么理由来游说自己。
    郭崑焘见兄长只下了一手棋就停手不动,大为困惑,原本觉得钟麟此行既是为劝兄长,却非要先和兄长下棋,定是难以开口,而先套近乎,哪里知道钟麟却凭借弈棋,反客为主,上来即要兄长作出选择,此时见兄长尚在凝思,知道所思定不在棋局,或许,其已猜到了自己此来之目的,正在作出抉择吧,良久,郭嵩焘方出手,选择了东方震位,原来,嵩焘打定主意先要守住自己,静观时变,故而选择做大自己右下角的实力,反正左上暂时也不怕来攻。
    钟麟又捻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拍在了自己左下角乾星上两行再左一行处,此处大有计较,对于乾星来说,叫做大飞,当时围棋理论有所不同,现今攻星位之角均以小飞或三三为常见,但那时认为距敌方太近,不能攻守兼备,故而攻守角多以大飞为主,郭嵩焘本以为钟麟必定会下南方离位之星,却不曾想他却先守了一角,如此自己只有三种选择,一是抢占离位之星,此为最大之场,二则同钟麟一样,也守一角,第三种则飞攻黑棋东南巽位一星,以攻代守,抽手之后再占离位之星,然而到底选择何处才好?此时定是钟麟再次考验自己,离星代表诱惑,守则代表不为所动,攻则代表继续待时而动,自己犹豫再三,除了逐渐排除守角之选外,另外两个着实难以抉择,自己如果出山,既不能完成守制,算是不孝,更有可能难挽危局,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但如果不出山,眼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或将名载青史,自己终归籍籍无名,谭钟麟故意下出此手,定是暗示他的理由有足够的诱惑力,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
    那边郭崑焘和左宗植二人却摸不着头脑了,一会儿看看谭钟麟,只见钟麟凝视棋盘,面带微笑,再看看郭嵩焘,但见嵩焘亦是凝视棋盘,眉宇紧锁,二者已经各续了一杯茶,还不见嵩焘的动静,真是不知道这两位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下一两手就如此思考,恐怕绝对不仅仅因为棋局,崑焘心中又自暗喜,想必钟麟已经把准了自己老兄的脉门。
    大约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听郭嵩焘长吁一口气,白子拍在了离星之上,看来他终于还是动了心思,如果理由足够充分,价值又非常大,何不尝试一下,何况人家也未必就是借棋来拷问自己,但一落下,忽又暗悔,此处乃是离星,莫非寓意当离此处。之后棋局进展甚快,钟麟已然明白此行定能成功,只需再润色一下自己稍后之言辞。单说棋盘上形式进展,不久布局完成,钟麟守稳了两个角,郭嵩焘也在东北方向地势皆收,虽然西南方愈显薄弱,但做活也并不难,进入中局,钟麟一子在白棋的东北势力打入三三试应手,见白棋直接跳攻做活急所,不肯放生,于是脱先转而攻击东南方白棋一子,白棋苦苦做活,仅得三目之地,黑棋却形成厚势,于是大肆侵消白方东北处的实地,因为郭嵩焘不肯让钟麟起初打入一子成活,面对侵消步步退让,钟麟得寸进尺,连扳三手,浑然不怕白棋双打,白棋权衡之后,没有选择激战,被钟麟回手虎住,白棋虽然也借机扳出,但黑棋退长,将对方压在二路上,用十几目实地换了个大模样,并得了先手,趁机围收,棋盘上虽基本都在东半边展开,但郭嵩焘见黑棋中腹已不可能打入并做活,而实空上已差了数十目,纵使后面如何借用,亦难挽颓势,遂中盘投子,连叹钟麟棋艺高明,钟麟赶忙谦辞,嵩焘指着当初钟麟连扳的地方道:
    “都说棋如性情,文卿兄看似沉定,何以在此方咄咄逼人,下出此等险手,倘若郭某双打,拔掉一子棋筋,就不怕此处厚势全消乎?”
    “筠仙兄以棋悟道,果然不凡,钟麟不过投机取巧而已,当时行棋至此,倘不能扳下,筠仙兄必守住三路,一消一涨,几十目棋差异,形势必然翻转,愚弟之所以冒险,皆是因为之前试出筠仙兄不肯让黑棋在自己实地之中活角,必然顾忌角落,是以放手一战,才侥幸获成功矣。”
    “文卿兄果然锐利,季高兄之前常说郭某心胸尚欠开阔,计较小处得失,看来此局尽显其纰也。”
    “筠仙兄过谦矣,此番愚弟随意诚兄同来,想必筠仙兄定已猜出其中缘由也。”
    “喔?文卿兄不妨说来一听。”
    “人皆言郭庶常好友及天下,知交遍三湘,如今虽是隐在青山,却能尽晓天下大事,不知筠仙兄可见重大机遇在前耶?”
    “愿闻其详。”
    “为今我大清外受夷辱,内生祸乱,朝廷已难以抵挡,武昌省城失守,各地震惊,《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此次粤匪乃是逆势北上,已破坚城,必然祸及天下。但危乎机也,此时亦正是我湖湘弟子崛起之时,粤匪新去,短时当不会再来,此为天时;粤匪去时,带走湖南大多思乱之民,所留表面虽是残破,但毕竟尽多良民,有季兄亲自辅佐张中丞,定能及时平乱,廓清省内,此为地利;湖湘士子,英才荟萃,当此大难皆有奋起立功之志,有领袖群伦者,再得朝廷钦命,必将矢志不移,此为人和也,得天时地利人和者,定有大成,只是此事总欠东风,今着落在筠仙兄身上。”
    “文卿兄所言不无道理,听来也是令人振奋,不过,郭某岂无自知之明,无论运筹帷幄,还是治国安邦,比起季兄之才,郭某差以千里,就算是在京城略有薄名,也不过区区一个庶吉士,怎么可能领袖群伦矣,文卿兄莫非取笑郭某?”
    “可若非有朝廷圣命,再有振臂而呼者,我湖湘大地群龙无首,何以成事?”
    郭嵩焘捻须略思,遂道:
    “郭某记得方才文卿兄与意诚好似谈及湘乡曾侍郎之事?”
    郭崑焘遂将左公谋划请出曾国藩来领袖湖湘的事,以及曾国藩坚决拒绝之意和盘托出,郭嵩焘闻言大笑,道:
    “就说季兄哪能将大事寄于郭某之劣才也,原来是要郭某复为说客,这有何难?意诚还嗫嗫不言,岂不闻为兄最喜做这举贤荐才之事,他日为兄纵使了无功业,也能博个美名也。”
    谭钟麟见郭嵩焘将劝出曾国藩之事看的过于乐观,遂道:
    “筠仙兄舌生莲花,当然马到成功,只是这曾侍郎拒之甚坚,要动其心思,恐非一二日之事,而眼前形势紧迫,须臾不得耽搁,倘不能立成,恐反误大事矣。”
    “文卿兄可知,愚弟与曾侍郎已订交十七载,道光二十年曾侍郎染病急危,还是郭某亲自护持痊愈,此番曾侍郎丁母忧,恰好也该吊唁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定亦深知曾侍郎也是善辩之人,尤遵制达礼,恪守孝道,倘无充分之理由,定能立时劝出乎?”
    “这,不经试过,郭某实无把握,不过总胜过不去一试也。”
    “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此事无非较守制之道与夺情之需孰轻孰重而已,为促成此事,季兄已将湘勇作一大礼,然唯恐曾侍郎仍然不为所动也。”
    “据郭某所知,的确大有可能,曾侍郎向以读书学问为要,对领兵攻战恐无兴致。”
    郭崑焘插言道:
    “领袖三湘士子崛起与护佑桑梓之情这般筹码亦不够乎?”
    郭嵩焘道:
    “曾侍郎本就领袖三湘士子,这算不得大筹码。”
    谭钟麟接到:
    “此处还有一策,今朝自顺治年间入关,已逾二百载,我汉民被迫剃发易服,极尽屈辱,无论在朝在野,汉人地位始终低于满、蒙一头,倘若此状能由曾侍郎改观,或许算一筹码。”
    “如若真成,曾侍郎则是我汉人之领袖,只是文卿兄也知此状已有二百年之久,朝廷岂会轻易转变。”
    “汉人与满人地位之差别,实因当时旗兵强悍而我汉将颟顸所致,而今旗兵已然堕落殆尽,而我汉人若兵强马壮,恐乃圣上一道旨意之事也。”
    “文卿兄胆量实令愚弟佩服,竟欲凭此势改观朝政,不知季兄可知此谋?”
    “此亦季兄之议也,不瞒筠兄,季兄之谋,还有更深之处,倘若练成精兵,辅以季兄之谋,外抗强敌,内平寰宇,乃是不世之功也。”
    “有此二筹码,似觉当有一半把握说动曾侍郎,方才说时,愚弟又生一计,曾侍郎父尊竹亭公乃是旷达之人,常有豪迈之语,此番既去吊唁,大约能见竹亭公,若先说服竹亭公,以父命解曾侍郎守制之心,定能成功也。”
    “还是筠兄善谋,不过纵真说服竹亭公,曾侍郎还有一成可能拒绝。”
    郭嵩焘一怔,问:
    “为何还有一成不能把握?”
    “倘使曾侍郎曰:何以筠仙兄不一道夺情同出,则奈若何。”
    “哈,原来文卿兄陪愚弟切磋棋艺是为此事,难怪开始即费心机试探,文卿兄既然早懂郭某心意,此事也不过要一应允而已,郭某答应,倘曾侍郎真以此言相问,定不惜行不孝之心,不过,曾侍郎向以宽厚待人,又与郭某交厚,即便真有此心,亦绝不会使郭某守制之举功败垂成也。”
    钟麟又叮嘱郭嵩焘绝不可以提起此行与左公之关系,也不能同他人提起自己等,又做了一番解释,众人皆叹左公之谋,实不亚于孔明,无愧于今亮之称。其时天色已晚,郭嵩焘命家人摆宴,又聊了一个时辰才止。是夜钟麟随左宗植安排休息,次日清早,郭嵩焘、郭崑焘、谭钟麟三人一起动身,出来群山,即碰上左公安排的两班官夫相候,护送郭嵩焘自往湘阴而去,苦劝曾国藩出山不表。
    单说钟麟,同崑焘及四名护勇因上日劳顿,并未急行,直到天黑方回长沙城,自小门进了巡抚官邸,直入后堂,却见左公一人正在门边倾听,见二人回来,示意不要说话,二人好奇,一起过来,正听见前厅一人大声道:
    “只是如今湘省人心未定,无兵无饷,令遽举此大事而不使某知,何也?征义堂数万之众,一旦围我省城,岂非置我长沙百姓于水火之间,倘非赵大令血书来禀,中丞打算瞒我等至何时也?”
    钟麟已听出此乃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声,料想定是江忠源按前计行事,却遭浏阳县令赵光裕所阻,又将信息传至长沙,潘铎等人才来质问。只听张亮基温言劝道:
    “本院何曾不想与藩台大人、知府大人等商议,只是此间各署,均有征义堂间谍分布,倘若泄露,贼必先我而发,故密不告君,君等勿虑,江岷樵必了此事也。”
    潘铎等人还是不肯罢休,有人抗议张亮基不信任大家,有人则抱怨,一旦失败,阖城危险等,直吵闹了半刻,只听张亮基怒道:
    “诸位不欲张某剿匪,不惧被疑私通会匪也?什么阖城百姓安危,以某看乃是畏敌惧死也!张某乃一省之首,倘若朝廷怪罪,诸位但自脱干系即可,倘若贼破我城,诸位不妨持张某之头与贼求免也!”
    众人听张亮基言辞激愤,大有雷霆之势,一时为之所慑,顿时没了声息,又有半刻,陆续辞别而去,左公低声叹道:
    “胡润芝诚不欺我,张中丞实乃林文忠公一般人物也!”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晚清湖南士子,受理学复兴之影响,多有建功立业之壮志,江忠源团练楚勇时,自不忘鼓励众人,把握机遇,奋勇杀敌,终成锐利之师,今录其诗句,以感其怀:
    人生隐显只两途,不为廊庙即江湖。
    蓬蒿岂合埋名姓,莫更因循误此躯。
    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第,由翰林七迁乃至礼部侍郎,可谓眷遇甚隆,然毕竟只是文臣,虽号称领袖湖南士林,但亦不过是讲读经籍而已,平时常伴天子左右,但多是安排祭祀、典礼、拜谒诸陵等事,每每参与乡试、会试,招揽人才,多为座师、房师,才有门下弟子无计之说。直至咸丰二年腊月十五夜前,哪曾想过练治大军,平叛乱,兴洋务,封侯拜相,终成晚清第一名臣,这其中郭嵩焘的劝说之功自然甚大,不过其能不拘泥于礼教窠臼,应时而动,把握机遇之抉择,也是必然。
    拙作单记是年腊月十八日,郭嵩焘说出曾国藩,重返湘阴白水洞,途径长沙,自然不忘拜访巡抚官邸,张亮基早知其人,自然多有赞赏之词,但也知其行是为见左宗棠等人,刚好潘铎与仓景恬等进来,也就借机公务,不多打扰,郭嵩焘进入后厅,左公与郭崑焘、谭钟麟早已等候在门外,一见即握手感叹,客套不表,一行入内落座,左公道:
    “筠仙兄定是为我等送喜讯而来也,否则何以面色红润至此。”
    “哈哈,季兄目光锐利,愚弟有幸不辱使命,昨日即同曾侍郎自湘乡动身,先赴湘勇大营,曾侍郎与罗罗山还要商议团练大计,过两三日将一同来省,愚弟就先行一步,来报喜讯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此行甚是顺利也。”
    “非也,非也,幸亏那日有文卿兄提前谋划,否则愚弟真不知如何打动曾侍郎,经一夜彻谈,才见心动,惟辞以礼制,说什自操大清礼部,未有先不守礼之道,愚弟早说动竹亭公,父命一下,方欣然从命也,愚弟急来,实受曾侍郎所托,打听之前托中丞代上奏折可否寄出,倘还在此处,则无需再发也。”
    左公等人闻言大笑,只见郭崑焘起身自案后杂物中取出一函,递与兄长,正是曾国藩亲笔奏折,仍存封严密,郭嵩焘叹道:
    “看来季兄早已料到曾侍郎必会来省也,此前但知季兄料事如神,如孔明再世,可未卜先知,至今日方知绝非虚言也。”
    “过奖过奖,若非筠兄从中劳碌,左某绝无把握请动曾侍郎也。再有,之前嘱托筠兄勿泄此谋之事,尚无疏漏乎?”
    “一切但遵季兄所谋,只是曾侍郎即将来省,季兄定须多有交往,如若刻意而为,恐难免生硬也。”
    “筠兄但可放心,左某自有计较,惟需谨记,此事只有我等四人与思勉兄知之,绝不能再多一人,左某谋划,如传出风语,为朝廷侦知,按上蓄意作乱谋反之罪名,则厉至诛族,为吾等身家性命所计,此事当永不再提,他日筠仙兄昆季乃至岷樵兄、南坡公等三湘士子当同罗山门下全力辅佐曾公,成我湖南大事也。”
    众人齐声应命,话音刚落,忽听前厅一声“紧急军报”,有军情至,左公忙同郭氏兄弟往前堂走去,钟麟如约,止在后厅,此时他多以文书打扮,外人进来也只认为乃一普通书记之员也。
    钟麟隐约听到前厅一阵乱声,屏气凝听,听到潘铎之声道:
    “浏阳县城,不足五百楚勇,江太守(江忠源已授即补陕西知府)设伏唐家洲也不过千人,如何抵御征义堂五六千众来扑,倘一溃败,非但浏阳不保,长沙亦危矣。”
    只听张亮基高声道:
    “诸位莫慌,此报仅云刚刚接战,未言胜负,还请耐心等待一二。”
    不知堂上是谁嚷道:
    “匪众于我四倍有余,我方哪有胜机?中丞不见发匪来时,只数千人即溃我万人官军,纵使江太守楚勇善战,恐也难挡锋锐也。”
    堂上仍旧议论纷纷,又有军报传来,张亮基让来人大声读出,却说扑县城近两千人已经与李辅朝营僵持住,我军坚守营垒,匪众数攻不利,只在营前叫骂,又说另股三千余人已入唐家洲伏圈,信使走时即将进攻。堂上更是哗然,有人论道:
    “自古伏兵,多是以众伏寡,哪有以少伏多者?此行不啻以卵击石之为也……”
    想是张亮基已是不耐,大声打断道:
    “诸位何以慌张至此?莫非真盼我军溃败乎?详细军报未来之前,再有丧气之语,乱我心神,休怪本院拿问严参也。”
    众人顿时收声,大约均已落座,唯有守候,众人直等到天色渐暗,还无新报传来,已有人约是不耐,告辞而出,直到天色黑透,终听一军士快马边驰边喊道“捷报”,在门前滚落下马,张亮基等迎出大厅,接过军报,边阅边大声道“好”。众人皆屏息听念,原来江忠源以数十骑将征义堂大队诱入唐家洲处深谷,三方伏兵顿起,征义堂部众毕竟缺乏实战锻炼,而且多有裹挟之众,一见遇伏,顿时慌乱,楚勇勇目何正杬大臂带伤后血流不止,仍然争先陷阵,楚勇士气高昂,征义堂诸首领见抵挡不住,慌忙逃窜,楚勇追杀二十余里,斩杀数百,生擒五十余名,只阵亡楚勇一名,众勇见征义堂部众逃远,遂收兵往浏阳县城掩来,声势浩大,李辅朝见江忠源得手,命楚勇出垒合力兜杀,又有不少斩获,查点斩杀征义堂堂主张大武及以下头目三人,割取其部众首级正在点验,楚勇有三十余人受伤,仍只损一人。
    众人闻讯大喜,厅上一片道贺之声,什么中丞镇定有方,什么左先生筹谋得当,不绝于耳,张亮基也不多说,只言大家一天辛苦,吩咐于厅上着备便宴,一干文武直嚣闹至深夜方止。
    次日陆续又有战报,楚勇会同当地各团连夜兜剿征义堂部众,下令良民领印贴并开具姓名者免死,一夜来营领取者万余人,征义堂势力大衰,死党已退至三平洞山口老巢,裹挟民众已经甚少,正准备继续进剿等语,其后江忠源整合浏阳各乡团练,挑拣壮勇,得数千人,分令候选知县伍煋、拣选知县赵瀚共带五百驻守溪岗要地,又令候选训导文鸿盛、在籍贵州县丞汪筠带五百守长泥岭,江忠源自率江忠义、刘长佑、李辅朝、杨承义、肖良植等带一千余人直扑古港,准备进攻三平洞。
    张亮基难掩兴奋之情,命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来答谢左公等人,亲邀布政使潘铎作陪,这潘铎二十年前即中进士,比张亮基还要大十多岁,本已顺利升任河南巡抚,为政一向老成稳重,谁知去年因所举荐之人犯赃而受牵连,降至山西按察使,前文已表,太平军广西起事后,长沙军情危急,调来湖南,也是受任于危难之间,故而自视甚高,起初看张亮基对左公言听计从,本十分不满,如今先有长沙守战调度有方,浏阳剿匪又初战大捷,方知左公才干高绝,既然张亮极力邀自己作陪,自然也就不吝赞美之词,左公嘴上作谦,却又忍不住纵谈国政大计,滔滔不绝,座上郭氏兄弟与钟麟皆暗暗赞叹不已,酒至半酣,潘铎忽道:
    “既然左先生通晓各处典章,潘某遇一难处,可否指点一二。”
    “不知藩台大人有什难处?还请说来一听。”
    “其实本也不算大事,只是潘某才拙,总是无从着手,我湖南一省,按朝廷之命,例以淮盐为食,之前各州县因贼匪滋扰,票商裹足,盐船潜踪,如今发逆更是盘踞武昌,江路阻绝,省内存盐早已销售一光,每斤食盐已贵至百文,仍有不济,百姓本已困苦不堪,再受此盘剥,何以为生?不知左先生可有良方救我黎庶乎?”
    “藩台大人恤民之心可鉴日月也,且此事绝非小事,要说盐政,起自管子“官山海”,汉武时推出盐铁令,迄今已近两千年,向为各朝利薮,而今大多沿袭前朝,乃我朝地丁之外最大入向,尤其淮盐,经敝亲家陶文毅公大力裁汰,改盐引为盐票,收入大增,朝廷断然不会轻革旧章,但如今淮盐既然难以入省,势必要觅非常之计,不知藩台大人可了解民间是否有私盐贩运之事?”
    “怎会没有?前日还有宜章县、桂阳州、郴州等处报来查获大量私盐之事,正不知如何处理也。”
    “是也,如今私盐利润高涨,必有猖獗,既然是郴州一带查获较多,则私贩必从粤东而来,此省产盐本就甚多,又未改引为票,多有乱象,朝廷为防其私盐侵夺淮盐之利,向来查拿甚严,但终难敌贪欲之心,何况各地牧守,亦不愿增民负担,故多充耳不闻,甚或与私贩勾结也。”
    “正是如此,但朝廷终归立有严法,我等既不能解民困苦,又不能放任私贩不行约束,左先生既对盐政了然,未知如何化解也?”
    “以左某之见,还需如实上奏朝廷,与其一任百姓违反禁令买食私盐,不如变私为官,即可使百姓食盐充足,更能抽提税纳,所得之利充实藩库,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万一朝廷不允,或者户部碍于旧例,迟迟不能定夺,民间仍是难待也。”
    “此事还请藩台大人放心,这写奏折的事,左某还是心中有数的,到时有中丞与爵帅的联奏,并不难定,不过来回确实会有耽搁,不如这样,用一借字,奏明如果朝廷不允,则可待恢复淮盐之际归还,而我省即以徐爵帅之名义同两广叶制军先借两万引粤盐救济,此时朝廷忧急战事,当知缓急,纵使有变,亦不致问罪也。”
    “左先生果然担当非凡,只是……”潘铎故意停语目视张亮基,张亮基当然明白潘铎所忧,便接道:
    “振之兄无需忧虑,此事理应愚弟担当,既然百姓待盐急迫,不如即刻行动,愚弟稍后便修书,派人去商徐爵帅,奏章之事还烦请左先生等代劳,振之兄则与盐道着手细节,选可靠之人详议章程,妥善经理,民生所关,刻不容缓也。”
    众人一致应是,再饮一圈,遂起身罢席,众人各自奔忙起来,左公下笔千言,写成《恳请借销粤盐折》,众人稍加议论润色,誊抄毕,当日即着人送往岳州,诸事已妥,郭嵩焘忍不住道:
    “方才季兄言及盐政利润丰厚,又有取其利以用于团练防剿之心,何不直接同潘大人明说,只恐此利一入藩库,再出则难也。”
    左公长笑一声道:
    “筠兄果然善谋经济,只是自长沙解严,众军北上,黄南坡丁忧,军需局已经名存实亡也,此时与藩库分利,确无名目,反使人疑为贪财。候曾侍郎入省办团,恐为经费所困,至时由筠兄献计,必为曾侍郎视为肱骨也。”
    “季兄取笑矣,嵩焘只会读些死书,哪有什么经济之才,只怕至时将令季兄失望也。”
    “哈哈,筠兄何须过谦,左某以为曾侍郎能以罗山门下办团,再有老兄与南坡公等办理经济,定能速开局面也。”
    次日郭嵩焘先回白水洞,有圣旨命张亮基择防守省城尤为出力者开单呈览,左公同钟麟、郭崑焘等商议,拟就名单,只候张亮基、徐广缙等定夺,左公又力主趁机奏明征剿征义堂情形,直忙了一天,腊月廿一日一早,有报曾侍郎已到省城,张亮基忙去迎接,这二人品衔相同,只是一位封疆地方,握有实权,一位常居中枢,负有钦命,相见自是多有寒暄,介绍了随行一干文武,众人自各忙公务,二人遂同行至巡抚府邸,执手进入大厅。
    却说钟麟仍以文书打扮,避于幕后,左公则与郭崑焘候在厅上,原来左公先曾国藩一科中举,但其后三番会试不中,曾国藩也是考了三次,第三次幸运中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自此轨迹截然不同,二人虽两度同科赴考,共居湖广会馆,却因性格差异极大,也不着意结交,后来一朝一野,各有名声,但曾国藩数十年不曾回省,此次竟是初次见面,曾国藩早闻左公策划镇守长沙,才能卓越,近日又剿办会匪,锋芒毕露,自己虽说奉旨帮办军务,但只是一个空衔,前番被郭嵩焘说的心动,也确实见到罗山门下所练三营湘勇可观,但毕竟不足两千人马,今后若想图谋大事,必得有左公般的人才辅佐才行,故而早想延揽,如今一见之下,不待左公施礼,连忙抢先一步,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左先生才能卓绝,国士无双,为我湖湘翘楚,国藩早欲结识,苦无缘分,今日得见,果然英气逼人,气度非凡,国藩一介书生,不通军务,今后大计,还请先生悉心指点则可。”
    左公早就端详曾国藩其人,只见他面貌清癯,双目沉毅,下颌瘦削,竟与钟麟有半分相似,更多几分老成,嘴角下弯,显然也是刚强之人,左公早听郭嵩焘、刘蓉等人说过其人倔强之状,如今却对自己礼遇有加,内心大为感动,但一想到他日定需与其分庭抗礼,便故作冷淡道:
    “哪里哪里,曾大人才是领袖三湘士子之大才,宗棠不过一介村夫,全蒙中丞不弃,恬作幕僚而已。”
    曾国藩闻言顿时一怔,听出了左公仿似并不打算亲近自己之意,遂讪讪的松手。张亮基不知左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之前深忧左公为曾国藩所招揽,自己便会失去臂膀,如今看情形倒大可不必担心了,急向前化解尴尬,郭崑焘同曾国藩之前早已相识,也忙寒暄起来,四人依序落座,只见左公虽居下位,但浑然不知拘谨,直问曾国藩道:
    “曾大人手握钦命,能为乡梓安危而夺情出山,实令宗棠佩服,只是不知意欲从何着手也?”
    曾国藩早就听闻左公狂傲不羁,一见之下已是深有感受,不过见他还能主动相问,说明并非漠不关心,或许只是性格使然,不如以退为进,先听其如何说,不过这左公大人来大人去的,显然过于生分,念及遂道:
    “国藩还请左先生万勿再称什么大人矣,我等四位,皆当以兄弟相称,石卿兄、意诚兄、左先生意下如何?”
    张亮基与郭崑焘连忙称是,左公也知不可过于做作,遂点头道:
    “曾兄既然不以左某贫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也。”
    “季高兄客气矣,方才说到这帮办军务从何着手之事,曾某正苦于无所依仗,欲向季高兄请教也。”
    左公听曾国藩直接改称字号,遂也改口道:
    “左某以为,涤兄既然领袖三湘士子,第一要务当是开府设局,延揽人才;次则当迅速汇集全省大小团练,于长沙立一总团,以湘勇为班底,勤加操练,以成战力;其三,应着手经济之事,饷从何出,费由谁给,关乎今后发展,如此三事尽成,则涤兄当立不世之功也。”
    “季高兄果然洞悉机要,着眼全局,只是曾某才疏识浅,哪堪成事,如有幸能请到季高兄总揽全局,实乃曾某之大幸也。”
    原来曾国藩仍不甘心,试图拉左公为自己用,也不顾及堂上张亮基的感受。左公心道,自己可以给予任何帮助,但却必须划清界限,怎可能投身其麾下呢,抬头看张亮基,见其也正看向自己,料想张亮基对曾国藩明目张胆的挖脚之事也无可奈何,只能紧张的看左公如何打算,左公便朗笑一声道:
    “左某心在山林,素无大志,虽受中丞礼聘,不过滥竽充数,一旦诸事稍有头绪,定将归隐田间也。”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一方民风,哺育一方生民,生民之中孕育英杰,英杰复化育民风。晚清湖湘文化独领风骚多年,自有其独到风气,今改罗泽南《春日偶吟》数句,以赏罗霄山下,湘江水畔的士子之风:
    安贫守拙历艰辛,几箧残书略等身。
    夜深敲句来风雨,飞鸿嘹唳楚江滨。
    康熙三年,诏移偏沅巡抚驻地于长沙,后改称湖南巡抚,于贡院街(今中山路青少年宫)建衙门府邸,历经一百八十余年,不断扩建,至咸丰二年,已有房屋数百间,取名又一村,往南延至坡子街,并在此建射圃,供官员亲兵操习武艺,曾国藩入长沙办理团练,即在这射圃之中开府,自名存养书屋,后发展成曾公馆,随着曾国藩家族的发展,益见壮阔,可惜因九十年后一场悲壮大火之劫,今已难见盛景也。这存养书屋与巡抚府邸不过一墙之隔,曾国藩初来乍到,每日都往巡抚衙与张亮基、左宗棠等商量事务,谭钟麟刻意避闪,只能从左公、郭崑焘的话语中,了解大概,江忠源率楚勇于腊月廿三日进驻古港,其后数日,攻破三平洞,留下诸将收拾残局,自己同朱教玉先回省城汇报,曾江二人只差一岁,却早有师生之分,自然多有交流,这天曾国藩与张亮基亲去城外湘勇大营视察,左、江、郭、朱、谭诸人聚在后厅谈论,只听左公叹道:
    “曾侍郎此人的确正派,勇于任事,亦有韧性,只可惜张口程朱,闭口礼制,才具甚不开展,且又不谙兵略,左某有心暗助其成就大业,只是倘若真由此公调度全局,与贼交战胜败有差,必将反复,恐难以遽了此事也。岷兄与其交往甚久,未知如何看待?”
    “吾师乃曾子后裔,究心理学,饱读圣贤,致力于修身养性,自然不比季兄腹含古今,胸蕴天下,然而于今日之湖湘一省,要说一呼百应,舍吾师则必不及也。”
    “正因如此,左某才多担忧,曾侍郎他日必将领袖一方,手握军政大计,然其性格谨小慎微,颇显优柔寡断,恐难以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也。”
    钟麟所思却又不同,此时插语道:
    “季兄莫非心意已改,意欲佐曾公逐鹿天下也?”
    左公闻言一怔,自己从未有过此想,当初在白水洞已决意助朝廷速平叛乱,何曾打算再起波澜?此时忙道:
    “决然未有此想,文卿何出此言?”
    “倘使真有既能一呼百应,又能纵横捭阖,决胜千里之智者,将来恐非将相之志矣。曾侍郎恪守礼制,当无非分之想,否则他日手握重兵,恐非朝廷之福,亦非天下之福矣。”
    左公何等聪明,钟麟点出此语,马上便想到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功高震主、重臣犯上之事,自己之前也一直谋划他日不为朝廷所忌惮,以防事端,如此想来,这曾国藩之缺点,倒恰是优点,何况自己眼高于顶,从未想过居于曾氏之下,又何必忧虑其才能略歉,说不定反倒能为来日自己脱颖而出创造便利,想到此竟豁然开朗,乃至哈哈大笑出来。众人不知左公已经想及深远,见左公大笑不止,皆有面面相觑之意,郭崑焘道:
    “季兄为何发笑,可否为我等解惑也?”
    “哈哈,方才经文卿提醒,方知之前的确过于苛求也,曾侍郎既能一呼百应,来日身边必然将佐如云,此公又能虚心下问,何愁不成大事也。唉,不过左某也才想及,确有求全责备之弊,这自视过高之病,每每作祟,幸有诸位不与左某一般见识,否则言语之间,恐早伤诸兄之心矣。”
    说罢竟抱拳致意,江忠源知道自己与曾国藩存有名分,方才左公话语毫不客气,此时所含歉意,定对自己,忙接道:
    “哪里,季兄明觉果敢,从不遮掩,品评往往一语中的,我等与季兄相处,从无忧惧,更无须防备心面不一之虞,甚是轻松,何况以季兄之才,当得上指点天下,我等谁人不知,季兄万勿自谦,倒显伪诈也。”
    众人也是连声附和,气氛甚是融洽,正在此时,前厅忽报善化王知县求见,众人一听,忙起身迎接。这王褒生自从担任知县,一直忙于政务,因断事明正,深得众誉,又筹募一团练勇,平时难得一见,今见仍是神采潇洒,快步向前,与众人寒暄致意,互道近况,因年龄最长,被让至上座,左公笑道:
    “侠兄果然擅长理政,日来已有王青天之美誉,中丞折上又有保举,来日官运亨通,非我等所能企及也。”
    “唉,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前但知悠然自得,不识民间疾苦,那知黎民困顿至此,某本无志于官宦,惟不忍百姓抱屈而已,此生能亲历一任父母官,已是焦头烂额,左兄等还要劝中丞万勿再荐也。”
    “侠兄无需过谦,当日玄阳道长既是算出老兄还有功名,定然无错也。对了,中丞前日吩咐举劾各州县,意诚兄可有头绪?”
    “愚弟正要同诸位商议此事,也难怪侠兄近来辛苦,各州县大多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有几县积案数十年不理,小民多受盘剥,会匪、盗贼、痞棍等却肆无忌惮,多处州县牧令,但知讳饰瞒报,惟思苟且目前,哪管国家大计?如今粤匪过境,各处传报我湖南附逆者近十万之众,已成发逆主力,甚是心痛也。如今查访之下,各处仅湘乡朱孙诒,武陵胡镛等几员算得上勤干廉明,政声卓著,其余大都是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辈也。”
    江忠源才从浏阳归来,此时亦有感叹,遂接道:
    “意诚兄所言甚是,浏阳征义堂之所以凶横一方,皆因县令赵光裕无所作为,但知慈柔,慵懦姑息,总是苟且了事,使会匪坐大,那日还极力阻拦江某征剿,不惜以血书禀告省城,若早将此决心用于查拿,何至于成此巨患,如今征义堂虽已初定,但当时亦是凶险,幸有左兄运筹,倘每州每县均有这堂那会,我等即便分身有术,也难保不有疏虞也。”
    左公道:
    “这赵令昏庸至此,圣谕还说什闻该县赵光裕素得民心等等,可见朝廷耳目也多掩耳盗铃之辈也。”
    郭崑焘道:
    “听说此次圣谕乃是浏阳籍在京编修邹峻杰所奏,其人在京多年,仅是由亲朋书信中略知一二乡情而已,定然替赵光裕掩饰,朝廷能有耳闻已属可贵也。”
    钟麟叹道:
    “朝廷择员,其他姑且不论,这科道诸人,乃为耳目矣,非品端守洁之人何以正本清源,一有瞻徇私情,甚至招摇纳贿者,则是非颠倒,必多谬误,乃方今之大弊也。”
    “文卿兄见识深远,只可惜朝廷不辨珠泽,之前左兄谋划文卿兄深居幕后,可是为他日在朝中布局而备也?”郭崑焘见左、谭均默认,心道左公果然经纬天地,思虑非常人能及也,不过有关当前,还是举劾州县之事,遂道:
    “只是法不责众,何况各处皆堕落至此,怎可全数参劾也?这赵光裕虽是慵懦,但还算廉洁,名声不差,比他不足者大有人在也。”
    “嗯,此事还需择尤为恶劣者严参之,以儆效尤,不改此风气,我等努力,终将付诸东流也。”
    “季兄所言极是,经中丞几番派人查访,澧州吕裕安,芷江县王大纶,黔阳县张佐清,道州陈敬曾,署桂阳县陈济钧等数人甚是恶劣,当严参革职查办,方可举振风气,有所转圜也。”
    朱教玉平时话语本少,往往多有异见,此时却道:
    “只是中丞毕竟新来,之前忙于守城,发逆新去才一月,大举参劾属下,恐致各处人心惶惶,为今官场大多盘根错节,难免流言蜚语,中丞朝中又乏势力回护,恐欲速而不达也。”
    郭崑焘道:
    “勉兄所虑亦是,要比起朝中势力,中丞较曾侍郎则相去甚远,此事如由曾公严办,或许能有收效也。”
    左公接道:
    “曾侍郎乃穆彰阿门下,师从唐镜海(唐鉴),又在京经营多年,自然比中丞这种外臣势大,办事也更便宜也,只是毕竟初来乍到,一时难有作为,然而此时不趁粤匪新去之机,革新图治,来日一旦稍有安逸,恐更难办也,如此,意诚兄即起草奏折,先将贤劣之尤者,择二三人分别保奏参劾,使各州县有所顾忌,如若不见起色,至时曾侍郎有所参照,再做打算也好。”
    郭崑焘点头应命,众人一时无语,钟麟道:
    “侠兄公务繁忙,今日当非纯为闲聊而来矣。”
    众人始觉方才谈论时政,未问及王褒生之来意,只见王褒生踌躇片刻方道:
    “说来让诸兄见笑也,近几日常常梦回凤栖观,王某不及而立即舍别族里,嬉游天下,十余年来最与道长投意,一直视为师尊,数月来不通消息,年关已近,颇觉思念,是以入梦,然此处公务须臾不得离身,遂来问文卿兄或思勉兄可有机会代为一叙,也好安心也。”
    左公连忙拍着脑袋道:
    “不是侠兄说起,左某已忘此事,之前曾公有言为安民心,今年特在城中度岁,中丞家眷不在近前,自然要在城中,侠兄恐怕也是难以脱身也,故而左某亦打算效仿之,不过意诚兄可返白水洞一趟,征义堂征剿顺利,岷兄也要酌情安排休整,文卿兄有高堂殷望,理应回家探拜,只是路途遥远,又不太平,甚不放心,如今城内暂时无什大事,不如再请思勉兄同回茶陵一趟,代侠兄拜访道长,二位结伴,亦可心安也。”
    朱教玉感激玄阳道长救命点化之恩,乐的从命,钟麟也确实想念老母与妻儿,稍作辞让,见左公坚决,遂答应下来。却说张亮基闻听几人离省度岁,各赠了二百两纹银作为幕脩,又答谢客气一番,钟麟与教玉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于腊月廿六日乘船往茶陵而来。一路倒也顺利,次日抵达虎踞镇,钟麟家眷尚在石床,宅舍由四弟镇麟夫妇打理,二人不顾疲倦,径往凤栖观而来,只见道观尚未掩门,玄阳道长正在居室与道童弈棋,二人进到门口方行通报,道长命道童收了棋局,又去准备茶水,三人忙各寒暄落座不表。
    朱、谭二人同玄阳道长讲述数月以来情形,道长听的频频点头,直讲到请出曾国藩及清剿征义堂诸事,方听玄阳道长道:
    “当日左公、侠采、文卿等一起弈棋,左公善布局,尤擅舍地取势,成就模样,占尽先机;文卿擅中盘,最长于缠绕攻击,从容不迫,嗅觉敏锐;侠采则最精收官,计算尤其严密,次序井然,多有反败为胜之作。常言人生如棋,棋透命理,左公之谋划甚是宏伟,如若真成,关乎朝廷命运与黎民安危,甚至影响我族命魄,只可惜欲振我华夏,英雄固然必须,却非有圣人出世而不可也。据贫道所知,无论曾侍郎还是罗山先生,毕竟当世大儒,思潮虽有不同,但多脱胎于程朱之学,鲜有别论,其余各派亦无创新,是以左公所谋,纵然振奋一时,亦仅权宜之计,能为我族争取时间,已算大功业矣。”
    朱教玉之前与玄阳道长相处毕竟不多,闻言顿觉深奥,他本是前朝遗脉,多年来仅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活,之前随钟麟等所行,一来意欲报恩,二来也算暂时躲避灾祸,父亲遭害,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性格上变化较大,平时少言寡语,但对今后的路亦未深思,今见道长谈吐有定,道骨仙风,甚是向往,心道,难怪王褒生意欲拜在道长门下,自己如若有缘,能常得其指点,当也不虚一生也。只听钟麟接道:
    “道长也说,圣人乃千年难遇,非要集聪慧敏觉于一身,还要博览群学,更能看透尘世,方能有所入门,而能自圆其说,又深入浅出,形成如《论语》般经典著述,不知何其艰难,然而时不我待,为今华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钟麟每一想及,不寒而栗也。”
    “万事万物,总有定数,凡人既不能悖谬天理,亦不能听天由命,是以本家讲求道法自然,贫道何尝不困惑矣?儒家常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贫道已经七十有四,致力参悟,仍不能得法,所谓从心所欲,恐不过妥协而已。”
    说罢三人均沉默不语,朱教玉忽道:
    “道长已然超凡脱俗甚远矣,令吾等晚辈望尘莫及也,教玉之前连遭不幸,甚是惶惑,此次再见道长,方觉觅到归宿,晚辈身无功名,亦无所长,今后可否长留观中侍奉道长也?”
    钟麟与玄阳道长闻言均觉意外,但见教玉说的真诚,料无虚言,玄阳道长长叹道:
    “贫道虽是不理世事,然并非超然物外之人,尤不愿误引他人虚掷年华,思勉与文卿年龄相仿,才及而立,大好年华,虽不图功名,但学识不浅,更有一身武艺,文卿还欲来日会试京城,思勉又怎可早早远离尘世也?”
    钟麟亦劝道:
    “勉兄连遭数厄,且又多日劳顿,定然心中烦闷,但不必过于消沉,不如这样,此处尚多居室,勉兄姑且住下,也可常听道长论辩,先同侠兄一样,做个俗家子弟,钟麟明日则要返家侍奉老母,来年初七日后,再商量怎回长沙如何?”
    教玉默然点头,道长见天色已晚,便安排二人各处一间居室,又漫谈了几句,自行休息,想是两日劳顿甚巨,钟麟旋即睡着,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翻身起床,见门外已备好净水,教玉与道童正随道长在远处练功,竹影摇曳,晨辉撒到三人身上,煞是好看,只见道长身态轻盈,左腿右掌,干净利落的打出一式,教玉想是原也懂得太极拳道,出招更见力道,一念及自己竟睡至此时,暗叫惭愧,忙净了脸,收拾利落,远处三人也已练毕,道童来邀钟麟就餐,钟麟惦念家眷,吃完便行告辞,先回虎踞镇拜访了二兄一弟与几位乡贤,又与兄弟约好年前祭祖诸事,已是中午时分,借了匹好马,往石床而来。
    所幸家中一切皆好,母亲依然精神矍铄,正在给宝箴讲故事,钟麟想起自己幼时即是在父亲的教诲与母亲的历代故事中成长,甚是感慨,想起父亲已仙去十五载,不觉双目湿润,颜氏先见丈夫立在门外,忙招呼宝箴出来迎接,一家人数月不见,此时倍感亲近,老母早已泪流不止,宝箴却只欲寻觅父亲有无带回好吃好玩之物,钟麟将备好的点心拿出,叫其分与祖母,宝箴自顾取了跑去门外,钟麟也不责怪,搀着老母坐好,自然少不得再把大致所遇描述一遍,各生一番感慨。其后钟麟又去拜谢岳父,祭奠先严,廿九日二兄一弟及年长侄子皆来石床祭拜祖先,大兄长子谭永德已经十四岁,虽只读了三年书,但举止颇为老成稳重,钟麟觉得喜爱,不由劝勉一番不表。
    爆竹声声辞旧岁,香烟袅袅迎新年,变乱迭起的一岁在百姓家短暂的温馨中画上句号,风起云涌的新年即将拉开帷幕。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幕 江岷樵援鄂分兵
    传言当年樊燮受左宗棠之辱后,归乡(湖北恩施)隐居,严督二子读书,非要得了功名不可,其次子樊增祥,终第光绪三年进士,此子善为诗文,因诗作艳俗,被时人戏称为“樊美人”,但当他面对河山破碎、家国屈辱之境,亦不乏忧国忧时之佳作,譬如《中秋夜无月》一首,即为其代表,今录于下,以感乱世之悲凉也:
    亘古清光彻九洲,只今烟雾锁浮楼。
    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咸丰三年之事,谭钟麟奉母度岁,自少不得拜会岳父及族中乡间诸位贤长,变乱年代,诸事不易,寒暄间各有劝勉嘱托,虎踞镇因居要道,不似高陇乡安宁,钟麟三位兄弟与诸多亲朋皆在镇上,钟麟趁机一一拜访,员外周昌俊等格外热情,打探省城情况,大约想去省城避难,钟麟感叹如今省城未必如乡下安全等语,不觉已到了初八日,辞别老母等,按约去凤栖观邀朱教玉同回省城。
    却说教玉同玄阳道长朝夕相处,颇受点化,深感自己过往处事太是浅薄,已决心随道长修行,钟麟相劝数语,仍是难以挽回,也就作罢,又在观中留了一日,同道长弈了两局,谈论些时事,道长反劝钟麟不必为教玉担心,一切境遇,自有因果,朱教玉、王褒生二人与其门各有因缘,其后自知,钟麟心中也即释然,告别叮嘱不必多表,钟麟复乘舟往长沙而来,天将黑方赶至湘潭,上岸住宿,次日方悠然赶回长沙,时已天晚,巡抚府邸诸人识得钟麟,也无需通报,径往后厅而来,却听见张亮基正急声道:
    “老夫何尝不知季兄意有成人之美,原本季兄能答应相伴同赴北省,本不该再有奢求,但方今危难之际,发逆新离武昌,附逆之人未必全数尽随,倘有不轨之人潜伏,图谋滋事,我等事宜恐也难以着手也,自去年八月得承季兄筹谋,亮基自问每事必依,从无延阻,但此事必请季兄再多思量一番才可。”
    钟麟稍稍驻足,又听见江忠源道:
    “曾侍郎固为吾师,但不过名分而已,制军于某却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忠源虽鲁钝,亦决然不肯贪图安逸,只顾功名也,季兄筹谋,自非吾等可及,然非要忠源舍弃制军,则绝非所愿也。”
    厅内一时沉默,钟麟推门而入,众人见钟麟回来,连忙起身迎接,众人寒暄过,钟麟道:
    “方才听见岷兄所言,似是有甚难决之事耶?”
    郭崑焘介绍了十几日来的情形,原来因徐广缙久驻岳州,迁延不进,天子震怒,于上月廿六日降旨,革去徐广缙一切职务,即行拿问,命张亮基派人解交刑部问罪,同时授予两江总督陆建瀛、河南署理巡抚琦善、补授湖北提督向荣同为钦差大臣,分别处理江西、河南、湖北剿务,又命骆秉章署理湖北巡抚,潘铎署理湖南巡抚,升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之职(故而众人已改称制军),并命其即刻北上岳州,调度围剿湖北太平军事宜,圣旨于咸丰三年正月初四送达,其后才知太平军在武昌休整完毕,已于正月初二、初三两日水路并进,弃武昌而下。长沙绅民听说抚台要走,很是恐慌,好在张亮基与曾国藩等及时安抚,才渐平静,众人皆知此时湖南办理团练初有头绪,正须张亮基坐镇,左宗棠谋划,但圣命难违,不敢过多迁延,左公既不能投入曾国藩门下,又不忍归隐,遂在张亮基极力劝说下答应随张亮基北上,江忠源、郭崑焘、王褒生等人皆欲同行,曾国藩刚召集全省各处团练于长沙,准备挑选三千壮健,统一营制,正是用人之际,闻讯大急,连日来多在劝留,今日才离去不久,众人方有机会商议此事。钟麟听完也将教玉之事转述各位,自然又有一番慨叹,钟麟接道:
    “季兄谋划,而今确是攸关之际,断不可轻废,不过季兄本欲避讳曾侍郎,则此时远离长沙,不需再多顾忌,亦算契机也。”见众人皆点头,遂接道:“季兄不愿团练大计受损,发逆已然远遁,是以不许岷兄带勇北上,不过制军与岷兄所说亦是紧要,之前制军孤身来湘之时,长沙尚是完城,只因难以指挥众军,尚且处处受制,季兄一时竟难措手,我等皆是亲见,而今武昌乃是破城,恐更需军力弹压,才能迅速抚绥,是以不可与当日长沙相比也。”
    张亮基与江忠源皆点头称是,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北省需兵孔亟,若能将岷兄所率楚勇一并带去将有各种便利?只是为今所练诸团,惟岷兄所带战力可观,其余即便罗罗山等湘勇有所进展,但所有接战不过剿匪抚民而已,未经真正大战历练,若楚勇尽去,则其余各勇更无经验,何时方能练成,何时方能出军平叛御辱也?左某固心忧湖北,却更忧天下也。”
    众人见左公慷慨激昂,自知难以说服,均沉默不语,钟麟也知左公断然不许楚勇全部离省,遂劝道:
    “季兄大义,我等均知,故而不忍再劝,不过愚弟还有一策,或可周全,只是恐怕要委屈岷兄矣。”
    众人闻言均目视钟麟,江忠源忙道:
    “文卿兄思虑每异旁人,如有妙计,快请说来。”
    “那就看岷兄是否可以割舍矣,如今楚勇不能不留湖南,又不能不出湖北,如想两全,唯有分兵也,只是楚勇乃岷兄一手所带,浑如一体,如若分兵,恐如割肉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相激,为中丞与季兄效力,莫说割肉,即便割头,江某绝不眨眼也。”
    众人皆知江忠源乃豪爽之人,闻言皆齐声叫好,左公道:
    “先前左某不是未想及分兵之事,只是岷兄与楚勇感情至深,左某怎敢造次!”
    江忠源见左公难消顾虑,遂爽然道:
    “其实楚勇成军至今,已近两年,诸将中颇有独当一面之才,刘荫渠(长佑)、李相堂(辅朝)才能均在吾上,只因江某才庸,反致二将难升,倘留佐曾侍郎,必然可得重用也,如此反倒了了江某心事矣。”
    众人见江忠源说的诚恳,纷纷盛赞其风范,遂又讨论分兵事宜,楚勇共有三营,江忠源欲带二营赴楚,左公只许一营,忠源只好退而求所带需全军中挑拣,定下事宜,又分配将领,刘长佑与李辅朝还是各带一营,归曾国藩调度,张亮基还欲将江忠源兄弟忠睿、忠济、忠淑等一并带上,左公不许,江忠源也知出省作战,颇有危险,故议定留其三位兄弟在湖南辅佐曾国藩,商毕张亮基着人去请曾国藩,众人移至前厅,钟麟仍不相随。
    曾国藩见江忠源愿将大部楚勇及管带将领留下,虽甚是不舍左、江二人,但也知再难勉强,王褒生乃朝廷任命,定要留下,又强行将郭崑焘暂留,说是需交接诸事,郭崑焘答应一月后再北上,诸事商定,已是深夜,次日张亮基等人交接省内事务,左公等人拟好《剿办征义堂土匪竣事折》、《遵旨催调兵将前赴大营片》、《请调江守赴鄂差遣片》等,江忠源挑选一营精兵,同留湘诸将及自家兄弟一一叮嘱拜别,钟麟又去黄冕与王褒生等处辞行不表。
    十二日一早,张亮基、左公、江忠源同城中文武辞行,钟麟仍是文书打扮,怀抱纸册,混于其中,张亮基虽仅在湖南执政四月余,然在左公辅佐下抵抗太平军数次攻城,守住城池,征剿土匪,理清诉讼,举劾各级官员,使湖南政令为之一新,留下重大影响,其后几十年尚为时人称道,亦奠定了日后湘军出省作战之基础。是日除曾国藩、潘铎等大员外,附近乡贤士绅亦来相送,场面甚是浩大,直喧嚷至中午,又摆了饯宴,吃毕方才起行,张亮基、左公、钟麟与十数名护送楚勇先行北上,江忠源自统一营精兵在后,并押运湖南所赠大米五千石,制钱五千缗,以赴北省救济不表,众人渡过湘江折而北行。
    左公等人经过龙回潭,一齐想起当日徐广缙、向荣等不听劝告,未在此设重兵堵截,以致酿成大祸之事,正感慨间,忽见一匹快马追至,并远远听见左先生留步之声,众人停住,来人翻身下马,定睛看时,钟麟认出此人,名叫塔齐布,乃是镶黄旗满人,性格耿直,之前因无后台,三十余岁仍混迹于绿营,又因得罪上司,只能署理最低级之营官,左公偶遇之后,察觉其才具,先提拔为游击,又升至参将,遂对左公甚是感激,每欲拜其为师而不得,近日在军营听闻左公欲随张亮基离开湖南,也顾不得禀明上司,单骑追来相见,至此处才及,只听塔齐布气喘吁吁道:
    “左先生随大帅北上剿匪,能否收留塔三在帐下用命,末将愿效死相报。”
    众人见状忙皆下马,左公挽起塔齐布的手道:
    “塔将军莫要着慌,非是左某不想邀你,而是湖南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也。”
    “湖南还是算了,那副将清德碌碌无为,打不得仗,还不许别人好好打,咱在他手下绝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咱倒也不是贪图升迁,只是受不了这般鸟气,听说左先生要去武昌,正是用人的时候,塔齐布才来相求也。”
    这塔齐布读书不多,说话不似诸位饱读诗书之人,左公也不介怀,安慰道:
    “为今湖南军令虽仍归鲍军门所辖,但很快将转归曾侍郎也,湖南诸将,凡左某相熟者,均已嘱托要助曾侍郎,塔将军距离太远,还未来得及通告,本打算到武昌后再写信相嘱,你不看湖南这许多将领,如今制军只许了江太守随行吗?”
    “可是咱并不识得曾侍郎,而且听说这曾侍郎只喜欢文人,整日争来论去的,塔齐布是莽夫,恐怕难入法眼呐!”
    “塔将军无须担心,你且记住,来日曾侍郎与绿营必有一争,将军不管原因如何,只是全力支持曾侍郎则可,左某担保,不需两年,你必不在清副将之下也。”
    塔齐布闻言大喜,道:
    “先生不是戏言吧,咱是粗鲁人,不会读什么诗书,也不与书生交往,惟对先生五体投地,来日也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指挥一军而不受牵制,征战沙场就可如愿了。”
    “哈哈,左某最喜塔将军之爽快,毫不掩饰,大丈夫者,理当如此,只要你记住方才左某的话,自有曾侍郎为你周旋,不过,左某对塔将军也有一求,来日定要全力辅佐曾侍郎,对左某则无须再如此恭敬了。”
    “要是能为曾侍郎效力,那不必说,但咱心中,怎可能对左先生有半分不敬之心呢?”
    钟麟见塔齐布没理解左公的话,便接道:
    “左先生之意,塔将军来日投入曾侍郎门下,就不要再提之前与左先生的情谊了,塔将军的情谊,左先生心里清楚,留在心底就好了。”
    “这是为何?”
    “这是左先生的计谋,你听左先生则无错也。”
    塔齐布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众人见了觉得好笑,左公知道也同他解释不清,遂板起脸喝道:
    “塔齐布,你身为绿营参将,不曾奉令,擅离职守,今张制军在此,你该当何罪?”
    塔齐布闻言也不细想,连忙就要向张亮基跪去,原来这清代军制,地方以总督为最高官长,其下依次才是提督、总兵、副将等级,塔齐布这参将还在副将之下,差了好多级,塔齐布知道自己有罪,又见左公严肃,就不由自主的要请罪,张亮基不待他跪,忙搀住道:
    “真是位忠厚直爽之人,好了,左先生是同将军玩笑,将军别看老夫是总督,但有左先生在,诸事还需先生做主才行,你就信先生的安排,尽心为国效力,即是于先生最大敬重也。”
    塔齐布看向左公,见左公正含笑看他,知道果是玩笑,遂也憨憨笑起来,左公道:
    “塔将军可记得左某的叮嘱?”
    “记得,一是惟曾侍郎从命,二是不跟人提同左先生的交情。”
    “好,果然利落,你速回绿营,不要同清德之流过多纠缠,只要关键之时,帮上曾侍郎,保你前途无量也。”
    塔齐布应命,翻身上马,原路返回而去,张亮基招呼护勇近前,众人耽搁数刻,又行上路,张亮基叹道:
    “这塔齐布除了直爽与忠勇,也不见有甚过人之处,季兄何以断言其后必能腾达也?”
    “他日大军练成,曾侍郎必遭毁谤,自本朝肇始,朝廷最忧汉人掌兵,为今团勇,多属私募,其与将领关系远胜绿营,朝廷要想分曾侍郎之势,定要从中提拔满人,以分军权,这塔齐布看似鲁莽,但是胜在忠勇,左某再着人点化,必将脱颖而出也。”
    “哈哈,倘若朝廷提拔分权之人乃是曾侍郎之心腹,则曾侍郎并不受其牵制也,季兄可是如此打算?”
    “正是此意,为今天下大乱,朝廷文武倘再不能和衷共济,国家将恐四分五裂也。”
    “季兄一番苦心,真令张某感佩,更难得还要掩饰,将来恐怕湮没于史册矣,曾侍郎甚至一无所知,他日或许还多龃龉,却不能明言,季兄只能暗受委屈也。”
    “凡事预则立,左某不如此做,来日与曾侍郎恐都难以善终,惟有如此,方能万全也。”
    张亮基见后面步行的护勇已相距一段距离,忽低声道:
    “张某偶听传言,发逆也曾派人请过季兄,可是真事?”
    “这怎可能?左某虽久在山林,但还是知道朝廷法度的。”
    张亮基意味深长的看了左公一眼道:
    “果然只是传言而已,不过张某一有想及,总是不寒而栗,倘使季兄在敌方阵营运筹帷幄,此时未知老夫可有葬身之地也。”
    “哈哈,制军尽作笑言,其实发逆军中,绝不乏谋略干才,之前左某想到其必不会困守武昌,今果如所料,已经弃城东下矣。”
    钟麟道:
    “记得季兄当初说发逆有上中下三策,如今见其所用,不过中策也。”
    “中策岂非最常选择?下策固然拙劣,但上策危险与机遇并存,观为今之势,河南琦善在民间名声虽差,但能力尚可,之前连政敌林文忠皆曾称赞,文卿可是亲耳所闻。发逆就算突破河南,山东、直隶一代也布防了蒙古骑兵,速进谈何容易,而沿江东下,非但裹挟众多,朝廷更无水军应对防守,兼有江南无尽财富可夺,金陵、杭州均是半壁建政之处,落稳脚跟,再做图谋亦未尝不可取也,只是如此争夺必要漫长,百姓要多受苦楚矣。”
    “黎民疾苦,几曾少有,君不闻曲中所道,兴,百姓也苦,亡,百姓也苦。”
    “但我辈读书之人,总有修齐治平之志,但凡能有作为,必要尽心尽力矣。”
    张亮基与钟麟齐声称是,宾主三人打马,往岳州而来。
    第二十六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咸丰二年腊月,王柏心隐居山间,闻听武昌失守,大恸失声,既悲官军羸弱,又痛百姓罹灾,作《七哀诗》稍抒心怀,今撷取数句,以观时情也:
    仓促战散地,未阵先奔亡。连兵二十万,不能固金汤。
    居人化白骨,守臣殉封疆。痛哭怀义士,使我多感伤。
    秃笔单记张亮基携左宗棠、谭钟麟等一行自长沙起程,去武昌就任湖广总督,一路闲言不叙,咸丰三年正月十三日行至汨罗归义驿的屈子祠,徐广缙已派人将湖广总督关防大印与钦差大臣信物遏必隆刀送到,张亮基设香案拜领,是夜拟好《恭报接篆日期筹办抚绥防剿事宜折》,交由驿站寄出。
    次日行抵岳州,徐广缙早率骆秉章、鲍起豹、程矞采等一众文武候在城外,张亮基宣读圣旨,即将徐广缙拔去顶戴,准备解交刑部,众人迎进城内,署理岳州知府贾晋亨本是张亮基提拔,亲领众人先回府邸,奉茶叙话,左公陪张亮基坐在主位,钟麟文书打扮,只坐于下首一边,不多时徐广缙与程矞采来访,众人寒暄自不必表,只听徐广缙道:
    “老夫闻听武昌失守,已知难逃罪责,屏息以待雷霆,一月有余矣,今等来张制军,只待交接完事务,则可入京候斩也。”
    “爵帅何必如此悲观,如今发逆嚣张,换谁来亦难撄其锋,爵帅乃股肱老臣,功勋卓著,尚不至问重罪,勿须过于忧虑也。”
    “唉,赛中堂乃首席军机大臣,地位崇赫,备受宠信,并未致失省城重地,之前都已判下极刑,最终虽有众臣联保,得以活命,却也连累诸子,老夫已不作侥幸之念也。如今最悔当初不用制军之谋,严斥重兵防堵龙回潭,其后之祸,均由斯起,如今纵使百死,恐也难抵罪责矣。”
    说毕已是老泪纵横,张亮基、程矞采等忙劝慰一番,张亮基询问贾晋亨在岳诸员,最后选定湖南候补知县师鸣凤,提标守备滕代麟二人护送(实为押解)徐广缙并遏必隆刀回京复命,程矞采又说及家人身在武昌尽数罹难,身心枯竭,向张亮基请辞粮员一职,回籍养疴等事,张亮基一一应下,三人不到半年间于湖广总督任上更迭,自各有一番感慨。送走二人,又有骆秉章,严正基等人来访,这严正基乃湖南溆浦人,以河南布政使办理广西粮台跟随徐广缙来到岳州,早与左公相交多年,深知其才具非凡,又是一番恭维谦逊,众人商量起裁撤广西、湖南粮台等事,商妥由张亮基上折请旨,又议定由骆秉章与严正基先行启程赴武昌,着手抚绥,张亮基等一交接完总督事务,随后即去诸事,直谈至天黑,方告辞回去准备行程,贾晋亨早着人收拾好住处,并安排了便宴,吃罢张亮基再约左公同钟麟在房中商讨,只听左公道:
    “武昌、汉阳两城,夹江设郡,上控秦蜀,下连吴越,居南北之冲要,自古形胜最要之地,自康熙廿七年夏逢龙裁兵变乱以来,至今一百六十余年,休养生息,人物滋丰,不知金戈之事,此番遭此大难,城内外百姓必受蹂躏,抚绥之事乃当务之急,然当日城破,巡抚以下,学政、提督、总兵司道府县各官皆赴难以殉,案卷必然无存,就绪最缺人手,制军当先请旨简放各职,骆中丞虽可即去,然岳兴阿授湖南按察使,近半年不曾到任,今又升湖北布政使,尚不知何时能至,新调按察使张椒云(张集馨)亦不知身在何处,文卿说起当年林文忠公评其“文采有余,为政欠练”,恐也难以即来。以某所知,严仙舫(正基)颇为干练,又本任布政使,可请旨由其暂署藩司之职,岷兄前即有旨升候补道员,此时署理臬司也算合理,至于其他诸员,还需先到武昌再谋方可。”
    钟麟忧道:
    “抚、藩、臬乃一省最要之员,朝廷恐不易答应也。”
    “无妨,我等拟折时可同请户部筹拨现银几十万两救急,以眼前形势,朝廷断然难有多余款项,是以定不应允,然而既授制军以重任,又不给钱银,也不给事权,怎能服人?是以此时正宜迅速提拔贤才,以振时局也。”
    张亮基道:
    “季兄谋划也合道理,只是当初季兄不允长沙诸贤相随,此时意欲提拔,也无相熟之人也。张某记得岷樵兄常言郭筠仙、刘霞仙(刘蓉)均为一时才俊,年初皆守制期满,可否邀来襄赞?”
    左公深知刘蓉甚有才略,郭嵩焘也擅长经济,定将成为曾国藩的得力助手,如今团练大军正须彼等谋划,自然不能轻易离开,忙接道:
    “制军既有爱才之心,何患无人可用也?据闻前刑部主事监利王子寿(王柏心)隐居附近,此人甚有文才武略,曾事林文忠公幕下,文忠甚为赏识,诸事稍有头绪后,左某即替制军请之,待至武昌,更可再行延揽人才,制军勿忧也。”
    “还是季兄胸有成竹,幕宾之事可以无忧,可方才季兄也道,为今鄂省藩库,必已荡然无存,城中苟存百姓,恐亦搜刮一空,朝廷又断然不能筹拨银两,只靠南省接济一二,怕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然抚绥之事,刻不容缓,不知季兄可有计谋?”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等惟有先至武昌,察看实情,方有全盘谋划,想来车到山前,必有其路,制军也须留心岳州军营之中,是否还有能用之才,可一同带赴武昌备用也。”
    “季兄所言甚是,不过之前向军门多次奏催各处兵马,岳州军营恐只剩老弱病残之卒也。”
    “那也未必,就算有用兵马悉数带走,但或许还有过失获罪尚未发解或犹在待罪之员尚在军营,如其并无大错,又有才能,则可奏留之,其人感念制军搭救,反能全力以赴,可收奇效也。”
    “既如此,明日即同徐爵帅等交接,我等尚需在岳州耽留几日,或许真有所获,也算快慰之事也。”
    军营交接各种事务不表,这天傍晚,难得闲暇,钟麟邀左公再游岳阳楼,左公欣然前往,二人稍作交代,并肩往江边而去,一路上话也不多,这岳州城为太平军轻易攻破,除许多富户财产被洗劫一空外,其余损失并不太大,但历此一番惊吓,多数士绅商贾避之他处,街道集市已远不及从前繁华景象,二人不约而同的想起十五年前初会洞庭湖上的景象,那时钟麟尚无阅历,虽遭丧父之痛,行事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已,左公却是感尽人情冷暖,历经世态炎凉,正是对科考功名之事心存鄙夷却又意犹不甘之际,不曾想时光好逝,如今竟是此般情形也。说话间二人已至岳阳楼前,说来也是巧合,这岳阳楼毕竟闻名天下,虽然时值战乱,但平时并不缺文人墨客,唯独那天傍晚,竟久无旁人登楼,二人面江而立,江风猎猎,衣衫随风浮摆,自是各有心绪。钟麟叹道:
    “当年范文正公慨叹淫雨霏霏之心境,今日虽是夕阳明艳,却也满目萧然,感时事而忧急,愚弟自知断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也,是以一路能有季兄指教,何其幸哉,虽似无所事事,亦不至空叹心悲,此生若果能附兄之骥尾,自是死而无憾矣。”
    “文卿此言差矣,愚兄虽不善相术,但朝夕相处,早知文卿外表虽内敛谦逊至极,心底实是傲然外物,志虑忠纯高洁,愚兄自知不及,此乃你我互为知己也。耦耕(贺长龄)先生二十余年前即勉吾曰,幸勿苟且小就,自限其成也。此语亦当寄予文卿,试想而今我等随张制军为事,虽有制军待我等至诚,勾画筹谋无不尽用,然此次张制军调命,还是让某深为震惊,所幸乃是武昌,不致前功尽弃;倘使别省,我等难以随行,愚兄无处再寻如制军之主用事,恐还是隐居山林者多,则国士之许,边疆之嘱,御辱之奋,安邦之志等尽成空言而已,后人观之,徒笑左某轻狂也。”
    “季兄之大才,即便不说天下皆知,也称得上声震三湘,耦耕先生之许,林文忠公之嘱皆是事实,他人岂有异言哉?”
    “哈哈,左某虽不屑沽名钓誉,但更知倘不能建功立业,所谓名声与期许,不过一时热议而已,百年千载以后,他人知道,仍是哂笑也。”
    “为今曾侍郎以丁忧之身主持湖南剿防大局,应该最是稳妥,然而季兄不肯借助曾侍郎之势而动,倘真如兄所言,岂非憾事也?”
    “为后人视作轻狂而哂笑,总好过兔死狗烹之悲叹,何况我等毕竟乃是汉人,倘不能借势兴我汉人地位,来日不但性命有虞,落个满人走狗之名也不冤枉,是以君子有所不为也。”
    “如此说来,只能期许制军能久任湖广,季兄才能从容展开也。”
    “所以才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成语也,不过文卿不同左某早已弃绝科举之心,是以总需谋划北行赴闱,此时如快马赴京,应能赶上会试,只是贤弟近来穷竭心力以助愚兄,定然无所准备,是以早想商量此事,却又犹豫不决也。”
    “此事前番早已议过,愚弟何尝不知季兄美意,只是一来会试尚无把握,不愿来回迁延,二则即便中式,再读几年死书,从个县令、州官做起,于大势何补也?”
    “哈哈,此言甚合我意,科考固然是一捷径,但亦是深渊,愚兄三次不第,几欲轻生,反倒那日泛舟湖上受玄阳道长点化,从此不思会试,潜心各学,才觉长进也。是以也曾窃想,文卿能在制军、岷兄等众位贤长之侧,熟悉政令科律,亦是历练,倘有朝一日得登杏榜,此般际遇定能令贤弟迅即脱颖而出,而少耽于训诂索引等无味之事也。”
    “愚弟早知季兄美意,却不曾想及如此之深,实在五内感铭,若非季兄最不喜繁文缛节,愚弟须得大礼相拜方可。”
    说毕已然抱起拳来,左公含笑握住钟麟之手道:
    “愚兄所为,不过顺势而导,成就几何,当决于文卿自身,何况假以时日,或许反是愚兄要借重贤弟矣。”
    “既如此,钟麟也立誓,绝不有负季兄之殷望也。”
    “哈哈,哈哈,你我就勿要再自顾客套也,说来也是感慨,当日我等泛舟湖上,吟古诗,谈时事,彼时林文忠尚是大有可为之际,如今却已天人相隔也。文卿可曾记得当日我等所书之句?”
    钟麟忆起当日,历历在目,当下便道:
    “那日钟麟写的乃是杜子美之‘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而季兄就在钟麟之左写了太白的‘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好,左某自未及而立,眨眼已是不惑,但当日狂放之情犹在,文卿吟诗圣忧民之作,亦是性情使然,如今看来,已到关键之处,左某需把握住制军倚重之机遇,文卿也当留心会试之事,早日登入天子之幕,以图大事也。”
    二人见天色已晚,遂约定他日再来游湖,之后几日,众人又忙于诸项事务,张亮基果然于军营中发现有广西随营候补知府谢继超以下将弁数人,因管带潮勇不利,经赛尚阿、徐广缙等参奏革职,正待发遣军台,张亮基保举奏留,几人自是感激涕零,誓为张亮基效死,遂计划同行,暂在楚勇营中听命,江忠源率一营楚勇押解钱粮业已赶到,正月十八日,众人办妥诸事,自岳州乘船渡江,进入湖北之境,晓行夜宿,往武昌而来,一路上多见各处凋敝,商旅稀少,自荆州府入汉阳府,难民哭声渐多,二十一日晚至汉阳府城,已是哭声相连,招魂野祭者无算,城中也不见官员士绅安抚,张亮基等不忍再扰百姓,就与诸随行幕僚兵将露宿空旷之处,时值初春,地冻风寒,诸人心情沉抑,一路所见,早戚戚然,此时个个危襟正坐,默然无语,好在有兵勇捡来枯木,生起火堆,江忠源邀张、左、谭三人围了,火星起处,张亮基凝视火焰,惨然道:
    “老夫忝居疆寄,身受重恩,既不能为君父分忧,又不能为黎民解困,闻此哭号,更思亡亲,诸位可能不知,之前武昌城破,家姊殉夫,甥女不满二十,新嫁不久,归宁之际亦遭大难,至今不知骸骨所在,甥子年方十岁,亦不知消息,姊婿周祖贤署武昌同知,殉国也算死得其所,然周家几代单传,惟愿天佑其脉,能寻得幼甥下落,以慰其灵。”
    说罢已经泪流不止,张亮基平时处事干脆果决,又面容威严,一丝不苟,常常使人觉得高大无比,此时看去,于众人中实际最为矮小,眉宇之间皱纹早深,须发已然半白,众人见状无不凄凉落泪,忙又劝将起来。张亮基自觉失态,举袖擦去眼泪,接道:
    “老夫闻哭声失态,让诸位见笑,听此号哭弥漫,不幸者何至吾姊一家,千万黎庶正待我孔亟矣,我等明日一早即过江入省,骆中丞与严仙舫三日前已到,午间接到禀书,说武昌城内发逆虽已尽去,但尚有不少土匪乘机肆虐,更可恶者,竟有不少潮勇也不守法纪,乘人之危,大肆掠夺,而城中不见一官宣抚,不见一兵弹压,据查而今武昌附近,只有副将瞿腾龙所带两营可调,以季兄与岷兄之见,有楚勇协助,能否迅速了事?”
    “比起财政,此事尚不算难,土匪不过乌合之众,多是贪才惧死之辈,见到官军,必然隐匿,过后需细细查访,定要严惩一批方能以儆效尤,潮涌之劣,由来已久,先前在南省即已成患,谢继超即因之获罪,不过此事还是由他去办为好,岷兄既要暂理臬篆,则可先带楚勇协助骆中丞等抚民为要,制军速调瞿腾龙带兵入城,协助谢继超率人收集潮涌,顺从者即由其管带约束,顽劣桀骜者就地正法,此事要快,制军可先签调令,天亮即可行事。”
    张亮基答应下来,收摄心神,即在兵士捡来的破门板上签写调令,左公叮嘱江忠源留意张亮基外甥之事,四人又商讨了次日如何着手抚恤难民,安集流亡等事,直至深夜,江忠源命人铺了几方军毯,各人半铺半盖,席地而卧,以待天亮,此时早已夜深,半月皓然挂于中天,哭声便也渐渐不闻,除了远处偶尔的狗叫声与几位围火警戒兵勇的低语声,再无其他动静,钟麟凝视明月,思绪万千,回想起一路百姓之惨状,直至东方渐白,依然了无困意,干脆爬起身来,查看几人情况,只见左公与江忠源都已睡熟,呼吸均匀,张亮基想是反侧数次,虽也睡着,但军毯只盖住半边,钟麟忙将自己的军毯抱起,轻轻的覆在未盖严之处,再次细细打量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人,恍惚间看出了林则徐的几分影子,眼中早已湿润,不忍再看,便轻轻起身,坐在一边,往火堆中慢慢添了几块木柴,隐约之间听到警戒勇丁的聊天声,只听一个声音道:
    “长毛既然到了你的姑姑家,却没有抢东西吗?”
    “没有,听说这长毛军中也有军令,只准动富贵官绅人家,动了穷人家就会杀头的,我姑姑一家穷的叮当响,长毛去了不但没拿没抢,反倒送了不少东西呢,还说是以后长毛当了天下,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均田地,共贫富呢。”
    “那为何我听说这汉阳城和武昌城都杀了很多的百姓呢?”
    “听说是因为长毛攻城时抵抗的凶,长毛要报仇呢,再有这些城里本来就富贵人家多,长毛围城前还有好多附近的有钱人家迁进来避难,没想到反而遭了难。”
    “这么说来长毛也没有那么坏……”
    正说间,火堆中的木柴爆了个响,勇丁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坐在火堆旁,料想定是官长,压低了声音,钟麟便再难分辨声音矣。
    第二十七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江宁
    咸丰年间,太平军先后三次攻陷湖北省城武昌,大城每次易手,最苦难者总是那些无助的百姓,其中尤其以第一次武昌城破伤亡巨大,王柏心观其惨状,愤而赋诗多首,今采几句,以观时情:
    鄂王城下骨如邱,黄鹄矶边战血流。
    乱后江山空洒泪,春来花鸟不关愁。
    话说咸丰三年正月廿二日,张亮基等人抵达武昌城时,距离太平军弃城顺江东下已近二十日,太平军一路摧枯拉朽,兵锋直抵江苏,沿途的江西重镇九江,安徽省城安庆分别于是月十一日、十七日破城,同样只掠不守,直扑江宁而去,只是情报传递尚需时日,此时众人尚且不知,骆秉章与严正基会同署武昌知府金云门正在调查武昌城破坏情形,得知太平军未至前有百姓七十余万,现今只剩十数万人,可见损失之巨。武昌各处官署府邸尽遭焚毁,所幸贡院虽亦洗劫一空,但房舍尚存,众人各就一间,用砖木瓦砾支了木板充当桌床,也算安顿下来,开始着办诸事。急务如修补城垣,收敛骸骨,抚恤难民,安集流亡,招徕商贾,查治土匪等,皆需一一措置,然而各处官员皆不在省,一时竟无人可派,只好先命丁勇召集附近各署同补诸员,次日人渐多起来,但又各守职务,诸事不好展开,左宗棠建议张亮基会同骆秉章、严正基、江忠源商议,命督粮道徐丰玉署理汉黄德道,主抓黄州府抚绥诸事,广西随员张汝瀛署理汉阳知府,松滋知县刘鸿庚署理汉阳知县,加上之前调署的武昌知府金云门等,总算搭齐诸级官长,众人各自领命,着手事宜。
    谭钟麟依然不任职务,只奉左公之命查看武昌各处城垣,这日他身着文士长袍,带了两名便衣亲随,便往文昌门城墙而来,此处滨临长江,江水泛涨之时,每日侵蚀城基,最为脆弱,正是当日太平军以地道轰塌破城之处,据说有三处坍塌严重,钟麟等查看,果然有三处似是新砌,各二十丈有余,应是太平军入城之后所修,两名亲随正在测量长宽,忽听到一处哭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正在焚纸,并朝城墙跪拜,钟麟见老人衣衫虽破,但质地上乘,料定之前也非贫苦人家,但如今孑然一身,无人陪伴,必是家门遭了大难,念及便向老妇走近,并躬身拜了三拜,老妇见有人来,已收住哭声,抬头端详,钟麟忙道:
    “老人家怎么对着城墙祭拜呢?莫非有亲人当日守城时在此遭难了?”
    那妇人也不起身,还跪在那里焚纸,沉默了一会儿,见钟麟也不走开,才叹道:
    “唉,我老婆子也不是不懂礼数,看模样你也是才来这武昌城吧?长毛不是人,我家老爷和三个儿子都是本分人,也就做点绸布生意,与长毛并没有过瓜葛,无怨无仇,那日长毛冲进我家,搬东西抢钱财也就罢了,还要强行掳走我的儿子与媳妇,我家老爷就拼上命了,打了为首的一个什么官,结果老爷与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全被杀了,可怜小儿子才十五岁,孙子才刚会走啊,二媳妇还是被掳走了,至今也没有音讯,只剩下老婆子与挺着肚子的大媳妇,要不是盼着大媳妇给老郑家留根苗,老婆子早就投了河了……”
    说着早已泪流满面,遂又放声号哭起来,钟麟虽未亲见当日情景,却已在脑海中浮现出个大概,自也深感凄惨,战乱至今,还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他一会儿暗恨太平军劫掠裹挟,一会儿又怨朝廷不知与民生息,致使生民无望,才酿如此祸乱,更伤感无论怎样,最苦难的还是这些平民百姓,不觉也已落泪,良久,见老妇哭声渐小,钟麟蹲下去,搀扶起来,劝道:
    “老人家也不要太过悲伤,万一哭伤了身子,儿媳就更难了,如今官府已经着手赈济抚绥了,你可以到贡院去寻县太爷,说明情况,先记录在案,以后有了款粮,也能救济一些。”
    “老婆子家中还有一些田地储粮,生活暂时也还好说,听你说话也是官府的人,既如此老婆子倒有一事定要请大老爷做主。”
    说着就要跪倒,钟麟忙搀住,请老人但说无妨,只听老妇道:
    “方才你就问为何在这儿对着城墙祭拜,就直说了吧,家里六口男丁的骨骸还全在这城墙底下压着呢!”
    “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城墙底下有什么隐秘之事?”
    “唉,一听这话你也是才刚进城,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日长毛入城时,死人都快盖满了这武昌城,也不知长毛怎会那么歹毒,人杀了也就杀了,竟连尸首都不放过,将他们全都填了这几处城墙下的地洞了,这几段才修的城墙下面,全是尸首垫起来的,我家老爷和儿孙的骨骸,当时就被扔到了这些洞里,如今想要安葬也不能,还望大老爷能做主,安排人将城墙拆了,让百姓们来认领尸首,也好安埋呀。”
    说着还是要跪拜,钟麟搀住道:
    “竟有此等荒唐无耻之事,真是让人发指,老人家还请放心,我马上就去禀报,一定尽快拆开城墙,起出被埋尸首,老人家要备些棺木,好能成殓。”
    那老妇见钟麟说的真切,又要跪拜,钟麟不许,安慰了一阵,老人才提了篮子,沿着城墙慢慢远去,钟麟收摄心神,却难抑悲凉,他也常读到史书记载的种种惨事,比如不算很远的张献忠屠四川,以及禁书中有关本朝初期的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等,但仅仅面对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描述而已,如今却要亲见如此情形,将是何等凄惨也?钟麟再也不忍注视这城墙,忙招呼亲随往贡院而回。左公正在同张亮基、骆秉章二人讨论如何招徕商贾,以转运接济,左公道:
    “既然朝廷旨意,无银可拨,尤严禁截留军饷应急,抚恤资费令制军与中丞自行解决,那除了檄拨襄阳、荆州、宜昌等未遭兵祸诸州钱粮外,唯有迅速招徕商贾来此,才能有所起色,襄荆宜本非富饶之处,又有荆州将军台湧、暂驻襄阳的云贵总督罗绕典等阻耽,恐也不会有多少接济,故而制军与中丞应立即上书朝廷,请向陕西、河南、四川、湖南等处晓谕,至少免去两月之关税,好招致商民前来经商,武、汉两城,本是商贾云集之处,如不先行振作起来,怎能自救也?”
    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公见钟麟回来,只立在门外,面色凄怆,料定有事,遂起身托词先出来,张、骆二人继续商议抚恤诸事,左公示意钟麟一起进了自己的居室,钟麟将一早所闻尽向左公说出,左公闻言亦是大感悲戚,忙又同钟麟回到堂上,向两位大员禀报,张骆二人听钟麟说完,皆大怒,厉骂发逆不仁,骂毕,骆秉章始道:
    “左先生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无论如何,城墙定要拆开,倘连遇难百姓骸骨都难收埋,任由其填塞一处,非但幸存百姓心寒,恐连上天都难饶恕,何况许多殉城官员骨骸也无着落,说不定就在这城墙之下也。”
    “只是如今藩库并无任何经费,发放兵饷及设抚恤难民粥厂等经费都已左支右绌,如何雇人起出骨骸,还能再重建城墙也?”
    张亮基捻须道:
    “没有经费也要想办法,单从城墙来说,如不将尸骸起尽,并用净土填实,天暖之后,尸身一旦腐烂,城墙恐将自行倾塌,至时反误大事,最新军报说发逆已尽入安徽境内,武昌暂时不会大变,是以尽快拆修城墙,解除隐患,亦是当务之急,至于如何解决,不知季兄与文卿可有头绪?”
    钟麟道:
    “既然经费难出,恐怕只能求助于民也,毕竟城墙之下所填埋者,尽是城内城外百姓之亲朋,彼等也想认领尸首,不如就发贴告示,先召集义民,只管饮食,也不发酬劳,或许有踊跃之百姓,有数百上千人则可完成也。”
    左公道:
    “此事可为,不过也不必强调不给酬劳,可以注明酬劳暂且记账,待藩库收支好转之后再补,如此也能多招募一些义民,制军与中丞意下如何?”
    “看来也只好如此矣,还是有劳季兄斟酌些个才好。”
    众人又商量一番,定下召集义民拆修城墙之事由知府金云门负责,钟麟仍从中暗为监督,各处告示贴出,义民颇为踊跃,这些百姓主要来自城外,听闻太平军弃城东下后前来查看亲朋,果有许多不知去向者,见了告示,都前来贡院报名,理事一一记录,三天来已录有两千多青壮,众人颇觉欣慰,拟就下月初一着僧侣超度亡魂,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正式兴工办理。其余调拨购买湖南所制铁炮,恢复各州县驿站,修造各级官邸,殉难大小官员建祠供拜,招徕商贾,查拿水路盗贼,清查户口并抚恤贫民老弱孤寡残废等诸事各有着落,除了钱粮短绌之外,其余各有负责,众人虽忙碌不堪,但眼见城内景象渐渐好转,也自略觉慰藉。正月廿七日,军报安徽省城安庆已于十七日失守,安徽巡抚蒋文庆殉城,次日又报太平军已弃安庆而下,扬言欲下江宁。
    这夜众人忙罢,稍有闲暇,张亮基又邀左公与钟麟闲谈,张亮基道:
    “江宁乃六朝古都,江流险阔,气象雄伟,有险可依,两江总督陆仲白(陆建瀛)亲自坐镇,据传向军门也已直奔江宁助守,当不会蹈武昌、安庆之覆辙矣?”
    “左某觉得并不乐观,前番发逆攻桂林、长沙省城不下,攻武汉还遇到不少抵抗,攻安庆据传只用不到半日,一则可见官军准备之不足,二者也可见发逆战力尚在不断提升,发逆对江宁之富庶早已垂涎,此番不在九江、安庆逗留,则对江陵定是志在必得,或许是图谋久留于彼处也。”
    “季兄断定发逆会立足江宁,不会再沿运河或顺海而北上乎?”
    “那倒并未断定,只是发逆既未自武昌北上河南而取京城,如今绕道江宁,固然可能因为水军坚利,但沿江东下是顺流,沿运河北上乃是逆流,沿海行船恐更不通,是以左某判断发逆甚有可能于江宁长期盘踞,制军也说江宁依山带江,九州天险之地,南宋李庄简(李光)有言曰:建康之地,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上下约略有六处险隘,实乃建都之良所,前朝明太祖即依冯郢国(冯国用)之谋拔金陵而定鼎,而后扫除群雄,天下始定,如今发逆恐打算效仿前朝,我等虽食君禄,为国谋事,然不得不说发逆此行算是明智也。”
    “如此说来,季兄似对朝廷更为悲观矣?”
    “也不尽然,之前左某早有了解,那伪天王洪秀全者,绝无明太祖之才略,在江宁这个富庶之地久居,未必算是好事,一旦丧失锐气,再有权力分配不公,内生猜忌,未必不是由盛转衰之处也,倘若以如今盛气直指京师,或许如李闯般改朝换代也未可知,而一旦与朝廷形成均势,则两方比较者即已不仅是战力也,至时取才之道,安民之方,御臣之术,治国之略等等,均有交锋,倘使左某不看好朝廷,何以还在制军之幕下乎?”
    “季兄之谋深矣,老夫半年以来,受教良多,观乎封疆之臣,前有常南陔,后有蒋蔚亭,皆殉职省城,张某每有得季兄全命之感,何其幸哉。”
    “良禽择木而栖,左某虽略有薄学,然非有制军之信任,又何能发挥一二,何况制军也非寻常官宦,能佐制军,实乃左某等之幸也。”
    二人又相互客套了数句,最终张亮基慨然道:
    “老夫既承林文忠公垂青而提拔,自然不吝于任用贤才,以倡林公之政举,倘能广募人才,救我国运民生,老夫虽死而无憾也。”
    “制军果然心胸磊落,我等皆慕林公之望,自有林公在天庇佑,前番左某已经查访到前刑部主事王子寿,候选知县江陵林天直,本府的张裕钊等皆有才具,岷兄也推荐毛英勃等人,如今已用制军之名延请之,意诚兄也有信说下月即将来鄂,等总督府署初成之时,制军幕下定将人才济济,到时还望制军莫要吝惜官位才好。”
    “哈哈,老夫最佩服季兄之处,乃是不吝举荐,从不揽功,日前老夫已经深思,待到府署初成,即将总督大印留在堂上,季兄可随时使用,只需前后同老夫告知一声则可也。”
    “制军万不可如此,倘此情形传出,非但民间以为左某揽权,更恐朝廷法度不容也。”
    “哈哈,朝廷法度乃是死物也,便宜行事,于事有补则可,此亦当日文忠公之风采,况且此事仅有季兄与文卿知之,最多再有意诚兄总揽文书时可知,无须担心其他也。”
    “左某深知制军之气度,不过还是之后再议可好?”
    张亮基爽快答应,三人又议了一番公事方各自歇息而去。单说二月初二这日,钟麟仍带两名亲随着便装来到文昌门处,知府金云门早已带人前来坐镇,义民在匠师指挥下分班拆搬城砖,进度颇快,中午时分已经拆了新砌部分的三分之二,众人饮食休息毕,下午时分,将砖石拆净,渐能闻到剧烈的腐臭味,金知府着人将提前准备的艾草香罩分发,才又继续铲掉浮土,果见城墙下有三个大坑,均填满了尸体,虽是冬季,也已开始腐烂,钟麟看的一阵阵晕眩不已,但仍强忍着不走,义民将尸体一具具抬出,面目完整者摆在一处,早有百姓前来等着认领,之前钟麟所见的老妇果然找到了家人骨骸,请人抬了,一路号哭而去;有些骨骸面目已经难辨,但衣着尚完整的摆在另一处,也有百姓前去查看,还有一些骨骸残缺难以辨认者放于一处,计议倘无认领者,则埋于义冢,一下午竟清出了数千具骨骸,终于见到了实土,天色渐黑,骨骸已有半数被认走,金知府着人在附近燃起几处火堆,又命胆大之人看着,防止野狗来损尸体。
    钟麟回到住处,已是面色蜡黄,左公在大堂看见,忙过来安慰,钟麟难抑腹中翻滚,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吐得肚中只剩苦水,才缓缓止住,左公早已料到钟麟定是看尽了死难百姓之惨状,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将钟麟慢慢扶起,钟麟已经吐得难以直腰,并且双目发昏,左公将他搀至屋中躺下,命人炖上银耳粥,便坐在了钟麟身旁,默默的看着他,钟麟擦掉眼角的冷泪,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朝左公凄然一笑,道:
    “季兄见笑,之前也并非没见过骨骸,但如此之多,如此之惨,实在让愚弟触目惊心,难以忍受矣,数千人命,多是青壮男丁,想来一年前还各安居乐业,不知金戈之声,两月前尚生龙活虎,各抱希望,谁知道一日之间竟遭屠戮,无异于牛羊,难怪俗语称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也。”
    “为兄早知文卿悲天悯人,素有慈悲心肠,这些百姓遇难,已是无可挽回,他日我等倘若得志,定要呵护黎民,拯救苍生,以不失书生之奋,不负圣人之期也。”
    第二十八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咸丰三年初,太平军沿长江东下,所向披靡,三湘士子一片哀声,龙阳(今汉寿)举人(咸丰八年中举)易佩绅作诗感怀,今录其《癸丑书感》前四句,以观时情:
    江淮频报失名城,湘泽余氛尚未清。
    建业石头新喋血,武昌夏口旧连营。
    咸丰三年二月十一日,太平军于仪凤门下深挖地道,火药齐发,轰开城墙,城内潜伏者亦群起响应,一举拿下江宁府城金陵,并将在此建都,改名天京。已革留任两江总督钦差大臣陆建瀛、江宁将军祥厚以下多名大员或战死、或殉城,咸丰帝闻奏失色,急命福州将军怡良改任两江总督,严斥钦差大臣向荣、琦善速至江宁会剿。向荣于二月十二日始率大军抵达江宁之北的六合县,又过了十来天,方进驻孝陵卫建江南大营,自广西至金陵蹑踪四千余里,虽几经革任,却也从广西提督升至钦差大臣主办江南军务,然而一路上与太平军接阵,几无胜迹,每每虚报瞒报了事,至此方发现,唯有新宁江忠源(时任湖北按察使)、乾州(今吉首)邓绍良(时任安徽寿春镇总兵)、善化瞿腾龙(时任湖北郧阳镇总兵)等几名湖南将领能与太平军抗衡,尚有些许胜迹,于是立即请旨,命此三将速赴江南帮办军务,朝廷值此慌乱之际,自然无不应允,先拔邓绍良为江南提督,并谕令三人皆赴向荣大营听命。
    武昌城内,诸事方稍有头绪,临时官舍初步告成,城内土匪已渐肃清,潮勇也弹压收拢,交与谢继超统带,拟随瞿腾龙驰援江苏,而此时的江忠源,除任湖北按察使,还兼署盐道,职责重大,更关乎左宗棠谋定之大计,闻听调命,自然需要商量对策,这天,骆秉章与严正基等各忙公务,张亮基同左宗棠、江忠源、郭崑焘、谭钟麟一干心腹又在议事,只听张亮基抱怨道:
    “发逆新去两月,城中损失殆尽,案卷旧例一无所存,关防印信自布政使往下失却数十处衙门,仅道员就有五处实缺,武、汉二城民心未定,通城又报发现土匪啸聚,廷寄还命查拿黄陂金鼓莲会匪作乱,朝廷非但未拨一两纹银,未救一石米粟,而今调走瞿腾龙也就罢了,还要调走岷樵兄,这新任巡抚崇伦乃是满人,也不知是派来帮忙抑或派来监督者,真令老夫举措无方,今日难得闲暇,诸位都是老夫依仗,未知可有良法解此窘境乎?”
    左公也是面色凝重,见众人皆不开口,遂问江忠源道:
    “不知岷兄意下如何,眼前可愿前往江南大营也?”
    “唉,多难之秋,承蒙朝廷不弃,理应效死疆场,绝无半点苟安之思,奈何此去是要听向军门调命,诸位也知,江某于咸丰元年受赛中堂奏举,帮办乌武壮公(乌兰泰)军务,屡代乌公进言向军门而不得,后已与之势成水火矣,及至乌公战殁,江某自带一军驰援长沙,仍与向军门难以同心,后蒙制军提携,才在长沙解严后未随大军而去,而今诏命已下,断无抗旨之理,唯恐此去,将如缚翼之雀,折足之犬也。”
    张亮基同情道:
    “这向荣随杨忠武公(杨遇春)治天理教匪而起,按说一代名将门下,理该指挥有方,奈何如此颟顸,屡失战机,按理朝廷早该制以重罪,前年某即会同吴甄甫制军密劾于圣上,近来也听闻屡遭弹劾,却反而愈来愈受重用,殊不可解也。”
    郭崑焘道:
    “依崑焘来看,向军门固然颟顸,但尚算敢战之帅,半年间官军连失省城,地方大员殒身无计,钦差大臣屡屡问罪,恐怕朝内早就人人自危,再无敢战之将也,向军门与发逆对垒虽几无胜迹,但毕竟尾随千里,且无故意避战之证据,是以才得 看中矣。”
    江忠源不屑道:
    “他那算甚敢战?远的不说,就以我等之探报,发逆正月十七破安庆,向军门二十七日仍在九江,发逆二十八日围金陵,向军门次月十二日始至六合,大军赴援,如解燃眉之急,他却屡屡迁延十日之外,倘还算敢战,岂非贻笑大方也。”
    郭崑焘笑道:
    “岷兄所言固是实情,但比起徐爵帅,琦都统(时琦善革职留任)等人,向军门终久是最先抵达一线者,俗言道,矮子里面拔将军,向军门而今之势,也非无因也。”
    钟麟见二人还要相争,忙插言道:
    “以二位兄长所言,为今发逆之势已成,官军又是将懦兵骄,以向军门之行径,已是难能可贵,更见为今官军之不能用也,难怪季兄早就谋划团练新军以制敌也。”
    江忠源道:
    “江某看还是朝廷所用非人,各处将领自身就难恪尽职守,上用下效,自然战力全无,倘使今日江某能麾御几万大军,绝不至如眼下这般形式!”
    众人一时无语,钟麟暗道,看来江公与左公虽是意气相投,但对当前形式而言,已有较大分歧,左公认为绿营兵将已经烂至根本,无可救药,私下常感叹其习气之坏,每每无事应对踉跄,临阵趑趄退避,论功则多方钻营,遇败则巧为推诿,求私而蔑公,已然积重难返也,非推倒重来不能与太平军相抗;而江忠源却乐观的多,只希望两位挚友不会因此而分道扬镳,不过当前圣旨已下,如何谋求转圜余地才是急务,念及遂道:
    “既然岷兄不愿同向军门共事,不知可有转圜余地,眼下即要答复朝廷,季兄可有妙计乎?”
    左公见众人目光都已集中过来,遂捻须道:
    “既然岷兄不愿远赴江南,制军更不愿岷兄离省而去,而此刻发逆气焰正盛,兵家常言,制敌需避其锋锐也,岷兄着实暂不宜正面与其交锋,以左某所见,一二年内江苏、安徽、浙江三省,定是发逆全力经营之处,我等可坐定与之相抗者,则是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此三省虽不及彼三省之富庶,但毕竟还有朝廷与官军之牵制,或许二三载后,形式可以逆转,其时方是决战之机,是以岷兄无论如何,要记住左某今日所言,两年之内,不应离开湘、鄂、赣三省作战也。”
    “季兄胸蕴天下,自是忠源所不及,理应唯命是从,只是方今如何能不离此三省,却又不担抗旨之罪也?”
    “此事也无他法,只有一个拖字,制军先奏此时难处,省内有五处道员之缺,而岷兄又兼署臬司与盐道二处要职,本已繁忙,何况此刻武昌新复,急需臬司弹压,而江道阻塞,淮盐不通,借销川引,一切章程均须核议,千头万绪,利害攸关,非大员坐镇难以稳妥,再说谕旨中有言,令岷兄带楚勇赴援江南,而楚勇今只有一营在北省,其余都在南省会同王璞山之湘勇剿匪,等集齐兵员,总须时日,如今驿路不畅,六百里急报都需时十日,如此来回拖上一个月应无大碍,制军还可多与朝廷要人催钱,早在年前制军就奏调胡润之而不可得,倘若此次真能将润之调来,倒是好事,制军早知此人才能不在左某之下,有他相助,更能游刃有余也。”
    张亮基点头道:
    “季兄果然远略,与朝廷讨价还价,还不忘将上一军,只是如此也只能拖上一月,其后又该如何呢?”
    “哈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找理由拖延,也不甚难,通城、通山、崇阳等县才报有土匪纠聚闹事,而黄陂的金鼓莲会匪,拿办惩治亦是急务,朝廷断然不会弃之不理,至时岷兄带军出剿,功成也须一二月,以发逆之行径,断然不会困守金陵,而该逆水军强大,依左某之判断,数月之内,定然回蹿安庆、九江等处,至时朝廷恐怕早已转变策略,顾不得催岷兄去江南矣。”
    众人皆感佩左公之谋略,其后张亮基果然会衔骆秉章奏留江忠源,各事亦皆渐渐起色,二月廿七日湖北巡抚崇伦到任,众人在新葺的黄鹤楼为骆秉章送行,骆秉章交卸篆符后再度启程进京觐见,三月十八日却在汝宁府(今汝南县)又接到署理湖南巡抚的圣谕,遂又折返长沙。单说张亮基等人,于二月廿六日接报通城县西北乡土匪聚集,焚烧县汛衙署,抢劫典当,一时声势大作。
    原来这通城、通山、崇阳三县,本是湘鄂赣三省交汇之处,山高谷深,地瘠民贫,百姓生活艰难,一遇灾年往往民不聊生,道光年间就有钟人杰等人起义抗粮,造成杀官占城之事,咸丰元年又有王尚志等抗粮事件发生,太平军经过此地,自然也有不少宣传鼓动,当年钟人杰的手下军师刘履元有个儿子叫刘立简,趁势登高一呼,又有葛柏相、罗经仁、何天进等各处首领群起呼应,一时啸聚万人,也打出了太平天国的旗号。
    湖北巡抚崇伦新官上任,面临如此棘手之事,早就没有了主意,唯有听从张亮基号令,会衔共保江忠源带兵剿捕,守备马良勋,把总滕家盛等领一营楚勇,都司戴文兰管带开化勇三百五十名,及郧阳镇守备石清吉辖带官兵二百余名皆受江忠源调度,前去镇压,并札敕湖南,调刘长佑、江忠济等所带楚勇来援,等到剿抚渐有头绪,已是三月末。其时,署汉阳府知府张汝瀛也已带兵平定了黄陂县的金鼓莲会,禁不住朝廷严旨相催,张亮基调张汝瀛接手江忠源战事,命江忠源回省交卸事务,四月初,广济县(今武穴)又起变乱,江忠源会齐三营楚勇共一千七百余人于初七带兵东下,顺便剿办广济土匪。
    到五月初,江忠源已是无法再拖,便于初三日从广济启程,初五抵达九江,正欲沿江快下,也是左公料事如神,太平天国定都天京(金陵)后,于四月初派出胡以晃、赖汉英率大军西征,经略皖赣,五月初四再破安庆,随即作为基地,胡以晃亲自坐镇,继续向西攻略,九江相距安庆顺流不过一二天船程,太平军先锋曾天养、林启容部战船已经出现在九江一代,江忠源只得驻扎九江,太平军见楚勇严整,也不纠缠,战船绕进鄱阳湖,五月十八已经大量出现于南昌外围,江西巡抚张芾深知省城危在旦夕,忙奏请留江忠源助守南昌,其时太平天国北伐大军也已在河南渡越黄河,与当地兴起的捻军呼应作战,逼近直隶,京师大骇,朝廷急授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为钦差大臣,率内阁学士胜保等堵截,又调瞿腾龙带兵北援,山东一带则派出蒙古郡王僧格林沁守御等,早已无暇顾及南昌,此时也知向荣之江南大营不能分兵,只好答应江忠源改道江西。
    不说江忠源镇守南昌,单说张亮基在左公、王柏心、郭崑焘等人辅佐之下,几月来在两湖裁汰庸劣,举荐贤良,仅知县以上大员就举劾近四十人,又有骆秉章与崇伦的通力协作,二省风气为之一新。左公深知政事虽是根本,但也不能立竿见影,当前守住太平军的猛烈攻势才是第一要务,而太平天国在河南、安徽、江西均有大部军队活动,尤其河南,捻军已经大起,攻势咄咄,武昌危若累卵,左公先谋北面,在桐柏山和大别山一线设立警戒,多布哨岗,又在应山、孝感、黄陂、团风镇等武昌北面一路设立防线,由前任湖北布政使唐树义带三千兵勇亲自坐镇,自己则陪张亮基沿长江考察,图谋设立驻防要塞。
    六月初一这天,张亮基带了署湖北提督阿勒经阿,署汉黄德道徐丰玉等大员及文武幕宾乘船沿江而下,行抵黄石港,众人早立于船首,以左公为核心站定,此刻只见左公连连摇头道:
    “都说是纸上谈兵,贻误军机,前番又是圣旨,又是廷寄,严令制军扼守黄石港,想来如此可笑,诸位且看,眼下非是汛期,江面已有七八里宽,两岸平阔,此处如何能守?倘置重兵于此,恐成发逆口中之食也。”
    王柏心道:
    “季兄且莫心焦,或许古人选址时未考虑如今战船之利,从距离上来说,此处称得上是武昌之门户,而且从舆图上看,此处离道士洑约二十里,该处或有天险,我等先看道士洑如何?”
    众人齐声应和,左公也不接话,张亮基见已过午,遂命暂泊船靠岸,安排便餐,钟麟见左公仍是眉宇紧锁,悄声劝道:
    “朝廷大员,对实际情形多是耳闻而已,是以奏对献策往往难以实用,季兄之前不是还说,礼部尚书奕湘所奏两湖编造木簰乃是资敌之策矣,今番季兄既能亲自勘察,便有补救之机也。”
    “唉,只怕并非每个统兵大员都愿亲自勘察地形,兵战凶危,未知几多兵士为庸官所累也,罢了,我等既为张石帅谋划,且管好此处,你莫提那个奕湘,他估计连枪炮是何模样都不曾见得,却勤于出谋划策,朝廷任此等人物奔走指画,非诸军之福也。”
    众人就在船上用毕午餐,稍事休整后便又起行,不多时就见江面忽然弯曲,回折了个半环,南岸渐渐出现山石,江流也变得湍急起来,走了大约二十里处,已是危峰斗起,插入江干,形势很是险峻,王柏心示意停船,并得意道:
    “此处便是道士洑也,古人诚不欺我,算得上个兵家要地也,倘若在此处驻以江防,安设木筏铁炮,再在上游驻扎陆军,两相呼应,势成犄角,发逆乃是溯流而上,必难破我此关也!”
    已有几位随行人员随声附和道好,张亮基等齐看左公,他们深知,好不好还是要看这位真正的军师如何来讲,郭崑焘早忍不住道:
    “我等眼力弗济,但觉雪翁言之有理,不知季兄以为如何?”
    左公捻须沉吟片刻,道:
    “诸位看北岸,可是叫作散花洲?”见王柏心点头称是,遂接道:“雪翁请想,这散花洲沙岸辽阔,此时虽入六月,但江水并不算盛,再过一二月,遇到江水大涨,对面沙岸恐怕也成江流,看此处地势,若江水弥漫,连成一片,江面之宽恐仍难以控制也。”
    “季兄言之有理,如此说来,这黄石港、道士洑并不足守也。”
    王柏心年长左公十几岁,此时见其能预想数月之后情形,由衷佩服,只听左公接道:
    “那也并不确定,至少自武昌至此,尚无更好之处,至于之下有无妥处,也要察看天意,这山川地理,本非人力所为,所谓天险,天所成也,如今战事,敌攻我守,官军处于劣势,我等能择最优之处有效阻击,方有胜机,此次制军同军门等亲自访察,何尝不是忧心战守也。”
    张亮基点头道:
    “阿军门,你我索性沿江而下,看遍这湖北江岸,只是前路可能遇见发逆,不知阿军门可有顾忌乎?”
    这阿勒经阿虽是旗人,但生性豪迈,勇武敢战,前在宜昌总兵任上,带兵会同江忠源剿办巴陵土匪,颇有战功,因原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弃守岳州获罪,署提督向荣又主办江南大营,张亮基便举荐阿勒经阿署理湖北提督,才上任不久,便从襄阳驻地到武昌拜见张亮基,此次见张亮基有意激他,便豪言道:
    “属下一生以鏖战沙场为荣,至今尚无家眷子嗣,惟愿战死沙场,要是真遇上发逆,有属下命在,绝不让部堂大人有险也。”
    “哈哈,军门果是豪爽之人,既如此,我等不必在此耽搁,且往下游看罢再说。”
    第二十九章 徐丰玉驻守田镇 曾国藩移营衡州
    咸丰三年秋,左宗棠应王柏心之邀在其“薖园”小住,文士相会,自然少不得吟诗作对,今留有王柏心长诗《赠左季高》一首,集其数句,以观左公风采也:
    吾子天下才,文武足依仗。谈笑安楚疆,乾坤一洗荡。
    从此下神兵,势出九天上。待子平贼归,结邻讬青嶂。
    文接上章,说到张亮基携属下沿长江考察江防,左宗棠指出廷寄所命的黄石港、道士洑一带不宜驻军,遂沿江而下,其时太平军已经围困江西省城半月,九江以上至武昌自然早已戒严,然而江防并无一可靠之处,无异门户全开,众人忧心忡忡,多在船头默然不语,顺流缓行了两个时辰,走了约有百里水路,江面忽然南折变窄,岸边凸露矶石,远处更现出山峰,壁立江心,左公长舒一气,激声道:
    “天佑我两湖也,眼前之处乃是江防天险,快请役夫速速靠岸,我等需看陆上情形。”
    众人也觉此处江流变急,又见左公如此兴奋,自然也都讨论起来,船夫转帆掉头,激流中向西岸靠来,竟于一村民所用的小栈边靠住,下锚搭板,众人陆续下船,刚好遇见一位老渔夫,问后便知,此处属于兴国州(今阳新)境,鱼寨名为沙村,东岸正对则为牛关矶,据传水深三十余丈,乃是长江最深之处,远处之山则名半壁山,正因壁立江心而得名,其山对岸还有一座小山,名磨盘山,两山相夹,该处江面只有一里余宽,又加上水流转向,下游逆流而上甚是艰难,对面则为田家镇,属广济县境。
    打听完毕,左公邀众人徒步考察江岸,一行人皆振奋精神,不顾西晒炎炎,沿岸来回行了五六里路,左公越看越觉满意,天色已是渐暗,众人乘船到达对岸的田家镇,借民居安下行营,收拾妥当,用毕便餐,又聚拢到张亮基帐内,张亮基坐于主位,见属下与幕宾均在,便道:
    “诸位皆知,为今情形,朝廷最重金陵战事,分设江南、江北大营,精锐多为二营调度,发逆则一股北出安徽,经略河南,窥视直隶,一股沿江而上,以安庆为据点,围困南昌,震慑武、汉,眼下我等首要之事乃是守住江防,然而朝廷还要我分兵救援江西,湖北兵力本就不足,前番瞿腾龙带走两千,楚勇也被江臬司全数带走,而今全省堪用之官兵也就三千有余,河南发、捻声势浩大,北线不得不防,好在黄陂县团练尚为可用,唐藩司所带一千余官兵与之呼应,勉强凑足三千,暂属无忧;救援江西之事,我与左先生商量,由戴文兰领官兵一千,再加上前番收揽的广西溃勇四百,四川溃勇五百等,堪堪凑足两千,即日赴南昌听江臬司调遣,日前江臬司来信说围困南昌之发逆战船已逾千艘,据探尚有五百余艘正驶往南昌,可见发逆欲夺南昌之决心,然而江宁大营官兵,自顾不暇,南昌被围情形已是万分吃紧,专望两楚援兵,江西虽非湖广总督所辖,然毕竟与两湖接壤,关乎闽、浙、皖、粤,唇亡齿寒,不得不救,我已传檄湖南骆中丞、曾侍郎速增派援兵,而我武、汉门户,长江防线,而今可调之兵不足千人,情形实在比去年长沙守城还要艰险十倍,如今可以依仗之人,惟有诸位,是以还望诸位不惜心力,以度眼前之危也。”
    众人连忙纷纷表心,阿勒经阿乃是爽快之人,大声道:
    “部堂大人放心,我阿勒经阿愿带兵驻守此处,做我省城屏障,与田镇共存亡也。”
    左公神色凝重道:
    “以左某之见,此处由军门大人坐镇自是最好,不过军门大人此刻还是应回襄阳驻守,一则襄阳本是兵家要地,是以才成提督驻所,二则此时最缺兵员,襄阳一带战乱尚少,或者可以多补些兵力救急,未知军门意下如何?”
    阿勒经阿见张亮基亦望向自己,知道左公虽然客气,但其实与命令无异,遂慨然道:
    “属下但听部堂大人吩咐,不过此处既然重要,阿勒经阿愿抱必死之心,请部堂大人垂鉴。”
    “阿军门之心迹,日月可鉴,左先生之意,非是不信任军门,而是所说之事的确更为重要,我鄂省西北之门户,可就拜托给军门矣。”
    “阿勒经阿蒙部堂大人提携,早有效死之心,属下明日即返回襄阳,着办事务。”
    徐丰玉(字石民)乃是安徽桐城人,先前受林则徐的赏识,调任黄平,随知府胡林翼清理保甲有功,受张亮基的密荐,去年即拔为黄州知府,年来已晋升湖北督粮道,如今因张汝瀛尚未到任,兼理汉黄德道,他与张汝瀛皆是张亮基一手提拔,前番曾跟随江忠源剿抚广济,也颇有见识,此番见张亮基不同意阿勒经阿镇守田镇,便慨然请命:
    “部堂大人,属下既署理汉黄德道,此处亦是属下所辖,理应由属下镇守,虽然属下自问兵略浅薄,但敢死之心不渝,不知部堂大人可愿成全属下乎?”
    其实大家心中皆知,太平军若全力来攻,以官军兵力,几乎不可能守住此处,但张亮基所选人才,向来勇于任事,此时见徐丰玉神情慷慨,大为欣慰,道:
    “徐石民之才能,林文忠公生前早已看重,既然石民观察愿为我两楚把守门户,那我等身家性命,可就要拜托老兄矣。”
    “部堂大人放心,徐丰玉誓与田镇共存亡。”
    “好,老夫再把张汝瀛调来助你,至于如何排兵布阵,还是请左先生共同谋划也。”
    “请左先生指教。”
    左公点头道:
    “观田镇情形,如同武、汉之锁,此处水流湍急,近来发逆战事,多仗船炮,我方就在田镇洲尾安设木筏,环列竹篓,灌实沙土,以防御敌炮,沙篓之中预留炮眼,每筏驻百名兵勇,以大炮向江轰击,江面均在射程,但能看准施放,定可得手,以左某所见,凭此处地利,只要炮火充足,发逆纵有再多战船,也难以从江面突破,所担心者,唯有陆路,此处洲上难以驻扎大军,虽有地利,也难防发逆偷袭,大营只能安在沙村,好在一江之隔,能够方便救应,只是兵力有限,如发逆倾力来攻,恐也难保周全也。”
    王柏心忍不住道:
    “那以季兄所见,我田镇雄关,能抵挡多少来敌?”
    “倘若仅是水路,以我们弹药之充足,基本无虞,但是陆路来攻,最多守住三倍之敌也。”
    “有这些山势助守,再辅以深沟固垒,只守不攻,也只能抵得住三倍之敌?”
    “唉,原本凭借天险,守五倍之敌当不在话下,可是雪翁也知,自发逆占据金陵,已经立稳根基,有了后勤依仗,所出之兵战力已然大升,常常悍不畏死,此处虽有地利,但毕竟未筑城垣,若敌主将一旦识破我等陆路弱点,抵御三倍之敌,已是难能可贵也。”
    张亮基叹道:
    “以左先生之才,犹且如此悲观,看来我等性命,只能寄予天意也。”
    钟麟因与左公有约,只在少数幕宾之间显露,此时虽一路跟随,不过充作文员而已,今见张亮基如此悲观,实在不忍,遂用眼色示意郭崑焘,郭崑焘心领神会,便安慰道:
    “制军莫要心焦,季兄所言只是最坏情形,此刻发逆毕竟尚未来犯,兵战瞬息万变,过些时日,或者又是别样情形也。”
    众人皆出口安慰,左公也觉方才所言过于悲观,方又接道:
    “眼前形势,敌我有金陵、江西、河南三大战场,方才制军也已说明,发逆虽然骁勇敢战,但毕竟兵力有限,岷兄既说围攻南昌者有千余战船,则其兵力当有两三万人,眼前自是无暇顾及九江以上,因此只须在南昌与发逆展开拉锯之战,拖住敌军主力,我等即有暇余改变形势,是以首要者南昌不能失守,制军已檄令罗罗山等率湘勇救援南昌,但是两军若相持不下,日久也恐有变,一旦南昌解严,发逆必然调整方向,趁虚而来,南昌大军须立即来援此处,倘能赶在发逆之前,则此关即无虞也,只是我军战船甚少,陆路定然难以追及水军也。”
    郭崑焘道:
    “看来练治水军已是迫在眉睫,前几日家兄来信还说,岷兄屡次向曾侍郎建议练治水军,曾侍郎也已动心,或者南昌战守能为我等多争取些须时间。”
    “练治水军乃是必然之道,只是白手起家,谈何容易?何况曾侍郎尚未拿定主意,所以制军只能再檄令岷兄,南昌一旦发现敌兵有退意,则务必兼程来此镇守,至于能否赶上,则看天数矣,当然,发逆围困南昌之心甚坚,守住南昌才是当务之急,另外,徐观察也要谨记,倘发逆来攻我田家镇,必然先走水路试探,至时不要操之过急,务必在水路给以杀伤,倘若能大量消灭其有生力量,也许会使其知难而退,不过兵行诡道,至时还需徐观察把控全局才好。”
    徐丰玉再表决心,众人又议定了其后分工,除徐丰玉留下布置防务,等候张汝瀛所带大军外,张亮基带众文武坐镇省城,阿勒经阿则按约返回襄阳招兵,左公又叮嘱徐丰玉练勇御兵之道及布阵之法等,郭崑焘则与钟麟商议奏折之事,直忙到半夜才各安歇。
    也是太平军全力围攻南昌,接下来两月湖北江防并无大战,阿勒经阿却因暑湿一病不起,竟于六月十七日病死于黄州,咸丰帝命张亮基暂时兼署湖北提督,公务更是繁重,好在有左公、王柏心等人全力辅佐,诸事也能料理,且说北线,自六月廿七至七月初九,太平军自河南罗山县攻入湖北,因为左公等早有预防,在唐树义统领下,汉阳同知张曜孙,署钟祥县知县李榞,署汉阳同知伍煋等各带数百官军,会同当地团练,及时防御,也因该部太平军队伍多为新招,战力不强,故而难以突破防线,官军除在团风镇大胜外,其余也多有胜迹,至于都司善保在宋埠之战中临阵退缩,宜昌千总王长安逗留不进,以及把总陈得茂运解军火不力,均被张亮基严惩,诸将闻讯奋勇应战,武昌暂时安定,话说时至七月底,曾国藩、骆秉章等多有来信,叙商湖南团练剿匪情形,这日张亮基出署公务,众幕宾又在筹谋,但听王柏心道:
    “如此说来,曾侍郎仅因区区数十兵士之闹乱,就已束手无策乎!未知季兄何以如此看重这位侍郎大人也?”
    左公笑道:
    “据左某所知,雪翁当年与曾侍郎同在京城时,颇有私交也。”
    “季兄真是博闻,老朽十年前的确与曾侍郎有些来往,要说交情,不过泛泛,当年老朽归隐,还曾得诗相赠,感觉尽是奉承,也就不能尽记矣。”
    “哈哈,怕是雪翁眼光甚高也,要知这曾侍郎虽有不少缺点,但其性甚谦,其心至诚,其胆也壮,而又能得圣上垂睐,付以重任,更是领袖三湘,门生弟子遍及天下,可谓得天独厚,今观湖南一省,主办团练,练治大军,除了曾侍郎外,哪有更适之人也?”
    “那何以连数十痞兵都奈何不了,竟至如此慌乱?”
    “唉,也是难为曾侍郎,今年以来,身在长沙,日事讼狱,不法痞匪,辄予磔死,百姓承平已久,各级官吏更是往往敷衍了事,哪见过如此严刑苛法,是以杀人虽不甚多,还是得了个‘曾剃头’之恶名,名声虽是难听,只是乱世须用重典,我等谁人不知?而敢于决断,冒全省之大不韪者,左某自认不能胜之也,何况他人,其后又有重参副将清德等人无能而保举塔齐布之事,虽由制军与骆中丞会奏,但毕竟塔齐布已是曾侍郎亲信,人人皆知,故而更是得罪多人,这清德乃是湖南提督鲍军门之亲信,鲍军门岂能坐视不理,虽不敢与曾侍郎正面相抗,但还是借机发挥,竟然打了塔齐布的军棍,这一下曾侍郎也是大怒,扬言连鲍军门一并参奏,是以此次兵闹之事,看似甚小,但其背后,暗流汹涌也。”
    “原来季兄对此事了如指掌,前番见季兄对曾侍郎屡有怨言,老朽还以为对其早有不满矣。”
    “哈哈,或是左某过于心急,往往口无遮拦,曾侍郎之前一再来信催促江岷樵赴援江南,着实令人恼火,左某何尝不知其报国心切,想为圣上分忧,然而此事对全局缺乏统筹,不知变通,才有左某不逊之言,但此等事节仅是小疵,雪翁定是误会也。”
    众人一时沉默,片刻之后,郭崑焘先道:
    “听说此事早因七月十三日湘勇试枪时误伤一标兵长夫,造成兵勇校场对峙,曾侍郎已经严惩走火湘勇,此番又因这月初四镇筸兵军营赌博,经拿获后曾侍郎打算正法,而致标兵鼓噪,初六夜闹至又一村驻所,叫嚣哄闹,杀伤门丁,若非骆中丞及时弹压,恐难以收场矣,此刻如何了结此事,不致激起兵变,非须一番苦心不可也。”
    钟麟接道:
    “也是曾侍郎急公好义,若非前番南昌遭围,曾侍郎不遗余力出兵救援,接连派出罗罗山、夏憩亭(夏廷樾)、朱石樵(朱孙诒)会同令兄远赴江西,带走在省楚勇、湘勇大部精锐,而张润农(张荣组),王璞山又带兵剿匪在外,恐怕绿营痞兵也不敢造次,此番省防只有镇筸兵,故而目无法纪,再加上皆见鲍军门不满曾侍郎,知道会有包庇,巴不得将此事闹大,好用以邀功也。”
    郭崑焘道:
    “其他倒也无妨,只是曾侍郎前番与崑焘的几封信中皆显退意萌生,定是因为此时兵心不服所致。眼前季兄若不为曾侍郎打算一番,令其打消疑虑,倘若真的弃之不理,岂不功亏一篑也?”
    左公点头道:
    “此事确实紧张,我已思考良久也,左某曾记得前番令兄在省,建议曾侍郎练治水军之事,其后续令兄亦有透露,曾侍郎此番来信,言称‘长江上下任贼舟游弋往来,单舸只艘,轻帆独行,我兵无敢过问’,不无痛恨,当有练治水军之志,此番发逆猖狂,宜于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练治劲旅矣。”
    “家兄自从入幕曾侍郎后,主要负责劝捐之事,以解决兵饷财政之困,几经艰难,才有三千湘勇,两千楚勇之师,至于练治水军,曾侍郎虽然有心,但哪有多余财力可用也?”
    “嗯,筠仙兄擅长理财,我等皆知,不过眼下对曾侍郎倒有一个机会,近日圣谕要制军着手置办水军,并且已经下旨自广东海关拨银二十万两经费,前已与制军商量,练军断不能速成,否则战力堪忧,徒劳无功,何况我等本乏水军之策,尚需积累经验,是以决定先购买渔船予以应付,这倒能省不少军费,此番银两先解湖南,可由曾侍郎截留,用于大练水军之需。至于眼前长沙之势,要想不致再有事端,曾侍郎恐难以久留,暂且退避乃是唯一之策。”
    “可是曾侍郎既要练治水军,还要离开长沙,该到何处去耶?”
    “左某闻听赛中堂与程制军获罪前一直驻守衡州,该处兵营设施应当完备,而且衡州本是兵家要地,其地势与宝庆互成犄角,又有刘仙霞辅佐奎荫亭太守(宝庆知府奎联)练勇,也算可用,何况衡州更在湘江上游,将来战守也便。意诚兄可致信曾侍郎,劝其移营衡州,一面练治水军,一面着王璞山再募湘勇数千,定能解此时困境也。”
    众人见左公勾画谋策,有条不紊,均出言赞叹,郭崑焘果然着手写信,力劝曾国藩到衡州去练治水军,曾国藩也知长沙已非久留之地,就真的在八月移营衡州去了。
    第三十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昔年左宗植游历湖北,于汉阳江边晴川阁隔江远眺黄鹤楼,只见浩荡江水东逝,感慨光阴如梭,又念及季弟左宗棠身怀旷世之才却不能施展,赋诗而抒,今改其数句以观之:
    万里孤云数行雁,晴川楼上依斜阳。
    江湖一剑无人识,影落奔涛望潇湘。
    咸丰三年八月廿六日,曾国藩祭毕孔子诞辰,行抵衡州,除了直接调度湘南张荣组、王錱、周凤山等各军之驻防,更主要则一面于衡州、郴州、宝庆、永州等处求贤纳才,一面计议在宝庆、湘乡再募勇六千,与江忠源所管带四千楚勇、湘勇合为一万,统由江忠源管带,以成气候,日后的湘军名将如彭玉麟、杨载福(后由曾国藩改名杨岳斌)、鲍超等渐渐开始崭露头角,再加上罗泽南门下诸弟子,江忠源兄弟,刘长佑叔侄以及曾国藩自己的兄弟等,逐渐形成了湘军的将领体系,为日后的建功立业打下了基础。
    且说湖北,就在左宗棠等人踌躇满志之时,却不料朝廷又来添乱,原来因林凤祥、李开芳等率太平军逼近京城,官军作战不利,直隶总督纳尔经额被革职,山东巡抚李僡却骤然病逝于任,朝廷顿觉失去屏障,慌乱之中于八月十一日议定由张亮基调补山东巡抚,而其署理的湖广总督之职由云贵总督吴文镕调补,此一变动非但让左宗棠心志受挫,更因统帅交接之时军心大乱,田镇一役遭受重创,其后有太平军两年两破武昌,湖广总督、湖北巡抚数位殉职之事;而张亮基在山东却因与僧格林沁、胜保等人不和,被参劾去职,发配军台,幸有给事中毛鸿宾,御史宗稷辰等据理力争,才得以释回,其后虽在咸丰八年再启用为云南巡抚等,但因种种事由,终究再难有两湖之作为,可惜一代名臣,沦为寂寂,今人观史,多有上层自毁长城之叹,张惠肃公(张亮基谥号)之遇,为一例也。
    单说那时情形,八月下旬这天,督署无事,左公见雨后天气清爽,一时意兴飞扬,破例邀谭钟麟乘马同游黄鹤楼,平时二人几乎形影不离,但除少数亲近之人知左谭二人乃是至交外,旁人多以为钟麟是贴身随从,也是钟麟谦逊内敛,甚至连姓名都不为外人知也。这天二人先是于无人官道上打马疾驰数里,又缓行至黄鹤楼,栓定膘马,也不卸鞍,即携手登上黄鹤楼,新建楼上尚有木漆气味,也无游客,但见江水奔逝如故,左公叹道:
    “都说岁月如梭,渐行渐疾,不觉间我二人已在张石卿幕下整整一载,平时每多奔波,屡遭艰险,几乎难有闲暇,而今南昌已被围三月,田镇虽陆续增兵至四千,但愚兄仍是不甚放心,有传言称杨秀清将派石达开亲驻安庆,经略安徽,指挥赣、鄂战事,此人谋略远非胡以晃、赖汉英等人能比,又携有攻势,江岷樵恐将遭遇劲敌,而愚兄也要耗尽心力方有望不落下风,今日这种闲暇恐怕难得再有也。”
    “季兄心系天下,既要为眼下谋划,还要为将来打算,既要悉心平定内乱,还要思筹一雪外辱,诸般为难之事,却多不能与外人所道,愚弟有幸近身观瞻,才知季兄之宏愿,不过近日来,却见季兄行事不若从前一般笃定,想是又有重新考量,弟虽愚钝,难助季兄纤毫,惟愿一闻季兄心事,好与同忧也。”
    “知我者,文卿也,愚兄刻意不露忧色,也从未言及,还是为文卿看破。一年来你我兄弟忙于诸事,虽朝夕相处,却也再没有当日在白水洞同侠兄、思勉那般指点天下之意兴,当时诸位随我出山,本以为会力挽狂澜,扭转乾坤,速定叛乱,未曾想一年已过,处处被动,太平军中不乏能人,这倒也不难预料,只是官军兵将,不但战力低下,一触即溃,还勾心斗角,极力倾轧,相互拆台,镇筸兵竟在三江口杀伤湘勇十余人,懦于御敌而勇于自相戕害,真令人心寒至极也。”
    “原来季兄还是为近来曾侍郎等遭遇而不平?”
    “远不止于此,最早官军在永安若能齐心协力,敌军势不能出广西,倘在长沙时我等城内坚守,城外官兵能反围之,不留龙回潭等缺陷,敌军亦不能出湖南,自从岳阳弃逃,武昌沦陷,我方已经不占优势,再到金陵失守,此消彼长,官军虽名为剿,实则只能疲于应付,此次南昌被围数月,湘勇援赣,罗罗山新勇但用于剿匪,从未与太平军正面作战,出师不利,初战就有右营谢邦翰、易良翰、罗信南、罗镇南四位将领战殁,诸人还在悲切,竟有楚勇骚乱逼饷之事,之前但忧官兵之不堪,如今见练勇亦且如此,怎不心寒耳?”
    “好在岷兄亦云事态并不严重,经过安抚,已经平息矣。”
    “管中窥豹,一叶知秋,饶是江岷樵能征惯战,统御有方,仍有此种事情出现,所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如今各处练勇不过数千而已,倘至数万乃至更多,亦复如此,则如何能成百战雄兵?”
    “看来当日王璞山所言练勇须先练气之意,还是早有见地也。”
    钟麟忆起上年与王錱的一些交流,便随口而说,左公闻言接道:
    “唉,处处皆是难题,你说到王璞山,前番愚兄偶从曾侍郎之书中,觉出其虽对王璞山深为依赖,但又颇不满其目中无人、口多狂言之习性,曾侍郎虽位高权重,但真要部署战阵,则差之甚远,自古能者多倨傲,倘来日王璞山不能为曾侍郎所容,则恐埋没一员大将也。”
    左公虽与王錱几无交流,但却深觉与其趣味相投,故而多有留意,钟麟安慰道:
    “季兄过虑矣,毕竟有罗罗山从中弥合,想来不致有事。”
    “但愿如此,湘人练军,方兴未艾,倘若三湘士子合力一心,或许有成,若一开始即有龃龉,则难有所成也,罢了,且不去想,眼前愚兄所忧虑者甚多,此不过些须小事,愚兄更忧者,乃是太平军之变化,恐使我等胜算更少也。”
    “季兄可又察觉一些端倪?”
    “然也,洪杨等人攻破金陵之后,派兵经略河南、安徽,原属正常,其所派主将仅是林凤祥、胡以晃这种战将,不过试探而已,太平军交战也多以掳掠为主,冲州撞府,满是流寇之习气,故而不足为惧,然而此次倘真派出石达开坐镇安庆,此人如今地位仅在洪、杨、韦之下,又是其统兵首选,足见彼等已于金陵立稳脚跟,准备与朝廷割据对峙矣。需知流寇虽如李自成之蛮勇,也不足几年平定而已,但洪杨一旦摆脱流寇习气,则必会出现当日愚兄最忧之局面也。”
    “天下割据混战,蛮夷趁虚而入,礼法分崩离析,百姓暗无天日,有亡国灭种之虞也。”
    钟麟缓缓说来,语调甚是凄凉,左公则双目紧闭,一声长叹,久久不语。眼见日已偏西,钟麟提议回署,左公仿佛还未从沉思中抽身,恍恍惚惚上马,缓缓往回骑去。忽然远处一阵尘土卷起,一人快马往跟前而来,钟麟看出正是郭崑焘,忙与左公勒马,郭崑焘亦远远勒马靠近,只见他一脸焦急道:
    “季兄,大事不好,朝廷有谕旨要调走张制军矣。”
    “什么!”左公大惊道。郭崑焘怕左公未听清,又接道:
    “圣旨调石卿制军为山东巡抚,湖广总督则由云贵总督吴甄甫(吴文镕)制军调补也。”
    钟麟正要搭话,互听左公大叫一声“不好!”,也是情急之下,竟然随之一掌拍到马身上,健马受惊,前腿立起,左公本就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没有坐稳,摔下马来,所幸马匹向前冲出,才不至踩伤,但左公已经摔至不省人事,二人急忙下马搀扶,郭崑焘猛掐左公人中,钟麟则捏虎口,才渐渐醒来,郭崑焘忙道:
    “季兄可算醒了,都是崑焘不好,让季兄焦急,才有此失,不知道可有伤到?”
    左公缓缓活动全身,但觉右掌因适才着地时出力支撑,手掌与小臂已难活动,右肋也隐隐作痛,想是跌落时有所损伤,不过慢慢活动半刻,感觉未伤及骨头,才长舒一气,依住钟麟缓缓坐起,凄然叹道:
    “左某已经年近半百,竟然还是改不掉这鲁莽习性,唉,制军调走不过使我心血尽毁而已,尚不至于殉命,何以竟慌乱至此也。”
    郭崑焘道:
    “制军命我来找季兄,就是商议对策,看能否还有转圜之地也。”
    “此事不同岷兄当初,制军乃是封疆大吏,朝廷最为顾忌,那里还能转圜矣?其实年初制军北调之际,左某即有今日之预感,不过真到此时,还是倍觉失落,战守如此关键之际,竟有此令,真是匪夷所思也。”
    钟麟疑道:
    “莫非向军门记恨岷兄不赴江南,从中挑拨乎?”
    郭崑焘道:
    “那倒未必,如今安庆、九江诸处战事正急,若有疏失,向军门等压力只会更大,怎可能自掘坟墓!圣旨说发逆、捻匪在河南、直隶、山东一带甚为猖獗,山东巡抚一职非肱骨之臣不能稳妥,才调制军而去也。”
    左公叹道:
    “唉,朝廷一帮庸臣,那看的出何处才是胜负之要地,但知慌乱而已,只是张制军这一去,左某此生恐再难遇此良主也。”
    “季兄不打算再随张制军北上?”
    “胜负关键在赣、皖,我等根基在湘、鄂,怎可能北上耶?”
    “那季兄何不同到衡州,襄助曾侍郎练治大军?”
    “唉,此事左某尚未想妥,也罢,先回署再谈。”
    钟麟见左公右腕已有肿起,想是挫伤筋骨,忙招呼郭崑焘将左公扶上自己的马,然后挽缰而行,郭崑焘则牵住两匹马在后随行,左公自上马后,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想是已在忍痛谋划对策,二人也不打扰,只缓缓往回步行,直走至天已近黑,才回到总督府署,张亮基与王柏心早已候在厅外,见左公衣衫带土,行动不便,询问原因,郭崑焘将情景叙述一遍,张亮基忙同众人将左公扶进内室,去掉长袍,又搀其半躺在床上,见左公面色尚可,方才叹道:
    “真是祸不单行,老夫正因圣命突至,六神无主之际,季兄却又遭此创痛,眼下军情如火,政务繁巨,没有季兄运筹襄画,如何是好?”
    钟麟自外室搬了几张木凳,让张亮基、郭崑焘、王柏心等坐下,自己又嘱咐仆人准备稀粥、骨汤,之后才坐在床边,众人环绕左公,只待他开口。只见左公先是表情凝重,渐渐又转至平静,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
    “制军也不必焦急,从好处说,眼下发逆在江西攻势汹汹,但有岷兄竭力御防,不会有失,之前左某尚担心其弃围南昌,转从九江逆扑田家镇,制军即将身处险境,这般也好,自此处调离,正好躲过此祸,或者亦是天数也。”
    张亮基急道:
    “季兄稳重之人,老夫引为知己,奈何出此谬言?亮基身受重恩,眼见得湖北将有大战,怎忍心遽然离去?亮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也?”
    “但圣命岂可忤背?朝廷最忌疆臣坐大,制军纵是因军情而为圣上心忧,亦不能违背圣旨,眼下直隶山东告急,正须制军坐镇方能安定人心,此乃圣上对制军之信任看重,又岂能轻易辜负乎?”
    “唉,季兄所言皆是实情,但眼见一年来我等呕心沥血,湖广两省方有起色,就弃之不理,岂不半途而废也?”
    “是以才云尽人事而听天命也,天命如此,制军纵有不甘,又能如何耶?如今就看是吴甄甫制军先至还是发逆先至也,宗棠坠马亦是天意,一伤之下方悟我等终是凡人,哪能违抗天命耶?”
    “那季兄今后有何打算,随老夫北上守卫京城门户,还是留吴甄甫幕下继续未竟之大业?”
    左公犹豫片刻,忽然凄声叹道:
    “左某已是身心俱疲,气血耗竭,实在难以再参戎幕,之后自当销声匿迹,转徙荒谷,不敢复以姓字通于尘界矣。”
    张亮基也早知左公断然不会随自己赴任山东,不过见其也不愿入吴文镕之幕,好继续筹谋守护湖北,竟欲隐归山林,着实难过,但见左公已是疲惫不堪,也知其心志高绝,与吴文镕并无交情,自是不肯轻居其下,遂叮嘱左公静养身体,让钟麟悉心照料,便示意王柏心、郭崑焘退出,又连夜商量如何复旨等事,钟麟则亲自端来粥饭,目视左公单手举匙,忍不住问道:
    “季兄真任由心血无归,一走了之不成?”
    左公低声道:
    “处世之道,需知进退,姑且不谈吴公其人如何,我等求之入幕,纵能为其收留,又怎能如张公幕下般,诸事但听谋划,与其再生龃龉,不若洁身自好矣。何况愚兄也需时间思考眼下大势,岂可尽为俗物缠身,不过你与意诚等倘若别有打算,愚兄定当尽力推荐也。”
    “季兄哪里话?愚弟岂能不随季兄行动?之后如何,但凭季兄吩咐则可。”
    二人又说一阵,粥饭已尽,钟麟扶左公躺好,转身出来,见张亮基等人仍在商议,也不打扰,自去内室吃些干粮,躺在床上,一年来的情景历历在目,甚是感慨世事难料,久久难以入眠。
    其后数日,左公身体渐渐起色,除了右臂疼痛,难以握笔之外,行动已经无碍,本欲同钟麟等立即辞归湖南,又为张亮基挽留,答应候到吴文镕一到武昌便走,诸人自少不得助张亮基处理临走前的种种事务,好在各人也无任职,无须交接。九月初,朱教玉忽然来访,原来是打算至山东滕县的玄武观,从玄诚子学习武艺,左公等劝其稍留,随张亮基同赴山东,也好有个照应。
    说来也是巧合,太平军就在八月底弃围南昌,大军自九江猛扑田家镇,徐丰玉、张汝瀛、杨昌泗等人率军抵御,八月三十,九月初一、初二这三日均守住江防,太平军多有伤亡,便暂停攻击,休整水军以待战机。再说那吴文镕乃是曾国藩座师,其人也算忠勇,圣命一下即与罗绕典交接符篆,自昆明启程,至湖南长沙稍留几天,也顾不上等待曾国藩来见,便又启程武昌,九月十三日一早便抵达武昌,张亮基携在省文武大员前去迎接客套等亦不表。
    单说十三这天下午,左公、王柏心、郭崑焘、钟麟四人收拾好行囊,张亮基在黄鹤楼设宴饯行,众人酒过数巡,自少不得感慨一番,但皆心事重重,也不能尽情表达,酒到酣处,张亮基执住宗棠左臂,道:
    “季兄乃天下名士,愚弟一见之下视为臂膀,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能否再度相会,关于前路,还望季兄再指点一二也。”
    “制军客气矣,制军待以至诚,左某从未疑虑,只是胆识薄劣,不能为制军解忧,还须担待,说到之后,左某以为,愈近京城,则政事愈难也,制军在此,虽也有崇伦、台湧等掣肘,但毕竟官职最高,一到京郊,则诸多王公大臣,个个自以为是,权势利益交错勾缠,稍有不慎,即会招来种种是非,制军纵是一省之首,却要左迎右却,推行政令,恐远不如此处畅通矣。”
    “那该如何应对方为稳妥也?”
    “想来唯有隐忍二字,只是制军向来果敢明觉,又岂肯自污焉?不过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即便为此受牵,又有何愧也!”
    第三十一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咸丰三年,太平军围攻南昌三月而不下,遂弃江西,顺湖北上,还在江西巡抚张芾等庆幸保住南昌之际,江忠源早知湖北形势危急,不顾疲倦,带大军冒雨急援田家镇,陆路追水路,极尽辛苦狼狈,郭嵩焘随行,其间颇有诗作,今集数句,以观其时情形:
    险路更添三日雨,炎天浑似九秋凉。
    枹鼓已援形势异,鸣镝弯弓赴敌场。
    且说这年九月十三日,左宗棠、郭崑焘、谭钟麟诸人辞别张亮基,连夜乘舟沿长江而上,次日抵达监利,王柏心盛情相邀,诸人便同到其“薖园”小住,王柏心乃道光廿四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却因潜心学问,无意仕途,竟在任职一年后辞归,受聘于荆南书院,太平天国军兴之前一直致力于经史,作有《枢言十八篇》,同时留心地舆、水利等,著有《导江三议》、《导江续议》等,并有大量诗作在藏,左、谭等人甚有兴致,埋首阅读,几至废寝忘食,恍惚间似已忘却时政危机矣。
    倒是王柏心有地主之利,门下弟子不少,消息遂也陆续传到,说来也巧,就在众人辞归那日,田家镇失守,原来自八月廿二日南昌解严后,江忠源即同郭嵩焘率同李辅朝、朱孙诒、音德布、戴文兰等大军急援湖北,廿九日抵达九江,府城已失,忠源为分敌兵,便命李辅朝带楚勇精锐屯兵九江城外,自己率亲兵及官军、湘勇沿江上行,见兴国州已失,难民遍野,又分朱孙诒湘勇在兴国安民振恤,自己同音德布、戴文兰率几千官兵赶赴田家镇,九月十二抵达后却发现早已开战,徐丰玉、张汝瀛、杨昌泗等率军凭借田家镇地利之势以及充足火药,已经多次挡住太平军的战船上行,不过太平军也据兵力之优势,将对岸陆营攻下,江忠源所率军队竟一时无法渡江,几经周折方率数百人抵达田家镇,其余则由戴文兰统带设法过江。
    然而九月十三日东南风大作,太平军数千帆船蜂拥而上,官军连日作战,早已精疲力竭,虽有诸大员亲在前线督阵,也是渐渐不支,劳光泰、陈禧之炮勇中有被太平军收买者先是多放空炮,而后又鼓噪呐喊,官军由是崩溃,张汝瀛、徐丰玉皆死于乱军之中,江忠源由亲兵护送败走,直到广济唐树义驻所才摆脱追兵,脱离战场时,身边只剩下十余人,幸好郭嵩焘等幕客均无大碍。
    九月十八日,郭崑焘收到其兄急信,方知江、郭等人安危,郭嵩焘信中说江忠源准备二十一日进驻黄陂,以收拢各路溃兵,会同唐树义进保武昌,并已上奏自劾,郭嵩焘则准备待江忠源稍微安定即返回湖南,众人见信甚为震惊,钟麟叹道:
    “兵战凶危,岷兄与筠兄此一战竟如此之险,好在吉人天相,有惊无险也。”
    郭崑焘道:
    “家兄生性谨慎,胆量有限,虽名为带兵出援江西,实则仅在幕内筹划,此番遇险,心神恐已受损,我同季兄、文卿兄本就计划再隐白水洞,不如候家兄到来,一同归去可好?”
    左宗棠沉吟良久,方叹道:
    “唉,江岷樵虽才智高绝,善于统兵攻御,奈何过于节烈,临阵每每冲锋在前,需知我三湘练勇,才方兴起,岷樵资历威望乃是首屈,曾侍郎也打算将所练大军悉数由其统御,乃是我湘楚未来三军之主帅,岂可轻易临险耶?”
    原来左公自从上年长沙遇险为朱教玉所救后,虽再未亲临战场,但多思战阵之要着,主将安危乃是首要,但左公自与江忠源深交一年多来,早知其性格,所以更是担忧不已。钟麟安慰道:
    “所幸岷兄等并无大碍,经此一役,以后或能更多谨慎也。”
    “唉,都说本性难移,岷樵之性情,乃是刚烈如火,一般对阵,倒是颇能鼓舞士气,但若处于劣势,则容易为敌所伤,孙子兵法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奈何岷樵能攻之、战之,却绝不肯轻易逃之、避之,容易陷入死地、围地、圮地也。”
    众人一时默然,毕竟当日困守长沙时江忠源身受矛创乃三人所亲见,此次仍有此险也。良久,郭崑焘方道:
    “看来季兄还须再去书叮嘱一番,崑焘也托家兄再亲自劝说才好。”
    “怕是无济于事,我等都知岷樵之性格,就算有人在其身边时时劝说,恐也难改其志,何况几封书信矣!此事还要再作思虑才行。”
    是夜天气晴朗,月尚近满,钟麟洗漱毕后却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入眠,索性又穿好便装,推门出来。这王柏心的“薖园”虽不大,但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再引了一池活水,间植奇花异木,煞是精致,钟麟移步其间,月下清辉,但闻秋虫嘶鸣,仿佛也带了点悲意,正自感伤时,忽见水池边的石桌前坐了一人,细看原来是左公正在桌边凝思,竟未发现钟麟过来。钟麟怕惊了左公,便故意加重脚步,并咳嗽数声,左公察觉,邀其坐下,钟麟先问了左公伤势,答曰仍是臂痛,不能握笔,复又谈到江忠源身上,原来正为其忧心,只听左公道:
    “岷樵身系练勇大计,又与愚兄性情相投,此刻似有不祥之感,偏偏无能为力,即便愚兄亲自往劝,恐怕亦难有所改变也。”
    “冥冥之中,尽有天意,倘岷兄不行事坚定果敢,何能练成楚勇,倘不是刚猛勇武,何以使楚勇名震朝野?岷兄能成今日之岷兄,皆因其性情,季兄所忧者,亦是岷兄之性情,此事本不能两全,季兄大约也只能放宽心矣。”
    “唉,愚兄何尝不知,只是总觉心忧,倘不是受伤,行动甚不便利,真想去黄陂一趟,哪怕不能强行携之回来,也要试一下方能甘心也。”
    “季兄身体着实急需静养,再者,季兄也需时间静心思考天下大势,以眼下太平军之凌厉攻势,恐也难有多少缓暇余地,故而更不宜分身,倘若非要一试,不如由愚弟代为效劳可好?”
    “这……愚兄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来战乱纷繁,不欲贤弟轻易涉险,二则愚兄去了亦觉无什成算,文卿前去多也是徒劳,故而甚是犹豫也。”
    “既然关乎兴亡大计,钟麟虽是愚钝,却也有心报国,而为季兄分忧,自是分内,何况愚弟也算经历不少,必能设法自保,季兄就不必再犹豫矣。”
    左公沉思良久,方无奈叹道:
    “也好,就由文卿姑且一试,不过贤弟需要谨记,倘身陷险地,必以自保为要,文卿身负大任,万勿鲁莽,以致酿成大错也。”
    两人又谈了许久,左公数次叮嘱钟麟,钟麟则托左公将积蓄银两自长沙寄回家中以供度用。次日,左公、钟麟一并同王柏心辞行,郭崑焘则留下再候兄长,诸人皆托钟麟带了书信,几人各道珍重,左公雇舟南下,监利本与岳州不远,一路顺利,廿二日即抵湘阴,次日入白水洞见其仲兄等不表。
    单说钟麟,先乘船往汉阳府去,半路上船家因听说汉阳已现太平军战船,断然不肯前行,钟麟遂弃船沿陆路绕过汉阳府城,直奔黄陂而去,所幸当时太平军大军尚未攻至,一路倒也无扰,廿五日觅至江忠源大营,钟麟自称乃是左公信使,众兵勇皆知左公之名,通报进去,郭嵩焘亲自出来迎接,见是钟麟,大为欣慰,二人虽大半载不曾相见,但当日一局之谊颇深,忙寒暄客套起来,钟麟将总督交接,幕客南归诸事简要说明,说到郭崑焘尚在监利相候之事,郭嵩焘面露急色,恨不能即去相见,说了片刻,嵩焘将钟麟邀进营帐,见江忠源正同唐树义、杨昌泗等人议事,遂在账外徘徊,忠源看见钟麟,便同二客交代几句,二人起身告辞,钟麟同嵩焘迈进大帐,忠源连忙上前,拉住钟麟之手道:
    “听说张制军已然北上,季兄将率幕宾南归,未知现下情况如何?”
    钟麟又将近况简述一遍,并将诸人书信取出,江、郭二人阅了数遍,亦复感慨天心难测,郭嵩焘提出次日即要回湘,可能二人之前早有商讨,江忠源也不多做挽留,钟麟自也提出欲在军营耽些时日,以观军法,忠源甚是高兴。是夜,忠源仍多战守安排,也顾不得摆宴,三人仅就些便饭,便安排钟麟于营帐安歇,钟麟本不欲张扬,只以左公信使自称。忠源理完公务,已梆敲二更,见钟麟帐中尚有灯光,便来闲聊,二人索性灭灯而出,外面皆是营帐,除了少数点灯外,其余多已沉寂,哨兵认得清主帅,也不出声,二人借了星辉,踱至营盘所依的湖边,忠源道:
    “文卿兄此次亲来大营,定要留营观察,恐是季兄还有安排矣。”
    “不瞒岷兄,愚弟乃替季兄来当说客,季兄若非有伤,定自亲来也。”
    “江某能猜出季兄所思,定是忧心愚弟会再次轻敌冒进,身履绝地矣。”
    “岷兄多虑,季兄所忧,此刻曾侍郎正在衡州大练水军,而罗罗山师徒亦在扩募湘勇,军成之后,统帅一事唯有岷兄堪任,是以老兄安危,关乎天下大计也。”
    “盛名之下,难副季兄厚望矣!罗罗山英才盈门,涤师更是纳贤无数,江某不过中材,何德何能耶?”
    “岷兄何必过谦,军兴以来,我湖南团练,堪与发逆匹敌者,首数楚勇,战多胜迹者,唯有岷兄,岷兄性格,亦是当仁不让也,何况曾侍郎亦甚看重,兄虽以师礼待之,其必以‘岷老’相称,是以总率三军者,已是非兄莫属也。”
    “唉,非是愚弟自轻,衣着光鲜者,内多败絮,个中隐情,刻意隐瞒而已,文卿兄非是旁人,愚弟方能言及肺腑,数月前江某还自认可御数万兵将,甚至惭思多多益善,孰知此次南昌守城,各路兵马云集,果由江某调度之时,方知其难,江西官军不服客军倒也不足为怪,各路其他官兵难以调御亦不难想,谁知就连江某一手练治的楚勇,也出现哗变之事,刘荫渠(刘长佑)树刘字旗,非某所愿,乃是迫不得已也,李相堂(李辅朝)军留九江,名曰牵制,实乃楚勇不堪行军之苦,无奈而为之也,刘、李皆是江某之股肱,都已生罅隙,何况其他各路将领乎?”
    “此次楚勇闹饷之事,难道还有隐情?”
    “倒也并不复杂,绿营本是定额,闲时亦有饷银,战时仅是略多一二,各处团练乃是乡民,闲时并无入账,战时自然饷银就高出绿营许多,之前分别治饷,也无大碍,如今统一调配,就使得兵、勇之间互不满意,也是江某不慎,此次南昌苦战之际,为了鼓舞官兵士气,江某出言各处将士饷银一致,官军战力倒是有升,奈何饷银本就奇绌,必然会有此盈彼缺之困,江某心想楚勇乃是家乡子弟,必能体谅难处,是以先顾官军与湘勇,发至楚勇时已经不敷,未曾想有生事者鼓噪饷银为我兄弟私吞,于是多方寻衅,幼陶(江忠淑)所部还伤了多人,难以收拾,想我江忠源一心报国安民,每战皆抱必死之心,岂能看重蝇蝇小利,侵吞公款乎,旁人疑我倒也无话,却是家乡子弟叱问,江某何其心寒也!”
    “刘、李二将,乃是岷兄一手所拔,何以另立旗号,莫非也是心生不满?”
    “心生不满倒也不至于,不过这二年来,江某以一在籍举人连受升擢,已是实授三品臬司,刘、李二人本是江某至交,向来以兄弟相称,军命多以商量口吻,奈何二人官职未随江某尽升,不过以我等交情,此二人断然不会有怨,只是其下属营内兵勇不明就里,再加上此次闹饷之事,不少壮勇擅自离队散掉,有些就汇集于二人之下,江某只好因势利导,商之荫渠,另立旗号了之。”
    “原来如此,之前愚弟与季兄还不解救援田家镇时何以只带官兵,原来岷兄真是有苦难言也。”
    “唉,家丑岂可外扬,此事向未同他人解释,文卿兄乃是沉静之人,愚弟才能一吐为快,是以方才说起湘勇三军欲以江某为帅,江某自愧不能也。”
    钟麟眼见江忠源情绪低落,忙安慰道:
    “此事也怨不得岷兄,其时情形,但以守住南昌为要,其他乃是末节,至于之后变故,多因岷兄经验不足而致,经此一番,也是历练。季兄之意,曾侍郎虽领袖我三湘士子,是为根基,可以谋定大略,却不宜直接指挥阵仗,而岷兄终究乃是曾公门下,又名震朝野,是以岷兄仍是众军首帅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二人见已沿湖走出甚远,遂又折回,再踱数步后,江忠源方道:
    “如今江某实任湖北按察使,又受任统帅一省大军,无论如何,断不能坐视武昌省城于不顾,想必季兄也知,只是未知尚有其它谋划耶?”
    “季兄之意,如今武昌必然要救,不过早在岷兄赴援南昌之前,朝廷先命岷兄赴江南大营,后又令岷兄救援安徽,只是因南昌之军情甚急而未成行,如今南昌既已经解严,恐怕还有调命,季兄仍以为,湖南乃是我等根本,湖北、江西唇齿相依,有变也能倾力相救,其他安徽、江苏等地,人生地遥,决不能贸然而去也。”
    “季兄多虑也,田家镇失守一役,江某已上奏自劾,朝廷纵然不行革职查办,也必不会再令执掌大军矣。”
    “话虽如此,只是天心难测,何况田家镇一役,岷兄千里赴援,本是无奈为之,情有可原也,倘若再有旨调岷兄赴援江南则如何处之?”
    “季兄可有锦囊妙策乎,还是用那‘拖’字决?”
    “这次还需再添一计,季兄予一‘病’字也。”
    “这……江某乃是磊落之人,岂可与人示怯,恐怕难以从命也。”
    “岷兄之磊落,谁人不知,只是此事关乎大计,还望岷兄能委屈一时也。”
    “此事江某还需再思,不过既然天心难测,不妨先顾眼前形势,今日已接吴甄甫制军手札,令解省城之围,至于其后之事,唯有待圣命至后再说矣。”
    钟麟见江忠源不肯骤然答应,也不好再劝,两人又说了一会,已有三更时分,便各自回帐歇下。次日郭嵩焘果然辞别,江忠源、唐树义、杨昌泗等送出数里,叮嘱安全,并派出五名亲兵护从等,之后又各忙于公事,因禀报汉阳、汉口先后失守,江忠源早派戴文兰带两千官军赴援省城,当时只有唐树义所领一千余人未曾溃退,江忠源等将陆续收集的兵勇三千余人重新编队,因士气低落,先挑五百稍好者交已革副将张金甲管带留守黄陂,再挑选出一千交已革总兵杨昌泗管带赴援德安,自己与唐树义带所余官兵攻打孝感,欲收复之后再图汉阳。
    九月廿七日,在距孝感不远的杨店驿站,江忠源接到廷寄,果然令其赴援安徽,不过发出时间尚是田家镇失守之前,江忠源等便也不去理会,准备全力攻打孝感之太平军,之后形势,又有一番变化也。
    第三十二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故北大文学院长齐思和先生以“倡经世以谋富强,讲掌故以明国是,崇今文以谈变法,究舆地以筹边防”评价魏源,一代大儒形象,如在眼前,而其与林则徐、龚自珍等友情真挚,常跃然于诗作中。林则徐遣戍伊犁时,与魏源约见于镇江,林则徐赠《四洲志》译稿,嘱其作《海国图志》,两人均知来日渺茫,互赠长诗数首,今集魏源五言八句,以沾贤息也:
    与君宵对榻,相逢一语无。聚散凭今夕,商略到鸥凫。
    万感苍茫日,岁月笑龙屠。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
    咸丰帝自登基以来,纷乱迭起,常常心忧如焚,却总六神无主。兵法所云兵贵神速也,然与太平天国之交锋,京城与前线本相距甚远,文报谕旨往返常须二十日以上,怎能事事调度?然而向荣、琦善、讷尔经额等钦差大臣也多不堪,是以朝廷每每乱下谕旨,前有张亮基关键时刻被调离之事,今番则说江忠源被调入绝境之状,及思其后何以江南江北大营均溃,朝廷舍官军而委全权于曾国藩调度,反而数年间迅速勘定大局,一则太平军自身之失误,二则湘军、淮军、楚军等战力确实胜出旗绿两营,三则国际列强态度转变亦是要因,然而事权划一,不受遥制,临阵调度,随机应变等战场要着,更是一主因也。咸丰一朝,国无宁日,天子弃都,崩于京外,虽有种种因果,非一人之罪,然而身为华夏最后一任实权君主,其行径断非无关也,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当时情形,江忠源转战桂、湘、鄂、赣,勇于战事,颇多胜迹,奏疏条陈也甚合帝心,天子以为得获神将,欲倚为股肱,故而屡有擢拔,咸丰三年九月十九日,连越数级,直升江忠源为实授安徽巡抚,试图以一臣之力,扭转危局,从而将江忠源送上绝路,事后再悔恨不已,何其昧懵也。是年十月初三日,江忠源在孝感行营接到晋升谕旨,当即恭设香案,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短短一年之内,由知县衔在籍举人帮办军务荣膺封疆大吏,自是心生豪迈,意兴飞扬,然而身侧之谭钟麟却暗暗心急,心中直呼大事不好。直到天黑,军中来贺将员方行离开,唐树义也实授湖北按察使,以接替忠源之职,二人于大营又交接攀谈数刻,送出营门,回来才见钟麟仍是文书打扮,默默坐在后帐,江忠源早看出钟麟脸上之忧色,只是无暇顾及,此番方笑道:
    “江某今日乃逢大喜,文卿兄却面有戚戚,莫非还为江某不听季兄之策而不悦也?”
    钟麟长叹一声,道:
    “愚弟视岷兄乃为至交,怎会不满岷兄,只是这封疆之域,不是两湖,也非江西,偏偏是安徽,彼处短兵少将,民心不稳,距离湖南更远,救援难及,发逆又盘踞安庆甚久,着力经营,岷兄一去必有恶战也。”
    江忠源踱了数步,忽然长吟道:
    “鼙鼓声旋彻九霄,孤军争奈虎狼骄。
    生无奇策歼狂寇,死有忠魂翊圣朝。”
    “此诗听来波澜壮阔,令人心潮澎湃,愚弟从未听过,未知是哪位忠臣赤子所留也?”
    “哈哈,文卿兄当然不会听过,此乃愚弟所作,听来虽矜,却非矫揉,彼时年少,游历沅州府(今怀化),在黔阳灵佑伯周元龙(周文晔)祠前,出此感慨也,灵佑伯之视死如归,早埋江某内心,平生恨不能追随之。而今有圣上眷遇,不以田家镇之失下罪;百姓浮望,早待新抚统筹救援,正乃江某杀身成仁之际,是以近日此数句常萦耳旁,文卿兄倒也不必过忧,两军相争,胜负之数或未可知,江某也算身经百战,不作殊死一搏,岂能言弃也。”
    “只是有传闻发逆已由伪翼王石达开亲自坐镇安庆,此人狡悍著闻,素得众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季兄亦以之为劲敌也,此番岷兄千里赴援,贼众以逸待劳,若再兵单将薄,身履险地,实为兵家大忌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转身又在书案中翻出一页纸,交给钟麟,展开看来,却是江忠源前几日送别郭嵩焘时所作,只见里面有“千钧拌一掷,吾死独少缓,死生寄戎马,来生会有期”等语,已知忠源早存杀身成仁之决心,心颇凄然,也知多劝亦难有用,只好试图缓之,叹一口气,将诗稿置于书案之上,轻声道:
    “岷兄忠烈如此,愚弟实不忍再劝,不过眼下贼屯汉阳,围武昌,又岂能坐视不理,而转走千里之外乎?”
    “此事同唐臬司已有定议,我等眼下既已收复孝感,当速赴汉阳攻剿,必要先解武昌之围再赴皖省,所辖兵员,终究多属湖广,舍近救远,弃亲不顾,自属不义也,我已扎催相堂、汝州(江忠济)速带亲信楚勇前来武昌救援,一来可厚省垣兵力,二来也可多带战力赴皖,倘有我三千楚勇精兵为驱,纵是石逆狡悍,江某难以力挽狂澜,使安徽攻守相易,也能守一城垣以自保也,长沙、南昌之守,去日不多,文卿兄当有信心矣!”
    “只是眼下相堂、汝州二兄距此甚远,断非三五日可抵省垣者,城内诸军惟戴文兰营战力尚可,吴制军新来乍到,断然不能允其赴皖,是以依愚弟私情计,反倒希望发逆多困武昌一些时日,好能使岷兄等到楚勇尽集也。再者,岷兄就不能缓图汉口,以争时间乎?”
    “江某历来以为,大军赴援,如解燃眉,前番不屑向荣、琦善之所为,今番何以如此来劝也?倘一迁延,安徽省城有失,江某恐成千古罪人矣。”
    其后江忠源率军先至汉川,十月初五日又驻滠口,与太平军交战,小胜,次日一早,太平军战船竟撤离汉阳、汉口,江忠源派兵沿江追下数十里,因无战船,抬炮射程不够,也是无可奈何。江忠源、唐树义等先行进省,吴文镕、崇伦等督抚大员自是额手称庆,吴文镕更因前番弹劾江忠源不听调令急救武昌而先攻孝感救德安而数次致歉,忠源也不以为意,城内大员均为前臬司骤升抚臣而来道贺,忠源本欲即日赴皖,吴文镕等以贼情诡诈,难保不乘间回蹿之由挽留,钟麟也趁机劝说忠源等候楚勇汇集,江忠源便暂留武昌,一边协助安排城防,一边重编溃勇,鼓舞士气,转眼已到十月十日,江忠源见李辅朝、江忠济所带楚勇仍无音信,便扎催二将直接带勇绕赴庐州,自己则执意同吴文镕辞行,吴文镕虽有曾国藩等关系,但终究愧疚前番误劾忠源,是以也难强留,遂定好次日起行。钟麟劝江忠源带戴文兰营赴皖,却得吴文镕答复须太平军全部出鄂方可放行。
    十月十一日,江忠源自汉口启程,仅同云南鹤丽(今鹤庆)镇总兵音德布将前番收集的田家镇溃兵一千二百名重新编练随行,往黄陂而来。江忠源深知此行凶险,本绝不肯带钟麟随行,钟麟托词听闻魏源可能在皖北颍州一带参与军务,欲访名儒,方与忠源同行。因江路多为太平军占据,江忠源带军经黄陂绕道麻城,十月十八自鄂北进入安徽六安州。途中接到廷寄有旨令江忠源暂留武昌调度,但是情形再难回师,钟麟每每懊恼未能力劝忠源多留湖北几日,否则或能避开此后之惨事矣。单说江忠源一路劳顿,又淋秋雨,感了风寒,廿六日行抵霍邱县洪家集时,身体冷热交作,又强行奔驰八十余里,至六安州城时已经难以行动,急忙请医诊治,说是急火攻心,必需静养,钟麟反倒略觉安慰,暗中叮嘱医生不必用急药,可以慢慢调治。
    然而该月三十日,江忠源接到舒城失陷,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投水殉难之讯,又是痛愤填膺,几欲昏厥,原来曾国藩与吕贤基交情颇深,曾有信曰安徽可用者有吕贤基(字鹤田)、吴廷栋(字竹如)、李鸿章(字少荃)三人,其中吕贤基尤其名著望深,可以借其延揽安徽人才,此番还未相见,已然殒身,又怪自己不该治病,六安距舒城仅一百二十里,若不在六安耽搁,定能救下吕贤基。钟麟暗自心惊,自不敢多说,不过江忠源终究病的不轻,也难遽行。
    这一耽搁,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八,署安徽巡抚刘裕鉁闻听江忠源病在六安,派人将巡抚关防等送来,江忠源只得拜领。在六安十天,江忠源虽重病在身,仍然着当地官员会同音德布募勇二千余人,不过仓促之间,战力难成,便议定自己亲带四川兵及新募两千壮丁赶赴庐州防御,由音德布率所带云南兵及新募七百余勇在六安团练,既守六安,又准备随时与江忠源夹击舒城太平军。是夜议罢,天已全黑,钟麟在幕内听得真切,急在心头,候得众人离开,方自转出,劝道:
    “庐州乃是新立省城,城墙薄弱,多年未经攻守,难以完备,城内定然缺兵、缺饷、缺器械,外围又无得力援军,岷兄孤军深入,甚为不妥也。”
    “江某深知文卿兄关心之情,只是庐州百姓殷望已久,自古未有弃民之守能成忠臣良将者,我辈心志,前番在孝感行营已表,如今病躯渐起,庐州尚未沦陷,实乃天意,江某不得不与之共存亡也。”
    “发逆狡诈,焉知不是故意停攻庐州而待岷兄入彀乎?”
    “哈哈,倘真如此,江某倒该高兴,石逆既才智出众,却专为江某一人设计,死亦何憾?不过文卿也莫总长他人志气,石逆既在安庆,江某不信其能算无遗策,如今既然予以机会,城墙有总比无强,对战时守总比攻易也。而且泸州知府胡元炜禀称城内兵力已厚,饷亦充裕,朝廷更已有旨调陕甘总督舒兴阿、江南提督和春、兵科给事中袁甲三各自督率大军来援,何况还有楚勇精兵将至,涤师也称将练成湘勇五六千人来作后援,倘江某能守住庐州一两月,各处援兵将发逆反包围之,将有望一举全歼,至时乘胜而下,安庆有望光复,甚而天下大势,或由此转也。”
    “唉,岷兄也知,近日传言朝野言必称‘南江北胜’,盛赞惟有岷兄与钦差大臣胜保是能与发逆对战之人,发逆恐亦早知,是以岷兄还要小心其诈术,而胡元炜待援心切,所言未必如实,外路舒、和、袁各军,除和军门外,也多无交情,至时来援未必尽力。非是有意气馁,愚弟本非行伍之人,所见亦是寡陋,只望岷兄能三思而后行也。”
    “文卿兄所见本无差池,非是江某不愿稳妥也,只是形势迫人,君子有所必为也。明日一别,今生或难再见,江某还有事要请文卿兄……”
    钟麟忙插言道:
    “岷兄义无反顾,钟麟何惜一命,明日定要与岷兄同赴庐州也!”
    “哈哈,文卿兄莫怪江某自作主张,此行凶险若何,江某自有分寸,身为一省之抚,殉身省城乃是命数,文卿身无一职,何须赴险?何况文卿兄此行本是代季兄来阻履险,总不至既不从命,反要牵累也。文卿兄乃季兄倚重之人,以季兄之知人,可知将来不可限量,前番汉口起行,本就不欲同来,只是一来仰慕老兄为人,不愿骤舍,二来老兄执意查访魏默深(魏源),想必也有要事,是以江某一直留心打听,前番已自其挚友邹汉勋处得知公本随周敬修(周天爵)制军在颍州剿匪,后周制军病逝,便回江苏兴化县隐居,魏公任职兴化、高邮一带多年,想来不难寻访,只是道路不通,必有艰险,江某以为,不如先回湖南,日后再访亦可。只是无论如何,明日总要一别也。”
    钟麟当日说要寻访魏源只是随口之说,未曾想江忠源竟信以为真,此时眼见忠源断然不许自己随去庐州,又不忍辜负其留心查访,便接道:
    “魏公乃是当世名儒,亦是我湖南俊杰,林文忠公引为知己,愚弟早有寻访之意,今既有岷兄已得确信,则定要走访一回,不过方才岷兄说有事要托,不知乃是何事?”
    “当世英豪,除了涤师之外,吾首重左季高兄也,是以此番倘若有幸生还,倒也无事,倘死得其所,惟愿能由季兄作文以略述行状也,文卿兄、季兄、雪翁、胡润之太守、张石卿制军等皆能亲沐林文忠公之风姿,眼下文卿兄又将与魏默深相晤,真是羡煞江某也,惟愿来日能在地下,得见文忠之英灵,也算了一憾事也。”
    “岷兄万自保重,愿文忠公在天之灵,能够护佑忠臣,使岷兄处处化险为夷也。”
    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九日,江忠源带病进驻庐州,次日,太平军大兵压境,围困省城。单说钟麟,于当日辞别江忠源,北上凤阳府,绕开战场,从寿县瓦埠镇登船,沿瓦埠湖入淮河,又在五河县换舟渡过洪泽湖,一路均是顺流,行程颇快,再自运河至宝应,才弃舟直奔兴化,只见此处地势凹陷,河道密集,其时已是初冬,路上行人颇少,碰到几个人,打听魏源住处,均没有消息,钟麟略觉失望,眼见又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迎面过来,看打扮不像粗人,钟麟忙立住作揖道:
    “这位老丈,晚生这厢有礼了。”
    老者忙还礼,钟麟问道:
    “老丈博闻,晚生此来觅访邵阳魏源魏默深先生,他还有一号称作魏良图,方才打听数人,竟然了无消息,不知老丈能否指点一二。”
    老者仔细打量了钟麟一番,方道:
    “听口音贵客也是来自湖南?谈吐不凡,当是读书人矣。”
    “不瞒老丈,晚生来自湖南茶陵,道光二十九年举人,曾与林文忠公有些渊源,魏默深前辈乃是文忠挚友,晚辈行至此处,想要一瞻名儒风采也。”
    “原来小友竟与林青天林则徐大人有渊源,老汉失敬了,林青天主政江苏多年,乡人莫不怀念也,不过如今战乱迭起,世道不平,魏老爷隐在兴化,朝廷和长毛都经常派人寻他,但百姓感念他往日之恩,都不愿轻易透露,是以老汉也不知详细位置,不过你沿这条路走,再有十几里路就到了一处大堤,号称范公堤,不远处则有一座范文正公祠,听说百姓打算在那里为魏老爷立生祠,去到那儿,应该可以打听到老爷的住处。”
    “老丈所说的这范公堤,莫非和范文正公、魏默深先生皆有渊源?”
    “那是自然,这范公堤原来叫做捍海堤,你看现在此处离海有百里之远,但在范公主政兴化时,还在海边,范公带领百姓测量海基,修成大堤,取名捍海,其后由于淮水淤积,黄河改道,海岸渐渐远离,已至百里之外,这道堤就以范公堤称呼了,再后来运河重修,就依了这条大堤便宜,修建了泄洪大坝,以前每当雨季高邮湖、洪泽湖水涨之时,就要开堤放水,以防阻碍运河畅通,小友也能看出,此处甚是低洼,一旦开坝,兴化、高邮、宝应、东台数县即成汪洋也,百姓甚苦,难以为继,魏老爷任职兴化后,力保大堤,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百姓要建生祠来为老爷祈福,小友到那范公祠周围打听,就可知道当日情形了。”
    第三十三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年来水旱与兵戈,南北东西事渐多。”魏源一生忧国忧民,先为外辱所激,后又历经太平天国之乱,与很多清政府官员不同,他对农民起义抱有一定同情,在其诗作中频频可见,譬如有“吁君之难民之恫,维贼犹存三代公”等句,是以晚年堕入佛门也算合理,今采其诗作四句,以观当时民生也:
    国家大政食与戎,漕穷肇兵相激舂。
    豪民豪胥维蠹同,鹬蚌相持乃相攻。
    却说谭钟麟一路寻访,找到范文正公祠,但是祠内仅有一位老人看护,并没有之前老者所说的热闹景象,问起来才知,原来魏源严词拒绝了为其建立生祠的提议,众人无奈,便各散去,钟麟同老人攀谈,方知魏源何以民望甚高。原来道光廿九年六月,丁母忧守制三年后的魏源受任署理兴化知县,其时恰逢夏雨连绵,洪泽、高邮湖水暴涨,漕督河官急欲开坝放水以保运河,但其时坝下七县数十万亩早稻已经泛黄,一旦放水,必然颗粒无收,魏源来不及去县衙报道,即直奔大堤,凭借自己的学识,得出可以通过开邵北到清口二十四闸泄洪而保坝的意见,得到时任两江总督陆建瀛的肯定,魏源带兵民守护大堤,危机时分,河官必要开坝,魏源伏在坝前,誓与大坝共存亡,下游七县十余万百姓深受鼓舞,竭力同风雨搏斗,终于保住大堤,陆建瀛闻讯亲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匾相送,是年七县稻米大丰,百姓皆称水稻为“魏公稻”,是以魏源虽一年后即升高邮知州,但在淮扬一带,尤其在兴化,名望甚隆,被誉为“淮扬保障,千载寡俦”,几能与名臣范仲淹互为辉映也。然而当时魏源已经五十六岁,经此一役,落下疸疾,身体每况愈下,百姓闻者无不落泪,是以才有建生祠以祈福之念也。
    谭钟麟打听到魏源的住处,心底渐安。再仔细看这范公祠,祠堂本不大,钟麟却觉巍峨,其门上方有一匾,上书“文正流风”四个大字,内有塑像,只见范仲淹端坐大堂,眼望远方,表情刚毅,虽是泥塑,仍能体会其先忧后乐之风范,仿佛数百年来,无论朝代更迭,治乱交替,都一直在默默看着世上每一位有良知的读书人,头上则有大匾书做“明镜高悬”,钟麟看的入神,怔怔然忽想到近世名臣陶澍、林则徐、魏源等皆在此处从政多年,莫非其浩然之气正是范文正公所遗乎?之前钦慕先贤,不过得自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等,如今亲见范公遗迹,自然别有一番感受也。
    闲话少叙,且说钟麟经守祠老人指点,寻到了魏源的住处,却是大门紧掩,看情形,此处虽不繁华,但也绝非偏僻之处,院落不大,但雕梁画栋,颇觉精致,不过砖墙苔痕浓郁,柱檐红漆剥落,显见年代已久远,估计是自他人处所买,钟麟展了展衣襟,敲门求见,不多时,出来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文士,谭钟麟通报名号,被领进前堂相候,文士自称乃是魏源之子,名耆,字英甫,称父亲近来多在清修,不愿见客,钟麟解释自湖南而来之艰难,魏耆方答应通报一声,其父是否愿意见客,全凭老人做主,随后奉上茶来,魏耆轻步自向后院走去,不多时,只听后院似有人声,渐有脚步靠近,钟麟忙站起身来,后堂门开,一位灰白长袍的老人由魏耆搀住出来,看见钟麟,不待行礼,先问道:
    “贵客可是林少穆常提起的茶陵谭文卿也?”
    钟麟深揖行礼道:
    “正是晚生,斗胆鲁莽,冒昧叨扰,打扰老先生清修,万望赎罪。”
    魏源示意魏耆答礼,钟麟直起身来,魏源又打量钟麟一番,方请就做,魏耆再倒了一杯茶,自行到后院去了,只听魏源道:
    “一闻乡音倍觉亲,只是老夫近来身体不便,连作礼都难,文卿莫要相怪。”
    见钟麟又欲起身作礼,忙示意其坐下,再道:
    “林少穆生前有书,同老夫论及我湖南英杰,施政一方而有大成者自然要数陶文毅公,次则贺耦耕,国之股肱可挽颓势者首推湘阴左季高,其次益阳胡润之,而少年才俊者,当数茶陵谭文卿,今日一见,果然相貌不凡,老夫身患重病,行将殆矣,今能有缘,也是了却一憾也。”
    “愧杀晚生矣,老先生身居湖南六名士之首,著作等身,晚生望尘莫及,怎敢受老先生如此隆赞也。”
    “哈哈,既如此,你我也就无需再多客套,文卿既以林少穆为长辈,看年龄也当与耆儿相仿,便依叔侄相称如何?”
    “钟麟谨遵世叔之命。”
    “哈哈,哈哈,文卿有所不知,自安徽返回后,老夫即潜心学佛念经,近来已有多日不苟言笑也,今番见到贤侄,总觉心情大好,这身体也仿佛轻了不少,对了,如今战乱不休,道路阻滞,文卿怎么来到敝处,是顺道起意乎?”
    谭钟麟便将自己随江忠源赴皖及为江忠源所逐之事简要述说一遍,魏源不时插言询问,钟麟则把湖南、湖北形势及曾、左等人情况约略告诉,魏源听得津津有味,亦对江忠源之境况忧心,直聊到日已偏西,魏耆亲自问询晚饭,魏源命其准备客房,要留钟麟住些时日,闲话自有诸多,钟麟便在魏府住下,约略翻看魏公著作,因为《海国图志》、《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等名作早已刊行,钟麟也常浸读,此刻多阅未刊著作数十种,着实博大精深,几令废寝忘食。这天早上,天晴气暖,魏源感觉身体大好,竟邀请钟麟去游沧浪亭,这沧浪亭就在兴化城内,距离不甚远,一路上边走边聊,不觉就已到达,只见两亭位于沧浪溪畔,互为犄角,另一亭名书曰濯缨,钟麟好奇道:
    “此二亭一名沧浪,一名濯缨,莫非还与三闾大夫有关?”
    “文卿果然聪慧,此亭乃是当年范文正公所建,再之前,方志有载唐朝之时此处曾有三闾大夫庙,内祭屈子与女须,后来毁于战火,范文正公敬慕屈子风范,任兴化知县时便修了这两亭,取《渔夫》之文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而名之,流传后世也。”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世叔,愚侄突有一奇想,屈子赴水,乃立我华夏士子之风骨,范文正公乃得屈子之传,是以成就名臣,而林文忠公又得范文正公之传,方成今朝之英雄,天下文人皆敬仰之,是以人生虽是苦短,但一种精神,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凝成我华夏命魄之所在矣!”
    “文卿之言,真令老夫刮目相看,当今世人,皆以至圣先师为尊,其下朱子、王阳明各有千秋,但如此看重屈子者,真不多见也。”
    钟麟不好意思的笑道:
    “或是因为生在湖湘,日夜得沐屈子风气而致,愚侄绝无诋毁至圣先师之意也。”
    “嗯,不过文卿一语,倒使老夫更思一事,儒家一门独兴,虽使我华夏延祚两千年而不衰,却也因为排斥异己,使其他流派不能兴盛,而致当下西夷技艺远胜于我,老夫虽早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策,然而如今反思,却疑惑纵是习得其技,亦不过是皮毛也,西夷穷其心力研习技艺之风骨何在也?恐非至圣先师所能解也。”
    一席话说的谭钟麟目瞪口呆,自己的确从未想过这个方面,虽然之前也读过《四洲志》、《海国图志》等介绍西夷的书籍,但其中只描述其技艺如何先进发达,却从未介绍这些技艺是从何而来,倘若不知道西夷技艺革新动力之所在,纵然仿制了如今先进的技艺,但仍不能发展创新,一段时日后,必然又将落后于西夷,此状早在林公在世时,玄阳道长便已提及,只是经历一番战火纷乱,早已抛诸脑后。念及遂道:
    “那依世叔所见,儒家经典已是桎梏也?”
    “这个老夫尚无法断言,毕竟典籍释义,浩瀚无边,老夫才读过几何?不过有一点倒可以肯定,西夷如英吉利、弗兰西等处恐无儒家经典可读也。”
    钟麟把当年玄阳道长所论种种回忆一遍,心中不禁更加惶惑,一时竟呆立不语,魏源见状,反劝慰道:
    “文卿倒也无须过忧,夷夏虽不相同,但也未必水火不容,只是眼下我等对西夷知之甚少,可惜老夫已是将死之身,否则倒真想再去看看西夷之种种也。”
    “据钟麟所知,世叔除了未到西域,其余全国各省均有所及,连香港、澳门这种夷人聚集之地都去探访,在我朝万民中,恐无一人可与世叔比肩,何以世叔还道知之甚少耶?”
    “老夫曾听夷人说过一句,大意是凡一人知之愈多,则未知更多也,古人常用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等形容视野之局促,如今看来,我泱泱华夏,岂非尽是井底之蛙乎?”
    “难怪林文忠公曾对钟麟说世叔乃是我族睁眼看世界之第一人也,听世叔一言,才知我族已甚危矣,世叔可有救世良方乎?”
    “唉,不瞒文卿,自从发觉仅靠师夷长技无法改变根本以来,老夫心中甚是懊丧,至今尚未想通,抑或永难想通矣,是以近来心向佛门,绝非有意叛孔也,老夫取法名曰承贯,实想寻一孔径而得贯承也,只可惜天性驽钝,且又老病缠身,此生恐已无望矣。”
    “世叔过谦矣,想来此事定非易事,先父好友玄阳道长曾说能另辟蹊径,再使儒家经典适应当世者,恐与朱子并肩,倘能创一新说,更胜儒家者,则非至圣先师般高才不可也。”
    “这位玄阳道长确是高人也,林少穆生前也常提起,只可惜老夫此生恐难得一见矣,要说圣人出世,非千百年孕育而不可得,但只要我族命魄不断,终将能有机会,可眼下战乱愈演愈烈,身侧还有夷寇窥视,不解除此般隐忧,百姓朝不保夕,又何谈孕育大才耶?”
    “说到眼下局势,不知世叔如何看待?”
    “这个真是难以预料,你可知老夫为何在高邮知州任上获罪罢职乎?”
    “听闻因被参劾传递文报不力,不知是否属实?”
    “此因固然也有,但非实质也,老夫在任内即发现,官僚贪腐,积重难返,溃兵逃勇,祸害百姓尤深,百姓听闻长毛来了,反倒没有官军来了恐惧,老夫在任上严惩了多次溃勇闹事案件,但却未着意参与剿匪,实因先取急所也,不过溃勇之中,各有官长,受惩者难保不会诬陷,是以老夫才被参劾了事,不过倒也正合心意,后来还被周敬修制军携至安徽剿捻,不过纸上谈兵罢了,耆儿打听到京中有为老夫鸣冤者,或者能使老夫开复,但依老夫心志,又是残命之年,绝不再入官场也。”
    “如此说来,世叔是对朝廷不抱希望也?”
    “或者将来有人能扭转乾坤亦未可知,不过老夫既然心向空门,已无须关注,倒是文卿不知可有打算?”
    “眼下仍是打算追随左季高先生,左先生此时大概亦是隐居山林,但其雄心壮志不减,定有一番计较,钟麟但赴骥尾则可也。”
    “左季高声名嚇嚇,这种打算倒也合适,不过依靠他人,终非长久之计,以文卿之才智,将来独当一面应该无忧也。”
    “只是为今尚不知前路何方也。”
    “屈子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等虽方向不明,但亦知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也。有屈子、范文正公气节于胸,且埋头走将下去,或者能有豁然开朗之日矣。”
    之后几日,钟麟继续埋首魏源著作,将《诗古微》、《书古微》、《古微堂四书》、《诗比兴笺》、《老子本义》、《元史新编》以及《古微堂诗集》等当时未刊行的著作大致读过,虽是囫囵吞枣,但也感触颇深,想来魏公平时为外人知者多是平静淡泊,不追名逐利,然而内藏赤子之心,犹如烈火,难怪能做出以命护堤之事,而著作中更能见其品性,将来或者能够刊行天下,影响后世,则其功业,未必逊色于林公也。
    只是山中无日月,魏源所居虽非山林,却悠然自得,不觉已是腊月中旬,钟麟心忧江忠源安危,却苦于并无半点消息,又见年关将至,遂向魏源告别,魏源有意挽留,但见钟麟所言亦是急务,也就答应下来,十七日这夜,设宴饯行,魏耆作陪,魏源因入佛门,便以茶代酒,与两位晚辈互敬,酒过数巡,钟麟为叨扰之过作歉,魏源自是宽言,魏耆更道:
    “也是愚弟不孝,文兄来居这些时日,家父心情大好,身体也有起色,想是贤兄定与家父志略想通,性情契合,愚弟甚为驽钝,不能开悟,今番文兄一别,更不知何以宽展家父之心也。”
    说罢竟抬袖拭泪,甚是感伤,钟麟敬佩魏耆之孝,先安慰几句,方道:
    “英兄甚是抬爱,愚弟才疏学浅,能得世叔才气之万一,则幸至矣,那堪与世叔相提并论,若非身有要事,真想同英兄一起奉侍也,更可笑愚弟一来,就埋首世叔著作,未尽半点心力,实在有愧也。”
    魏源见两位晚辈还要客气,呵呵笑道:
    “你二人也无需客套矣,耆儿有几分功夫,老夫心中早已有数,先前心情抑郁,非是不满耆儿,只是心忧时局,苦于束手无策也,近来着力整理佛家经典《净土四经》,受文卿贤侄启发,忽而顿悟也,世间万事,皆有定数;人之一生,倏忽之间,何必执着也,经世也罢,济民也好,尽力而为之,然而诸多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与佛家追求之自度者相似,至于舍己为人,名垂青史者,亦须因缘也。”
    钟麟闻听此言,暗道魏公可能已经全身心投入空门之中,今后恐无心于世俗,静默片刻,举杯道:
    “恭喜世叔得窥法旨,钟麟邀世叔一杯。”
    魏源举杯道:
    “贤侄莫以为老夫所为乃是逃离凡尘,其实儒道佛法各有所长,老夫年轻时即有心借佛家而经世,只是尘世繁华诱人,难了功名之心,近来才能约略斩断此缚,于佛家恐已难有长进,惟期望他日能有贤者略受启发,则当含笑九泉也。贤侄际遇非凡,又怀才气,品性尤佳,来日大有可为,只是情感真挚,唯恐将来律己过严,有伤体质,倘略习佛经,或可解脱也。”
    钟麟饮毕,自斟了一杯,又道:
    “钟麟愚昧,此刻方知世叔身虽向佛,然仍怀家国也,此处当浮一白。”饮毕又道:“愚侄自幸有缘得林文忠公与世叔垂青,虽难获才名之万一,但有生之年,定当竭力效仿,不负世叔之殷望也。至于此躯,倘若能死得其所,亦所愿也。”
    魏源见钟麟心志倔强,也就转移了话题,三人又煮酒添菜,直饮至三更,魏源挥笔写了几句诗:
    人神孰波涛,天地谁钟鼓。誓回屠龙技,甘作亡羊补。
    海风吹梦凉,白月涤尘语。息心浮妙香,回光照今古。
    并道:
    “此数语乃是当年别龚定庵时所作,定庵作古已十二年也,写与贤侄,聊寄情思罢,明日由耆儿相送,今番且就别过矣。”
    第三十四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江忠源逝前数年,苦于连年征战,身体屡屡透支,每多重恙,咸丰三年病倒江西时,心情自然郁郁,更复感忧时局,倍觉孤掌难鸣,遂写诗抒情,今集数句,乃观其生前之志:
    孤城保障吾何敢,大局艰难剧可忧。
    危时抱病多忧愤,中兴谁是岳韩俦。
    事接上章,谭钟麟辞别魏源,沿来路返回,自运河经高邮湖、洪泽湖入皖,再沿淮河而上,在凤阳府弃舟登岸,往南步行,一路多见大军调动,打听下来有陕甘总督舒兴阿节制的陕甘绿营,来救庐州,有归江南提督和春指挥的江南大营部分,本欲北上拱卫京城,却因京城附近天降大雪,僧格林沁调整战略,与太平天国北伐大军战局已经好转,遂又奉命回援庐州,只是当时庐州战守情形,尚不可知。
    钟麟欲抄近道赶往庐州附近打探,腊月十九这天,已经离了凤阳府有八九十里,此处甚是偏僻,人烟不多,良久方遇到一处略为繁华的村落,钟麟腹中饥饿,干粮也已不多,欲寻一富足人家借食,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逡巡间忽见两个六七岁的孩童唱着歌跑来,因为方音浓重,只听得好像有江忠源在里面,忙拦住询问,孩童也说不清楚,正疑惑间,一位身穿长袍,年纪约有五十多岁的老者已走过来,孩童边喊着爷爷,边躲到了身后,老者警惕的看着钟麟,高声道:
    “敝处偏远,民风淳朴,贵客无论是哪边之人,还是不要为难孩子吧!”
    钟麟忙作揖行礼,面含微笑道:
    “老丈误会了,晚生并非军人,更非刺探军情者,不过是行路至此,腹饥难耐,欲买些干粮却无门径,方才听到令孙唱到江忠源,不知是否指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晚生因与江中丞有数面之缘,遂好奇询问,不妥之处,还望老丈海涵。”
    老者听说钟麟与巡抚是朋友,又见其一脸正气,说话彬彬有礼,戒心渐消,便回礼客套,自报姓李,钟麟也报了名号,老人便邀其到住处待客,其院落倒是宽敞,只是家具等均显老旧,想来也非显赫人家,两个孩子喊着祖母奔向后堂,老者邀钟麟就坐,亲自沏茶,又嘱咐后堂弄些饭食来,方再搭话:
    “家门素寒,犬子夫妇又在外经营,照顾不周,贵客莫要嫌弃。”
    “哪里哪里,当此乱世,晚生与李先生本是素昧平生,冒昧叨扰,还请先生莫要嫌烦才是。”
    “的确是世道渐乱也,老夫虽未得过功名,但也是读了些书的,贵客既然是巡抚大人的朋友,希望将来多劝大人,能够爱惜民力,速定战乱,百姓也不贪求什么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意满心足了。”
    钟麟听李先生既如此说,则表明并没有江忠源的什么坏消息传来,心下略安,不过方才听童谣里面有江忠源,怕也有什么不妙之处,既然提起,便接着问:
    “方才晚辈听令孙的歌谣里好像有江忠源如何,只是听不真切,不知先生可知一二?”
    “知道,就是小孩子瞎唱,这歌谣在村里传唱总有二三十日了,来源却不得而知,至于内容,既然是巡抚大人的名讳,老夫恐怕不便直称也。”
    “先生无须避讳,不瞒先生,我与江中丞也是一月多前才相别的,当时与发逆交战已甚凶险,此次赶往庐州也是探听其安危,我同中丞都是湖南人,眼下已至年关,盼望回乡时能带个确信回去。”
    “既如此,老夫便得罪了,这歌谣对巡抚大人甚是不敬,不过这音节确实也朗朗上口,才被小儿传唱,具体好像是这么几句:
    江忠源
    将终皖
    翼王到
    尽忠完”
    钟麟听得一阵心惊,江忠源与将终皖的确接近谐音,莫非冥冥之中已有天数?这无论如何都非吉兆,不过既然歌谣已传了二三十日,倘若那时已遇不幸,昨日所遇兵勇就不会前来救援了,料想此谣必是太平军散布出来,影响官兵军心的,才又渐渐收摄住心神,正想时,一位老妇自后堂端来一碗蛋炒饭,两个孩子又吵嚷起来,老妇再去安慰。老者见钟麟脸色数变,料定其果是巡抚的朋友,遂又谨慎道:
    “贵客还是莫要心忧,且就些粗食再说。”
    钟麟点头并致谢,两人又客套一番,遂端起碗来一顿狼吞虎咽,也是的确饿了,竟将一大碗饭吃的粒米不剩,方觉渐饱,钟麟取出一块碎银,作为答谢,又请老人帮忙弄些干粮,老人推辞一番,也就收下,嘱咐了老妇,还陪钟麟饮茶,钟麟询问了些家常,知道老者的儿子媳妇在附近镇上经营一处茶舍,维持生计,如今兵乱渐起,多有为非作歹者,已是难以为继。钟麟装作无意间说道:
    “虽说这长毛军称逆称匪,其实官军也好不了多少,倘若他们怜惜百姓,少些胡作非为,恐怕亦不会有方今之乱世也。”
    “贵客虽说是巡抚大人的朋友,不过说话倒也公道,什么官什么匪,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罢了,就说歌谣里说的什么翼王,我看不像个坏人?”
    钟麟奇道:
    “莫非先生认识那翼王?”
    “这如何可能呢?也就听说是个年纪不大的首领,不过老夫无意间看到一张翼王的布告,说是奉天安民,照旧纳粮,剔除了不少苛捐,觉得还是甚为爱惜百姓的,依老夫看,倘若这长毛真像翼王所说的爱护百姓,这天下到底姓啥还真难说……”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冒失,老者突然停住,脸上也有些恐慌之色,钟麟看的真切,忙道:
    “先生说的并无过错,的确,倘使官家对待百姓还比不上贼匪,无异是逼民造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官府不能秉公,只能盘剥,又不听百姓之疾苦,自然会落到此种境地也。”
    老人闻言面色缓和许多,但也不肯再多说话,不久老妇又端来两张饼,钟麟拿包袱裹起,便起身告辞而去,一路留心,果然见到不少太平军的布告,大约都以“翼王石达开告某某县良民训谕”为题,读来除了一些宗教说法,以及安抚民众外,竟然还有类似于保甲的制法,比如五家一户长,二十五家设两司马,百家设卒长,五百家设旅帅,之后还有师帅、军帅等,时间大都是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十月以后,钟麟虽也对太平天国将癸丑改作癸好觉得可笑,但更感觉到太平天国的首领们已经开始摆脱流寇习气,试图建立各级政府了,只是不知道是石达开一人独在安徽施政还是天平天国的全面转变,无论如何,当初左宗棠最不愿看到的对峙局面恐怕已经无法避免了。
    却说钟麟加紧脚程,第二天未到午时,已达距离庐州不到百里的瓦埠镇,一月前曾到过这个镇上,人烟颇密,此刻看来却略显萧条,为探听消息,便寻了镇上最大的饭馆,老板过来招呼,钟麟见远处一桌围坐着数位绅士模样的人,窗边一位立着身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忙向这桌靠近,到了只隔一张桌子的位置坐下,只听那人道:
    “要说这戴文澜,也真是仗义,从湖北千里行军,到了庐州,见各路援军都进不了城,就自己挑选了五十多名死士,各背了军饷,趁夜竟冲进了城,可是你想啊,这庐州城被长毛围定了,你几十人进来也是送死啊,所以,现今真就求仁得仁了。”
    一个年纪略小一点的人也举着杯子站了起来,与立者碰杯互敬,原先立着的坐下,这位便道:
    “要我看,这戴文澜怕是被功名迷了心窍了,人家江忠源一年之内成为封疆大吏,他不过一个都司而已,那江忠源自己亲兄弟都顿兵城外杀不进去,他这么着急还不是想邀个头功哪!”
    有几个人附和称是,这人刚坐下,却听一位年长者清了清嗓子道:
    “各位还是积积口德,莫要论死人的是非了,虽说这江忠源带兵来咱安徽是有些以客欺主,颁布的政令也是霸道,但毕竟是在咱安徽尽了忠……”
    听到这儿,脑袋一片声响,早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连忙收摄心神,分析情况,看来江忠源真的已经遇难,否则作为一省之抚,百姓士绅断然不敢乱说,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不知道当时情形怎样,钟麟强抑住悲痛,擦一把湿润的眼睛,恰好小二端上菜来,也无心动箸,再留神听那桌的谈话,却发现那群人已放低了声音,隐约听到一人道:
    “不是说李少荃所率练勇也去了庐州城吗?为何没有出事?”
    “李家兄弟个个鬼精,怎么可能陪着送死呢?那六百团勇是进了庐州城,可李少荃借口添募团勇,根本就没留在城内,想想也是可笑,这城一破,才发现那庐州知府胡元炜是个奸细,有人说可能还跟长毛的攻城主将叫什么胡以晃的是本家呢,尽忠的反倒全是些几个月前还不相干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藩司刘裕鉁可是来了十个月了……”
    “啊,对,不过池州知府陈源兖,同知邹汉勋,都司戴文澜、马良勋等可都是陪着江忠源死了的……”
    钟麟对这些名字都非常熟悉,比如陈源兖是他的茶陵同乡,道光十八年进士;新化邹汉勋是魏源挚友,几天前还曾谈起;更不用说戴文澜、马良勋等都曾朝夕相处过,不曾想竟然全部遇难,而江忠源果然是受了胡元炜的蒙骗,自己当初担心的太平军不围庐州而引诱江忠源入围之猜恐是事实,钟麟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忙结了账,冲出饭馆,直奔到无人之处,放声痛哭起来。
    之前钟麟虽是担心江忠源安危,总还抱有侥幸,是以也未觉如何,如今直到阴阳相隔,才发现其在心中,已是兄长般情感,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永不能再相见,钟麟之伤心,堪比父亲去世,直哭喊了一刻时分,方渐小下去,转为抽噎,脑海复想起当日左宗棠早就料定此时情景,恨不能肋生双翅,去报讣信,转念间却又幻化出一个模糊身影,年少英伟,指挥若定,竟是太平天国翼王的形象,据朱教玉所言,这翼王不过二十出头,出镇安庆仅仅数月,出手之间竟然已将最苦之敌斩杀,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倘由其领导华夏士民以御外辱未知又有几成胜算矣。
    远处一声老鸦长鸣,钟麟悚然从幻觉中惊醒,心下苦笑,这翼王毕竟是敌营主将,其才能愈高,则自己亲友愈难而已,此生亦不会有相见之可能,臆想种种又有何用?当下遂长吸数气,心情已略平复,想及眼下情景,已没有必要再去庐州,不如先回湖南再说,想定不再犹豫,便往西南而去,是夜投宿在六安。
    廿一清晨,钟麟天未亮即起赶路,辰巳时分过了苏家埠,距离霍山县已不远,觉得脚乏,便在道旁一块大石上休息,只听一阵蹄声由远及近,一人褐衣黑靴,打马疾驰而过,扬起一阵风尘,钟麟忙掩面躲避,歇了半刻时分,正欲再走,却见方才那人又返回来,数丈之外已然喊道:
    “路边可是湖南谭老爷?”
    听口音应是宝庆一带人士,钟麟大奇,忙站起身来正欲施礼,来人已至跟前,跃下马来,略一端详道:
    “果然是谭老爷,您若无恙,我家大老爷黄泉路上也就安心了。”
    说罢竟哭了起来,钟麟好奇,也顾不得端腔作势,忙问:
    “你如何认识我?你家大老爷又是谁?莫非是新宁……”
    “谭老爷不认识小的,小的可认识谭老爷,小的正是新宁江大老爷的亲随护勇,上月还在军营里见到谭老爷呢,那时候谭老爷苦劝大老爷不要进庐州,小的就感激,可大老爷就是不听,如今可是遭了难了。”
    钟麟一听这话,再去端详,果然有几分面熟,依稀记得姓郑,不觉又是悲上心头,也落下泪来:
    “你们大老爷真的已经遭难了么?会不会还有奇迹出现?”
    “老爷不知,大老爷遇难时小的就在跟前,亲眼看见大老爷咬了阿七的胳臂,阿七没忍住痛,大老爷就挣脱下来,投了水,就再也没出来,阿七他们想救,但被长毛掩了过来,杀将起来,大多都随大老爷去了,小的因为要为大老爷送信,拼命逃到僻静处,换了百姓衣服,所幸长毛盘查不严,才逃出城外,见了二老爷和刘老爷,大家哭了一夜,才想起要寻大老爷尸首,可是现在长毛据了城,哪能那么容易,小的就将大老爷投水的地方画了下来,等过几天再想办法,二老爷让小的先回新宁报信去,可怜我家老太太……”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钟麟强抑泪水,安慰护勇,又询问详情,原来已是四天之前的事,太平军攻入庐州城,眼看分守各门的刘裕鉁、陈源兖等相继战败被杀,火光已然冲天,江忠源吩咐从弟江忠义率主力突围后,便欲拔剑自刎,亲兵护勇忙夺下佩剑,由勇目蔡阿七背着准备突围,若以亲兵战力,或能杀开一条血路,如几月前田家镇般化险为夷,奈何此次江忠源已抱必死之心,行至水关桥时,突然猛咬蔡阿七胳臂,阿七事出意外,就没有揽住,一迟疑间,江忠源已经奋力跳到古塘之中,众人来不及相救,太平军已冲了过来,亲兵护勇大多战死,眼前之人名叫郑安,亦是亲随,江忠源在蔡阿七背上时嘱咐了他几件事,才使他未敢恋战,逃了出来。
    “郑兄弟,你家大老爷都嘱咐了什么,可方便说与我听?”
    “这有什么不便?大老爷城破之前还多次提到谭老爷您呢,说他辜负了您和左大人的美意,惟有来世再报,还曾经托邹汉勋大人打听您的消息,说如果您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大老爷在地下都无颜相见等话,所以刚才小的看见老爷安好,才说大老爷泉下也可安心了。”
    “你家大老爷向来倾慕屈原,如今投水而死也是气节,谭某人能与这等英雄相识,三生有幸也,郑兄弟等护勇也是忠义无比,谭某人深感佩服。”
    说罢施了一礼,郑安乃是粗人,此时也不顾别扭,慌乱答礼,连称不敢,又道:
    “刚才老爷问我家大老爷的嘱托,主要有三件事,一是要我转告老太太,大老爷说他求仁得仁,请老太太千万莫要伤心,尽孝的的事就托给二、三、四老爷了;二是杨姨娘早有身孕,如若生下小姐,也请族内人帮忙照料,姨娘青春年少,未曾得大老爷照顾,命苦不易,如果有幸生下少爷,则取名作效棠(后改名江孝棠),希望长大后能有湘阴左宗棠大人一般才识,也替大老爷报答故人之情,最后就是嘱托家里几位老爷还有刘老爷、李老爷等带兵要和睦,要听曾侍郎的调遣,总共就是这么三件事,小的害怕忘了,这几天一直在心里嘟囔呢。”
    谭钟麟更是感叹江忠源之孝义,又嘱咐郑安小心行事,路过长沙时要先报巡抚衙门,托他们再报曾国藩、左宗棠等,自己则决定先不去长沙,抄近路入江西,乘船回茶陵度岁再说。
    第三十五章 谭钟麟驰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咸丰三年腊月十七日四更时分,太平军攻破庐州外围水西门,趁势入城,守城兵勇再也无法弹压,乱作一团,江忠源见大势已去,不顾家有老母在堂,妾有遗子在腹,慨然赴死,消息很快传回湖南,三湘士子多为扼腕,曾、左、胡、郭等皆有挽诗挽联传世,今择江忠源好友严正基挽诗数句,再缅相惜之思:
    一朝将帅推文吏,八千子弟气纵横。
    疆残母老留余憾,大星痛陨皖中城。
    咸丰三年腊月廿四日,陕甘总督舒兴阿上报庐州失守的奏折摆到咸丰帝的面前,天子览奏大惊,愤懑之至。当即革舒兴阿职,复又谕令其回旗;赠江忠源总督职,予祭葬世职,入祀昭忠祠,并于安徽建立专祠,谥曰忠烈。消息传回湖南已是次年正月,十三日,曾国藩在衡州得闻消息,跌足后悔不已,给胡林翼信中直称“阁下治军鄂渚,为甄师(吴文镕)喜,为两湖喜;岷樵殉难之信,为天下忧,为吾党忧”,然而两日后其座师吴文镕兵败黄州,亦赴水而死,曾国藩正月廿八日于悲痛中率军北援湖北,开启了其屡败屡战的军事生涯。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谭钟麟归心似箭,自安徽入江西,乘船沿赣江逆上至庐陵,又换舟至永新县,不顾劳顿,翻越罗霄山,竟于除夕之日赶回茶陵石床的家中,陈氏正在缝衣,母亲与颜氏却在逗乐宝箴,宝箴个子又见长高,不过憨态如故,当时正对着大门背诵诗经,背不出来急的抓耳挠腮,看见父亲回来,一声欢呼,跑至跟前,钟麟顺势抱起,转了两圈才放下来,陈氏忙搁下针线来接行礼,钟麟着急赶路,包袱里仅有几本书籍,几块碎银和一件旧袍,倒也不重,此时方想起也未买些点心之类东西,一家人却甚是高兴,原来之前左宗棠托人送信说钟麟人在安徽,家人均料想难以赶回,如今竟在除夕之日团聚,自少不得嘘寒问暖,钟麟约略述说一年情形,直说到江忠源殉难庐州,颜氏未见过世面,已吓的哭了起来,反倒是宝箴还傻乎乎的询问当时情形,钟麟又安慰了家人,才方罢休。其后自又要拜祭祖宗,各种节俗无须赘述。
    转眼已是正月初八,钟麟惦念左公是否已知江忠源消息及眼下如何打算,遂辞别家人,先拜了玄阳道长,道长已近八十,仍是精神矍铄,钟麟颇觉宽心,谈起一年来之经历,又是几度感叹,尤其江忠源的赴死,道长也多安慰,说起魏源遁入佛门,道长则引用王重阳之“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来解,乃形容佛、道、儒本如红莲白藕青荷叶般,虽各有风骨气象,但其实也有共通之处,譬如都希望世道安宁,百姓乐业等。最后又说起朱教玉,原来玄阳道长感觉教玉于道教领悟并不十分敏慧,倒是武功超群,遂建议教玉暂且不必出家,又因师弟玄诚子武艺远胜自己,方嘱托其去山东学武,才有武昌相会之事,之前也有来信,其护送张亮基至山东后即潜心武道了。
    钟麟留了一日,往长沙方向而去,顺水乘舟,两日后已抵达,竟仍听见传言曾国藩将出兵营救江忠源的事,暗奇江忠源殉难已二十余日,长沙士民竟然还未得消息,既如此恐怕左公也还不知,无奈天色已晚,便于驿馆租了一匹健马,觅店留宿,第二日天未亮即出发往白水洞而去,正月十一日这天方及午时,钟麟已经入山,所幸道路熟悉,便自顾打马而前,却又被团勇拦住,交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个认识的勇目,原来左公与郭氏兄弟重隐此地后,联合当地村民,扩大团练规模至二百余人,当值团勇不识钟麟,致有耽搁。过了关卡,又快马驰了半个时辰,日渐偏西,才来到左公住处,却见屋外无人,便自己将马牵到柱边,刚刚拴好,就已听见左公洪亮的声音传出:
    “如此说筠仙兄是怀疑左某因记恨曾侍郎勒捐陶家,才不愿出山乎?如此也未免太小瞧左某人也!”
    “季兄千万不可动怒,嵩焘怎会不知季兄视金钱名利如粪土?只是此刻乡梓危急,兄怀旷世之才,不宜作壁上观,何况人言可畏,为季兄稍作计较罢了。”
    “左某坠马伤及手臂,又非虚情,奈何还要相逼?”
    “季兄有伤,众人亦知,不过伤筋动骨,不过百天而已,季兄伤本不重,休养将近五月,此说恐难再来服人,何况季兄伤势如何,嵩焘日日相处,又何必托词矣,季兄与岷兄一般英雄,岷兄当日腿受矛创而不惧临战之况,犹在眼前也。”
    左公一时无声,钟麟觉得好笑,他明知左公不愿入曾国藩幕乃是别有策划,却偏又不能直接同外人说,但郭嵩焘毕竟也是擅长口才者,此时窘境,虽未亲见却也不难想象,钟麟正待开口,却突然又听左公大声道:
    “不说江岷樵也就罢了,这江岷樵是他曾涤生密折所举荐,此时身陷绝境,为何又不遵圣旨率水军赴援,非但不愿亲去,连王璞山出境都从中阻梗,到底是何居心?”
    钟麟暗道左公果然擅长诡辩,此时既然不易为自己开脱,索性将战火烧到对方身上,且看这个说客如何应对,同时也为郭嵩焘暗暗叫屈,当初可是左公力主其劝出曾国藩的,如今他再替曾国藩劝说左公出山,总有一种两头受气的感觉,但郭嵩焘也非等闲之辈,丝毫不因左公质问而慌乱,只听他徐徐道:
    “湘勇战力,此时能有几何,恐怕季兄比曾侍郎更为清楚,而今发逆占据安庆、九江,上扰武汉,湖北戒严,曾侍郎大军远征,能否通过湖北都是未知,何况庐州远在皖中乎?”
    “那王璞山三千湘勇滞留长沙又作何解释?”
    “嵩焘也甚困惑,前日我已去信质问曾侍郎,且看他如何答复,此事纵是季兄不提,嵩焘也要问个明白。”
    “不是早有传言,曾涤生听信吴坤修谗言,再加上嫉贤妒能,所以出军不携罗罗山,战守不用王璞山嘛?”
    “此乃谣言也,曾侍郎因衡州地处要冲,衡宝永郴一带土匪四起,无得力之人镇守不能脱身,环顾众将,非罗山先生不能担此重任也,至于吴竹庄(吴坤修字竹庄)亦非挑拨小人,王璞山在湘乡出入鸣锣,大肆招摇之事未必虚言也。”
    “大军作战,瞬息万变,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王璞山乃罗山门下第一良将,的确心高气傲,但此时须才孔亟,若因此般小瑕即弃而不用,如何扭转劣势也?”
    “季兄所虑甚是,……”
    正说间,忽听有人说:
    “果然是文卿兄回来了,方才团勇来报,崑焘还不甚相信也。”
    钟麟本凝听窗内左、郭二人谈论,转身方见郭崑焘与左宗植并肩走来,边说边抱拳行礼,钟麟忙回礼,左公听到声音,早已一跃而起,瞬间来到面前,执住钟麟之手,激动道:
    “文卿竟真在窗外,愚兄好是一番惦记也,昨夜还有入梦,快来说说别后情况如何?岷樵可有消息?”
    钟麟方才听见左公声音,太过亲切,听得忘神,竟忘记了此行最大目的,此时才又想起,脸色顿时变了,早有泪水夺眶而出,四人一见如此情形,也就明白了大概。左公身手自如,可见早已伤愈,此时见钟麟悲伤,自己虽亦不免悲切,但还算冷静,深知钟麟性情至真,往往悲痛伤身,忙搀住,几人拥进室内,扶了坐下。难过了足有半柱香,方饮了一杯热茶,将数月来种种情形约略说出,说到江忠源慷慨赴险,众人为之击节,说到殉难之状,众人皆为落泪,说完良久,众人仍是默然无语,直到天色渐暗,周夫人过来问询晚宴,才渐渐开口。众人之中,还是郭崑焘最为冷静:
    “庐州之行,我等早知凶多吉少,岷兄自也能知,但仍义无反顾,乃我辈所不及者,如今求仁得仁,也算英雄一世,我三湘士林当为楷模也,只是方今官匪对阵之势,本就此消彼长,却骤然失却栋梁之才,恐大为不利,而今发逆盘踞长江,北省深受袭扰,亦不知能坚持多久,咸丰二年长沙被围之事,恐复再来也。”
    郭嵩焘频频点头,随即接道:
    “北省自张石卿卸任,吴甄甫实任湖广总督,与崇伦颇有龃龉,督抚不和,虽是常事,然而当此危急之时,不能同心协力,非吉兆也,前番曾侍郎信中言及崇伦胁迫青麟(时任湖北学政)共同弹劾吴甄甫,谓其株守武昌,不思进取,谕旨切责之,吴甄甫亦难忍满人欺压,独自带兵驻守黄州去矣,季兄早有论断,武昌以下,九江以上,惟有田镇算是有险可依,如今发逆在田镇经营半年,黄州地势不利,恐亦缺兵少将,怎挡得住发逆急攻,至时一旦武昌不保,湖南再无屏障,就是这白水洞、梓木洞,恐也难以平静矣。”
    说罢一声长叹,左宗植已经五十多岁,早已安知天命,此时却也忍不住同其他三人一起将目光集于左公身上,只见左公双目紧闭,嘴角牵动胡须,频频微动,显是正在沉思,气氛一时安静至极,屋外风声嘶嘶,斜阳近山,冬鸦凄叫,就如当时之天下,一片喑萧。忽然张氏喂马之声打破沉寂,左公长叹一声道:
    “江岷樵溘然就义,宗棠虽早有预料,然而此刻却仍觉六神无主,辅佐曾侍郎之事,筠仙兄暂不要再提也,不过书信之间,还望多能劝勉。”
    “还请季兄明示……”
    “曾侍郎如今水陆练勇,名为水军五千,陆军五千,但不在其内的长夫、随丁、雇船、水手以及各路员弁、丁役之和绝不下于五千,还有王璞山练勇三千,大军出境之后留守衡州之勇等,如此众多之人,其兵饷仅靠劝捐勒捐,何以为继也?”
    “此事众人亦觉不妥,安福(今临澧县)蒋家乃世家大族,天下闻名,湘北鄂南产业无数,自然该出力;不过长沙常家,常文节公(常大淳)尸骨未冷,英灵不远,且是为国殒身,此着的确令人心寒;至于安化陶家,陶文毅公生前领袖湖湘,三湘士子谁人不受恩惠?何况还有季兄与润之兄姻亲之关系,如今一面苦求胡润之率军相助,一面迫其翁家,着实有违常情矣,可是曾侍郎也不避讳,在信中竟直称定要勒捐三家,如不达目的,势要拟折参奏也。”
    钟麟知道郭嵩焘故意将曾国藩说的不堪,好使左公无法再横加指责,果然一张名嘴,心中不由暗笑,果然听得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曾侍郎之困难,当时张石卿督湖广,我等惦念二省,还能于艰难处,省点银子接济,而今朝廷不拨一两经费,还要练成强军,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不过,此乃杀鸡取卵之道,劝捐倒还罢了,勒捐行径一开,上行下效,再有人从中牟利阻耽,甚至挟私报复,无非激化矛盾,而且纵是三家捐出十几二十万,也不过支撑大军三两月而已,之后又能如何?左某最担心之处,他日曾侍郎恐怕迫于饷银困窘,急于求战,而正中发逆下怀,师出不利,则再无转圜余地矣。”
    “所以曾侍郎才苦求季兄出山,此时情形,非季兄之才何以化解也?”
    “左某也无陶朱之才,不过此时发逆气势正值盛极,纵然攻守有所变数,但对峙之局已成定势,大军需饷,一日不可缺断,而方今朝廷焦头烂额,圣上虽对曾侍郎有所期待,但户部绝不肯拨一两纹银,所以筹饷必取有源之水,方能循序渐进,等待逆转之势,倘只顾竭泽而渔,必成孤注一掷之状,此乃曾侍郎之急务也。”
    “季兄竟能运筹至此,非亲历断然不能相信,曾侍郎之前信中亦说眼下已是竭力经营,若饷项不继,饥疲溃散,则从此更无望矣。季兄未览此书,却鞭辟入里,如能寻到这活水,实乃我三湘之幸,天下之幸也。”
    “左某也无独特之处,虽自诩攻读杂博,亦不过河工、盐政、荒政、田赋以及山川地舆等,如今能有利可图者,惟有盐政一途,其本质不过与商人争利而已。”
    钟麟忽然想起在江苏时听魏源随口所提一事,此时或有助益,遂接口道:
    “魏默深前辈曾云,去年夏天刑部左侍郎雷以諴帮办琦善江北大营军务,用湖州名士钱江之策,在淮扬一带设立厘捐,于水陆要道劝捐助饷,对行商、坐贾视其买卖之数,每百文捐纳一文或二、三文不等,或规定米每担捐钱五十文,豆类每担三十文,鸡鸭每担八十文,魏公担心民众疾苦,自是深恶痛绝,尤其对钱江颇有怨言,二人原本在林文忠公府上相识,钱江还曾随林公戍守伊犁,本属志趣相投,却因此不屑,是以其后钱江因罪伏诛,魏公叹其咎由自取,当时无意间说与愚弟,为魏公计,本不该说出,不过眼下军情紧急,季兄或可参考也。”
    众人听得一时怔住,左公转而长笑数声,道:
    “文卿兄真乃雪中送炭也,左某已是苦思多日而无头绪,此法既是刑部侍郎所用,必然为朝廷所允,也算有例可循,他日时机成熟,以厘捐之策,辅以盐课、劝捐,乃至日后军出有成,再向户部索要,约略能够长期维持也,只要我湖南一省励精图治,绅民安业,此等抽提也不过分,却能支撑大军作战,这厘捐之策,还妙在即便出省作战,亦可就地筹饷也。”
    钟麟见左公一时眉飞色舞,竟浑然忘了江忠源之噩耗,但见郭嵩焘也是跃跃欲试之状,料想众人苦恼已久,此刻都在振奋之中,心下反倒略觉欣慰,恰好便宴已经备好,左公邀众人堂上坐了,先举杯道:
    “这一杯同敬江岷樵,岷兄急公好义,不畏艰困,忠肝侠气,常照吾心,身虽驾鹤,遗志长存,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众人一同举杯,倒在地上,默思片刻,方行进餐,酒过数巡,话才渐多,众人好奇钟麟见闻,遂多询问,钟麟则多为详述,左公尤其对石达开的相关讯息倍感兴趣,不肯放过任何细节,只可惜钟麟也只是略知一二,左公却表示,此人恐成发逆兴衰之标志,钟麟暗道二人或成瑜亮,以后即便不直接交手,也必会在暗中较量,各自潜藏孕育的一种力量,已经若隐若现。待说到江忠源临终遗言之事,众人虽觉伤心但亦慷慨,说起江忠源给遗腹子留名效棠,左公则直呼惭愧,众人饮了足有两个时辰,已近子时,酒意皆深,左公又道:
    “江岷樵之行状,当由左某人执笔,广济之前,量无人能比左某亲近也,至于广济以后之兵事,还请筠仙兄多为留意,就算左某不日要出白水洞,也要先有个草稿再说。”
    “如此说来,季兄愿意出山相助曾侍郎也?”
    “非也非也,左某已有计较,筠仙兄替我拒绝了罢,此刻曾侍郎缺的是粮饷,老兄绝非仅有口舌之利,理财经济亦是大才,眼下正有用武之地也;老兄还可再荐黄南坡,南坡公亦绝非仅善造火炮,曾侍郎筹饷大计有二位当足矣。”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策延宾
    左宗棠酷爱书籍,行军途中亦勤读不辍,虽因性格直爽及政治或统御下属之需,给人以偏狭之感,然其温文尔雅之态,总能于其流传不多的

    诗作中显现一二,今择其数句,以体情怀:
    纾国暂筹盐铁论,忧时还听鼓鼙声。
    偶缘岩壑着闲趣,更对琴书发古情。
    咸丰四年正月,曾国藩屡屡信催郭氏兄弟出山,言词已是愈来愈激,比如其正月二十信中尚能与郭嵩焘辩驳为何不满王錱等事,廿五日已愤

    言“诸友弃予不顾,予亦含笑而死”,更在与郭崑焘的信中质问郭嵩焘乃为词臣,特授翰林院编修,岂得秦越视之,而谓国事于己无与,置之不

    闻不问之列?曾国藩亦连上奏折,奏请朝廷派员专办劝捐,计划由郭嵩焘、夏廷樾经理湖南,黄赞汤、朱孙诒专管江西,胡兴仁、李惺负责四川

    ,湖北尚在戒严,准备奏由王柏心、胡林翼承担。郭嵩焘闻知消息,料定不得不出,又听曾国藩定于正月廿八日自衡州启程,赴援湖北,途中必

    经长沙,遂与刘蓉等计划在长沙会齐,一道而行。曾国藩在衡州发布《讨粤匪檄》后,鸣炮启程,二月初至湘潭,闻听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在武昌

    鲶鱼套战死,汉口、汉阳三度失守。太平军于二月初一突破岳州,初六下午攻至湘阴,随后数千战船沿湘江进入靖港、乔口一带,距长沙仅有五

    十里。骆秉章派出王錱、朱孙诒、曾国葆、塔齐布等在省各将带兵分头堵截,曾国藩初八日至长沙,情势已是危急。
    单说谭钟麟即在左宗棠家住下,平日里除了与左氏、郭氏两家兄弟闲谈外,仍不忘攻读,间或拟文试贴,众人读了均觉上佳,只是会试之期

    按制还需两年多,遂也不急于进京。钟麟自曾、郭往来书信中得知江忠源之妾杨氏果在除夕之日生子,颇觉欣慰。时间已是二月初,这天一早众

    人送别郭嵩焘后,左公单邀钟麟游山,二人便顺了谷口,往上游而去,直登上一座较为挺拔的山包后,均已气喘吁吁。只见山顶怪石嶙峋,并无

    树木,枯茅根部似有萌动,微风拂面,略有暖意,已是惊蛰时分,一个新的春天悄然到来。二人各选一石坐下,钟麟道:
    “曾侍郎的《讨粤匪檄》,文采斐然,不逊骆临海(骆宾王)之《讨武瞾檄》也,言洪杨作乱乃开辟以来之奇变,孔孟痛哭于九原,着实切

    中要节,令天下儒生动容也,读来大气磅礴,汹涌澎湃,若非季兄早有计划,钟麟也愿投身曾公幕下,为一书郎亦不枉然。”
    “哈哈,文卿想是不满愚兄久居深山,不理时事,故意相激也。”
    “唉,愚弟心思,怎逃季兄法眼?只是不解,当此山雨欲来之时,季兄却稳坐山林,恐非仅为江忠烈公之行状矣。”
    “哈哈,俗言道时势比人强,愚兄不过在等待一个绝佳之机会。”
    “季兄可愿为愚弟解惑?”
    “那是自然,时势须等,但亦须人来推动,我之计谋,还需文卿相助,怎能相瞒也?之前我等佐张石卿幕,所痛快者乃石帅磊落豁达,尽用

    良策,是以心情舒畅,更能一展勾画之薄才,不啻伯乐之恩,然则伯乐并不常有,愚兄出山,哪能忍受他人处处掣肘也?然一旦出山,再以归隐

    索权,则失公心,之后更难掌控,是以谨慎也。愚兄日日钻研忠烈公生前行状,一要总结两年来之功过教训,二要沉心静气,全力筹备出山也。

    ”
    “可是季兄已明言不肯辅佐曾侍郎,莫非还有其他计较?”
    “愚兄不能入曾公门下,乃是必然,凡人只见眼前之危急,怎能预料日后之险情?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微妙,愚兄屡次鉴史,反复思琢

    功臣生存之道,昔汉高帝、明太祖出身低微,诛杀功臣情非得已,而光武帝、唐太宗能容留功臣,因为君之才量尤胜诸臣也,而历代君弱臣强者

    ,君臣必反目, 虽属勤勉,但才智庸庸,否则不致如今情形,既如此,他日曾侍郎倘有幸戡平战乱,亦必成君弱臣强之势,曾侍郎生存

    之法,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自污辞隐,前者必然再生战乱,且不说百姓疾苦,众夷怎会不趁火打劫?后者纵是曾侍郎甘心,也未必安全,何况愚

    兄还欲乘机建立御辱之精锐,倘随曾侍郎,则大军必被肢解,此生万无遂志之理也。”
    钟麟听过左公这种论断,但显然较先前更有新见,想是左公正在谋划一盘大棋,于似乎绝无可能之处破局,钟麟只能再次暗叹左公之雄略也

    ,念及隧道:
    “季兄心念我族,大气磅礴,愚弟愈觉钦服,平生仅在林文忠公身上可见,倘此生能为季兄之谋略尽绵薄,则无憾矣。”
    “文卿心性质朴而率真,却能隐忍而沉稳,亦是愚兄所不及也,此时愚兄亦无须故弄玄虚,我之出山,必入骆吁门(骆秉章)中丞之幕,眼

    下太平军气势正盛,我之要务乃是保住湖南一省安定,再图谋鄂、赣,至于江、浙、皖三省非大势逆转而不能遽进也,兵家曰盛极而衰,只是不

    知这太平军气势何时能到盛极也。”
    “季兄似有顾虑之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愚兄顾虑之处甚多,眼前最急者,一则如何能让骆中丞如当年张石卿般信赖愚兄,此亦愚兄迟迟不出之要因;二则

    一旦入宾骆幕,则如何确保骆中丞能长留湖南,不似张石卿般被朝廷遽然调走而致前功尽弃也;三则如何暗中助力曾侍郎战守,使其绝无溃灭之

    虞,直至大势逆转,愚兄则必如蛟龙出水,实现平生之志也。”
    “季兄壮志已令愚弟心驰神往,只是这三处顾虑,貌似都是听天由命之像,既让季兄棘手,则恐难以置措也。”
    “所以愚兄才说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也,不过为了有更大把握,愚兄必须有所布置,其一,欲使骆中丞入彀,必要他来求我,须有非我不可之

    志,而我还要表现勉为其难之状;其二,欲保湖南官场稳定,非朝中有人不可,但我等身在江湖,又岂能左右朝堂耶?此事尚无头绪;其三,若

    要曾侍郎不致溃灭,非举荐大批贤才不可,眼下能有独挡一面之才者,胡润芝、刘霞仙、罗罗山三人尚可,塔智亭忠勇有余,智谋不足,王璞山

    尚乏历练,其余尚不足论也。”
    “后两者皆需长远计议,不过第一事季兄大概已有良策也。”
    “知我者,文卿也。眼下有一时机,骆中丞因处理前益阳知县陈应台弃船资敌又复规避一案不妥,交部从严议处,已有旨革职降五级留任,

    当下正值棘手,长沙却又突然戒严,想必已是方寸大乱也。骆中丞前番多次来信邀我而被拒,怕是已经气馁,故而愚兄须演一出苦情戏方能入幕

    也。”
    钟麟听得好奇:
    “季兄果然身在林壑却通晓天下时事也,只是这苦情戏如何来演,莫非来一出打黄盖?”
    “哈哈,也差不多,陶少云眼下正被曾侍郎勒捐,先前认捐一万两而不许,非要三万两才行,愚兄已去信嘱少云故意拖延,配合演戏,眼下

    只要有人点拨,则骆中丞即可羁留陶少云而迫我出山,愚兄则可半推半就,甚至答应只待三两月,如此骆中丞若欲倚我出力,则必然尽听我之方

    略也。”
    “季兄此计妙哉!只是如何能点拨到骆中丞呢?”
    “此即欲请文卿兄之事也,愚兄当然无法出面,更不能对人宣扬,此计也仅能你我知晓,若为他人侦知,则显愚兄狡诈,为人不齿也。”
    “可是骆中丞早知钟麟与季兄关系,怎好前去劝说?”
    “哈哈,此事文卿也不能出面,不过事也好办,文卿只需无意间在意诚兄前提起,恐怕骆中丞处很快就能有消息也。”
    钟麟会意,心情大畅,二人又约略谈了些天下大势,俨然一派指点江山之气象。转眼又是数日过去,这天下午钟麟去找郭崑焘弈棋,故意招

    法错乱,连输了三局,推枰作罢,连连叹息,郭崑焘道:
    “文卿兄棋艺远胜愚弟,此刻恐是怀有心事矣?”
    “意诚兄误会矣。”
    “老兄何必托词,愚弟又非痴傻,岂能毫无觉察,倘文卿兄不嫌愚笨,姑且说来听听?”
    “唉,也无它事,只是感怀乱世艰难而已,就说安化陶家,几年前还是我三湘士子钦仰之处,可战乱一开,就为了几万两捐输,弄得人人侧

    目,陶少云整日来往省城,如今兵荒马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令人痛惜也?”
    “这,文卿兄与陶家非亲非故,莫非是替季兄担忧?”
    “果然瞒不过老兄,愚弟借居于季兄之处,日日聆听教诲,屡有收获,倘若再能长进一二年,还有雄心再往京闱一试,可如今季兄情系陶家

    ,每多分心,愚弟如何平心静气也。”
    “季兄对陶少云真可谓尽心矣。”
    “然也,当年陶文毅公青睐季兄,季兄颇以知遇之恩视之,又有其恩师贺公嘱托,陶少云虽为季兄外子,实则视同己出,关怀之情尤胜孝威

    兄弟,愚弟最担心之处,倘有人借陶少云来要挟季兄,季兄恐乱方寸也。”
    “文卿所虑也是,不过陶家按说不至于为三万两拮据,何以如此迁延,致有此虞也?”
    “按季兄所云,陶家前几年已将多数积蓄置成地产,如今乃是乱世,土地不易转手,一时困顿,也是情理之中,陶家并非不捐,只是略求暂

    缓,奈何曾侍郎势要强迫,季兄颇为郁闷也。”
    两人又聊了数句,见天色已晚,钟麟便告辞而回,将方才之语说与左公,左公哈哈大笑,称赞钟麟不露声色,钟麟面有惭色。果然十数天后

    ,陶桄在省城被骆秉章以捐输不力而扣住,还扬言若不迅速完成捐输,定要下狱,消息传回白水洞,左公与钟麟相视会心,倒是郭崑焘见了钟麟

    常有愧色,钟麟暗中好笑,却又不能说破,左公也不着急,又拖了几日,直到三月初七,左公携钟麟缓缓来到长沙,觅店住下,次日便是清明节

    ,一大早二人直往巡抚衙署而去,门丁通报进去,不多时,已听见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人未到声已出:
    “左先生真的到了?如何不请进来,尔等这些不长眼的,要是得罪了左先生,本院非打尔等板子不可!”
    到门前果然是骆秉章,三人均早熟悉,此时只见左公板起脸,怒颜相向,故意不看骆秉章,也不说话,骆秉章走到跟前,先同钟麟抱拳示意

    ,钟麟答礼,骆秉章一把拉过左公的手,握住道:
    “左先生尤胜南阳卧龙,骆某三次遣使入山敦请而不能得见先生一面也,今番终于盼来了先生,尔等还愣着作甚?赶紧吩咐备宴,我要为先

    生接风!”
    左公气冲冲道:
    “接什么风?左某一介村夫,也未打算在这衙门里逗留,此来不过是想问中丞大人,何时能放小婿归家,今日乃是清明节,陶府上下等的心

    焦,中丞大人真要将小婿下狱,恐怕还得给个说得过的理由矣!要是堂堂巡抚面前都没有王法,左某人倒要进京伸冤也。”
    左公有意要折骆秉章气势,遂故意将话说的粗鲁,毕竟周围有不少下属,左公语近斥责,骆秉章果然觉得尴尬,但是仍然没有松开手,而是

    赔笑道:
    “先生莫要生气,此事定有误会,我与令贤婿一见如故,已成忘年之交,近日留在敝处做客,怎么,外面竟传如此之谣言?刘成,你给我查

    查,是谁胡说八道令左先生误会了,查出来定然饶他不得。”
    身旁一位下属应声领命,骆秉章托住左公的大臂道:
    “骆某与左先生、谭文卿在张石卿属下供职,相别不到一载,虽说不上交情深厚,但也倾慕先生已久,如今左先生贵躯既然来了,无论如何

    要到府内一叙。”转身又对刘成道:“还不去请陶公子出来相见!”
    钟麟强忍笑意,也不敢看左公,低头默默发呆,骆秉章已经强携左公过了府衙门槛,只见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公子在刘成陪同下走出来,面相

    英伟,一身华贵,钟麟虽不认识,但也猜出应是陶桄,来人见到左公,果然加快脚步过来,就要跪拜,左公甩开骆秉章去搀扶,上下细细打量了

    一番,方道:
    “少云在此少不了受委屈,走,老夫送你回安化,看有谁敢拦你。”
    说罢竟拽住陶桄往外走,骆秉章忙拦住道:
    “左先生,还请稍缓,令贤婿真是自愿留在敝府,此刻即可对质也。”
    “不必了,中丞若未为难少云,那就请恕左某鲁莽,不过家中早已惦挂良久,还是先回去再说。”
    “唉,如此怎成耶?就算左先生不给骆某面子,但令贤婿真是骆某座上之客,如此匆匆出去,骆某也无颜见人不是?陶公子,还请劝劝令翁

    ,便宴已经备下,无论如何要请赏光一叙也。”
    陶桄果然相劝,左公才渐渐消气,忽然转向钟麟道:
    “文卿兄,你我腹中早已饥饿,姑且同去吃上一席,吃完即回白水洞去。”
    钟麟忍笑答应,骆秉章知道钟麟虽是随从打扮,但左、谭二人并非主仆关系,忙向前邀请,一众人进了后堂,宴席已然摆齐,看去甚是丰盛

    ,骆秉章却只邀了钟麟和左公翁婿,旁人皆在堂外伺候,四人坐定,骆秉章关切道:
    “之前风传发逆欲入梓木洞以得左先生而甘心,先生与令兄可曾遭受骚扰?家眷总要妥善安置才好。”
    “劳中丞费心也,白水洞本在深山,左某又是一介村夫,何惧之有?”
    “非也非也,先生大名在外,咸丰二年长沙攻守,咸丰三年设防田镇,哪件不令发逆大吃苦头?所以其怀恨在心也非意外,先生总要小心才

    是。”
    “多谢中丞提醒,左某回去,即觅新所,小家小户,不过十数人口,林深壑远,总归可以应付。”
    “先生如不嫌弃,可将家眷接来长沙,眼下省城虽已戒严,但城防较前年更固,定无差池,先生空闲时也可指点骆某一二如何?”
    左公遽然立起,大声道:
    “中丞莫非是嫌扣我女婿尚且不够,如今还要扣我家眷乎?”
    骆秉章一愕,转而赔笑道:
    “先生误会了,骆某怎可能有此念想也?既然先生怀疑骆某,则骆某在此对天发誓,今后绝不为难先生一分,家眷的事自是先生自己做主,

    还望先生看在张石卿的份上,莫再心生芥蒂也。”
    左公闻言缓缓坐下,语气平和了不少:
    “左某此行也是为陶家求情来了,少云就在跟前,左某也不讳言,陶家认捐数额,绝不推脱,不过请中丞宽容时日而已。”
    “好说,好说,这勒捐陶家的事,都是曾侍郎的主意,骆某并未参与,曾侍郎如今有圣上准予单衔上奏之权,骆某也是无奈,不过只要左先

    生愿出山助我保全长沙,安定湖南,莫说是勒捐陶公子家银两由骆某想法开脱,就是再出三万两作为先生之聘,骆某也定竭尽所能也。”
    “如此说来,左某是非要听命于中丞而不得脱身也?”
    “岂敢,岂敢,骆某才智虽不及张石卿,但亦愿一切仍如张石卿所待先生之例,听凭先生赞画也。”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策延宾
    左宗棠酷爱书籍,行军途中亦勤读不辍,虽因性格直爽及政治或统御下属之需,给人以偏狭之感,然其温文尔雅之态,总能于其流传不多的诗作中显现一二,今择其数句,以体情怀:
    纾国暂筹盐铁论,忧时还听鼓鼙声。
    偶缘岩壑着闲趣,更对琴书发古情。
    咸丰四年正月,曾国藩屡屡信催郭氏兄弟出山,言词已是愈来愈激,比如其正月二十信中尚能与郭嵩焘辩驳为何不满王錱等事,廿五日已愤言“诸友弃予不顾,予亦含笑而死”,更在与郭崑焘的信中质问郭嵩焘乃为词臣,特授翰林院编修,岂得秦越视之,而谓国事于己无与,置之不闻不问之列?曾国藩亦连上奏折,奏请朝廷派员专办劝捐,计划由郭嵩焘、夏廷樾经理湖南,黄赞汤、朱孙诒专管江西,胡兴仁、李惺负责四川,湖北尚在戒严,准备奏由王柏心、胡林翼承担。郭嵩焘闻知消息,料定不得不出,又听曾国藩定于正月廿八日自衡州启程,赴援湖北,途中必经长沙,遂与刘蓉等计划在长沙会齐,一道而行。曾国藩在衡州发布《讨粤匪檄》后,鸣炮启程,二月初至湘潭,闻听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在武昌鲶鱼套战死,汉口、汉阳三度失守。太平军于二月初一突破岳州,初六下午攻至湘阴,随后数千战船沿湘江进入靖港、乔口一带,距长沙仅有五十里。骆秉章派出王錱、朱孙诒、曾国葆、塔齐布等在省各将带兵分头堵截,曾国藩初八日至长沙,情势已是危急。
    单说谭钟麟即在左宗棠家住下,平日里除了与左氏、郭氏两家兄弟闲谈外,仍不忘攻读,间或拟文试贴,众人读了均觉上佳,只是会试之期按制还需两年多,遂也不急于进京。钟麟自曾、郭往来书信中得知江忠源之妾杨氏果在除夕之日生子,颇觉欣慰。时间已是二月初,这天一早众人送别郭嵩焘后,左公单邀钟麟游山,二人便顺了谷口,往上游而去,直登上一座较为挺拔的山包后,均已气喘吁吁。只见山顶怪石嶙峋,并无树木,枯茅根部似有萌动,微风拂面,略有暖意,已是惊蛰时分,一个新的春天悄然到来。二人各选一石坐下,钟麟道:
    “曾侍郎的《讨粤匪檄》,文采斐然,不逊骆临海(骆宾王)之《讨武瞾檄》也,言洪杨作乱乃开辟以来之奇变,孔孟痛哭于九原,着实切中要节,令天下儒生动容也,读来大气磅礴,汹涌澎湃,若非季兄早有计划,钟麟也愿投身曾公幕下,为一书郎亦不枉然。”
    “哈哈,文卿想是不满愚兄久居深山,不理时事,故意相激也。”
    “唉,愚弟心思,怎逃季兄法眼?只是不解,当此山雨欲来之时,季兄却稳坐山林,恐非仅为江忠烈公之行状矣。”
    “哈哈,俗言道时势比人强,愚兄不过在等待一个绝佳之机会。”
    “季兄可愿为愚弟解惑?”
    “那是自然,时势须等,但亦须人来推动,我之计谋,还需文卿相助,怎能相瞒也?之前我等佐张石卿幕,所痛快者乃石帅磊落豁达,尽用良策,是以心情舒畅,更能一展勾画之薄才,不啻伯乐之恩,然则伯乐并不常有,愚兄出山,哪能忍受他人处处掣肘也?然一旦出山,再以归隐索权,则失公心,之后更难掌控,是以谨慎也。愚兄日日钻研忠烈公生前行状,一要总结两年来之功过教训,二要沉心静气,全力筹备出山也。”
    “可是季兄已明言不肯辅佐曾侍郎,莫非还有其他计较?”
    “愚兄不能入曾公门下,乃是必然,凡人只见眼前之危急,怎能预料日后之险情?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微妙,愚兄屡次鉴史,反复思琢功臣生存之道,昔汉高帝、明太祖出身低微,诛杀功臣情非得已,而光武帝、唐太宗能容留功臣,因为君之才量尤胜诸臣也,而历代君弱臣强者,君臣必反目, 虽属勤勉,但才智庸庸,否则不致如今情形,既如此,他日曾侍郎倘有幸戡平战乱,亦必成君弱臣强之势,曾侍郎生存之法,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自污辞隐,前者必然再生战乱,且不说百姓疾苦,众夷怎会不趁火打劫?后者纵是曾侍郎甘心,也未必安全,何况愚兄还欲乘机建立御辱之精锐,倘随曾侍郎,则大军必被肢解,此生万无遂志之理也。”
    钟麟听过左公这种论断,但显然较先前更有新见,想是左公正在谋划一盘大棋,于似乎绝无可能之处破局,钟麟只能再次暗叹左公之雄略也,念及隧道:
    “季兄心念我族,大气磅礴,愚弟愈觉钦服,平生仅在林文忠公身上可见,倘此生能为季兄之谋略尽绵薄,则无憾矣。”
    “文卿心性质朴而率真,却能隐忍而沉稳,亦是愚兄所不及也,此时愚兄亦无须故弄玄虚,我之出山,必入骆吁门(骆秉章)中丞之幕,眼下太平军气势正盛,我之要务乃是保住湖南一省安定,再图谋鄂、赣,至于江、浙、皖三省非大势逆转而不能遽进也,兵家曰盛极而衰,只是不知这太平军气势何时能到盛极也。”
    “季兄似有顾虑之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愚兄顾虑之处甚多,眼前最急者,一则如何能让骆中丞如当年张石卿般信赖愚兄,此亦愚兄迟迟不出之要因;二则一旦入宾骆幕,则如何确保骆中丞能长留湖南,不似张石卿般被朝廷遽然调走而致前功尽弃也;三则如何暗中助力曾侍郎战守,使其绝无溃灭之虞,直至大势逆转,愚兄则必如蛟龙出水,实现平生之志也。”
    “季兄壮志已令愚弟心驰神往,只是这三处顾虑,貌似都是听天由命之像,既让季兄棘手,则恐难以置措也。”
    “所以愚兄才说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也,不过为了有更大把握,愚兄必须有所布置,其一,欲使骆中丞入彀,必要他来求我,须有非我不可之志,而我还要表现勉为其难之状;其二,欲保湖南官场稳定,非朝中有人不可,但我等身在江湖,又岂能左右朝堂耶?此事尚无头绪;其三,若要曾侍郎不致溃灭,非举荐大批贤才不可,眼下能有独挡一面之才者,胡润芝、刘霞仙、罗罗山三人尚可,塔智亭忠勇有余,智谋不足,王璞山尚乏历练,其余尚不足论也。”
    “后两者皆需长远计议,不过第一事季兄大概已有良策也。”
    “知我者,文卿也。眼下有一时机,骆中丞因处理前益阳知县陈应台弃船资敌又复规避一案不妥,交部从严议处,已有旨革职降五级留任,当下正值棘手,长沙却又突然戒严,想必已是方寸大乱也。骆中丞前番多次来信邀我而被拒,怕是已经气馁,故而愚兄须演一出苦情戏方能入幕也。”
    钟麟听得好奇:
    “季兄果然身在林壑却通晓天下时事也,只是这苦情戏如何来演,莫非来一出打黄盖?”
    “哈哈,也差不多,陶少云眼下正被曾侍郎勒捐,先前认捐一万两而不许,非要三万两才行,愚兄已去信嘱少云故意拖延,配合演戏,眼下只要有人点拨,则骆中丞即可羁留陶少云而迫我出山,愚兄则可半推半就,甚至答应只待三两月,如此骆中丞若欲倚我出力,则必然尽听我之方略也。”
    “季兄此计妙哉!只是如何能点拨到骆中丞呢?”
    “此即欲请文卿兄之事也,愚兄当然无法出面,更不能对人宣扬,此计也仅能你我知晓,若为他人侦知,则显愚兄狡诈,为人不齿也。”
    “可是骆中丞早知钟麟与季兄关系,怎好前去劝说?”
    “哈哈,此事文卿也不能出面,不过事也好办,文卿只需无意间在意诚兄前提起,恐怕骆中丞处很快就能有消息也。”
    钟麟会意,心情大畅,二人又约略谈了些天下大势,俨然一派指点江山之气象。转眼又是数日过去,这天下午钟麟去找郭崑焘弈棋,故意招法错乱,连输了三局,推枰作罢,连连叹息,郭崑焘道:
    “文卿兄棋艺远胜愚弟,此刻恐是怀有心事矣?”
    “意诚兄误会矣。”
    “老兄何必托词,愚弟又非痴傻,岂能毫无觉察,倘文卿兄不嫌愚笨,姑且说来听听?”
    “唉,也无它事,只是感怀乱世艰难而已,就说安化陶家,几年前还是我三湘士子钦仰之处,可战乱一开,就为了几万两捐输,弄得人人侧目,陶少云整日来往省城,如今兵荒马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令人痛惜也?”
    “这,文卿兄与陶家非亲非故,莫非是替季兄担忧?”
    “果然瞒不过老兄,愚弟借居于季兄之处,日日聆听教诲,屡有收获,倘若再能长进一二年,还有雄心再往京闱一试,可如今季兄情系陶家,每多分心,愚弟如何平心静气也。”
    “季兄对陶少云真可谓尽心矣。”
    “然也,当年陶文毅公青睐季兄,季兄颇以知遇之恩视之,又有其恩师贺公嘱托,陶少云虽为季兄外子,实则视同己出,关怀之情尤胜孝威兄弟,愚弟最担心之处,倘有人借陶少云来要挟季兄,季兄恐乱方寸也。”
    “文卿所虑也是,不过陶家按说不至于为三万两拮据,何以如此迁延,致有此虞也?”
    “按季兄所云,陶家前几年已将多数积蓄置成地产,如今乃是乱世,土地不易转手,一时困顿,也是情理之中,陶家并非不捐,只是略求暂缓,奈何曾侍郎势要强迫,季兄颇为郁闷也。”
    两人又聊了数句,见天色已晚,钟麟便告辞而回,将方才之语说与左公,左公哈哈大笑,称赞钟麟不露声色,钟麟面有惭色。果然十数天后,陶桄在省城被骆秉章以捐输不力而扣住,还扬言若不迅速完成捐输,定要下狱,消息传回白水洞,左公与钟麟相视会心,倒是郭崑焘见了钟麟常有愧色,钟麟暗中好笑,却又不能说破,左公也不着急,又拖了几日,直到三月初七,左公携钟麟缓缓来到长沙,觅店住下,次日便是清明节,一大早二人直往巡抚衙署而去,门丁通报进去,不多时,已听见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人未到声已出:
    “左先生真的到了?如何不请进来,尔等这些不长眼的,要是得罪了左先生,本院非打尔等板子不可!”
    到门前果然是骆秉章,三人均早熟悉,此时只见左公板起脸,怒颜相向,故意不看骆秉章,也不说话,骆秉章走到跟前,先同钟麟抱拳示意,钟麟答礼,骆秉章一把拉过左公的手,握住道:
    “左先生尤胜南阳卧龙,骆某三次遣使入山敦请而不能得见先生一面也,今番终于盼来了先生,尔等还愣着作甚?赶紧吩咐备宴,我要为先生接风!”
    左公气冲冲道:
    “接什么风?左某一介村夫,也未打算在这衙门里逗留,此来不过是想问中丞大人,何时能放小婿归家,今日乃是清明节,陶府上下等的心焦,中丞大人真要将小婿下狱,恐怕还得给个说得过的理由矣!要是堂堂巡抚面前都没有王法,左某人倒要进京伸冤也。”
    左公有意要折骆秉章气势,遂故意将话说的粗鲁,毕竟周围有不少下属,左公语近斥责,骆秉章果然觉得尴尬,但是仍然没有松开手,而是赔笑道:
    “先生莫要生气,此事定有误会,我与令贤婿一见如故,已成忘年之交,近日留在敝处做客,怎么,外面竟传如此之谣言?刘成,你给我查查,是谁胡说八道令左先生误会了,查出来定然饶他不得。”
    身旁一位下属应声领命,骆秉章托住左公的大臂道:
    “骆某与左先生、谭文卿在张石卿属下供职,相别不到一载,虽说不上交情深厚,但也倾慕先生已久,如今左先生贵躯既然来了,无论如何要到府内一叙。”转身又对刘成道:“还不去请陶公子出来相见!”
    钟麟强忍笑意,也不敢看左公,低头默默发呆,骆秉章已经强携左公过了府衙门槛,只见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公子在刘成陪同下走出来,面相英伟,一身华贵,钟麟虽不认识,但也猜出应是陶桄,来人见到左公,果然加快脚步过来,就要跪拜,左公甩开骆秉章去搀扶,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方道:
    “少云在此少不了受委屈,走,老夫送你回安化,看有谁敢拦你。”
    说罢竟拽住陶桄往外走,骆秉章忙拦住道:
    “左先生,还请稍缓,令贤婿真是自愿留在敝府,此刻即可对质也。”
    “不必了,中丞若未为难少云,那就请恕左某鲁莽,不过家中早已惦挂良久,还是先回去再说。”
    “唉,如此怎成耶?就算左先生不给骆某面子,但令贤婿真是骆某座上之客,如此匆匆出去,骆某也无颜见人不是?陶公子,还请劝劝令翁,便宴已经备下,无论如何要请赏光一叙也。”
    陶桄果然相劝,左公才渐渐消气,忽然转向钟麟道:
    “文卿兄,你我腹中早已饥饿,姑且同去吃上一席,吃完即回白水洞去。”
    钟麟忍笑答应,骆秉章知道钟麟虽是随从打扮,但左、谭二人并非主仆关系,忙向前邀请,一众人进了后堂,宴席已然摆齐,看去甚是丰盛,骆秉章却只邀了钟麟和左公翁婿,旁人皆在堂外伺候,四人坐定,骆秉章关切道:
    “之前风传发逆欲入梓木洞以得左先生而甘心,先生与令兄可曾遭受骚扰?家眷总要妥善安置才好。”
    “劳中丞费心也,白水洞本在深山,左某又是一介村夫,何惧之有?”
    “非也非也,先生大名在外,咸丰二年长沙攻守,咸丰三年设防田镇,哪件不令发逆大吃苦头?所以其怀恨在心也非意外,先生总要小心才是。”
    “多谢中丞提醒,左某回去,即觅新所,小家小户,不过十数人口,林深壑远,总归可以应付。”
    “先生如不嫌弃,可将家眷接来长沙,眼下省城虽已戒严,但城防较前年更固,定无差池,先生空闲时也可指点骆某一二如何?”
    左公遽然立起,大声道:
    “中丞莫非是嫌扣我女婿尚且不够,如今还要扣我家眷乎?”
    骆秉章一愕,转而赔笑道:
    “先生误会了,骆某怎可能有此念想也?既然先生怀疑骆某,则骆某在此对天发誓,今后绝不为难先生一分,家眷的事自是先生自己做主,还望先生看在张石卿的份上,莫再心生芥蒂也。”
    左公闻言缓缓坐下,语气平和了不少:
    “左某此行也是为陶家求情来了,少云就在跟前,左某也不讳言,陶家认捐数额,绝不推脱,不过请中丞宽容时日而已。”
    “好说,好说,这勒捐陶家的事,都是曾侍郎的主意,骆某并未参与,曾侍郎如今有圣上准予单衔上奏之权,骆某也是无奈,不过只要左先生愿出山助我保全长沙,安定湖南,莫说是勒捐陶公子家银两由骆某想法开脱,就是再出三万两作为先生之聘,骆某也定竭尽所能也。”
    “如此说来,左某是非要听命于中丞而不得脱身也?”
    “岂敢,岂敢,骆某才智虽不及张石卿,但亦愿一切仍如张石卿所待先生之例,听凭先生赞画也。”
    第三十八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羊楼司岳州一役乃王錱生平唯一败仗,咸丰六年九月,王錱复率军防御湘北,驻守岳州,回想两年多前之惨烈,愧痛不已,连呼靦然人世,生而负疚,当即率诸将士备酒肴而祭奠罹难诸友、勇夫及随行人员,今观祭文,其苦、其悲、其愧、其不甘,犹撼人心,择其数句而鉴:
    睹岳城血泪迸流,望羊楼悲肠寸断。
    展哀悃罄竹莫诉,冀灵爽与天长存,呜呼痛哉!
    文接上章,单说咸丰四年三月十九天黑时分,谭钟麟同王錱将五名护勇及马匹安排于衙门外的客栈,从侧门进入湖南巡抚府署,直奔后厅,钟麟示意王錱等候,自己走向厅门,就听见左宗棠道:
    “中丞在京故交甚多,需多留意朝廷动向,左某既然出山,则不愿再如前番石卿幕中一般半途而废,最终左某无功而返,张石卿也辗转获罪,发配军台。今乃二百年来未遇之变局,利害攸关,天心难测,非多方准备不可也。”
    “季高兄所言极是,现如今朝廷对汉人仍抱戒心,督抚大员多信满人,前番吴甄甫遭崇纶、青麟二人弹劾,逼致出城赴难,如今台涌升为湖广总督,北省大员,总督、巡抚、学政、将军无一不是满人,南省骆某同刘韫斋(时任湖南学政刘崐)百般忍耐,虽堪堪保住要职,但也多受弹劾,岌岌可危,如今曾侍郎又出师不利,一旦满员再有从中作梗之事,张石卿之前车,骆某人之后辙也。”
    钟麟听二人谈话紧要,不好打扰,就示意王錱暂候,只听左公道:
    “中丞倒也无须过于忧虑,北省诸人,左某大多有所了解,崇纶有鸦片烟瘾,一贯欺软怕硬,如今武昌被围,恐怕早在思虑脱身之计,青麟虽是耿直,但才智平平,武昌之势,断非其所能了,彼等以为,逐走吴甄甫即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乃是作茧自缚也。至于台涌,已经老昏,身为总督,不图周密布置,竟以防贼北蹿之名,躲至武胜关,如果左某所料不差,按发逆之攻势,一年之内,此三人皆难于北省立足也,倒是荆州将军官文,新由荆州右翼副都统升任,据传性格沉敛,用人不分满汉,他日或能与我等共图功业。眼下状况,曾侍郎岳州一败,虽是锐气尽折,但与其出省作战,为他人做嫁衣,不若在省内历练,等待时机,好能一战成名也。”
    “但是发逆再次占我岳州,上窜靖港,探报还说可能会绕过长沙,图谋湘潭一带,骆某身家性命,全靠省垣之坚固,以季高兄之见,长沙不会有失吧?”
    “中丞但请放心,如今长沙外围,水路大军云集,发逆虽是势大,但是多为裹挟乡民,久战精兵不多,不足为惧也,不过曾侍郎用兵,稍欠谋略,又是新败,眼前战守甚是关键,中丞可趁机占取强势,左某方能顺利调度,以逆转局势也。”
    “湖南之事,一切全凭季高兄运筹,京城打探,骆某即刻着手准备,现今只要肯出钱打点,也不算甚难事,至于曾侍郎,早有书帖过来,这一两日定要入城商议,骆某自会按照季高兄谋划,抢占先手之势也。”
    钟麟又候了片刻,见二人已无要紧之事,便推门入内,示意左公,自己已将王錱请到,看要不要避开骆秉章,左公呵呵一笑道:
    “中丞待我等推诚置腹,我等自也无须避讳,还未通报中丞,方才文卿兄出城去请王璞山来府,此刻想已请到矣。”
    骆秉章先道:
    “此等事情,全凭季高兄做主则可,眼下是否需要骆某回避耶?”
    左公道:
    “哪里哪里,王璞山本是中丞爱将,虽经大败,但世间少有不败之将?中丞也该亲自抚慰一下才好。”
    骆秉章亦是聪明之人,一听此话便知左公欲为王錱开脱罪责,心下已然有数,此时二人不再说话,皆望向钟麟,钟麟便从门外招呼一声,王錱随即靠近,进入门来,看见骆秉章在座,顿觉羞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
    “卑职战守不利,大挫军威,辜负宪台信任,万死不足以塞责,请宪台大人治以重罪,卑职绝无怨言。”
    骆秉章不等王錱说完,快步来至跟前,拉住王錱肩膀扶起,道: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要王统领能平安归来,就不难东山再起,此次岳州一败,本台也负有重责,已准备在奏折中自劾,当此危急时分,我等更须齐心协力,万不能心萌退意,方能共度时艰也。”
    “都是卑职无能,害的宪台大人也要受过,卑职本无颜生还,实乃不知如何安置所余八百残兵,才觍颜来见也。”
    “三千湘勇,本是精锐,而今只剩八百,本台焉能不痛?但汝等经历此番冲杀仍能不乱战阵,亦非凡俗也,现如今首先要收集溃亡,查明生死下落,激励士气,勉图后举也。”
    “宪台大人教训的是,卑职回去就办。”
    “好了好了,此般事情王统领自会妥善处理,快先来见过左先生,今后省内诸事,全凭左先生赞画,王统领向来心气高绝,可不许违抗左先生之调令也!”
    王錱转身朝向左公,一躬到地,曰:
    “左师爷乃家师至交,请受王錱弟子礼。”
    说罢就欲作势跪下,以为左公必然会来相扶,却见左公表情冷峻,根本未打算起身,已然收势不住,只好跪了下来,左公有意挫折王錱心性,良久仍是闭口不言,王錱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汗水很快渗出额头,骆秉章和谭钟麟见场面如此尴尬,互使眼色,正欲开口相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礼部曾侍郎求见,候在前厅”。骆秉章深怕曾国藩见王錱在此,更显窘迫,忙向左公道:
    “王统领之事,全凭先生做主,骆某先去前堂接待曾侍郎也,”
    见左公微微一点头,便整理一下长袍,往前厅而去,王錱跪地暗道,之前只听说左宗棠架势大,未曾想竟然能大到连巡抚都要受其胁迫,不知这左宗棠到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之前虽是桀骜,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的对抗上司,如今看这巡抚后厅,倒好像骆秉章才是师爷一样。钟麟见厅内一时安静至极,虽明知左公心意,却又不忍王錱尴尬,往前扶起王錱道:
    “璞山兄先起来说话。”
    王錱身体本就单弱,跪了这许久,双膝竟已麻木,踉跄了一下,钟麟忙将其扶到一侧椅上坐下,又见王錱双目已经满含泪水,想是一生从未受此折辱,忙朝左公道:
    “季兄也莫要生气,璞山经历此番挫折,已经知道悔改也。”
    左公朝钟麟微微点头,再朝王錱道:
    “王錱,你可知岳州一役,败在何处?”
    王錱听左公竟然直呼其名,心下愤然,早已后悔之前盲目答应钟麟愿为效命之事,原本还想谦虚几句,此时早已浑然不顾,激道:
    “卑职以为,败因有三,一则不明敌情,城外平民多有虚言妄语,致使作战仓促;二则备战不足,岳州收复数日,城内不备粮草,致使守城窘困;三则曾侍郎不该早早退缩,未在岳州城外布置反围之势,致失一举克敌之机也。”
    “一派胡言,听尔如此说来,责任全在他人,你王錱就无错?那又何须在中丞面前谈什么辜负信任等言不由衷之语?都说罗罗山教徒有方,可教过尔等推诿责任乎?”
    王錱知道方才自己说的冒失,本已有些气馁,而今却听到左公辱其老师,再也忍不住,哭道:
    “那请左师爷指教,王錱此战是不该收复岳州,还是不该坚守岳州?”
    “那好,左某也说三处,说你王錱为何乃是此败主因,一来尔无论与曾侍郎有何嫌隙,都不能执意不听主帅调命,作战全局,军令不一,乃兵家大忌,枉你还在各营之中奢谈练气之道,尔自己即不遵调令,如何使各营官、队长尽听号令?”
    见王錱意欲争辩,左公不让其开口,道:
    “尔是否想说曾侍郎调度全军欠妥,不如由尔调度?那尔若觉得当今皇上不够圣明,是否就该抗旨不遵矣?不如造反算了!自古战守,不听调令,擅作主张者皆是死罪,难道尔等营规中没有此条耶?”
    王錱见左公早就看穿自己所想,顿时泄气,暗想自己果然自视过高,而犯了兵家大忌,自己纵然看不上曾国藩,但不该不受调令,自己之罪确实太大,不过方才既然骆秉章并无怪罪之意,那自然已与左宗棠达成共识,而旁边谭钟麟还面带笑意,莫非眼下左宗棠之行为乃是故意试探自己,想到此处,心中已是有数,此时也不待左公再说,离开椅子,又朝其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一时泪如雨下,哭声中夹道:
    “是我害了三千湘勇,无数故交,王錱罪该万死,再无颜面见家师与父老了,请左师爷杀王錱以谢天下……”
    左公见王錱如此表现,反倒一怔,转而马上明白,王錱果然聪明,已然看穿自己的表演,才马上化愤怒为苦情,看来自己已不必再继续演下去了,便趋步过来,与钟麟一人一肩,将王錱扶到椅上,见其仍伤心不已,抽噎不止,只好安慰道:
    “罢了罢了,璞山毕竟还是年轻,心高气傲也是在所难免,经此一败,反倒能使今后更为慎重也。”
    钟麟亦出言宽慰,王錱才渐渐平复,见左公面色早已缓和,眼中甚至似有笑意,忙擦干眼泪,又起来行礼,左公以平辈身份答礼,王錱心下顿安,想及左公此前从未见过自己,竟然了如指掌,不由大为佩服,念及方才左公才说了自己败因之一端,还有两处,忙道:
    “还请师爷再指点王錱败因。”
    说话时犹带哭音,委屈之情顿显,钟麟不由失笑,左公早哈哈笑出声来,王錱也笑起来,场面顿时亲密起来,只听左公敛住笑声,徐徐道:
    “岳州败因,其二乃汝等未能知己知彼,先是过于相信百姓之言,虽然湘阴城外杉木桥一役,受利于乡绅指引,但此系偶然,发逆作乱数载,百姓早已不似从前质朴,是以今后军情,必须由可靠之人亲察,方能做到知彼;而岳州城内,并无粮草,实乃死地,不能坚守,而一旦被围,绝不能全身而退,强不可守者而守,是谓不能知己也,不能知己知彼,谈何谋胜也?”
    “谢左师爷教诲,之前总听人说左师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番才能亲见,深为感佩也,今后王錱定将听从师爷之命,绝不违拗。”
    “好说好说,不过既然璞山也非寻常人物,这左师爷的称呼听来甚是别扭,文卿兄貌似与璞山年纪相仿耶?”
    “钟麟虚长璞山兄两岁也。”
    “既如此,以后璞山就同文卿一样称呼即可。”
    王錱忙道:
    “此事万万不可,左师爷乃是家师挚友,无论如何要高王錱一辈。”
    “唉,这世俗也是莫名,前番为胡润之书信亦是如此,甚是烦恼,左某同他相识数十年,年龄相仿,非要以姻丈相称,左某数度纠正,仍不能避开世俗,文卿,还是我等兄弟相称畅快也。”
    钟麟见左公话题一时没了边际,忙笑道:
    “既然季兄觉得璞山兄称呼师爷别扭,那就改称先生,之前璞山兄即如此相称,也算妥切。”
    “好好,方才说到战守,岳州一役,败因最大之处左某尚未言及,那就是骄兵必败也,湘勇团练以来,屡次剿匪,无往不利,杉木桥岳州初战,又皆顺利,是以形成湘勇自统领及至兵丁,无不自满骄矜,蔑视发逆战力,乃至措手不及也。”
    “发逆虽然人多势众,但每多裹挟,王錱仍觉其战力平平,难道左先生另有高见?”
    “哈哈,这还是败在不能知彼之上,据左某所知,而今湖广交战,为发逆称作西征,主帅乃是伪翼王石达开也,前年白沙洲一役,向荣差点全军覆没,即是拜其所赐,半年前田镇失守,三月前江忠烈公殉难庐州,两月前吴甄甫制军命丧黄州,难道还不能见其端倪乎?”
    “先生莫非以为,这石达开才智较江忠烈公犹胜一筹?”
    以当时湖南士子无不为江忠源惋惜之态来看,众人皆觉世间已少有更胜一筹者,连王錱都不敢自大,左公敛色道:
    “江忠烈公之败,虽有诸因,但绝不能因此而低估这石达开也。”
    “久闻先生心性高绝,王錱一向视为榜样,不想先生竟会如此重视这石达开,那以先生亲执三军,总能与其一战矣。”
    “哈哈,璞山这焦急性格倒真与左某相似,需知战守之道,非仅主帅心智所定胜负也,兵家常曰天时地利人和,非三者齐具不足以谋必胜,自去年发逆占据金陵后,攻守之势已然逆转,我方处于守势,如今纵使左某再有十倍才智,亦无法迅速战而胜之也。”
    “所以先生才甘居幕后,等待天时逆转?”
    “如此论断也无不妥,不过时势亦须有人来造,左某早在去年即已断定,眼下惟有守定本省,力图控制鄂、赣二省,与发逆对峙,等待时机也,在战守之势未能逆转之前,败不能失湖南,否则再无根基,胜不能出三省,否则徒劳无功,江忠烈不听吾言,殒身庐州也不意外,眼下长沙戒严,形势不利,头绪万端,左某须能守住湖南根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璞山如愿助我一臂之力,则一省军事,尚需君等统领也。”
    王錱本就聪慧,方才虽是一波三折,但是左公所分析之事乃是高屋建瓴,确胜自己甚多,他一向豪迈不羁,早将左公有意折辱之事抛在脑后,决然道:
    “王錱愿为先生驱使,万死不辞,只是岳州一败,损折甚重,虽有先生与宪台大人开脱,恐也难抵曾侍郎责难,今后恐怕已难服众也。”
    “唉,要说到损失,此一役的确惨重也,两千练勇倒在其次,数位营官及帮办皆是贤良之才,却连连损折,作为一军统领,需知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如今营中除了钟氏两位营官,其他损失如何?”
    “都怪王錱孟浪,除了两位营官,有大小功名帮办军务者还有钟禹廷、钟凤阁、王嘉猷、刘青轩、蒋碧生、朱献生、龙奏文这七位战死,葛敦仁、易鸿陆、刘恪臣三位突围之际不知下落,恐怕多已遭厄。”
    “损失竟有如此之重?想我湖湘俊才,尚未到一展宏图之际,竟然纷纷殒身,殊为痛惜也,璞山今后定要慎重,谋定而后战,绝不能再有如此折损也。”
    “先生教训的是,王錱经此大败,引为奇辱,倘度过眼前一关,尚能带兵,以后再有鲁莽,绝无颜苟活片刻也。”
    “眼前一关无须担心,曾侍郎自然由左某来说服,就算朝廷知道,也不会治以重罪,军务繁忙,你须尽快回营,按中丞之命收集逃亡,重编营伍,恢复士气,等待调命,眼前虽然战事紧张,但新败之军,不能急于求战,倘时机合适,左某自会安排汝等助剿,届时须把握时机,多立战功,将功折罪也。”
    “晚生多谢先生成全,绝不再辜负先生与宪台之厚望也。”
    左公又叮嘱了数句,王錱起身告辞,钟麟再从侧门送出府衙,已是满天星斗,约有二更时分,王錱如释重负,决定次日一早便回军营,二人闲聊几句,王錱又谢过钟麟,互相道了珍重,且往客栈而去。
    第三十九章 太平军湘潭布阵 左宗棠军营论兵
    初时左宗棠仅充幕僚,不受关聘,曾国藩以在籍侍郎帮办湖南军务,位高权重,然而二人意见相左之时,左宗棠以布衣之身咄咄逼人,甚至恶语相向,曾国藩也曾心有不甘,却每以失败来彰显对方的先见之明,最终为之折服,据载曾国藩曾亲为左宗棠书联以示弱,虽短短十二字,却将心性刻画鲜明,读来令人玩味无穷:
    敬胜怠,义胜欲;
    知其雄,守其雌。
    上章说到,谭钟麟送走王錱,已是二更时分,便折回巡抚府署后厅,方欲同左宗棠搭话,却恰听见曾国藩与骆秉章往后厅走来,曾国藩边走边道:
    “日间曾某无颜入城,是以今夜无论如何,定要见到季高兄方可,中丞千万莫再阻拦也。”
    原来骆秉章害怕曾国藩与王錱二人见面尴尬,有意拖延时间,无奈曾国藩意志坚定,谈了许久仍硬要往后厅而来,两人才并肩过来,钟麟忙隐到幕后,却听骆秉章高声道:
    “骆某就说,曾侍郎来蔽府乃是另有所图,却原来是要抢我军师也。”
    “岂敢岂敢,曾某与季高兄相别甚久,此来不过叙叙别情而已,君子不夺他人所爱,中丞就勿须担心矣。”
    却听厅门吱呀一声,原来左公自己已将门打开,抱拳道:
    “外面可是曾侍郎说话?”
    曾国藩见到左公,忙抱拳答礼,几人自又少不得一番客套恭维,想是曾国藩也觉时候已晚,不几句就引到眼前战守上来:
    “曾某蛰伏衡州半载,实以为能练成大军,一出必所向披靡,好保乡梓太平,为圣上解忧,不曾想岳州一役,先胜后败,只能退保省城,眼下贼氛正炽,本应痛剿,却了无头绪,军中诸将各执一词,竟然束手无策,一听说季高兄出山襄助吁门中丞,曾某与筠(指郭嵩焘)、霞(指刘蓉)二老皆如蒙大赦,是以连夜赶来问策,还请季高兄指点一二。”
    “曾侍郎谬赞也,有霞、筠二老在营,筹划想必完备,左某才来省垣十日,各处情形尚未熟稔,哪敢妄言也?”
    “哈哈,曾某与季高兄又非初识,谁不知季高兄之胸蕴天下也?莫非嫌弃曾某才拙,不愿赐教也?只是眼下长沙战守自为一体,想必吁门中丞亦不会刻意区分彼此矣!”
    骆秉章忙道:
    “涤生兄哪里话?如今兄台能以省城为要,骆某求之不得也。”转而面向左公道:“季高兄如有高见,不妨倾尽言之,骆某也可长进一二。”
    左公笑道:
    “岂敢岂敢,既如此,左某就信口几句,以眼下形势,当务之急应该集中兵力以图决战,之前岳州一役,已有兵力过散之嫌,且不说水陆各营呼应太少,就说陆营,塔智亭、胡润之二军早早出省,虽说崇、通一带颇有胜迹,然王璞山败于羊楼司后,二将已呈孤军深入之势,观战报至今尚未调回,倘发逆全力切断回湘归途,则大为不利也。”
    “季高兄所见果然透彻,不过今日才接塔智亭禀报,沙坪一战毙匪甚多,通城贼匪已经胆寒,骤然调回,或挫锐气也。”
    左公一听心中颇为焦急,但是却不露声色,故意低声道:
    “看来曾侍郎乃是胸有成竹也,那就请恕左某方才妄言矣。”
    曾国藩何等聪明之人,一听便知左公大有不屑之势,忙改口道:
    “季高兄莫要生气,曾某明日即下调令,催二将带勇回省,还请季高兄继续指点也。”
    左公长叹一声道:
    “兵家曰,善谋胜者,先立于不败之地也,如今发逆急攻湖南,其目的多为试探,亦或为破武昌争取时日,据俘获匪目供述,入湘首领不过一石姓国宗,伪翼王仍被和军门拖在安庆,则眼下湖南数万敌军定难顺畅指挥,一旦露出破绽,我方以精锐之师,全力痛击,则可灭其锋芒,使之不敢再觊觎我省,倘若任由发逆在我湖南生根,形成对峙之势,则成难了之局也。”
    “可是季高兄所言之破绽,恐非轻易觅得之处也。”
    “此事不可心急,曾侍郎首要之处乃是集中兵力,养精蓄锐也,水勇十营,战船炮火皆胜发逆,尤不可轻举妄动,陆营出战,也不宜过多,只要敌兵不逼近长沙,止于二三营则可,不妨示以积弱,以骄敌气也。中丞也已经札令江幼陶、李相堂所带楚勇随时准备,届时同时出击,必有斩获也。”
    “既如此,曾某这就安排,改日再来向吁门兄、季高兄请教。今夜已深,曾某即先告辞也。”
    三人又客套几句,骆秉章亲将曾国藩送出府门,钟麟从幕后闪出,道:
    “曾侍郎果然勤勉,如今已近三更,仍能不辍公务也。”
    “此公品性确属难能可贵,有传言曰,竹亭公因岳州一败而诫曾侍郎早起早食为要,是以曾侍郎每日天未明即起,天亮而食,已有数日,有如此勤勉之人领袖三湘,家国之幸也。”
    “何以曾侍郎竟不愿日间入城?存养书屋如今空置,倘曾侍郎驻于此处,一墙之隔,岂不方便许多。”
    “唉,去年曾侍郎在射圃被标兵围困,心有余悸也,如今出师不利,更是流言四起,自然不愿由人背后指点,才选夜间而来。”
    “可怜曾侍郎一腔热血,竟然不为众容也。”
    “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曾侍郎前有苛法之严,后有勒捐之嫌,富室乡绅多损其利,难免恶语相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彼等竟如此短视!”
    左公正欲再说,却见骆秉章已经回来,三人又就王錱之事谈了几句,见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就寝。其后几日,塔齐布、周凤山果然率湘勇急援长沙,胡林翼之黔勇,林源恩之平江勇,亦退回湖南,大军集于长沙外围一线对峙,眼看一触即发,太平军本欲直攻长沙,但见湘军战船严整,陆勇亦坚壁不出,小规模交战数次,未占到便宜,遂定计绕走宁乡,先破湘潭,以使长沙孤立无援,做长久围困之计,石祥祯亲带弱兵在靖港与湘勇周旋,由林绍章率精锐数万往上游扑去。曾国藩早命伍宏鉴、郭鸿翥、魏崇德扼守宁乡,三月廿五日,伍宏鉴、郭鸿翥战死,宁乡失守,战事紧时,塔齐布、周凤山所带数营不及休整,即赴援宁乡,仍是不及,遂改援湘潭。左公之前因探闻有太平军数十人闯入梓木洞,虽未到白水洞,但也忧心家人,亲带数百楚勇将兄长及家人接至长沙,住了几日,周氏欲往湘潭辰山母家避难,三月廿六日,左公刚送走自己家眷,却接到宁乡失守之战报,钟麟闻讯大忧,见厅内无人,忙道:
    “宁乡失守,湘潭必危,湘潭仅有五百协营兵,本无战力,怎能阻挡敌方数万大军,嫂夫人一行安危可忧也。”
    左公沉吟良久,方叹道:
    “未曾想敌军进展如此迅疾,宁乡竟然仅守不足一个时辰。家眷八人,只是经过县城,惟愿能先走一步,只要抵达石潭,再到辰山也就平安矣,眼下唯有静待天意也。”
    “季兄何不迅速调集大军前去迎击?”
    “此时调军,恐怕早已不及,何况愚兄也不想因为家人安危,而错失战机矣。”
    “此时不追击湘潭之敌,反是战机乎?”
    “哈哈,文卿到底不善战略,敌军虽然战力不及湘勇,但兵力远超,倘若集于靖港等地与我对峙,短时难措手也,如今对方既然上扰,则必已分兵,敌方所恃,无非人多,我方只须集中兵力,击其一端,则能奏效,眼前胜负在此一击,愚兄怎敢不慎重也?”
    “季兄之见,乃是先让湘潭,以分敌兵?”
    “然也,倘若湘潭重兵相守,敌军退回,定又集于靖港一带也。”
    “那季兄觉得,湘潭与靖港,何处才是此战战场?”
    “唉,愚兄心里尚在犹豫,眼下最忧湘勇能否奋力一战也。”
    “对了,曾侍郎已经数次派人来请季兄赴军营商讨战事,季兄是否也应去查看一番?”
    “去是定然要去的,不过眼下去与不去已无什区别,湘勇内部,必难形成定议,愚兄早已叮嘱曾侍郎不可轻举妄动,但愿其能驾驭诸军,以待时机也。”
    湘潭距长沙本就不远,战报传递迅速,眼见廿七日辰刻太平军已破湘潭,家人幸早两个时辰离开湘潭,左公见书心中大定,对战事已经成竹在胸,廿八日夜间塔齐布、周凤山已与太平军交手,小胜三阵,太平军全力经营湘潭,欲做长久之计,廿九日左公一得战报,即带李辅朝、江忠淑等楚勇战将赴曾国藩大营商讨,钟麟自是随从文员打扮,一起历练。却说几人到时,曾国藩大帐中早已围满,所有营官、帮办、幕僚、谋士聚集一堂,议论之声嘈杂一气,曾国藩终于盼来左公,忙压住众人声音道:
    “季高兄终于肯来大营也,想是时机已到,速请分析战况,以行调度也。”
    帐中郭嵩焘、刘蓉、夏銮、邹汉章、曾国葆等一众与左公等几人早有交情者忙行礼寒暄一番,钟麟立于门口一角,无人注意,左公等纷纷答礼后坐下,早有侍从献上茶水,左公抿了一口,才道:
    “曾侍郎幕中果然人才济济,战守策略想必已有定论,此刻不妨明说也。”
    只见幕中两位年轻谋士打扮样人同时站起,稍年长者又坐下,年轻者道:
    “左先生,晚生乃是王闿运,陈隽丞(陈士杰)兄与晚生意见相同,我等认为,眼下发逆兵分两路,我军必须专攻一路,此乃众人皆知之事,不过所争之处,即是先攻何处,晚生与隽丞兄等以为,先攻湘潭乃为上策,郭大人同曾营官等主张先攻靖港,由是相持不下也。”
    “哈哈,王壬秋果然爽快之人,只是先攻湘潭何以乃为上策也?”
    王闿运见左公知道其名字,心中顿生信心,道:
    “湘潭乃是商埠,又控湘江上游之咽喉,发逆一旦在此立足,则成久战之势,至时省城必遭上下夹击,退无可退,倘一战胜之,进可图谋岳州,退可保住衡州,乃为两全之策也。”
    左公还未答话,就听有人抢道:
    “恐怕更是因为你出身湘潭,不忍乡梓受掠罢!”
    王闿运很激动,却无话反驳,只是涨红了脸,左公转向曾国葆,此人乃曾国藩幼弟,时年二十五六,亦是血气方刚,只是碍于其兄之严不敢插嘴,由是笑道:
    “季洪兄想必意见不同,且将理由说来一听。”
    只见曾国葆撸了撸袖子,抱拳道:
    “曾某以为,只要全力攻占靖港,则会切断湘潭之敌退路,至时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岂不是手到擒来也,我等在岳州出师不利,急需全歼逆匪以长士气,朝廷多次催促我军东下,我等却泥于乡梓,不见一次大胜,该如何向圣上交代也?”
    湘潭与曾氏所居之湘乡很近,曾国葆说的大义凌然,自然有人随声附和,有人又建议不如分兵两路等,眼见的争吵起来,又是一片嘈杂,左公遂向刘蓉道:
    “霞兄意下如何?”
    刘蓉与左公早年同窗读书,相交甚厚,左公深知其才,是以相问,却听刘蓉道:
    “眼下发逆大军奔袭湘潭,靖港之敌应是虚张声势,拖延我等,兵家曰以强击弱,速战胜之,愚弟以为,季洪之议可行也。”
    左公见众人仍然议论纷纷,独有两位营官相邻端坐,从始至终未出一语,当下好奇道:
    “这两位营官何以不表意见也?”
    其中一人站起道:
    “我等皆是战将,但谋如何冲锋陷阵,不宜参与谋略也。”
    左公心中赞叹,转向曾国藩道:
    “涤生兄手下果然卧虎藏龙,这两位……”
    语速有意放慢,曾国藩忙介绍道:
    “左边这位,姓杨名载福,字厚庵,方才说话之人姓彭名玉麟,字雪琴,二人各领水勇一营也。”
    左公施礼,两人皆站起答礼,左公又问彭玉麟道:
    “彭营可知属下兵勇意见?”
    “末将属下水勇多是衡州一带乡民,自然希望先攻湘潭,但带兵之人,但知军令,岂能为私情所动也。”
    “说的好,左某给曾侍郎道喜矣,有将如此,此一战必胜也。”
    众人见左公如此褒扬彭、杨二将,虽然各有情绪,但也不好再开口,左公之意,大家都能清楚,战略之事,营官等本不该多言,但应遵命而已,不过他们前来商讨,本也是曾侍郎之命,是以亦有委屈,只是见左公出言自信,又多闻知其在长沙力压巡抚之气焰,不肯出言得罪,一时肃静下来,只听左公面对曾国藩,徐徐道:
    “左某之前未至大营,非是倨傲,实乃抱有疑惑也,发逆作乱,侵我乡梓,我三湘士子无不愤慨,每图将其殄荡一清,如今发逆分兵,乃天赐良机。方才霞兄所言极是,靖港之敌犹如柳泉居士(蒲松龄)所谓前狼假寐,盖以诱敌者也,其意不过窥视长沙,使我不敢全力救援湘潭,而从战力分析,湘潭必为发逆精锐,是以倘若全力出击靖港,定能速胜也。”
    刘蓉、郭嵩焘等人深知左公行事风格,既先说靖港,则必是图谋湘潭也,方才支持先攻靖港的人群皆已跃跃欲试,却又为左公先前气势所慑,不敢插话,左公遂笑着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只是左某又想及一层,湘勇新建,未多历练,才经新败,此战必须万无一失,方能有利后续之势也。而从眼下形势,先攻靖港固然能断发逆退路,造成全歼之势,但是发逆兵力数倍于我,退路全无必定死命相搏,我等武器战船虽优,敌方却是哀兵,难有把握也,诸位将士皆有雄心,只是以薄弱兵力,面对困兽,非明智也。”
    左公顿了一下,见有位营官欲说话,却不让其开口,继续道:
    “而倘若湘潭一战击破,发逆必定溃逃,并无困兽之志,靖港之敌反被裹挟,必将一败涂地,我等于敌军溃逃之际多行拦截,分部杀伤,则会使其有草木皆兵之惧,逐之出省,非难事也。”
    左公说完,将新上的茶水又端了起来,看向方才早欲开口的营官,此人得到鼓励,道:
    “晚生普承尧,宝庆协中军都司,蒙曾侍郎垂顾,得领一营陆勇,晚生以为,发逆既然已经深入长沙周围,如果不能剿杀尽净,仅是击溃,则必使发逆四散逃命,将有大量逆匪混入民间,倘若再与当地土匪勾结,则湖南将无宁日也。”
    左公含笑示意普承尧坐下,对曾侍郎笑道:
    “哈哈,都说曾侍郎善拢人才,今日一见,方知非虚也,普营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反过来想,数万发逆之中,裹挟良民并非少数,诸位多是军人,自然不避血腥,然而抚军大人,抚民一方,曾侍郎久居吏部,化育天下,岂能不予子民改过之机?左某也以为,只要不是久战凶顽之贼,未必非要赶尽杀绝也,至于之后潜藏危机,抚军大人早有安排,其乃此战之后事,普营可能体谅其中苦心?”
    众人见左公分析确有道理,又搬出巡抚骆秉章的名头,更加不敢承担失利之责,一时皆闭口不语,曾国藩道:
    “既然季高兄之言,众人皆无异议,那就算是定下,季高兄还有什么指教,但请明言。”
    “曾侍郎客气矣,军事之事,首在纪律严明,一旦军令宣布,除非统帅调命,擅自违抗者,当应军法处置,先前老湘勇王錱统领不遵号令之事,诸位皆应引以为戒也。”
    众人听左公犹如统帅一般说话,不由自主的皆齐声答道:
    “遵命!”
    第四十章 曾涤生兵败投水 左季高登舟劝慰
    光绪二年(1876)秋,章寿麟舟过铜官渚,秋风乍起,山影摇曳,忆当年于此救起投水自尽的曾国藩,感慨万千,遂画下《铜官感旧图》,时曾文正公已去世四载,廿二年前旧事复见天日,当时目睹者陈世杰、李元度、左宗棠等亲为赋文,后人蜂起感喟,诗词序跋存世百余篇,竟成文化书法之瑰宝,今改罗正钧(左宗棠年谱作者)题诗数句,以观时景:
    愤极身先士卒死,出师未捷宝刀裂。
    谁识当年负石心,世平哪忆救时杰。
    咸丰四年三月廿九日,为援湘潭,骆秉章命江忠淑、李辅朝率楚勇两千,张正扬带镇筸兵五百先后出击,曾国藩则将水勇战力最强之五营分由褚汝航、夏銮、邹世奇、彭玉麟、杨载福等人管带,先行上援,自己计划亲带剩余五营水勇,二营陆勇作为后继,于次日亦开拔上游,不料四月一日这天,长沙城外绅民听闻曾国藩大军欲离长沙,便极力挽留,又有人谎言靖港太平军人数甚少,苦求曾国藩先破靖港,曾国葆等人也极力怂恿,曾国藩遂改变计划,命水营于四月二日乘风下驶,直冲靖港,自己则率陆营驻守白沙洲掠阵,先是水营于铜官渚溃退,曾国藩亲带陆营往援,甫一交战,曾国葆营即畏战溃逃,曾国藩执剑阻拦不住,大军一败涂地,曾国藩羞愧难当,赴水自尽,所幸章寿麟眼疾手快,没入水中为激流带走之前将其拽起,才免于一死,残兵退回长沙附近。
    单说左宗棠在巡抚后厅接到靖港失利之报,大怒不已,也不管巡抚及不少下人在旁,将禀牍奋力甩出,破口大骂:
    “这个曾国藩,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左某已与其定下先破湘潭之计,彼却擅自改变计划,出战靖港,非但不能成为后备战力,以防不虞,反而损兵折将,溃不成军,难以收拾,左某人该自剜双眼,才能将三湘安危寄望于此人也!”
    骆秉章连忙命闲杂人等退出大厅,不准靠近,下人们也不愿被左公当成出气筒,纷纷退出,顿时厅内只剩下谭钟麟及骆、左三人,骆秉章浮沉宦海多年,深知进退之道,忙安慰左公曰:
    “季高兄切莫生气,曾侍郎既已铸成大错,惟有思图弥补,值此危急之时,省城安危乃至三湘存亡全仗老兄筹划,万不能动怒分神也。”
    钟麟也忙出言安慰,左公方渐渐平息下来,长叹一声道:
    “如今惟盼湘潭水陆各营能奋勇杀敌也,好在塔齐布虽不善将略,但忠勇可嘉,再有楚勇协助,趁发逆立足未稳,尚有良机也,靖港败军本属防备万一所用,如今已是退路全无,我等只好静待湘潭战报矣。”
    正说间,忽听前厅有报提臣藩臬两司到,左公不屑道:
    “想必是鲍、徐、陶等人已闻靖港败讯,又来播弄是非矣!”
    “季高兄打算如何应付?”
    “如今靖港虽败,但湘潭交战正紧,万不可出现人心浮动之势,中丞须严命各处,不得造谣生事,更不许动摇湘潭军心也。”
    骆秉章连连点头,已听见一阵吵嚷渐向后厅而来,骆秉章打开厅门,走出不远,即看见提督鲍起豹,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长沙知府仓景恬等率领一众官员往后厅涌来,见到骆秉章正站在门外,表情严肃,声音遂小了下来,只听鲍起豹道:
    “姓曾的不过一在籍侍郎,依仗圣上信任,劳三湘士民,穷一省财帑,却屡屡败绩,不见寸功,长此以往,湖南再无宁日!中丞不宜再与敷衍,该早上奏折,述其情状,劾其劣迹,以正朝廷视听,我等受长沙士民所托,来向中丞请命也。”
    鲍起豹与曾国藩本有旧怨,是以领头发声,众人又议论起来,一时七嘴八舌,乱像毕显,骆秉章连忙高声道: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眼下湘潭正在血战,是非成败,均在攸关,骆某也知诸位皆为省垣安危操劳,但如今胜负未定,岂能慌乱乎?我等静观其变,一旦湘潭再有闪失,骆某定会同诸位一起严参有罪之人,倘若我等心急,将来湘潭败绩,则有动摇军心之嫌,而或反败为胜,岂不尴尬之至也?”
    骆秉章见诸人又要争执,忙劝大家到前厅座谈,左公与钟麟在后厅目睹前后,钟麟笑问左公道:
    “季兄以为,曾侍郎与眼前诸人,哪方更为讨厌也?”
    左公一怔,继而道:
    “眼前这帮人乃是唯恐天下不乱也,几多蝇营狗苟之辈,相比起来,这曾侍郎终究有些质朴可爱,文卿何以有此念想?”
    “愚弟以为,曾侍郎定然也能料到眼前形势,先前已惧众口铄金,而今又受此大挫,落人话柄,想必无颜再见诸人,才会投水觅死矣!”
    “表演一下也好,总需堵一下众人之口!”
    “万一曾侍郎心性忠纯,死志甚坚耶?”
    “死了也好,省的以后再有这般蠢事!”
    “季兄定是说笑矣,眼下曾侍郎恐怕仍是无可替代也,江忠烈公之憾,季兄忍见再于曾侍郎身上复演乎?”
    左公闻言呆了片刻,暗叹钟麟竟是如此镇定,倒是自己,过于愤怒,有失方寸,不由盯着钟麟看起来,钟麟被看的有些忸怩,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左公忽然爽朗的笑了两声,方道:
    “文卿果然不同常人,定力远胜愚兄也,方才胡言乱语,倒叫文卿笑话矣。”
    钟麟连忙谦言数句,左公沉吟了一会儿,道:
    “反正前厅也是耳不忍闻,不如随愚兄出一趟城,倒是真该同这位曾侍郎好好交个底矣。”
    当时靖港新败,长沙戒严,各城门早闭,左公与钟麟也不带兵丁,缒城而下,直奔南湖港而去,左公边走边沉思,钟麟却想起当日同王褒生、朱教玉等随左公入长沙,正是缒城而上,恍若眼前,只是如今教玉尚在山东,而王褒生得同知衔后,卸掉善化县令,如今在湘南郴桂一带帮办团练,已有一年余不见矣。这南湖港在善化县南三里之处,属于湘江岔口,曾国藩行舟即泊于此处,不久既已进入大营,只见新集溃勇东倒西歪,大小伤者或喊或哼,一片狼藉,有位帮办认得左师爷,连忙过来招呼,自告奋勇的领二人往曾国藩舟上去,只见大舟之上有三人立于甲板,周围一圈小船,皆有一二人,小心翼翼守住。二人被领着沿浮桥走近,钟麟认出舟上三人乃是陈世杰、李元度、王闿运三位谋士,但听曾国藩尚在破口大骂几人多管闲事,几人见左师爷带了随从前来看望,迎上来施礼,左公低声问:
    “霞、筠二老不在舟中?”
    李元度亦低声道:
    “二老方才离开,也是劝说不下,被曾侍郎骂走矣,方才还欲执剑手刃曾季洪,才被众人拦回,我等三人更不敢搭话,只是曾侍郎已经三度赴水,不能不防也。”
    “哈哈,诸位虽是才俊,恐却不得劝说要领也,如今左某既然来了,曾侍郎的安危就勿再担心,诸位先将这些小船驶远,莫弄得风声鹤唳一般,我有要事须同曾侍郎相商,文卿,你守在船头,不许任何人靠近,三位如有空闲,请帮左某看住这浮桥一头,莫要他人打扰,未知三位可愿相助耶?”
    三位谋士相互看了一眼,显是也无他法,遂点头应下,不一会儿,周围小船渐渐驶远,李元度等三人果然分守了浮桥,王闿运离得最近,但流水淙淙,这段距离已经可以确保无法听见舟内说话,方安顿完,想是曾国藩躺在床上,听外面无声,以为没人,又欲冲出舟门,却看见左公正立在门前,又退了回去,也不说话,复又躺在了床上。左公呵呵笑着入仓道:
    “涤生兄,就算要堵住众口,跳了三次湘江,也该收场矣,莫非阁下还要在左某面前再演一出?”
    只听曾国藩冷冷哼了一声,显是不屑解释,左公围着床前踱了两圈,又将书案上的几张纸端详了一番,长叹一声道:
    “涤生兄这又是遗书,又是遗折遗片的,看来是真不想活矣!”
    曾国藩又冷哼一声,忽然起了床,来到书案前,奋笔疾书一通,才对左公道:
    “此乃长沙城外湘勇所存炮械、火药、丸弹、军械之数,季高兄代曾某检点,如若符合,请交与中丞,曾某再与中丞写封便书,之后一省安危,就拜托季高兄了。”
    说着又要伏案书写,只见左公一把将毛笔夺下,曾国藩欲抢,左公早已将笔杆折断,顺手扔出舟门,曾国藩跺了跺脚,转身又躺到床上,再也不肯出声,钟麟所距甚近,只见曾国藩头发胡须全乱,甚是惹人怜悯,短衣还是湿的,上面能看到不少泥沙,也不知是身体发冷,还是过于激动,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渐渐竟听到低低的抽噎声,左公一时看的苦笑不得,不由的高声道:
    “哈哈,涤生兄这形象,甚像被主家才寻回的猪仔也!”
    王闿运大约听到了左公的声音,疑惑的向这边望来,钟麟连忙微笑摇头,并咳嗽了一声,左公顿觉自己有些失态,也咳了两声,却见曾国藩仍是没有反应,左公才知钟麟所料不错,曾国藩死志果然甚坚,一时也有些悲悯,便在床沿坐了下来,低声道:
    “左某知道涤生兄心志已决也,不过眼下战事未了,仍是大有可为之际,老兄横竖一死,然后倘湘潭诸军大胜归来,岂非亘古未有之奇谈?诸将士浴血奋战,却已无处请功,涤生兄于心何忍也?”
    “好了,季高兄莫要再劝,就算湘潭大胜,也无颜再见诸将,曾某人是何等愚笨,竟能做下如此低劣之事也。曾某知道,季高兄早就不屑,才数度不愿出山相助,省垣之内,视曾某如眼中之钉者不胜枚举,骆中丞带藩臬一行视察省防,经过敝舟却不愿会晤,又是何等遭人厌弃,岂无自知之明?曾某上无颜对君父,下愧赧见友朋,真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季高兄顾念你我旧谊,就让曾某一死了之矣。”
    边说边哭了起来,一度几近哽咽,左公想是也能体会此刻悲凉,竟然一直未打断曾国藩,直到其倾诉完,才道:
    “糊涂!老兄若是一死,才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那倒是左某人看走了眼,空对老兄寄以厚望矣。老兄岂能没有半点令尊风度耶?想竹亭公何等磅礴磊落,可会如此忌惮流言蜚语?”
    曾国藩虽是伤心欲绝,却并未充耳不闻,听到左公话中有话,才渐渐停住伤悲,奇道:
    “方才季高兄说对曾某寄予厚望,奈何曾某却总觉季高兄不耻同道也?”
    “唉,涤生兄故交门生遍布天下,何缺一个左宗棠?但老兄若以廓清寰宇为志,总要出省征战,不能没有根基矣!湖南必是老兄根基,左某出幕抚署,实欲稳定一省,以成全老兄,再无后顾之忧也。”
    “可没有季高兄这般人才运筹,曾某连连失利,恐怕未到出省之时,就成发逆之囚徒也。”
    “哈哈,老兄可真高看左某。不过目下战守不利,并不全怪运筹不妥,只是涤生兄身在局中,难见其根本也。如今发逆气焰正凶,官军本是守势,朝廷各方却图谋一蹴而就,不顾天时地利,自然处处溃败;湘勇新军才成,战力仍须锤炼,远非几次出操可成也;再有凡名将者,非恶战无以脱颖而出,左某也多是纸上谈兵,不过还要奉劝老兄,切莫贪图权柄,而须依仗才杰也。”
    “曾某不擅军事,岂无自知之明也?前番湘中名宿各怨曾某薄待王璞山,想必季高兄也有耳闻,可是王璞山不听号令,一意孤行,也是人尽皆知之事,倘若真有可以依仗之人,曾某也愿身居幕后,但谋粮草矣。”
    曾国藩语气已经逐渐平静,显然左公的劝说已有成效,停了片刻,又道:
    “再有,季高兄见卓识远,是否真对朝廷不抱希望也?愚弟曾闻谣言,说发逆曾与季高兄通信,可是实情?”
    “哈哈,都说谣言可畏,今乃见也,倘左某勾连发逆,这长沙城早不知失掉几回矣。涤生兄放心,发逆气势虽凶,但其内部亦有种种危机,如今所需者乃是时机也,故而老兄今后战守,当有分寸才好。”
    “还请老兄明言。”
    “如今北省督抚将军学政皆是满人,赣省亦新更巡抚,张石卿又被满臣中伤,显然朝廷对我汉人掌军防范甚严,涤生兄虽有圣上深信,然而也需量力矣,眼下湘勇出征,几无寸功,就算将发逆逐出湖南,也不过保卫乡梓而已,再解武昌之围,又能如何,然而倘若湘勇能从发逆手中收复武昌,则湘勇与绿营高低立现,至时朝廷才能真正依仗老兄,此为关键也,涤生兄不会真想凭湖南之力而踏平天下吧?就算我湖南人才辈出,财力亦断然不足也。”
    “季高兄所说虽然有理,但曾某还有困惑,难道季高兄对湘潭胸有成竹?”
    “哈哈,前日我等定计,老兄所率之军并非精锐,只起掠阵之用,倘靖港之敌趁胜而上,夹击湘潭,则我军危矣,如今却不见行动,要么敌军再无兵力,要么敌将谋略平平,左某虽不敢妄言必胜,但足有八成把握。”
    “但愿如季高兄所料也,可是老兄意思,即使此战胜出,也不能出解鄂省之围,是否有见死不救之嫌?”
    “唉,南北两省,本是同根,黎民无辜,左某何尝不想救援?但是形势所迫也,一来发逆畅行大江无阻,我军冒进有腹背受敌之虞,二来崇伦、青麟等辈害死令师吴制军,涤生兄想必亦有怨言,何不趁此机会,取而代之也?三来此战过后,必须重新整合水路大军,先前水陆近两万人,二十多营,怎能只设营官,不设统领也?”
    “其他不论,就说各营兵勇,本是营官自行招募,帮办之人也多是友朋,怎好设统领直接辖制?再说各营官地位相近,亦可牵制也。”
    “糊涂,所以说涤生兄不谙军事。兵战凶危也,怎能放任各营官互相牵制?对付土匪草寇,数百人足矣,自然不见大碍,但发逆大军早已成势,再不合力,只能被各个击破,统领辖制之事,当务之急也。”
    “可是朝廷没有命令,曾某怎好开口?每位营官均是故旧,很难厚此薄彼也。”
    “涤生兄说起此话,左某倒有一言相劝也,自古军事,必须赏罚严明,不可顾念亲朋旧情也,老兄初掌大军,没有经验也是在所难免,此一方面,该向罗罗山师徒取经矣。”
    曾国藩知道左公之意乃是自己治军不如罗泽南、王錱师徒,自己之前虽在惩治匪歹顽凶、劝捐等方面甚是严苛,得了个曾剃头之名,但是对于湘勇内部,的确未明赏罚之道,所以也不好辩驳,只好转移话题道:
    “那以季高兄之意 ,眼下湖南内外,谁能独挡一面?”
    “哈哈,涤生兄总是如此着急,方才左某已说,良将需战火历练,堪当大任者自显其功,老兄提拔统领,就从历次作战中功高之将选择,岂不正可以严明赏罚,同时筛选人才乎?至于独挡一面之才,王璞山定然难入老兄法眼,不过罗山先生既能镇守衡州,自然甚得兄意,胡润之文武双全,担当一面也是无虞,只是若仅为战将,则有埋没之憾,其余人物,尚需历练也,此战结束,正该老兄慎择也。”
    第四十一章 曾国藩重整湘勇 塔齐布醉酒受教
    咸丰四年四月,湘勇于湘潭大破太平军,一举将对峙推至岳州长江一线,此后数年长沙再无戒严,被认为乃是湘军征战之奠基也,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等人也脱颖而出,扶摇直上,终成名将,今观战后彭玉麟所写《湘潭大捷》一诗,犹存震撼,择其数句,略鉴其情:
    炮震雷鸣湘水沸,一火重烧赤壁红。
    为语衡阳诸子弟,从今努力建奇功。
    上章说到,署长沙协副将塔齐布于三月廿八、廿九二日,趁太平军立足未稳,先在湘潭城外三战三捷,四月初一,褚汝航等水营续到。太平军本是通过陆路袭击湘潭,水军多为湘潭一带民船临时改建,事出仓促,战力不足,白天交战不利,晚上欲用火攻,又被湘勇察觉。初二日,湘勇水军全力出击,褚汝航点炮为号,彭玉麟、杨载福亲乘舢板督战,杨载福手臂中枪而不下火线,一举大破对方水军。初三日,休整一天的湘、楚陆营兵分四路,由塔齐布、周凤山、江忠淑、李辅朝管带,自四面全力围攻湘潭,各有斩获,江忠淑一路率先攻至湘潭西北角城下,安徽从九王炳元,六品军功黄德均率勇夺梯登城,将西门打开,江忠淑、塔齐布军先后杀进城去,太平军首领林绍章见大势已去,率亲军杀出重围,退回靖港,初五日,湘潭县城全部落入清军手中。王錱因岳州一败,升用同知直隶州功名被革,但其治军严明,又有左宗棠私下指点,当时在云湖桥、鲁家坝一带设伏,拦截太平军溃兵,也有不少斩获。初八日,塔齐布等率军追至靖港时,太平军早已全部退回岳州。
    消息传来,长沙一片赞誉,骆秉章亲带众人出城去接曾国藩,徐有壬、陶恩培等一见曾国藩,即冲到面前赔礼请罪,谭钟麟跟在左公旁边,心中暗道二人脸厚,却见左公直接将头侧过,大有一副非礼勿视之意,却见曾国藩精神早已焕然,头戴花翎,身着官袍,款款施礼,竟与徐、陶等人打成一片,直客气了半刻,方与骆秉章及左公等搭话,骆秉章早命人将存养书屋打扫布置,此时邀众人入城,骆秉章携住曾国藩之手,一群人随后浩浩荡荡往又一村而去,一路商民士绅夹道欢迎,不少地方还响起了炮仗,湘勇众营官、帮办、谋士无不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又一村,早有役仆在射圃摆好长宴,城内文武与湘、楚勇将领各按情谊,依次落座,喝彩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曾国藩一桌上除了骆秉章、刘崐、徐有壬、陶恩培、鲍起豹等二三品大员外,还特意邀了严正基、左公、郭嵩焘三位,刚好八人一桌,谭钟麟充作仆役,立在骆秉章身后伺候,众人寒暄之后,依次落座,又复说起此次战事之险及曾国藩等运筹之精,曾国藩连连谦辞,左公面带微笑,也不争功,酒过数巡,曾国藩正色道:
    “在下承蒙圣上垂顾,以丁忧之身帮办军务,本无半点才智,如今能保桑梓完好,全凭在座诸位贤达倾力相助也,是以看似功在曾某,实则在诸位也,此一杯酒,乃是对诸位贤达默默相助之谢意,在下先干为敬了。”
    座上诸人大多谦让,只有鲍起豹看起来情绪低落,这宴饮之地,正是当日他遣人为难曾国藩之处,当初他最看不起曾国藩一介书生练兵讲武,再加上清德、塔齐布等恩怨纠缠,才弄得如此尴尬。钟麟注意到左公话虽不多,却已盯了鲍起豹数回,料想暗有思谋,眼前几位都是将来的绊脚石,不将其搬开定难顺畅,只是不知左公是如何做的不露声色也。
    不觉日已偏西,众人酒足饭饱,纷纷起身告辞,曾国藩早已叮嘱各水陆营官不得多饮,送走众客,还要议事,曾国藩邀了骆秉章与左公,就往存养书屋而来,骆、曾自然并坐首位,左公、郭嵩焘、刘蓉等亦坐在上首,早有下人送上茶水,曾国藩虽从未见钟麟开过口,但已注意到其与左公形影不离,又相貌不凡,此时兀自立在门外,不由的问道:
    “这位小兄虽是仆从打扮,但看似非同凡人,季高兄何以不做介绍?”
    眼见郭嵩焘正欲搭话,就听左公抢道:
    “涤生兄误会矣,左某平时鲁莽惯了,每多疏漏,这位小兄乃是左某故交,最是心细,故而请其充当文书,时时提醒也。”
    曾国藩点头示意,命再准备一个凳子,令钟麟坐在下首一旁,二十余位营官帮办谋士依次进入大厅落座,只见曾国藩清了清嗓子,施礼一番道:
    “此次湘潭大捷,诸位各有功劳,之后曾某自会与中丞等向朝廷请功保举,只是衡州练兵以来,还有一事尚未定议也,需知古人用兵,无不先明功罪赏罚之道,今时事艰难,吾以义声倡导乡人,诸君从我于危亡之地,非有所图也,故于法亦有所难施也,然两次致败,盖由于此。是以曾某以为,趁此良机,须与诸位议定此事,以使其后有章可循矣。”
    众人议论起来,大多以为早该如此,有人质问道:
    “不知之前功过,是否也以新章处置?”
    曾国藩道:
    “之前功过,章度未明,只能酌情处理,除了曾国葆一案,其余曾某已同中丞相商,但表其功,不置其过也。”
    众人一听曾国藩欲要大义灭亲而立威,自然多无话可说,也有人小声嘀咕道:
    “曾营官也不应另眼相待罢?”
    曾国藩道:
    “行军法度,的确不应因人而异,只是但赏不罚,必难服众,此次曾国葆先是阵前蛊惑,致使临阵变计,继而御勇不严,致使陆营溃逃,倘章法早立,定是死罪,而鉴于种种情形,算是从轻发落,曾某已命其交出军权,杖责二十,回家面壁,不许再回军营,这般处分不及其罪之十一,但愿以此开启我军法度,能立竿见影也,以后诸位行事,曾某可能将无法再顾念亲朋故谊,但求遵章行事矣。”
    众人齐声称是,接着纷纷讨论起来,曾国藩接着道:
    “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之后慢慢商量补充,眼下各营均有损失,诸位归营之后,应及时抚恤伤亡,裁汰劣庸,补足勇额,全军要趁此机会休整操练,随时准备出征。”
    众营官领命而去,曾国藩又令几位谋士也退下休息,堂上只剩下钟麟与骆、曾、左、郭、刘几人,左公方道:
    “按照各处军报统计,湘潭一战,以塔齐布功劳最大,水路还是杨载福与彭玉麟最善战也,其余周凤山、江忠淑、李辅朝及水路几位营官自各有功,不知涤生兄可曾谋划统领一事?”
    “曾某昨夜与霞、筠二老初步打算,此处陆营今后交由塔智亭统领,一来此人的确能征惯战,二来职衔最高,别人当无话可说,衡州几营,自然由罗罗山统领,至于水营,则尚未定论也,褚汝航即补知府,夏銮同知,二人衔级最高,但彭、杨二将作战似更稳妥,季高兄可有高见?”
    “哈哈,此种大事还该涤生兄亲自斟酌,不过也不着急,毕竟老兄身在水营,可徐徐考量也。对了,此次奏报,涤生兄欲单衔还是会奏?”
    “曾某靖港责重,不敢欺瞒,还是单衔请罪,会衔报功矣。”
    “涤生兄任重道远,切勿妄自菲薄也。”
    曾国藩点头称是,几人又聊了一会,见天色已晚,就各自散了,其后几天,左公埋头拟折,不觉洋洒五六千言,初十日,曾国藩派人将拟折送回,但将一段关于王錱的事功圈出,左公再次誊写,仍将原话一字不漏,十一日,曾国藩忍不住亲来沟通,当时骆秉章不在府署,钟麟隐在幕后,厅内再无别人,两人客套之后,只听曾国藩道:
    “季高兄何以独重王璞山也?此人之前行迹,老兄不是不知,如此桀骜不驯,怎当大任?”
    “哈哈,涤生兄莫要生气,左某与王璞山并无瓜葛,但对其人尚能略知一二,此人性格虽然顽劣,但本领尚可,当下须才孔亟,且算弃瑕择用了。”
    “可是倘若此人仍在军营,则曾某何以服众?以后再有抗命之事,如何措手?老兄力主之严明法度岂不有成镜花水月之虞也?”
    “此事吾已有两全之策也,如今罗罗山数营精锐镇守衡州,固然稳妥,但罗山门下弟子良才甚多,衡州并非战守之关键,是以难以施展也,倘由王璞山来替出其师,罗山先生率军随老兄出征,涤生兄岂能再有怨言耶?”
    曾国藩显然听得心动,但又不甚放心,沉吟片刻,忧道:
    “罗山先生能来自然是好,可是衡州事关湘南安危,扼守长沙后路,震慑宝、永、郴、桂,御防两粤,不能片刻疏忽,季高兄可有把握?”
    “涤生兄尽管放心,左某岂是孟浪之人,据某观察,楚勇对老兄还是略有怨言,只是忍而不露,将来随湘勇出省作战,亦有隐患,不如将江老四同李相堂皆留于省内驻防,到时机动调遣,再辅以王璞山等,兵力足以应对,如此安排,老兄尚能满意乎?”
    曾国藩显然早知楚勇对自己存有成见,短时间内也不易消除,只好辩道:
    “江忠烈公之死,曾某虽有救援不力之嫌,但毕竟并无直接责任,奈何楚勇不能轻易体谅也!小小湖南,竟也难以齐心协力,何况天下矣!”
    左公见曾国藩忽然感慨起来,不由笑道:
    “涤生兄果然志虑忠纯,不过自古御兵之道,贵在顺势而为,而非貌合神离也。就如王璞山,既难统御,就不如留作偏师,能相辅相成,形成合力即可,倘若求全责备,岂不空自埋没耶?楚勇之事,老兄也勿须担心,江老四毕竟年幼,才略尚需历练,倒是皖中一军,仍随和春围攻庐州,江老二与刘荫渠皆有大将之风,倘若能安然归来,他日或能为老兄所用也。”
    曾国藩暗叹左公果然胸蕴天下,自己近来苦于征战,早将这支援皖楚军忘记,左公却了然于胸,将各支战力规划运筹,既然左公答应用王錱替换其师罗泽南,对自己大为有利,自然也就没有道理再争,便在奏折上签了名字,对外仍是耿耿于怀的样子,好让属下无话可说。
    次日曾国藩请罪之折同请功之折一同发往京城,左公却在这份奏折中大作文章,除了替王錱开脱外,巧妙的将剑锋指向湖南提督鲍起豹,原来清制,提督乃是一省军事之首,有调度战事之责,这份奏折中将塔齐布等将之功极尽渲染,各路大员也多提及,却独一字不提鲍起豹,只是最后签字会衔而已,果然十数日后,朝廷谕旨下达,以鲍起豹株守省城、畏葸无能,即行革职,不许留营,以云南腾越镇总兵常存为湖南提督,赏塔齐布总兵衔,巴图鲁名号,暂署湖南提督;曾国藩则因水师失利,革职留任,其余周凤山、杨载福等人各有升任。左公见自己妙计虽成,却偏美中不足,原来这新提督,正是两年前他以张亮基之命调度扼守龙回潭而抗命不遵的两位总兵之一,左公岂能甘心,于是再用骆秉章之名密参常存防剿长沙时遇贼不前,任意颠倒,希图欺饰等劣迹,咸丰帝大怒,将常存降为副将,发往直隶,交桂良差遣,实授塔齐布湖南提督,此乃之后六月中旬事,暂且表过。
    不表曾国藩如何整顿湘勇水陆各营,亦暂不语胡林翼自初九日驻军妙高峰,至二十日出剿湘潭,期间之交流后章单叙,且说这塔齐布,乃满洲镶黄旗陶佳氏,本有些能力,但为人憨直,三十余岁才混到前锋营鸟枪护军之职,不入流也,后来护卫上司有功升任三等侍卫,乃武职五品品衔,换作文官,不过芝麻官,却受到排挤,咸丰元年发至湖南署理五品守备,前文有叙,塔齐布遇见左公后,方才开始迅速崛起,先后升任四品都司,从三品游击,三品参将等,后由张亮基和曾国藩保为署理长沙协副将,总兵为正二品,提督则是从一品,塔齐布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连升七级,亦是时势造就也。
    五月这天塔齐布接到署理提督的谕旨,回想上年遭受鲍起豹之辱,忍气吞声,如今竟能取而代之,何等畅快也,是以饮酒颇多,正欲借酒劲至提督衙门炫耀一番,看看鲍起豹及其亲随的嘴脸,却报巡抚请其会衔奏对,便醉醺醺的往抚署而来,仆役接至后厅,骆秉章不在,独见左公正埋首凝思,这塔齐布虽然酒醉,却知左公恩情,见到之后,行弟子礼,左公见塔齐布已经酩酊,甚是不满,连皱眉宇,冷冷答礼,塔齐布也未察觉,见左公递过一道奏折,看也不看,就在骆秉章名字后面签字,原来当时定制,曾国藩革职之身,会衔须在最后,塔齐布虽是署理提督,但确实应在曾国藩之前签名,是以也就没有多想,却见左公勃然大怒,一只茶杯狠狠摔在塔齐布脚边,钟麟在身后看见,命下人仆从退出厅外,塔齐布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才看清身边只剩钟麟一人,左公脸色铁青,怒目而视,连忙低下头,不由自主的竟跪了下去,只听外面有人议论,显然对二品大员竟然向一位师爷下跪大为困惑,钟麟忙起身将厅外仆役赶离,只听塔齐布低声道:
    “塔三深受先生大恩,发誓做先生的弟子,今天高兴,多喝了些酒,惹先生生气,请先生原谅弟子的粗鲁。”
    左公见塔齐布说的真诚,气消了大半,面色已经好转,但仍不说话,向钟麟示意了一下,钟麟忙将塔齐布扶到桌旁坐下,端起一杯茶道:
    “塔三兄先喝口茶,你也不要怪左先生发火,先生只是不忍看你变成下一个鲍起豹罢了。”
    钟麟早知塔齐布读书不多,故而也不咬文嚼字,见塔齐布一副困惑的样子,便转向左公道:
    “季兄,你看塔三兄既已知错,就说他几句算了,莫要再生气。”
    左公长叹一声道:
    “智亭啊,当初左某见你朴实忠勇,不像那些贪劣之辈,处处帮你打算,怎么你如今升了总兵,署理了提督,就忘乎所以了呢?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喝了这么多酒,正打算去提督府摆摆威风吧?”
    塔齐布见左公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时汗如雨下,惭然道:
    “塔齐布不敢,只是当初他们欺人太甚……”
    “好了,左某何尝不知你的委屈,可是倘若你做了这种事,那跟鲍起豹、清德之流还有什么区别呢?如今是国家危难之际,大丈夫当为时局捐弃前嫌,团结所有力量,方能成就大事业,你读书少,我也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如果你咽不了这口气,就算不上英雄,今后也不用来见我,全当左某人看走了眼!”
    塔齐布思考了一下,顿觉左公之话大有道理,便道:
    “多谢左先生指点,塔齐布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之前的想法了,今儿回去就宣布,之前提督府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好,智亭本是质朴爽快之人,既然如此,左某再提醒你一事,你虽是署理提督,但更是曾侍郎属下的营官,这次湘潭大胜,湘勇以少胜多,战力可见一斑,将来必成天下名军也,曾侍郎有意将湘勇陆营主力交你管带,这是匡扶天下的机会,可比什么署理提督有作为的多,你不要看曾侍郎是革职之身,他在湘勇的帅位无人可代,所以,无论你今后官职如何再升,只要身在湘勇大营,就不能对曾侍郎有半点不敬也。”
    “塔三明白了,今后无论如何,塔齐布必以列将身份侍奉曾大帅,对了,奏折上的署名,是不是该列于大帅之后?”
    “不必了,还是按照朝廷定制,免的引人猜疑也!”
    第四十二章 故交重逢会湘幕 论道言志谋京城
    益阳胡林翼与曾、左并称晚清中兴三大名臣,于咸丰十一年八月廿六病逝武昌,曾国藩闻讯大恸,连书两幅挽联,左宗棠则失声痛哭,愤笔祭文八百言,其中“书来诀我,劳者思憩,君等勉旃,吾从此逝”,“我忧何诉,我喜何告?我苦何怜,我死何吊”等语足见二人之情谊也,今觅胡林翼《怀罗泽南》诗数句,以观贤者豪情也:
    马帐夜谈窗挂月,天时人事两茫茫。
    英雄热血吴江碧,蜺旌晓发剑飞霜。
    上文说到,咸丰四年四月,胡林翼率军驻长沙城南妙高峰十多日,期间与左宗棠多有走动,这天谭钟麟初次见到胡林翼,左公便将钟麟与林则徐、魏源等渊源略说一番,并极力夸赞钟麟,钟麟早知胡林翼仅长左公三个月,乃是平生至交,又皆与陶澍结姻,其感情犹在郭氏兄弟之上,而从平时言语中,更知胡林翼乃当时在世者最受左公服膺之人,是以钦慕已久,只见这胡林翼身高同左公相仿,只是瘦的多,两耳肥阔,脸型较长,下颚平圆,须冉颇稀,鼻翼英挺,双目温和,说话虽不铿锵,却显有力,倘若说左公有外刚之气,曾公乃内敛之极,则胡公当居于其间,钟麟甚觉亲切也。二公久别重逢,执手叙话不止,多是故旧之情与别后各状,胡公还有军务,遂约定来日再访,二人送出府门,钟麟疑惑道:
    “胡公果然非凡人物,难怪季兄屡屡惦念,只是以胡公身世与功名,早该位居显要,功业赫赫,何以屈于偏远知府多年,最近才升道员也?”
    钟麟所说身世功名是指胡林翼其父胡达源乃嘉庆二十四年探花,家世显赫,胡林翼十九岁娶两江总督陶澍之女琇姿(字静娟),二十四岁中举,二十五岁(道光十六年)会试中进士二甲廿九名。从年龄看,曾、左、胡三公相差不到一岁,曾公最长,胡公次之,左公再次,三人当时皆早已名显三湘;从科举功名来看,左公中举最早(道光十二年),曾国藩次之(道光十四年),胡林翼最晚(道光十五年恩科),但胡林翼连登黄甲,进士最早,曾国藩次之(道光十八年),左公连败三科,绝意科举,前文有述;但以当时地位而言,曾国藩早居礼部侍郎高位(道光廿九年),胡林翼却在贵州当了八年知府,之前张亮基屡次奏调其帮办军务而不得,最终才为吴文镕奏调成功,谈话时刚擢为贵东道不及两月。
    左公早年与胡林翼过从亲密,无话不谈,自然深知缘由,此时见钟麟疑惑,不由也陷入沉思,直踱回后厅,才长叹道:
    “所以说天心难测,世事无常也,道光十八年,老润翰林院散馆,考列第八,前途无量,彼时愚兄会试京城,居铁门周华甫(周扬之)宅,与老润日日携游,何等畅快也,只可惜愚兄才劣,再度败北,才有闷游岳州,与文卿同游洞庭诸事,如今想来,犹如幻梦也。却说老润次年翰詹大考,位列二等,授国史馆编修,二十年三月即充会试同考官,为天子试才,六月又奉旨任江南乡试副考官,已是声明远播,倘使一切正常,本该扶摇直上,谁知当年江南正考官户部侍郎文庆大病,老润三十昼夜独阅考卷一万四千有余,或是天意,只因统计有误,使安徽溢额一名,被降三级,此事情有可原,本无大碍,却是祸不单行,文庆病中竟私自将熊少牧(熊书年,号雨农,长沙人)带入闱场帮助阅卷,雨农当时只是举人身份,并无资格,事后文庆被严参,老润因失察之罪再降一级,自此为宣宗不喜,才浮沉至今也。”
    “季兄所谓文庆,可是当今户部尚书、内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
    “正是此人也。”
    “难道其不为十五年前旧事愧责?”
    “这个谁能料及也?听老润曰,当时之所以失察,皆因文庆素来对汉人尊崇,不似一般满人蛮横骄矜,是以甚有好感,才不愿弹劾,遂致失意也。文庆既有才能,又是旧勋,宣宗驾崩, 迅速起用之,只是与当年旧事相距甚远,或许早将老润忘却也。”
    钟麟点头,沉思了片刻,方道:
    “难怪胡公直到道光廿六年才能外放候补知府也。”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廿一年云阁公驾鹤,老润守丧三载,意志大为消磨,廿五年陶文毅夫人逝时,老润唁丧,时愚兄亦在小淹,卧谈十余日,老润已无意宦海,打算入主湘阴仰高书院也,愚兄劝说也不见效,好在林文忠公早年抚江苏时与陶文毅交好,深知老润之才,多次来信敦促,廿六年复入京城,六月花费万金捐报知府,然究非正途,羞于启齿,宁愿经略偏远之地,是以分发贵州候补也,也是运气,林文忠公廿七年移督云贵,老润于十一月得署安顺府,之后林公数度密荐老润,竟不可得,可见文宗成见之深, 登基之初,仍未见好转,当时愚兄以张石卿之名请调老润也不可得,至今时事艰难,才能有所松动也。”
    “难得胡公能心平气静,不畏艰险,经手安顺、镇远、黎平三府均转危为安,其才能得以尽显也。”
    “老润其人,虽眼界略有拘囿,但其才智,不下愚兄,堪以独当一面也,更难能者其心胸开阔,光明磊落,比愚兄,甚至比曾侍郎更能容人矣,是以日前曾侍郎欲使其领湘勇,为愚兄所劝阻,老润乃是封疆之才,驱之如列将,无异焚琴煮鹤也,愚兄需要帮其谋划一二,使其尽快脱颖而出才好。”
    “以钟麟所见,只在省内谋划,即便胡公能有战功,也比不过湘勇各统领,不如同时在京城用力,也好双管齐下也。”
    “文卿的意思是……难道是说文庆?”
    因为钟麟之字同文庆发音相似,左公说完,觉得拗口,不禁哈哈笑起来,钟麟也是大笑不止:
    “哈哈,季兄以为如何?当时胡公能不惜身受牵连,助其隐瞒,虽事情败露,却更显真情也,倘使胡公能主动去书,无须多言,必大有裨益也。”
    “不错,还是文卿思虑周密,有此一招,老润得展大才之日近矣,近来数事,亏有文卿屡屡提醒,愚兄愈来愈须依仗矣。”
    钟麟谦辞一番不表,它事略过,单说第二天一早,胡林翼再来巡抚衙门,见过骆秉章,报完公事,早被左公匆匆引至后厅,打发完役仆,只留下钟麟相陪,饮了数杯茶,左公渐渐将话题引了过来:
    “世人多说眼下事之不可为也,左某以为,有此窘境,皆因用人不当,一方官长,往往不求振作,但求苟安也,以形成种种通病,平时左右但计较琐碎,攻击同僚,真到利害处又每每敷衍了事,遇事则尽显颟顸,要么推脱,要么阳奉阴违,如何担当重任耶?是以欲要洗刷一新,非从一方官长为始不可也,润之兄历任三府,每每安定一方,则是实例,如今左某能借中丞之力,务要尽革湖南积弊,洗荡一新,方能略平胸中之郁也。”
    “此即新封奏折所言‘才杰尽用而廓清可期,拔擢有真而群才竞奋’之意也,季高兄高才伟略,能为骆中丞所用,乃湖南之幸,朝廷之幸也。”
    原来胡林翼也读了左公新拟的奏折,左公虽主湘幕才一月,但已着手擢优汰劣,在汇报完湘潭一役战守情形后,不忘提醒咸丰帝善用人才方是根本也。左公当然更希望眼前这位老友能够迅速才尽所用,只是还需费些心机:
    “只可惜,泱泱华夏,仅凭一湖南如何成事也,非得有更多善任一方者,分统各省而不可也。眼下曾侍郎势必统兵征战,倘若有幸能为朝廷倚任一方则甚好,若老兄也能迅速领袖一省,与骆中丞、曾侍郎互为呼应,合数省之力,共讨发逆,则平定之日不远矣。”
    “季高兄说笑,愚弟不过一新擢道员,距离统领一省之巡抚,尚差数级,纵是有心成老兄之美意,实亦是无能为力也。”
    “非也,前有江忠烈公之成例,如今左某谋划塔智亭之升也成事在望,倘使老兄愿意,则大有可为也。”
    “胡某既不若江忠烈公执掌一方大军,亦不如塔智亭有满人身份,更无此二人之赫赫战功,能如何成事也?”
    “事在人为,军功一事,一来黔勇骁战,二来老兄也有计谋,只要左某再以中丞之命合理调配,早晚之事,不过若想立竿见影,还需老兄不畏闲言,做些辅助也。”
    “季高兄不妨明言。”
    “户部掌管国库钱粮,其位乃天下肥缺,非圣上亲信难以获职,当今户部尚书可是老兄旧识也。”
    胡林翼变色道:
    “季高兄是要求助于文尚书?胡某之前已因捐班之事内疚数年,每每愧对先祖先父,怎可能再有如此受人指摘之行径也?”
    “非是定要开口求助,老兄只需写上一函,叙叙家常,或者说说别后见闻,使咱们这位尚书大人记起老兄即可也。”
    “那也无用,愚弟与文尚书并非深交,当年应劾未劾之事也是一时糊涂,如今重来一次或许是另一番光景,而且自那以后,与文尚书再无往来也,是以写信也未必有用。”
    “可是老兄毕竟没有上奏,身受牵累后也无怨言,不为落井下石之人,不行口舌纷争之事,文尚书如有常情,自应当感念,再说,姑且试上一试,又无损失也。”
    “还是不妥,倘若真如季高兄所料,文尚书助我晋升,那胡某当日行径,众人皆知,外人看来岂非投机取巧,蓄意图谋,为人所不齿也?”
    “老兄有没有写信,又有谁人知道?而且老兄贵州政绩本好,又有战功,擢而赏之,情理之中,文尚书只需美言一二,亦是为国家荐才,圣上又是求贤若渴,天心眷顾,老兄已与文尚书隔绝十五年,到时有谁能想及老兄与文尚书之旧谊耶?”
    “可是胡某岂能自欺欺人耶?君子坦荡荡,有所不为,吾不能行吾不齿之事也。”
    “迂腐!天下英雄,无不因时而动,左某心高气傲,还不是欣然接受抚幕之职?以师爷之身,行大吏之事,时时狂言恫吓,岂非仗势欺人?既要虚张声势,还需勾心斗角,又有多少算是君子之为?以老兄之意,左某忍为人乎?也罢,左某还是打点行装,再匿白水洞,老兄今后也无须再劝左某出山,管他什么长毛狄夷,且做某的湘上农人好了!”
    胡林翼没料到左公如此激动,但左公所说皆是实情,无法反驳,只好先劝道:
    “季高兄且消消气,此次湘潭大捷全凭老兄运筹,长沙内外无不钦佩,怎会有人说三道四?”
    “哼,左某岂是恐惧流言蜚语之人!有文卿兄在旁作证,几年来左某行事,从来只问有助于黎民百姓乎?有助于国家族种乎?何曾想半点清声佳誉!说我生性偏狭,说我嚣张跋扈,说我不近人情,甚至说我不究王璞山之罪乃是藏污纳垢,左某人照单全收,从不辩驳,大丈夫行事,岂能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与老兄订交已二十二载,岂不知左某心性耶?”
    说罢竟已双目湿润,显是感慨良多,钟麟在旁频频点头,内心自问绝不能如左公般洒脱豪迈,不由更是钦佩,胡林翼听得也是热血澎湃,回想二十余年前,两人年甫弱冠,相识京城,一见倾心,当时胡林翼随父宦居京城,左公新科举人,同其仲兄左宗植一同赴京会试,不过同乡之谊,两位年轻人却性情相投,引为知己,左赏胡文质彬彬,从容有度,胡慕左英气飞扬,胸蕴环宇,二人自此后每每风雨连床,彻夜论谈,之前虽数年不见,但书信不绝,坦露心迹,其情谊堪比高山流水也。三人沉默了片刻,胡林翼低声道:
    “季高兄所言皆是实情,不过能否许胡某再考虑几日?”
    “不可,一来老兄无须再思,二来眼前形势变幻莫测,亦不容再思也,这封信老兄若是不写,左某就亲自代笔矣!”
    说罢竟也不管胡林翼反应如何,起身推门出了后厅,座上只剩下胡、谭二人面面相觑,之前钟麟一声未出,几人也未觉尴尬,此刻才觉的自己必须要帮左公劝说胡林翼,一来这主意本是自己所出,二来他也知道左公的脾气,劝说也不会有用,只是这种情形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又沉默了片刻,胡林翼才叹道:
    “唉,季高兄还是如此性急,也难怪被人评说跋扈也。”
    钟麟见胡林翼打破沉默,心下早有计较,遂赶紧接道:
    “润兄与季兄皆是天下雄才,钟麟本不该多言,不过所谓旁观者清,钟麟话语冒昧,还望润兄莫要介怀也。”
    “哪里,哪里,此事胡某很是矛盾,文卿兄有何见解,还请不吝赐教。”
    “润兄过奖也,钟麟以为,眼下形势,不似从前时代也,凡古代君子,有不屑于事者,大约可以弃之不理,不食周粟,勿践秦廷,学王褒不仕,从陶潜归隐,无论民间几番疾苦,总念那世道轮转,天下分久必合也。然当下之势,发逆以拜上帝兴起,貌似黄巢李自成之流,图谋王侯将相,但其人伦事理,迥异于我族,而此皆浅层也;自林文忠销烟虎门,夷人以几条战船,百千余人,即横行于我国门之内,无异于虎狼之势,倘有朝一日,白刃相见,焉知没有灭国亡种之虞?想我泱泱华夏,无数贤哲豪杰,积淀千年根基,恐一朝之内付诸东流也。先前林文忠公即深忧之,季兄本有担当,又受文忠生前所托,几年来宵旰攻苦,谋虑思筹,总望借平定发逆之机,趁势图强,既须廓清寰宇,又要洗刷外辱,润兄既是季兄至交,又为季兄服膺,此刻当能体味季兄苦心也。”
    胡林翼显然大为触动,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候了半刻,不见左公回来,胡林翼长叹道:
    “老季雄才,胡某早知廿余年也,只是数次荐之不成,每每勉强出山,胡某误以为其心性已变,志在山林,未曾想其布局如此之宏大也。”
    “季兄虽名震三湘,但仅有举人之名、直隶州同知之衔也,区区五品之身,一旦出为抚幕,所面对者皆是大员,倘不用欲擒故纵之计,焉能施展?”
    “可是老季苦心,连胡某都难以想象,外人更是无从知晓,仅凭一己之力,何其艰难也!”
    “季兄所谋,须同朝廷、地方、内忧、外患诸方面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失一处而毁全局,偏偏各方利益纠缠,就朝廷而言,满汉二方甚难协同,公忠谋国者反受一己私利者阻绊,是以季兄以为此事绝不能外泄,否则必会胎死腹中,诸事惟有因势利导,伺机而动,以待天时也。季兄之前因张石卿之骤调山东而大受挫折,眼下正打算通过骆中丞与京城往来,但是苦于并无显要相助,打探消息尚可,图谋施展却难,钟麟以为,季兄此次与润兄相商,一来是惟有润兄可依,再来也想拓宽京城之路也。”
    胡林翼眉头紧锁,出神半刻,终于豁然舒展道:
    “文卿兄但请放心,老季之事,胡某定全力以赴,京城去信之事,即刻着手也。”
    第四十三章 武昌城反复易手 胡林翼荣畀疆圻
    咸丰四年六月初二,太平军再破武昌,湖北巡抚青麟弃城而逃,为清廷斩杀,湖广总督台湧革职。胡林翼先后补川臬,转鄂臬,五年正月补鄂藩,不久因太平军三破武昌而署鄂抚,竟在半年间崛起。只是战乱最苦百姓,湖北士民尤为可悯,今集彼刻王柏心闻警出逃所留诗句数语,以观当时困厄窘境:
    仓皇挥手向斜曛,寻源世外津难问。
    事急间行终夜月,途危急走乱山云。
    谭钟麟伴同左宗棠在湘幕,每日也就处理些文书札檄,当时情形,胡林翼带黔勇挺进湘阴,伺机而动,曾国藩驻扎长沙,整编水陆湘勇,左公几乎日日赴曾国藩处商谈,钟麟也不相随,只偶尔曾国藩回访时,能听得只言片语。咸丰四年五月,郭崑焘应左公之邀出山入幕后,主管文檄,钟麟更是清闲,也就趁机多读些书,于科举之法再有长进自不必说。太平军退回岳州后,虽知长沙难破,但仍需为韦志俊等围攻武昌而牵制湖南清军,遂于五月初二攻破华容,十三日破龙阳(今汉寿),逼近湘北重镇常德府,澧(澧州)常告急,东路也再次逼近崇、通一带。长沙诸大员,依左公之计行事,东路派出江忠淑楚勇迎战,西路由胡林翼辖制周凤山、李辅朝二军赴援,中路则由塔齐布亲率陆营主力直击岳州,望收围魏救赵之功。中、东两路自各有战守,西路太平军于五月十六日破常德府,二十八、九两日于龙阳大胜李辅朝、周凤山两军,胡林翼手握粮饷战资,坐镇益阳收集溃军,请调长沙水军助剿。
    单说咸丰四年六月十四日这天,钟麟正在幕后翻阅近日文禀,有报曾国藩来访,左公同郭崑焘迎进来,客套一番,曾国藩迅速切入话题:
    “可恶这周凤山,曾某在衡州时即忧其骄矜,不过念之骁勇,才着其领兵,可三面临水之地,无水师后援,岂能扎营?如此溃败,挫我大军锐气,失我战机,殊可恨也。常德失守已近一月,而束手无策,胡润之数度请水营助剿,可褚、夏、杨、彭四营已助剿岳州,陈镇军(陈辉龙)督造拖罟正紧,还需数日,李鹤人(李孟群)所募广西水勇初到,其父(李卿榖,时署理湖北按察使,武昌城破投水死)至今没有音讯,也不能骤然出战,季高兄可有良策,度此窘境耶?”
    “周凤山之败,败在不受钎束,但其能力尚有可为;李相堂谨愿能战,却败在无识人之能,难期统领大军也。中丞已去札查问,有胡润之坐镇,大局不致有失,涤生兄若仍有担忧,不妨调罗罗山之营佐之,罗山门下,卧虎藏龙,既调来长沙,则不宜久为羁縻,多方历练,日后必成劲旅。不过此战大局在于中路,岳州既是西路之敌退路,更是湘鄂门户,长江咽喉,已在敌手数月,发逆着力经营,视为湖南根基也,倘塔军门能一战胜之,常德之敌自不难退。”
    “那就依季高兄之计行事,数月来多亏有老兄赞画,曾某幕下虽有雅士若干,奈何较老兄相差甚远也。”
    “涤生兄客气矣,老兄幕内人物,左某皆已见识,虽说略欠兵略,但多是正人,遇事能虚怀开纳,是以左某虽行事蛮横,亦能策划一二,之后再经战火锤炼,定多贤良脱颖也。”
    “还有一事,依季高兄所见,曾某何时自长沙开行为妙?”
    “此事万不能心急,老兄也知,陈、李二将本是两广新调,属下多为粤人,非一番训练不可,眼下岳州战事,有塔军门与水营诸将主持,不会有失,涤生兄安坐省城积蓄力量便好。”
    话方说毕,忽听前堂有军报送到,不片刻,骆秉章急匆匆的推门进来道:
    “大事不好,才接塔军门自新墙急函,武昌已经失守也。”
    骆秉章将信传给曾国藩、左公、郭崑焘次第看过,郭崑焘奇道:
    “塔军门信中云,青中丞、魁都统将率难民来南省就食,是何缘故?”
    曾国藩道:
    “湖北省垣为发逆久困,上下游又无资助,也惟有来湘避难也,唉,青中丞也是糊涂,巡抚有守土之责,即便城破也要就近驻扎,如今骤来南省,何以见容于朝廷!眼下形势,圣上必定又会严令湘勇东下也,曾某这就回营,准备与塔军门汇合事宜。”
    左公笑着阻止道:
    “涤生兄果然公忠体国,难怪能得天心眷顾,只是此事还要稍安勿躁,方才所说陈、李种种,皆为实情,何况朝廷如何处置北省督抚,尚未明朗,左某以为,倘朝廷仍以台涌为主帅,则老兄还需等待时机,否则,倾三湘财力,治军两年,几多牺牲,无显赫战功,仅为他人徒做嫁衣,如何激励将士之气也?”
    曾国藩环顾一圈,见没有闲杂人等,方低声道:
    “季高兄的意思是,必须使朝廷倚重曾某方可出兵?如此岂非给人留下对抗圣意之嫌?”
    “什么对抗圣意,圣旨在哪里?圣上或许尚不知湖北省垣之失也,涤生兄乃忠纯之人,只是战争须谋天时地利人和,以左某计算,收复武昌之功,非老兄全得不可也,否则无以鼓数万南省兵将士气,为日后廓清寰宇之所恃也。”
    “那如果圣旨不合老兄所期又将如何?”
    “哈哈,圣旨合不合左某所想,总得圣旨到了才知,不过涤生兄确应尽快整顿好水军,倘若一切顺利,数日之后定有苦战也。塔军门信中说青中丞率万人溃入,不得不着手救济,藩库之中,仅剩三四万两,军粮也能强行挤出几百担,吁门兄与涤生兄该尽快商讨一下,如何分配矣。”
    骆秉章愤愤道:
    “现时财政困厄,我省四面环敌,早已左支右绌,偏又遭此晦气之事,涤生兄出征在即,却将钱粮用于此途,真闷人也。”
    曾国藩道:
    “更可恨这青中丞当初还同崇伦挤兑在下恩师,如今却无能至此,季高兄,曾某非是计较私怨,实在不愿为此不爽之事也。”
    左公安慰道:
    “事已至此,也无他法,这青中丞之前与江忠烈公有所交道,忠烈公颇有赞言,令师之事想必多是崇伦作祟,青中丞人在武昌,不得不具名而已,再说此次弃守省城,抚臣当能料定难逃重罪,仍愿领万人求生,算有担当,也能得百姓所望,视作依仗,眼下惟有尽快打发为妙,队伍之中,倘有溃卒败将,比如魁玉等,涤生兄可以拨入军营,平民士绅,就发给一月钱粮,劝其速投荆州则可。”
    当下几人又盘算了许久,曾国藩军务繁忙,就告辞而出,骆秉章相送,留在前厅公务,钟麟转出幕帐,见郭崑焘正在书写文札,左公兀自皱眉凝思,本不想打断,但还是忍不住道:
    “此次武昌失守,未必全是坏事,何以季兄愁眉不展也?”
    左公听钟麟所问,眉头豁然展开,笑道:
    “眼下确是机会,但机会必定伴随危险,是以更须稳妥也。方才所思,乃是为胡润之,此次独挡西面,虽没有战败之责,但也没有可称之功,看来短时之内,惟有寄望于文尚书矣。”
    “方才曾侍郎说周凤山骄矜难羁,未知润兄能否驾驭也。”
    “武官素来轻视文官,非有星使、督抚之权,大多不肯俯受约束,是以才由老润独掌战资,又有中丞严查龙阳失利之札,周、李二将必有求于老润,或者可以渐有威名也。”
    “再者,倘文尚书真的愿意暗中相助,有无如江忠烈公远调他省前车之虞?”
    “朝廷旧例,文官不能任职本省,老润但有提拔,定是外省之职,不过好在老润性格不似忠烈公倔强,当有法拖延规避也。”
    其后数日,廷寄、圣旨陆续接到,台涌因贻误战机革职,以顺天府尹杨霈署理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胡林翼补授四川按察使,仍留湖南办理防剿,太平军弃守常德后,暂留常、澧一带劝捐。七月初一,在清军水陆攻势下,太平军弃守岳州,其后数度反扑未遂,曾国藩于七月初六率陈辉龙、李孟群水师四千,陆勇两千从长沙出发,进驻岳州。骆秉章则于七月初八连上三道奏折,开始大刀阔斧的参劾奏保省内文武,力图洗荡旧弊。
    却说曾国藩于七月十五抵达岳州,次日即派出山东登州镇总兵陈辉龙、保升道员加运司衔褚汝航,保升同知并加运同衔夏銮管带水营,急攻岳州下游城陵矶,企图控扼长江,反被太平军施计伏击,三将同日阵亡,战船损失过半,好在杨载福、彭玉麟二营未出战,得以保全,不致全军覆没;太平军趁势反扑陆路,塔齐布亲率大军堵防,战马被伤,尤奋战不止,终在十八日止住败势,廿一日塔齐布率军交战,再损都司诸殿元、千总刘士宜两员大将,所幸罗泽南、周凤山等援军齐到,才转败为胜,尤其罗泽南、李续宾一军,骁勇敢战,诸将胆略俱壮,随机立应,调度有章,连踏营垒,屡立奇功,一举突破百余里,闰七月初四,曾国藩大营开进湖北,进驻螺山,得赏三品顶带,遂片奏新授湖北布政使夏廷樾总理粮台,胡林翼、罗泽南随军东下。消息传到长沙,已是闰七月十六,左公登时暴跳如雷:
    “好个曾涤生,左某多次暗示不能轻调胡润之,初九日联衔会奏中先不明说,随后却附片独请,是故意隐瞒也,想是立功心切,又怕左某不许,非要弄成个木已成舟!如此只顾眼前战守,不能统筹大局,必坏大事也!”
    座上骆秉章、郭崑焘、钟麟忙安慰起来,原来左公谋划胡林翼镇守一方,无论四川、湖北或是江西,总能与湖南联络一气,而一旦归于曾国藩属下,必然只能随其四处征战,难有根基,而曾国藩之前不与骆秉章等通气,等到奏折送走后方来信说明,左公才如此愤怒。郭崑焘道:
    “事已至此,季兄生气也于事无补,此刻立即上奏请留胡臬司驻守岳州,未知是否还来得及?”
    “这曾涤生真是愚人也,出军不到两月,大将折了五员,虽说胜败乃常事,但焉能不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理也?治军治国,无不以人才为要,但得才更须护才,使才尽所用也。此次无论如何,左某绝不能让江忠烈公之憾复现也,吁门兄乃平和之人,定然不愿与曾涤生龃龉,但情势如此,非借吁门兄之力不可也。”
    骆秉章爽快道:
    “季高兄运筹帷幄,乃谋天下之事,骆某人虽爱惜清誉,但绝非不识好歹,曾侍郎不知季高兄之苦心,骆某知之矣,此事无非就是撕破点面子,给朝廷一个地方不和之口实也。”
    钟麟思考了片刻,方接道:
    “此事长远来看,也未必全坏,湖南地方人事不和,虽令言官有所攻击,但更能令朝廷放心,曾侍郎大军出境,倘真所向披靡,湖南再是铁板一块,反倒成为朝廷心患也,季兄以为如何?”
    “文卿所言有理,只是如今发逆气势尚盛,所向披靡几无可能,否则左某也就不必谋划老润之事矣。唉,还得力图补救,吁门兄,请亲笔函告曾侍郎,收复武昌之前,左某不许其再调胡润之,否则之后湖南不供一分军饷,促其收回成命;意诚兄即起草一折,就说胡林翼乃是文臣,虽然兼娴武略,带勇随征,可期得力,但岳州关系甚大,是以必须重兵驻守,始为计出万全,之前每每由武臣镇守,纵是提督大员,亦不能保全,数度为发逆所得,损失惨重,所虑者守将但谋武略,不知经营地方也,今思可倚之统辖者,非一文武全才者不可,湖南在省府道以上大员,惟胡林翼能担重任也。”
    骆秉章接道:
    “也可加上倘岳州安稳,则曾、塔大军可保后顾无忧,数省得有藩篱,于大局甚有裨益等语。”
    “不错,华容、巴陵一带尚有余匪,崇、通、义、武匪党也未就歼除,倘趁我后路空虚,间道抄袭,则后患无穷也,”
    左公喘了口气,又道:
    “左某这就密函,要胡润之无论如何,暂时不能出省,等到武昌克复再言。”
    不表胡林翼先得廷寄令赴湖北,复得旨驻扎岳州,一切均按左公谋划而行,单说曾国藩,将水营交与杨载福、彭玉麟、李孟群辖领,陆路则由塔齐布节制,罗泽南、周凤山相佐,又收编杨昌泗、魁玉所集湖北溃勇四千余人,实力大增,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沣、萧启江、普承尧等将于作战中脱颖而出,湘勇水陆两军连获胜仗,先破嘉鱼,再克武昌上游门户金口镇,回头夺取蒲圻、崇阳、通山、咸宁诸县,曾国藩大营于八月十一日进驻金口,图谋会攻武昌、汉阳。八月廿一日,曾国藩统辖数万水陆大军同时出击,向武、汉扑去,连破十九营垒,李孟群因其父于百日前自杀于省城,早抱必死之志,尤为奋勇,日已西坠尚不肯收队,苦战三日,终于廿三日午未之间,同时收复两城,李孟群直奔其父殉难之所,痛哭收骨,将士多为感泣。咸丰帝览奏批曰: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朕惟兢业自持,叩天速赦民劫也。
    曾国藩因独居大功,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赏带花翎,塔齐布赏穿黄马褂,赏骑都尉世职,李孟群赏按察使衔,罗泽南以道员用,其余属下数百人按功请旨,皆得封赏,朝廷又允所请邻省协饷,一时兵壮马肥,湖南将士,尽得扬眉吐气也。之后湘勇战守,因与行文关系不密,略略表过,以备读者诸君查核。
    不久曾国藩得兵部侍郎衔,卸湖北巡抚任,陶恩培补湖北巡抚。曾国藩上折为其师吴文镕叫屈,最终使朝廷查办崇纶,崇纶畏罪自杀。其后湖北大军兵分三路,江北杨霈所部由固原提督桂明统辖,畏葸不前,为曾国藩奏留黄州,水军及南路塔齐布、罗泽南军则势如破竹,连下大冶、兴国、蕲州,苦战半月,于十月十四日夺回田家镇,再复广济,水师逼近九江。胡林翼调湖北按察使后,带勇驻守田家镇,一度出省助剿。太平天国自燕王秦日纲失守田家镇后,翼王石达开亲自指挥西征军,抵达九江前线,腊月廿五,曾国藩在湖口中计,坐船被太平军围住,投水自尽,侥幸未死,文案全失,不久又在九江大败,战船损失大半,曾国藩不敢据实上奏,只报因大风损坏,退居南昌修葺,太平军则乘胜再攻湖北,杨霈仓皇退出武昌,咸丰五年二月十七日,武昌再度失守,巡抚陶恩培殉城,杨霈革职留任,胡林翼新补布政使,旨令署理巡抚,于万难中,整理戎务,骆秉章、曾国藩各派得力将领相助,得以稳住阵脚,骆秉章借机严参杨霈,四月初三,杨霈去职效力军营,荆州将军官文升任湖广总督,直到咸丰六年十一月廿二日,太平军弃守武昌,胡林翼因功实授湖北巡抚,期间琦善、向荣等人先后病逝,塔齐布呕血而亡,罗泽南中炮殒身,太平天国北伐全军覆没,咸丰六年八月初六更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天京事变,鼎盛发展的势头忽然逆转,乃是后话,暂且不表矣。
    第四十四章 曾国藩七日巡抚 左宗棠两玉结心
    左宗棠与曾国藩的关系,历来是晚清史学的一大热点,二人忽而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忽而恶语相向,相互攻讦,有人赞左宗棠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有人污左宗棠忘恩负义,小鸡肚肠,也有人说二人政见相左,并无私怨。左宗棠素来但出恶声,并不解释,直至曾公谢世,诸人皆曰左公恐拍手称快,不想左宗棠却派人送来一副挽联,读者诸君试思之: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单说谭钟麟一线,自咸丰四年七月曾国藩大营从长沙开拔,左宗棠本以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整顿一省吏治,富民安邦,实现之前所谋的厘税治饷等构思,谁知先是广西平乐府义民揭竿而起,进入桂林,直冲至灌阳、全州二县,欲入湖南,署永州知府黄文琛告急;继而广东韶州府也是烽烟四起,临界之郴桂二州频受扰乱。八月初二却收到军机大臣字寄,江西巡抚陈启迈告急,上谕骆秉章选派三四千人援赣,八月十七再收到军机大臣字寄曰,上谕着骆秉章抽调兵丁一千赴广东听两广总督叶名琛调遣助剿。骆秉章与在省大员均哭笑不得,前有邓绍良、瞿腾龙率军赴江南、江北大营,后有江忠濬、刘长佑楚勇精锐尚在皖中围攻庐州,江忠淑征剿湖北通城,曾国藩率湘勇刚刚启程东下,合省武员上至一品提督,下至九品外委把总,精锐尽出,藩库一空,如今湘南动乱,自保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力量出援邻省?幸得左公运筹帷幄,先后拟折详奏不必出援江西及难以绕赴广东省城等事,再从容布置攻防,派出王錱率老湘营驰赴湘桂交界之江华、永明一带镇守,令李辅朝所带楚勇九百向郴桂一带调集,恰好新补常德府知府王褒生在湘南练勇一千六百名,即以王褒生为主将,防守南界,又令江忠济新募楚勇一千赴援。一时文檄札令络绎不绝,钟麟眼见左公昼夜忙碌,心力憔悴,体气远不如在白水洞时情形,往往身带病痛却对外示以镇定,内心担忧,却无力相助,不过帮郭崑焘抄抄文报而已,所幸自骆秉章以下省内文武大员,均知当下惟有左公能力挽狂澜,宽度危厄,是以往往俯首听命,尽力协助,不敢多有微词,省却不少麻烦,以致左公渐渐辖控全省,数年后外间有称其为左都御史者,原来骆秉章巡抚职上有右副都御使之衔,左公又恰姓左,用以暗讽湖南实为左公主政也。
    后话不表,且说咸丰四年十月初,这天午后左公终于稍有闲暇,就邀钟麟去游岳麓山,天已渐冷,红枫叶尽,山上鲜有游人,两人边走边聊,所说多是湖南时情,闲言不表,只听钟麟道:
    “侠兄虽是明爽,奈何并未亲历战阵,此次坐镇南界,未知可有疏虞耶?”
    “此事无须过忧,侠兄固是文员,但已实补知府,品衔足以震慑,又有李辅朝、周金成协助,当不会有失,再说通省武职除了久患足疾的镇筸总兵文安外,全部越级署、护,也是乏兵可调,如今可依之将,惟有王璞山与江家兄弟,别也无可奈何矣。”
    “罗山门下,好手如云,季兄当时应当多留几员也。”
    “唉,愚兄何尝不想,可倾尽湖南全力,都未必能与发逆一争,如今曾侍郎收复武昌,看似占了上风,但湘勇自上而下已尽显骄躁,须知兵事属阴,以收敛闭塞为义;战阵尚气,以磅礴郁积为义。屡胜之后,视事多以轻浮,将来未必没有挫折,所幸罗山门下,义理兵略皆优,实是将来军兴之倚仗,如能尽数脱颖,则即便战事不利,也不至根基全失也。”
    “季兄之意,塔军门亦不可靠也?”
    “也并非不可靠,虽说塔老三之前已显满人劣习,不能尽如愚兄所期,但其忠勇尚算可嘉,惟其读书太少,不习义理,更难探及经世济用之境,带兵冲杀战阵尚可,但不能倚之后续图强也,李辅朝、周凤山、鲍超诸辈,均与塔老三有相似之处,目前可期者,还是罗山门下,即便王璞山难入曾公法眼,也令人放心的多。”
    “季兄所谓鲍超者,可是谣传曾侍郎幕僚指摘季兄瓜葛之人?”
    “正是此人,当时鲍超仅一哨官,因顶撞营官而论斩,推缚之间毫无惧色,愚兄恰巧遇上,见其朴实,遂在曾侍郎面前保下,当时戏语他日知报乎?为曾侍郎幕下几人不喜,以为愚兄欲离间之,此等事情,吾素来不屑解释,难为文卿留心也。”
    “愚弟只是为季兄不平,倘使季兄存有私心,曾侍郎岂能出现如此大好局面?只可惜明知谣言荒唐,却又不便辩明,想季兄倾尽心力,从不计较名利,却反遭污言秽语,唯恐季兄伤心也。”
    左公长叹了一口气,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才发觉已将岳麓山粗粗转了一圈,左公曾在岳麓书院教读,此时却远远绕开,想是不愿打扰熟人,两人踱到爱晚亭边,这座久经风霜,复历战火的旧亭已是尽显沧桑,左公忽而笑道:
    “文卿且看这爱晚亭,是不是有点像眼下之大清,或者当前之华夏?”
    “季兄是说其老旧腐朽邪?”
    “哈哈,老旧是老旧了些,就算是摇摇欲坠,也是不失风骨矣,何况总有一日,会有人粉刷一新,或者重起一座,待那时或许我华夏已可洗刷大辱也。”
    “季兄之语可有深意?”
    左公怔了一下,又笑道:
    “没有什么深意,就是忽然感慨一下,唉,最近着实有些落落,想是心力钝迟,困倦不已,不像从前也。”
    “湖南诸事棘手,全仗季兄赞画,季兄还要保重身体,只可惜愚弟才劣,不能稍替季兄分担也。”
    “唉,此事与贤弟无关,其实愚兄最忧心者,并非省内之事,眼下虽说艰难,但我三湘士风质厚,人才荟萃,如今又能通力协作,局面当会慢慢好转,反倒省外,才是费心着力却又无所施展之处也。”
    “季兄不妨明言。”
    “此事也惟有文卿可以一吐为快,愚兄之前谋划,湖北巡抚出缺,曾侍郎收复省垣,必授巡抚,凭借湘勇战力,短时间内即可安顿一省,使两湖连为一气,相互照应,发逆无可窥视,必倾力经营江西,则胡润之当可率大军赴援,将来无论战胜之后是否出任巡抚,也能有力掌控江西局势,如此我等合湘、鄂、赣三省之力,力攻安徽,一两年当见成效,最终能够全力围攻金陵也,然而一来圣上与曾侍郎都过于看轻发逆,以为可以一鼓擒之,并无经营湖北之意,更可恶者,朝廷已有从中作梗者,不欲成全此事,曾侍郎授职湖北巡抚不到七日即免,连辞谢奏折都来不及写,可见朝廷之忌讳汉人如斯也。”
    “季兄何时得到消息?愚弟尚不知此事也!”
    “才是昨夜之事,曾侍郎来书抱怨,十三日才接到令署理巡抚之旨,二十三日收到廷寄,已于十二日改授兵部侍郎衔,毋庸署理巡抚也。”
    “礼部改兵部,倒是还合侍郎之称也。”
    “大军作战,须地方供饷接物,既无督抚之职,又缺钦差之权,一个空头侍郎,客居飘摇,又有何补也。”
    “季兄怀疑朝中有人作梗?”
    “不是怀疑,贤弟也知,之前我与中丞耗费重金托付京城友朋专责打探朝廷动向,近日已有消息,先是军机处有人议论,说曾涤生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继而唐壬森、沈葆桢、杨重雅三位御史同日各上一折,均以为曾涤生不宜授巡抚之职,虽说不知其内容具体如何,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人肯为曾公出声,曾公本是丁忧之身,自然就再无机会矣。”
    “这沈葆桢乃是林文忠公爱婿,字幼丹,文忠公生前甚是钟爱此公,只是似乎略有不满其世故钻营之憾,屡屡诫之,还曾说起一件趣事,林公见其所书‘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之句后,非常不满,最终将何必易为何况,评之曰才情有余,志气须进,不过林公素来严厉,此公品性应当不差,将来或可对季兄有所助益。”
    “还是文卿细心,不过此事的确也不能尽怪那些言官,朝廷本就对汉人掌军防范甚严,署理巡抚之事也许只是圣上骤见捷报兴奋所致,但仅仅七日之内即收回谕旨,需知文报往返最快都需十二日,如此性急,其心已是昭然。只可惜朝堂之中,只有担忧湘勇尾大不掉者,却无体谅曾公之艰难者也。”
    “未知能否通过润兄与文尚书商讨一二,毕竟文尚书素重汉人,或有见解矣。”
    “愚兄已经想过,文尚书能助老润一臂之力,已是难能可贵,倘若心急,或者适得其反,所以稳妥起见,此法不宜轻举也。”
    “骆中丞故交师朋之中,亦无足以托付之人?”
    左公摇头道:
    “此事非同小可,今朝素来注重祖制,一般人物断然难有收效也。”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左公不再踱步,就在爱晚亭边坐了下来,钟麟则极目向远处望去,整个长沙城尽收眼底,太阳已经偏西,微风习习,已有寒意,天上白云稀疏,悠悠飘动,湘江自南往北而去,水陆洲兀自静静卧于江心,一片安宁景象,倘使只看眼前,谁能想到两年来此处曾战火纷飞,长沙已数度告危,再想及远处,千里之外的金陵、皖中、直隶、山东等地现在或许正在激战,无数健儿热血迸溅,怎么一幅惨相!这一刻左公在想什么,曾公在想什么,皇上又在想什么?夷人们呢,他们是否正在一边冷眼看戏?钟麟呆呆想了足有两刻,忽被一串脚步声惊起,抬眼看去,却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道人正沿小路走到跟前,钟麟见左公仍在沉思,就重又将目光送向远处,却听那道人在亭边喘息了片刻,忽道:
    “贫道身上带了些好玉,还可立即刻字,两位处士可有意看看?”
    声音蓦然传来,把左公惊醒,茫然的抬头,钟麟见道人扰了左公,忙朝道人摆手道:
    “道长有礼了,我二人正在思考一些事情,暂时就不能光顾宝玉了。”
    只见那道人打量了两人几圈,忽然道:
    “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这位处士可是巡抚老爷的师爷?”
    左公看了一眼钟麟,方问那道人:
    “道长认识左某?”
    “认识,认识,既然是左师爷,贫道且就送两块好玉给二位,一来本是缘分,二来也算对左师爷的答谢。”
    “左某并不认识道长,道长何言答谢之语?”
    “哈哈,左师爷两度主防长沙城,城内黎民百姓哪个不心存感念!”
    “若为此事,道长无需破费矣,左某所为,是受巡抚大人之聘,收过好处的。”
    “所以贫道才说,先为缘分,贫道方才见两位处士皆在沉思,想是仍为长沙忧心,如此忧民济世之君子,当配美玉也。”
    说着解开了一个黄包袱,就在一块方石上摊开,对两人道:
    “贫道已说,这玉是送两位处士的,免费刻字,两位就移尊看上一眼可好?”
    左、谭二人对望一眼,知道盛情已是难却,就起身过来,略为观看,钟麟不懂玉石,草草看过,本想应付推辞一番,却见左公倒是饶有兴味,也就耐心再看下来,包袱里大都是扇坠、扳指、衣玦、印章等小型物件,有些雕花镂草,仍是看不出好坏,却见左公忽然指着其中一对浅绿色的圆环道:
    “这两块环佩可是同源所凿?”
    “处士眼力甚佳,这两块环佩的确是来自同一块玉石,只是这种玉比较普通,质地也算不得上乘,贫道这包袱里,可是有名品的。”
    “哈哈,多谢道长美意,不过左某与这位朋友心照神交,情同手足,今日遇见道长既是缘分,不如就借承吉意,以纪念我二人同心之谊也。”
    那道人点了点头,将两块环佩挑出,递给左公,左公又将一块递给钟麟道:
    “既然道长善于刻字,不如我与文卿各想一词,刻于佩上,赠与对方可好?”
    钟麟连忙称善,两人各思索起来,钟麟见那玉虽有白斑,但主色浅绿,好似嫩芽,再看亭边小路两旁的杂草却已枯黄,心想只需来年,生机自会盎然,遂捡了一段枯枝,就在地上写下“绿草盈阶”四个字,再看左公,却已同样写下四个字,乃是“瑞云绕栋”,想必是见玉上有白斑似云,却见这爱晚亭荒凉,同钟麟一般,想到总有一天这山、这亭能重焕光彩,才有此语,两人意境竟然如此契合,遂各自会心一笑,那道人也感叹两人果是莫逆知己,遂接过二玉,分别刻下两词,左公又让其在瑞云绕栋之下刻下茶陵谭三个小字,交给钟麟,绿草盈阶下则刻上湘阴左,纳入怀中,又强行赠了那道人一块碎银,道人告辞,往岳麓书院方向而去。钟麟见道人走远,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却听得左公道:
    “文卿贤弟,你我相识已整十六载矣!自前年随愚兄出白水洞也已两年余,终日随我奔波,替我忧心,于我助益甚大,却未彰显半寸功劳,反倒处处隐匿事迹,从未见有半句怨言,真是难为贤弟矣。”
    “季兄此言差矣,钟麟虽是愚昧,但两年来伴随季兄,得言传身教,观纵横长短,长进实在太多,有此经历,不虚此生也,何况季兄安排,早有深意,愚弟也大致能懂,是以今后万不可再有自责之意也。”
    左公长舒了一口气,道:
    “也好,也好,愚兄本有一事,要同文卿商量,却又难以开口,方才道长刻字之时,忽然感慨,你我二人,早已肝胆相照,更难能者,心意亦是相通,是以无论今后相距多远,都会默契如前,与形影相随无异也。”
    “季兄有何打算,尽同愚弟说来即可也。”
    “愚兄以为,文卿当即刻离开长沙,先回茶陵略尽孝道,最迟于来春赶赴京城也,一来准备丙辰科会试,争取早日跃入龙门,二来还有深意,以贤弟如今之才识能力,足以独当一面,而身在京城,既能打探消息,更有机会结交人物,倘若有天相助,能够略微影响朝廷决策,则于天下大势,当更有助益也!”
    “钟麟一定尽心竭力,只是如今离会试之日尚有一年多,京城耗度甚巨,钟麟家中财力,恐怕难堪重负也。”
    “此事不必担心,文卿在京城须留心结交权贵人物,还需遇事打点,自然不能过于拮据,中丞早已答应,将一万两私产换成山西日昇昌的银票,在京城中可以任意支取,饯行之日,将一同交与文卿也。”
    钟麟一听数额如此之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深感惶恐,忙道:
    “这数额未免太大,愚弟如何担待的起?”
    “哈哈,此银又非交给贤弟挥霍,倘若将来有结余,可以原数退回,不过那些人物看的上眼的物件,没个百两千金恐怕难以置办,至时所需倘使不够,愚兄可再想办法。”
    “钟麟自幼受君子之道,从不屑于阿附权贵,更何况出手贿赂,助涨恶风?肯定不需如此之多也。”
    “有备无患,亦算愚兄与中丞一番心意也。”
    第四十五章 谭钟麟受托入京 朱教玉仗义出手
    长沙李寿蓉就读城南书院陈本钦门下时,因慕魏源、何绍基、邹汉勋之并称“湘中三杰”,乃与同门王闿运、龙汝霖、邓辅纶、邓辅绎自号“湘中五子”,几人忧心百姓疾苦,痛恨官僚无能,每每语出惊人,今择李寿蓉咸丰初年所作《避官兵》数句,以观当时百姓之苦也:
    颓云黯黯风凄凄,官军逐贼湘江西。
    潮勇捷勇兵亦贼,所至村落无犬鸡。
    书中单表咸丰四年十月初,谭钟麟遵左宗棠所托,离开长沙,回茶陵与家人相守,几年来聚少离多,钟麟自有愧疚之心,所幸母亲身体素来康健,妻子更是通情达理,深知丈夫之志,颜氏还有丫鬟的俏皮,宝箴读书也能有模有样,家中满是欢声笑语,只是钟麟虽乐在其中,但也知自己即将赴京,将来更难团聚,有时就暗暗忧心,母亲最懂儿子,问出了心事,知道缘由后一家人更是珍惜,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眼看离年关还近两月,钟麟惦念时情,虽然左公没有催促,但是欲要待到次年,毕竟无法出力,端是难以心安,妻子看出端倪,就同母亲相商,劝说钟麟早日动身。
    十一月初六,钟麟含泪拜别母亲,嘱咐了妻妾与爱子,起身往长沙而来,路经虎踞镇自也顺路看望兄弟几家,又在凤栖观耽搁了两天,到达长沙后也只留了三日,左公自少不得细细叮嘱,骆秉章亲设私宴饯行,钟麟将一摞银票贴身藏好,着人将行李搬至码头,乘船往湖北而去,当时武昌新复,一路顺流而下,也算顺畅,钟麟在舟上遇见同样进京的李寿蓉,这李寿蓉字椷叔,号篁仙,咸丰元年恩科中举,小钟麟三岁,此番也是准备会试京城,恰可作伴,自然亲近起来。两人商量,河南一带捻军、太平军与官军正在混战,安全起见,须绕道秦、晋,遂在武昌换舟,沿汉江而上,在光化(今老河口市)又买舟沿丹江而上,从商南弃舟,各雇了一个脚夫,入武关时已是腊月上旬,所幸秦岭当年积雪不多,商路还算畅通,自蓝田进入西安府,两人也不耽搁,换了脚夫,再从渭南入同州府,一路向北,经蒲城、澄城、颌阳到达韩城时,已到小年,脚夫不肯再走,河水结冰,行不得船,又雇不到新的脚夫,两人便在韩城住下,等待来年再走,所幸这韩城乃是司马迁故里,太史公墓祠甚是雄伟,文庙与党家村古柏碑雕也属可观,两人乐的悠然拜访,打发时间,盘桓流连于司马道上,共同感慨古人气节。爆竹声中钟麟不由想起当年在耀州寺沟堡度岁情形,两地相距并不甚远,温家兄弟算起来最小者也有二十余岁,只可惜十几年来毫无音信。
    咸丰五年初,谭、李二人雇好脚夫,自韩城龙门渡过黄河,进入山西绛州,两位脚夫得知主顾乃是进京赶考,都称过了龙门乃是吉兆,两人自少不得略作打赏,闲话少表,几人走了半月,才到太原,盘桓两日,更换了脚夫,再自平定州进入直隶正定府,一路上听得纷纷议论蒙古郡王已平定河北太平军的消息,有称头领林凤祥已囚至北京待审,钟麟也未过于在意,二月中旬行至保定府,距离京城只剩两三天脚程,两人也就放松下来,这保定府乃是直隶省会,又离京城颇近,李寿蓉有心游历几日,钟麟之前在此多有盘桓,不欲耽搁,二人遂拣分行礼,约好京城再聚,钟麟雇了脚夫,便往京城而来,却说才走了半日,午时在道边休息时,只见一匹快马从道上驰过又折回,定睛看时,竟是朱教玉,钟麟忙起身招呼,两人久别重逢,甚是惊喜,各略述了别后情景,钟麟说明自己来京准备会试,两人因有外人在旁,各有保留,教玉见钟麟行李不多,索性搬到马背上,将脚夫打发了,两人牵马步行,往京城方向而去,直走至人稀处,钟麟才低声问道:
    “方才见勉兄打马甚疾,想是有急务在身,何以又执意与愚弟同行耶?”
    “唉,其实事已不急也,只因教玉心存侥幸,又本无它事,行路自然快些。”
    “勉兄似有难言之隐。”
    “也没什么,说与文兄自然无妨,文兄可记得教玉当初自太平军中逃出之情形乎?”
    见钟麟点头,教玉接着道:
    “当时是石达开助我逃脱,而为愚弟送信者,则是林凤祥,彼时林凤祥只是领二十五人的司马,没想到一路立功,没一年就升到了天官丞相,带军北征,去年四月即被困连镇,愚弟在藤县玄武观随师叔习武,离的较近,能听些消息,上月底就听说已经渐渐不支,因念当年的救命之恩,就打算救其一命,匆匆赶往连镇,才打听到林凤祥早在上月十九就兵败被俘,押送京城,已不可能相救,就想于其死前拜别一番,前日却听到消息,林凤祥写下供词后不愿变节,已受磔刑而死,方才遇到文兄,才想到匆忙赴京已是无益,唉,受人恩情,却已无从相报,人生之悲凉事也。”
    “勉兄还需节哀,这林凤祥在天有灵,当能体谅勉兄一番苦心矣。”
    “文兄不必担心,这几年愚弟随师父、师叔修行,于这些事情多已看开,对了,会试还在明年,文兄怎得早早来耶?”
    钟麟遂将左公之嘱托大略叙述,两人自又对左公虑事周妥感慨一番,教玉见既已到了京城附近,就打算好歹走一遭,一来可以确切打听林凤祥之消息,二来也可与钟麟结伴相处,多少见见先祖曾统治过的京城。两人闲话不必多表,是夜留宿客栈,次日赶了一天路,第三天上已过了涿州、良乡,距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路,两人为了聊的方便,反避了人群络绎的官道,专挑些乡村便道边走边聊,自然少不得议论民间疾苦,官吏昏庸。
    却说正在一段荒凉之处感慨间,却听见远处有呼喊之声,定睛望去,只见一群人正在追赶一个人,被追赶者好像抱了什么东西,踉踉跄跄的拼命跑着,追赶的人倒像不急,再跑两步,看出来被追赶的是一名女子,裹了小脚,自然跑不快,更眼见的离一处断塬已是不远,数十丈的落差无异于绝路,后面七八个男人的叫嚣声都已听清,教玉看的不由火起,将马缰递给钟麟,向那群人奔去,钟麟顾不得再看,忙牵马往前赶上,只见教玉身轻如燕,不到半刻已赶上人群,呵斥了几声便动起手来,等到钟麟来到跟前,只听得一片惨叫,那群人已是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只听一人犹在嘴硬:
    “爷们是镶白旗肃顺统领手下的分管佐领,这种闲事你们也管得了的吗?”
    教玉也不搭话,往臀上就是一脚,只听那人杀猪一般的惨叫起来,凄厉之中还放肆道:
    “是那个道上的朋友,敢不敢报上名来!”
    教玉又是一脚下去,那人就只顾求饶了,钟麟见那人外强中干,不由的好笑,再看那被追女子,已瑟缩成一团,一个襁褓落在旁边,里面包了个一岁多的孩子,那孩子也是奇怪,只瞪了乌溜溜的眼睛,却不哭一声,钟麟看的怜爱,忙将襁褓抱了起来,轻轻掸着上面的尘土,只听得方才挨揍那人仍在讨饶:
    “好汉你就饶过小的们一回吧,小的们瞎了狗眼,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们以后见了好汉一定绕着走。”
    钟麟听这人讨饶起来都如此顺口,料定是流氓行径惯了,只是此处离京城很近,难保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鹰犬,便欲打发了事,乃出口训斥道:
    “听你说起来,这分管佐领也是堂堂五品武官了,怎的忒不学好?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欺负孤儿寡母的,倘若传出去,岂不连累你们的什么大统领也要被骂做无能之辈呢?”
    旁边一个随从躺在地上兀自嚷道:
    “什么大统领?方才我们佐领说的是满洲八旗中的镶白旗署护军统领肃顺,郑亲王的儿子,那可是皇上跟前……”
    那头目连忙叱道:
    “住嘴!”又撑起身子对着钟麟拱手道:“这位大人,不要听那个狗奴才瞎说,刚才您教训的是,是小的们不对,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钟麟见这人如此低声下气,倒也很难再怒,又见教玉兀自带有怒气,害怕再有冲突,便道:
    “这对母子你等认识吗,是否定要带走?”
    “没有没有,小的们本不认识她。”
    “那还不赶紧走,想再挨几脚吗?”
    “不敢不敢……”
    一群七个人嘟嘟囔囔的起身,就往京城方向逃去,那头领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钟麟:
    “这位爷好心放过小的们,不知能否相告姓名,来日也可报答一二。”
    钟麟暗道,这领头的真是刁钻,如今相告了姓名,将来倒可以挟私报复了,正思筹如何回答间,只见朱教玉抬腿就往这人方向过来,那人哪敢再问,连忙逃之夭夭。说话间那妇人已从瑟缩中展开,钟麟仔细打量,只见这妇人穿着虽是朴素,但容貌的确姣好,难怪遭遇袭扰,遂温言问询,方知此人姓黄,丈夫姓李,乃是涿州人士,经营小本生意,还算顺畅,但年后到京城进货,不知为何得罪了官家,就被扣下来,写信要五十两纹银赎买方能放人,信写到家里,同族再无青壮,只好亲自带了不到两岁的儿子,带银来京赎人,走了快两天,却遇上了这帮人,有意调戏,才奔逃到这儿,忙乱中连包袱也丢了,银子自然也难寻得,已不知如何是好,钟麟和教玉一路本就感慨民生多艰,此刻自更连连悲叹,钟麟暗筹自己包袱里还有三锭二十两的银子,足够李黄氏赎人及回家之需,至于自己,囊中尚有不少碎银,而且既已到了京城,就可以兑换银票,何况还有教玉等朋友,遂打定主意相助这一家人,正打算说话间,却听李黄氏忽然一声惊叫道:
    “不好,奴家方才光顾了害怕,忘了之前还有一位好人出手相救,却被那群坏人打的不轻,现在也不知怎样,伤的重或不重?”
    “却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
    “是一位穿青袍的书生,就在方才逃来的方向,有四五里地吧。”
    钟麟忙向教玉道:
    “勉兄,愚弟包袱里还有些银子,就拜托你护这位大嫂去寻他丈夫,我先去寻这位义士,于此乱世,能行侠仗义者,皆难能可贵也,莫要伤到了身体才好。”
    “也好,既然遇到了这对母子,自然不能不管,这边放心,只是到了京城,如何再聚?”
    “就到湖广会馆即可。”
    钟麟正准备将孩子交还给李黄氏,好解包袱,却见那孩子紧紧抓住钟麟衣上的一块环佩,不肯松手,李黄氏正要呵责,钟麟爽快道:
    “算了,这块玉本是偶然得道人相赠,既然此子有这等缘分,就送给他吧。”
    遂解下玉佩,再看一眼孩子手外刚好露出的左公相赠的“瑞云绕栋”四字,叹了一口气,将包袱中的银子尽数用布包好,交给教玉,两人拜别不表,单说钟麟朝方才李黄氏逃来的方向奔去,一口气足走了五六里,却不曾见得受伤的青袍书生,不觉有些怅然,遂又折回二三里地,道旁仍是不见有人,暗道或许此人伤的不重,早已离开附近,那也不必担心了,只是暗叹无缘相识,否则定能多交一位好友。钟麟方才一通急奔,呼吸已甚急促,索性在路边坐下来休息,安静中却仿佛听到一阵哭声,仔细再听,声音并不太远,连忙站到高处查看,才发现半里之外的断塬边上,果有一人身穿青袍,爬在地上哭喊,仿佛还在往塬边靠近,钟麟忙叫一声不好,往那人冲去,边跑边喊:
    “仁兄请留步,仁兄留步……”
    直奔到近前,那人的脑袋已经伸出塬边,此处离小路有五十余丈,那人竟是一路爬来,痕迹犹在,想是腿受了伤,钟麟一边责怪自己粗心,一边抢上一步,拉住了那人的手道:
    “仁兄万万不可自寻短见。”
    只见那人的手上已是血肉模糊,回头来看,鼻涕、眼泪、血渍以及泥土糊了满脸,已然辩不出样貌,但是钟麟料定此人定是自己寻觅之人,因此,不管那人如何哭喊,还是将其拖了回来,离开塬边足有十尺后才放手,叹道:
    “仁兄看来也是读书之人,必然熟读孟子,怎能不知眼前困苦多是磨炼,或是天将降大任于仁兄也?何苦非要自寻短见,徒留伤悲矣?”
    那人显是精疲力尽,兀自喘了一会儿,才沙哑道:
    “多谢这位仁兄好意,郑某对人世的确已经再无留恋,活在世上也不过废人一个,白白受苦,还请仁兄高抬贵手,放郑某解脱矣!”
    钟麟闻言知道这位姓郑的书生定然身世坎坷,否则不会如此绝望,但如此绝望之下犹能对落难母女伸出援手,岂不更是可贵,遂打定主意,不由分说便将这人驮到背上,沿小路往人烟处行去,所幸该处离官道已经不远,京城附近本就繁华,钟麟背着那人艰难走了四五里路,便遇到一处客栈,安置下来,要水给他洗了脸,却见脸像果然一番正气,路上断续间已经知道此人名叫郑庆庄,此时慢慢询问,才知他字敬甫,号静轩,浙江秀水人士,得中咸丰元年恩科乡试,来京会试,已是两度败北,癸丑科落榜尚在郁闷中,却得信知家里被当地悍匪肿瘪嘴勒索,爱妻程氏及幼子皆投井殒身,自己回家料理完丧事,只剩孤家寡人一个,又没有特长,无从营生,只好变卖了家产,打算来京城谋业,去年在永定门外开了个小文玩店,却不曾想缺乏银两周转,没一年倒闭了事,度完年关,已是身无分文,靠朋友接济勉强度日,这次应乡友之约去保定谋事,却又不成,返回的路上遇到恶奴欺人,放平时也不敢多事,这次不知为何,竟忽然想起了亡妻与儿子,当日受辱情形似在眼前,激动之下就冲突起来,可是自己一介书生,怎么敌得过七名恶人,两条腿都被打伤,可能已伤及了骨头,站立不住,一时悲从心来,索性打算一死了事,不想却为钟麟相救。
    钟麟听完自是一番感慨,却在此时才将李黄氏母女已得教玉相救之事说出,而自己是专程寻觅而来,郑庆庄才略略安心下来,又感叹一番,两人叙了年庚,知道郑庆庄大钟麟两岁,不觉就熟络起来,仿佛多年的旧友一般。钟麟见郑庆庄情绪安稳下来,应该不会再有短见之心,才去请了医生来,医生诊过之后,说是硬伤,骨头无甚大碍,静养些时日,消肿即好,又开了几味药,钟麟买回托店家煮了服用,一夜无要紧之话,次日,钟麟惦念与教玉的约定,打听到此处离京城不过半天脚程,遂将所剩碎银全数交与店家,算下来足够一人吃住一月,并托了店家煎药饮食等事,便向郑庆庄告辞,钟麟害怕其再寻短见,遂约好待其身体一旦康复,即去湖广会馆寻觅,还有要事相托,见其郑重答应才放心下来。
    第四十六章 义举人衔恩开店 恶佐领仗众欺人
    高心夔素称“肃门五君子”之首,以才华横溢,却又深思远忧而著称,虽宦路坎坷,历经沧桑,又属英年早逝,但所流传的佳作颇多,今择其《登吴城望湖亭》数句,以赏才子心忧时局之情:
    号风四荡游魂醒,狂渚林隤断脊令。
    中流石尽沉精卫,心堕苍茫况此亭。
    却说咸丰五年二月,谭钟麟时隔五年后再次入京准备会试,这次时间从容,但却肩负使命,自然心境也就不同,朱教玉与钟麟汇合后,少不得介绍情况,教玉将李黄氏护送至京城后,打听到地方,交了赎银,眼见的李家夫妻父子团聚,方安心离开,李黄氏打探二人姓名,教玉搪塞过去了事,是夜寄居客栈,一大早便到了湖广会馆门口相候,钟麟自也将郑庆庄事迹约略描述,两人又感叹一番,遂与湖广会馆的会首说明,许了些银两,挑了一个稍大点的房间,钟麟便准备长期安住下去,教玉则在京城游历,自忘不了暗祭林凤祥等,平日同钟麟暂居一室,每每忆古思今,废寝忘食,半月之后才回玄武观修习武艺去了。
    单说钟麟,刻苦读书及与会馆中的同乡会首交际之余,自然也费心打听朝廷消息,只可惜这种消息,不是显贵人物,断难明白所以,一时哪能有甚头绪,不觉时间就过去近一个月,这天上午,正在拟制试贴,突听见外间有人打听自己,就踱出厅来,见一人身着青袍,背对自己,身高较自己略矮,口音中带有吴语尾声,便猜是郑庆庄寻来了,忙抱拳施礼道:
    “尊客可是秀水郑敬甫先生?”
    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郑庆庄,客套之间钟麟再次细细端详,只见此人面相较年龄略显苍老,不过气色不错,面相很是端正,缺少一种江浙生意人的精明之气,钟麟忙让进自己的房间,作礼互拜,添茶让座,忙活一番方问道:
    “看来敬甫兄气色已然大好,如今身体还有不适乎?”
    房间不大,郑庆庄就坐在钟麟的书桌前,看一眼墨迹未干的诗作,抱拳道:
    “托文卿兄之福,身上已经无什大碍,彼时浅薄,让文卿兄见笑,日来每每想及,犹有余悸也,前几日已能活动自如,惦念当时文卿兄曾说有要事相托,是以急急寻来,扰了文卿兄的雅思,还望见谅也。”
    说毕欲起身再次施礼,钟麟忙让住:
    “好说好说,谭某也不过无聊打发时间,敬甫兄来的正好,日前突然想起敝友江忠烈公曾知秀水县,不知与敬甫兄可曾相识?”
    “如此说忠烈公与文卿兄也是旧识?看来倒是前缘早已注定,忠烈公自道光廿九年捡发浙江,吴文节公(吴文镕已得谥文节)即使之缉捕各县贼凶,雷厉风行,盗犯匿迹,当年秀水被水,灾情严重,忠烈公奉命赈灾,适秀水令卒于官,遂署理之,办理荒政,劝捐抚恤,活人无数,彼时郑某家贫,亦得忠烈公之恩,水退之后曾联合同乡文士赴县衙谢恩,得忠烈公宽慰,备受鼓舞,方有其后中举之事,只可惜忠烈公在任九月后补丽水知县,不久又丁忧回湘,此后再无缘相见,一年前得知忠烈公薨于庐州,还约同乡遥祭一番,不曾想前有忠烈公抚恤活命之馈,后有文卿兄临险救命之恩,郑某此生本无牵挂,今后纵是粉身碎骨,亦要报答此恩也。”
    说罢还要施礼,钟麟再次让住,两人之前虽相处时短,但自各已倾心,此番叙出这般渊源,自然更是亲密起来,当下约定了称呼,已如多年挚友般攀谈起来,闲语少述,只听钟麟问道:
    “静兄今后如何打算?是与钟麟一样等待来年会试,还是别有所虑?”
    “唉,不瞒文兄,郑某自家中变故后,已经绝意科举也,试想郑某家世贫寒,当年若非中举,也不会为悍匪所注目,自也不会有其后之惨事,一家人虽是贫困,但妻贤子孝,夫复何求!如今想来,自中举之后,各种应酬奔波,至今仍是不名一文,几近乞讨度日也,也无颜回乡教书,是以打算经商为生,只是平生再无本领,惟对古玩金石略有钻研,才有去年经营古玩店之事,可惜如今再无本钱,想来也只能先寻一家老店做帮工再说。”
    “此言恐缪矣,静兄毕竟正途举人身份,经商已属自轻,如何又能去做这帮工之事耶?”
    “文兄有所不知,文玩古董一行,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操持,因为利润过于丰厚,自然多有赝品鱼目混珠,是以必须深有造诣,纵是帮工,也须通识文雅方可,毕竟但凡大些的古玩店,所交通者多是王公显贵,平时也受尊重,就如郑某这种举子从业者,实不在少数,琉璃厂离的不远,改日文兄自去转转,即可知详也。”
    钟麟听到能与王公显贵颇有交道,顿觉眼前一亮,暗想既然郑庆庄已经绝意科举,不如成全他开个古董铺子,这样或许能够多交道一些人物,好助左公成事也,当下便有了兴致。问询下来,郑庆庄便将如何鉴别古董、金石、玉器、珠宝各项约略说明,间或介绍了琉璃厂缘何自元朝海王村的一处官窑,发展成如今宣武门到正阳门间最繁华的古玩市场,里面如何卧虎藏龙,直说了近两个时辰,犹自滔滔不绝,钟麟也听得津津有味,会馆仆役进来问询才记起午饭,当下两人便定了四个菜,要了壶酒,房内对饮起来,钟麟多是倾听,见郑庆庄说的头头是道,自己虽不甚懂,但也料定其人在此方面深有造诣,当下趁郑庆庄酒意渐浓,便问道:
    “倘使静兄要在琉璃厂盘一处店面,经营起来,约莫要须多少银两?”
    郑庆庄正在兴头,也不多想,就道:
    “店的大小不同,自然各有差异,倘若主营文房四宝,数百两银子足矣,倘若主营古玩,总须几千两银子置办。”
    “这古玩店一般而言,盈亏如何?愚弟记得老兄说起过去年赔钱之情形也。”
    “唉,那本是个一本万利的行当,偏偏郑某时运不济,一来返京时身上只剩五六百两,好歹向同乡筹借,凑到了九百两,取个长久之意,遂想自薄本开始经营;二来害怕琉璃厂竞争激烈,才跑到永定门外盘店,没有料到彼处顾客稀少,更没有什么舍得花钱的大主顾,郑某也不愿以次充好,浑蒙顾客,是以利润微薄,堪堪维持,偏巧借钱的同乡家中遇事,急需用钱,无奈之下,只好将店面物什盘出,出手的急,反亏了几百两,还了所借,已是身无分文,如今想来,当初也在琉璃厂看过几回,倘使拼命将店开在彼处,也许能碰到两三个大主顾,即可翻身也,可惜当时瞻前顾后,难有决断,如今后悔已是无益也。”
    钟麟见郑庆庄说的诚恳,暗暗盘算了一下,身上的银两虽然不属自己,但毕竟有权支配,总以几张银票贴身藏了,恐怕也难有效用,左公本意,这些银两可以用于打点门路,可自己初来乍到,根本没有门路可寻,到会试之期大约还需一年,之前已经为常住湖广会馆而动用了几百两,之后总不能坐吃山空,倘使资助郑庆庄经营生意,一来可能有机会接触权贵,借以打听消息,二来说不定还能生些利润,也不至于哪天疏失,将银票丢失之类,遂打定了主意,见郑庆庄还算清醒,遂道:
    “静兄试来分析此法可行与否,愚弟打算久居京城,自身虽文拙才劣,却醉心学问之事,所以也就难有他想,身边倒还闲些银两,眼下也无紧急使向,兀留在那儿也无益处,更不懂经营之道,此番既与静兄一见倾心,不如借与静兄经营,老兄有前车之鉴,以后必能成事,总强似与别人帮工也。”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文兄于郑某有救命之恩,万死不足以相报,如何再能有非分之想耶?”
    “静兄莫急,愚弟只是借出,今后又非不要相还,何况如果成事,今后还多有借重静兄之处矣。”
    “还是不行,郑某观瞻文兄行事,多是谨慎节俭之道,不似富家子弟,纵能有些须积余,亦是今后生计所系;何况经营生意,就算一本万利之行,也不能保证没有亏损,郑某即便窘迫至死,也不能冒险行事,还请文兄收回成命,方得心安。”
    “哈哈,静兄真乃性情中人,令小弟敬佩也,不过愚弟亦有其他意图,总要借重静兄矣。”
    郑庆庄借着酒劲,慷慨道:
    “文兄有何成命,郑某不惜赴汤蹈火,何必再生这等想法,反倒让人觉得郑某有所图谋一般。”
    “如果愚弟意图本与老兄生意有所关节,那静兄能否勉为其难,助为一臂之力乎?”
    郑庆庄当即放下筷子,思索了片刻,方道:
    “文兄所言当真?莫不是为成全郑某刻意而为矣!”
    “哈哈,小弟绝无虚言,有些事情暂时不便相告,来日自见分晓,不过静兄尽可放心,愚弟所谋,绝非一己之欲,当然更不会为难静兄。”
    “文兄误会矣,郑某深信文兄为人,既然文兄以为有所助益,愚弟绝无托词,不过真由文兄出资,郑某经营,将来倘有利润,尽归文兄,自然好说,倘有损失,郑某却万万无可赔付也。”
    钟麟又想了一阵道:
    “以静兄所见,若不贪婪,一个中等规模的店面,最差的情况一年能亏几许银子?”
    “这个行业,在平常年份,规模不求浮大,不贪功冒进,亦不要看走眼遭了骗,再差也就亏损几百两铺面租金及店伙薪酬,当然,万一遇上战乱,血本无归也是难说。”
    “这就好了,之前静兄所料不错,钟麟普通人家,自己的确无什财力,但此来还受朋友所托,须偶尔同显要人物交道,正苦于无门,静兄所业岂非良机?是以还需一个中等铺面,至于钱资,几千两总是可以调度,只要静兄能在琉璃厂立得住脚,果真能结交一些人物,再多之钱亦是好说,就这样定下,静兄早去琉璃厂查看铺面,谈拢合适即可开业,以静兄之才能,定然无虞也。”
    当下两人先各坚持了一番,见钟麟意决,又开始商量细节,钟麟本意一方出资,一方出力,利润均分,郑庆庄则坚持东家与掌柜之分,最终定下按当时同行同规模掌柜所得,并加一成利润,郑庆庄还考虑创业艰难,执意第一年仅要生活开支,钟麟见其心意甚决,心道如果能帮到左公,尽可以将利润存于店内用于周转,遂也不再争执,一切商量妥当,钟麟先取了五百两银票作为定金,郑庆庄早已酒醒,深觉责任重大,拜别之后即精心谋划,其后几天总来汇报进展不表。
    不觉时间已至四月,钟麟已写密信将情况告知左宗棠,回信总要半月之外,这天郑庆庄来访,说已经寻好地段,让钟麟起个店名,钟麟之前去过两回琉璃厂,里面果是琳琅满目,店名也大致看过,凡古玩店多带一个古字,比如鉴古斋、敬古斋、成古斋、传古斋、蕴古斋等,其它也有德宝斋等较大的店面,庆庄相中的店面就在西琉璃厂,距离德宝斋不远,钟麟想了一番,提笔写了个汲雅斋,暗含左公“季高雅鉴”字音,以示乃为左公所为,郑庆庄端详了一番,见钟麟字体肥虞而美,干脆连字也索了去,之后果然请人刻匾,就用了钟麟的亲笔。待到月底,已经制备齐当,郑庆庄早从同行及摊贩处转手了一批文玩,便择了廿八这个吉日,正式开张,钟麟叮嘱过庆庄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及开店目的,自也少不得前去帮忙,只对外称作朋友。这天早上人声鼎沸,鞭炮齐鸣,钟麟并不喜欢热闹,也不愿陪宴,反倒想寻个清净之处呆一会,忽而想起了多年前曾到过的陶然亭,彼处亦与左公有些渊源,故而就招呼了一声庆庄,独自向南而行。
    却说才走了几里,就觉得有人暗暗跟随,回头又看不出端倪,以为自己疑心过重,也就不再多想,穿过积雨坑,人已渐少,钟麟才发现果然有个随从打扮的人若即若离的跟踪自己,钟麟暗叫不好,转又庆幸自己身上的银票已多交于汲雅斋账上周转,身上仅带了一些碎银,纵是遇上歹人损失也不太重,钟麟不明所以,只暗暗加快脚步,思量在何处转身,好向人烟密集处躲藏,又走了半刻钟,忽听后面一阵吵嚷,已有十几个人向自己冲来,钟麟拔腿就跑,直奔出二三里地,那群人却越追越近,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料定难以逃脱,索性停住回头注视,一看之下,顿时明白所以,原来领头者,正是那日被教玉教训的分管佐领,只见那人恶狠狠的冲到面前,一群十几人已将自己围于中间,钟麟料定今日必然吃亏,不愿失了傲气,只调息呼吸,拿冷眼观看。这群人刚刚立定,均大口喘着粗气,那领头之人喘息未定,即穷凶极恶的叫道:
    “好小子,接着跑呀,怎地不跑了呢?爷儿们今儿就是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捉了你,那个同你一起的小子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怕了爷儿们,早就逃跑了?”
    钟麟冷笑道:
    “你们恐怕是专挑我朋友不在时才来的吧,否则就是再多些人,你们也未必近的了我那朋友的身,不过要说那日,是在下为你开脱,才让你逃走,你就如此恩将仇报吗?”
    一句话可能戳到了那人的痛处,那人怪叫一声找打,一群人便涌上来,拳打脚踢,钟麟抱住头倒在地上,尤还踢个不停,钟麟忍住疼痛,也不吭一声,足打了半刻,那群人才渐停下来,领头那佐领又朝钟麟臀部狠狠踢了一脚,才开口道:
    “好小子,嘴巴还挺硬的嘛,今日要不是我们统领要跟你计较一番,非得要了你的小命不可,爷儿且问你,那日你是不是亲口说我们统领也是无能之辈的?”
    钟麟回忆当天说的话,好像是有这么一句,不过是不是原话已经记不周全,索性承认道:
    “不错,你们的主子好歹也是个署理八旗护军统领,估摸着也有个从二品了吧,怎么能用了你们这帮子欺软怕硬,欺辱百姓的人物?就不怕辱没了名声吗?”
    那人又踢了钟麟一脚,仿佛欲报当日之仇一般,接着道:
    “告诉你小子,我们爷昨个才封了左翼前锋统领,正二品的,我们爷高兴,说要见见说他坏话的人长个什么模样,你小子有种到了我们爷面前,别不认当初说下的话,看我们爷砍了你的脑袋,会不会眨一下眼。”
    钟麟撑起半截身子,冷笑道:
    “我谅你们统领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无非是你们这群屑小从中挑拨,到时候看谁受罚,还是两说呢。”
    那人正欲再骂,只听旁边一人道:
    “哈佐领,看时辰也快到午时了,咱们爷酉时还要入宫侍奉皇上呢,不如先将这小子带去给爷瞧过了再收拾也不迟嘛。”
    这哈佐领看了一眼太阳,叫一声:
    “拖上这小子,回!”
    当下几个人上前,架起钟麟的胳膊,就往来路拖去。
    第四十七章 遇蛮横临危不乱 闻新论一语倾心
    湖南李寿蓉、王闿运、龙汝霖、黄锡焘与江西高心夔同称“肃门五君子”,是指肃顺门下此五人非但才华出众,更在肃顺伏诛后依然感怀旧主,从不出言诋毁,与时称“肃门六子”中的曹毓英背叛肃顺,谋取高爵之举截然不同也,今举王闿运回忆当年肃府盛状之诗数句,以观当时情形:
    昔寻风云游上京,当前顾盼皆豪英。
    五侯七贵遍相识,行歌燕市心纵横。
    书接上文,正五品分管佐领哈某带人将谭钟麟打了一顿,命人拖着向北走了一个多时辰,进宣武门,又过了西单牌楼,拐进皮库胡同再向西,从二龙坑往北,穿入打磨厂胡同,沿郑亲王府西墙走了数十丈,来到劈柴胡同,停在个大院子前,钟麟被架着奔走时试探了几步,倒没感觉到重伤,一路也不怎么挣扎,到了这个门口自料定便是哈佐领所说的肃顺府邸了,抬头看门楼上果然挂了个“肃第”,那哈佐领从偏门进去一阵,又出来招了招手,一群人从偏门拥进,过了二门,是一处开阔庭院,只见一位身着白色短衣,体型壮硕,脸盘略长,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正微微喘着将一柄长矛往架子上放,看见一群人进来,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只留下那哈佐领以及架着钟麟的两个,只听那人瓮声道:
    “我就是肃顺,听哈佐领说,你们汉人嚣张的很,不但打了我的人,还骂我是无能之辈,说什么见了我也少不得要教训一顿,可有此事?”
    钟麟站定双腿,努力挣扎了两下,想甩开身旁二人,只是没有挣脱,肃顺努了下嘴,两人才放开,低头哈腰的站在了哈佐领一旁,钟麟一路早就想好说辞,拼命赌这肃顺不是混不讲理之徒,当下掸了两下衣上尘土,清了清嗓子,抱拳高声道:
    “这位大人,府邸如此规模,想必也是王公贵族,值此狄夷犯边,天下大乱之际,不能辅佐圣上,廓清寰宇,以立不世之功,反而放纵手下,任其到处欺凌百姓,莫不是嫌这大好的江山败落的不够快么?在下说一句无能也不算过分吧!”
    声音洪亮严正,丝毫不因之前挨打受辱而折损,肃顺嘴角抽搐了两下,显是强压下了怒气,方缓缓道:
    “什么欺凌百姓?哈佐领,是你们欺凌百姓在前么?”
    哈佐领嗫嚅道:
    “冤枉啊我的爷儿,那日奴才兄弟几个见一位妇人独自行走,心道万一落入歹人之手,岂不委屈了,所以就想保护一下,哪有什么欺辱之事?小子,你不要空口污人清白,你只说当日有没有拿话诋毁我们爷就行了,扯什么长的短的?”
    “哈哈,这天底下有你们这样保护别人的吗?”
    当下把那日情形简要说了一遍,哈佐领几度欲插话,反被肃顺拿眼色制止,钟麟看的真切,料定这肃顺虽然长相有些凶蛮,但也不是糊涂人物,当下说完之后,顺口道:
    “在下见大人勤习武艺,必是心有大志,又能容得在下分辨,胸怀不似一般人物,前番手下为虐,定是并不知情,在下也是身有功名之人,之前说话的确冒昧,还请多多包涵,准许全数收回,在下这儿有礼了。”
    说毕深深一揖,屈身致歉,却不料肃顺并不搭话,更未回礼,钟麟深躬费力,再加上身饥力疲,瞬间便觉的头上轰鸣,站立不住,踉跄一下,扑倒在地上,旁边哈佐领等人笑出了声,但各瞧一眼肃顺不动声色,连忙闭了口,肃顺瞥一眼钟麟,见他一身是土,挣扎着欲要爬起,便冷冷道:
    “既然是本统领的手下欺辱百姓在先,这个事也不全怪你们,但你们汉人见了满人,非但不能礼让,反而动手伤人,是不知道八旗子弟的尊贵么?还是忘了自己的本分?要不是昨天才得升任谕旨,惦念皇恩浩荡,体恤众生,现在就取了你的性命也不为过,来呀,将这个不知尊卑的汉人打上十个板子,记记教训就放了吧!”
    哈佐领等三人应了一声,兴冲冲的就要去捉钟麟,钟麟见肃顺忽而如此蛮横,大失所望,一时也顾不得危险,高声叫道:
    “我当是圣上知人善用,提拔个辅国之才,却原来不过是颟顸迂腐,夜郎自大,对天下形势一无所知的庸才,枉圣上深望殷殷,却选材不淑也……”
    肃顺一向心高气傲,本以为十个板子仅是微惩,钟麟应该感激才是,不料却反而出口不逊,当下也是一怔,再看钟麟,似乎满脸正气,一副慷慨激昂,浑然不顾性命的样子,心道入宫谢恩还未到时辰,自己万不能失控了情绪,听这人说话,倒也不像信口胡说,难不是真的有点能耐,不如听一听他还有什么说辞,没准面圣应对时还能用得上一些新鲜事呢,眼见得外面又进来几个仆役,合力擒起钟麟就往外拖,念下遂道:
    “慢些儿,你们先退下伺候吧,本统领须同这人再讲讲道理,免的他不服气。”眼见哈佐领还站在那儿,瞪了一眼道:“你也出去。”
    肃顺见庭里人众都已出去,只留下一个摇摇晃晃满身泥土的文士,深吸了口气,走向一把藤椅坐下,叹道:
    “你这人倒也真是不识好歹,我是听你说身有功名,说辞尚有几分道理,才不忍重伤你,没想到你反要激怒于我,莫不是有心找打的?”
    钟麟见那藤椅不远处有一株琵琶树,就摇晃过去,扶住树干,喘息数口方道:
    “这世上哪有不爱惜躯体之人?在下只是听说大人屡屡升迁,猜想必是深得圣上信任,正是建功立业之际,却浑然不顾眼前形势,兀自怀有满汉之分,为天下安危心忧而已。”
    “都说书生爱夸大其词,我看你也一样,总是张口天下大势,闭口江山安危的,什么天下大势,不就是长毛作乱吗?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僧亲王不是才平了连镇,那个贼酋林凤祥我见过,也没长什么三头六臂的,等圣上再从容调度一番,金陵的贼酋早晚也要束手就擒。你也不必在本统领面前卖弄口舌,这满汉尊卑之分,那是本朝的规矩,祖宗的家法,岂是因你巧言几句就可改变的,我叫人打你十个板子,不过略施薄惩,你却不知好歹,如今再不能说出什么让本统领心服口服的道理来,少不得还要多打你几十个板子。”
    “统领大人也是读了书的,自然知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听大人的说法, 对平定发逆胸有成竹,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发逆兵起金田,至今已经四年有余,倘真是芥癣之痛,怎会任其肆虐,大人乃是王公显贵,平日高居内府,出入有人清道,自然难知百姓疾苦,更不知各地财政,困顿已久。就说这林凤祥,以千数人孤军深入,被官军数万人围困连镇,不啻釜中游鱼,犹能顽抗将近一年,难道还称得上官军的荣耀么?可蒙古郡王因之荣晋亲王,可见僧亲王在圣上眼里是何等难能可贵?大人只看军情文报,或以为金陵唾手可得,殊不知实情来看,如今两江、湖广数省,发逆攻势正盛,官军疲于应付而已,两年多来,督抚一级就战死殉城者五六员,古往今来,顺利平叛者何曾有此艰难?大人自称圣心眷顾,真的能体味圣上忧心如焚,能懂得朝廷需才孔亟之情乎?”
    肃顺本是聪明之人,自小生活在郑亲王府,却喜欢读书骑射,与几位兄弟格格不入,深得父亲钟爱,只可惜生母胡佳氏(小)系旁支庶出,地位低下,无法继承王位,老王爷去世之后,仅考封为三等辅国将军,备受挫折,在道光朝蹉跎多年,咸丰帝登基后,才渐渐有所好转,早年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死灰复燃,只是一时不得法门,当下见钟麟说的有板有眼,不似有假,暗道倘外情真如这人所说,自己倒的确大有施展抱负的空间,但这人所说之事自己从未听说,哪能轻易相信,不由打断道:
    “你这人莫要危言耸听,我看圣上平日镇定沉稳,怎会有你说的严重?如果你所说之事都是实情,这么多年,本统领又何以并不知晓?”
    钟麟听肃顺语气略带期望,料到必为自己方才的言语所动,当下信心再生,语气更是坚定,索性道:
    “敢问大人,平日都有哪些职责,多能掌握哪些消息?”
    肃顺思索一下道:
    “要说职责,本统领从工部侍郎调了礼部侍郎,只是作为兼职,平日管得的确不多,但要说 ,自打登基以来,就感念本统领劳苦,屡次加恩,常命做銮仪使等职,去年加了御前侍卫后,伺候銮驾,几乎每日都能亲睹天颜,怎么从未觉出圣上忧心?”
    “那大人平时对属下严厉否,与旁人又能闲言碎语否?”
    “约束严厉尚有不法之事,本统领又怎敢不严?至于闲言碎语,哪有那种功夫。”
    “那就是了,大人侍奉圣驾,虽说日日亲睹圣颜,但又能说上几句话呢?天子乃朝廷根本,一举一动皆事关要紧,岂能轻易表露情绪,军国大事,在内除了军机处,谁能真正掌握底细?擅议朝政,引起民心动荡又该何罪?倘若在兵部或者户部,自然也会慢慢知道根底,而工部、礼部相干不多,大人平日又忙于公务,难得空闲,倘若再厌恶闲言碎语,属下们心怀畏惧,乐的清净,平日自不会多说一句,所以对于时情,可能反不如平头百姓所知的多呢,大人如若不信,方才那些人中,随便问问便知。”
    肃顺回想自己几年来的情形,的确如此,当下暗暗佩服,心想此人言辞缜密,绝非一般人物,今后倘能为自己所用,说不定大有好处。其实他平时与与王公贵胄厮混,早就对八旗子弟骄奢淫逸、无所事事的恶习深恶痛绝,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看不大起,只是幼生活于王府之中,自管事至奴婢皆是满人,长大之后交际的也尽是八旗子弟,所受教育更多是如何歧视与驾驭汉人,满汉之别深入骨髓,虽说各种政务也多接触汉人,知道汉人之中多有人才,但总是深怀戒心,方才听这人说囿于满汉之分乃是迂腐,不知时势,难道是说预防汉人已经不是急务了?不如听听他的见解,这才想起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下平和了心境,温言道:
    “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以前可曾见过本统领?”
    钟麟遂简要介绍了自己,当然隐过左公等事迹,只说身在湖南多年,听得很多消息,此番来京准备会试,之前对肃顺一无所知种种。肃顺听说眼下言谈纯属偶然,戒心渐少,遂问:
    “方才谭先生说本统领倘要辅佐圣上,建功立业,不能怀有满汉之分,不知是何见解?”
    “以普通人所见,眼下最紧急者乃是发逆、捻匪作乱,其实不然,夷人屡屡窥视我朝,更为棘手也,大人定然知道光二十年的《穿鼻条约》,二十一年葛壮节公、二十二年陈忠慜公先后殉节之事吧?”
    “此事不是由耆英定了《江宁条约》而和解了吗?这些年也没听说英夷再有什么举动了。”
    “英夷国土远在万里之外,其国情状,谁人能晓?焉知不是他事分心,又或者别有图谋,这些自无从捉摸,但有识之士,听闻其以几条铁船,数千兵勇长驱直入,视我数万防军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无可抗衡,岂能不忧心也?倘以后攻我京师如何,倘以后灭我华夏又如何?就说这发逆作乱,起自什么上帝教,焚观毁寺,不礼孔孟,焉知背后没有夷人图谋?要说满汉之分,本朝入关已二百年,前世旧怨宿恨,能有多少遗留?就算是朱家子孙,恐怕也谈不上什么复辟之志了吧?国家危亡之际,谁还不懂覆巢之下不存完卵之理?是以眼下要想起色,非但急需刚明果敢之人为圣上解忧,更应广选贤良,集九州之力以抗外辱,才能共度劫难,而观乎朝堂之上,能不计满汉之别,量才而用者凡几?俗语有云,得识时务,顺势而起者方为俊杰,大人虽得皇恩眷隆,已有二品之身,但不解时情,于朝政大势又有何补耶?”
    肃顺听罢,思考了片刻,深觉有理,对钟麟笼络之心更强,连忙起身,不顾钟麟满身尘土,搀住便往自己方才坐的藤椅上让,钟麟见状忙推辞一番,见旁边还有一张小椅,就主动坐到小椅上,肃顺也不就坐,往钟麟身前抱拳揖了一下道:
    “之前肃某不识先生,以为琐屑之事,草草结论,底下人也粗鲁,对先生无礼,万望海涵。今日听先生之语,顿觉耳目一新,想来确如先生所言,肃某虽出身皇族,但心怀志向,苦于无从施展,不知如何为皇上分忧,听先生思虑深远,自有道理,方知肃某之前目光短浅也。”
    “哪里哪里,大人之前不明内情,对谭某从轻惩处,已是难能可贵,如今能察纳陋言,不拘囿满汉之别,有意激荡一新,更令谭某刮目相看,眼下内外乱局,急须刚明果敢之人着手,不惧内外险阻,不畏流言蜚语,励精图治,才能早有起色,想必圣上早知大人才能品性,欲深倚重也,大人也要体会圣意,为圣上排忧解难才是。”
    一席话甚得心意,肃顺不由顿生豪情,慨然道:
    “大丈夫焉能毫无志向?我肃顺虽出身王府,衣食无忧,但自小羡慕古往英雄,不齿游手好闲,庸碌一生,倘真能为皇上分忧,为大清的江山社稷出力,莫说流言险阻,纵是粉身碎骨,肃某也绝无半点畏惧!”
    “大人勇壮果然非同一般,如此赤诚之心,皇上定能知晓,他日自当青云直上,成为国家栋梁也。”
    此时自后院转出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步走到肃顺跟前道:
    “六爷,申时已到,是否伺候更衣。”
    肃顺点点头,说声:
    “就来,”遂对钟麟再次抱拳道:“肃某还要入宫谢恩,就不能再听先生教诲也,今日之事,出于偶然,或是天意,先生如此见识,本是社稷之才,如蒙不弃,今后肃某愿以礼相待,只望先生多多指教也。”
    钟麟连忙起身回礼道:
    “大人如若看得起谭某,随时恭候。”
    当下肃顺要钟麟在肃府更衣进餐再走,钟麟不肯,肃顺见钟麟意决,也不好强留,就问钟麟住处,意欲他日拜访,钟麟考虑自己肩负左公重托,今番与肃顺相识或是歪打正着,因祸得福,但肃顺乃是宗室权贵,朝廷自来忌讳其与地方勾连,左公也早有叮嘱,是以不能惹人注目,遂约定在刚开业的汲雅斋相候,肃顺本不屑到琉璃厂厮混,但钟麟略作解释就已明白,更是佩服钟麟,眼见时候不早,就招呼侍从,哈佐领见统领与钟麟交谈甚久,早就等的心焦,自然一呼即到,却听肃顺道:
    “哈佐领,吩咐准备便轿,亲自送这位谭先生到琉璃厂,入宫的事,由富佐领伺候吧。”
    这哈佐领以为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才悻悻道:
    “这人可是汉人,大统领怎么就放过了,还要派轿子送回去呢?”
    肃顺哼了一声,呵斥道:
    “汉人怎么了,汉人就不能为我大清所用吗?你们倒是八旗子弟,还不是糊涂不通,什时知道为国出力,我看祖宗的江山早晚要断送在你们这帮混蛋手上。今后再在外惹是生非,招摇撞骗,看我不打折你们的狗腿!”
    第四十八章 文物妙翰林成痴 太妃病皇帝为难
    晚清收藏大家潘祖荫对我族文物流传贡献巨多,许多文物经其后人保护以免流离海外,不过其少年即中探花,风华正茂,却痴于金石也成晚清士林一件美谈也,今择潘祖荫和翁同龢《定兴道中七夕》诗数句,以现潘氏不羁风采:
    吟痴今始悔时名,绿酒红灯几醉醒。
    只恐晓风残月里,催人双鬓渐星星。
    话说谭钟麟坐轿子出了宣武门,执意下轿,哈统领巴不得早点交差,钟麟忍着饥饿,先回了汲雅斋,客早散尽,郑庆庄正与店伙交代事情,见钟麟一身是土的进来,忙迎上去,搀到内堂,亲自打了水,挑了套自己的衣装,又去准备吃的,钟麟洗罢,换了衣服,狼吞虎咽了一餐,才觉缓过气来,约略将一天遭遇叙说,笑称也受一下庆庄两月之前磨砺,并交代今后每天申酉二时就在内堂读书,后院还有几间房,庆庄劝钟麟干脆搬来住,钟麟考虑今后行事稳妥,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坚持还回湖广会馆,之后每日傍晚时分,钟麟便到汲雅斋读书约一个时辰,再与庆庄及伙计们一起就餐,说一会儿话,天黑才回住处,钟麟自早叮嘱留意肃顺或许来访等事。
    天气渐热,端午与夏至皆已过去,汲雅斋的生意不冷不热,钟麟日日等候,也没见肃顺来访,只好平心静气读书,左公回信已至,介绍了湘鄂赣种种战守情形,并鼓励钟麟大胆经营,谈及时政人物,多用化名,以防被人私拆,种种繁简不必细表,却说这天傍晚,钟麟正在读书,却听得外面有人吵嚷,屏息静听,只听一人道:
    “咱们是生意人,不可能总为您压着本钱不是?您老早就说要这对鼻烟壶,咱们就不计利润,只收您本钱两千两,可是给您留了快三个月了,您还是没有钱,这好物件大家都晓得,有客人已经出到两千三百两了,可没您的话儿,咱不敢应呀您说是不?所以呀,您老今天也在,咱干脆说明白了,要么您今天就把东西买走,要么我们挡上合适的主就卖了,您看这不算不讲理吧!”
    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急声道:
    “这不是最近手头总是紧嘛,要不然东西我还不早就取回去了,能留在您这儿遭罪?我是您店里的老主顾,这些年花的银子不下万两了,您还信不过吗?这对鼻烟壶是押了定金的,您行行好,无论如何,再给留一个月,下个月,下个月一定与您清账,我堂堂一个翰林院编修,又不是泼皮无赖,这点情分总还是有的吧?”
    “您老上个月就是这么说的,您是给咱留了定金,可就留了一百两,咱们资金也要周转不是,得喽,今个儿就把您老的定金如数奉还,这样,您老要是哪天手头宽裕了,没准这东西还给您留着呢,再说这奇珍异宝,都是有个缘分的,咱们生意人是不能不讲情分,可是只讲情分,还怎么活呀?莫说您是翰林老爷,就是王公贵族,也总得给小的们活路不是?”
    “您老再行行好,这儿还有一百两银票,也交给您做定金怎么样?您再通融通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筹钱呗。”
    “您这一百两一百两的给,小的们真的等不起,还是咱把您老原先押这儿的一百两奉还的好,咱们都是敞亮人,您看围了这许多人,总不能让人瞧笑话儿不是?您老就行行好,不要耽搁小店的生意好不好。”
    钟麟听得好奇,走出前堂,却见两个店伙也扒在门边看,郑庆庄早跑到人群中围观了,钟麟早就料到是德宝斋的掌柜与客人在争执,此时只见一群人围在哪儿议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华装文士沮丧的立在那儿,掌柜的将一张银票硬塞到他手中,然后转身回了店,这年轻人立了片刻,几次欲再说话却没说出什么,只好悻悻的走了,经过店门时看清这人一脸伤心,如丧考妣一般,暗道如此年轻,已居翰林院编修,定是才华横溢,竟然为古玩如此成痴。不久围观人群便也渐渐散去,庆庄回到店来,见钟麟一脸好奇,笑着陪进内堂,不等钟麟开口,先感叹道:
    “不愧是吴县潘家的子弟,痴迷收藏已入膏肓也,哈哈,这德宝斋的李掌柜真是受不了了,才这样说话。”
    “吴县潘家,可是去年过世的潘文恭公的子孙?潘家乃世家豪族,手头怎会缺钱呢?”
    “文兄不识此人?此乃潘文恭公之孙潘伯寅祖荫是也,二十四岁高中探花,才华气度那是不用说的,只是爱物成痴,尤好金石彝器,鉴别功底不逊行家,一有银子就索购珍品,买了之后收藏起来,又不去转手牟利,这就是有多少银子也不够他花呀,估计他家里人也是知道此点,自然不能由他尽情开支,所以才有这般情形。”
    “古玩这个行当可真是花钱如流水,那对鼻烟壶真的值两千两那么多?”
    “这对鼻烟壶,乃乾隆朝御制珐琅彩的,据载就造了这么一对,后来赏给了和珅,之后不知如何流落出来,德宝斋如果按市价收下,至少也得一千五六百两吧,转手两千两也不是很过分。”
    “静兄,咱们账上还有闲钱吗?”
    “文兄何以此问?莫非是要转手这对宝贝?咱们店开业才半个月,利润盈余不多,先前文兄留的银子倒还有三四千两,不过这文物在同行间转手,利润是不大的,比如这对鼻烟壶,就算咱们不用出两千两,也就能低个一二百两,没有多少利润的。”
    “哈哈,静兄误会了,谭某想要此物,当然不是为了赚钱。”
    郑庆庄吸了口气道:
    “莫非文兄也染上了收藏之瘾?”
    钟麟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方道:
    “非也,非也,谭某是见方才这位潘公子如此痴迷,率真之情尤为感动,甚是不忍,倘若这东西真被别人买走,还不知要如何伤心,咱们店先拿下来,哪怕分文不赚,乃至赔钱,将来成全了这潘公子,也能得些名声,何况,谭某早就与静兄说过,开这家店的目的可不仅仅赚钱一项也。”
    这郑庆庄思考了片刻,点头道:
    “既然文兄已经决定,那郑某自然照办,可是这物件怎么交给潘公子呢?”
    “这有何难,你只要跟德宝斋掌柜说可以透露物件去向,那潘公子定然能寻了来,静兄守株待兔即可也。”
    郑庆庄果然进房取了银票,直奔德宝斋而去,不多时,就捧了一个盒子回来,钟麟疑惑道:
    “竟是如此顺利?”
    “李掌柜早被这潘公子缠磨的够呛,巴不得早把这麻烦甩出去,一听郑某说可以告诉潘公子物件来到咱们手中,更好交代,就爽快的少收了二百两,这不,已经到手了,文兄觉得该怎么处理?”
    “就放在内堂吧,如果哪天潘公子寻来,还以两千两给他,甚至可以先把东西给他,让他以后有钱了再慢慢给。”
    “这——潘公子虽然年轻,可毕竟仅是翰林院编修,七品而已,眼前恐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看如此痴迷金石古玩,颇有玩物丧志之嫌,将来未必能居高位,文兄值得下如此大代价耶?”
    “多一条路总是好的,再说这潘公子乃豪门世家子弟,断然不会欠钱不还,仅是早晚功夫,账上银子又不是急须,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大的代价。”
    “那到时是文兄亲自交给潘公子还是?”
    “不用,你只要说东家成全他便了,并无他意,如果他谈什么回报,就尽力推脱,倘果然真诚,就说将来如有借重之处,自会叙起此事,愚弟的身份,静兄还是千万不能轻易暴露,外堂两位店伙,也请静兄千万叮嘱为要。”
    两人又讨论了几句,几天之后,潘祖荫果然寻到店内,这次带了五百两,庆庄一切按照钟麟吩咐行事,潘祖荫果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高兴的拿了宝贝回去把玩,之后总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竟真的还清了银子,不过,随着汲雅斋的壮大,店内古玩档次渐渐升高,总能遇上潘祖荫喜欢的东西,大多以先物后钱的方式成交,等到咸丰九年时,潘祖荫反欠了汲雅斋三四千两银子,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月过去,节时已入中伏,天气酷热难当,钟麟觉得肃顺定是早忘了之前约定,也就不再抱有希望,只是傍晚自后门入汲雅斋读书之事已成习惯,也就没有刻意改变,却说这天才坐下不久,钟麟正左手执了《孟子》,右手摇着蒲扇苦读,就听外面有人低声交谈,不一会,脚步渐近,郑庆庄掀开门帘,道一声请,钟麟一看来人,正是肃顺,当下忙起身迎接,肃顺看见钟麟,大踏步上前,抱拳礼道:
    “肃某最近公务缠身,许久没来拜访,还望先生见谅。”
    钟麟见肃顺客气如此,浑然忘了之前四五十天苦等的怨气,自然又要客套几句方才坐下,郑庆庄亲自托了凉茶进来,钟麟问道:
    “大人是自己一人来的?”
    “那倒不是,不过进了琉璃厂我就打发他们自己逛去了,这帮混蛋,巴不得清闲呢,最近的确事情太多,有孝慎成皇后、孝恭仁皇后的忌辰,还有夏至祭地芳泽,万寿节祭太庙、诸陵,丽嫔生下了大公主,晋封丽妃,皇贵太妃又逢慈寿,哎呀,过去侍奉銮驾甚觉荣耀,自打与先生一席话后,怎么觉得好生噜苏!今天才能得点空闲,又有疑惑请教,是以来此也。”
    “大人有什疑惑,谭某若能效力,自当言无不尽。”
    肃顺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拭了把汗,抬手将钟麟方才用的蒲扇拿过摇了几下,方道:
    “唉,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爱咬文嚼字,肃某本也读了不少书的,可是调不出个文词了,觉得别扭,还是觉得用大白话说才好。”
    钟麟微微一笑道:
    “难为大人,尽管用白话说好了。”
    “好,你也别大人大人的,我也别先生先生了,肃某字雨亭,你的字是文卿来着对吧?”见钟麟微笑点头,接着道:“自打上次文卿兄走后,我就想你说的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之前皇上偶尔也问些琐碎的事,我见皇上貌似随口问问,就随便应付了事,现在皇上再问,我都考虑考虑,果然发现皇上还是有很多苦恼的,我用心回答了几个,皇上果然很是高兴,还不断夸我,这都是文卿兄指点的功劳,我就在心里谢了文卿兄几回了,心想今后你要是不嫌弃我肃顺粗俗,我一定要与你称兄道弟,时时请教。”
    “哈哈,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雨亭兄,常言说当局者迷,在下不过是旁观者,随便说说而已。”
    “非也非也,文卿兄与我初次相识,就能切中要害,把我的问题分析透彻,绝不是一般功力,所以这次皇上又有问题问我,我是没敢回答,想要听听文卿兄的意见再说。”
    “对了,雨亭兄是有什么疑惑来着?”
    “唉,这问题说来就长啦,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当年先皇在时,对皇上的额娘,也就是孝全成皇后那是恩宠有加,刚进宫两年,还没有生育就封了全妃,后来生了皇上,就更是不得了了,道光十三年孝慎成皇后薨,就册立为皇后,只可惜没享几年福。当时皇上才十岁,比六阿哥,也就是如今的恭亲王大两岁,先皇觉得可怜,就将皇上交给恭亲王的生母静皇贵妃抚养,也就是如今的皇贵太妃。”
    肃顺说完喝了口水,看着钟麟摇起蒲扇来,钟麟道:
    “这事愚弟道光年间就已耳闻,怎么?”
    “唉,这皇贵太妃侍奉先皇二十几年,出身也不差,又为先皇生了三子一女,虽说只有恭亲王健在,但也算劳苦功高,本以为先皇就会晋封为皇后,谁知自打孝全皇后之后,先皇竟不再立后,皇上登基,实指望凭借养育之恩,或许立为皇太后,皇上不觉登基已有五年,如今皇贵太妃虽如太后般颐养于万春园,皇上也如太后般侍奉,经常过去问安,可毕竟还只是皇贵太妃,就落下了心病。”
    “那皇上问的是什么事呢?”
    “皇上苦恼于皇贵太妃既不是前朝皇后,又不是生母,若尊为太后,历朝没有先例,如果不尊太后,又无以报养育之恩,所以觉得无论如何作为,都有不孝之嫌。”
    钟麟想了一下,道:
    “事出有因,先例也无须过于拘谨,以在下看来,皇上恐怕还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肃顺停了蒲扇,瞪大眼睛道:
    “文卿兄果然料事如神,本来我也是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放以前就劝皇上尊一声皇太后,不就皆大欢喜了?可自打对诸事上心以来,我就不敢再鲁莽,这一想之下,就发现了皇上的难处,反不知如何回话了。”
    “皇上有什么难处?”
    “唉,还不是因为恭亲王的事,皇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有传言说皇上虽是嫡长子,但文武韬略不如恭亲王,如果生母一旦立为皇后,则恭亲王必得大统,皇上想必也早就听说了,是以先皇不立皇后,要么因为先皇深爱孝全皇后,不愿移情,要么就是看重皇上敦厚,不愿易储,这恭亲王聪明是聪明,但锋芒毕露,面相精明,反让人有一种不牢靠的感觉,是以这立后一事,基本关系到皇上在先皇心中的地位。如今皇上早已登基,必然也能感觉到恭亲王的威胁,但先皇遗诏中已破例将六阿哥封为恭亲王,皇上只能照命,又因了皇贵太妃的缘故,如今的恭亲王,除了亲王身份,还任军机大臣、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管理三库事务等要职,可以说于军国大事无不参与,也怪不得皇上不省心。如今恭亲王执意要为生母请尊皇太后,你想皇上能痛快嘛?可这事是他们哥俩的事,旁人谁能插嘴,想到这些我终于还是没敢说话,但是看皇上忧心,做臣子的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钟麟点头道:
    “雨亭兄说的是,从皇上的立场想,的确左右为难,不过这种事情又不急在一时,老兄何不先劝皇上拖一拖。”
    “唉,如果能拖得了,那就不会如此心烦了,前些时候先是皇贵太妃身体不适,皇上至纯至孝,自是每天必去问安,听宫女太监们私下议论,有天皇上到后,没有提前惊动皇贵太妃,皇贵太妃醒来后误以为是恭亲王,就让恭亲王快走,说皇上性情古怪,难以捉摸,别惹皇上疑心,当然,谁也不知道皇贵太妃是不是故意说给皇上听的。但皇上听了之后很是伤心,哭着叫了声额娘,知道这个事已经很难拖了,所以才会日夜纠结着。”
    “雨亭兄是怕皇上还会再问起,是以想听谭某意见?”
    “正是如此。”
    “要说这恭亲王之才能,民间早有耳闻,不过如此不知进退,未必是好事也,如今皇上将皇贵太妃视为生母,自然无虞,只是将来一旦凤驭上宾,恭亲王恐怕要受挫折也。”
    “文卿兄的意思是,将来皇上会收拾他?”
    “所以,眼下皇上最忧心的事情应该是皇贵太妃的病情,如若仅是微恙,此事最好还是拖延,如果已入膏肓,那封典之事并不紧要,皇上大可做个顺水人情,如今恭亲王逼的急,也分这两种情况,如果是后者,也算一片孝心,将来皇上就算弃之不用,也不会过于难为他,如果是前者,则有不轨之嫌,将来与皇上的兄弟之情恐难完备也。”
    “还是文卿兄看的透彻,肃某明白了,眼下最应关注的,乃是太医也。”
    第四十九章 会试北京才子出 政变天京王杀王
    西晋武帝司马炎崩后一年,爆发历时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强大的王朝一蹶不振,华夏大地五裂四分,三百年后才渐统一。生性恬淡、与世不争的西晋文学家潘尼目睹当时变状,愤而写出《安身论》,中有人人自私,家家有欲,众欲並争,群私交伐等句,极度痛心疾首,今择录潘尼《赠侍御史王元贶诗》数句,以怀古人望贤救世之情也:
    昆山积琼玉,广厦构众材。游鳞萃灵沼,抚翼希天阶。
    膏兰孰为消,济治由贤能。蠖屈固小往,龙翔乃大来。
    咸丰五年七月初一,天子下诏,尊康慈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七月初九,康慈皇太后薨,咸丰帝哀恸号呼,摘冠缨,易素服,诣灵驾前奠酒,之后移居养心殿以便日日供奠。七月廿一,朱谕恭亲王于一切礼仪多有疏略之处,著勿庸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均著开缺,并勿庸恭理丧仪事务及管理三库事务,仍在内廷行走,上书房读书。自此至咸丰十年御驾北狩热河前,恭亲王再无实权,后话且待后表。
    自打上次肃顺来访后,显是收获不少,之后出入汲雅斋相当频繁,每有不决之事总是过来请教,也是钟麟细心,每次着郑庆庄包件东西由肃顺拿上,或者劝他去别家店看一二眼,旁人也不生疑,随后几年肃顺的权势渐大,便有人捉摸他的喜好,汲雅斋的生意便也越来越红火,渐渐已成琉璃厂数得着的店了,种种因果无暇细表,单说这天肃顺谈起与太平天国的战守,钟麟便说及之前张亮基的远调,江忠源的殉城等事,感慨道:
    “诸省武职的无能,旗绿二营的骄懦,固是败因,但有识之士无以施展,妙计难行,督抚大员频繁调动,根基不立,却是朝廷的措施不当而致,太平时候唯恐图谋不轨者坐大一方,但交战攸关之时,细枝末节或使功败垂成,所以雨亭兄一旦有机会,也可进言皇上,认定可以依仗之臣,必须大胆支持,才能速收功效也。”
    “这江忠源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如今再听文卿兄说起,英雄气概真令我向往也,只恨平生不能识得这位英雄。不过这张亮基,就是遭胜保参劾革职,发配军台的那位?那也实在太可惜了,胜保这人看来也不可靠,就是仗着打了几个胜仗,嚣张的很,不过文卿兄但可放心,我有机会就提醒皇上起用张亮基,不能让人才埋没了。不过,眼下湖北省城三度失守,文卿兄又如何看。”
    “战场争锋,胜败都是常事,不过省垣屡被攻破,短短两三年先后损折常大淳、吴文镕、陶恩培等督抚大员,青麟、崇纶等巡抚一级也被正法,更有程矞采、徐广缙、张亮基、吴文镕、台涌、杨霈、官文等七位总督先后更迭,也可见武昌在敌我战守中的地位,如今朝廷能用胡林翼署理巡抚也是好事,在下深知此人之才智,定能胜任,但仍是方才所言,如今湖南、湖北、江西三省,乃是与发逆交战之关键,湖南、湖北人事无论如何变化,督抚一级万不可轻动,江西由兵部侍郎曾国藩统领大军,地方也万不能掣肘,只有三省稳定,才能蓄积力量,来日可与发逆决战也。”
    “文卿兄的意思,眼下还不是与长毛决战的时机?”
    “雨亭兄有机会可多了解一下战守文报,以在下所知,眼下金陵、庐州、九江、武昌四大战场,朝廷并无一处占据优势,谈何决战?”
    肃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帮无能之辈大多只报喜不报忧,平时就知道索要军饷奖叙,唉,我肃顺恨不能亲自带军前去征讨,哪怕战死沙场,也算得偿所愿,不辱没祖宗威名了。”
    “雨亭兄莫说气话,在圣上身边从容进言,才更显匡扶之才也,外官毕竟是朝廷所命,无能之辈,可以渐渐裁换,但这朝廷风气,也敷衍苟安,不求振作,何时才能洗荡一新也?”
    “文卿兄说的是,对了,我探过皇上的话,皇上对满员的昏庸也是甚有不满,太后刚刚殡天,情势果如文卿兄所料,恭亲王看来势必要倒,就是不知各处要职,取代者将是何人,看看皇上垂顾于谁,或许能有契机也。”
    “雨亭兄似有所指也。”
    “哈哈,总瞒不过文卿兄,其实这朝廷之内,对满汉任用之事早已分成两派,不过说来甚是奇怪,这祁寯藻乃是汉人,倒成了反对广用汉人一派的核心,附和者有柏俊等,而支持广用汉人者,倒是以满人文庆为首,你说这不是反了个了吗?”
    钟麟呵呵笑道:
    “雨亭兄乃是皇族,说不定也会与文尚书一路呢。”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闲言不表,之后户部尚书文庆,取代恭亲王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九月初十授协办大学士,十月二十授太子太保,十二月十六升大学士,三日后授文渊阁大学士,拉开了广泛起用汉人的大幕,咸丰六年文庆死后,肃顺遂成此派核心,与祁寯藻告老致仕后以伯俊等为核心的另一派还有争斗。再说张亮基,咸丰五年六月廿五日,被交与河道总督李钧委差,七月廿五,圣旨令张亮基查勘抚恤直隶、河南、山东数省被黄灾区,收效卓著,之后渐渐起用,咸丰八年授云南巡抚,不久又擢为云贵总督,只可惜总因与满员有怨瑕,多被掣肘,又无左宗棠般人物相助,是以再难行力挽狂澜之事,于同治十年去世,直到光绪三十四年才得谥号,因与后文关系不大,略略表过。
    夏长秋短,又复冬去春来,虽长江中下数省战火连绵,京城之内百姓官贾,大多一片祥和,会试之期日近,湖广会馆中的人越集越多,自然也有钟麟几位故知,这期间诸如肃顺更为咸丰帝信任,调户部,管三库等事,史书足以备查,不必多言;钟麟自然勤与左宗棠通信,交流各种情况,不觉时间已到三月,钟麟用心攻读,已觉胸有成竹,是科协办大学士彭蕴章为正考官,工部尚书全庆,都察院左都御史许乃普,内阁学士刘琨为副考官,潘祖荫年纪轻轻,已与陆增祥、殷兆镛、张桐、陈泰初、孙衣言、彭瑞毓、吴凤藻、毛昶熙等共十八人充作同考官。
    第一题为《论语·学而》“告诸往而知来者”一句,初八至初十日完成,钟麟取子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意切入,论及“授受相长,触类旁通,学问本相因”等意,束股叹“往者如故来者日新,告者有尽知者无穷”,将论语化入文中,甚是满意。
    第二题乃《礼记·中庸》“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一句,是在十一至十三日,钟麟认为物与天皆统于道,论“形质之粗皆真机所鼓荡,太虚之表悉至理所弥纶”。联及《文心雕龙》,发散作“飞潜动植区其品而氤氲化醇,刚柔燥湿异其宜而昭苏畅达”,叹“岂山经所及载,尔雅所能详”,也算通畅。
    第三题出《孟子·公孙丑上》“莫如为仁”一句,已到十四至十六日,钟麟最有感慨,抨击“世故深而天机浅,于仁也日去而日远”,“役人而耻为役”等不良世风,叹“可羞可恶之事俱自外来则必本其内具”,呼吁“返其最初之德以涤之”,忽而又想起左公因为愤世嫉俗而三度败北之事,有些后悔,但已不及重作,索性不管。
    诗题为“赋得游鳞萃灵沼得灵字”,出自潘尼感慨乱世之诗,钟麟虽素来痛心南北朝时战乱之苦,但又因后悔之前一篇为文略激,不敢再多引申,思谋中规中矩,只见他沉思片刻,润笔挥毫,数刻间写就五言八韵一首:
    于牣窥文沼,游鱼宛效灵。濯鳞争迸露,萃族集零星。
    水面行吹絮,波心戏绕萍。化机萦藻适,清气接兰馨。
    沫喷珠跳白,奁开镜拭青。沉钩惊落月,烧尾趁春霆。
    乐意同濠濮,腾身到渤溟。新诗歌正叔,咸若企彤廷。
    引经据典,尤喜将诗经“于牣鱼跃”一句化用其间,书毕,再览一遍试卷,觉得已无错字,遂起身交卷,之后自也惴惴不安一番,四月初九这天,湖广会馆一群湖南士子齐去观看放榜,是科湖南取中五名,谭钟麟中式第一百三十八名,本文相关者李寿蓉同榜中式,谭继洵再度失利,一番庆贺鼓励安慰无须细述,钟麟第一时间给左公及家人去信。肃顺得知后,暗送贺礼,郑庆庄自也有所准备,请客拜师自不必表,钟麟房师乃道光三十年状元陆增祥,得荐批“以英隽之笔,运绵密之思,熟境也;次典丽矞皇;三清华朗润;诗谐”,主考与副考四人皆批作“取”,并赞“英思风法、青岩泉流、斟酌酣畅”等词,限于篇幅,不再过多啰嗦。之后于正大光明殿覆试,钟麟发挥出色,得二等第十名,四月廿一日,天子亲自策试天下贡士于保和殿,是为殿试,状元乃翁同龢,钟麟中二甲第十名,廿五日赐进士出身,五月初八,咸丰帝引见新科进士,钟麟得授翰林院庶吉士,李寿蓉因朝考点注有误,授内阁中书。之后钟麟白天就在庶常馆读书,散学后在汲雅斋呆一会儿,再回湖广会馆就寝,跟随左公几年,对政务本就熟稔,再经学习后更有长进,本以为平稳读书三年,散馆授职即可,未曾想又有变故。
    先是两广贵州毗邻湖南地方多起义军,三省皆无力抚剿,骆秉章听凭左公调度,以王錱、刘长佑、李辅朝、萧启江几人统帅在湘楚勇、老湘营各精锐,一度出省作战,渐次平定各处;曾国藩率湘勇水陆主力征战江西,为太平军翼王石达开所败,陆军统帅塔齐布于咸丰五年七月十八日忧愤而死,周凤山接管亦难以阻挡败势,又兼罗泽南所部奉旨回湖北助攻胡林翼,九江、湖口连连失利,咸丰六年二月曾国藩退保南昌,太平军于樟树镇大获全胜,江西省城戒严,请援湖南,恰好郴州、桂阳、宜章一带获胜,便以刘长佑、萧启江为主将,率楚勇援赣,王錱因病未能成行;石达开为解武昌困局,全力经营江西而侵扰湖南,命精兵猛攻通城,四月初四,全歼江忠济及所率楚勇,并进而往南牵制平江、浏阳、醴陵一带,复见刘长佑一军精锐难挡,又命国宗杨义清带一万精兵汇集江西,一时三省局面混乱,战火连连,更有意图浑水摸鱼者趁势作乱,百姓少不得受苦。偏偏钟麟长兄鑫麟(族名作艮)倒霉,在路上遭遇土匪打劫,争执中竟丧了命,谭母本因钟麟会试中式而大喜,闻讯之下又受惊不轻,悲喜无度,一病不起,信由玄阳道长传给玄诚道长,玄诚子考虑路途不安,又恰朱教玉已学满三载,练武有成,就着教玉亲至京城送信,并护送钟麟回湘,之后再见机助左公一臂之力。
    钟麟听说母亲病重,自然心下大急,忙向翰林院告假,随即打点行装,并到汲雅斋嘱咐郑庆庄并转告肃顺诸事,庆庄知道东家有事,自又支来银票与一些碎银使用。翰林院对丁忧、终养还算宽容,只要不超过一年,可以随原馆朝考,否则要随下一科,钟麟也顾不得这许多,假一批下就与教玉启程,当时直隶、山东境内以及苏北地区还算安定,钟麟思母情切,就打算先走运河自水路到淮安府,走几年前访魏源时走过的路,这样能快些,也少受炎热之苦,教玉自然无话。且说行船昼夜不歇,八月二十日已到洪泽湖,换舟后逆淮河而上,一路所听闲话多是太平天国天京事变的事情,八月廿三这天,一个头皮刮得锃亮的魁梧汉子自怀远上船,不多时就高谈阔论起来:
    “这金陵王杀王,真是一个惨啊,那杨秀清也不知道做了多大孽了,合府近万人,上到王爷王娘,下到奴婢小厮,什么府臣、衙役、排刀手,估计一个都不剩了,听说金陵之下的江水都染红了,上面漂的东西,一捞就是一个尸首,闲人都不敢往江边去,害怕招惹了什么孤魂野鬼可就惨了。”
    虽然教玉这些年随师傅师叔修道,已经看淡许多事情,但杨秀清毕竟算是教玉的杀父仇人,之前听别人说的含糊也就没太在意,见这人说的如此肯定,不像虚言,不由就关心起来,想那人说的真切,不似弄虚,忍不住问道:
    “听说这杨秀清能耐极大,还有什么附体的本事,就这么容易被诛杀了?”
    那人见身边已围了一群好奇的听众,又有人接话,更是唾沫横飞起来:
    “谁不说呢,这传言啊,杨秀清一旦天父附体,就是连他们的天王都得听旨呢,他就仗着这一招,平时作威惯了,他们广西那些老弟兄,没有不吃过这份苦的,像这次出手的北王、燕王,都挨过他的板子,那个翼王虽然没听说挨打,可他老丈人,叫黄啥的,三百个板子打的几个月下不了床,听说连他们的天王都差点挨板子呢,你说这样把老弟兄得罪完,能有好吗?这不,激起事变了吧,这次是他们的天王再也忍受不了,秘密策划了这一出,那杨秀清还在被窝里睡大觉呢,就被杀了,听说啊,这东王府选的王娘比天王府的还娇美呢,可惜了,那么多千挑百选的女人,也陪着……”
    钟麟本也听得入迷,见这人话题忽然转移到女人身上,忙问道:
    “这位仁兄可知道,现在这官军有没有趁机攻打金陵城?”
    那人环顾了一圈,见没有官家模样的人,压低声音道:
    “攻打个屁,官军前几个月被长毛打了个落花流水,要说这杨秀清也确实厉害,指挥着长毛将什么江南大营打的一个寨子都不剩了,钦差大臣被打的乱窜,跑到丹阳后就死了。”说着说着声音又渐渐高起来了,“要不老话说狡兔死,走狗烹,要不是杨秀清打了大胜仗,他们天王还未必敢收拾他呢,你说现在外面没有威胁了,你不是功高盖主嘛,不过呀,长毛这么一折腾,将来的局势就难说了,不说东王府被杀了个干净,这翼王跟北王的帐今后还不知道怎么算呢。”
    有人问道:
    “翼王和北王怎么又瓜葛起来啦?”
    那人故作神秘的说:
    “这可是我昨儿个才听说的,才几天前的事,说是那翼王本来在湖北督军的,知道金陵城出事后就回去了,看见北王、燕王这么杀东王府的人,很是不满,就去质问北王,这北王也是心狠,或者害怕将来翼王找他麻烦吧,就琢磨着把翼王也收拾了,可是这次就没那么严密了,翼王得到消息后,爬城墙就跑了,留下的翼王府的老小,就陪了东王府的黄泉路,听说这里头,不但有翼王府的王娘世子,还有翼王七八十的老娘呢。”
    “那翼王一个人跑了能有啥用?”
    “你知道什么?这翼王之前一直坐镇安庆,兵多着呢,我估摸着这会儿正在安庆想怎么报仇哩,也有人说北王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们天王都控制了,还下诏悬赏缉拿翼王,你说,这安庆的兵是听翼王的令还是天王的旨呢?”
    “听谁的?”
    “去,我能知道啊,鬼才知道,不过啊,我猜,这翼王与北王势不两立,总有一个要完蛋,没准过几天就要见分晓了。”
    第五十章 一腔热血说豪杰 奈何英雄道不同
    辛亥革命后,太平天国事迹开始得到正面评价,但是因为已掩迹近五十载,真相浩渺难寻,又不乏借以发挥者,以致许多史料真伪难辨,譬如翼王石达开的诗作,传说就有不少乃梁启超等人所为,但今广西宜山白龙洞壁上所刻落款“翼王题”的诗,据考乃是真迹,今录于下,以感英雄不凡气魄也: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且说谭钟麟本意走淮河从河南汝南府或南阳府一带绕过正在交战的德安、汉阳、武昌一带,好回湖南,但听闻河南捻军也是势大,朱教玉又因救命之恩,十分惦念翼王的消息,遂决定抄近路,自安徽六安、霍山一带绕过庐州府,从安庆直下江西。六安弃舟后,两人晓行夜宿,八月廿九日已入安庆府境内,再行一天,抵达太湖县的小池驿。询问当地乡民得知,此处离太湖县城与潜山县城均三十里,距安庆百里,自唐朝就设了驿站,历来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钟麟观此地方,山水相绕,谷岗层叠,端的是一个驻扎部队的好场所,将来少不得要有一番争斗。果然三年之后,湘军与太平军大战于此,鲍超的霆军先吃败仗,后在多隆阿等的援救下,反败为胜,使英王陈玉成吃了大亏,一举改变了战守形势,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两人觅了住处,饮食一毕,钟麟就卧床休息,教玉乃练武之人,精力远胜钟麟,还想再打听一番翼王的消息,就独自外出了。天渐大黑,钟麟睡意朦胧,刚要闭眼,教玉忽然闪进,掩好门后,低声对钟麟道:
    “文兄说巧或不巧,方才见河对面山岗上有灯火,似有军队驻扎,就悄悄摸过去,果然是太平军将领路过,愚弟守了一刻,听见放哨的人说帐中之人正是翼王石达开,欲往太湖有事,当时就想入账拜见,但是一想文兄还在惦念,就先回来说一声,倘若教玉一去不回,文兄就只好自己先回茶陵矣。”
    “孤身犯险,这又何必?”
    “唉,愚弟之命本是翼王所救,就算陷在帐中,也算因果轮回,何况翼王当年既能相救,如今应不会为难也。”
    “如今东王已死,勉兄可是打算再入太平军中耶?”
    “那如何可能,文兄亦是教玉救命恩人也,教玉身受师傅大恩,还有侠兄、季兄、文兄等情谊,纵是万死,也绝不可能刀戈相向,文兄怎会有此疑虑?”
    “哈哈,愚弟与勉兄乃是意气相投,视若同胞,方才亦是玩笑而已,不过,勉兄执意要赴翼王大帐,愚弟怎忍独自苟安,不如一同前去怎样?”
    “万万不可,令慈犹不知福祸,而今或正望眼欲穿,且文兄还身负季兄重托,身为天子门生,岂可孟浪也?”
    “哈哈,勉兄既能去的,愚弟有何去不得?大丈夫遇事自当果断,岂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这几日我等所过地方,多有太平军盘踞之处,并未见彼等如何滥杀无辜,甚至不见其欺凌百姓,想必是这翼王治军有方,不瞒勉兄,两年之前愚弟即想见见这位翼王,如今有此机会,岂可放过。”
    “文兄可是想趁此机会,劝翼王投靠官军耶?教玉奉劝还是莫要多想,翼王此人,最是忠肝义胆,绝无反水可能矣。”
    “不试过焉能知道?倘此事能成,对百姓,乃至对国家、民族皆是大幸,与此相比,钟麟一身安危又何足挂齿矣?纵是家母知道,亦不会怪罪愚弟不孝也。”
    教玉见钟麟坚决,知道就算自己放弃去见翼王,恐怕也难以阻拦他去,只好再细谈应对,两人商量之下,恰好教玉包袱之中有师叔送与师傅的一身道袍,遂决定扮作出家之人,钟麟同房主借了一套旧衣,扮作仆侍相随,两人打扮一毕,对视大笑,遂出门而去,教玉之前已探过路,自木桥渡过小河,不久就能看见一处大帐扎在山岗上,火光腾闪,看的清周围几十个抱火枪的兵士在不停的巡逻,钟麟跟随教玉到了一定距离后停住,只听教玉高声喊:
    “敢问天兵,此处可是翼王殿下大帐?贫道乃翼王好友,来此相访也。”
    巡逻的兵士马上警觉起来,枪口齐对了二人,两人将手张开,示意没有任何武器,方渐渐走近,十来个人已将其围在中间,为首一人道:
    “你这个道人,果真是我们殿下的朋友?我们殿下不喜佛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你要是清妖的细作走狗,就赶紧招了,免的一会儿动起刑来受苦。”
    教玉淡淡一笑,镇定道:
    “烦请这位天将通报一声,就说一位姓朱的朋友不忘当年蓑衣渡的恩情,前来拜访,看看殿下如何说吧。”
    那人听了不像有诈,就命其余的人看好二人,往大帐而去,不多时,出来道:
    “我们殿下同意见你,不过我们为了殿下的安全,要搜你们的身,你们是殿下的朋友,可不要怪我们。”
    “这是自然。”
    说罢两人同时将双手举起,那人施了一下眼色,有两位兵士上前来,仔细摸过一遍,均摇了摇头,那人才放心下来,神情也缓和了许多,道一声“得罪”,再道一声“请”,便在前面引路,钟麟观察周边营帐数目,估计至少有七八百人,为了避免误会,也不敢多看,两人跟随进了大帐的门,便是一条猩红的长毡,尽头一处书桌,一个人正在灯下读书,钟麟往前几步,凝眼望去,只见这人便装而坐,生的面皮略黑,浓眉大眼,鼻翼坚挺,嘴唇薄而刚强,面上胡须还不甚浓密,看上去最多二十六七的年纪,一头黑发束在背后,显然已是多年未剃了,钟麟料想此人就是翼王石达开,不过之前想象他一定长得面相凶蛮,否则何以统帅千军,将曾国藩、胡林翼等人打的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就连左宗棠都暗自忌惮,没想到如今看到,却是一个书生一般,脸上虽有些须戚容,但绝不失风采,暗叹倘若当初左公选择了太平军一方,没准他们早就是至交好友了。思筹间两人已到书桌跟前,领路之人报一声,见这人点头,退了出去,只见这人大约又看了两行字,方抬起头来看向两人,目光炯炯,六目对视片刻,那人站起身来,抱拳道:
    “果然是朱兄,一别这许多年,没有消息,可是别来无恙?”
    教玉抱拳答礼,钟麟仆从打扮,束手一旁,先见这人手不释书,又听其说话文质彬彬,甚有好感。只听教玉道:
    “托殿下的福,总是有惊无险。”
    当下将自己被凤栖观道长所救然后修道学武一段约略讲述,当然隐掉了左公等事,只说打算自山东回湖南,路上听说一些消息,甚是惦念,遂冒昧来访等语,石达开听了点点头,邀到旁侧的座椅上,着仆从上了茶,并嘱咐没有吩咐不许入内后,方开口道:
    “朱兄所闻并非虚言,早年本王就劝东王待下属不能过于苛刻,做事不要太绝,当初为朱兄通信亦是出于此心,只可惜未能保全令尊,未想到东王每每嘴上答应,却总又我行我素,惹得人人怨愤,还好他处事基本公正,天国大业又多危急,众人也就敢怒不敢言,可是这次击溃江南大营后,他还非要封什么万岁,唉,之前他虽只尊为九千岁,可一切军国大事,已是乾纲独断,与万岁有何分别?这样将天王逼到死角,事实上却又毫无防备,岂不是自寻死路,要说天国的基业,非东王难以奠基,可如今兄弟相残,正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也。”
    钟麟听石达开绝口不提自己的遭遇,更是暗暗赞叹,或许教玉也是心有灵犀,就问道:
    “听说殿下府上亦遭受大厄,殿下也差点遇险,不知是否属实。”
    石达开闻言长叹一声,眼角已见泪光,沉默了片刻才道:
    “这姓韦的是杀红眼了,当初天王密召我俩,商讨对付东王之事,本意只是控制东王,不行杀戮,毕竟是当初一起吃苦的老弟兄,就算要杀,最多不过三两人而已,谁曾想姓韦的与秦日纲纠缠到一起,把天京杀得人人自危,本王匆匆赶回天京,见那么多的好兄弟含冤而死,是有些不满,说话激烈一些,未曾想姓韦的连本王都想除掉,朱兄听闻,大致没有差池,唉!本王至今难以释怀,更有手下的将领内心不平,纷纷建议本王带兵攻打天京,可是本王要是真的攻打天京,无论打不打的下,与姓韦的又有何区别矣?”
    钟麟脱口赞道:
    “果然是忠义之士。”
    说完方觉失言,自己本是仆从打扮,此时哪有资格开口?果然石达开目光盯上了钟麟,只把钟麟看的拘谨不已,但石达开不开口,教玉欲要开口又不知如何说话,一时三人僵了下来,只见石达开脸上颜色本已大变,转而又趋于平和,良久方对钟麟道:
    “这位先生不像仆从之人,请恕本王眼拙,难道是清妖派来说降本王者也?朱兄好像瞒了本王什么。”
    教玉与钟麟同时站起,一齐抱拳,教玉道:
    “殿下莫要误会,这位朋友的确不是仆从,本乃与在下结伴同归湖南,因早就仰慕殿下风采,非要一睹为快,才出此下策,还请殿下莫要责怪。”
    石达开微微一笑,复又摇头道:
    “两位请坐,其实就算是清妖派来说降的,本王也能理解,朱兄就不必多做托词矣。”
    教玉本就不擅言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讪讪的坐下,钟麟见自己已被石达开看穿,反而不再慌乱,抱拳道:
    “殿下乃忠义之人,思勉兄也绝非见利忘义之辈,我二人如此打扮,出于无奈,但也绝非受他人指示而来,在下茶陵谭钟麟,新入翰林院读书,因家母抱病而回湘探亲,两年前在皖北见过殿下的安民告示,深知殿下爱民如子,就已仰慕,只可惜无缘拜访,如今借思勉兄方便,一遂心愿也。”
    石达开冷冷道:
    “这么说来,莫非你一个堂堂翰林,竟肯投入到我们长毛的阵营?”
    钟麟见石达开说的如此直白,知道旁敲侧击亦无济于事,念下遂道:
    “殿下误会矣,在下仰慕殿下的忠义,却并未打算投身军营,只是想与殿下论些眼前形势而已,不知殿下可愿一听?”
    “不过还是说降之词,你倒是说来听听。”
    钟麟遂将眼下与太平军鹬蚌相争,恐为夷人得利等观点和盘托出,想激发石达开的民族气节,方有说服可能,却见石达开认真听完,呵呵一笑道:
    “说法固然不错,你一个读书之人能有这般见识也是难得,本王更非混不讲理之人,不过你这种论调也能为我所用,你若打算劝我放弃与清廷为敌而一致对夷,与入我阵营,一致对夷,又有何区别也?”
    “殿下果然英明,其实在下还真的动过心思,不知殿下可曾记得,三年前曾派人送书湘阴左季高,彼时在下恰与左先生同在山林,只是太平军不信佛道儒,我等皆是读书之人,怎能污毁至圣先师也?天下大多读书人恐亦不会,而且左先生已经预料到天王与东王必有今日之争,恐难以速定寰宇,才选择出山助守长沙也。”
    石达开叹息一声道:
    “左先生的确有才干,如今虽为幕宾,恐亦是我军中最忌恨之人,当初如若为我所用,可能如今大事已成,也就不至于出现天京之惨剧矣。”
    “非也,殿下也知,东王功高盖主,早是天王心头大患,之前朝廷在金陵南北各设大营,战事紧急,非东王无以统筹,倘若湘鄂赣战事顺利,恐怕如今之惨剧只会更早出现也。”
    石达开皱眉不语,显是默认了钟麟的说法,片刻之后忽又面带坚毅道:
    “眼下天京虽是受损,但我各处军力仍然完备,清廷所谓江南大营,已经不复存在,只要天王能擒杀姓韦的,安抚军心,政令统一,本王坐镇安庆,上援武昌,有的一争,至于曾国藩在南昌不过是困守而已,败军之将,不足挂齿,我天王腾出手来,再派才干之人经略闽浙乃至两粤,未尝不能困毙湖南,至时再兴兵北伐,看清廷还拿谁来阻我兵锋。”
    “可是殿下也不知道天王与北王之争孰优孰劣,万一天王遇害又该如何?”
    “他敢,姓韦的不过在天京嚣张而已,倘若本王提兵回京,要他的人头并非难事。”
    “就算一切如殿下所料,可天王前有东王之鉴,后有北王之辙,还能对殿下信任如初否?倘使心有猜疑,恐怕对殿下更多防范,至时殿下还能否得偿所愿,早已难料也。更何况,东王乃天父附体,如今骤然升天,天兵在外征战,不知还能勇猛如初否,东王才干,又有谁能替代也?”
    石达开再次沉默下来,良久方道:
    “本王一介布衣,十七岁得天王与南王垂顾,使领一军,二十一岁封王赐爵,得受如此地位,而今早就视生死如常,之后纵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怨言也?”
    “可是殿下也心存华夏,痛恨夷人欺凌也,如此执着,与百姓何益,与我族又何益也?”
    石达开忽然怒道:
    “本王降了清廷就没有夷人欺凌耶?我天国至少还能禁绝鸦片,你们清廷做的到?让本王指望一群吸着鸦片的败类抵御外辱?”
    钟麟见石达开动了情绪,知道自己的语言已然生效,遂也大声道:
    “从林文忠公开始,早有有识之士见到鸦片之害,只要朝廷能选用贤能,我等齐心协力,纵是不能对抗夷人的坚船利炮,至少死而无憾也,可如今我等自相残杀,徒让夷人笑话也。”
    “选用贤能?以科举耶?先生倒是成了翰林,左季高先生还不是败了三四回?若非战乱,如今怕是只能在柳庄种田矣!家师乃是朝廷科考的武举又能如何?还不是受尽满人欺压,孤寂终生?本王也读书,方才还读孔夫子的书,可倘没有天王垂顾,我石达开此生不过是贵县一介农夫而已,孔夫子的书读了几千年,贤能之人史书都载不完了,为何现在却为夷人欺辱而无还手之力?”
    钟麟没想到石达开能如此反问,这些问题也曾想过,只是从无答案,一时无言解释,沉默了片刻,还是翼王先开口,语气已经缓和许多:
    “太平天国之事业,固然有诸多弊端,但毕竟是种尝试,就算失败,亦较默守陈规、束手无策强,天王最早就是看出了几千年来读书人的问题,才学夷人之教,本王也正是愿意如此尝试,才绝不反悔。”
    “可是倘若在下一语成谶,天王已对殿下心生顾忌,今后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本王绝不与天王为敌,人生一世,最难不过一死,本王引颈就戮而已。”
    “可殿下尚如此年轻,见识非凡,一身本领,如此选择未免过于悲壮也。”
    “悲壮?或许竟是如此,可倘若真的心怀家国天下,在此情势之下,悲壮方是求仁得仁也。”
    “可……”
    “好了,先生一番善意,本王也不为难于你,来日见了左先生,可托一句话,既然道不同,本王与之,终有一战也。”
    第五十一章 喜子归慈母病愈 慕族贤庖厨从军
    晚清名将魏光焘,乃魏源族孙,家境贫寒,参军自曾国荃营弁勇起,一路立功,后随左宗棠征战西北,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官至总督,成为湘军最后的代言人,今改魏光焘《移官新疆和陆渔笙学使送别韵》,以观湖湘士子忧国爱邦之壮怀也:
    莽莽河山春入画,悠悠秦汉岁如流。
    嘉峪山头登高望,一带长城系远愁。
    行文且说谭钟麟与朱教玉拜别翼王石达开,复往江西而去,两人持有翼王所赠腰牌,顺利渡过长江,绕过战火纷飞的南昌,自义宁州进入罗霄山,山路虽苦,幸好并无战火,直进入袁州府,刘长佑、刘坤一、萧启江、田兴恕等率楚勇已围攻府城五月余,村间也算安定,进入吉安州莲花厅时,已经九月初十,再翻过景阳山,离高陇乡就剩下半日路程,教玉思念玄阳道长,也不停留,先回凤栖观,钟麟惦念母亲,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赶路,两人依依告别,这天傍晚,钟麟才到门口,先哭着喊了母亲,陈氏、颜氏迎出,自是万分惊喜,但见钟麟满面流泪,知道惦念婆母,也就不敢阻拦,直引到谭母房里。
    却见二哥锡麟守在床边,谭母卧床多日,近日已经不大说话,气息已属奄奄,听到钟麟哭喊之声,精神为之一振,竟然睁开双眼,挣扎着便要坐起,兄弟俩连忙搀扶,倚在被子上,谭母喘息了两口,握住钟麟的手,流着泪说道:
    “三儿可是回来了。”
    钟麟见母亲消瘦,肤色苍白,早已泣不成声,伏到母亲怀里,谭母用干瘪的双手抚摸着钟麟的头,许久才说:
    “我儿不要再哭,为娘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都看开了。”
    钟麟哭道:
    “孩儿不孝,这么多年在外奔波,不能陪伴娘的身边,如今刚刚得了点功名,还没有尽孝道呢,您可不能不管孩儿了。”
    谭母咳嗽了两声,又说道:
    “好好,为娘答应你,一定好起来,你不要再哭了。”
    二哥也劝钟麟不要再哭,钟麟抬起头来,抹一把眼泪,怕母亲累到,忙又同二哥一起搀了躺下,谭母面带笑意,闭目休息,钟麟问二哥可曾服过药,听说母亲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忙让陈氏下厨做些饭食,自己则亲自去煎药来,说起来也是精诚所至,谭母不但将钟麟端来的药喝下,还喝了半碗米汤,钟麟不顾旅途劳累,硬是守了母亲一夜,次日天将黎明,母亲先醒来,见儿子伏在身边睡着,竟然挣扎着将一块毯子给钟麟盖上,钟麟惊醒,见母亲能活动,很是高兴,连忙去唤颜氏准备饭食,母亲饭量再有好转,半月之后,竟能下床活动了,一家人甚是高兴,钟麟嘱托二哥与四弟不用轮流回来了,自己每天陪母亲说话,将自己各地的见闻说了一遍,宛如三十年前母亲给自己讲故事一般。再过半月,母亲气色已经大好,饭量也已正常,钟麟自少不得拜祭父亲与长兄,听说长嫂带侄子永德暂居洮水母家,又专程带去了两锭银子,嘱托种种,也不必细表。
    眨眼进入十月底,钟麟又惦念起局势来,就琢磨再去长沙,谭母、陈氏乃是明事之人,自然不去阻拦,倒是年已十岁的宝箴不改憨厚,问这问那,钟麟答应年前一定回来方才满意,次月初一,钟麟辞别老母,先去凤栖观拜访玄阳道长,教玉尚在观中,两人遂约好同赴长沙,初二一早自攸县奔衡山,乘船往长沙而去,一路上听闻各处招勇,有周凤山的湘勇,有鲍超的霆军,有杨载福的水师,有曾国荃的援赣军等,见各处倒也踊跃,这两年湖南各处边境虽匪乱不断,繁华地区比起临省倒还安生,四川、两粤商贾也算活跃,只是各处厘税,层层盘剥,也有叫苦埋怨者。闲言少叙,初五日二人已至省垣,弃舟登岸,钟麟新科进士,在长沙早已声名大振,好在除了少数密友,几乎无人识得,左宗棠顾虑今后还需与京城秘密交通,多有避讳,早在信中约好不宜再在巡抚府署见面,钟麟遂在距巡抚两三里处,觅了一处客栈住下,教玉无须避讳,径赴抚邸去见左公。单说钟麟安顿好住处,且侯左公来会,半晌却无动静,忽觉腹中饥饿,便到楼下觅食,不到晚饭时候,对面餐馆只有一桌四位客人正在高谈阔论,钟麟进去点了两菜,要了壶酒,就自斟自饮起来,渐听见桌上四人先在谈论湖南出兵已克复袁州的事,忽又引到当年林则徐病逝广东上去,再有人感叹魏源如今只能避祸杭州,听说还出家当了和尚,钟麟许久没有魏源的消息,正关心间,忽听身后一人插言道:
    “谁说他当和尚了,他老人家只是心向佛门,住在了僧舍,取了个佛家名字而已,可没有剃了头当和尚。”
    “吆,你一个厨子还能知道魏良图的事?”
    “怎么不知道,他老人家写的《海国图志》,天下谁不知道?”
    钟麟回过头来,却见一个二十出头厨师打扮眉眼开阔的年轻人立在那儿说话,却听方才那人又问道:
    “那你说说,这《海国图志》都写了些什么?”
    “这,这,我读书少,怎么会晓得这些?”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人再道:
    “哈哈,你一个厨子,好好做菜去吧,操心什么名士的事,还断言魏良图没有剃度,你怎么能知道这种事情。”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我是他老人家的孙子,怎么会不知道?”
    钟麟听到这儿,忍不住扑哧一口酒喷了出来,笑道:
    “在下与魏良图算是忘年之交,与魏英甫也以兄弟相称,他的大儿子才十多岁,我怎不识得还有你这个儿子?”
    那厨子一听此言,知道遇上了知情人,面红耳赤,扭捏道:
    “不是亲孙子,我爷爷达栋公与他老人家五世同脉,我是不是也算他的孙子?”
    旁边桌上四人皆大笑起来,还是方才搭话的人道:
    “哈哈,人家都说八竿子打不着,你爷爷跟魏良图五世同脉,那就是六竿子了,到你这儿倒刚好是八竿子打着了,哈哈。”
    众人听他说的俏皮,一齐笑了起来,连这厨师都忍不住笑了,那桌上四人笑过之后,又开始天南海北起来,这厨子倒对钟麟有了兴趣,立在钟麟旁边不走,看的钟麟不甚自在,就道:
    “我这儿不需要伺候,你怎的不走?”
    “这位老叔啊,您说认得我这位爷爷,有空给说两句他呗,打小就仰慕他老人家,来长沙后更是总听人夸他厉害呢。”
    “你仰慕他老人家博学多识,那怎么不好好读书,跑来做厨子了?”
    “唉,还不是命苦啊,家里本就穷,老爹还早早就没了,留下兄弟六个,又是老大,心里倒是想读书,可您说上哪儿找钱去啊?”
    钟麟听这人说的倒是恳切,自己方才说与魏耆称兄弟,他就老叔老叔的叫上了,倒也可爱,本想随便敷衍几句打发了,却忽然想起石达开之前说的话,暗道一个人如果仅凭读书多少,甚至仅凭科举,如何判断是不是大有才干呢?眼前这位厨子仰慕贤能,只可惜无力读书,又有谁知道他是否聪慧,是否能成别人难成之事呢?念下遂温言与他交流起来,原来这人名叫魏光焘,字午庄,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交谈之中觉得他领悟甚快,而且言语之中自有股豪气,不由得就心生惋惜,思谋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念下遂道:
    “午庄啊,虽然你读书不多,可谁生下来就读书呢?你只要从现在用心,也还是不晚的。”
    “老叔就爱说笑,今年都已经二十岁,还怎么读书啊?”
    “你想错了,如果想读书,什么时候都不晚,我劝你读书也不是想让你考秀才什么的,可是一个人要是有志向,一点书也不读是很难成事的。”
    “我哪里想过成什么事?现如今就想赶紧攒些钱,好回家取了媳妇儿,别让老娘愁眉苦脸就行了,要是读书了,吃什么去?”
    “哈哈,说的也是,只是可惜你如此聪明,要是一辈子在这后厨劳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那老叔倒是给我出个主意,既能读书,又能不饿肚子?”
    钟麟思考片刻道:
    “当兵怎么样?现在湖南人出省打长毛,一个月有四五两的饷,吃饭还不用操心,不打仗了就读书不是甚好?”
    魏光焘摇手道:
    “早想过这个主意了,可是老娘在家挂念我呢,下面那些个弟弟都还小,我怎么敢去当兵?您说这行军打仗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还怎么活啊?”
    “也是……嗯,我认识一些人,你脑子聪明,我可以推荐你办营务,做个采购什么的,那样危险小,你觉得如何?”
    魏光焘考虑了一会儿,咬着牙道:
    “要是真能行,我就请人给我老娘带信,来个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她老人家也就没有办法了。”
    钟麟见他乱用成语,也不计较,呵呵一笑道:
    “现今招募乡勇的营伍甚多,你想去哪里啊?”
    “那您说说都有啥?”
    “嗯,你要是不晕船,湖北杨厚庵正在招水军。”见魏光焘拼命摇头,又道:“湖北还有鲍春霆在招人,不过他自己大字识不了一箩筐,也不太重视读书,你去了估计也学不到东西;王璞山倒是最重学问,可惜没听说他招人;周梧冈(周凤山)、曾沅甫都在募勇,你说你想去哪里?”
    “老叔这么厉害?这些地方您都有熟人?您还是先告诉我您是谁吧?”
    “哈哈,不要管我是谁,早晚有一天自然知道,你就说想去谁的营伍就好了。”
    魏光焘又考虑了一会儿,才道:
    “听说我家堂兄魏瀛在曾国荃的营里,你说的曾沅甫就是曾国荃吧?”
    “那你是打算到曾国荃的营中是吧?好,这就妥了,你就收拾东西,准备准备,过个三五天,等我给你说好了,你直接到巡抚衙门去寻左师爷就行了,有他引荐,曾老九不会亏待你的。”
    魏光焘咋舌道:
    “老叔连大名鼎鼎的左师爷都认得?听说在整个湖南,连巡抚老爷都得听他的呢,他老人家怕是不可能见我这种无名小卒吧?”
    “怎么是无名小卒?别忘了,你爷爷可是魏良图啊,你要记住,在军营打仗办事都要紧,可你一定还要多读书,咱们湖南各营中,读书人多,你要是能吃的苦,读的下书,将来保你出人头地。”
    魏光焘连忙感谢不已,钟麟也吃的差不多了,又害怕左公来访再寻不见,就出了饭馆,还回客栈等待。时候渐晚,钟麟靠在床上打盹,忽然听见敲门,才发现天已大黑下来,连忙起身掌起灯,打开门,门口立了两人,正是左公和教玉,忙向前握住左公的手,迎进屋内,先请教玉坐了椅子,拉左公就坐了床沿,两年不见,自是无比思念,各端详了半天,才开口说话,钟麟先将下午魏光焘的事拜托给左宗棠,左公道:
    “文卿真是费心了,短短半晌还要延揽人才。”
    “季兄莫要取笑,我只是最近感慨那翼王所说的话,才有这样的想法。”当下又将自己与教玉巧遇翼王的事详细叙述一遍,并道:“这石达开,真非一般人物,只可惜身在敌营,否则与季兄定能义气相投也。”
    左宗棠听毕,思考良久,方叹道:
    “愚兄当年早就料到这太平军中诸王定会自相残杀,却未曾想直到最近才爆发,近两年战守,各处皆是苦苦支撑而已,这石达开之才略,或许不在愚兄之下也,唉,看来其所言亦有道理,将来我二人终有一战,只希望那时不落下风矣。”
    “季兄也莫要尽长他人志气,眼下湖南一省,全靠季兄支持,而涤、润二公更是望援心焦,不可自丧锐气也。”
    “人之才力,总也有限,近来精力亦是每况愈下,而且脾气越来越差,之前总劝王璞山要与人和善,责他闻言而不克己,已知而又文过,有欠诚正。如今想来,愚兄亦有此病也,往往所行许多事,事后每一反思,总生愧疚,愧而后悔,悔之却又重蹈覆辙,每遇直友诘责,又多言不由衷,推诿塞责也。”
    “季兄一力扶持大局,战事又是不顺,连损战将,自然压力倍增,难免焦急也。”
    “唉,这几年忒也不顺,塔智亭、罗罗山、江幼陶先后驾鹤,王璞山又大病一场,几近不起,如今扶病北征,愚兄仍是心存不安也,眼下湖南力援两粤、鄂、赣、贵各省,以一省之力办五省之事,又须时以船炮军火接济湖北,司库不名一钱,军饷常欠数月,此局如何可长?外省各官长却又不解其艰,请兵救援时总道各省贼匪不分畛域,而于兵饷则畛域之见甚明,如今湖南厘税求之太密,弊累必多,而谤焰即从此起,区区千里瘠贫之地,何以堪之?军兴五载,惟湖南一省独当其冲,亦惟湖南一省尚勉力支持,幸而暂存,然自此以往,亦必难以为继矣。”
    “或许上天有感,才让太平军中自相残杀,如今反成契机,诸事或可渐有起色矣。”
    “文卿也莫要乐观,愚兄才得到消息,金陵城中天王斩杀了北王,那石达开已回金陵主政,如今没有了他人牵缚,恐更无人与其争锋也。”
    “季兄何必如此悲观?”
    “唉,愚兄又岂愿妄自菲薄,可观今局势,如造巨室而栋梁阙如;如泛洪流而舟楫弗备,此中有人焉,有天焉。得一才而人必拘泥之,使不能尽其用,尚可思谋化解;得一才而早早殒命,则属天意也。然天之不佑忠义如此,何也?以乌公之忠而才,局量不能宏;以江公之忠而侠,有时识虑未能周;以塔公之忠而勇,俗好不能免;以罗公之忠而儒,有时察识未能密,天即巧伺其隙而取其命也。石达开向来桀悍而能用谋,非他人可比,其略又在武壮、忠烈、忠武、忠节诸公之上,是以干戈满眼,沧海横流,而匡时之彦杰、戡乱之俊才既扼于人,复扼于天也。今年石达开全力围攻江西,意在涤公也,故先袭西路,断我援师,再陷抚州,东路又急,三面围困章门,倘若不是金陵之变,涤公未知还能支撑多久矣。”
    “石达开既然武略至深,岂能只谋敌将耶?或许曾侍郎只是首当其冲而已。”
    左宗棠点点头道:
    “文卿所言甚是,起初愚兄还未想及,待到江南大营倾溃,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与向荣先后殒命,才想到敌方必是图谋苏杭一带,上海乃口岸之地,富庶无比,彼等窥全局不得,乃规东南,围江西者志在东南,守武汉者亦志在三吴也,将来杭嘉一带,必要糜烂矣。”
    “愚弟还是以为,石达开虽回金陵,但未必真能与其天王和睦如初,倘若略生嫌暇,我方再能趁机离间之,或许正有机会。”
    “大局至今,惟愿如文卿所言,如此天下或可收拾,左某报国之志,或能再彰也。”
    第五十二章 赤子诀别岳州府 夷寇寻衅广州城
    隆回魏光焘起自庖厨,本不谙学问,却苦读于军中,竟然渐能作诗吟对,有诗文集传世,人送“行伍诗人”之美誉,最终官至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今录其题兰州左宗棠祠正堂联一幅,既品魏公之才气,更念左公之风采也:
    帝者师,王者佐,群夷惮之,臣品不论三代下。
    博岳东,华岳西,筹笔苦矣,公灵应在五泉多。
    文接上章,谭钟麟就在客栈住下,左宗棠几乎每晚理完公务后都会来访,坐谈个把时辰,教玉随护左右;魏光焘果然投入曾国荃营下,随征江西吉安府,其后一路建功立业,乃是后话;白天里钟麟也趁机拜访几位在省故交师长,不觉已二十余日,这天刚黑,左、朱二人就匆匆而来,行礼坐毕,左公兴奋道:
    “真是天佑我朝,金陵城那天王斩杀了北王,却不料武昌守将恰是北王之弟韦世俊也,润公统带李迪庵(李续宾)、李鹤人(李孟群)、杨厚庵(杨载福)水陆精锐早已围困武昌多时,只可惜韦氏凶顽,一直难有突破,此番多放金陵事变消息,乱其军心,终得奇效也,那韦世俊弃城而逃,武、汉两城已于廿一日收复矣。”
    钟麟见左公兴高采烈,知道近来忧苦,终于能长舒一气,心下也是高兴,连忙恭贺一番,再谈了一些之后战守规划,左宗棠忽而叹道:
    “眼下最忧心者,乃是今后润公行止,惟恐圣上再令其率军东下,目前金陵形势尚不明朗,贸然出击绝非上策,而肃清湖北,蓄积力量,南北呼应才是最佳,可是天心难测,文卿又不在京城,也无法及时得到消息也。”
    “季兄所虑甚是,好在之前愚弟已多次进言肃雨亭,劝其要出力稳住湘鄂赣三省形势,此番应当有效也。”
    “如此甚佳,多亏文卿用心也,倘若真能得偿所愿,将来论功行赏,文卿之功不可没也。”
    “哪里哪里,不过时运而已,季兄自己都不言寸功,愚弟更未有丝毫念头,何况值此危急关头,不能身处京城要地,已是心下难安矣。”
    “令堂贵体抱恙,文卿还来长沙助我,端是难能可贵也,唉,刘霞仙和朱铁桥两位就是因为家人拦阻,迟迟不能出山,伯母真是明理之慈也,眼下情势还需观望,一时难以明朗,文卿也该多在家中奉养天年,抚育子嗣为好,再说,翰林院恐也不会许假太长。”
    “季兄说的是,眼看已近腊月,愚弟正要回茶陵一趟,也该同季兄、勉兄告辞也,倘使家母幸自康健,年后即返京城,至时顺路再来叨扰季兄等。”
    三人又说了些话,钟麟送走客人,即打包回程行礼,次日又在城中买了许多物品,雇人拉到船上,复雇车运回家中,钟麟早年就读家乡,复入州学,蒙师、业师在籍者颇多,再有同年同窗等谊,闻听新科进士回乡,少不得迎来送往,或是请安回拜,眨眼已过新年,初七祭拜了天地,拜别岳父乡亲,初八一早,就往长沙赶来,初十傍晚还在之前客栈安顿好,托店伙投帖巡抚署,约左公次日见面,十一一早,左公独自来会,才知朱教玉已随鲍超北上公务,两人谈了许久,钟麟见左公面带忧色,遂道:
    “今日一别,未知何时才能相见,季兄似有心事,不妨说与愚弟一闻。”
    “近来确实思筹一事,尚无把握,此事务必借重文卿,方才犹豫说与不说,既然文卿已然看破,那就无须隐瞒也,之前中丞、润公、涤公先后欲举荐愚兄,皆为愚兄所止,每递折圣上,总掩己名,你可知是何故?”
    “钟麟以为,眼前形势,季兄还以湖南为重,不愿骤获实缺,离开湖南也。”
    “不错,今朝明令不许本籍为官,譬如王璞山,最近就因崇、通一带战功,为官文所举,欲加按察使衔留于湖北补授道员,实际眼馋璞山一军锐利矣,而眼下湖南精锐尽出,惟王璞山是可倚之人,倘骤然简放,来日再有告急,以谁为将耶?是以愚兄前几日已去信,告知其不可轻易答应,愚兄打算以中丞名义奏请暂缓简放,眼下璞山来信虽毫无怨言,但未知其内心何想,是以想请文卿舟过岳州时,略作劝说,使其勿生怨瑕也。”
    “如今王璞山、李迪庵、刘荫渠、江达川诸位都已道员以上,而季兄自藏其功,不争一名,愚弟以为,璞山必能体味季兄苦心也。”
    “话虽如此,可璞山毕竟气盛之人,近年又连遭病痛,文卿与之向来交好,既是路过,总须一晤为好。”
    “这个自然领命,不过愚弟仍有一事好奇,季兄志在匡扶天下,可如今总不愿闻名于朝廷,将来如何迅速着手也?”
    “哈哈,此正须借重文卿之处,眼下省内诸僚、涤、润二公皆都好说,偏偏有宗迪普(宗稷辰)御史、李仲云(李槩)观察等,听说已经屡次上折举荐愚兄,文卿既与肃雨亭交好,还要为愚兄说话,万不能使朝廷不明所以,简放一知府之类,则全盘皆输也。”
    “这……季兄在湖南功劳再大,毕竟也是记在骆中丞头上,以骆中丞坐镇一方,尤且备受掣肘,季兄将来之事,真的已经筹划稳妥?”
    “情势变化万千,哪有稳妥之事?不过愚兄已有思路,至时还要兵行险着,只要有文卿兄、润、涤诸公协助,自有法子让圣上迅速起用愚兄也。”
    “季兄打算是何时候?”
    “总须湖南再无险情,此处再不是非愚兄不行之时也,眼下太平军虽有金陵事变,北省也实授润公,已将展开反击,但石达开岂是碌碌之辈?既然将来与之终有一战,时机就在与其决战之后,倘若愚兄战而胜之,则湖南大势即定也,当然,一旦战败,说什么匡扶天下,不过痴人梦话而已,文卿可懂愚兄之意?”
    钟麟点头称是,又问了几句将来如何兵行险着等语,左公自有叮嘱不表,且说第二天,钟麟乘船北行,在岳州停了两日,与王錱又有一番言谈,王錱先是上年三月在湘南染上瘴气,四月回湘乡方闻发妻杨氏已在正月十四病逝,家人怕其担心而未相告,知后更是哀恸不已,又兼在墓前淋了冷雨,竟至一病不起,服药调理,刚刚有些起色,又逢上恩师罗泽南梓棺回乡,好是一番痛哭,七月方才渐有起色,八月十三至长沙商谈军事,九月十一扶病率三千湘勇北上镇守岳州,随即出省助胡林翼等围困武昌,肃清崇、通一带后又回驻岳州。钟麟见王錱身体更见消瘦,少不得几番安慰劝勉,王錱自与左公通信,解释绝对听从左公安排等事。
    闲言少表,钟麟自武昌换船北上,为避嫌计,也没拜访胡林翼,水路经云梦至随州,自桐柏山步入河南,复沿淮河下至运河,再换舟北上,一路倒也顺利,至京城已是三月初,安顿一毕,即往翰林院销假,又恢复了上年的生活轨迹。前后期间先是曾国藩父亲去世,眼见在江西屡屡受挫,奏请守制,朝廷尚未批准即已归乡,江西战局突失主帅,气的左宗棠破口大骂,好在一番运筹帷幄,湘军精锐尽出,除胡林翼率数员坐镇湖北,江忠濬、蒋益沣等少数助剿广西、贵州外,杨载福自水路援救南昌,王錱,刘长佑,江忠义各路大军齐集江西,尤其王錱一军,锐利无比,被太平军称为“王老虎”,屡屡以少胜多,迭获奇功,只可惜咸丰七年八月初四,因长时间带病征战,于乐安城中病逝,享年三十三岁,谥号壮武,所部由王錱兄王勋统摄,其弟王开化与部将张运兰主持军务,当时恰逢左宗棠四子左孝同出生,本在喜庆,闻讯大恸,当即为孝同聘娶王錱第五女为妻,以示感念也。
    再说肃顺位列御前大臣,军机大臣、理藩院尚书等要职,早已听从钟麟劝说,全力延揽人才,一时肃府群英荟萃,自不必表,钟麟刻意避讳,绝不招摇,每月也就在汲雅斋见一两回,就连位列“肃门六子”、“肃门五君子”之一的好友李寿蓉都不明内情,咸丰七年腊月,郭嵩焘入京,亦入肃顺门下,虽知道钟麟一些事情,但之前早有约定,自然也会为之掩饰。单说咸丰七年腊月十四这天傍晚,肃顺匆匆来访,钟麟知其必有急事,忙知会郑庆庄守好后堂,迎了进来,肃顺也顾不得客套,低声道:
    “文卿兄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昨日接到广东巡抚柏贵、广州将军穆克德讷急奏,广州为英夷所破,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此乃我朝从未遭遇之事,眼下发捻犹在肆虐,却又再起夷争,皇上忧心如焚,朝臣兀自争论不已,不知如何才能迅速收场也。”
    “竟是如此迅速?先前在下预测夷人定要坐观朝廷与发捻之争,坐收渔利,就算有马赖、亚罗号事件,也不过就是寻衅挑拨而已,如今竟然破我省垣,掳我命官,岂非意欲即刻同我朝开战也?”
    “文卿兄能在几年前即预测会有今日之事,早让肃某佩服无比,朝堂就如何应对之事已纷争两日,肃某也是难以决断,是以想听听文卿兄如何见解也。”
    钟麟沉吟了片刻,方道:
    “事出骤然,在下也未细想,眼下战事如局限于广东一省,英夷求些钱财,倒还罢了,就怕彼等欲求不满,贪得无厌,再与发逆、捻匪沆瀣一气,则官军必成下风,至时战局如何发展,恐难以预料也。”
    “不错,眼下朝堂之上,赫然分成两派,一派主和,认为发捻患在心腹,英夷不过肌肤之恙,万不可因小失大,使其彼此勾结也,是以主张答应夷人一切要求;另一派则主战,认为英、法、俄、美无不对我天朝虎视眈眈,倘一再示弱,彼等定会得寸进尺,何况自皇上登基以来,夷人并未大动,此番贸然挑衅,或是出自偶然,倘若奋起抵抗,彼等自会知难而退,如此则不损我天朝威名也。”
    “那雨亭兄以为如何?”
    “文卿兄也知,肃某乃是粗人,怎能忍得了那等鸟气?想我列祖列宗,几曾如此妥协过,其实皇上也不愿一味忍让,可是那些老臣们仗着威望,总是从中阻隔,尤其是柏葰、周祖培、翁心存、彭蕴章几个老家伙,恐怕是安生日子过的惯了,连骨气都没了一点,真恨不得挨个砍上一刀。”
    “也不能如此说,眼下我等对夷人知之甚少,夷人之间有无矛盾,最终的要求如何,皆是不得而知,那些老臣们图谋安稳,也是情有可原。”钟麟叹了口气,又喃喃道:“唉,就连在下,自诩关心时事,可对夷人所知,仍限于十五年前魏源编的《海国图志》,传闻年初魏源已经去世,真不知到何时才能有人详知西夷状况,至时方能运用谋略,以夷抗夷也。”
    “文卿兄何以如此消极?肃某以为,大丈夫宁折不弯,夷人既已欺辱至此,我天朝泱泱大国,亿兆生民,岂能苟且图存也?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文卿兄一向推崇林则徐,如今为何反生此念也?”
    “雨亭兄乃忠勇耿直之人,所思自然有理,倘老兄身在战场,率军浴血杀敌,纵是马革尸还,也是人生快事,可如今老兄身居要职,一举一动,关系圣上,关系全局,一旦选择,难有转圜余地,是以还需谨慎也。夷人船坚炮利,调动迅速,倘战事一旦扩大,京师距海不过二三百里,缺乏纵深,天津又河口众多,便于夷人展开,老兄总不能置圣上安危于不顾吧?”
    肃顺思考了片刻方道:
    “那文卿兄的意思是让肃某也做个缩头乌龟?这可不像文卿兄的风格!”
    “雨亭兄误会了,在下方才已说,事出突然,尚未深思,那能有什么主张?不过感觉还是要慎重一些,倘若决定要战,则必须早有准备,非但要有一战而胜之准备,亦要有出师不利之准备也。”
    肃顺舒了口气道:
    “文卿兄所言甚是,肃某这就向皇上进言,多做打算,再有,英夷会不会真的与长毛勾连?”
    “常理而言,应该不会,一是传言发逆严禁鸦片,夷人并不乐意,也有人说发逆乱改其宗教本意,已为其不满;二者,倘若夷人意图助发逆与我为敌,战端最可能在江浙一带挑起,而广东相距甚远,难有呼应;再者,彼等倘若勾连,不应在此一刻,眼下发逆经过金陵之变,锐气不再,前又听闻逆首石达开与洪秀全不和,已经率军逃离金陵而不还,此种时候,夷人与其勾连,已是无利可图,只是夷人狡诈,也不敢轻易断言。”
    “既然如此,肃某心中就有数了,来之前,门下诸士也有类似论断,只是没有文卿兄说的透彻,肃某门下,不乏爽朗之人,颇与肃某投机,譬如高碧湄(高心夔)即称:天朝上国概无苟安求和之理,华夏诸士也绝无卑躬屈膝之义,倘须牺牲,高某愿往矣。今日也对文卿兄说:肃某项上这颗头颅,就算砍下来做尿壶,也绝不愿辱没祖宗英灵。”
    钟麟听得慷慨,叹道:
    “高先生乃真义士,在下也深信雨亭兄之英勇,其实无论战和,都需战备,老兄定也知道,天下只有不战而降者,却无不战而和之事也,至于朝堂之上,老兄也不宜树敌过多,纵是有意压制,也要寻其罅隙,各个击破也。”
    “这个肃某明白,门下诸士也都知道,回头再与他们商量,与文卿兄一谈,总能解我困惑,文卿兄始终不愿出入蔽府,真乃憾事也,肃某并非草木,早欲报答一二,却也无门,倘文卿兄有什难事,定要开口也。”
    “雨亭兄客气了,在下所为,从无私心,更无图报之意,倒是雨亭兄身在高位,不以在下卑微,几番信任倚重,还肯为在下回护隐私,早令在下感动也。”
    “唉,拽文掉句肃某是不会了,不过这几年来,文卿兄所事所为,肃某绝不会忘,倘文卿兄一再如此客气,反倒生分了。”
    钟麟沉吟了片刻,道:
    “雨亭兄如此坦诚,倒令在下想起一事,还望老兄愿意费心。”
    肃顺听了反而高兴道:
    “哈哈,真是难得,文卿兄有什么要求,请快快说来。”
    “倒也并非什么要求,只是想请雨亭兄在各处奏折言论中留意一个人,倘若有朝一日此人有难,在下愿以死相救也。”
    “哦,是何人有如此之大的面子,肃某应当识得的吧?”
    “此人不在朝堂,现今不过是湖南一名举人,名叫左宗棠也。”
    “左宗棠?”肃顺思索了片刻,道:“应该见过这个名字,曾国藩之前保举了个兵部郎中,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不错,正是此人。”
    “哈哈,一个在籍的五品小官,能有什么难,文卿兄是敷衍肃某吧?”
    “当然不是,在下郑重相托,还望老兄定要上心也。”
    肃顺见钟麟说的认真,连忙答应下来,两人又说几句,便匆匆拜别。原来自打太平天国石达开率兵离开天京,左宗棠已经预感与其对决的时刻即将到来,遂叮嘱钟麟布局自己的安排,既然兵行险着,自然先要降低风险,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第五十三章 戊午科案震朝野 天子召对惊翰林
    为获得在华贸易特权,英、法两国不顾与俄在克里米亚战事正酣,数次提出修改《南京条约》等,为清廷所拒,咸丰六年英、法战胜俄国后分别借口亚罗号、马神甫事件发动对华“第二次鸦片战争”,侵略首在广东爆发,承清廷绥靖政策的体仁阁大学士、两广总督叶名琛错误判断形势,时人称其不战、不和、不守,不走、不死、不降“六不总督”,最终被俘至印度,仍执意欲同英王讲理,自称“海上苏武”,最后得知觐见无望,绝食而死,今集其被俘后所诗数句,以观其可敬、可怜、可悲、可叹之心志:
    海外难寻高士粟,苏卿无恙劝加餐。
    零丁洋泊叹无家,恨态愁容下笔难。
    咸丰八年二月三十日至三月初七,英、法、美、俄四国使节先后抵达天津大沽口外,清廷派直隶总督谭廷襄与之接触谈判,因朝廷战、和两派犹在争执,咸丰帝也拿不定主意,谭廷襄盲目相信大沽口守军战力,又无便宜行事之权,四月初八,谈判破裂,英、法在俄、美支持下悍然进攻大沽炮台,仅一个时辰,北、南岸炮台先后失守,咸丰帝闻讯惊慌失措,一天六道谕旨,自相矛盾,之后陆续派出托明阿、桂良、花沙纳、耆英等人赴天津谈判,五月初三,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桂良先与俄签订《天津条约》,后亦同美达成条约,奕山又同俄签订《瑷珲条约》,失掉国土百万平方公里,十七日,桂良与英、法签订《天津条约》。六月初五,咸丰帝再派桂良、花沙纳会同两江总督何桂清赴上海同各国修订关税条例,几经拖延,十一月达成《海关税则》,贸易利益被肆意侵夺,近代中国之屈辱无须笔者赘言,读者诸君不忘国耻之士自会翻阅史籍,以备前车之鉴也。
    行文单说谭钟麟每日苦读于翰林院,其翰林院同窗多呼朋引伴,聚于谢公祠、衍庆堂、维新堂等处,议论时政,歌赋宴饮,广为交际,以图将来彼此照应;钟麟虽为人平和,却极少参与,平日除了李寿蓉、龙汝霖、郭嵩焘等几位同乡热情邀约外,甚少流连,一来每每想到左公身负东南大局却甘心幕后,自己断无心思行酒作乐,二来也怕饮酒口拙,失言误事,但对于时事,自也备为关注,只是眼见的国朝受辱,直恨不见林公重生,徒叹无奈也。却说一二闲事,咸丰八年入冬之后,平日常到汲雅斋厮磨的潘祖荫突然一个多月不见踪影,钟麟好奇,就着郑庆庄打听,却原来是潘家牵扯是年顺天乡试案(戊午科),该案牵扯广泛,先是十月初七御史孟传金疏劾乡举第八名平龄朱卷(为防作弊由专人誊写)与墨卷(应试者原卷)不符,初十,命郭嵩焘、钱萍江、黄沁园、袁笋陔等人将该科中举者试卷全数磨勘,发现有问题的考卷五十余份,有一卷错字达到三百多,咸丰帝大怒,命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户部尚书全庆、兵部尚书陈孚恩专查此案,是科主考官文渊阁大学士(考后晋升)柏葰,副考官原兵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程廷桂当即革职待罪,正问案间,主要涉案人平龄、柏葰家丁勒祥先后狱中暴毙,更是欲盖弥彰,终于牵扯到潘祖荫的堂兄,工部侍郎潘曾莹长子潘祖同(与谭钟麟同中咸丰六年进士),因曾向场内传递条子(帮人作弊的暗语),证据确凿,有传言可能会定死罪,潘家一时风声鹤唳,潘祖荫之父潘曾绶严禁其外出,是以多日不见。
    这日傍晚,钟麟见店内无人,就踱到了前堂,忽见一人背影甚似潘祖荫,经过每家古玩店都驻足片刻,却又摇头走开,钟麟忙打发伙计出去办事,叮嘱庆庄数句,隐到后堂,庆庄奔出门外,不一会儿就将潘祖荫拖了进来,只听潘祖荫道:
    “郑掌柜的,咱不是不想还店里的钱,可是你也知道,家父如今管束甚严,手头确实没有几两银子,现在牵扯科场案,还不知祸福如何,将来如果潘家遭难,潘某恐怕只能用头颅来还您这几千两银子了。”
    “潘大人哪里话,郑某是这样的人吗?什么欠钱不欠钱的,您这么多年照顾小店,咱就是倒闭,关门了事,也绝不能难为潘大人呀!”
    “掌柜的这么说,潘某更是无颜相对了,您说您本来就照顾潘某,咱又怎么能坑了贵店呢。”
    “好了好了,潘大人客气什么,郑某拉你进来,不是为了这些小事。”
    “那掌柜的还有什么事?”
    郑庆庄压低声音道:
    “我们东家听说潘大人家出事了,打算出力保了令兄的平安,不过呢,有可能要花些银子,所以着郑某同您商量一下。”
    “有这本事?听说柏葰大人都难逃一劫,你们东家能活动到这个级别?”
    “那哪能呢,柏葰大人的事那得皇上定夺,不过令兄不就是传了个条子嘛,罪不至死,我们东家还是有能力活动一下的。”
    潘祖荫抱拳道:
    “倘若贵东家能保下家兄性命,潘家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不过,贵东家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露面,不知到底是哪方神圣耶?”
    “哈哈,潘大人这话说的,咱们东家不愿露名那是有难处的,也不是光针对大人,合适的时候,自然会见潘大人,还有,这事我们东家说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到时候可能牵连更多,就得不偿失了。”
    “连潘家的人都不能说?”
    “对,我们东家可是万分嘱咐的,如果潘大人不能应下,东家可不敢引火烧身。”
    潘祖荫点头道:
    “这个潘某可以做到,不过贵东家如此垂青潘某,真是令人难以想通也。”
    “潘大人勿须怀疑,咱们东家乃是正人君子,不愿露面实在因时机未到,其实对大人早就倾慕已久,潘大人自回去准备些银两就好。”
    “可是动用大笔银两不可能不让家父、伯父知晓也。”
    “不是动用,而是准备,至时银两是要上缴朝廷,潘大人莫要误会我们东家,他老人家可没想着同您做这种伤天理的生意。”
    “潘某明白了,就是允许家兄捐输赎罪对吧?”
    “大人果然一点即透。”
    “唉,如果这事果真能成,潘某他日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贵东家的大恩大德也。”
    “这个以后再说,潘大人要是手头紧,偏偏又心痒,想寻几件好玩意,那就来小店转转嘛,咱们店虽小,但都是货真价实的,潘大人是我们东家的贵客,就不要生分了。”
    潘祖荫果然转了一会,看上一份碑拓,如获至宝的带了回去。钟麟笑着迎进庆庄,叹道:
    “咱们郑掌柜的可是东家肚子里的蛔虫,才是一点即透也。”
    “哈哈,东家尽管取笑小的好了,其实愚弟也甚好奇,文兄为何如此看重这潘祖荫?”
    “也许就快要用到此人之力矣,以其资质履历,如果不遇波澜,很快要么御史,要么九卿,那都是有奏事之权的,关键时刻,一语何止万金,如潘伯寅这般单纯可靠之人并不多也。”
    郑庆庄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就去忙前面的事了。再说腊月初二傍晚,肃顺复到汲雅斋相会,一番客套礼毕,又说了一些时情闲话,渐入正题,只听肃顺激道:
    “科举乃取士大典,关系至重,岂能允许如此恶劣行径?门下诸君子无不义愤填膺,肃某也绝不姑息,势要将此等屑小尽数正法不可。”
    “雨亭兄,在下还要劝你两句,莫要树敌过多,八月老兄力主处死耆英,那可是惠亲王保举的前大学士,估计已少不得遭人嫉恨,这番牵扯如此之大,为国家所计,自然需要严惩,在下也极为赞同,可是总须留一线转圜余地,杀人太多,其势必孤,老兄身处朝廷要枢,亦须为将来计也。”
    “难道他们不该杀?就说这柏葰,英夷犯我国土,辱我天威,首先跳出来主和的就是他,肃某早就看他生厌,这次还不趁机清除此等败类,更待何时?”
    “当然该杀,可是雨亭兄,正是因为柏葰与老兄政见不和,此番若定要将其置于死地,岂非有挟私报复之嫌?落人口实,殊为不利也。”
    “文卿兄莫要说了,柏葰这个老东西,肃某定要除掉,我就是要天下人看看,想阻止我肃顺改革朝政者,是何下场!唉,你看你,之前总劝肃某大胆行事,如今却怎么变得胆小怕事起来?肃某自打决心同这些屑小为敌起,就从未计较生死,何况什么名声等虚事也。”
    钟麟一边替肃顺担心,一边又佩服肃顺果敢,一时不知道如何再劝,只好退步道:
    “那也不用全部杀掉吧?听说至今牵扯瓜葛者已有近百人,这些人大多是显胄世家,比如陈景彦,本是陈尚书的爱子,陈尚书又是此案主审之一,难道非要迫其大义灭亲吗?如果老兄的目标是震慑彼等,有一个大学士伏法已足矣,何必得罪如此众多,将来也会留有隐患也。”
    “这个陈孚恩,圣上早让他回避了,不过这些虾兵蟹将,肃某也没有那么关心,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总是瞻前顾后的,学什么中庸之道,肃某就不喜欢,让我看,管他什么背景身世,只要有问题,一棍子扫倒,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来。”
    “眼下内忧外患,朝堂之内不宜再风声鹤唳,老兄倘若执意要开杀戒,在下不好阻拦,只是还请老兄慎重,重制几个罪魁祸首则可,其他牵扯之人,留个性命,或者重罚钱财,也能为眼前财政困局所用也。”
    肃顺沉吟了片刻,道:
    “也是一个办法,这些家伙平时肯定贪赃枉法惯了,每个人罚上个几万两,用来充作军饷,倒也不坏,皇上有意让肃某主管户部,我还正愁快到年关,如何筹钱应对呢。哈哈,文卿兄不愧是善谋之人,此事我回去就同他们商量,对了,肃某此来,是为文卿兄所托之事也。”
    “所托之事?难道是左宗棠的事?”因为钟麟只托过左公的事于肃顺,才有此问。
    “不错,前些日子,有个叫邹焌杰的御史几次三番的保举左宗棠可以任事,皇上都悄悄将左宗棠的名字写在殿柱子上了,今天召见了你们湖南的郭嵩焘,光顾了问曾国藩、骆秉章、胡林翼等,就忘了问左宗棠的事,今日已有旨令郭嵩焘在南书房行走,皇上还打算明天再次召对郭嵩焘,就这件事,我一知道后就来找文卿兄了。”
    钟麟知道浏阳邹焌杰一直热心举荐左公,连忙起身抱拳道:
    “多谢雨亭兄如此用心,在下感激之情,已是无言以表也。”
    “唉,文卿兄快别这么说,我肃顺敬重你是位真君子,真朋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也。”
    当下两人又闲聊几句,肃顺知道钟麟定要连夜去找郭嵩焘商量对策,也就不多耽搁,告辞而回,其后次年二月,柏葰等四人问斩,七月,又斩程廷桂之子程炳采,是案共斩五人,流放三人,革职七人,降级十六人,罚俸数十人,潘祖同果然先是发配新疆,后又恩赦纳捐赎罪,潘祖荫自对郑庆庄一番感谢不表。单说是夜钟麟不顾天已大黑,直奔善化会馆而去,郭嵩焘亦是孤身一人入京,已寓善化会馆近一年,钟麟天黑来访,郭嵩焘甚是惊讶,只听钟麟道:
    “恭喜筠兄高升也,而今将在南书房行走,必然多睹天颜,皇上垂顾之日近矣。”
    “哪里哪里,文兄倒是消息灵通,除了这善化会馆中的同乡外,郭某还不曾告人,文兄何以知晓也?”
    “这个么,筠兄又何必计较,此番高升,恐怕少不得还要应酬矣?”
    “唉,京城真乃销金之所,如今都中光景,大异往时,上下恬嬉,恍若不知有兵革之事也,时值国家多难,忧患并臻,乱离境况,常见百数里廖无人烟,郭某真不愿随众也,可是文兄也知,遇上这种事情,总是难逃破财,唉,还是文兄自在,只专心在翰林院读书罢了。”
    钟麟听得沉重,但身负使命,不想耽搁时间,遂岔开话题,故意笑道:
    “哈哈,这叫入乡随俗,也是无奈之事,钟麟也知道筠兄品性,此来带了一点薄礼,略表心意也。”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郭嵩焘一看面额,连忙摆手道:
    “这怎么使得?文兄如此厚礼,郭某断然不敢接受也。”
    钟麟将银票塞到郭嵩焘手中道:
    “筠兄何必客气?愚弟也知京城耗费无度,一出酒席没个几十两如何安排?这点薄意,筠兄倘若不肯领,那就显得生分了。”
    两人又推让了几回,郭嵩焘终于还是收下了银票,两人就谈起了白天皇上召见的事,郭嵩焘将大致情况约略说出,果然多是涉及湖南诸人,除了曾、骆、胡外,还有罗泽南、王錱、李续宾几位已逝战将,以及蒋益沣、刘腾鸿、田兴恕等将,说完之后,钟麟故作惊奇道:
    “就没有提到季兄?”
    “这个还真没有提到,愚弟听说浏阳邹云阶(邹焌杰)御史数次上折保举季兄,原本本以为圣上会问到也。”
    “或许圣上只是一时忘了,问了这许多人,漏几位也是难免,不过来日倘若问起季兄,筠兄打算如何应对?”
    “那还如何应对?实话实说也,郭某还能平白多个欺君之罪乎?”
    “可圣上倘若授季兄以实缺,则湖南大局还能稳妥否?”
    “这倒也是,骆公已经年近古稀,精力日衰,湖南大局全凭季兄一力支撑,倘若骤然调离,恐怕难有替代之人也。如今涤帅出兵赣、闽,两粤、贵州也不安宁,也亏的季兄运筹帷幄也,文兄的意思是掩饰其才能,以防圣上动心也?”
    钟麟心道,左公眼下只是不宜出省,又不是永不出省,岂能让皇上认为其无才能?还是得再点化几句:
    “那也不妥,毕竟先后有多位言官保奏,涤帅与胡、骆两中丞也曾保举过,倘若说季兄才情不够,岂非真要欺君?”
    “还是文兄思虑周到,可是圣上果真问起,郭某该如何应对才能两全其美耶?要不就说其功名心淡,如此圣上大概也不会强人所难矣?”
    钟麟暗叹这位老兄真是不开窍,只好又说:
    “也是不妥,来日湖南大局倘若稳定,季兄或者还会出省办事,也不宜不留后路也。”
    “这,郭某还真是才拙,不知如何回奏才好了,文兄聪慧,还请指点一二也。”
    “筠兄真是谦逊之人,钟麟以为,老兄可以着意于两处,一是多说季兄虽才干尽大,无不了之事,人品尤为端正,然其性情刚直,不能与世合,每每得罪于人,只有在骆中丞署内,得中丞宽厚相待,方能尽谋诸事,彼此不能相离也;二则多说如今湖南困局,以一省之力,筹兵筹饷,援军四出,多系季兄之力,湖南军务,断难骤离此人,皇上又非不明事理,定能权衡利弊,不坏大局也。”
    郭嵩焘听完之后赞叹道:
    “文兄此着果然完美,既不损季兄声望,又能使季兄安处湖南,幸亏老兄提前谋划也。”
    当下两人又谈了些闲话,钟麟见夜已深,便告辞回了湖广会馆,次日,咸丰帝果然在养心殿西暖阁再次召见郭嵩焘,郭嵩焘对答如流,更是感佩钟麟料事如神也。
    第五十四章 石达开会战宝庆 李寿蓉涉案宝钞
    咸丰十一年,肃顺在辛酉政变中被斩杀,因户部宝钞案而身陷囹圄的李寿蓉终获赦免,在狱两年,爱妻难产而死,圆明园遭焚,咸丰帝、肃顺等先后离世,亲朋故友也多离京,早已物是人非,出狱时,感慨不迭,连赋古体十六首,记录心境,其中有一首读来慷慨磅礴,或者正能体现其与肃顺之恩怨也,今录于下,以备读者品鉴:
    受恩而不报,君子议其非。视怨如视恩,于理亦多违。
    再拜乐公社,斯人昔已稀。一言真相许,安惜此身微。
    前文述及,曾麟书(竹亭公)于咸丰七年二月初四去世,战事不顺的曾国藩十一日在瑞州获悉后迅速回到南昌,十六日奏报丁忧开缺,廿一日尚未接到朝廷答复就与其弟曾国华启程回湘,廿九日抵家,方请骆秉章代奏奔丧到籍日期,当时左宗棠正与吴敏树等讨论时情,闻讯后一度破口大骂,其后三日两书,去信指责曾国藩不该不候谕旨擅自归乡,书中有:“忠臣之于君也,不以事不可为而奉身以退,其任事也,不以己之不能而他委之”。更多有“非礼非议”等字样,句句戳及曾国藩痛处,曾国藩一气之下,遂不再回信左宗棠,令其更为失望,其后一年余,两人虽相隔仅百里,竟无片字往来,咸丰帝也对曾不满,一直不再起用。直至咸丰八年四月初九,曾国藩写下一封内含“晰义未熟,翻成气矜”这种认错的信,又不好意思直接寄给左宗棠,乃舍近求远,托远在江西的曾国荃转寄,才算打破负气相持的局面,五月胡林翼、骆秉章与工部尚书许乃普先后不约而同的上奏,请重新启用曾国藩,五月廿一,谕旨令曾国藩赴浙江办理军务,曾国藩于六月初三接到廷寄,迅速抵达长沙,与骆秉章、左宗棠会商军事,至十九日启程期间放下兵部侍郎的身段,日日缠磨左宗棠,左宗棠也尽情筹画,使曾国藩后顾无忧,从此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史家自有法鉴,无须赘言。是年四月李续宾攻破九江,赏巡抚衔,胡林翼调度有方,赏太子少保衔,八月胡林翼亦遭父丧,仅请假一月办理,十月李续宾率曾国华等孤军深入庐州附近的三河镇,遭陈玉成部包围,战至十五日全军覆没,继江忠源之后湖南大将再次战死安徽。石达开自离开天京后,停留安庆一段时日,见湘军攻势正凶,率部进入浙江、福建,开启流动作战,兵锋一度进入广东,却不待曾国藩追及,自江西南部攻入湖南,咸丰九年正月末,郴、桂告急,二月骆秉章、左宗棠调刘长佑、刘坤一、赵焕联、江忠义、萧启江、王勋、周宽世等在省大将率军严防衡、茶一带,石达开又虚晃一枪,三月底佯攻永州,实图重镇宝庆,一则震慑长沙,二则打算自湘西入蜀。左宗棠命刘长佑统辖宝庆西路,急调李续宜统带东路,李续宜未到之前由刘长佑总统全局,与石达开展开了为期四个月,事关历史走势的“宝庆会战”。
    单说谭钟麟,咸丰九年四月廿七日,丙辰科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天子引见,表现优异,授为翰林院编修,在京好友自然少不得庆贺一番,这晚宴席已毕,李寿蓉、邓辅纶、龙汝霖等几位同乡密友又闲谈起来,只听李寿蓉道:
    “筠仙兄来信曰,此次左公季高聊发少年狂,竟欲亲赴宝庆坐镇调度,羽扇纶巾改作披坚执锐,倒是武定天下文安国,有出将入相之风,可是你想骆中丞身边无策划之人,怎能轻易答应?”
    众人听到左公音讯倍感亲切,皆随声附和,钟麟暗道,如今宝庆之战乃左公两三年前就已谋就者,怎么可能不倾尽全力耶?何况一旦此战胜出,左公尽可舍湖南而去,披坚执锐方真正开始,左公平生志向才可施展也。只是凡此种种,皆难与他人可道,因而只能附和道:
    “这石达开狡悍无比,与左公素来相互视为劲敌,此番欲一决雌雄,恐是期盼已久,是以左公才有亲临战阵之打算,骆中丞不愿左公冒险,亦是情理之中,好在刘荫渠、李希庵二公均是久经战阵,资历也堪统摄诸将,此战关乎乡梓,关乎数省战守,篁仙兄与湖南书函频密,还望多通消息也。”
    “这是自然,文卿兄但可放心也,不过说起左公,近来一事也颇令人忧心也。”
    “篁仙兄所言何事?”
    “一名曰樊燮之武官乃官制军(湖广总督官文)姻亲,五年前就调为永州镇总兵,去年进京陛见,官制军欲保为湖南提督,此人虽文墨不通,一向骄纵,但还算耿直,却不知季高兄为何执意为难,上年十一月就上折参劾其劣事,一并参劾官制军举荐的署理永州总兵栗襄,最终改由周厚斋(周宽世)署理方罢,今番看来,或许料定永州、宝庆一带将有此战,左公意欲早为筹备,只是此举必遭官制军嫉恨,将来倘若蓄意报复,左公恐不易全身而退也。”
    龙汝霖急忙插言道:
    “眼下左公乃是湖南柱梁,倘官制军从中作梗,恐令乡梓有难也。”
    左宗棠先前早有密信叮嘱,钟麟已尽知樊燮之事,也已多方留意朝廷动向,不过尚未听说官文有何异动,今番李寿蓉等先行提出,钟麟顺水推舟道:
    “眼下倒也无忧,官制军就算嫉恨,但亦知左公于湖南之急缓,统辖省份战事有失,总督难辞其咎,官制军断不会引火烧身,只是一旦宝庆战事分晓,有利则无后顾之虞,难免算计之心;不利则借调度无方之名,可以挟私报复,左公反倒是胜亦忧,败亦忧也,我等身在京城,无不感念左公守护乡梓之义举,今日谭某愿明心志,至时无论如何,定要为左公周旋,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忙慷慨而应,其余闲话不表,是年宝庆战事各有胜负,太平军一度占据优势,却难以攻破宝庆府城,等到七月,湘军各路援兵已然云集,石达开见良机已失,遂于十六日退往广西,刘长佑率军尾随,后因战功擢授广西巡抚,再后历任两广、直隶、云贵等处总督,亦成封疆大吏也。之前六月底,官文见战事转机,便将樊燮反告湖南幕府与永州知府黄文琛等串通陷害的诉状悄然寄往朝廷,并指点樊燮到京城都察院告状,九月初七,咸丰帝见到诉状,其中直指湖南巡抚署左幕友,加之前番已多次听闻湖南“幕友当权,捐班用命”之奏,遂令官文会同湖北乡试正考官钱宝青密查此事,之后牵扯颇多,暂且不表。
    却说这年十月中,天已渐凉,肃顺趁夜再访汲雅斋,与钟麟行过礼,因前不久咸丰帝御赏钟麟大卷袍料一匹,同科翰林院编修中仅洪昌燕一同受赏,钟麟料定乃肃顺从中推荐,自专门感谢一番,少不得各自客套,再闲聊了几句,肃顺便切入正题道:
    “文卿兄,你也知道,肃某此番之所以入主户部,主要为查宝钞之案,自去年四乾(乾豫、乾恒、乾丰、乾益)五宇(宇升、宇恒、宇丰、宇泰、宇谦,以上均指户部参与的官银钱号)均现亏空,皇上就对户部历任官员怀疑,上月,更有钱铺亏空以至关门,此系朝廷信誉,岂可小视?皇上严旨查核宝钞总局司员,五宇官员均有疏漏,掌管朝廷命脉却贪鄙枉法,成何体统,是以非要惩处数人不可也。”
    “雨亭兄所为极是,人之贪念,欲壑难填,倘不及时惩处,断难以儆效尤,眼下内外交困,圣上忧心如焚,尚且无视法度,视朝廷、百姓皆不顾,殊为可恨也。”
    “哈哈,肃某就知,文卿兄定会支持此事,不过眼下却遇一难题,才来同老兄商量也。”
    “有甚难题?”
    “唉,当初也是肃某不慎,见李篁仙才度颇佳,最擅理财,就从内阁中书调到户部主事,本欲助我一臂之力,谁曾想他会同户部郎中王正谊办理银号欠款时,未及时检举彼等劣迹,如今查办下来,竟有瓜葛,朝廷内外均知李篁仙乃我肃顺门下之士,与我关系至善,是以无不视肃某如何处置此人而为准也,那王正谊本该系狱,却叫嚣李主事倘不下狱,他即不该下狱也,唉,肃某本打算借机教训一下翁心存、杜钧那帮老顽固,没想到先引火上身了,此事我也不好同门下商量,是以才来请教文卿兄,这李篁仙本是老兄最初推荐之人,又是同乡好友,该如何处置,想必能有妥策也,肃某初步打算,令李篁仙出去躲上一阵,等事情过去,再回来如何?”
    “如此不妥,法度不患宽严,最患因人而异也,老兄此前所置数案,多以严苛而闻,波及过宽,罪人无数,内外多有微词也,饶是一力持平,尚有各种攻讦,老兄也知李篁仙一事,内外交相瞩目,处置不妥,必为外人所垢,纵是圣上信任,恐也影响今后大计也。”
    “只要皇上信任肃某,纵是千夫所指,吾何所惧也!”
    “雨亭兄差矣,圣心眷顾正隆,除了才干之外,更在于老兄处事公正,内外纵有不满,但毫无把柄,圣上自可大胆放手,而一旦有因私废公之确据,圣上又非不明事理之人,怎能毫无顾忌?是以雨亭兄此事万不可为也。”
    “那叫我如何处置?就算不论深情厚谊,这李篁仙乃肃某所调,所为亦敢担当,对肃某深信不疑,遽然论罪,何颜开口,今后肃某又何颜面对门下诸士也?”
    钟麟思索片刻,沉声道:
    “此事乃国家大计,老兄断无敷衍之理,行大事者怎可患得患失也。”
    “话虽如此,可肃某岂不成为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矣?”
    “倘若雨亭兄确有顾忌,那就早对篁仙兄言明,谭某深知其乃正人,定会体谅老兄苦衷,支持老兄所为也。”
    “唉,肃某虽是鲁莽之人,但如何才能开的了这口。”
    “既如此,此事就由在下来做,雨亭兄奏报期限还有几日?”
    “皇上催的急,最多再延后两三天。”
    “好,明日我去见篁仙兄,倘若有效,篁仙兄自会请罪,如果无效,再思对策如何。”
    “那就是要文卿兄来做恶人了,现在看来,老兄执意不入我府,还是早有预见也。对了,差点忘了一事,前番皇上已密令官文和钱宝青密查樊燮一案,可能涉及到那个左宗棠,说什么挟嫌陷害,滥邀保举等事,只是也没有什么确切证据,眼下事态如何,还需观望也。”
    “多谢雨亭兄挂怀,既然左宗棠暂时没有危险,也就无妨,不过老兄一旦知道此案倘有变故,还望及时明示也。”
    “这个自然。”
    两人又闲聊数语不表,第二天,钟麟早早自翰林院归来,着饭馆包了几样菜,提了坛酒,就往李寿蓉家而来。李寿蓉因为之前已将妻子蒋氏以及女儿接到京城,便在城外租了一处小院,如今蒋氏又是身怀六甲,将欲生产,钟麟与李寿蓉交好,自然深知情形,在门口徘徊了足有一刻,方拍门求见。李寿蓉开门见是钟麟,甚是诧异,忙迎进去,招呼仆从上茶,两人客套一番方就坐,钟麟自问了家中情况,观其答话时忧心忡忡,心下已是有数,见房内已无旁人,遂低声挑破道:
    “篁仙兄面带忧色,可是因为户部之事?”
    “文卿兄知道耶?也难怪,愚弟之事,恐怕早已沸沸扬扬,京城内外谁能不知矣?唉,怪只怪愚弟一念之差也,王郎中包庇银号欠款之事,愚弟早觉不妥,当即多次提醒,可偏又鬼迷心窍,念他于诸事颇有照顾,心想不过小事,竟未再多坚持,谁曾想稍有不慎,就被牵扯进去矣!”
    “篁仙兄忒是糊涂,肃尚书入主户部,就为整顿此事而来,老兄焉能不知,如何还心存侥幸,以身试法耶?偏偏肃门六子的称号早就声名在外,再小的污点亦会放大百倍、千倍,如今流言四起,群谤踵至,不啻置于烈焰之上也,非但王正谊等到处叫嚣,就连恭王府的首领太监孟来喜都借老兄之名狡辩,老兄绝非钻营之人,偏以钻营之名受辱,此刻心中凄苦,实非愚弟所能体味也。”
    说罢长叹一声,目已湿润,李寿蓉亦是长叹一声道:
    “心中凄苦倒也罢了,毕竟事出有因,愚弟平日自诩丈夫之身,大不了人头落地,断然不会推诿逃避也,只是肃尚书每每推诚置腹,信任有加,事发以后,无颜相见也,亦愧对友朋,每日闭门不出,至今不知如何是好,愚弟亦知此时当为知己者死,方是君子行径,奈何贱内濒临生产,总侥幸拖上几日,见得母子平安,也就死而无憾矣。”
    说罢已是泪流满面,钟麟听得凄凉,也陪着落泪,两人默哭了一会儿,钟麟方拿衣襟擦了擦眼睛,试探着劝道:
    “老兄也不必过于悲观,那王正谊乃是主犯,最多不过下狱之罪,老兄有失监察,乃是从罪,就算再重,也不会重于王正谊也,何况肃尚书顾念情谊,定会从中转圜,象征性定一罪名,也就敷衍过去,要不老兄先离京躲躲风头?”
    李寿蓉也已擦干眼泪,抽噎了两声,面色忽而转为坚毅,亢声道:
    “愚弟在肃府多年,每每劝说肃尚书公正处事,怎能自食其言,心存侥幸,如此将以何面目见于世人也?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深忧贱内及小女,想来也不过逃避之一借口耳,肃尚书既然没有消息过来,必然甚是为难,以其平日雷厉之风,已是深恩也,罢了,明日愚弟就去肃府请罪,该定何罪就是何罪,李某无怨便了,对了,文兄方才提的可是衍庆堂处的酒菜?不如就陪愚弟浅酌几杯,就算为愚弟送行也。”
    “篁仙兄之浩然正气,奋勇担当,不愧湘中五子之美名也,谭某与兄相交,乃幸事矣,此番倘真有系狱之灾,嫂夫人与令爱之事,谭某自会联络筠仙、皞臣诸兄,妥为安排,老兄尽可放心也。”
    “多谢文兄仗义。”
    当下唤来仆从,将菜盛了,两人对饮起来,不觉天色大黑,李寿蓉已成酩酊之态,钟麟方告辞出来。十月廿一日,肃顺上奏朝廷,将户部宝钞涉案人员尽行参劾,牵涉朝廷权贵多人,不必细表,李寿蓉自然一同受惩,于十一月下狱,其妻蒋氏因之牵动胎气而早产血崩,竟然母子俱亡,湖南诸友皆为动容,还是钟麟探狱之时说出实情,两人又是大哭一场,李寿蓉自叹天命因果,报应不爽,好在其女已许配长沙县庠生刘熙龄,众人筹钱雇人将其送回湖南,安排妥切。十一月廿九日,户部稿库忽然失火,连烧三日,南北账房皆为灰烬,咸丰帝料定必是有人意图消灭证据,自然大怒,严令追查,次年已牵扯到入值上书房二十余年的大学士翁心存,朝廷内外继戊午科案后再次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至八月,英法联军逼近京城,咸丰帝仓皇逃往热河,才不了了之矣。
    第五十五章 左宗棠入京受阻 谭钟麟婉辞考官
    咸丰末年,肃顺权势滔天,门下俊杰无数,时人将曹毓英、郭嵩焘、李寿蓉、王闿运、尹耕云、高心夔并称“肃门六子”,之后肃顺伏诛,众人如鸟兽散,也有反骂肃顺者,不过高心夔始终如一,其后曾作《城西》四首,感慨肃顺以骄横得祸,而微雪其无不轨之谋,眷念旧游,不以盛衰易节,今择数句以赏:
    连云列戟羽林郎,苑树依然夕照苍。
    一狩北园盛车马,再寻东阁杳冠裳。
    却说咸丰十年三月十一这天,谭钟麟自翰林院出来,如往常一样,溜溜达达转到了琉璃厂,眼见的没人注意,就自偏门进入汲雅斋后堂,郑庆庄早等在堂内,一见钟麟就递过来 ,显是觉得可能紧急,怕有疏失,才专门相候,钟麟取过信来,虽是字迹潦草,但仍能一眼认出乃是左宗棠所书,拆开来,只有一页几行,上书:
    农初三至襄,为雪阻,亦为润阻,托耘谕含砂者意犹汹汹,网罗四布,决意毋庸北上,转赴英山,兄须为农谋一二名堂,迅脱困境,以遂平生所志,知名不具顿首矣。
    钟麟看的明白,原来左宗棠自宝庆一役战毕,料定石达开在刘长佑等围追之下,定难再有作为,便意欲借樊燮一案,脱离湘幕,好有更大作为,恰好官文见湖广无忧,认为打击骆秉章与左宗棠的时机已到,就具折参劾湖南属员幕友积弊,得密旨会同钱宝青暗中调查,但官文大约只是想杀杀湖南的威风,以出多年来总督反受巡抚压制的怨气,行事并不隐秘,事情就被张扬开来,有谣言说欲逮左宗棠去武昌问讯,左宗棠趁势向骆秉章请辞,骆秉章见事已至此,纠缠下去很难解脱,只好答应,左宗棠处理完一年公务,于咸丰九年腊月二十日正式出幕,打算借次年恩科会试之名赴京,有郭嵩焘等人牵线,料想能见到肃顺等朝廷显要,则可凭此解脱官文的纠缠,只是左宗棠早就绝意科举二十余年,自然也就没当回事,先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又舍不得才三岁多的儿子孝同,年后正月底方启行北上,也不着急赶路,自湘阴、岳州取道荆州,路过监利还不忘在王柏心的薖园逗留些时日,等到的襄阳时,已经三月初三,却遇到连日大雪,看看会试的日程,已经难以赶上。胡林翼恰好托时任安襄荆郧道毛鸿宾(字寄耘)在襄阳截留左宗棠,并转了一封密信,除陈列京城之险,还邀请左宗棠来自己的英山大营指点军务,并提到曾国藩、李续宜(时任安徽布政使,办安徽军务)也都有意邀请,至于官文纠缠,自有诸人帮忙周旋,反比进京可靠,左宗棠料定今后必将统兵,也确实想到各处大营考察一番,就打消了入京之念,但他也知官文人脉深厚,为防不测,还是叮嘱钟麟为其暗中斡旋也。
    钟麟将信烧掉,便琢磨如何帮助左宗棠,天色渐黑,突然前堂一阵人声,钟麟听出是肃顺的声音,心道这事正要借助此人才好,却说肃顺掀开门帘,进入后堂,见钟麟已立起相迎,抱拳道:
    “文卿兄,肃某来给老兄道喜了。”
    钟麟听得一怔,忙问:
    “雨亭兄莫非又开玩笑,谭某何喜之有?怎么自己反不知道?”
    “哈哈,肃某说了老兄就知道了,今年不是要行恩科会试嘛,初七皇上已谕令协办大学士周祖培为正考官,副考官也有了人选,这两天正在选同考官,肃某知道你们读书人都希望为人之师,就给老兄说了句话,老兄即将成为不少才子的房师了,哈哈,是不是该道喜呢?”
    钟麟一听竟有此事,心下大急,其实肃顺说的倒没错,翰林院散馆不到一年,能充当会试同考官那是莫大的荣耀,为朝廷选材,亦是自己用武之地,他更深知曾国藩之所以有如今局面就是在礼部多年所获也,然而自己刚刚接到左宗棠密信,眼下最要紧者乃是为左公周旋,戊午科案才过一年,自己一旦出任同考官,言行举止必受关注,哪还有机会做一些联络的事?而左公之事迫在眉睫,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正想的沉重,肃顺说完也就只漫应了一声,肃顺见钟麟没有半点兴奋,反而面色凝重,不由大奇道:
    “文卿兄莫非不喜欢为人之师?还是肃某有什么话说错?”
    钟麟连忙收摄心神,道:
    “没有没有,雨亭兄误会了,以谭某甫一留馆,妄充编修之身,能得此垂顾,怎能不知老兄好意?只是谭某眼下恰有急事,深恐有耽,是以还请老兄收回成命,留待之后可好?”
    肃顺见钟麟说的郑重,知道他不是故意推脱之人,当下急道:
    “当不当这个同考官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文卿兄如果有什么难事,却不肯对肃某说及,可就显得生分了!”
    “倒也不是别的事,还是谭某那位同乡好友左宗棠的事情。”
    “哦,你这一说肃某倒想起来了,郭先生前几日也同我打听左宗棠的事,让我向皇上举荐此人,可是老兄几年前就叮嘱肃某不要无故举荐地方,不与外官交通,以免有内外勾连之名,所以就没有回应郭先生,这左宗棠的事,肃某也知道大概,此人既然颇有本事,缘何不早图保荐,许多年来只在别人幕内做个师爷?”
    钟麟于是将湖南情况约略叙说,并说明正是因为宝庆一役看出石达开已是强弩之末,才敢放心谋划离开湖南,直听得肃顺心潮澎湃,大为赞叹,数度叫好,说毕,肃顺叹道:
    “左宗棠有如此运筹帷幄之才,却甘愿埋名以成全骆秉章,皇上每每夸奖湖南,也早知道其幕内有此人,却不料竟是如此忠义之士,实令肃某佩服,人才难得,自当力荐,也就不再避嫌,少不得要违背老兄忠告,亲自向皇上举荐了。”
    “雨亭兄不可,这内外勾连之名乃是大忌,因此而致圣上嫌隙,落小人之口实,谭某绝不赞同也。”
    “那该如何,文卿兄可有主意?”
    钟麟沉吟了片刻,才道:
    “谭某以为,此事还须顺水推舟,先要有无关之人疏折举荐左宗棠,圣上若恰好问到,老兄着力美言几句,则重用其才便是水到渠成之势也。”
    “还是老兄想的周妥,此法甚好,只是到哪里寻人来上折呢?肃府门下并不乏人,可是这无关之人可就难寻了,肃某行事素来张扬,除了与老兄交道算是隐秘外,其余与肃某往来者,朝廷内外无不瞩目,若由这些人上折,恐怕还是难避嫌疑也。”
    “老兄所虑甚是,此事还是由谭某筹划,老兄只需到时助一臂力即可。”
    肃顺点头道:
    “既然如此,肃某就只能静候佳音了,会试之事,毕竟还未正式公布,明日就将文卿兄之名勾掉,老兄可还有其他难事?”
    钟麟犹豫了片刻道:
    “倘使雨亭兄方便的话,能否给湖广总督官制军写封私信,暗示一下不要再为难左宗棠等人?”
    “这有何难,官文乃是王佳氏正白旗人,肃某还是正白旗满洲都统呢,哈哈,还是有点名目与由头的,官文这儿就交给肃某了。”
    “雨亭兄暗示即可,比如不要与汉人为难等语,莫要直书左宗棠的名字。”
    “文卿兄忒是心细了,这个官文我知道,没什么大本事,无须顾忌。”
    “还是小心为好,说的委婉,也留有余地。”
    “好好,听老兄的便是。”
    两人再闲聊几句,作礼告辞。到的十五日,钟麟于谢公祠摆酒,宴请湖南诸好友,郭嵩焘、谭继洵、龙汝霖、邓辅纶、王闿运等十数人皆应邀而来,首席郭嵩焘年龄最长,京城各地阅历亦多,自上年正月为僧格林沁奏调随办天津海防,至年底在山东烟台办理船厘等事激起民变而交部议处,重回南书房行走,一年来新鲜之事颇多,自然还是席上主角;王闿运也是杭州、山东等各处游毕,才刚刚来京,住在法源寺,谈论起各地风情亦是滔滔不绝,席上觥筹交错,不觉皆有酒意,只听龙汝霖道:
    “这英法洋夷忒是猖狂,凭着千余人就敢犯我大沽炮台,僧王爷那是强硬人物,岂是叶名琛之流可比,这不,天朝不过损失三十多人,洋夷就死伤近五百,我等虽不如筠兄身在前线,也是倍为扬眉也。”
    邓辅纶道:
    “只可惜直隶提督史军门不幸阵亡,倒是令人唏嘘。”
    郭嵩焘摇头道:
    “此战虽胜,士气大振,但亦未必无忧也,经此一役,朝廷内外对夷人再生轻视之心,僧亲王不听郭某建议,径直撤掉北塘防务,也不愿属下多方探听敌情,兵部全侍郎(全庆)、两广劳制军(劳崇光)、两江何制军(何桂清)皆上疏言及大沽后路,恐英法乘虚登陆,攻我不备也,然则朝廷内外多以这次大沽胜仗,骄矜自满,长此以往,恐非善策也。”
    谭继洵在京数年,准备会试之余,捐纳了户部学习主事,对钱粮之事比较敏感,当下接道:
    “如今户部亏空严重,饷粮多无着落,内外多尽重发、捻而轻海防,僧亲王恐怕也是难为也。”
    郭嵩焘道:
    “话虽如此,但京城周围,云集蒙古骑兵、旗绿营兵四五万人,消耗自然不会太少,现如今与洋夷交战,比的是兵精器良,仅靠兵力未必可靠也,僧亲王以为有其蒙古铁骑擅长近战即已无忧,殊不知洋夷遭受此败,如若再犯,必倾其精锐也,大沽口距离京师,区区三百里,一旦有失,难以挽回矣。”
    龙汝霖道:
    “筠老也不要尽灭自己威风,反倒长了他人志气嘛!”
    郭嵩焘叹道:
    “唉,别看座上诸位都比郭某年轻有为,可是对于洋夷,恐怕还是认识不足,如今之势,朝廷内外与我等无异,任凭敌方精心筹划却毫无防备,郭某去年随同直隶恒军门(恒福)在北塘会见美国大使华约翰(Jone·E·Ward)时,见到一份俄国人画的舆图,自大沽到京师,详尽无比也,说难听些,天朝各处山川,彼较我等清楚的多,将来真有大战,我方与瞽叟无异也。”
    钟麟听得沉重,亦叹道:
    “当初林文忠公即万般感叹对夷人一无所知,才纂《四洲志》,还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然而魏公已驾鹤数载,我等所知仍不外《海国图志》也,未知何日何时,方有人能再如林公、魏公般为我天朝之耳目也。”
    众人一齐点头附和,郭嵩焘更是感叹道:
    “纵是郭某早已不惑之年,倘若朝廷真愿命人出使西洋,郭某愿当其冲也。”
    钟麟附和道:
    “筠兄真有博望侯、班定远之气度也,只可惜内外重臣多是不以为然,老兄之心愿,未知何时才能得偿矣。”
    “唉,要说这朝廷内外,确是故步自封之象,就说前次与华约翰会谈,人家提出咱们不要老用夷人、夷虏这种蔑视称呼,以平等国家对待,建议改称洋人,都不能得诸人认可,总以天朝上国自诩,认为彼等船坚炮利无非奇技淫巧,不足为患,大沽再战后更是越发轻视,任郭某费尽口舌,难得半点响应,不瞒诸位,郭某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上折称病回籍也。”
    “筠兄莫非说的是气话?这南书房乃是机要之地,我辈无不以老兄为荣,奈何如此郁郁?”
    “文兄洒脱豁达之人,听说连会试同考官这种肥差都好推辞,闻者称奇,自然不似郭某狭鄙,也就难有体会也,郭某年余来四处奔走,不避颠沛,无非谋求平生所学有裨国计,然则无论是僧亲王,还是其他大员,招揽郭某皆是图一名分而已,就算肃尚书这般开明之人,锐意进取,都听不得郭某所计,每每以书生意气搪塞,郭某何必留在这繁华之处,徒生悲凉也?”
    钟麟连忙自谦了数句,座上诸人多与肃顺有瓜葛,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王闿运都忍不住道:
    “肃尚书向来重视汉人,对筠老更是极尽褒词,却不知筠老缘何愤慨?”
    “说来话长,大家都是同籍湖南,听听倒也无妨,郭某去年腊月交部议处时就已心情寥落,要不是左季高因樊燮一案身陷纠纷,京城还需打点,郭某就直接回籍也。返京以来,多次同肃尚书恳请出面保举左公,却从未得到答复,前日再次提起,肃尚书说为避皇上嫌疑,必外廷汉官有上疏言之者,方可进保,可如何去寻这上书之人?要能引起圣上重视,还要与肃尚书素无瓜葛,内外也不过寥寥数人,而我等寄身肃府,随肃尚书得罪官绅无数,能求得谁来上这一折耶?”
    龙汝霖道:
    “曾侍郎、胡中丞等与左公交好,就不能密疏保举?”
    “如今是与官揆帅打官司,咱们湖南的折子能有多大效力?”
    众人皆叹难办,钟麟心中倒是早就想好一个人选,但是既要秘密行事,就不好张扬,是以也不多言,频频劝酒,话题渐渐转到当年恩科上,谭继洵已连败数科,今年还要再战,众人自少不得一番勉励,举杯推盏,直饮至皓月当空,才渐渐告辞,钟麟独搀了郭嵩焘往善化会馆而来,路上见一间茶舍虽已无客,却还在掌灯营业,钟麟便将郭嵩焘搀进坐下,要了一壶浓茶,付了一块碎银将伙计支开,与郭嵩焘饮了一杯,见郭嵩焘略为清醒,便低声道:
    “方才筠兄说到保举季兄之疏,谭某倒是有个好人选,不过筠兄要行事隐秘,就未直说也。”
    郭嵩焘酒量颇佳,虽因郁闷,饮了许多,但还有几分清醒,方才浓茶又醒了一分,听得钟麟此说,当下收摄精神,亦低声道:
    “不知文兄说的是谁?”
    “吴县潘家乃名门望族,地位显赫,潘伯寅虽年纪轻轻,但是探花出身,钟情文玩,不与内外权势勾连,素享清誉,京城皆知,连圣上都多次提及,倘若由此人上疏,应当既无嫌疑,又能令圣上重视也。”
    “好是好,可是潘桐生(潘祖同)前年牵连科案,差点丢了性命,恐怕对肃府深有怨隙,我等如何说动此人?”
    “据谭某所知,潘伯寅生性单纯,未必计较这些,甚至连筠兄与肃府的关系都未必熟知也,筠兄若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此人受激之下,应当乐于助我也。”
    郭嵩焘点点头,又沉思了片刻,道:
    “我与潘伯寅见过数次,虽无甚交情,倒也的确没有敌意,好,此事便由郭某出面,不过以何由头联络也?”
    “哈哈,筠兄与潘伯寅皆是清名在外,自应惺惺相惜,又有何难?不过,光凭这些的确也不太保险,谭某身上还有几张银票,且由筠兄拿来活动!”
    说毕自怀中掏出几张银票交给郭嵩焘,郭嵩焘展开一看,都是日昇昌的票头,两张一千两的,三张二百两的,忙道:
    “何须如此之多?”
    钟麟笑道:
    “潘伯寅嗜爱文玩,据传光在琉璃厂就欠了近万两,求人办事,筠兄少不得还要置办几回酒席,再须给人些好处,这些银两也不算太多,倘若短缺,谭某还可筹措一些。”
    “文兄真是用心了。”
    两人对视一笑,之后闲谈及各自回去不表。
    第五十六章 少卿疏左公掌兵 亲王败洋寇临京
    咸丰十年闰三月廿三日,太长寺少卿潘祖荫上《奏保举人左宗棠人才可用疏》,极尽褒奖之词,左宗棠自此深受清廷重用,一年多即荣畀封疆,实补浙江巡抚,不及三年授闽浙总督,终至封侯入相,成就一代名臣。然潘祖荫乃极恬淡之人,与左宗棠起初并不相识,亦无交情,何出此疏,历为野史稗官所乐道,众说纷纭,反难采信也,今且选潘祖荫所作《初三夜听雨》四句,以观其本与世无争之品志也:
    秋声撼枕不成眠,忽听潇潇到耳边。
    已自无尘何待洗,偶因有漏欲参禅。
    却说前三月已尽,闰三月又过了数日,谭钟麟还是不见潘祖荫上折的消息,料定郭嵩焘行事并不顺利,就趁这天有空,往善化会馆而来,二人相见行礼客套毕,又闲聊数句,只听钟麟道:
    “筠兄竟真的执意回籍耶?如此季兄之事,恐无人主持矣。”
    “唉,郭某心意已决,才奏请回籍养病,圣上既然答应,已是恩遇。眼下尚未算好行程,不过定要待季兄之事分出眉目后再动身,文兄莫要担心。”
    “如此也好,潘伯寅处,定是不甚顺利也。”
    “然矣,上月郭某连请了潘少卿数回,开始倒也言谈融洽,谁知一说季兄之事,这位仁兄就闭口不言,逼的紧了就说什么不问世事,可把人给急煞,看来此路未必行得通也。”
    钟麟沉吟了片刻,方道:
    “这样,既然还请的动潘伯寅,就再请上一回,如果还执意不答应,筠兄就说汲雅斋托之相助此事,还望给些薄面。”
    “这话也能有用?”
    “听说这位老兄欠了汲雅斋不少银子,没准有用矣。”
    “可是人家去一趟汲雅斋,岂不露馅耶?”
    “哈哈,汲雅斋的掌柜也欠了愚弟一个人情,自会叮嘱一番,筠兄且如此说来看看,对了,潘伯寅对季兄恐怕也不了解,不如就由筠兄先草拟一折,至时交与他便了。”
    “拟折不难,可文兄胸有成竹一般,倒令郭某不解也。”
    钟麟又笑了数声,方道:
    “愚弟与这潘伯寅虽无太大交情,但是于其秉性甚是了解,筠兄姑且试试再说。”
    “那愚弟就再试试。”
    当下郭嵩焘又半信半疑的与钟麟聊了些其他的事,钟麟告辞回来,第二天自悄然与郑庆庄叮嘱一番不表,又过了十几日,钟麟已经有些焦躁,这天下午从翰林院出来,本打算先去郭嵩焘处,又怕逼的太紧反生变数,犹豫间就踱到了琉璃厂,老远看见郑庆庄在后门口朝自己示意,忙紧走几步,庆庄迎进了汲雅斋,低声道:
    “潘少卿已相候多时了。”
    钟麟闻言大喜,顾不得搭话,朝庆庄拱了一下手就往后堂奔去,只见一位文士正坐在书桌旁饮茶,正是潘祖荫。他见有人进来,立即站起身来,等看清是钟麟,就怔在了那儿,原来这两人之前本在翰林院经常相遇,虽算不上深交,但也有一点师生的名分,钟麟忙抱拳作了一个深揖道:
    “在下谭钟麟拜见老师。”
    潘祖荫见钟麟礼大,忙搀了起来:
    “怎么会是谭编修?谭编修即是这汲雅斋的主人,是潘某的大恩人?”
    “此事说来话长,从前隐瞒种种,还望老师恕罪。”
    潘祖荫又愕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随即道: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谭编修乃是家兄(潘祖同)同年,于我潘家有恩,在下该称呼恩公才是。”
    两人又推托客气了数番,潘祖荫定要以平辈称呼,钟麟毕竟比潘祖荫大了近十岁,也就不再坚持,当下两人重又叙礼答拜,坐定,郑庆庄亲自献了茶后退出,钟麟道:
    “此茶乃是谭某家乡的洮水翠芽,虽然不比西湖龙井,但也略带几分春意,请伯寅兄尝尝。”
    潘祖荫抿了一口,咂了几下嘴,方道:
    “不错,不错,果然别有洞天,潘某虽早知文卿兄乃三湘才子,今日才知还是茶祖同乡也,如此说来,文卿兄也是这左宗棠先生的好友,才同郭先生一起保举也。”
    “哈哈,既然伯寅兄早已看穿,谭某也就不再相瞒,左宗棠乃是谭某平生第一至交,否则也不至于非要劳烦伯寅兄矣。”
    “原来如此。”
    当下钟麟又将左公七八年来的行径约略叙说,也时时流露对现今内外困顿之忧心,潘祖荫虽然功名心淡,但毕竟年方而立,听得已是豪情干云,连连击掌叫好,不觉天色已黑,庆庄自叫了七八样荤素,亲自摆在后堂,钟麟遂邀祖荫坐定,饮了三盅才道:
    “如今左公得罪的虽是官制军,但老兄也不必担心惹上麻烦,京城之内,早已谋划稳妥,如今只欠老兄之清望也,老兄只要肯上这一折,则一切都将水到渠成,今后我三湘士子,都将视老兄为恩人,定然再有回报也。”
    “文卿兄哪里话,此前潘某深受文卿兄照顾,虽一直不曾挑明,但如今既已明了,莫说是已打点妥切,就算因此为满人权贵报复,亦是在所不惜,何况左公乃匡时之才,潘某向圣上举荐如此俊贤,本是荣幸,莫说是递一道折子,就是连上三道五道,潘某也要为天下争个说法也。”
    “哈哈,伯寅兄果然痛快,来来来,谭某再敬老兄一杯。”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钟麟问道:
    “郭先生说是已拟好草折,不知老兄可曾见到?”
    “此折恰在潘某怀中也,等明日潘某誊抄一遍,就递上去。”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叠纸,钟麟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奏为敬陈管见仰启圣鉴事。
    窃楚南一军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广西、贵州,战胜攻取,所向克捷,最称得力。楚军之得力,由于骆秉章之调度有方,实由于左宗棠之运筹决胜,此天下所共见,而久在我圣明洞鉴中也。
    (此处所引为钟麟修改增添之处,下所引同:左宗棠之为人负性刚直、嫉恶如仇,该省不肖之员不遂其思,衔之刺骨,谣诼沸腾,思有以中之久矣。)近闻湖广总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左宗棠洁身隐退,骆秉章势难挽留。左宗棠一在籍举人耳,去留似无足轻重,而于楚南事势关系甚大,有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者。上年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改为:上年石达开间窜该省,)号称数十万众。抚臣骆秉章因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数月之内,肃清四境。盖其时带兵各员,如李续宜、萧启江等,皆系宗棠同省之人,孰长于攻,孰长于守,孰可以将多将少,宗棠烛照数计,(而诸将已稔宗棠之贤,乐于共事);且地形之扼塞,山川之险要,素所讲求,了如指掌。故贼虽纵横数千里,实在宗棠规画之中。设使易地而观,将有溃败决裂,不可收拾者矣。
    今年贼势披猖,东南蹂躏,两湖亦所必欲甘心之地,不可不深计而预筹。合无仰恳天恩,饬下曾国藩、胡林翼、骆秉章酌量任用,尽其所长,襄理军务,勿为群议所挠,庶于楚南及左右临省均有裨益。臣与左宗棠素无认识,因为军务人才起见,冒昧渎陈,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钟麟看罢,起身到书桌上,便增添修改了两三处,一来是想再解释一下左公之处境与声望,二来也不愿轻辱石达开,潘祖荫在一旁看的连连点头,只见钟麟似乎意犹未尽,又连读了两遍,提笔在“不可收拾矣”之后,写道:是则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潘祖荫见了,急道:
    “文卿兄此语未免过重,万一引起圣上不喜,岂非得不偿失?”
    钟麟微微一笑,将纸压好于书桌之上,以待墨干,携了潘祖荫之手重又回到饭桌上,见潘祖荫还欲开口,便举杯道:
    “伯寅兄与世无争,未必能体会眼前形势,圣上乃处急需锐意进取之际,以脱当前困境,是以绝不吝提拔贤能也,这句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虽则看似有些大言,但细究起来,并无不妥,再说,不出此惊世之语,如何能使世人瞩目也?老兄若是担心因言获罪,则大可不必,谭某岂能置老兄于不利之地也?”
    潘祖荫忙辩解几句,之后两人又为郭嵩焘送的两千两银票推让一番,钟麟自然劝得潘祖荫安心收下,不说当日二人饮至夜深才散,且表次日,潘祖荫将钟麟改定的折子一字不动的誊抄之后递上,即著名的《奏保举人左宗棠人材可用疏》。肃顺果然从中暗助。四月初一,咸丰帝谕旨曾国藩曰:
    有人奏,左宗棠熟悉形势,运筹决策,所向克敌,惟秉性刚直,嫉恶如仇,以至谣诼沸腾,官文亦惑于浮言,未免有指摘瑕疵之处,左宗棠奉身而退。现在贼势狓猖,东南蹂躏,请酌量任用等语,左宗棠熟悉湖南形势,战胜攻取,调度有方,目下贼氛甚炽,应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地襄办团练等事,抑或调赴该侍郎军营,并著曾国藩酌量办理,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
    四月十三,曾国藩上《覆陈未能舍安庆东下并恳简用左宗棠折》,曰:
    查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须才孔亟之际,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或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无论何项差使,惟求明降谕旨……
    当时曾国藩坐镇宿松,指挥湘军围攻安庆,不愿与江南大营瓜葛,前后浙江省城杭州为李秀成奔袭,并趁江南大营派兵援救之际,弃城全力攻打援军,金陵江南大营遭太平军重创,溃退至镇江,主将张国梁战死,钦差大臣和春兵败自杀,两江总督何桂清败逃革职,四月十九日,为挽救颓势,使曾国藩统湘军顺利东下,咸丰帝赏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钦差节制安徽、江西、江苏、浙江四省军务,标志着湘军成为对抗太平军的唯一主力,次日,接到曾国藩上述奏折后,得知左宗棠正在曾国藩大营,咸丰帝随即任命兵部郎中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襄办曾国藩军务。
    却说原来左宗棠三月廿一抵达英山,闰三月廿四日于英山辞别胡林翼后,又于廿六日抵达宿松曾国藩大营,二十余天日日肆伴,畅谈天下大势,曾国藩直有拨云见日之觉,左宗棠正打算赴青草场李续宜大营考察,却不料接家书长子孝威生病,起初尚不在意,就寄了些人参、阿胶、燕窝等物,谁知月中又接一信,似有病危之势,孝威年方十五,左宗棠舐犊情深,忧心如焚,又等不到朝廷消息,遂于二十日,启程返湘,其实就在当天,朝廷的六百里廷寄恰好发出。左公五月十六日抵达长沙,路上已听闻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之事,孝威病情之前已大有起色,三日后便应郭崑焘之邀到巡抚署做客,转寄骆秉章的钦命随同帮办曾国藩军务之旨才到,左公干脆打算在湖南停留几月,募集一支亲自指挥的队伍,当下收集王錱旧部一千四百人,扩充至六千人,号曰楚军,百战之师遂成,方家阅史自知详尽也。
    六月石达开攻蜀,萧启江赴援病逝,咸丰帝本打算命左宗棠督办四川军务,左公觉得只身入川难以成事,又志在吴越,不愿再与石达开纠缠,遂通过胡林翼、曾国藩上奏请辞,咸丰帝改调骆秉章任四川总督,骆秉章还欲带左公同去,为左公婉拒,并推荐好友刘蓉辅佐,最终刘蓉以诸生之身,因四川之功授职陕西巡抚,乃是后话,暂不多表。单说谭钟麟一线,因左宗棠事成,自是数次宴请感谢潘祖荫,终成莫逆。谭继洵中该年三甲第八十六名进士,众乡谊自少不得庆贺,郭嵩焘则于四月中旬启程南归,钟麟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终能舒一口气,轻松数日。
    然而未及两月,变故再生,先是咸丰十年六月十五,英法联军集结两万余人自天津北塘登陆,攻向大沽炮台后路,廿八日破距大沽炮台仅八里之外的唐儿沽,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一败再败,七月初五,苦心经营两年的大沽炮台再度失守,天津随即陷落,三万余清军退守通州,京城戒严,贵胄一片慌乱,绅民四散奔逃。郑庆庄早与钟麟商量自保,把汲雅斋中值钱的物件运到京郊乡下保存。下旬这天傍晚,又听说英法联军已经兵临通州,庆庄打发走伙计,忙同钟麟商量:
    “之前早同文兄说明,惟有盛世,咱们行业才有利润,眼下京城乱成这样,已是难以为继,几年来幸有文兄信任,愚弟也算不辱使命,赚了些钱,几个月来都已分别换成了几家的现兑银票,总有十几万两,全在这儿,就交给文兄矣。”
    “这钱还是静兄收下,几年来愚弟于汲雅斋没有半点帮助,反而屡屡动用账上之资,总数早已远超当初之本金,这笔巨款,乃是静兄辛苦所得,钟麟怎可据为私有矣?”
    “文兄哪里话?当初咱们就已约好,庆庄作为掌柜,每月是拿薪水的,这钱是东家的钱生的,自然是东家的,文兄又何必推辞耶?”见钟麟还要说话,忙拦住道:“其实文兄行事,庆庄固然不能全知,但也能看个大概,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事不是顾全大局也,动用银子虽多,但没有一两是为贪欲,庆庄自愧不能做到,几年来早对文兄敬服矣,就说之前左公之事,文兄殚精竭虑,还不是为国为民!文兄常以同乡王船山经世致用为念,岂不知庆庄亦有顾亭林所谓匹夫有责之风骨也?顾亭林虽不是庆庄同乡,但相距不远,自小濡染,与同乡无异也。”
    钟麟待庆庄说完,才道:
    “静兄侠义风骨,愚弟焉能不知,只是这钱在静兄之处,可以生钱,就算眼前生意难做,但总有时运转变,还能派上用场,留在钟麟手中,能有何用?还不是坐吃山空。”
    “文兄不是说左公正在湖南练治楚军,下月就要出征东下乎?现如今四处疲敝,大军出征怎可缺乏饷银?再说,左公剑指吴越,正乃庆庄故乡,文兄就以此款助军,以庆庄来看,也算贡献乡梓,岂不两全其美哉?”
    一席话说的钟麟大为心动,他当然知道如今左公是何等缺钱,上封密信还说到办捐开厘之艰难,正打算从广西巡抚刘长佑处借调朱孙诒赴江西劝捐等事,眼下军费每月要消耗两万余两,手上这笔巨款应当是雪中之碳也,难得郑庆庄思虑竟然如此周全,不由得大为感动,两目湿润,咽声道:
    “静兄思虑,真令愚弟感激也,既如此,这十万两就由愚弟想法转交左公,剩下两万余两留作生意之用矣,洋人总不能呆此处不走,汲雅斋创业不易,凝聚静兄多年心血,不可轻易放弃!”
    “这是自然,不过还有一些好物件藏在乡下,等洋人走了,那些物件就足以撑住此处了。”
    “还是留些周转的好,毕竟账面上总需要一些现银,而且此时显贵外逃,或许能低价收些上好物件,留待来日,也是机遇也。”
    “哈哈,文兄还说帮不上忙,此一句话可就值几十万两矣!”
    第五十七章 咸丰帝避逃热河 四品卿出师江西
    光绪九年,四十九岁的高心夔已然忧劳成疾,病入膏肓,自知生时无多,回望一生,最感肃顺当年功业赫赫,却遗憾二十余载不能正名,反为时人辱骂,愤而挥笔,写下遗作《中兴篇》,寄望他日能为史家察觉,今录其诗数句,以观当时情貌:
    呜呼受遗左军杰,倏忽谋逆丞相斯。
    国家除恶方务尽,不济则死忠成欺。
    文接上章,咸丰十年七月底,英法联军逼近北京,自大沽炮台失守后,面对敌我战力之悬殊,僧格林沁等统兵将领抵御外辱的信念已经荡然无存,忙奏请天子巡幸木兰,以避锋芒,廿四日,咸丰帝朱谕拟御驾亲征,命王大臣等迅速定议,众人心知肚明,少不得还要做做样子,一齐哭谏,为之后的逃跑准备一番。
    单说琉璃厂早已人心惶惶,自然也就没有了生意,汲雅斋的伙计被郑庆庄打发到乡下躲避,自己虽已无所事事,但因为谭钟麟之故,仍每日开门,钟麟每日依旧准时到店,倒也不甚慌张。这天傍晚,肃顺匆匆而来,已顾不得寒暄,就将朝内近期动议简略描述一遍,只听钟麟道:
    “圣上决意,乃关国体,本非下臣所敢妄议,不过雨亭兄既然想听谭某意见,谭某就姑且谬言几句,倘若圣上所言调集各路马步诸军与洋人决战之谕乃是本心,北狩可得战略纵深,为兵马调集争得时间;但若寄希望于怡亲王等通州之行,而洋人亦有命巴夏礼、威妥玛等人谈判之议,则北狩恐怕不利,彼等万里而来,是为求利,朝廷动乱对其并无好处,大兵压境多是虚张声势,以图更多利益,未必打算破我京师,圣上远狩木兰,不能随时掌控全局,反而更为被动也。”
    “文卿兄所言虽是,但洋人欲壑难填,损失钱银倒也罢了,如此蔑视天朝,辱我君臣,实让皇上难以接受也,这次谈判绝非是将夷人改称洋人,将夷务变为洋务就可了的,最无可忍者,彼等执意在京城建立使馆,派什么公使常驻京城,定期觐见,还不行三跪九叩之礼,仅弯腰致意,如此使我皇上与仇寇同居一城,日日受欺,是何居心?皇上的意思是,如果此款定要施行,则宁肯远驻承德,也绝不愿受此大辱也。”
    钟麟沉默了片刻,方道:
    “既已成为定局,多说也是无益,御驾北去,京城总须有人主持矣,如此困顿时刻,非素有威望者难堪重任也,圣上可有人选?”
    “人选倒是早就想好了,这几年六爷横竖无事,整天鼓捣些夷人玩意,人送外号鬼子六,想必文卿兄也有耳闻,他还有个老丈人桂良,之前就多次同洋人谈判,皇上打算让他任全权大臣,留驻京城,桂良、文祥、宝鋆这些人,平时就与肃某不和,就让他们对付鬼子吧。”
    钟麟点头道:
    “恭亲王倒是合适人选,不过雨亭兄为何不愿担此大任也?”
    “皇上身边怎可无人?而且肃某向来看不得夷人的嚣张,直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还怎么谈?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一旦同夷人签下协议,这卖国的罪名可就落实了,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指着鼻子骂呢。”
    “但是受任于危难之间,亦能博得众望,一旦和谈事成,必将形成留京势力,至时又要纷争,先前为宝钞案,雨亭兄已与恭亲王结仇,将来恐怕于老兄不利也。”
    “无妨,他鬼子六还翻不上天,肃某仅治他一个太监,没有动他就是留情了,这些年皇上对其多有提防,处处留心,从未真正信任过这位爷儿,肃某已命曹子瑜(曹毓英)留下来监督,彼等倘若真敢有什么不轨之事,皇上绝不会顾惜什么兄弟之情的。”
    钟麟见肃顺心意已决,叹了口气,沉默下来,肃顺见钟麟不再开口,也不想多为耽搁,便道:
    “其实肃某此来,主要是看文卿兄有什么打算,如今这汲雅斋没有生意,翰林院恐怕也读不得书,国史馆也就不必去了,留在京城还有风险,不如给文卿兄谋个差事,随驾北行,也算肃某的一点心意。”
    “雨亭兄客气了,这些年老兄多有照顾,谭某时时铭记在心,不过倘若老兄愿意成全,谭某打算告假回籍,一来堂上母亲年迈,亟需侍养,二来湘军与发逆决战在即,或许能帮上一二,也算略尽绵薄之力也。”
    原来钟麟早就打算好回湖南一趟,好将手头的银票交给左宗棠,顺便也尽尽孝道,肃顺爽快的答应帮忙,其后果然迅速得假,离京返湘。再说是年八月初四,因递交国书与觐见行礼之事,与英法谈判最终破裂,清军扣押英使巴夏礼等,英法联军炮轰张家湾,清军溃败,僧格林沁退守八里桥,八月初七,八里桥失守,次日,咸丰帝授恭亲王奕訢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自己带后宫大臣逃奔热河。八月十二,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八月廿六,再败僧格林沁于安定门、德胜门外,并进占圆明园、万寿山、香山、玉泉山等处,其后数日,放任兵士大肆劫掠,引火焚烧,东方园林奇迹付之一炬,无数稀世珍宝化为灰烬,虽经一百五十余年,断壁残垣仍赫然矗于北京西郊,警示我华夏历史之屈辱,寄望今世志士砥砺而前行也。
    不表他枝,单说钟麟,给左公写了密信,辞别郑庆庄及京城好友,又去狱中看望了李寿蓉,便简带行礼,离开京师,打听到天津一带为洋人所占,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沧县以北行不得客船,钟麟只好西入易州,绕行保定,再穿过河间府,斜刺里赶往沧县,因为身怀重金,只能白天赶路,又专走大道,正值酷暑难当,走了七八日才到运河边,早就精疲力竭,客船须次早才行,钟麟就在沧县觅了客栈,打算休息一晚再说,安顿好行礼到隔壁馆中用餐,太阳尚高,仍是闷热,只有一桌人在饮酒海侃,钟麟要了两样菜,伙计吆喝着去了后堂,等候之间,只听那桌上有人醉醺醺的喊道:
    “王五,再给爷儿们来一壶酒。”
    不一会儿那个伙计就端了一壶酒上来,嘴里嘟囔着:
    “三爷,小的不叫王五,小的有名,叫王正谊。”
    “哈哈,你小子一个饭店伙计嘛,你看看那些伙计们,不都是张三李四王五马六的,什么正姨歪姨的?叫这么啰嗦做什么,能当了饭吃?”
    一桌人一齐大笑起来,钟麟听得王正谊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不由回想一阵,才想起当初连累好友李寿蓉下狱的那位户部郎中也叫王正谊,就对这个小伙计格外上了眼。只见此人十五六岁年纪,穿一灰色无袖汗衫,黑布粗裤黑布鞋,眉目很是周正,隐约一股英气,更引人注意的是,露出的大臂上肌肉暴起,充满着年轻与力量,眼见他还在低声不满的嘟囔着,不由又想起了魏光焘,当日也是在饭馆中遇见,劝说他从了军,不几年就因功保了知县,还因军旅苦读而闻名三湘呢。钟麟念下心动,便招呼王正谊过来,低声道:
    “这位小兄,我看你面带英气,长得健壮,又有志气,为何非要在这小饭馆内耗费光阴呢?”
    王正谊朝旁边那桌撇了下嘴,回过头来,也低声道:
    “您这位爷儿一看就是有学问的,可咱无父无母的,养大咱的义父也不喜欢咱,打发了出来,总得有口饭吃吧?要不爷儿您给咱指条路?”
    “眼下国家遭难,民族危亡,你有力气,不如去当兵,也能混个功名。”
    钟麟全当眼前这人就是当年的魏光焘,想着当兵也是一条路,谁知这王正谊一听就把脑袋像拨浪鼓一般摇了起来:
    “爷儿您还是饶了小的吧,当兵这种事,前儿咱见过,洋人那排子枪一轮一轮的放,那些什么兵啊将啊的十个里没有一个活着的,咱还是老老实实的吃饱饭要紧,这要一不小心丢了小命,怎么到地下见咱那爱淌眼泪的老娘啊!”
    钟麟不由的摇头苦笑,心道,这世上能有几个魏光焘呢,他虽然读书也不多,但好歹是魏良图的族人,气概自是不凡,自己碰巧点化了两句,总不能以为别人都如他一般也,当下也就不再废话,刚好里面吆喝菜好了,王正谊就颠着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两样菜就上来了,钟麟故意不看王正谊,自顾自的慢嚼了起来,谁知王正谊在店里转了两圈,无所事事,干脆端了个板凳又坐到了钟麟对面,端详了钟麟半天,才道:
    “对了,爷儿您刚才说什么国家、民族的,好像是遭了难了,这啥是国家,啥是民族啊?”
    钟麟听得不由一怔,这人竟然连国家、民族是什么都不知道,转念一想也对,自己多年苦读,又运气甚好,先后有林公、魏公、左公等人引导,才真正有些民族情怀,其实他在翰林院读书多年,很多同座者都没有国家意识,只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更何况眼前这位可能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小伙计呢。再看那王正谊,见钟麟停了筷子,兀自在那出神,自己也胳膊支在桌上,看着钟麟发起呆来,钟麟察觉,心道我就算是磨破了嘴皮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给眼前这位把国家、民族以及为何危亡等事讲清楚了,当下遂叹口气道:
    “小兄啊,这么给你说,你有没有特别佩服的人呢?”
    王正谊一听钟麟这话,表情马上活泼起来:
    “有啊有啊,咱最佩服的,那要数五鼠闹东京中的白玉堂了,还有白眉大侠徐良,对了对了,还有打虎英雄武二郎。”
    钟麟一听便知这王正谊没少听评书,遂笑道:
    “你说那些,都是宋朝的人了,今朝的有没有?”
    “今朝的?金镖黄天霸算不算?”
    “那也是书里的人,现实中的人有没有佩服的?”
    这王正谊想了想,低声在钟麟耳边道:
    “有是有,可是您可别告诉别人,咱最佩服的人,要数成兴镖局的大镖师,双刀李凤岗。”
    钟麟不由得再叹了口气,他以为别人也会如他般最佩服林公这般的英雄,看起来这人估计连林则徐的名字都未听过,看来自己也就没必要再“循循善诱”了,可是见王正谊说完悄悄话,正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呢,只好接着问:
    “你为何佩服他呢?”
    “因为李爷是咱们沧县功夫最好的镖师,咱要是有他老人家那本事,就可以像锦毛鼠那样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了。”
    “那你为何不拜他为师,向他学功夫呢?”
    “哪有这般容易,不瞒爷儿您,咱义父也是开镖局的,这沧县人都知道,李爷肯定不愿意收咱,否则怎么向同行交待您说不是。”
    “哈哈,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去试试如何知道,我就不信,你豁出命去求他,他就能铁石心肠了。”
    王正谊听后先是一愣,之后大有喜色,又兀自嘟囔了几句,最后如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道:
    “这事要真成了,以后咱一定记着爷儿的好,请问爷儿贵姓?小的好记下。”
    “那倒不必了,你要是真的学有所成,能行侠仗义,就够了。”
    “不行,咱王五可是知恩图报的人,爷儿您就留个名号呗。”
    钟麟见这人难缠,恐怕不说也不行,就故作神秘道:
    “鄙人姓谭,其他的就不好透露了。”
    王正谊暗暗记下,豁然站起身来,往店里走去,一会儿便听见里面在商量什么,钟麟听不真切,索性赶紧吃完饭,叫另一个伙计过来会了帐,就回客栈休息了。次日一早,乘船沿运河南下而去。一路闲言不表,还是至洪泽湖后沿淮河而上,绕过庐州,自河南汝宁府南下,抵达武昌已是十月中,打听下来才知,当时太平军英王陈玉成正率北路大军欲解安庆之围,胡林翼、多隆阿、李续宜诸将各率军于安庆外围进行阻击,曾国藩则坐镇祁门,指挥曾国荃、杨岳斌、鲍超、张运兰等军继续围攻安庆,左公也率同刘典、杨昌浚、王开琳、王开化等新练楚军于八月初八出征江西,可能已在饶州府景德镇一带,与援救安庆的南路太平军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等部混战,颇有斩获。钟麟孤身一人,怀藏重金,不敢轻易东行,索性乘船南下,也不在长沙耽搁,就往茶陵而来,回到家时,已是冬月之初。屈指算来,离家已近三载,开门的宝箴已长到了自己的肩膀高,家人骤见钟麟,自是喜出望外等等不表。
    钟麟将银票藏在家中,方有如释重负之感,一家人团聚喜庆数日,自又少不得走亲拜友,月杪又专程拜访玄阳道长,钟麟早于左公信中得知王褒生于凤栖观蓄发出家的事,当下少不得一番别后感慨,钟麟拜过道长,邀了王褒生出来散步,闲言不表,只听钟麟道:
    “侠兄果然淡看名禄,堂堂正四品道员之身,说弃就弃,真令愚弟感服也。”
    “哈哈,也是好笑,当初贫道本已看淡世事,无奈师父断我尘缘未了,才同处士及朱师弟追随左公,先是打算安身一县,未曾想连遇升擢,知府已难称职,何况道员,本就惶恐,却偏遭人妒忌,后来樊燮一案,左公身陷是非,那官文,偏偏要贫道与黄瓮叟(时任永州知府黄文琛)为证,黄太守先前虽与左公有怨,但是身正之人,岂能无端构陷,到了贫道,更是好笑,或许彼等尚不知贫道与左公之谊也,贫道干脆将官职扔掉,让其无所要挟,如此想来,所谓尘缘即在此处矣,哈哈,师父已赐号德贞,谭处士,你看贫道是不是又走到朱师弟的前头矣。”
    钟麟知道之前朱教玉先归玄阳道长门下,王褒生颇不甘心,但如今早已知天命的年纪,却仍如顽童一般计较,也是好笑,当下遂问:
    “哈哈,对了,勉兄就心甘情愿的去了四川?”
    “这个骆制军,年岁是够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让他去当四川总督,怎么都不肯,非要左公同去不可,左公志在金陵,只好举荐刘霞仙辅佐,并令朱师弟随身护卫,本来不肯,但是师父有命,也就只好去了,其实朱师弟护卫左公才更合适,可惜分身无术矣,贫道还听说,骆制军待朱师弟甚好,硬给他娶了亲,师父也说他尘缘未尽,照如今看,以后或许还要子孙满堂,这凤栖观,估计是跟朱师弟再无关系也,哈哈。”
    钟麟听得也是好玩,不由笑着调侃道:
    “侠兄乃方外之人,已经跳出尘外,怎的看似却在幸灾乐祸,反不如从前厚道也?”
    “哈哈,方外之人,才是无所顾忌矣,师父说我法号德贞,其实也是得真,返璞归真也。”
    “看来还要再次恭喜老兄,不过,道长心忧天下,侠兄乃其高徒,总不能不得真传矣!”
    “那倒也是,贫道说笑归说笑,这一年来收获颇多,已有些须长进,不过师父最忧心者,还是华夏命魄之思,我已同师父商定,明年起将独自周游两粤,细观洋人事迹,考察当地民情,或许于今后略有裨益也。”
    第五十八章 曾国藩长围安庆 左宗棠大破乐平
    咸丰末年,为解安庆之围,天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率军攻入浙江,湘军置之不理,一时浙江全境除宁波与衢州外,皆为太平军所破,兵锋所指,自是生灵涂炭,金华文人方芬作诗记录当时惨状,今择数句以鉴其悲:
    频驱士女充军数,尽废田园作战场。
    村墟寥落成乌有,一望无垠百里长。
    却说谭钟麟慈母身体健朗,爱子愈发憨厚,妻贤妾慧,其乐融融,虽是乱世,山乡却极僻静,真一幅悠然之象,都说好景易逝,光阴如箭,眨眼又是岁首,拜祭扫墓之外,钟麟忙碌于拜亲访友,开门延客,自少不得处处留心左宗棠的消息,已然略知大概。楚军自上年出征江西,在景德镇与太平军遭遇,连战连捷,复德兴,克婺源,击浮梁,保乐平,会鲍超之霆军拱卫祁门后路,屡屡以少胜多,左公因功已授三品京堂候补,钟麟高兴之余,又惦念左公安危。咸丰十一年正月已尽,钟麟终究忍耐不住,遂向母亲请罪,谭母早知儿子心事,反鼓励钟麟为国立功,钟麟遂简带行囊,辞别家人,往东而来。
    穿州过县,一路多闻民间疾苦,间或亦小有战乱,钟麟身怀重金,不敢孟浪,每每打听清楚才行,直走了近一个月,才入饶州府境,听闻左公已于廿二日遵曾公之命将景德镇移交皖南镇总兵陈大富,自率楚军出剿鄱阳,正行间,又听说太平军侍王李世贤已于三十日袭破景德镇,楚军退保乐平,遂折往乐平,三月初九傍晚,才打听到楚军大营位置,次日一早,便往大营而来,正与几名哨勇交涉间,却看见一营官骑马经过,甚是面熟,转念想起当年曾在王錱大营见过,名叫王文瑞,便脱口喊道:
    “那边可是王将军?”
    原来王文瑞自王錱病逝,便回乡隐居,左公起练楚军,最重王錱旧部,除了用王开化总理营务,令王开琳统领老湘营外,尽访其大小旧部,王文瑞本是营官,感念当年左公之恩,自然也被请出,当日正派勇打探军情,自己在外等候,听得喊声,回头望来,一眼便认出钟麟,忙下马抱拳道:
    “原来是谭大人,多年不曾谋面,听闻大人在翰林院,如何到大营来了?”
    “在下来寻左大人,不知王将军可否予以方便?”
    “这有何难!”转头向旁边哨勇道,“谭大人是咱们大帅的密友,你们也不必通报了,就直接引到帅帐去吧!”
    旁边一名头目答应一声,便道了一声“谭大人请!”,钟麟朝王文瑞抱拳感谢,王文瑞还礼道:
    “军情紧急,恕王某不敢轻离。”
    两人相互示意,钟麟便随头目往前行去,远远看见一顶巨大的帐篷,料想便是帅帐,头目果然引了过去,同守卫低语几句,守卫进去通报,片刻便出来相请,钟麟奇怪左公竟未出来相迎,顾不得多想,便跟了进去,入眼便是左公坐在帅椅上,几年不见,左公更见富态,声音还是浑厚,原来左公正在布置军令,看见钟麟,点头示意,继续道:
    “一切皆按方才所议,崔大光营居左,黄少春营居右,张声恒营、罗近秋营士气正盛,居中抵挡,来寇号称万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气势汹汹,不可轻撄其锋,严令三将,坚壁不出,待其势衰,中路直进,两翼包抄,一举冲垮寇众,追击不许越过二十里,以免中伏,毅卿上月清华街之败,不可不防也。克庵亲率两营于桃岭之南掠阵,非万不得已,不许出阵,其余各营,就地扎营休整,养精蓄锐,本帅料定日内将有恶战,命各路探勇,严密监视。”
    座前众人齐声应是,只见一年龄四十左右的黑膛汉子,领了五六人起身出帐而去,钟麟立在一旁,抱拳示意,几人皆回礼而出。左公长吁一气,方朝钟麟快步走来,座前诸人也皆起身,钟麟只识得杨昌浚,还来不及行礼,已被左公挽住手臂,拉到椅前,左公令为首四人之外的众将退出后,与钟麟好一顿寒暄,除了早已相识的杨昌浚,左公又介绍座前的王开化(字梅村)、王开琳(自毅卿)两位主将,还有一位老翁夏炘(字伯欣),以及方才出去的刘典(字克庵),钟麟自是一一行礼,寒暄毕,众人还有军务在身,各自告退,一时大帐中只剩下左谭二人,左公重又拉起钟麟之手,一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命人上了茶,便开始详细询问近来情况,原来自打钟麟离京,两人再无通信,钟麟倒也无什要紧之事,就将玄阳道长、德贞道长(王褒生)等事泛泛说了几件,不觉问起眼前战事,但听左公长叹一气道:
    “说来也是头绪繁多,单说楚军,局部交战倒是无碍,虽说王毅卿前有小挫,损失尚小,只是在大势上,仍与发逆呈现僵持之势也,我方围攻安庆近两年,难有突破,愚兄本以为,石达开出走之后,发逆应不堪一击,却不想又冒出了陈玉成、李秀成二人,上年李秀成猛扑祁门外围,若非楚军及时杀到,将其主力逼入浙江,曾涤帅恐已难有归路,如今与我对垒之李世贤,即是那李秀成兄弟,至于陈玉成,更是凶悍,李忠武公即折其手也。眼下北路陈玉成猛扑武汉,南路李秀成大掠浙江,皆意在安庆,必知此围关乎今后大势也。眼下最可忧者有三,一则曾涤帅之调度,就这几日,愚兄镇守景德镇,本无疏虞,涤帅见楚军锐利,执意调为游击之师,着陈馀庵(陈大富)带四千人换守景镇,愚兄切嘱其守近不守远,谁曾想陈镇军建功心切,不几日就身死城失也,愚兄观涤帅调度,每每过于呆滞,去冬羊栈岭乍现贼踪,竟一日三函而命楚军赴援,岂知用兵最贵节制精明,临阵胜负只争一刻功夫矣!劳师动众,敌踪早失,约是之前败仗太多,过于保守,围攻安庆诸军,幸有润帅调度也;然润帅久患疾疫,频频咳血,未知能持多久,此乃可忧者之最也,惟愿天助我朝,能早日收复安庆;第三忧处,乃是粮饷,眼下各营均已欠饷三月以上,虽涤帅答应予以筹谋,然湘军各营有欠饷多达十余月者,愚兄怎可过于催逼耶?愚兄本打算请调朱石樵(朱孙诒)来赣劝捐,谁知又为骆军门先一步携去四川,黄南坡虽有其才,却年事过高,郭筠仙又宁肯郁郁于山间,不肯来此,夏伯欣已年逾七十,幸能热心相助,只是于心何忍也?”
    “筠仙兄本以为简在帝心,一腔热情,无奈连受排挤,心灰意冷,亦是人之常情也。”
    “值此危难险阻之际,岂是常人常情所能推诿?愚兄与郭家兄弟叙字三十载,深知筠仙才高识广,然论及爽朗明快、忍辱负重,处处不及乃弟也,反倒与涤帅有几分相似,文卿也久处翰林院,莫非此处反是消磨心性之处?”
    “季兄说笑矣,愚弟以为,意诚兄本即豪爽,涤帅与筠兄,其性格亦本如此,翰林院读书不过境遇而已,润帅即是铁证也,再如陶文毅、林文忠无不出身翰林,季兄视为知己,当知其性也。”
    “哈哈,文卿说的是,约是愚兄未登天科,心存嫉妒使然也。”
    “季兄还在说笑,老兄胸怀天下,怎会囿于睚眦?眼下已是开府建牙,以近来战绩而论,独当一面,经略一方乃是眼前之事,皇上心存厚望,朝臣无不深服,要说遭人羡妒,怕是季兄要当其冲也。”
    “哈哈,文卿真乃愚兄知己,如今局面,文卿实有大功,樊燮一案,剑走偏锋,若非贤弟从中斡旋,愚兄亦不敢冒险而行,不过此事机密,不能表功也。”
    “季兄委身幕府九载,实掌湖南而兵出八省,不居一功,钟麟觍附骥尾,何敢言功也。”
    “唉,也难得张石卿与骆吁门两中丞不畏流言,使我勉作帷筹,尤其骆中丞,虚怀求治,剔漕弊,罢大钱,靖未行之乱,不动声色。外人多传愚兄之功,但文卿当知我与二公,互相成就矣,近来吾常自谓忠介,言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此语用之骆公,亦贴切也。”
    “季兄境界,实非愚弟所能企及也,与国士同世,此生之幸也。”
    “唉,文卿不必再夸,方今发逆难平,天子远狩,边陲危难,洋人深辱,我辈何颜语幸耳?惟有躬身勉行,以盼早了此乱矣。然则方才所言三忧,束手无策,何谈国士哉?”
    “季兄莫要心焦,如今以三湘子弟,办江西之事,按惯例当江西代筹军饷,毓中丞(毓科)能无资助乎?”
    “出兵之前,饷粮均由湖南资助,毓中丞本答应每月给饷两万,然而才不到半年,已经欠了三月,各营纷纷索饷,本寄望请朱石樵来劝捐来缓解,偏偏又成画饼也。”
    “眼下各营尚能控制否?”
    “所幸连打胜仗,将士渐渐联络、亲附,较前尤可放心,短期之内,当无哗变之虞,不过长此以往,殊难预料矣。”
    “钟麟向无经济之才,难为季兄分忧,不过此来受托一礼,或可有所助益。”
    当下伸手怀中,将一摞银票取了出来,递给左宗棠,左公展开一看,大喜道:
    “贤弟哪来此多的银两,总数约有八九万吧?”
    “整整十万两,当能为季兄略缓忧心否?”
    “方才说受人之托,不知是谁人所托?”
    钟麟遂将郑庆庄之前因后果约略说了一番,左公连连称奇,难掩喜色,听完之后叹道:
    “这位郑静轩真是难得之才,愚兄之前虽知大概,未曾想竟获利如此之巨,更未曾想竟是如此侠义之人,可惜未能随文卿来此也。”
    “静轩兄心思单纯,痴迷古玩,倒是适得其所,倘真来军营,恐怕也难有施展矣。”
    左公将银票放到帅座之内,又想了想才道:
    “文卿所言也是,不过此事倒令愚兄有所启发,军中饷银来往巨大,各级在营官兵所得月饷也须定期才能往家寄送,倘此笔钱银能有所经营,岂非可以生利哉?先前愚兄只考虑如何开源节流,竟未有想到这一层也。”
    “可是动用饷银获利,恐怕名声不好,难免为人诟病也。”
    “愚兄明白文卿之意,唯恐别人效仿而影响军心,不过愚兄行事一向磊落,岂是惧怕流言蜚语之人,此事只须交与可靠之人经理,断不会落人把柄也。”
    “季兄心中已有人选?”
    左公怔了一下,方道:
    “这倒还没有,此事想来由军商合办最妥,营内选公正细心之人监督,倒也不难,只是要寻一个善于经营,还肯与我等合作的商人,恐怕也非易事也,不过有此思路,将来再做留心,总是一策也。”
    钟麟点头称是,脑海中早在搜寻这样的生意人,只是一时也无头绪,只听左公又道:
    “有了这十万两救急,就算没有其他银饷,耗个一年半载也非难事,不过此事也须文卿保密,否则各营闻风必来索要,则难留待关键之时矣。”
    “季兄放心,此事绝无他人能知,不过眼下江西筹饷并无着落,不能总做无水之源也,实在不行,能否由季兄委员在驻军之处,自行开厘筹饷?”
    左公捻须思考一会儿,道:
    “此法甚好,求人不如求己,如今涤帅既统辖江西、安徽等四省,要几个县的钱粮、厘金或许不难,哈哈,文卿真乃愚兄福星,总能解我困扰,令愚兄豁然开朗也。”
    钟麟正待要说,忽有军情来报,左公展书一看,脸色顿变,嘴角跳了两下,方平复情绪,命道:
    “传令崔、张、黄三营,全力杀敌,为罗将军报仇!”
    令官应声而去,左公怔了片刻,见钟麟面带忧色,忙平复心境,道:
    “文卿兄莫要担心,两军交战,向来如此,方才报前营统带罗近秋身先士卒,不幸中炮而亡,楚军又折一员大将,好在士气尚壮,胜机还在我手也。”
    钟麟见左公一时喜悲交替,恐会心力憔悴,忧道:
    “季兄还需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忧劳才好。”
    左宗棠微微笑道:
    “无妨,愚兄性情如此,习以为常,已难改观,文卿无需过于担心,方才说到钱粮、厘金,待此战一完,愚兄即与涤帅作书也。”
    当下两人又聊起了楚军的一些事务,复又谈起圆明园遭焚等事,左公自又义愤填膺一番,说当时楚军新成,闻讯本欲北上勤王,谁知曾国藩奏折还未封,和谈已成,只能忍辱负重,投入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等等言语不再细表。却说当天战事,楚军大胜,追敌二十里,阵斩京卫军大佐将李尚扬,至景德镇附近方收兵回营,左公以下自少不得记功庆祝,吊拜罗近秋等,左公料定李世贤绝不肯善罢甘休,叮嘱诸将尽快休整防范,当夜只与二王、刘、杨、夏等几人便宴为钟麟接风,也不多饮,席上钟麟多讲京城风故,左公等各自感慨,直至深夜方休。三月十二日,曾国藩徽州战败,八营惊溃,退保休宁,十三日,李世贤统太平军大队号称十万人来攻乐平,左宗棠命楚军五千人在乐平城外筑壕坚守,对峙一日,至十四日中午,左宗棠亲率刘典自中路杀出,王开琳从东侧,王开化从西侧纷纷包抄,甚是锐利,太平军竟抵挡不住,大败奔退数十里。楚军一路追击,收复景德镇与浮梁县城,左宗棠因功受御赏诸多物件,由襄办曾国藩军务改为帮办曾国藩军务,五月再获胜仗,擢为太常寺卿(正三品),曾国藩将婺源、浮梁、乐平三县钱粮、厘金划为左宗棠军饷,并听由左宗棠任命婺源令,楚军粮饷大为好转。
    单说钟麟,数月来多在左公身边,两人就许多事务交换看法,闲暇则着手打听胡光墉的情况,原来那日左公提出要与商人合作,钟麟即留心思索,有天说起曾国藩攻打徽州,便想起道光三十年曾由浙江经绩溪、徽州一路回家,不由想到曾在绩溪遇见的胡光墉,此人甚有生意头脑,处事灵活,倘若能为左公所用,肯定大有所为,想起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处心积虑的寻找靠山,如今若有左公这个靠山,定将喜出望外,不久又想起他当时提及的靠山好像正是当下的浙江巡抚王有龄,有些失望,也不知道这胡光墉如今发展成什么样子。到了这年六月随左公至婺源后,几番打听下来,竟然还真有了较为准确的消息,胡光墉果然依仗王有龄,开起了钱庄,杭州府赫赫有名的阜康钱庄就在其名下,更有甚者,胡光墉凭借有钱有靠山,竟捐输到了运司衔江西试用道之职,虽是虚衔,却也是从四品,真是不可小觑。
    恰好当时李秀成猛攻杭州,廷寄令左公率师入浙,钟麟便将胡光墉之事详细相告,其后虽因曾公以徽州新复,奏左公留保婺源,然至该年十月十八,终于还是令左公督办浙江军务,浙江提镇以下官员均归调遣,十一月十八日,杭州为太平军攻破,廿四日,谕旨令左宗棠补授浙江巡抚(从二品),次年(同治元年)正月廿九日,初上任的左宗棠便奏调胡光墉办理粮草,胡光墉赴左公大营相见,左公果觉胡光墉勤干有为,人才可用,将其派往宁波、上海筹饷,拉开了左胡二十余年的帮衬合作关系,正史野裨小说影视各有考证记述,读者诸君雅兴者可撷而赏鉴也。
    第五十九章 天子晏驾致爽殿 中堂斩首菜市口
    因辛酉政变,“祺祥”这个年号只存在数月,从未使用,王闿运却偏偏写个《祺祥故事》,可见其对政变之心态。据传,咸丰十一年十月,王闿运正准备从山东启程赴京,突然听说肃顺被杀,临河而止,大哭一场,之后屡屡赋诗哀思,今录其一,体念一代才子遗憾之情也:
    当时意气各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
    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
    却说谭钟麟在左宗棠楚军大营,也无实际事项,每天多陪左公军务之余下棋聊天叙旧,纵览大势,不觉就到了八月初。这月初一,湘军攻破安庆,消息方来,忽又军探听得传言,说咸丰爷已于七月中旬在热河行宫烟波致爽殿殡天,当时楚军驻扎婺源,连续遭受疾疫,军士先后病了大半,致死三百余人,左公属下刘典、杨昌浚各请假归乡侍病、葬亲,其余将佐亦忙于搜求药剂良医,皆不在帐,左公便同钟麟说了起来:
    “之前已传龙体不豫,未知此次是真是假,愚兄一直好奇,缘何京师早定,圣上却迟迟不愿还驾,执意留北耶?”
    “此事自肃中堂(当时肃顺已授协办大学士)言谈中可寻端倪也,想当初,仅为英、法换约一事,圣上不愿与洋人同居一城,即不惜一战,后来才有北狩之事,现如今英、法公使常驻京城,而圆明园百年经营付诸一炬,灰尘未落,创痕尚新,传言圣上每每语及,无不涕零,几度咳血,又怎肯轻易回銮矣!”
    “唉,都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贵为天子,何尝不是如此也,想圣上御极十余年,方及而立,若逢安稳之世,不难一番作为,然则数年来内外交困,千疮百孔,圣上旰食宵衣,忧劳无度,龙体怎堪重负?我等不能为圣上及时分忧,愧为人臣矣。”
    “天命难料,或有定数,钟麟最忧者,眼下安庆新破,我方气势正盛,倘真有鼎湖弓剑之痛,朝廷变故,势必影响两江战事也。”
    左宗棠捻须思考片刻,方道:
    “肃中堂明决果敢,素来为圣上倚重,倘真有龙御上宾之事,大阿哥尚且年幼,中堂必为顾命大臣也,军国方略,当能曹随,文卿不必忧心也。”
    “唉,钟麟深知肃中堂之性格,过于刚硬而不知回旋,几年来锐意改革,破陈出新,然亦树敌无数,必留隐患也,倘失去圣上庇佑,平时不和者难免心动,再有蛊惑利用之人,则不能预料矣。”
    “以肃中堂之霹雳手段,打击数年,政敌之中,难道还有威胁势力?”
    “圣上虽倚重中堂,但刻意保留一些制衡力量,防其专权,亦是常情,最不利者,御驾北狩一年,与京城隔阂太久,毕竟鞭长莫及,京中如何暗流汹涌,殊难料及也。”
    “文卿所言在理,恭亲王与肃中堂素有龃龉,何况传言其早年与圣上在宣宗御前侍奉,锋芒尽露,圣上乃以仁爱敦厚胜也,前几年又因康慈皇太后封典之事,颇受压制,倘若这恭亲王本有权欲,留守一年之久,必然笼络人心,此时倒是良机,不过这种事情你我能想及,圣上与肃中堂自然也能想及,势必早有妥策也。”
    “话虽如此,但此关键之际,钟麟不能略尽绵薄,总是难安矣,离京之前,已为此事进言肃中堂,但见其信心满满之状,未必能在意,如今倒颇为后悔,当时不该轻易南下也。”
    “事已至此,文卿也不必内疚,毕竟一切尚在未料之中,或许圣上早已康复,就算最坏情况,恭亲王与肃中堂反目,愚兄觉得,亦是肃中堂胜机更大,有顺治朝多尔衮亲王专权之鉴,单凭恭亲王一股,未必敢对抗圣上顾命也。”
    “但愿一切如季兄所料。”
    恰好钟麟在翰林院的假期已逾一年,当下两人商定,倘若传言属实,则钟麟即日北上返京,图谋略有影响,倘若皇上安在,则借曾国藩上折奏调钟麟楚军大营效力,不几日,确信传来,咸丰帝果然已经驾崩,营中即成大丧典礼,钟麟亦匆匆拜过,迅即简带行囊,启程北行,当时陈玉成、李秀成各军见安庆已失,纷纷固守自保,兵力倾向皖北、浙江,南昌、九江、武昌一线基本平静,钟麟自武昌北上,还走上年回乡之路,也不细表,只是当年运河一线,清江浦(今淮安)、济宁等重镇处先后为捻军所攻,不甚安宁,商船、客船时通时断,钟麟自济宁州舍船登陆,穿兖州府、泰安府进入济南府,辗转之间,已是十月中旬,这天阴风疾吹,寒气刺骨,大有落雪景象,钟麟惦念时局,不敢少有迁延,一大早即从历城出发,希望在黄河边能觅到北上客船,尽快返京,行到中午,才至黄河岸边,却是只见黄水滔滔,渡口不停一舟,幸好钟麟早已打听好,傍晚还有一船通行,现在不到时刻,连等候的人都没有,天气兀自阴沉,钟麟先找避风之处就了些干粮,才站起身来,放眼四望,期望找到个人再确认一下情况,也是视线不好,仅看见远处河岸上貌似立了一人,钟麟逆风走了半里,才看清果然是一文士立在岸边,寒风吹动衣袂,猎猎飘舞,再往近处走,听到竟有哭声,忽而那文士向北跪下,磕头不止,钟麟暗道此人恐是遇到什么痛苦之事,才能如此悲切吧,好奇之心驱动他加快脚步,直走到距这人数丈之遥,才觉得其侧脸颇为熟悉,心下一动,不由喊道:
    “远处可是湘潭王壬秋兄,在下茶陵谭钟麟是也!”
    那人听得声音,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真是又惊又喜,只见王闿运站起身来,顾不得拂掉膝上泥土,就往钟麟奔来,钟麟亦加快脚步,一把握住王闿运的手,王闿运想是哭了许久,脸上数道涕痕泪迹,兀自喘息哽咽,钟麟也不多说,拉着他往避风处走,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处破败的茅屋,二人奔至跟前,王闿运犹在瑟瑟发抖,钟麟忙扶他在一截断木上坐下,自怀中掏出尚温的水囊,王闿运喝了几口,身体才逐渐有所缓和,钟麟关切道:
    “壬秋兄何以孤身在此?又如何这般凄苦?听闻令祖母仙去早在上年冬间,大行皇帝殡天亦在数月之前,莫非还有不幸之事也?”
    王闿运长叹一声道:
    “看来文兄尚且不知,其实闿运也是今日才知,肃中堂已经遇难了!”
    “什么!”钟麟闻言脸色大变,胸口一阵烦闷,头脑一重,险险踉跄而倒,反是王闿运拉了一把,方及时立住,缓了许久,钟麟强压住情绪,缓缓问道:
    “壬秋兄消息可靠乎?”
    “闿运也是今日在码头听一行人所说,听他讲的栩栩如生,大约亲见不幸也!”
    “那人如何说的?”
    “说是大行皇帝灵驾本月初三至京,郑亲王、怡亲王早在上月三十下狱,赐令自裁矣,肃中堂初二在密云被拿,先判凌迟,后开恩改斩首菜市口,可怜恩相,一路受尽路人凌辱,尤骂声不绝,不肯跪地受刑,打折了腿骨,首级落地尤且怒目而视,如今冤魂未知何归也。”
    说毕已是两泪纵横,钟麟不忍想象其时情形,兀自叹息一气,又问道:
    “此事着实出奇,难道恭亲王短短一年,竟蓄积如此能量?肃中堂等乃遗诏赞襄政务大臣,权倾朝野,短短两月,岂是这般容易就擒也?”
    “具体闿运也不能详知,只是听说恭亲王已授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矣,由此推测,或许是两家联合,肃中堂等预料不及,中了诡计矣。”
    两人一时无话,各沉默了良久,钟麟方道:
    “老兄原本也打算过河赴京乎?不妨结伴同行也。”
    “唉,文兄也知,今春闿运料理完先祖妣事务,本打算守制两载,后为友人邀来山东,方接高碧湄之书,知道肃中堂将亲自护梓还京,必求一番作为,顺邀在下入幕,谁知今日竟遭此变,闿运再赴京城,徒增烦恼耳!”
    “老兄的意思是?”
    “唉,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前愚弟在京,不如文兄内敛,过于张扬,小有名声,谁人不知愚弟与肃府之瓜葛?如今恭王议政,其与恩相素来不和,想来此刻正满天下搜捕愚弟也。”
    “说的也对,只是老兄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科名本在囊中,今后偏要小心谨慎,殊为可惜矣!未知老兄今后如何进退?”
    “眼下也未多想,大约先留山东避匿,不过文兄亦无须担心,愚弟虽忝窃薄名,然天下之大,何处无容闿运之身,纵是遁入山林,亦非不可也,恩相生前素来雅重湖南士子,闿运不能以身相报,已然愧疚,何谈科名耳。文兄难道还要执意入京?不如暂缓一二,静观时变也。”
    钟麟暗想,遇到此种巨变,朝廷对湘军态度未知如何,京城更是不可无人,虽然也不知道能否有用,但好在自己行事素来谨慎,肃顺在世时也有意掩饰,连几位湖南好友都几乎不知他们的秘密,自己若是再加小心,安全应该无虞,念下遂道:
    “还请壬秋兄放心,一来钟麟翰林院假期已到,理该回去销假,二来肃中堂虽多善待湘人,不过平素同愚弟并无往来,谅不会过多牵扯,眼下涤帅、润帅、季帅与发逆对峙正急,愚弟不在京城探些消息,亦难心安也。”
    王闿运听钟麟说完,颇为疑惑的问道:
    “莫非文兄竟不知,胡润帅已经薨矣!”
    “什么!此又何时之事?”
    “闿运在山东朋友处,已见到廷寄,胡润帅早于八月廿六日咳血薨于武昌,上月朝廷已赠谥文忠矣。”
    原来钟麟一路只顾疾行,路过武昌时听说胡林翼病重,也未在意,一路上离湖北越来越远,竟不知道胡林翼早已去世,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悲痛,好在有方才肃顺之事在先,现在总算忍住,没有过于慌张,只是怔了良久,才同王闿运又谈了起来,先是问到胡林翼具体情形,复谈到如今湘、楚各军情形,自然诸多感慨,不觉已有两个时辰,渡口人已越集越多,钟麟担心一会儿舟小客多,难以北行,便同王闿运告别,两位好友在黄河边依依相拜,王闿运南下而去,之后肃党一事淡化,复外出谋事,先后受湖北布政使唐训芳、阎敬铭,两广总督毛鸿宾等相邀,四处游览,著书讲学,果真再不追求科名也。
    单说钟麟,乘舟北上,一路上逆水顺风,无需多表,只留心来往乘客言谈,果然肃顺授首已成热闻,钟麟探听当时情形,有自称亲历者说,当时肃顺一袭白衣,反剪双手,缚一小车示众,一路无一亲朋相送,围观者莫不交口称快,更有怨家驾车载酒,驰赴刑场庆祝,间或唾沫横飞,污秽瓦砾掷身,肃顺也是平静,傲然挺立,缄口不语,直到菜市口,围观百姓人头攒动,拥挤不堪,肃顺忽而破口大骂,悖逆之论,难以入耳,因为午时未到,止肃顺骂声不住,竟割去了舌头,尤且吼叫不绝,到得午时,肃顺坚不肯跪,数人无法按倒,刽子手以铁柄猛敲膝盖及下,双胫尽碎,方伏倒被斩也,还传说头颅示众数日尚怒目圆睁。钟麟听得如在眼前,却不敢轻露情绪,暗暗心叹,未曾想肃顺不畏时艰,一心振奋图强,竟落得如此下场,围观仕民,但观眼前小利,甚或仅为热闹,怎懂此举不啻自坏长城也!忧心忡忡中,已到京师,查看百姓活动情形,倒是大多其乐融融,与以往承平年份并无差异,远不似上年离京时那般人心惶惶,更是感叹众人短视以及善忘也。
    十月廿七午后,钟麟还未入城,先奔琉璃厂,远远看见汲雅斋正常开门,不由大为放心,原来路上钟麟早已思量好,自己与肃顺的交集仅在汲雅斋,只要汲雅斋没有遭受牵连,则自己大可不必担忧,钟麟还如往常一样,避开人流,绕到后门,悄然进去,想是前堂也无重要顾客,郑庆庄正在后堂算账,看见钟麟进来,喜出望外,连忙起来招呼,一番客套不表,钟麟先问汲雅斋复业情况,原来郑庆庄自关门避匿乡下后,筹措银两,着实趁乱收了不少珍品,年前见京城已是风平浪静,琉璃厂也无什么大损,便已筹备装修,今年初正式复业,生意比从前更好。钟麟又问当下情况,庆庄胸有成竹,原来如今汲雅斋的客人中,有不少恭亲王的属下,他早留心打听,琉璃厂皆是生意场,与政事并无半点瓜葛。钟麟长舒一口气,抱拳道:
    “如此甚好,既然肃中堂不可能再来,愚弟也不必再来此也,几年来尽扰静兄生意,还望老兄海涵。”
    “文兄哪里话?庆庄虽是汲雅斋掌柜,而文兄乃汲雅斋之东家,此处价值经济,台柜物件,皆文兄之资也,莫非文兄要断了庆庄生路,非要清算转让此处矣!”
    “静兄误会也,此斋乃是静兄一手看顾,愚弟从无出力,几年来在账上支度,已逾本金数十倍,我辈岂是贪得无厌之人?何况我与肃顺渊源过深,恐怕以后终有牵连,从今往后,这汲雅斋的东家,就是静兄矣。”
    “此事万万不可,庆庄本是劫后余生,拜文兄所救,怎会怕受牵连!何况咸丰五年此斋开业之前,我与文兄早有约定,庆庄除拿掌柜薪资外,还有一成利润,此项已在庆庄支度之内,无论文兄从汲雅斋支度多少,都不能改变东家之事实,再说文兄支度,有多少是为自己,又有多少是为公义,愚弟焉能不知?就说去年支走这十万,本是庆庄转托,现如今左公督办浙江军务,浙江乃是庆庄故乡,这十万理应算作庆庄支度也,就算文兄不肯让名,你我各承一半,亦早逾庆庄所获,如此算来,反欠东家数万也。”
    钟麟本还想争辩,突然听到庆庄说到左公督办浙江军务之事,眼前一亮,忙问道:
    “方才静兄说如今左公督办浙江军务,乃是何时消息?”
    原来钟麟入京时多关注肃顺消息,并未打听其他,也未遇上湘籍故交,而左公督办浙江军务之事除浙籍人士外,不算热点,钟麟竟还未知,只听庆庄道:
    “如今浙江糜烂,侍讲学士颜宗仪、给事中林之望、高延祜等先后上折,参奏浙江巡抚王有龄调度无方,奏保左公入浙,传言朝廷已讨论由左公出任浙江巡抚之事,至于左公督办浙江军务,辖领提镇以下官员之谕令应当是十八、九日之事,当时听得消息,在京浙籍人士,无不拍手叫好,那天庆庄亦聚会喜谈矣。”
    钟麟喜道:
    “原来如此,如此看来,湘军曾公、楚军左公等仍受朝廷倚重,未因肃顺一事遭受牵连矣。”
    “左公深受倚重,定然无假,试想短短一年时间,从四品京堂待罪之身到督办重省,即将畀以封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不过曾公就难说矣,传言在肃府搜出了近几年与肃顺来往的信件数箱,曾公兄弟乃至湘军诸将,除了左公一系,几乎无人不与肃顺过从,三湘名士,近半留有瓜葛,京内已有多人下狱,剩余早闻风而逃,前番庆庄见过一份名单,特别留意没有文兄才始放心也。”
    钟麟急道:
    “有无听说朝廷打算如何处理曾公等人?”
    “众说纷纭,有说曾公乃为股肱,不会轻动者,亦有说朝廷之所以骤拔左公,即是于曾公不放心也,还有人说曾公早就图谋不轨,朝廷暂时安抚,之后必将问罪矣,至于已下狱之肃党,证据确凿,恐难免来年秋后之事也!”
    第六十章 奕訢意图兴大狱 钟麟夜闯恭王府
    咸丰帝登基后,恭亲王奕訢既心存不甘,郁郁寡欢,又自觉抱虎枕蛟,如履深渊,小心翼翼十数载,或者一副玩物丧志的样子,或者闭门不出,诵经饮茶,处处谨慎,以求自保,今捡其诗数句,以观其心境也:
    睡余沦茗风偏细,饭罢摊书日正长。
    添得几分清净趣,挑灯兀坐诵金刚。
    文接上章,谭钟麟一听郑庆庄说到肃府查到的往来信件,牵连巨广,不由得心中大急,他早受左宗棠影响,深知现今朝廷腐朽不堪,但出于对抗洋人入侵之需,首要乃是集中全力,一致御辱,而当时太平军、捻军与朝廷纷纷抗礼,边疆亦有不靖,旗绿二营更是四处狼藉,声名扫地,本指望湘军积蓄已久,能够迅速戡平纷乱,好图谋振兴,如今朝廷却又变乱,倘真再如之前“戊午科案”、“户部宝钞案”般一番株连,再加之有些人挟私图谋报复,则京官如何暂且不说,恐直接影响湘军大计,江南本有流传湘军剿灭太平天国后将恢复汉庭之谣言,朝廷倘再强责,难保不出现数年前左宗棠担心的数方争霸,为外族趁势而入,乃至亡国灭种之灾难也。
    于是钟麟一边听庆庄描述近来留心打探以及无意听闻的政变种种,一边思考如何能有所补救。庆庄也是有心,竟将大概述说清楚,据说初因顾命大臣劝咸丰帝效汉武钩弋之事,为同治帝生母慈禧太后所知,遂生巨隙,慈禧太后恰与醇亲王大福晋是亲姐妹。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先是通过醇亲王福晋悄悄与京城联络,图谋援力,后与恭亲王一拍即合;同时拉拢慈安太后,私下形成了与顾命八臣为敌的势力,却又处处示弱,使肃顺等疏于防范。也许是肃顺等过于自大,也许是肃顺真的对咸丰帝忠心耿耿,自热河回京之时,非要亲自护送梓棺,而让两宫太后与同治帝均脱离了掌握,致使他们抢先一步返京,得以从容安排政变,恭亲王早就布局京城,收买了略受冷遇的肃顺亲信曹毓英,更拉拢了京畿附近的军方科尔沁亲王、胜保等势力,突然发难,顾命八臣竟然毫无准备,束手就擒,也是令人唏嘘。
    庆庄将前后讲完,已是傍晚时分,吩咐外堂伙计叫了壶酒,配几个菜,便吃起来,复又问起钟麟来京后的打算,并说起自己年前趁乱低价在京置办了两处宅院,续了房落难人家女子,如今还空留一处,很是清幽雅致,倘若打算长留京城,就将房契与钥匙等交与,也好落脚。钟麟心中已有主意,那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泛泛恭贺推辞了几句,忽而慷慨道:
    “不瞒静兄,钟麟深知自身使命,值此关键之际,已决然不存侥幸之心,倘若天不欲杀钟麟,能使全身而退,则定不负静兄雅意,否则,汲雅斋还是由老兄做主,以老兄心性,亦必然能为善一方也。”
    庆庄闻言急道:
    “文兄何以遽出此言?”
    “钟麟打算夜闯恭王府,为遭受牵连之湘军诸将,三湘士子,乃至所有肃党请命喊冤矣!”
    庆庄大惊道:
    “万万不可,现如今文兄不在肃党之列,此举岂非坐实肃党之名?恭亲王一方多与肃党势不两立,岂能为文兄一言所转心耶?庆庄以为就算有所行动,也要谋定而后动,既然左公并未卷入其中,文兄不如先去书同左公商量一番,从长计议方可也!”
    钟麟凄然一笑曰:
    “情势危急,变幻莫测,哪有时间从长计议?静兄不见肃顺与郑、怡二王之死,不过须臾功夫。所幸尚未有旁人随死,倘若彼等一开杀戒,未知将成何等惨状,眼下怀恨者跃跃欲试,同情者人人自危,谁肯为肃党出一声也!愚弟生平最敬林文忠公,眼下又岂能因祸福避趋之,就算获罪伏死,也是死而无憾矣!”
    “可是,可是……”
    “静兄莫要再劝,愚弟还有要事相托,先前虽曾经历险境,毕竟不如今番从容,倘这次一去不返,还请静兄与左公作书,解释一切情形;家有老母幼子,前番多托左公照拂,如今左公转战四处,未必还能兼顾,倘若静兄力所能及,还请托人照料一下,则愚弟再无顾虑也!”
    “此事何须文兄嘱托,只是文兄本不必如此……”
    钟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打断庆庄道:
    “静兄不必再说,这样,今夜钟麟倘能再出恭邸,明早就来同静兄要那院子,以后也将老母、妻儿接来京城见见世面,哈哈,到时候还需老兄帮忙置办家用矣!”
    说罢已然起身,庆庄忙起身拉住钟麟的手,自知绝劝不下钟麟,只能双目含泪道:
    “文兄放心,倘果真不幸,庆庄定然会完成文兄心愿,接伯母等来京尽孝,倘老人家不来,庆庄就盘了这汲雅斋,去茶陵尽孝。”
    钟麟亦眼眶发热,说不出话,只紧紧握了握庆庄的手,也不管自己一路背来的包袱,转身便往后门出去,庆庄想起什么,忙从贴身摸出一摞银票,也顾不上数,撵上去塞到钟麟手中,钟麟本欲推脱,转念又接过,点了一下,六张多达三千三百两,钟麟按面额大小整了一下,纳入怀中,再向庆庄深深一揖。出了门,太阳已近落山,钟麟沿着琉璃厂的大街,迎着夕阳,大步往西行去。
    进了宣武门,往北直行,到西四牌楼时,天已黑了下来,渐渐多了灯影,又往北走数刻,过了庄亲王府,看见护国寺,方往东转去,这恭亲王府位于皇宫北面,什刹海西岸,此时早已经华灯绚烂,不过府门仍是大开,门口有数人值守,钟麟满腔激情已化为淋漓大汗,到了门口反觉异常冷静,立了片刻,把后面情况思忖了一遍,遂靠近恭府大门,见一头目模样的人看向自己,忙招了招手,那人跑过来道:
    “什么人,敢在王府面前张望!”
    “这位爷,在下是翰林院编修谭钟麟,请通报一声,求见王爷,有要事相商。”
    “什么翰林院编修,王爷现在有事,谁都不接见,还不快快离去,小心当作奸人捉了,”
    钟麟赔笑低声道:
    “还请这位爷通融一下嘛,这点小钱,就请兄弟们喝茶了。”
    边说边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足三百两,悄悄递给那人,那人一见,顿时面色大缓,接过银票辩了辩,不会有假,方笑道:
    “谭大人可真是敞亮人,咱倒无所谓,这一帮兄弟大冷天的确实该喝杯茶,这样,大人您先候一下,小的进去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遇上管家、公公的,帮您问问王爷晚上还有没有空。”
    钟麟连忙感谢,那人早将银票纳入袖中,将钟麟招呼在耳房,往门内而去,不一会儿就跑了出来,道:
    “谭大人,可对不起您呐,方才大公公说王爷正在商议大事,今天是不会再接待您了,要不您明个早点来?”
    钟麟面带急色,朝那人打了个眼色,转向房角,自怀中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那人:
    “这位爷,的确事情紧急,要不请您再跑一次腿,问问大公公,能否通融一下,在下只需要同王爷说两句话,耽搁不了什么时候。”
    钟麟当然知道不会只是两句话的事,而且见到恭亲王,还不一定是死是活呢,眼下先糊弄了再说,不由更感慨庆庄还是有先见之明。那人见钟麟出手如此阔绰,大约也觉得不必得罪,就又颠颠的跑进去,不大一会儿,引着一位太监出来,只听那太监细声道:
    “这就是谭大人吧,真是不巧,咱王爷早已有令,今晚有重要事情,谁都不见,莫说是您了,就是王公大臣都不见咧,要不您还是等明个好吧?”
    说着竟将方才的两张银票又递向钟麟,钟麟当然不能收,忙抬手挡住道:
    “内侍大人辛苦,这是您的,不成敬意咧。”说着又伸向怀中,再摸出两张同样各五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道:“内侍大人,在下要不是事情紧急,等不得片刻,也不会难为您老人家不是,要不这样,您老想办法通融通融,报一声,不管王爷见不见,该孝敬您的在下还能拿回去不成?”
    那太监眼珠子骨碌了两圈,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容道:
    “谭大人可真客气,既然这么重要,也该通报一下王爷,咱家就去看看能不能得个空,冒着被骂的险说上一声,大人就稍候片刻。”
    钟麟自是将银票让进那太监袖中,嘴上感谢不断,那太监吩咐方才的头目给钟麟看茶,自己又进了内院,茶送上来,那头目赔笑请钟麟坐下,也没什么话,钟麟心中暗暗思忖,可能今晚恭亲王真的有什么大事决定,不知自己还来不来的及进言,不觉茶都换了几回,才看见那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钟麟忙站起来相迎,那太监道:
    “谭大人哎,真不是咱家不愿出力,王爷他老人家派了人守着,根本不让任何人进去,咱家也是等了许久,才听到要几样点心,就自己拿了进去,乖乖不得了,那堂上坐的有醇王爷、贾中堂、周中堂、桂大人、文大人、宝大人六位,连咱王爷在内,个个表情严肃,让人害怕,咱家当下就想谭大人的事还是不要提了吧,可是又想谭大人都说了,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就冒险在耳边说了一声,谁曾想王爷一瞪眼,吓得咱家赶紧往外退,出了门还被王爷撵上,低声骂了好几句,咱伺候的不周到,骂了就骂了,可是一想到没给您谭大人办成事,这不,先过来给您道歉了。”
    说吧又作势要掏银票,钟麟听这太监描述,暗暗奇怪,按说有恭、醇两位王爷在,就算是讨论大事,也不需要如此严肃,见那太监又在装腔,忙挡住,问道:
    “内侍大人没见到里面还有别的人吗?”
    那太监想了以下,摇头道:
    “应该没有了吧,堂内只有一块帘子,应该不会藏人吧。”
    钟麟知道,如果今夜无法见到恭亲王,一来可能会耽搁大事,二来明日也未必有勇气再来,当下咬了咬牙,低声道:
    “要不内侍大人再为难一下,就说是有肃党求见。”
    那公公闻言大惊,侍卫首领的手已扶到了刀柄上,只听那公公瞪了他一眼,方对钟麟低声道:
    “谭大人胡说什么呢?现如今正在全力搜捕肃党,大人您费这么大劲,是来寻死呢吗?方才的话咱家可没听见,费统领也没听到对吧?”
    那侍卫统领将手离开腰刀,赔笑道:
    “方才大公公和谭大人说什么来着?小的有点困了,还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钟麟听得不由好笑,但也知道自己还需再想办法,遂将手又伸向怀中,里面只剩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慢慢抽出,面上仍沉重道:
    “内侍大人,在下今晚如不能见到王爷,明天恐怕就算死了,也没有用了,这儿已是在下全部的身家了,全都孝敬大人,如果今晚真见不到王爷,在下就在门口这狮子上撞死,大人也不想血溅王府门口吧!”
    那太监先把银票接到手里,脸上情绪转了几转,才道:
    “谭大人这又是何苦呢!要是给您通报肃党大闹王府门口,那不是把您往死路上推嘛!”
    钟麟淡淡一笑道:
    “在下所行都是心甘情愿,不怪公公!”
    “那好,这样,一会儿我让费统领带人嚷嚷起来,如果王爷听到问起来,我就如实相告,不过可就要委屈谭大人,要将您押住,擒起来了。”
    钟麟将手递向费统领,费统领心领神会,一用力,已将钟麟的胳膊拧到了背后,那太监道:
    “急什么,轻点!没见人家谭大人是个读书人,还这么看得起咱们,咱们能下重手嘛?一会儿咱家先进去,你们就嚷嚷起来,做个样子,要是一会儿王爷叫带进去,你就跟两个人把谭大人带进去,要是叫先押到监房,你们就把人放了,说是不小心让跑了,听到没?”
    那费统领早松开了手,答应一声。太监转身往里,费统领跟门口的几个侍卫嘀咕了几声,不一会儿,就大声的嚷了起来,果然里面传来了问话声音,复又听到那太监的声音尖声道:
    “把那个不知死活的肃党带进来!”
    费统领低声道:
    “委屈大人了!”
    说罢招呼一声,过来两个侍卫,已将钟麟双手反剪,往内推去,进了一重门,转向一座不少台阶的大堂,门口一副鎏金对联“自强不息以希天,逊志好学以希圣”,周围每三五步都有一个侍卫,那太监正站在大堂门口向下看着,见到钟麟,微微的点了下头,道:
    “带进去吧!”
    两个侍卫押着钟麟上了台阶,那太监将门推开道:
    “王爷,门口闹事的肃党,奴才们已经擒来了,您老人家是要问话吗?”
    里面传出声“带进来”,钟麟就被推进了大堂,迎面一块浅红色的垂帘从高处垂到地上,帘前果然连恭亲王一共坐了七人,钟麟在翰林院见过大学士贾桢(曾为恭亲王的老师)、周祖培,也与桂良(瓜尔佳氏,恭亲王岳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见过一面,听方才太监的介绍,那个虽穿孝白,但服饰华丽的自然是醇亲王奕譞,恭亲王脸上胡须不多,钟麟也能猜得,剩下两位应该分别是军机大臣文祥(瓜尔佳氏)与户部侍郎宝鋆(索绰络氏),虽不识得,但他知道文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而宝鋆则已五十多岁,故而也能推测。恭亲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钟麟虽然一副书生样貌,但站姿挺拔,面色沉静,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朝两位侍卫努了努嘴,侍卫松开手,退了出去。恭亲王咳嗽了一声,随即道:
    “你就是要撞死在本王门口的翰林院编修,可真的是肃党吗?”
    “议政王想在下是,那在下就是!”
    “这是什么话?明明是你自称肃党,是与不是本乃事实,缘何因本王观念而变,难道你是讽刺本王识辩肃党不清也?”
    钟麟微微一笑,朗声道:
    “非是议政王辨识不清,而是本来就辨识不清,之前肃顺权势熏天,严酷打击异党,朝廷内外,有谁人曾敢声称不是肃党也?就说堂上诸位大人,虽多是数朝元老,但在肃顺势大时,亦多有升迁,譬如周大人即在此间由礼部尚书升协办大学士,再升体仁阁大学士,文大人则在咸丰八年由京卿升侍郎,九年后一直在军机处行走,敢问彼时二位大人可曾与肃顺对抗?倘若从未曾有,能否算为附逆?”
    那周祖培倒是沉得住气,文祥比钟麟稍大几岁,闻言怒目而起道:
    “大胆狂徒,竟敢凭空污人清白,莫非不知本人乃军机大臣中唯一不附肃党者?”
    “哈哈,莫非文大人在科案抑或宝钞案中有过仗义执言之事而为在下所不知者?”
    “你……”
    旁边周祖培叹了口气,慢斯条理的道:
    “如果老夫未曾看错,眼前这位应是茶陵谭文卿吧?”
    “正是谭钟麟!”
    “说来也是印象深刻,去年老夫忝任会试主考,自翰林院选调同考官,旁人都是趋之如骛,而你因散馆大考居前,本已在册,反倒托人请辞,真乃老夫平生未见之异数也!今年老夫兼管国史馆,本欲调你来编纂大臣年表,询问下来才知你已请假奉养,既然你尚未到国史馆报道,想是刚来京城,老夫也从未听说你与肃顺有何瓜葛,缘何今夜非要在恭亲王府闹事,岂不知方才言行已足治死罪矣?”
    “周中堂通古识今,自然知道谭钟麟生死事小,我大清生死事大也!”
    第六十一章 谭编修冒死进言 西太后妙语保人
    咸丰帝死后,恭亲王奕訢迅速联合两宫太后,发动政变,一举推翻咸丰帝生前预定的襄赞布局,改变了历史进程,拉开慈禧太后近半个世纪的主政大幕,自己也走上了前台,一扫之前十年之抑郁,今择奕訢咸丰初年诗作数句,却观其人当时心境也:
    绪风一路送行鞍,春暖犹疑易水寒。
    却笑当年歌慷慨,空叫侠士负燕丹。
    文接上章,说到谭钟麟夜闯恭王府,被侍卫擒拿进议事大厅,一副凌然不惧的样子,在说到大清存亡的时候,醇亲王不乐意了:
    “好你个臭书生,竟敢咒咱大清的江山,莫非是不知道千刀刮吗?六哥,这个人交给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恭亲王倒是比长相沉稳的多,看见自己的七弟又暴跳起来,连忙摆摆手,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那边直垂下来的帘子道:
    “老七,人家敢闯进来,还怕咱吓唬嘛,不要如此沉不住气,显得没有风度。”然后转头朝向钟麟,平缓语气的道:“谭钟麟,你方才的意思是我大清正在生死存亡之际,这不是危言耸听么!”
    谭钟麟何等敏锐,已然料定帘子后有人,但是能让眼前这两位权倾天下的王爷顾忌的,除了皇帝,只能是两宫太后,小皇帝年方六岁,肯定不可能在帘子后面如此安静,如果真的是太后,若能巧妙的制造其与恭亲王的对立,或者有更大的机会成功,心中有了主意,心神也就收摄起来,表情反倒更是自然:
    “多谢议政王给在下机会说话,方才的确不是危言耸听,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诸位大人齐聚一堂,肯定是商量如何处置肃党的事吧?”钟麟顿了一下,见众人不语,已经算是默认,便接着道:“如果由在下继续猜,诸位大人商量的结果应该是严厉打击肃党吧?”
    文祥怒道:
    “这还用你猜,肃党不除,如何对得起这些年遭受肃顺欺压凌辱的内外臣子!”
    钟麟望了眼恭亲王,见恭亲王面色依然平稳,心道,别看这恭亲王不及而立,定力却着实不凡,见他没有表示,文祥等也没有再多说,钟麟道:
    “议政王辅佐圣上,肩任天下,虑事自然稳妥,在下请问议政王与诸位大人,抛开肃顺挟私打击等等不说,他着手的戊午科案,有人将国家选材视为儿戏,是否该查?户部宝钞案,有人将国家财力据为私有,又是否该办?旗绿二营剿办发逆、捻匪,诸多将领屡屡溃败,毫无建树,是否该整顿?江南数省糜烂,巨富之地为发逆大肆劫掠蹂躏,是否该起用湘军等势力对抗,以求保全?”
    还是文祥沉不住气,道:
    “你想说什么?难道我们杀错了忠臣,如今要定个罪,都自裁而谢天下吗?”
    “文大人又何必说这种气话?肃顺被诛,自然有其情由,此事已成事实,多说又有何益?肃顺平日嚣张跋扈,对人并不亲近,真正因私与其沆瀣一气的又有几人?而所谓肃党,多不过是这几年在肃顺主持下之办事者,比如为方才言及诸案出力者,难道彼等较被查办者更坏耶?难道这其中没有国家朝廷的肱股之臣乎?以在下所见,正是心怀正气者,不愿风气继续堕落者,才更愿为此数案不惜得罪众人,此种人都该杀?当年议政王府首领内臣孟来喜被查办,更查到议政王侧福晋父兄头上,议政王但觉肃顺等不留情面,但倘若以如今议政王的地位,难道能放任自己的属下亲戚监守自盗乎?”
    还是文祥接话道:
    “看来你是肃党无疑了,否则如何对肃顺的事情如此清楚?”
    “哈哈,在下所言,皆是天下公知之事,难道在座诸位有不知者?若以此论,难道皆是肃党?”
    “我看你满嘴诡辩,是不是有什么亲戚朋友成了肃党,你想在此蒙混以求开脱?”
    “在下倒真有朋友需要开脱,那就是前年冬天含冤被肃顺打入大狱的户部主事李寿蓉也。”
    “唉,这么说你也与肃党有怨,那为何还要为肃党说话?”
    “方才已说,在下非是为肃党,而是为天下也。”
    文祥显然被说的有些糊涂,抬头看了一圈,忽然对周祖培、贾桢、宝鋆沉声道:
    “你们几个怎么不开口?这人鬼话多的很,莫让他骗了。”
    钟麟微微笑道:
    “在下再猜一猜,如今诸位大人连夜商量,必然还有一事难决也!”
    周祖培缓缓道:
    ` “是吗?那就请谭编修说来听听。”
    钟麟见恭亲王无话,便道:
    “如果在下猜的不错的话,现在诸位最为难的,必然是如何处置那位身任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督办四省军务的曾国藩,以及他那帮与肃顺大有瓜葛的属下也。”
    “那你说说,曾国藩何以令人为难?”
    “曾国藩执掌湘军雄兵,乃是唯一能与发逆相抗之力量,但偏偏与肃顺颇有来往,听说肃府搜到数箱信函,里面恐怕有不少乃曾国藩所书矣。”
    几个人与恭亲王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周祖培道:
    “你猜的没错。”
    “其实这根本用不着猜,现今以私信交流军情之事甚是常见,在湘军、鄂军、楚军中更是普遍,而书信之中客套尊敬之辞自然也不会少,何况肃顺势力庞大,若想获得朝廷支持,非要经过肃顺不可也,如果以书信中有阿谀恭维之词而定为肃党,恐怕多数含冤也!”
    文祥粗声道:
    “曾国藩有什么冤?早有传言其势力坐大,欲图谋不轨也,前日还有密探报说其亲口为肃顺之事大放厥词,妄议国政,难道还不该治他的罪么?”
    “看来文大人是主张治曾国藩之罪了,不过在下猜在座诸大人肯定有反对者,而议政王尚未决心也。”
    周祖培道:
    “不错,老夫还是以为,江南战事未了,曾国藩等不可轻易定罪,严惩京中已获肃党足以平息民愤也。”
    文祥正要开口,钟麟抢先笑道:
    “哈哈,周中堂难道想不到,京中肃党一旦治罪,湘军将帅必然人人自危,到时候无论如何安抚,都难免生出事端也?”
    文祥赞同道:
    “对,所以干脆,先把曾国藩调到京城,夺了兵权再说。”
    钟麟见文祥年龄虽已四十来岁,但是思虑还是如此单纯,竟然把自己当成同盟了,不由笑道:
    “曾国藩统领数万精锐,岂能连这点计谋都看不透?就算来京,又怎会不备后路?文大人真以为擒住一个曾国藩就什么都解决了?”
    “你别嚷嚷,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在下的主意也未必好,但应该能消除眼下的困境。”
    周祖培道:
    “谭编修不妨说说听。”
    “其实也不是没有先例,议政王只需效齐桓公不杀管仲,唐太宗重用魏征之法则可也。”
    醇亲王读书不多,方才仔细听诸人谈论,倒也并不困难,但是这句真没听明白,不由嘟囔道:
    “什么公仲的?还有魏征什么事?”
    恭亲王不由笑道:
    “七弟读书少了吧,人家方才说的是两个典故,是说当初管仲效力公子纠,差点杀死齐桓公,魏征效力李建成,曾谋划除掉唐太宗,后来失败后,齐桓公反以管仲为相,称霸天下,唐太宗则重用魏征,开创贞观盛世,平时劝你多读书,就是不听,现在知道有用了吧?”
    醇亲王白了钟麟一眼,嘀咕了两句,也听不清,钟麟接着道:
    “方才周中堂说严治肃党可以平息民愤,其实肃顺被斩菜市口,民愤早该平息也,倘若议政王能效齐桓公、唐太宗之举,大赦天下,不计前嫌,则既可令肃党感恩戴德,又可令世人觉得议政王宽容大度,此乃收买人心,一举两得之事也?”
    恭亲王听到收买人心一词,面色一变,不由又看了一眼那帘子,沉声道:
    “倘若本王定要严治肃党呢?”
    钟麟当然明白恭亲王遇到了讳忌之事,干脆趁热打铁:
    “哈哈,在下冒死断言,倘议政王极力打击异己,不留余地,则将来结果必与肃顺无异也,甚至还不若肃顺,至少肃顺未曾对异己赶尽杀绝。他日皇上与两宫亦必然后悔择人不淑,至时未知议政王将效前朝靖难,抑或效肃顺授首菜市口也!”
    钟麟故意将事情往两宫太后身上扯,是坚信眼前这个联盟必有罅隙,但他偏偏不往多尔衮把持朝政等本朝事例上说,反说明朝永乐皇帝发起靖难之役,因为永乐帝与建文帝恰恰也是叔侄关系,当然他也知道此话一说,如果帘子后面没有坐着太后,恐怕就再难走出恭王府了,不过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果然,恭亲王的脸色变为铁青,连一直未开口的桂良、宝鋆和武英殿大学士贾桢都站了起来,这贾桢虽然年龄比周祖培还要小上几岁,但出任大学士却比周祖培早的多,更因为他早在道光十六年就入值上书房,恰好成为恭亲王的授业老师,所以备受尊崇,之前总是稳于座上,如今却站起来疾声道:
    “休要信口雌黄!”
    文祥更是早就按耐不住,冲过来就捉住钟麟的衣领,另一只手直掐住钟麟的脖子,吼道:
    “你小子胆敢搬弄是非,看我不结果了你!”
    钟麟登时觉得呼吸困难,却也不去挣扎,只用眼睛余光瞟到桂良、宝鋆二人也围了过来,反倒是周祖培脸色平淡的多,醇亲王则傻愣愣的似乎在发呆,恭亲王面色铁青,目光却朝向那口浅红的毡毯帘子,钟麟心下了然,就缓缓的闭上了眼,只听帘子后面有女人咳嗽一声,缓缓道:
    “哀家倒是觉得人家谭钟麟说的没错儿,肃老六嚣张跋扈这么多年,除了对哀家动过杀心,倒真没听说对六爷和几位大人下过什么重手。不过呢,哀家与东面儿的既然将这朝政交给六爷,那一切就由六爷说了算,至于以后皇上与哀家是什么下场,就全凭六爷发落了。”
    贾桢、周祖培、桂良、宝鋆早就朝帘子跪了下去,齐呼“太后恕罪”,文祥怔在那儿,手上已经没有了力气,钟麟连连咳嗽起来,顺便挣脱了文祥之手,也朝帘子跪下去道:
    “翰林院编修,小臣谭钟麟不知太后凤驾在此,冒昧胡言,罪孽深重,请太后治罪。”
    只听帘子后面咯咯笑了两声,随即一个太监搀着一位浑身穿白的女子出来,钟麟早从方才语言中判断此人乃是慈禧太后,只是不敢抬头,也不知面相如何,只见恭亲王一躬到地:
    “请太后恕罪,方才这谭钟麟满口胡言乱语,冲撞太后,本王绝无二心,还望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轻轻叹了一气,道:
    “六爷不必如此大礼,皇上与哀家孤儿寡母的,可全凭六爷撑着呢,诸位大人也都起来吧,谭钟麟,你抬起头来,吆,看着就是一脸正气嘛,这样,今儿个你要是能出得了恭王府,改天哀家请你到慈宁宫坐坐,到底是为我大清江山费心的人嘛。”
    谭钟麟抬头看这慈禧太后,果然面容姣好,眉宇间透着股坚毅,听她方才这话,明面上是向恭亲王示弱,实则是故意拿话挤兑恭亲王,看来慈禧太后对恭亲王独揽大权的确心存不满,念下遂道:
    “小臣愿为皇上和大清江山效命,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也!”
    “好了,好了,你也别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了,哀家今晚能受邀来到六爷府上,真要感谢六爷看得起,哀家对军国大事也不太懂,六爷同诸位大人商量好了就行吧,这会儿都到亥时了,哀家陪皇上为大行皇帝守孝,不能久离,就先回宫了,小安子,咱们收拾收拾回吧。”
    那太监答应一声,从帘子后面拿出一个遮盖甚严的斗篷,穿戴好,对两位亲王道:
    “六爷,七爷,咱们回见了。”
    众人行礼齐声道:
    “恭送太后!”
    眨眼慈禧太后就走出门外,早有侍从迎了上来,护送而去,钟麟犹自跪在厅内,其余诸人面面相觑,这醇亲王在咸丰时期从未受过重用,与肃顺也无仇恨,卷进来不过还是因为自己的福晋与慈禧太后的渊源,以及自己是咸丰帝与恭亲王的七弟而已,如今见众人都不说话,忍不住道:
    “六哥,我看太后的意思,对肃党就算了吧,现在肃顺死了,剩下那些人也搅不起什么风浪,咱们费这么大劲收拾他们,也落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就学那个齐什么公还有那个唐太宗的办法好了,还能落个人情。”
    恭亲王长叹一气道:
    “太后都这么说了,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都怪这个谭钟麟,你说你没事来添什么乱呢?”
    文祥道:
    “对,就是这小子坏事,刚才我没掐死他,现在还来的及!”
    说罢作势又要上前,只听贾桢道:
    “文大人莫要糊涂,这谭编修是太后保下的,还没听懂吗?咱要是动了他,不是摆明要与太后翻脸嘛!”
    周祖培插嘴道:
    “其实谭编修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眼下内外困顿,的确不宜再兴大狱,”转身对谭钟麟道:“谭编修,你果真与肃顺毫无瓜葛耶?”
    钟麟知道自己今晚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此刻当然不能如实回答自己跟肃顺的关系,可是如果一口否定,又难保以后再被抓到什么把柄,只好转移话题道:
    “在下方才已说,至交好友李寿蓉仍被肃顺关在刑部大狱,还请周大人尽早予以平反昭雪也。”
    周祖培长舒一气道:
    “唉,也是难为谭编修了,快请起来吧。”
    文祥还欲上前,被恭亲王咳嗽一声拦住,他知道今晚已不可能治罪钟麟,不如顺势缓解敌对情绪,遂弯腰搀起钟麟道:
    “谭编修是湖南人,可认得那曾国藩吗?”
    “不瞒议政王,在下的确认得。”
    “那你觉得他会为肃顺说话,从而最终与本王及朝廷敌对吗?”
    “以在下的了解,曾国藩可能会为肃顺说话,甚至是惋惜,但是绝无可能因此与朝廷及议政王为敌也。”
    “那是为何?”
    “曾国藩兴练湘军,以及权至两江四省,的确受肃顺支持颇多,但肃顺乃是代表朝廷,曾国藩之感恩乃对朝廷,惋惜是恐怕朝廷变动,影响与发逆作战,至于曾国藩其人,性格内敛谨慎,处事公忠体国,绝不可能有悖逆之心,南方流言,必是发逆散布以求离间也。”
    恭亲王点头道:
    “说的也是,方才周大人也是此说,国家多难之际,的确应该爱惜人才,太后如此爱护你,本王今天就不为难了。”
    “多谢议政王大人宽宏。”
    桂良忧道:
    “可查获肃顺往来信件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如今京城上下,无人不知,与肃党公仇私怨者,大多翘首以盼,如今说一句不究,恐怕难以服众吧!”
    宝鋆和道:
    “没错,我就遇到肃党仇家私下打听此事呢。”
    恭亲王沉吟不语,众人也在苦筹良策,各自沉默,钟麟见他们都无主意,不由道:
    “在下倒有一法,不知议政王可愿一听?”
    周祖培微微笑道:
    “此事本是谭编修引起,也确实该谭编修解决,只是这法子,又不知如何,就请说来听听。”
    钟麟见众人目光齐集于自己身上,恭亲王亦是微微点了点头,显是同意周祖培的说法,遂道:
    “之前户部宝钞案,盘查期间,库房账本失火,显是有人故纵,那事的确上不得台面,不过,如今这肃顺来往信件,如果不慎化为灰烬,恐怕不会有人说是奸人所为吧?”
    众人四下对视一番,齐声笑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 李寿蓉终脱刑狱 谭钟麟典试湖北
    一代才子李寿蓉先入肃顺门下,又被肃顺下狱,出狱复职后,因之前关系错综纠缠,自知难受朝廷重用,遂不再图谋官场,直至投身书院,以教读终生,留下诗文联语数卷(见《天影庵全集》),佳作颇多,今独择其挽左宗棠联一幅,或可观其晚年略有遗憾之心境也:
    公曾期我作韩昌黎,奈谗间阴行,虽有释言难感寤;
    天不许人为岳武穆,纵威棱远憺,终留遗恨与英雄。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四,新任国史馆编纂的谭钟麟早早候在了刑部大狱门口,等待好友李寿蓉的出狱。之前,恭亲王奕訢烧掉所查与肃顺来往信件数箱,并表示除杜双奎、袁添喜等极少死党外,其余无论与肃顺有何关联,一律不究等,京城内外虽有一些人心有不甘,但大多长舒一气,倍觉欢欣,只可惜李寿蓉的好友多与肃顺瓜葛,之前闻风逃遁,竟只有钟麟一人来迎。时候一到,刑部大门缓缓而开,只见李寿蓉臂上挽了个巨大的包袱,艰难的向外迈出,钟麟忙上前接过,饶是早有准备,却没想到包袱竟如此之重,差点一个趔趄,却见李寿蓉面容沉稳,目含笑意,看到钟麟负重艰难,便伸手去扶,二人也不说话,抬着包袱,往南走过大理寺,吃力的来至西交民巷的街口,钟麟示意李寿蓉将包袱放下,喘息道:
    “仙兄,此包袱甚是沉重矣!绝然不仅衣衫,未知是何物耶?”
    “哈哈,有劳文兄了,这包袱中,全是书籍与文稿,愚弟不舍得抛弃,所以带了出来。”
    “原来仙兄倒把这刑部大狱当作自家书舍也!可老兄读就罢了,莫非还写了不少。”
    “然也,愚弟虽人在大牢,但关照愚弟的人可不少,起初本因苦闷,托碧湄兄、皞臣兄带些闲书来看,后来壬秋兄托人送来一部《史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日与太史公为伴,时读时写,如痴如醉,前日狱卒说是愚弟即将出狱,竟然很是不舍矣。”
    “原来是太史公的大作,难怪如此沉重,不过试这分量,怕有百斤,老兄文稿定然亦成煌煌巨著,愚弟可要先睹为快也。”
    “惭愧惭愧,纤末微技,多是信口拈来,难登大雅,还望文兄莫要取笑。”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又离弟住处甚远,仙兄且候片刻,由弟雇人来帮忙。”
    当下钟麟走出半条街,觅到个牛车,本来城中送货,空车而回,就许了几百文,钟麟与寿蓉干脆坐上牛车,晃悠悠沿棋盘街往南而去,出正阳门,继续往南。钟麟自打恭王府出来后,劫后余生之喜,就去看了郑庆庄给买的那处院子,在城南香厂积雨坑的旁边,院子不大,只有一重四间正房,加偏房两间,院内一株梧桐,已有怀抱之粗,树下支一石板充作桌子,另一株槐树也有碗口粗细,平日来往人少,甚是幽静,并且离湖广会馆及琉璃厂皆不太远,便欣然住下,也是庆庄细心,早就着伙计置办了床橱桌椅及被褥等一应物品,眼下寿蓉没有住处,钟麟一人无聊,就打算先邀到此处居住。二人一路闲话几句,感觉说话也不甚方便,就还转到带出的包袱上来,寿蓉随手抽出一沓,递给钟麟,钟麟翻看,果是寿蓉笔迹,纸墨虽是下品,书写却甚是工整秀气,自又少不得一顿夸赞,读了几页,皆是对《史记》人物的点评,既有孙、吴、白、王等战将,亦有曹、聂、荆、专等侠客,评价甚是中肯,不由感叹道:
    “仙兄意境,大有精进也,不如刊刻于世,也使天下人领悟仙兄虽人在囹圄,然心在天下古往之志也。”
    “文兄谬赞,以弟之见,个中文辞,还需斟酌,刊刻之事,不如日后再说。”
    “仙兄可有书名?”
    “尚未定论,先前想过一个,叫做《榆囹读史草》,文兄以为如何?”
    “哈哈,仙兄倒是毫无避讳,不过以弟之见,仙兄这两年虽身受约束,其实心已升华也,就如那锦鲤跃过龙门,已然化龙之像也,弟送一名,将榆囹改作龙门如何?”
    “嗯嗯,文兄甚是雅致,不过刊刻之事,尚未着落,日后若果真能成,定取文兄盛意也。”
    两人于牛车上哈哈大笑,浑然不似刚刚出狱,也不说这些繁琐细末,李寿蓉与钟麟同院而居,少不得慨叹肃顺遭遇,以及之后续弦搬出之事不再多表,单说钟麟在国史馆埋首披阅史料,编纂大臣年表,倒没有受到慈禧太后的召见,曾、左诸公率军与太平军互有战守,方家自有研究,不觉寒往暑来,时光荏苒,眨眼已是同治元年六月初五,钟麟正在国史馆阅道光朝东阁大学士王鼎(谥文恪)的传记,王鼎乃是林则徐广东禁烟的主要支持者,在道光廿二年林公发遣新疆时,力图为其设法宥免而不得,后恰值黄河泛滥,以大学士署任河道总督的王鼎奏请林公襄办河工,意图使林公获功而免于发遣,前文早有叙述,谁知河工治完,圣谕仍令林公西戍,并通告欲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王鼎倍觉寒心,七十五岁的他不顾老迈,星夜回京,禀林之贤,叱穆之奸,道光帝不听,次日再廷诤,又不受,痛而尸谏,自缢于圆明园,自草遗疏曰:“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然而,遗疏却被穆彰阿亲信陈孚恩获得,更由王鼎门生张芾修改遗疏,欺瞒天下,钟麟当年在湖南时,已有耳闻,张芾任江西巡抚时,为左公所恶,更曾说起此事,今见国史馆记录,犹在眼前,不由将林公《哭故相王文恪公》中那句“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漠风”反复吟哦,好一番悲壮苍凉。正感慨间,忽然听外面一阵喧嚷,有人道:
    “翰林院编修谭钟麟接旨。”
    钟麟吃了一惊,忙收摄心神,整理服饰,出门跪下,只听一名太监道:
    “谕旨:翰林院侍读学士颜宗仪为湖北乡试正考官,翰林院编修谭钟麟为副考官,钦此。”
    钟麟谢恩领旨,将身上一张数十两的银票打点太监而去,国史馆的同僚皆来贺喜,多有羡艳之态,钟麟倒是淡然处之,之后自也少不得宴请宾客,为南行准备,闲话少叙,单说钟麟与颜宗仪同行,七月底已至武昌,湖广总督官文与湖北巡抚严树森早早等候迎接,各种客套宴请下榻回访议事均不多表,却说钟麟不由想起十年前自己随左公居张亮基幕府之种种情形,尤其重修城墙事务,犹自跃然眼前,触目惊心,当下命杂役买来纸香等物件,准备祭奠一番。
    这天傍晚,钟麟着两名仆役将纸香物件送至武昌当年城破之处,令其各自返回,自己则带了头天书就的祭文,开始祭拜,鞠躬焚香,叩首化纸,足足烧了两刻,看看天已将黑,忽然听到不远处隐隐有人啼哭,声音似是成年男子,钟麟好奇,就往声音迈去,果见一灰衫文士兀自站立,约有二十四五岁,面朝西方凄凄悲哭,钟麟抱拳道:
    “这位兄台哭声缘何如此哀伤,莫不是家中遇到什么噩耗?”
    那人抬头看来,钟麟一身便服,四十来岁,短髯微翘,也看不出所以,大约没想到在僻静之处仍被人撞见,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抱拳半躬道:
    “惊扰前辈,还望恕罪,晚生这厢有礼了。”
    钟麟回了一礼道:
    “看兄台模样年龄,冒昧揣测,当亦是来省入闱之士耶?”
    “前辈见笑,晚生的确来入秋闱,因此处幽静,这半月常来徘徊,前辈何故一人至此,莫非也是入闱来省,排遣寂寥?”
    钟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感慨道:
    “十年之内,武昌数度易手,百姓疾苦难当,如今总算略略安定也,鄙人亦是感喟十年前此处城破之事,来此薄祭,恰为兄台哭声所引,莫非兄台亦有亲友罹难耶?”
    那文士扭捏一番,方道:
    “说来惭愧,晚辈只是回想起临行前家父殷殷叮嘱,又觉秋闱渺茫,眼见日期将近,甚感压抑,尤其害怕家父伤心,不自觉就悲从中来,无意惊扰也。”
    “哈哈,这乡试尚未举行,兄台怎就觉得渺茫了?”
    “唉,说起来都怪南省的谭钟麟。”
    钟麟听他恨恨的说,不由一怔,但又不好点破,只能问道:
    “兄台何出此言?”
    “唉,前辈定非施南府人士矣!”见谭钟麟摇头,便接着道:“那前辈必然未留意,湖北一省,以黄、汉、武三府科甲鼎盛,而施南府最为衰微,已有多年,尤其晚辈所处的恩施一县,自康熙四十四年乙酉科后,遍历雍乾嘉道咸五朝,凡一百五十余年,竟无一人中举,人才何其凋零也,前番听闻制台、宪台两位大人早就心忧此事,图谋改观,前几日又与今科主考官颜雪庐学士共商,欲援引边郡苗疆例,别出施南一府试卷以得举,众人皆赞,独有副考官谭钟麟不解风情,说什么奉君命主试不可更旧章等等,致使前议作废,前辈说这谭钟麟本也是我湖广士子,缘何偏要与我施南府作对也?”
    “哈哈,如此一说,这谭钟麟倒真有些迂腐,不过,据鄙人所知,其人亦有一番道理,说当今乃是乱世,须才孔亟,务要为天下寻觅人才,断不能因生怜悯之心而误大计也。再说施南虽地处偏远,亦聚集苗、土家诸族,然观兄台装束,却是汉人,又岂可妄自菲薄也?”
    那文士支吾了一番方道:
    “前辈所言亦是,怪就怪晚辈学业不精,空有报国之志,倘无功名,亦难出人头地也,家父不顾清贫,执意晚辈攻读廿载,如若名落孙山,何颜归见矣。”
    “兄台所言差矣,当今既处变世,中规中矩考取功名虽是一途,但若默守陈规,不过多一学究矣,君不见南省罗忠节公、王壮武公、李忠武公以诸生之身,建功立业,扬名天下也,曾沅甫、刘荫渠、蒋芗泉、杨石泉诸位或位列封疆,或统帅大军驰骋沙场,又有谁曾中过乡举耶?”
    那文士又沉默了片刻道:
    “前辈所说,晚辈亦知,然而以上诸人,要么罗忠节门下,要么江忠烈部属,还有曾涤生大帅之弟,晚辈一介贫寒,素无门路,怎敢与彼等相较也。”
    钟麟见他果真关注时势,料定真是胸有抱负之人,绝非书呆子可比,便有心提携,遂道:
    “鄙人倒是有些门路,无论曾帅之湘军、左帅之楚军,抑或李帅之淮军,都还能说得上话,兄台倘若有意,秋闱过后,可赠一书也。”
    “这怎使得?萍水相逢,怎敢受前辈大恩!对了,晚辈姓饶,名应祺,字子维,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说罢深躬行礼,钟麟哈哈笑了数声,道:
    “你我今后定能再见,倘若子维兄志于军旅,鄙人能有所助,再叙名字之事,现在天已大黑,鄙人还有些事务,这就告辞矣。”
    说毕抱拳一躬,转身而去。不说饶应祺呆立良久,方才归去,单说眨眼已到八月初六,湖北贡院熙攘一片,因大乱方定,两科并考,湖北万余士子前来应试,贡院临时扩建,将将容下,颜宗仪与钟麟循例入闱监临,点人对号直至初九日黎明才完,开启试题如《古者言之不出》两章等,也不多表。上万士子奋笔齐书,十六日方考毕数场,接着又是繁重的阅卷事务,钟麟览卷,不甚关注文采书法,反倍加留心卷中是否有英武恢弘之气者,万卷之中,精选数十份。是年湖北共录两科乡举一百廿三名,施南府得中七人,也是一番盛景。
    誊录终毕,便即放榜,钟麟看过榜单,饶应祺赫然在列,不觉暗自欣慰,揭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中举者更少不得前来拜师,如杨守敬(字惺吾,自号邻苏老人)、王定安(字鼎丞)等皆令钟麟看重。这饶应祺早在贡院认出钟麟,心中忐忑,但放榜之后名列其中,自是大喜过望,寄出家书,与施南同来的两位中榜者互贺之后,便琢磨如何拜谢这位有言语冒犯的座师,这天包了二十两纹银,在钟麟寓所前徘徊,直至近黑,再不见有客出入,方才纳了礼,通报进去,钟麟一听饶应祺来拜,忙起身迎来出来道:
    “恭喜子维兄,这下终无需再为归见令尊犯愁矣。”
    饶应祺一揖到地,忙道: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请老师千万海涵。”
    钟麟喜欢饶应祺的性格,而且还专门查了他的试卷,的确抱负不凡,甚觉喜爱,见他还为之前的事内疚,忙扶将起来,引到屋内说话。这饶应祺进屋便跪拜在地,认真行了师生之礼,自又少不得一番客套,两人就乡试盛景聊了一会儿,也谈起来年会试京城种种,只听饶应祺道:
    “老师之前所称,愿举荐学生军营效力,不知是否戏言也?”
    “哈哈,绝非戏言,不过汝既已中举,就须准备连捷,何必再提此话?”
    “不瞒老师,晚辈于八股科考并无兴趣,眼下如此乱世,百姓疾苦,早想略尽绵薄微力,如今侥幸得了功名,即便会试,也多无功而返,不如到军营历练一番,或有可为。”
    “总须试上一试,不如这样,谭某依然作书,子维依然入京,倘若明年杏榜有差,再持书入军也是不迟,以为如何?”
    “老师想的周妥,学生谨遵师命。”
    “不知子维打算入谁幕下?”
    “学生最服湘阴左公,如果能入楚军幕,则是最好。”
    钟麟沉吟片刻,道:
    “入左公之幕不难,不过据我所知,李帅之淮军新立,兵锋正盛,无论营制还是武器,皆为众军之翘楚,为何不入淮幕?”
    “学生听说淮军处处借重洋人,颇觉此乃引狼入室之举,与己心性不合也。”
    “哈哈,子维约是未见洋枪洋炮之锐利也,谭某本打算去书劝左帅效仿矣,这样,既打算投奔楚幕,则无需书信,随时可去,左公处提前通融即可。”
    “多谢老师!”
    两人又聊了许久,不过是天下大势以至各地风土人情,钟麟留饶应祺吃了晚饭才回。其余闲话也不多表,却说乡试已毕,钟麟得赏假三月,自然兼程返归茶陵,老母仍是康健,宝箴年来大长,身材已同自己般高,倒是妻子陈氏身体欠佳,所幸颜氏勤快,家里也还妥切。钟麟回来,陈氏便谈及宝箴亲事,原来宝箴渐大,颇有当地豪门贵胄托人来媒,谭母同陈氏有几家中意者,却又难以定夺,钟麟觉得宝箴资质平平,不宜过于重视家世,只要正经人家,能略识些字也就足够,便选了一名名望员外之女,随后下聘等事又是一番忙碌。
    眼看假期将尽,钟麟自又拜访亲友,也不忘拜会玄阳道长,道长已经八十三岁,须发皓然,依然精神矍铄,侃侃而谈半个时辰不显倦容,王褒生已云游两粤,亦不多表,却说这次将行,钟麟因京中安定,本欲带同家眷,无奈谭母年老不愿远行,陈氏身体疲衰亦不能大动,二人则怜惜颜氏已纳十余载,年逾三旬,尚无所出,力主由其随行照料起居,钟麟则又怕老母无人照料,还是陈氏向老父讨要了一个姓钟的乖巧可靠的丫头照料,终定下颜氏随行才可。
    第六十三章 饶应祺从戎江南 石达开就义天府
    太平天国后期,翼王石达开执意入川,约有四进三出。后分兵三路,由赖裕新、李福猷各率偏师为疑兵,自己于同治元年九月廿四日自筠连县第三次突入四川,先克镇舟,后下平寨(今腾达镇),休整半月,十月破高县,遭骆秉章围追堵截而退回云南,此时距覆没仅有数月。相传其在平寨天锡号后花园墙壁上题诗二首,今择其一,观其战事不利亦豪情不泯之风度:
    踏破山河胆气豪,鞭师入蜀斩蓬蒿。
    临当痛饮黄龙酒,不灭兀术恨不消。
    眨眼已是咸丰二年五月,谭钟麟早带侍妾颜氏定居京城,为照料起见,又托郑庆庄买了个姓刘的丫头,之前李寿蓉续娶宛平王氏,搬出独居,自少不得几番应酬,也不多表,钟麟因湖北乡试有功,恩赏记名御史,仍在国史馆任职。这天傍晚杨守敬、王定安、饶应祺一齐来访,原来几人同年中举,几回接触下来,性情相投,已各订交,此次结伴来京会试,皆尽败北,心情郁郁,便约齐来拜老师。钟麟忙令颜氏上茶,并准备晚宴,众人客套无需多表,只听王定安道:
    “学生愚钝,会试不售,未能光大老师门楣,有负雅望,本无颜来拜,只是学生等亦知眼下乃大变之世,不宜荒度时日,却又各自迷茫,未知如何着力,早知老师见识深远,博大恢弘,是以结伴而来,还请老师教诲。”
    钟麟闻言甚觉欣慰,不由心情大畅,将自己对家国民族、中外时势之所见,尽情道来,侃侃而谈,几人撤茶就宴,推杯换盏,直说了两个时辰。当时王定安已三十一岁,饶应祺二十七岁,杨守敬二十五岁,平时多自认见识广阔,恃才为傲,却为钟麟一席话讲得悚然心惊,方知家国危难、华夏劫数尽在眼前。钟麟又谈起林、魏、曾、左诸位先驱,义无反顾,直听得三人摩拳擦掌,誓要奋发而起,为民族存亡不惜就死也。但听钟麟道:
    “诸位能深明大义,谭某倍觉鼓舞,不过救世巨业看似雄壮,实由细末而定,亦非我等三五人,乃至数十百人可能成功者。我等立志图强,虽要义无反顾,却也不能莽撞,须周旋于乱世,非但不肯轻易赴死,更应该尽力壮大,以保全有识之士,保全我族魂魄延绵。华夏与西洋相较,术艺差之千里,林文忠公、魏良图、龚定庵等先辈振臂疾呼,不可谓不振聋发聩,然而屈指廿载已去,师夷长技不过皮毛而已。由此看来,我等前路漫漫,非要毕生砥砺而不得,甚或非数代人薪火相继不可也!好在功成不必在我,诸位都还年轻,大有可为也。”
    杨守敬性格本算内敛,少年老成,也不禁感叹道:
    “好个功成不必在我,仅老师此语,足见胸怀,守敬虽拙,亦当将老师此句刻骨铭心,以传后辈也。”
    “哈哈,谭某随口而已,不过惺吾博闻强识,尤擅山川舆地,舆地之道,眼下皆以我朝初叶顾景范(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为典范,毕竟已近二百年,急需更新也,正如方才所言,救亡图存亦在细节,惺吾何不于此处倾力,以报家国?倘若有意,京城之中,人物荟萃,谭某也识得几位先辈,精于此道,却鲜有集大成者,他日为惺吾引荐,可以玉石攻错也。”
    “承蒙老师看重,守敬今后定淡泊功名,全力钻研,不负老师厚望也。”
    “唉,谭某未曾主张诸位看淡功名也,若能进获,何乐而不为?尤其惺吾年纪尚轻,倘若方便,大可继续会试,只是以后无论能否题名,都勿须悲观,需知人生大有所为即可矣。”
    “老师教训的是。”
    王定安道:
    “老师真是目光如炬,学生自认与惺吾兄相知已有时日,却绝然难有老师之见解也,而子维兄慷慨气壮,亦受老师指教,早立志军旅,然学生已过而立,心境亦难比肩,尚不知何去何从,还望老师指教一二。”
    钟麟先凝视饶应祺道:
    “子维有志军旅,今后钻研,却不可限于征战杀伐,须知兵战者,凶器也,非万不得已而不出,子维亦当深究治国治民之道,有朝一日,牧民一方,还须竭尽所能,为国为民也。”
    饶应祺行礼称谢,钟麟又朝向王定安,继续道:
    “鼎丞虽性格与子维有异,但文采飞扬,思虑周密,善举妥策,上可为朝廷谏察,下能为大府幕宾,亦可尽施抱负也。”
    “老师指教的是,不过听子维兄讲,老师已荐之于湘阴左公,眼下定安尚不知所以,可否令学生同行,或能略尽一二也。”
    钟麟沉吟了片刻,道:
    “这个不难,不过左公性格,恐未必适合鼎丞,如今谭某正在为重修湖广会馆之事与湘乡曾公来往甚密,其来书亦曾言及求才若渴,以鼎丞所长,若赴曾公幕中,似更为妥当,如若不弃,谭某即于信中提及鼎丞可否?”
    “还是老师思虑周详,定安先谢过老师。”
    “哈哈,与诸位虽叙师生之谊,然谭某心下,以诸位为国之肱骨,士之侠义,诸位所行,乃利家国,本谭某之所愿,何须言谢也!”
    一夜尽兴,之后几位学生陆续辞行,不多说杨守敬之后七次会试不售,却成巨著《水经注疏》,被誉为“晚清民初学者第一人”,影响胡适等人颇深;也不多说王定安之后历曾国藩、曾国荃幕僚二十余年,官至安徽颖凤六泗兵备道,作成巨著《湘军记》(不同于王闿运的《湘军志》),单说饶应祺七月这天前来辞行,钟麟自又摆酒相送,少不得一番絮叨,闲言不表,但听钟麟道:
    “两月前石达开已全军覆没于四川,湘、楚、淮各军于江南亦节节进击,大定在望,不过左公心志远非于此,眼下西北回民起事,陕甘又乱,边疆不保,朝廷受江南战事所累,难以腾手,只分多礼堂(多隆阿)一部前去对峙,西北地域广阔,恐非多帅所能驾驭,今后一旦有失,诸帅中有志于西北者惟左公耳。谭某与左帅虽书信频密,但许多担忧,不宜笔墨,亦不得当面交流,是以此番子维前去,需交代一二,万勿怪罪谭某琐碎也。”
    “老师但请吩咐,应祺必牢记于心,谋事尽力,万死不辞。”
    钟麟点头道:
    “左帅性格坚毅,此事亦只能旁敲侧击也,谭某忧者有二,一则眼下淮军效仿常胜军等洋枪队,改组淮军营制,已见成效,而左公所属常捷军,虽颇有战功,但毕竟非我所有,谭某以为,楚军亦应取其所长也,之前左公也曾说起来日要仿造洋枪洋炮,乃至巨船,以成舰队而护卫海疆,但楚军营制尚用王壮武公老湘营制,此处似不及李少荃也,然左公素来不齿李帅,谭某不便明说也;二则更为要紧,眼下江南大定在望,自要谨防兔死狗烹之虞,湘楚各军,不宜铁板一块,令朝廷忧恐也,当然,军战自非儿戏,但亦有备无患也,近来谭某与曾帅商议会馆等俗事,过从紧密,倘左公有话不便明言,谭某可以代达曾公也。”
    “老师所嘱,一乃劝左公多学淮军,二是劝左公与曾公刻意制造摩擦,以给朝廷制造互相对抗、分而用之之机,不知学生所解是否有误?”
    “正是如此,不过谭某以为,二公未必非要实质摩擦,在言语上做做文章,使天下人晓知即可也。”
    饶应祺忽而压低声音道:
    “传言江南有人劝曾公自立,老师以为如何?”
    钟麟目光更为凝重,沉吟片刻方道:
    “所以说谣言可畏,正乃谭某深忧者,以谭某论断,曾公绝无此志也,而且此刻外辱远多于内忧,骤然谋事,不能得天下志士之心,左公等深明大义,亦绝不会附庸。不过此谣必为朝廷所知,难免有人作祟,是以曾左不和之像,更应早现也。”
    饶应祺重重点头道:
    “学生明白了,老师且在京师保重,学生定不负使命也。”
    其余不表,不久饶应祺先至浙江左幕,又复荐于李鸿章,学习淮军建制,最终立功于左公西征,后话待表。而此后曾左关系突然恶化,更有传出二人恶言互骂,比如所录下联,明眼人虽知乃为他人附会,但嵌用名字,也堪玩味也,撷来与读者共赏:
    曾:季子自命太高,与我性情相左(讽刺左公性格蛮横狭鄙,不能容人)
    左:藩侯以身许国,问他经济何曾(讥笑曾公数次投河轻生,缺乏才能)
    至曾国荃攻破天京,曾、左更因洪天福贵之生死及杭州突围太平军数量多少之事在朝廷大打嘴上官司,互相弹劾攻讦奏章不断,乃至二人断交,老死不相往来,但二公毕竟各自善终。左公西征之时,曾公筹饷不遗余力,也是佳话,凡此种种,国史稗传多有记述,不再赘言。
    行文单表钟麟,该年十一月补为江南道监察御史,恰好收集江南言论,自少不得添枝加叶,凸显曾、左、李之矛盾,也算推波助澜。而其深知,御史乃朝廷耳目,职微任重,多见各方御史言官,每每毛举细故、不识大体,为标榜自身而多方攻击;或者瞻徇私情、受人指使,更有甚者,招摇纳贿、颠倒是非等种种恶习,自觉深恶痛绝,便专上《保送御史请申明定例折》,直言所保之人若有劣行当追究保举者之罪,最终编入吏部则例。钟麟自是恪尽职守,刚正不阿,一时京中名声甚佳。家中来信宝箴已然完婚,不久又报新妇已有身孕,而颜氏也已有喜,真是一片欢庆。眨眼已是同治三年二月初九,钟麟因受直隶总督刘长佑之托,至翁府转送别敬,翁同龢守父丧在家,新搜了几本古书,少不得邀了盘玩一番,归家甚晚,颜氏早在门外挺腹守候多时,见到钟麟便报有客,钟麟忙进的院内,隔门看见客人恰好抬头,竟是朱教玉,钟麟大喜,忙进来寒暄,只听钟麟道:
    “勉兄何日到京?听闻骆军门待勉兄甚厚,委以重任,此时来京,莫非公干?”
    “非也,弟已辞别骆军门,本欲凤栖观出家,奈何师父以为愚弟心气浮躁,时机未到,又着外出历练,愚弟平时交游甚少,侠兄行踪不定,季兄又身在军旅,便决定来京消遣,先投奔文兄也。”
    “哈哈,愚弟此处虽小,但客房还有几间,勉兄尽可住下再说。”说罢使唤丫头准备西厢的客房,复又坐下,疑惑道:“勉兄何以仍要出家?蜀中家眷如何安置?”
    “唉,当初骆军门执意令愚弟纳妇,本属不愿,后见妇人身世亦苦,不忍再弃,方行夫妻之实,今育有一子一女,也算和乐,妇人甚是勤俭,有愚弟留下数年川幕之资,今后自然衣食无忧。妇人早知愚弟之志,是以也未阻拦,此行总算为朱家留了一脉,略减愧疚于父祖也。”
    颜氏又换了新茶上来,教玉见颜氏大腹便便,行将生产,再起身致谢,钟麟也叮嘱颜氏安卧,不必劳动,而令丫头准备素宴,又起身忙碌一番方坐下道:
    “观勉兄意兴寥落,恐是尚有心结,莫非是因惦念嫂夫人及贤侄等?或许道长正是觉得勉兄需看破此种方可也。”
    “非也,文兄所说,本是意料之中,所以早就看破也。”
    说罢良久不语,钟麟只好打破沉默道:
    “如此说来,还有意料之外者也?”
    只见教玉仰起头,紧闭双目,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方道:
    “此事大约唯有与文兄道出也,其实愚弟离蜀以至急于出家,皆因翼王之死也,翼王受磔刑于成都,虽出于自愿,但弟究是目睹始终而束手无策,翼王待弟,恩深似海,刑于王身,痛于弟心矣。”
    言罢已然泣不成声,钟麟连连安慰,断续之间才知石达开于上年三月费劲心力,疑兵成功,轻松突破金沙江,直扑成都,却不幸在大渡河岸遭遇天降大雨,江水陡长数丈,不能涉渡,耽搁数日,延误了军机,被三日之后方赶到的唐友耕部会同见风使舵的土司岭承恩、土千户王应元部合围于紫打地,坚守一月,数度突围而被清军炮火压制,后不慎营寨被焚,终至兵困粮绝,靠采集桑叶,杀马而食以度日,石达开自知已陷绝境,无望生还,惟不忍近万将士及家眷白死,是以决心舍身以全众人,翼王娘率嫔妃抱两幼子投水而死。四月廿七日,石达开携长子石定中、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丞相韦普成至洗马姑清营谈判,五月初十被押至成都,五月十二日,一代雄杰石达开于成都督院街“院门口”受凌迟极刑而死,时年三十三岁。
    钟麟见教玉渐渐平静,方道:
    “勉兄性情中人,与翼王渊源又深,目睹大痛,伤心也是难免,翼王也着实英豪,虽要年轻十岁,境界远胜我等,纵是身陷必死之地,亦从容有度,绝然千古之奇男子也。”
    “唉,翼王虽身陷必死之地,但若想偷生,并非无法也,只是翼王断然不会背弃天王,再行兄弟相残之事。教玉在骆公府中,也颇有些权力,便争得带兵迎护囚车之命,本打算拼死换翼王一命,在押解途中私见翼王,才知翼王死志已坚也。”
    “原来勉兄果真有此机会?”
    “除了翼王受刑当日,之前见过两回,一在途中,一在狱中,皆有机会相救,无奈翼王舍生是为八千部从求生,之后纵是知道官军袭杀部众壮健两千余,仅换回数千老弱病残之遣散,亦不愿偷生,其死志更令教玉痛心也。”
    “凌迟千刀,人间极刑也,难道翼王不能速死?”
    “无奈之下,弟亦于狱中劝翼王莫受此辱,谁知翼王却道,一生之中,从无惧逃,虽不愿苟活,亦不求速死,愿以筋骨,酬万千牺牲将士,愿以血肉,祭千古英雄豪杰也。”
    钟麟不由听得血脉贲张,回想七年前见到的那位文质彬彬的男子,难以想象其以何等坚毅之面容,何等铿锵之语气,吐出这般壮言,只随口喃喃道:
    “翼王果真如传言所说,受刑之时,一言不发,一声未出?”
    “不止翼王,除曾仕和开始忍不住出声外,黄再忠,韦普成同翼王一般,自始至终,片言未出也,可怜翼王受刑两个时辰,肋骨尽显,尚目光如电,骆公亦不忍再看,要求匆匆了结,翼王还叹了口气,方才毙命。”
    钟麟倒吸一气,慨然道:
    “可惜这般英雄,不能为我族崛起而所用也。”
    二人感伤,至深夜方止,钟麟闭目,久久难以入睡,其心情寥落,与闻知江忠源死讯时又不相同也。晚清学者黄彭年彼时在骆秉章幕,目睹前后,亦曾于私信中感叹曰:“石达开举止甚稳,语言气概,不亢不卑,寓坚强于和婉之中。方其就死,纳履从容,若是我大清忠臣如此死法,叙入史传,岂不炳耀千载?如此人不为朝臣用,反使为敌,谁之过欤?”大有武则天观骆宾王之檄书之感慨也!而《越嶲(今越西县)厅志》有记民间采诗曰:
    大小松林古战场,较将垓下更凄凉。
    美人名马伤心别,失落英雄说翼王。
    第六十四章 左宗棠攻破杭州 曾国荃屠戮金陵
    同治十年进士,陕甘学政,浙江鄞县陆廷黻曾与谭钟麟共事多年,私交甚笃,同治三年,年方而立的陆廷黻听闻左宗棠收复省城杭州,喜极而泣,挥墨作诗而记之,今择数句,以念当时两浙士子心境:
    百道旌旗控上游,虎林形势望中收。
    上将功名皆玉节,中兴气象自金瓯。
    且说同治三年三月初,同年中进士,又同在翰林院读书,与肃顺亦颇有渊源的好友巴县徐昌绪(字琴舫)因终养乞归而获恩准,谭钟麟与翁同龢并新津彭润芳(字镜湖)、归安(今湖州)沈秉成(字仲复)、洪洞吴文焕(号砚樵)几人设宴送行,席上自有各种客套,推杯换盏间,翁同龢突然感伤道:
    “琴舫兄意兴寥落,此一去未知何日才能再见,去年听闻诸位仁兄在翰林院与童老夫子争辩,声色皆厉,几至大打出手,真乃盛景,同龢守制不能参与,然心向往之,奈何此后已成空想矣。”
    原来翁同龢所说,乃是上年翰林院的一件趣事,当时文渊阁大学士,同治帝师乌齐格里·倭仁为翰林院掌院,奉圣谕讲求实学,便制定了每旬进行一次披阅日课的规矩,凡翰林院相关人士需将近日读书心得分享讨论,翰林院中有一人名童棫(新津人,字逊葊),早钟麟等一科,年纪其实相仿,思想却极度保守,与同样思想保守的倭仁趣味相投,每日满口诗云子曰,人送外号童老夫子。那天又在老生常谈,徐昌绪忍不住怪他不讲时学,他便转而大讲佛经观心之语,并骂诸人整天谈论洋人,言辞轻浮,归为异端。钟麟出声反驳,彭润芳虽与童棫同乡,亦出口反驳,一时口水满天,大有泼妇骂街之势,幸好倭仁及时赶到,才没有动手。钟麟鼓动六人联名具帖,指出日记琐事无意义者不该讨论披阅,浪费时光,虽为倭仁不喜(倭仁早年与曾国藩、吴廷栋、何桂珍、吕贤基等在唐鉴门下时喜欢彼此披阅日课,颇为自得,故而童棫等效仿之),但终究取消披阅日课。时隔一年,几人说起仍饶有兴味,因之将话题转到时务上来,钟麟因新近从潘祖荫处得了一本手抄,乃是其同乡冯桂芬(号景亭)近年新作的《校邠庐抗议》,玩味数遍,颇有心得,谈至兴处便道:
    “吴县冯景亭不愧师法顾亭林,颇能讲求实学,单论人才,即别具一格,其言欲重才德而非文字,重千百人之公论而非一二人之私见,需将保举之权,由上吏移为下位,颇似洋人选举之法,而其议论西学洋器,更是新人耳目也。”
    沈秉成道:
    “那文卿兄还不快快说来,以新我等耳目!”
    “哈哈,仲复兄还是心急,来日空闲,将《校邠庐抗议》取去一阅便知也,其采西学议开篇点古人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我等如何不能博采西学也?愚以为依此应对童老夫子等人,无异于以其矛攻其盾也。”
    “正是正是,冯先生还有什么观点,我等先听为快也。”
    “其制洋器议曰,中国地南北自兴安岭至崖州万七百里,东西自库页岛至喀什噶尔万九千里,居地球有五分之一也,百倍于法国,二百倍于英国本土,天时地利物产无不甲于地球,却受制于人,为万国鱼肉,几无还手之力,何以堪也!国人却多故步自封,能有林文忠公、龚定庵、魏良图等人之见者已属稀少,然魏良图之以夷攻夷之论难通,实乃欲以春秋战国时代相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也,我朝与洋人往来聘问不习,忽欲以疏间亲,万不可行,何况魏公所言,去今已二十年矣,岂无时移事易之变乎?”
    钟麟见众人皆陷沉思而不语,便继续道:
    “其言无论天文算法、河工火器,乃至农具、织具百工所需,西人皆长出甚多,往往见其用力少而成功多,凡此有益于国计民生者,为何不学?总以为奇技淫巧而不与,不过自寻烦恼耳。此老以为,在今日宜鉴各国之学,唯有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方为善矣。通市二十余年来,洋人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其优者能读我经典,于我国朝章吏治、舆地民情无不通晓,而我国于彼等则懵然无知,相较之下,能无愧乎?此乃国家之隐忧,是以务必需开西学,习其语言文字,方能免故步自封之实也。”
    翁同龢虽年龄最小,但状元之身,加之身世隆贵,地位最高,此时见众人仍是无话,遂沉声道:
    “文兄所言固然无差,然朝廷言路,毕竟把持于倭艮峰(倭仁)、李树南(李棠阶)、吴彦甫(吴廷栋)等一众夫子手中,召对语事,动辄程朱,拘于古法,顽固不化。就连恭亲王,之前人送外号鬼子六,对于洋务,不可谓不知,然而一旦掌权,对外连连妥协,听闻自前年开始的勘分中俄西界之谈判,屡屡忍辱,处处受制,如今西北回民起事,更是急于成约,传言一次放弃土地面积,逾于直隶山东二省之和也,同龢一介书生,恨不能效飞将军矣。”
    众人听翁同龢言之凿凿,无不义愤填膺,唯独钟麟还算镇定,道:
    “松禅兄莫要愤慨,谭某以为,恭亲王与倭、李等并非一路,如今俄国狼子野心,窥我北方,路人皆知也,然江南未定,难以腾手,纵然出一偏师,万里远征,怎堪与俄人争锋?众位兄台莫以为出于胆怯,谭某今日誓言,来日但凡可能,定附松禅兄骥尾,西戍阴山也。至于恭亲王总理各国事务几年,早知洋人厉害,为今之计,避其锋芒,也算老成之举也。”
    沈秉成愤而大声道:
    “难道我等只能束手也?”
    谭钟麟皱紧眉头,抿了抿嘴唇,郑重道:
    “仲复兄之言差矣!我等大有可为之处,振兴并非一朝,雪耻亦非一夕,当今我朝首务,乃是力图自强也,欲除华夏积弱,非要一众实务人才齐心奋力不可,然天下虽大,一众人才何处寻觅?之前圣谕讲求实学,于翰林院中尚阳奉阴违,步履维艰,何况诸处书院、学堂、私塾之众士子也?彼等无非图谋科举,那管天下大势,纵然穷经皓首,于实务又有何补?就连恭亲王,虽力主开设京师同文馆,却不过仅习几种洋文而已,于西人天文算学等如何能通?是以钟麟以为,讲求实务,非但朝堂之急,亦是我天下士子之急务也!我等忝为翰林,皆有门生故交、子弟乡亲之年幼好学者,何不就从你我做起,授之实学,晓之实务,卧薪尝胆数载数十载,至时天下皆营实务,以华夏之大,焉能不孕育一众良才?至时我华夏何愁不能奋起,何愁不能一雪前耻也?”
    几人听得血脉贲张,纷纷就时势发表见解,徐昌绪誓要回乡宣讲实务,之后果然主讲东川书院,彭润芳、沈秉成亦发奋著书立说,各有所成,翁同龢更是因为两朝帝师,影响光绪帝尤深。而冯桂芬之思想亦在京中传开,后为张之洞等人系统阐述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影响晚清数十载。后话不表,且说没几日,传来左宗棠已于二月廿四攻克杭州之讯,京城之中,一片欢腾,尤其浙江士子,无不欣喜,庆贺宴饮,多有通宵达旦者,郑庆庄自少不得参与其中,这天专门把钟麟请到汲雅斋,二人把酒言欢,诸多缛节过后,但听庆庄曰:
    “杭州乃浙江根本,城中士民为发逆裹挟甚多,三年之噩,损失十之八九也,京中诸公,多有亲属罹难,左公于三月初二进城,大行赈抚,招商开市,收养难民,掩埋骨骼,我两浙士子无不感激也。”
    钟麟感慨道:
    “战火纷飞,最是百姓受难也,可怜名城,尽遭屠戮,想当年弟与左公随张石卿制军抚恤武昌,满目疮痍,历历犹在,此亦左公所最不忍者也。”
    “左公真乃仁帅也,如今两浙士子,皆视左公如生身父母,急于出力回报,众人顷间已集银数千,后续仍源源不断,是以商量在京、杭诸地为公建立生祠,剩余之资兑成珍宝,馈送左公,只是我等不知左公脾性,未知如何可行,是以想请教文兄。”
    “此事万万勿行,静兄有所不知,左公向来厌恶浮奢,如今以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俸禄养廉数万,然而寄家度用之数,还依当年馆身安化之资,每年仅数百两矣,其余银项,皆充公用,譬如前年之浙抚养廉,已交万两入官充饷,而去年总督之得,拟尽数捐用重修浙江抚署,左公品性高洁,视钱财名利如无物,静兄等以数千两财资建无用之祠,定为左公不喜,馈送财物,更恐陷左公于不义也。”
    庆庄倒吸一气,道:
    “原来如此,幸亏文兄指点,否则我等岂不好心办成坏事也。”
    钟麟点头称是,庆庄忽又忧道:
    “只是众人捐资已集,毕竟一番心意,果真如数退还,恐怕难以交代也,不知文兄可有妙术?”
    “众人盛情,自是难却,愚弟以为,可以耗费数金做几柄万民伞转送,略表心意,如今湖州尚未克复,大军犹在鏖战,剩余银两,或可充作公资入饷,或可捐做善后抚恤,或可用于建造学舍书院,凡此种种,皆有益于世,定能合左公之意也。”
    庆庄点头称善,之后钟麟自写信与左公交流,知道黄冕病逝江苏,少不得遥祭一番。却说这边热闹方罢,六月底又有捷报传来。原来天王洪秀全已于之前病逝,曾国荃则率军于六月十六攻破金陵,生俘太平天国后期核心忠王李秀成及永王洪仁达等,阖朝欢庆,曾国藩拟封一等侯爵。京城热闹,更胜从前,江苏士子如翁同龢、潘祖荫等人频频做东,宴请好友,钟麟少不得多番应酬,直忙碌了一月多方休,这夜几位好友又饮于一处,酒到酣处,忽听潘祖荫凄然道:
    “发逆作乱十数载,蹂躏十余省,一朝得平,谁不欣喜,只是传闻曾沅帅纵容湘军肆意践踏妇女,屠杀无辜百姓,到处挖掘窑藏,掠夺财宝,令人发指。所得金银细软、稀世珍宝盈筐满箱,难计其数。而各营为了消赃隐罪,纵兵放火烧房,金陵一片火海,百姓苦难,较当年发逆破城更甚也。唉,未曾想我江苏百姓,方出狼口,又入虎穴矣。”
    翁同龢见潘祖荫已近醉,忙劝道:
    “伯寅兄也莫悲观,传闻之事未必属实,毕竟湘军乃是我大清官军,金陵在敌手十余年,交战之际,难免误伤,如今金陵收复,只需一番抚恤,不日必将再现繁华盛景也。”
    钟麟等也忙安慰,原来传言曾国荃围攻天京时,粮饷早断,湘军欠饷已十多月,曾国荃便默许各营,城破之后,允许抢掠三日,所得多归私有,而上报朝廷只说没有缴获,朝廷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还是封为一等威毅伯,曾国荃在民间得了个曾屠夫的称号,也有研究者称其举乃为自污,为免兔死狗烹而已,不过数日之后曾国荃坚请开缺回籍养病,其兄曾国藩则着手大裁湘军,也是史实。再后太平军余部进入江西、福建、广东等地,继续战斗,左宗棠以闽浙总督执浙、赣、闽、粤四省兵事,最终于同治四年腊月廿二日攻破广东嘉应,康王汪海洋中炮身死,轰轰烈烈的天平天国农民大起义画上了句号,之后著史方家,或褒或贬,各有其理,勿须笔者赘言。左公逝后,浙人于杭州岳坟之侧修建左祠(辛亥之后改为先烈祠,附近亦有蒋益沣、刘典等祠),上有杨昌浚一联,撷来一赏也:
    地近岳王坟,死后不孤,蒋庙刘祠皆旧部;
    奠酌圣湖水,生前有语,六桥三竺许重来。
    还说谭钟麟,更添二喜,先是颜氏诞下一子,甚是惹人疼爱,起名宝符,后又接家信,宝箴之妻诞下一女,自是少不得几番庆贺,钱银诸项,多由郑庆庄帮衬,也不多表。且说左公听闻钟麟诞子,恰道光廿四年进士,广西新宁邓廷楠在左公属下办厦门捐,甚为得力,新保举升为福建兴泉永道,亦是刚刚诞下一女,便央求左公择媒,左公欲成人之美,就来信与钟麟商议。钟麟以邓廷楠乃四品道员,自己仅是从五品御史,略显高攀,而宝符又是庶子,是以推脱,结果反被左公斥为迂腐,于是定下姻缘,之后邓廷楠赴京引见,遂正式定亲。
    是冬钟麟因功受赏,由江南道监察御史转京畿道监察御史,记名以繁缺知府用,又署吏科给事中,京中士子皆知钟麟学问名声,多有结交之意,自然趁机相贺,也不须说。眨眼冬去春来,已是同治四年三月,湖广会馆扩建修葺已毕,钟麟了一心事,初五这天,闲来无事,就转到了汲雅斋,自后门进入,郑庆庄正在后堂算账,见到钟麟便站起抱拳道:
    “文兄请坐,愚弟正待算完账后登门拜访,未曾想文兄先到,莫非是心有灵犀?”
    “哈哈,静兄恰好有事?”
    庆庄给钟麟斟了盅茶,低声道:
    “莫非文兄不知?近来宫中传言,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大有裂痕,昨日更有消息,说是两宫指责恭亲王过于跋扈,骄横揽权,妄自尊大,不守礼节。众人议论,此次恭亲王恐怕要遭贬黜,文兄从前忧虑之事,终可安心矣。”
    钟麟闻言甚是震惊,嘴上却道:
    “静兄多虑矣,愚弟当年夜闯恭邸,不过已是陈年旧事,恭亲王日理万机,哪里能想得起这般小事?”
    庆庄对钟麟何等熟悉,一听便知钟麟毫无欢喜之心,遂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也,何况文兄不是说过,当时能全身而退,乃在于知道两宫与恭邸终有一变,趁机借西太后之语而侥幸逃脱,如今文兄预言成真,何以反有忧虑?”
    “唉,眼下江南虽已略定,仍是多事之秋,尚需齐心协力,共济艰难,然而廷枢却为权利之事,骤起萧墙勾斗,恐为国家不幸也。”
    庆庄闻言起身,抱拳道:
    “一时但顾个人得失,未思国家之计,愚弟浅薄也,万望文兄恕罪。”
    钟麟忙亦起身答礼:
    “静兄切勿自责,此事若非老兄相告,愚弟尚不得而知,还有哪般传言,望不吝赐告。”
    “昨日之事,听说起于翰林院编修蔡寿祺之劾,至于之前,还是起于御史丁浩的天象示警论,不过凡此言论,都在年后才有。”
    庆庄将所听种种传言说起,原来江南平定,恭亲王居有大功,自以为筹划已久的洋务运动必然可以全面开展,未免就对朝廷的保守势力处处进攻,而准备更大幅度的起用曾、李等汉族中坚,这样既得罪了一帮老臣,同时满人权贵亦甚多不满,两宫太后更是觉得恭亲王势力过大,深恐将来无法驾驭,便借机将恭亲王某次论事,未经赐座,擅自起身不跪,以及擅自动用御案茶饮,多次与两宫高声争论等不合礼法诸事为由,结合蔡寿祺等人的弹劾奏章,开始向恭亲王发难。
    第六十五章 恭亲王遭劾议罪 谭御史仗义执言
    恭亲王奕訢一生遍尝荣辱,跌宕起伏,史家各有褒贬,不一而论,然则其领导“洋务运动”,影响晚清政局近四十年却是不争事实,面对国家混乱,西方欺凌,乃至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自认为才情甚高的奕訢是何心境,再也无从考究,不过观其题宋徽宗《鸜鹆图》诗,大有愤恨之情,今录于下,读者共鉴矣:
    松间禽影自萧萧,怒目争飞似擘椒。
    那识宫中图画日,输金岁币甚于辽。
    文接上章,同治四年三月初七,两宫太后绕开军机处,由内阁明发谕诏,命恭亲王毋庸在军机处议政,并撤一切差使,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由文祥管理,军机处议事由惇亲王、醇郡王、钟郡王、孚郡王轮流主值,并分别管理雍和宫、弘德殿、中正殿、武英殿事,以肃亲王为宗人府宗令,豫亲王为宗人府左宗正。次日惇亲王等上疏为恭亲王求情,提出此事应交王大臣会议讨论,并暗示两宫不能以一己恩怨而定是非弃取。初九日两宫将惇亲王、蔡寿祺二折一并发下,令王大臣会议,并召见倭仁、周祖培、瑞常、朱凤标、吴廷栋等大臣,哭诉奕訢之强横,强调“恭亲王狂肆已甚,必不可复用”,“屡招物议,难膺重任”,内阁会议顿成文祥等军机大臣与倭仁等守旧老臣两派,争执不下。十四日,两宫再将近期各方奏折下发,令在京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齐议,一时更是嘈杂纷繁,最终,由肃亲王华丰拿出自己的底稿,请大家阅视,其主张令恭亲王“改过自新,以观后效”,倭仁根据其稿修改四次,硬将主旨变为“王既罢政,宜邀宽典之意”,遂传递众人署名合奏。
    且说谭钟麟以京畿道御史兼署吏科给事中,亦在这天会议之中,却始终未曾发言,他所想的,乃是如今太平军余部尚未平息,捻军气势正盛,西北回民起事及俄国虎视更急,而且与洋人交道多倚重恭亲王,一旦罢黜,短期之内,朝廷如何再觅决断之人?何况恭亲王一旦归隐,之前由其提拔的汉族力量会否受制,正欲开展的洋务事项如何得继?堂上诸人但凭自己喜好,夹挟个人恩怨,哪管之后场面如何收拾?正想间奏折与笔均传至眼前,钟麟怎肯随波逐流,遂将奏折细细看过一遍,旁边有人急欲议毕归家,等的不耐烦,便开始催促,钟麟不理,直至看到最后一字,方亢声道:
    “各位请恕失礼,此折谭某不能签名也。”
    旁边一阵哗然,有说“王公大臣议定之事,你一个小小御史也敢驳斥”者,有说“此乃圣意,何必迂腐”者,有说“不识抬举”者,钟麟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高声道:
    “自来国有大疑,始谋及卿士,否则安用会议耶!御史何职?国家言路也!职无大小,事有是非,岂能首鼠两端!恭亲王自议政以来,夙夜在公,我等皆知,岂能因流言离枢?何况议论未定,谕旨未下,公等何由知上意也?”
    “好,谭御史果然不愧清正风范,广诚愧为宗室,不敢发声,既然谭御史自有新见,不如另起一折,广诚愿意联名也!”
    钟麟往声处看去,知道说话者乃吏科掌印给事中宗室广诚,因自己兼署吏科给事中,所以有些交道,算不上知心,此人旁边站的恰是左副都御史潘祖荫,当下也附和道:
    “潘某与文兄各草一折,哪怕单衔上奏,必要直陈也!”
    当下有人取来纸笔,只见谭钟麟饱蘸浓墨,挥笔书曰:
    奏为遵旨议奏事:
    同治四年三月初十日奉旨交下惇亲王及编修蔡寿祺具奏折件,着王公大学士翰詹科道会议,又于十四日奉旨发下醇郡王等各折,着一并详议据奏,钦此!
    仰见皇太后、皇上审慎周咨之意,臣等恭阅惇亲王、醇郡王等所奏,均系为大局起见,恭亲王自议政以来,夙夜在公,尚无贻误,屡荷优诏,奖其贤劳,在圣恩非私于一人,此天下臣民所其信者也,至于召对之时,语言词气诸多不检,恭亲王渥承宠眷,自蹈愆尤,诚不得为无罪,一经天威震慑,当必愧悔交集,补救不遑,臣等伏念海内多事之秋,全赖一德一心,共资康济,而于懿亲为尤甚,若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观听,增宵旰之忧劳,于大局实有关系。
    臣等忝居谏职,未敢缄默不言,至用舍之权,操之自上,则非臣下所敢妄议也。臣等意见相同,谨合词缮折覆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一气呵成,竟无需改动半字,此折虽言语不多,甚至承认倭仁等拟定的恭亲王有罪等议,但言辞激烈,断然不许去恭亲王之职,旁人许多摇头,以为钟麟定因此言获罪,还是广诚,从钟麟手中接过笔来,领衔签字,旁边一些清正之人受此鼓舞,渐渐动笔,一时竟有四十余人附名,钟麟胸内热血沸腾,心道毕竟尚有同道之人也,忽然听得耳边一声轻咳,转过身来,才看见文祥正站在身后,凝视自己,双目通红,已然含泪,钟麟拱了拱手,也不搭话,就挪到了角落。
    却说会议散了不久,钟麟不顾旁人议论纷纷,静坐于翰林院,一个时辰之后,果然有宫内传旨,召之入对,钟麟理了下官服,随侍官而行,他虽来京多年,却从未踏入深宫一步,这次一路跟随,出翰林院,自东长安街进入天安门,过端门、午门、太和门,出宏意门,过筒子河,再从武英殿旁边穿过,便来到慈宁宫,钟麟顺宦官示意,跪在一处帘子之前的青砖地板上。良久,不见有动静,钟麟知道慈禧太后意欲惩戒自己,不过自己心安理得,也不惶恐,就静静伏在地上,足足过了两刻,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里面传出慈禧太后的声音:
    “好你个谭钟麟,当年哀家护你性命,保你不死,此次又是收拾你的对头,你却横生阻拦,莫非是以为哀家奈何不了你了?”
    “微臣不敢!”
    “你还不敢?当年你闯进六爷府,本就是拿性命做赌注,哀家是见你不为私利,方才成全了你,你以为你那么好的运气,总能赌赢?”
    “微臣此次所为,亦非私利,请太后明鉴。”
    “你——,你真是不知轻重,这几年,要不是哀家留意回护,没准儿早被六爷他们要了几回命了,现在不趁机出力扳倒他们也就罢了,反为他们说话,真是枉了哀家的苦心。”
    “太后保全之恩,微臣刻不能忘,也正因如此,微臣才不能不冒死为太后分忧。”
    “哈哈,笑话,这么说你所做的竟是为哀家好了?”
    “太后明鉴,微臣既为太后与皇上,也是为天下,不过天下本是皇上与太后的,所以说皆是为太后也不为过。”
    “好,那哀家就听听你这花言巧语,要是说不出个是非,就休要怪哀家刻薄狠毒了。”
    “多谢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向来宽宏,怎会狠毒呢?就算微臣受罚,那也是微臣获罪在先,怎会让太后承担恶名?”钟麟说完故意顿了一顿,听慈禧太后在帘子后面哼了一声,钟麟才接着道:“微臣以为,于公来说,眼下江南局势虽然渐稳,但河南山东等处捻匪巨患尤在,僧亲王倾尽全力,尚难速胜;西北之乱,去年已是损折名帅多隆阿,新任陕甘总督杨岳斌(即改名之后的杨载福)尚未抵达前线,军事更是短期难了;更要紧者,俄国欲壑难填,对我西北伊犁一带仍虎视眈眈,英、法等国犹在窥我东南沿海,当此危乱之际,最需重臣能臣和衷共济,太后虽能乾纲独断,但亦须恭亲王帮衬也。”
    “哼,少了他一个奕訢,难道我大清就再没有能臣了?”
    “大清人才济济,自然不止恭亲王一位,但是皇上毕竟年幼,太后虽垂帘听政,然台面之上,总须亲王相佐,太后试想,近日会议,诸位王爷多为恭亲王求情,一来说明其威望与人心向背,二来也能看出诸位王爷并没有自认胜之一筹者也。所以说人才虽多,但王爷中的大才未必多,就算有更在恭亲王之上者,内外事务何其繁巨,未经历练,如何骤然接手?一旦疏漏贻误,还不是得要皇上和太后劳心弥补?”
    慈禧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还有于私来说的?”
    “于私来说,恭亲王自先帝晏驾,总揽朝政已有数年,内外并无大错,太后一朝定罪,虽不无缘由,但毕竟仅靠蔡编修一折,又多无真凭实据,万难服众。而且江南战事方渐起色,中兴之势才刚开头,便议罪重臣,难免有兔死狗烹之闲言也。”
    慈禧太后恨恨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哀家就由得他嚣张跋扈,目无君长,永远骑在我们孤儿寡母头上,作威作福不成?”
    “太后息怒,微臣以为,经此一事,恭亲王必然愧悔,太后可明降谕旨,定其有罪,乃至剥夺一二名号,但却不削减其权,太后试想,如果恭亲王没有愧悔之心,以其性情,定然宁肯退隐亦不愿委曲求全,则落实其目无君长之罪,旁人自然无话;若其有愧悔之心,则必定明白太后早就对其行径忍耐已久,只是顾念亲情国事,大度相容,必来太后面前悔过,至时太后再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则能抑其气焰,使其明白君臣之分。若太后果真欲取而代之他人,亦须先觅可代之人为妥也。”
    “好一幅伶牙俐齿,这说来说去,好人全让你当了。”顿了一下又道:“哀家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只要他六爷能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哀家也不愿为难他,可你折子里的什么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协,话说这么难听,让哀家如何处置?”
    “太后圣明,此处微臣的确有危言耸听之实,望太后懿旨之中,严加驳斥,至于罪过,愿凭太后发落,微臣绝无怨言。”
    “发落发落,我看你就是仗着哀家奈何不了你。你倒也聪明,写个折子,先让广诚署名,就是罚也轮不到你是吧?”
    “全凭太后圣明宽厚,微臣为我大清,愿肝脑涂地。”
    不表其余,三月十六日,两宫太后以同治帝之名谕内阁曰,日前将恭亲王过失严旨宣示,原冀其经此惩儆之后,自必痛自敛抑,不至再蹈愆尤,此正小惩大诫曲为保全之意。如果稍有猜嫌,则惇亲王等摺,均可留中,又何必交廷臣会议耶。兹览王公大学士所奏,与朝廷之意正相吻合。现既明白宣示,恭亲王著即加恩仍在内廷行走,并仍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惟给事中广诚等摺内,所称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观听,增宵旰之忧劳等语,持论固属正大,而于朝廷办理此事苦心究未领会。谕在廷臣工,均为国家倚任,惟当同矢忠赤,共济时艰,毋得因此稍存疑虑,畏难苟安,致蹈因循积习。
    至此,恭亲王之议政王名号被夺,军机处权利也暂未恢复,随后文祥、宝鋆见机主动辞去内务府大臣之职,换为慈禧太后亲信,奕訢亦在请安折中表达了悔罪与忠诚,四月十四日,两宫召见恭亲王,奕訢伏地痛哭,两宫予以训诫,方命其重新掌握权力核心军机处,但再不提议政王之名,恭亲王果然深为收敛,也不多表。
    只见得春去秋来,才入九月,忽然连绵了几天细雨,天气骤然变凉,街上人迹稀少,这日钟麟在国史馆待至傍晚,撑了油纸伞匆匆归家,老远就见丫头刘氏在门口张望,钟麟加快脚步,见丫头连使眼色,钟麟向内一看,里面站了六名侍卫,虽有斗笠遮雨,身上早已湿透,钟麟忙沿着石板路,往里走来,堂内虽点了灯,仍有些昏暗,钟麟打眼看到文祥坐在桌前,对面一人,仔细一看,竟是恭亲王,旁边还立了一个宦官模样的人。钟麟连忙上前,一躬到地,道:
    “下官不知王爷与文大人大驾,万望赎罪。”
    说罢欲行跪礼,恭亲王站起身来,却没向前,文祥赶紧搀住钟麟,道:
    “谭大人不必多礼,之前谭大人能为王爷仗义执言,本该早来道谢,只是俗务缠身,也要顾及谭大人的清名,拖到今日才来拜访也。”
    说着硬要往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搀,小院门堂本小,只摆了两张椅子,钟麟要是坐下,文祥必然就要站立,钟麟哪里肯坐,撇眼看到颜氏正垂手站在堂东通往卧房的门口,忙吩咐颜氏再取一个凳子,换了新茶,钟麟叮嘱颜氏关了院门,到灶房燃了好柴,请院内的侍卫进去烤火,恭亲王使了个眼色,那太监模样的人也到厨房去了,钟麟再请两位坐定,自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朝恭亲王与文祥各抱了下拳,道:
    “文大人客气,下官既是言官,王爷无端获罪,发声乃是本职,何须言谢也。”
    文祥本性豪爽,当下抱拳道:
    “哈哈,常言道疾风知劲草,那日文祥亦在堂上,谭大人话语掷地有声,一扫之前沆瀣之气,不啻扭转乾坤也,别人不晓,文祥焉能不知?当年谭大人硬闯王府,君子胆魄,清正风采,文某早已佩服之极,屡想结交,却又无缘,谭大人若不嫌弃文祥粗鄙,今后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岂敢岂敢,下官位低职微,怎敢与大人并称?”
    “文卿兄,莫非是看不起文祥?”
    “既如此,多承博川兄抬爱,钟麟恭敬不如从命也。”
    “哈哈,爽快,文卿兄,今日我与王爷冒昧而来,除了致谢,还有一事。文卿兄在翰林院引领实务议论,自成一家,早就名震京城,是以想听听老兄看法。”
    “哪里哪里,钟麟不过逞口舌之利罢了,倘若真能为王爷解惑一二,则幸甚矣。”
    “还是请王爷说吧。”
    二人皆看向恭亲王,恭亲王嗯的一声,道:
    “其实事情也简单,就是本王早欲开办洋务,无奈总是受到各方掣肘,朝廷那帮老糊涂倒也不难对付,只是无论办什么事情,总觉堪以胜任的人手远远不够,依谭御史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
    “下官明白了,王爷之意,乃是如何寻觅人才也。”见恭亲王微微点头,方接着道:“王爷也知,我朝在道光年间,方开关口,至今不过二十余年,文人雅士,多不屑与洋人交道,真正交道者,又多是十三行下层,不通文墨,是以此种娴熟人才,本就寥寥无几,并非王爷寻觅不利也。”
    文祥插口道:
    “那文卿兄算不算一个?”
    “差之远矣,钟麟连一句洋文都不通,哪里算什么人才?”
    “可是同文馆那帮子人倒是通了洋文了,也没有几个顶的了事的。”
    钟麟见恭亲王微微点头,并不多话,便接道:
    “其实王爷已经知道,人才既然难觅,则惟有着力培养也,同文馆已经开办数年,但只学习翻译、各国公法等事,自然不能更多用于洋务,倘若设立天文算学等科,招聘西人教习,则此种人才必源源而出也。”
    “此事本王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听人讲,天文算学较翻译尤难,恐难以遽成也。”
    “王爷能否考虑自满汉贡生、举人、进士、翰林等各项正途出身五品或六品以下京外各官中招考学生,彼等天赋较高,或能速成也。”
    恭亲王连连点头道:
    “看来与本王想到一处了,不过此事影响甚大,恐需一二年筹备也,本王原打算邀谭御史赞画,可是之前既为本王说过话,则未免让人怀疑阿谀,谭御史之大才,外放必也能成我大清栋梁,一方依托,谭御史既然以繁缺知府记名,文大人,查查还有没有大府之缺,尽快外放了罢。”
    第六十六章 谭钟麟上任杭州 左宗棠筹谋造船
    谭钟麟离京之时,同年挚友,三湘才子李寿蓉依依相送,回忆十余年间两人相识相知之谊,一朝道别,感怀自伤,捻笔书就长诗《送同年谭文卿钟麟太史南下》,今集其中数句,以观二人之深情厚谊也:
    有鸟生南山,临风出北垂。自伤笼中翮,羁阻不能飞。
    念君行路难,悢悢使心悲。言采东篱菊,饮啄相追随。
    却说谭钟麟最是思念左公,文祥问及意欲何方,钟麟便称愿到东南闽浙一带抚恤流亡,文祥一看,闽浙二省,唯杭州最为有名,虽然兵战数年,破坏殆尽,但自从左宗棠收复以来,开始招商,繁华之气渐起,知府一职,乃是天下少有之肥缺。现任知府薛时雨,还是同治二年左公亲自保举,左公经常提及,与钟麟同为清正之人,是以不愿顶替,哪知薛时雨体弱多病,又为同僚诋毁,心灰意冷,经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多次请辞,同治四年十二月廿二日,上谕浙江杭州府知府员缺紧要,着马新贻于通省知府内捡员调补,所遗员缺着谭钟麟补授。
    马新贻早就听说谭钟麟德才兼备,哪肯轻易调补,只委任已补严州府知府刘汝珍暂时署理杭州,虚位以待。却说在京好友得知钟麟外放,皆来庆贺,直忙过了次年正月,仍络绎不绝,钟麟也受不了凡俗,终于收拾行李,暗自托付郑庆庄代为处理房产诸事,定于同治五年三月初六这天起行,看看只剩三四天,这晚李寿蓉孤身来拜,钟麟知道好友多年郁郁,自少不得安慰劝解,李寿蓉也决定再于京城守上一二年,倘不起色,干脆辞归,觅一书院教读为乐,正说间,颜氏抱了牙牙学语的宝符出来相见,这孩子生的聪明伶俐,远胜宝箴,钟麟甚是喜爱,颜氏因寿蓉乃是丈夫挚友,向来都不避讳,寿蓉看着宝符,也是越发的中意,想起上年闰五月才生的爱女,不由得就有了想法,原来钟麟虽答应了邓廷楠的娃娃亲,但是因为邓公毕竟仍在福建,两人尚未谋面,所以定亲之事只有少数家人知道,寿蓉旁顾了些它事,终于踟躇道:
    “文兄,小女闰儿你也见过,比符儿小了不到一岁,还算伶俐,你看——”
    寿蓉不好直说,就停顿下来,钟麟何等聪明,当即明白了寿蓉之意,只好将左公保媒之事说出,看到寿蓉满脸失落,甚是不忍,转念想起一人,遂道:
    “子实兄正室于去年初亦生有一子,取名嗣同,愚弟很是熟悉,其天资远胜符儿,仙兄与子实兄同在户部,也算挚交,何不结亲?倘使仙兄果真有意,就由愚弟来保这桩大媒,讨口喜酒如何?”
    寿蓉本是见到钟麟将要离京,又骤见宝符,才有此想法,之前并未着意女儿亲事,被钟麟一说,也想起了谭继洵的这个儿子,与女儿同岁,又是嫡生,寿蓉见过,同样眉清目秀,不逊宝符,两人都是户部主事,虽管理不同省司,却也恰是门当户对,转而喜道:
    “要是文兄肯说,愚弟自是满意,就是不知子实兄——”
    “仙兄放心,包在愚弟身上。”
    次日恰好谭继洵来拜,钟麟说起亲事,继洵大喜,因为李寿蓉才名甚高,又早自己两科,李闰亦是嫡女,自然答应,钟麟专程给寿蓉去送消息,并看望了王氏及不满周岁的李闰,说来也怪,这李闰见了钟麟,很是欢喜,几度手舞足蹈,咯咯大笑,寿蓉心想既然与好友做不了姻亲,干脆让女儿认个义父,这样也算一家人了,说出之后,钟麟爽快应下,当下寿蓉又置便宴,持住刚会爬行的李闰行了大礼,主宾欢喜不表。
    却说三月初六这天,暖风习习,忽而又有小雨,潘、翁、李、郑、吴等诸多好友分别备宴,把酒相送,直走出十里,方渐停息,李寿蓉、吴文焕等皆有诗文相送,钟麟携带颜氏及宝箴并丫头刘氏坐了马车,由文祥调派了十名差役护送起行。钟麟离京是因不堪接待俗事,到了路上,又觅了客船,反而不急了,既然能在船上、客店读书,又何必让别人觉得自己迫不及待呢!到了山东地界,钟麟还惦念到玄武观一游,原来朱教玉自前年匆匆别后,又到了师叔玄诚子观中修行,钟麟惦念教玉当时心情不佳,此番到了藤县界地,船舶微山湖。钟麟打听知道,自打捻军伏击僧格林沁于曹州,朝廷改派曾国藩剿捻,曾国藩即在徐州、济宁、临淮、周家口四镇驻兵堵剿,捻军受阻,转战突入湖北。近期滕州等地,还算安稳,便在岸边客栈安排了家人差役,带了头目,就往千头山打听而去,教玉果在玄武观,此观较凤栖观更大,玄诚子正在闭关,教玉与两个道童伺候,见到钟麟大喜,钟麟观教玉情绪比两年前大有改观,自然高兴,只是教玉虽在修行,心性却依然单纯,喜怒往往表露于外,跟十余年前差异不大,也是难解。盘桓了数日,约定来日浙江相会,方登船南下,直到六月十四日,才抵达杭州。
    钟麟将家眷安置在客栈,连夜来拜巡抚。这马新贻乃山东曹州府人,比钟麟大一岁,年少成名,二十七上即中进士,一直在安徽做官,曾为江忠源短暂效力,屡次与太平军交战,渐渐升迁,同治三年自安徽布政使擢为浙江巡抚,因钟麟好友杨昌浚任浙江按察使,数月前又升为布政使,自打知道钟麟补授浙江知府,就多次对他提起,是以早闻钟麟之能,他深知多难之际,人才难求,杭州大府,一省最重,是以对钟麟深有期盼。见到帖子,亲自迎了出来,两人客套几句,马新贻见钟麟果然一身正气,谈吐不俗,忙携了手引入内堂,钟麟行礼拜见,两人又寒暄一番,钟麟约略说了路途情形,马新贻有心结交钟麟,执意要求平辈相称,渐渐交谈起来,只听马新贻道:
    “早闻文卿兄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卓绝,只是我浙江久历兵戮,生民困顿,盗匪迭起,大股虽经左季帅剿灭,小股仍时有作乱,当此危艰,恐要文卿兄受累矣。”
    “承蒙燕门兄抬爱,钟麟但听调度也。”
    “既如此,弟明日即可拟折奏明朝廷,请文卿兄知我杭州,眼下杭州由严州知府刘太守署理,诸事繁巨,明日就请兄台前去交接,谕旨到前,暂为署理如何?”
    “这,愚弟久居京城,甫经外任,宜先理小城,以求熟悉,骤担大府,恐难当重任,辜负殷望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过谦,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谭御史之谋事老成、处断果决、学识通达之名,莫说是区区知府之职,便是愚弟之位,也能胜出甚多,愚弟不妨明说,这杭州知府一职,为老兄悬置已久,其实也不过一跳板耳,亦是文卿兄所谓熟悉政务之需,不须几载,老兄定成朝廷股肱也。”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也就定了下来。钟麟历练多年,深感知府之职,并不易为,对百姓而言,不如县令亲近,对朝廷而言,又远逊抚、学、藩、臬诸司,夹在中间,往往难受,何况还在省垣,与诸司同城而居,当年左公即对此职甚为鄙弃,不过,自己与左公虽情同手足,毕竟各有所长,眼下能为巡抚如此看重,当然不能妄自菲薄,两人又谈了些其它事务,钟麟感觉到,马新贻的确算得上老练,其于漕运、盐政、河工等处自有见解,而凡此种种,正是循吏所需。后又因马新贻乃是回族,便说起陕甘回民起事,钟麟难免想起温家兄弟,也不知是否受到牵连。马新贻因为家族内迁多代,虽有回民习俗,但多已不甚在意,说起西北,直对时任陕甘总督杨岳斌摇头不已,断言其事非此帅所能了也。
    其余杂事不表,次日钟麟果到知府衙门交接,安顿好了家眷,就开始翻阅卷宗,接见衙署各人。浙江久乱图治,百废待举,首务乃是除暴安良,但自己新来乍到,毫无根基,是以打算先着手清理赋税,抚恤流亡,尽快掌握僚属情况。杭州收复两年多,多有各地歹人巧取豪夺之事,之前薛时雨就因处理此等案件而犯他人利益,遭到诋毁,钟麟暗下决心,定要秉公断理,绝不畏惧流言,正沉思时,忽报杨昌浚来访,钟麟迎了出去,两人自楚军大营一别已有五六年,见面自少不得寒暄,各道别后之情,杨昌浚虽高居布政使之职,但因从前渊源,对钟麟甚是恭敬,两人分宾主坐定,攀谈起来,只听杨昌浚感叹道:
    “真是光阴易逝,初见文兄之时,弟与壮武、忠武、勇毅诸公尚在先恩师身前侍奉,回想当年与文兄等在座前议论时势,犹如眼前,未曾想眨眼之间,诸公竟已驾鹤,好是感伤也。”
    “忠节公文章经世,才干济用,门下高足,弃科举而赴大义,成我湘楚诸军之根基,如今石泉兄、芗泉兄均居高位,罗公当含笑九泉也。”
    “唉,不说也罢,身居高位,烦恼亦多尔。前番芗泉兄来信,意下大帅执念用其取代郭公筠仙,甚觉不安,外间亦是谣言纷起,不知者均以为愚弟与芗泉兄所居之位乃大帅为己谋私,弟深觉不值也。”
    “老兄莫要多虑,左公心纯,何惧蜚语,眼下正全力谋划船厂,福建贫瘠,势要浙江、广东助力,郭公格局略显拘囿,大约才有此事也。”
    二人所说,乃是之前左宗棠因广东厘局不振,兵战推诿,参奏署理巡抚郭嵩焘办事不力,保举蒋益沣实授广东巡抚之事,此事造成左、郭二人关系破裂,之后郭嵩焘常有左宗棠忘恩负义之说,左公也不辩解,后世史家有引郭公所言而讦左公者,亦值商榷也。且说二人遂谈起造船之事,原来左宗棠一月前趁朝廷令议洋务之机,提出要在福建选址建造船厂,分别就选址、造船机器购买、聘请外国工程师、筹集款项、培养驾驶人才、采购煤炭等方面进行了详致的谋划,并重点就兴办洋务是否有损国体之事长篇论证,引起慈禧太后、恭亲王的重视,很快获批,钟麟知道此乃左公半生夙愿,之前因在路上,尚不知情,今番听说,自是高兴不已,钟麟最关心者,是如何培养一批年轻的海军人才,见杨昌浚尚无消息,即决定写信与左公商议。正谈间,忽闻衙前一阵鞭炮声响,杨昌浚知道有人来贺,钟麟心道自己初来杭州,除了杨昌浚外并无其他好友,正疑惑见,只听属下报来:
    “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大人来贺。”
    钟麟才想起胡光墉,他早知左公甚重此人,只是与他已十数年不见,一时没有想到,忙起身来迎,杨昌浚一同起身道:
    “果然是胡雪岩,此老两月前即不停着人打探文兄行程,期盼已久也,愚弟恰好有些俗务,就先不打扰矣。”
    两人边客套边迎了出来,那胡光墉早立在门口,钟麟打量,只见他身材并未发福,反倒显得有些瘦削,与先前预计的形象不太相符,一把长须,眼神犀利,倒是从前模样。胡光墉见杨昌浚一同出来,怔了一怔,连忙拜答。杨昌浚则看着胡光墉身后的贺礼,打趣道:
    “还是文兄面儿大,就算大帅面前,也没见雪岩兄出手如此阔绰过。”
    “哎呦我的财神爷唉,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帅那脾气,乱送东西还不把咱给砍喽!”
    杨昌浚大笑告辞,自然各又拜别,只见胡光墉异常热情,还未进署,即一把拉住钟麟的手,寒暄起来,倒令钟麟颇不适应,他也不恼,两人携手进了后堂,胡光墉吩咐伙计将礼品送往后院,钟麟忙止住,正色道:
    “雪岩兄这阵仗,怕是要让外人以为新知府乃是贪财之人,我看这些东西,稍后还是带回吧。”
    “文兄这是哪里话?咱老兄弟多少年没见了?还是道光爷没的那年吧?呃,这整整十六年不见,好不容易见着了,哪有拒之门外的说法?”说着朝伙计们摆手示意,伙计又行动起来,钟麟欲要阻拦,胡光墉拉住他的手道: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是些日常家用,咱就是不送来,文兄也要置办的?要不这样,就折成银子在文兄的账上扣除,再说了,咱这样做也有道理,你总要听一听不是?”
    “那也不能如此招摇不是?谭某历来自诩清正,雪岩兄莫不是故意要坏谭某的名声?”
    “怎么就坏名声了?没错,咱是阜康钱庄的老板,可咱也是有官职的,不是那什么小小知县知州的,是道员哎,比你这个署理知府高吧?而且咱还是按察使衔,正三品,爵帅说了,过几天要为咱请个二品布政使衔呢,你见过二品大员巴结一个从四品的知府嘛!”
    钟麟听胡光墉油嘴滑舌的,也顾不得拿捏文言,直笑道:
    “净吹牛,还二品大员呢,你怎么不说给你请个黄马褂呢?”
    “哎,也不是没可能,还要借文兄这句吉言。二品这事,要吹牛也是爵帅吹牛,不信你问他老人家就知道了。”
    “看看,谁说的过你呢,爵帅对你满意,是看你能办事,可不是让你投机取巧,你老兄光在这儿说好听的,阜康钱庄都开了多少分号了,可别贪得无厌,发黑心财。”
    “那哪能呢,满浙江打听一下咱胡光墉这名号,哪个说咱发黑心财的,都说咱扶危助困,救苦救难,积德积善,咱没忘了老兄当年的叮嘱呢。今儿这不也是给老兄撑排场嘛,你说你初来乍到的,谁服气你呢,有今儿这一出,就说这杭州城,保准没人敢轻看你老兄一眼。”
    “死的能让你说活,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嘴,但是你再怎么巧舌如簧,在谭某这儿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哎呀我的老兄哎,这个可以对天赌誓,咱胡光墉什么时候都没有打过你老兄的主意。”
    “那你这般阵仗是图什么?”
    “图什么?图报恩呗,咱看透了,你老兄是大贵人,十六年前咱落魄狼狈,老兄一句话就给摆平了,五年前,王中丞殉国,咱又是走投无路,要不是你老兄金口一开,爵帅那般神武,哪识得咱这号人物?”
    “此事你能知道?”
    “这个爵帅早都跟咱说了,老兄又何必隐瞒?是不是怕咱缠着你再开金口?放心,老兄要再开金口,咱这黄马褂就没跑了,嘿嘿。”
    “越说越没影,你就不能说点正事?”
    “正事?对了,您老兄不是记在咱账上一笔银子嘛!咱今儿给您带来了。”
    说着便递过一张阜康钱庄的兑票,钟麟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明是两万九千多两,不由大惊道:
    “你胡说什么?谭某什么时候在你钱庄存过这么多钱?”
    “哎呀,你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你不是把咱送的一百两记到咱账上了嘛,咱就算中等贷息,每月三厘,十六年是一百七十二个月,昨个让账房才算的,肯定没错。”
    “那一百两谭某也没说要啊,再说了这存在账上也得算存息,怎么算成了贷息呢?”
    “你老兄是雪中送炭,当你入股,那不是贷息是什么?”
    钟麟明白胡光墉这是欲借机报恩,肯定不许自己拒绝,更无法仔细算这笔账,转念道:
    “得来,那这张银票还存你的钱庄,什么时候急用钱的时候再取,这总可以吧。”
    “这个好说,回头咱就再给你记在账上。”
    “今后还是按存息算吧,钱数多了,你虽家大业大,但开销也大,谭某岂能给你放贷?”
    “哈哈,这几年托老兄的福,区区几万两,咱还放不到心上,这样吧,今后咱给你算贷息最低的二厘,只要咱阜康钱庄不倒闭,你老兄随时取用。”
    胡光墉见钟麟还要争执,连忙将银票收在怀中,岔开了话题,遂又定下改日在西湖上为钟麟接风,谈论些其它话题不表。
    第六十七章 解难题问计隐士 释前嫌举荐人才
    曾任杭州知府的椒陵(今安徽全椒县)薛时雨(字慰农),乃是晚清著名词家,去官后主讲崇文书院、尊经书院等处,遗《藤香馆诗词抄》六卷。今录其咸丰十年所作《哀杭州》,以悯当时之惨状:
    杭州十万良家子,可怜困守危城里。揎臂难收一战功,尸骸枕藉西湖水。
    西湖之水流潺湲,昔时宴乐今烦冤。烦冤无告鬼夜哭,苦雾愁云塞山谷。
    天竺峰颓鹫岭秃,菩萨攒眉狮象伏。吁嗟呼,佛若有情佛亦哭!
    却说谭钟麟入主杭州府,自打杨昌浚、胡光墉高调来贺,在省大小官员、士绅闻风而动,上至巡抚、将军,下至县门小吏,贺单络绎不绝,钟麟一时疲于应付,哪还顾得上什么政务,直忙了一个月,方渐渐消停,早有一名姓宋的文书整理好了贺单名录,颠颠的报了上来,钟麟一看,不但有来访名录,竟然还有未曾来贺之名单,钟麟心道,来贺者当需回拜,这不来贺者要什么名单?当下纳闷,原来这文书久于官场,深谙多数官员与人交际之道,稍微一说钟麟便明白了,大意是让自己注意这些没来的人,以后好给他们些苦头,钟麟听得好笑,却也暗叹如今官场积习竟是如此败坏,与人亲疏不论贤拙优劣而仅凭贺礼交际,不由警醒自己,决不可在这口大染缸里迷失本心。当下看那未贺的名单,第一人便是东城讲舍主讲高均儒,钟麟在京之时便听郑庆庄谈到,其同乡高伯平以廪生之身教化一方,行端学厚,善经世济用之道,大有罗泽南之风度,惟性格狷介,见行检不端之文士则绝之如雠,人苦其难近,此种人倘真若鹜来贺,反令钟麟失望也,当下心中一动,便对那文书道:
    “宋先生,这东城讲舍可是在菜市桥畔那个?这高均儒是不是行字伯平?”
    “正是这位酸儒,以前薛知府在时,对他比较恭敬,请他来主讲东城讲舍,谁知道这人蹬鼻子上脸,小小一个廪生,很是孤傲,还当众辱骂过知府大人,薛知府是不与他计较,我看谭大人应该好好收拾他一番才好。”
    “嗯,好,你叫上两名差役,咱们这就去会会这位酸儒?”
    “这,这,这也太急了吧?小的的意思是,不如以后找个由头,悄悄把他逐出杭州便了,大人这才上任不久,为了这事兴师动众的,传出去……”
    “不必多说,我进去换件衣裳,你也准备一下,挑两个精明的差役,别叫些呆头呆脑的人去。”
    “好来,既然谭大人着急找回面子,那小的们还有甚话好说……”
    钟麟见他还要唠叨,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宋文书很有眼色,忙颠颠的张罗差役的事去了,钟麟进到内堂,呼颜氏取来便衣,褪了官服,将一身藏青色文士长袍穿着停当,整理一下,自京城带来的行李中取了卷前朝的画作,又挑了几样别人送来的现成贺礼,出来见宋文书等早准备好,钟麟将画交给宋文书,吩咐两名差役带了礼物,便往菜市桥而去,那宋文书边走边问:
    “谭大人去见那酸儒,怎么还带这么多礼品呢?”
    钟麟有意戏弄,便沉吟道:
    “宋先生,有道说先礼后兵,明白否?”
    宋文书忙点头道:
    “明白,明白,果然还是大人思虑周全,咱这么厚礼而去,就算是把那酸儒直接赶出杭州,别人议论起来,那也是他姓高的不识抬举,小的今儿又在您这儿学了一招呢。”
    钟麟微微一笑,也不辩解,几人走了不大一会儿,便到了地方,只见小小一个院落,大门紧闭,门楼上书四个遒劲大字“东城讲舍”,钟麟之前了解过,此所讲舍乃是薛时雨初知杭州时,抚恤赈济之余,临时搭建,因为请了高均儒主讲,是以名气渐大,此刻已当巳时前后,里面隐约还能传出讲读之声,钟麟示意一下,宋文书忙上前用力的拍打大门,良久才见一名小厮出来开门,只听宋文书道:
    “大白天的,门关这么严实作甚?快去告诉你们主讲一声,说咱们杭州知府老爷在门口等着呢,让他赶紧出来迎接。”
    钟麟紧蹙眉头,见小厮匆匆进内,里面隐约一阵骚动,只见那小厮又跑出来,懦懦道:
    “咱们主讲师傅说今天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请知府老爷先回。”
    那宋文书忍不住了,大声道:
    “谭大人您听,咱就说这高酸儒谱特大,这下您可晓得了吧!”他还不忘故意把高均儒说成是高酸儒,看见钟麟没动声色,便转身对那小厮恶狠狠道:“你再进去通报,就说门外好多差役呢,他再不出来迎接,咱们就进去拿人了。”
    小厮忙不迭的又进去禀报,不一会就听见里面一声大吼:
    “让他进来把老夫绑走!”
    小厮讪讪的跑出来,对宋文书道:
    “老爷您看,主讲师傅他这样,可怪不得小的啊!”
    说毕站着不动了,那宋文书有些尴尬,毕竟这门外只有两个差役,还都提着礼物,真拿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自己又不愿在知府大人面前示弱,只能讪讪的低声咒骂了高均儒几句,才点着头对钟麟道:
    “大人您看,这人就是这德性,要不大人您先回,这儿交给我,我保准在明日之前让这个酸儒离开杭州城。”
    钟麟摆了摆手,咳嗽了一声,方对那小厮温声道:
    “你回去禀报你家主讲先生,就说秀水郑静轩先生的好友谭钟麟前来拜访,请先生务必赏光一见。”
    小厮又跑了进去,宋文书欲要说话,钟麟含笑制止,这次小厮进去的时间比较长,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又出来道:
    “我们主讲师傅请谭大人进去,但是说只请大人一人。”
    宋文书脸上大怒,正待发火,却听钟麟道:
    “这个不难,宋先生,明日我要各处回拜,请您先帮我列个顺序,这儿我应付的来,您们三位就先回吧。”
    “小的知道了,谭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咱身上了,不过大人也要小心,别干挨那姓高的一顿骂……”
    钟麟点了点头,再挥一挥手,宋文书将画小心的递给钟麟,两位差役将礼品放到门外的石台上,便往回走去,钟麟指着礼品对那小厮道:
    “劳烦小先生将这些东西搬进去。”
    小厮连忙答应,钟麟大步迈进门去,院子甚小,堂前新种的竹子尚未完全返青,走几步便来到讲舍门口,钟麟凝目望去,几个书生正在低头看书,一位头发花白,面色蜡黄的老翁正冷冷的看着他,钟麟猜想定是高均儒,连忙抱拳道:
    “晚生谭钟麟,拜见高先生。”
    那人略一抱拳,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冷冷问:
    “谭大人果真与郑静轩有旧?”
    “晚生与郑先生乃是挚交,是以早就知道先生大名,来杭以后,一直忙于俗务,今日才来拜访,还望先生见谅。”
    高均儒见钟麟说话客气,也就缓和了脸色,走出堂外看了看院内只有正忙的小厮,才重又抱拳,缓和语气道:
    “新官到任,自然政务要紧,此处小小讲舍,何劳谭大人亲自挂怀,老夫不善交际,还望大人见谅才是。”
    “哈哈,久闻高夫子品性高洁,不畏强权,方才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其实晚生此来,是有事向先生请教,万望先生不吝也。”
    高均儒早就听说这个新来的谭知府乃是翰林出身,而且在京城颇以敢言而闻名,心下也想结交,只是让他觍颜去拜,却是断难接受,方才小厮几次来报,本来很是失望,今番却见知府大人如此谦逊,话语间以晚生自称,反倒过意不去,于是问了年庚,长钟麟十一岁,遂道:
    “老夫虽虚长谭大人十岁,但大人既是天子门生,又乃静轩挚交,高某先前曾与静轩平辈相交,怎敢在大人面前妄自尊大,还请大人改口。”
    “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谭某既要请教先生,自非一二句所能说清,老先生莫非是打算拒谭某于室外么?”
    “哈哈,大人真是爽直之人,请恕老夫失礼,这边书房里请。”
    两人一番客套,方进了书房坐下,高均儒吩咐小厮上了茶,钟麟将所带的画作礼品送上,自又少不得推辞谦让,渐渐也就攀谈起来,先说了郑庆庄在京种种,钟麟自然刻意略过自己的一些行为,高均儒亦为老友一番欣慰,复又说起讲舍授课内容,钟麟也有一番恭维,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两人还是意犹未尽,高均儒命弟子备下便宴,邀钟麟就食,两人浅酌了几杯,只听钟麟道:
    “在下来拜先生,主要是有两件事想请先生指教,这头一件,便为崇文书院重新建成之事,马中丞与吴学使(浙江学政吴存义)交付谭某,要为崇文书院寻觅山长,谭某环顾这杭州城中,除了先生外,恐再无人堪以胜任也。”
    “谭大人过奖了,老夫愧不敢当,一来老夫年迈体衰,在这小小讲舍,已是勉为其难;二来崇文书院乃杭州四大书院之一,虽经战火,重建反为宏大,谭大人试看其他三院之山长,敷文书院山长仁和沈念农(沈祖懋),翰林出身;紫阳书院山长瑞安孙琴西(孙衣言),亦是翰林出身;诂经精舍山长归安沈菁士(沈丙莹)虽非翰林,仍是进士出身,老夫区区一名廪生,何颜入主崇文书院也?”
    “先生学富五车,只是素来看淡功名,江浙士子无人不知,何须过谦也?”
    “哈哈,多谢大人高看,所谓看淡功名,不过自欺欺人而已,大人亦是翰林出身,岂能不知科举之难矣!”
    “现如今国家危难,人才匮乏,科举成功者未必能用也,先生主讲经世济用之学,岂不正为时势所需也?”
    “谭大人所言非虚,不过一院之长,首先是书院之门面,老夫的确不敢妄自尊大,倘若大人非要老夫讲实学,老夫入院当一讲师亦无不可也!”
    “先生说笑了,以先生之才望,岂有不为主讲之礼?不过先生既然断然不肯入主崇文,不知可有合适人选相荐否?”
    高均儒沉吟片刻,方道:
    “合适人选倒也不是没有,老夫以为,首选乃是德清俞曲园(俞樾),出身翰林院,闻名东南,入主大院最宜,只是先前听闻沈菁士山长身体有恙,意欲请其替主诂经精舍,不知是否已经应下;还有一人则是旧人,倒也各种合适,就是不知大人是否会有芥蒂也。”
    “在下初来杭州,怎会与人存有芥蒂,先生赐教便是。”
    “哈哈,此人即是大人之前任,全椒薛慰农也。”
    “这,听闻薛知府乃是不堪杭州风气,方辞官归乡,如今复请其回,恐未必有意也。”
    “老夫与薛慰农乃是挚交,平时无所不言,早知其意欲著书立说,讲课雅处,这崇文书院建于跨虹桥西,西湖盛景尽收眼底,何其秀丽哉!至于薛公从前言论,彼时政务缠身,官场腌臜沆瀣,是以不爽,如今无官一身轻,心境自会不同。前几日方来书言,已自章门迎回其仲兄灵柩并安葬全椒,此生了无憾事也。老夫以为,倘若以马中丞之名盛情相邀,必会欣然而来,此公进士出身,又在杭州为官数年,政声上佳,为人信服,如今放鹿青崖,岂非一宗美谈也。”
    钟麟连连点头道:
    “既然先生如此盛荐,在下随后便回报中丞定夺,至时还望先生亦作书相邀,以动薛公之意也。”
    “这有何难,乐意之至,谭大人方才说还有一事,不知何事也?”
    “倒也不甚要紧,只是在下初来杭州,不通地情,府衙之中,虽不乏门吏文书,但了解下来,并无出色人才,不知先生可有推荐?”
    “此事也属正常,杭州久经战火,损折人才本多,又经恪靖制军(时左宗棠授恪靖伯爵)搜求一遍,马中丞、杨藩、王臬复各自搜求,所剩之人,多如老夫这般或者年老体衰,或者只知教读,不通政务。至于才品兼优,复又精通政务之上佳者,恐一时难觅也。”
    “倘若退而求其次,先生可有人选?”
    高均儒捻须思筹良久,方道:
    “大乱求治,须才孔亟,的确难以才德两求,若仅顾一处,老夫素来重德,当首先想及品行端良之人,只是当此危难之际,恐怕更须才能。观谭大人姿态持重,言语磊落,身怀才能而品行略薄者,或者反为熏陶,进而能成德才兼备之士,倒也算是化育一方也。”
    “过奖,过奖,听先生此意,当是已有人选也?”
    “倒是确有一位,杭州治下,余杭县内之仓前镇,有一世代读书之家,姓章。其祖父一代,有位章钧,号治斋,乃是廪生,老夫少年之时即闻其名,可惜无缘相见。其子章鉴,号晓湖,国子监生,擅长医药,略长老夫几岁,先时交往甚密,前几年已经仙去。章鉴有子章浚,取字楞香,如今当介不惑之年,早年举为拔贡,乡试六七次均不中,其人才思敏捷,颇为干练,不过据老夫观察,大约锐气过剩,感觉略为轻浮,倒也不是什么恶劣之徒,倘若能随大人历练几载,或能变得稳重,也算告慰故人矣。”
    “还请先生再具一贴。”
    钟麟见自己两件心事皆有所获,甚是高兴,连连举杯,直至半醺,方起身告辞,之后薛时雨果然入主崇文书院。不表两人各种客套,单说钟麟忙于回拜,直到过了中秋,方渐渐理出头绪,期间处理了一二件小案,也是干净利落。马新贻、杨昌浚等均是军功出身,朝中根基一般,知道钟麟久居京师,必多渊源,是以牵扯京城之案,多交钟麟审理。这天马新贻接刑部咨文,斥将嘉兴府举人鲍敏卿拘捕解京,马新贻即将案件发交杭州府,犯人起解之前,需照例过堂取供,钟麟升堂一看,那鲍敏卿乃一文弱书生,不似坏人,却是铁索锒铛,身贯三木,约是受了惊吓,不断发抖,只听钟麟一拍惊堂木,道:
    “鲍敏卿,本官且问你,功名已褫革了吗?”
    鲍举人颤声回道:
    “回禀大人,尚未革除。”
    钟麟命差役将他镣铐卸除,原来清例功名之身,不得受刑,是以有功名之人若是犯案,必先请朝廷革除功名方可用刑审理,既然这鲍举人尚未革除功名,不应身带枷镣而审。那鲍举人见钟麟按例办事,再有枷镣去除之后,身体渐渐安定,方低声问:
    “敢问堂上大人,不知小民身犯何事,而要刑提解京?”
    “怎么?你自己都不知道身犯何事?”
    “的确一无所知,小民以举人居家,种竹赋诗,一向安分,不知何处犯事也。”
    “可是之前曾有言语于朝廷不敬?或者从前战乱之时,与匪逆有所交通?”
    “绝无,之前战乱之时,小民隐居深山,与外人从无纠葛,平日诗赋,仅供自娱,连友朋之间亦无传阅也。”
    “本官知道了,既然如此,也不可稀里糊涂解京,且待本官替你问明缘由,在这之前,只好在班房委屈几日了。”
    第六十八章 新知府微服访查 奸书吏勒索奇严
    同治三年,薛时雨奉左宗棠调命,由上海赴浙江,出任杭州知府,开展抚绥事宜。自繁华租界,至战后钱塘,沿途所见,凋零不堪,目不忍睹。今集薛公彼时所作《入杭州城》诗中数句,以感当时之惨状也:
    蓬蒿没人庐,有草转无木。数里一见人,十室九空屋。
    荒村断鸡犬,官道走麋鹿。入城更愁惨,此劫洵太酷。
    文接上章,钟麟命将鲍敏卿暂收班房,次日,省垣多有文人墨客来府衙探问,钟麟暗中观察,皆属正派之人,心道此处必有曲折,便请马新贻咨文刑部,查询案由,刑部答复为勾通枭匪。钟麟再传鲍敏卿,鲍自陈身列士林,斯文一脉,绝不认得枭匪。谭钟麟揣测鲍举人可能因事得罪了京官,询问下来,果然是因地产与隔壁一家势大者有些怨隙。钟麟一边请在省诸名士来衙询查,并咨嘉兴知府,询鲍敏卿平常交往,均无滥交匪类情状;一边请马新贻再咨刑部,问何以知鲍通匪,原告何人。却是浙江道监察御史朱学笃( 字祜堂)所奏,这朱御史乃是咸丰九年己未科进士,山东聊城县人,在翰林院时对钟麟很是倾慕,多有结交,钟麟知其不是歹人,料想定是为人蒙骗,遂作书与朱,将情委说明,请其认真核查,不久,刑部又咨,就地开释鲍敏卿。鲍举人自然千恩万谢的去了,而钟麟以知府之身,交涉刑部,对京命亦不听之任之,明决果敢之品性,很快传遍省垣,杭州士人,无不钦服赞叹,马新贻更为看重也。
    琐事不表,却说过了中秋节又十余日,终于有些空闲,便惦记邀章浚入幕之事,钟麟不愿大动阵仗,当下着了便装,命两位干练差役,换成仆役打扮,将礼品缚于马上,带了高均儒的书信,三人三骑往余杭县而来。余杭县相距省垣三十余里,钟麟并不着急,原来自打那日从水路入了杭州城,至今已有数月,竟因公务俗务,尚未真正出过城,他便有意放缓,不走官道,顺便查看风情,刚出城时尚好,行出十数里,就见多处败屋颓垣,看规模之前也是殷实之所,本多水乡良田,如今极目数里,竟是荒烟蔓草,不见人迹,目睹之下,不由心伤,暗暗决意当要迅速清理荒产,招徕生民,以图复兴。又走出十数里,已远远看见县城,渐渐多了人迹,钟麟不断同乡民了解状况,方知道那些荒产皆是因为战乱,寻不到地主地契,已经荒芜近三年,却无人敢种,钟麟又是惋惜一番,心道总须觅一方法,了结此事,譬如限定时间,令地主前来认领,或者由官府代为管理,定下租赋,以后若有人持契而来,再行交接等。自己身在省城,灯红酒绿,一片繁华,哪想到乡间竟然这番模样。
    正自责间,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喊,钟麟示意两位随从下马歇息,便仔细去听,乃是来自路北一座半人高的院墙围成的小落,里面一处新粉不久的低矮房屋,声音便从那里传出:
    “咱也不想逼迫你,可是事先都已讲好,咱代你缴了田粮,你便将省出浮收的四成送与我,如今田粮已纳,你却反悔,岂不是恩将仇报么?”
    一人低声喏喏应道:
    “大官人饶了小的吧,事前确实已经讲好,小的也预备了银子的,谁曾想老母亲突然过世,这不就花掉了四五两,现下手里真的凑不齐十两了,小的手里这六两,是足足的纹银,大官人就可怜可怜小的,秋后地里收成了,一并还上行不?”
    另一人假装咳了数声,方叹道:
    “咱也不是不知道你是大孝子,可是这小户人家,下葬为何要这般铺张呢?你看,这说好的四成,现在连三成都不到,以后咱这生意还怎么做了?”
    “大官人体谅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你这娘们,忒不懂事,还不快过来给大官人多磕几个响头。”
    就听里面一阵忙活,片刻才听那人叹了口气道:
    “罢了罢了,算咱倒霉,谁让咱心软呢,不过呢,咱可告诉你吴三牛,下不为例,还有,不许对任何人说咱饶了你的钱,否则加倍过来收你的。”
    “是是……”
    只见竹门一开,一位身着镶边藏青袍子,高眉大鼻,留一把山羊胡子,年纪四十上下的文士率先走出,随着一位穿着白布短衫,脚下一双孝白鞋的矮壮汉子点头哈腰的相送,那人一下看见钟麟正在矮墙外看他,不由一怔,下意识的抱了抱拳,钟麟也抱拳答礼,那人大踏步迈出院落,朝那不断絮叨的汉子不耐的挥了挥手,便往县城方向走去,钟麟见那矮壮汉子直目送那文士走出数百步,才回头来,准备回家,钟麟忙上前拦住问:
    “请问这位大哥,方才那位大官人好一番气度,不知是何人啊?”
    那汉子仔细看了钟麟一眼,方道:
    “这位大官人可是咱们这一带的大好人,家住仓前镇,姓章,单名一个浚字,咱们这几年缴田粮可全靠这位大官人帮忙呢。”
    钟麟一听,不由失笑,不曾想自己专程前来邀请之人竟然先有这番偶遇,待会儿再见竟已算是熟人,不过钟麟对这代缴田粮之事更感兴趣,索性不去追赶章浚,便接着问那汉子:
    “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交谈,明明他来逼要银子,为何你还说他是好人?”
    “客人有所不知,这章大官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们都知道他不会真的逼咱,而且他代咱缴田粮,少说给省了二十五两,给他大官人孝敬个十两也是应该的,只是咱家里刚好遇了事,才弄成这样子的,客人行路渴了吧,请到院里喝口水!”
    “多谢大哥,我们几个赶了半天路,还真是渴了,就是不便叨扰大哥。”
    “唉,这算什么叨扰,咱家里也没什么,三两壶水是井里白打上来的,还喝的起。”
    钟麟再感谢两句,吩咐两位差役拴定了马,便随汉子进了院子,那汉子取出几个竹凳,放到院子的石案旁,又提来水壶水碗,替三人斟上,也坐了下来,钟麟询问了几句,知道此人名叫吴三牛,今年二十三,两年前才带着寡母与妻子从安徽宁国迁到此处,趁着战后地价便宜,将变卖的祖产,置了这十几亩上好稻田,因为有着一身的力气,勉强可以度日,去年修了这个院落,准备孝敬老娘,没想到两个月前老娘突然得病逝了,又说起这田粮,钟麟听得大吃一惊,原来今年吴三牛合该纳粮正课折色成银为六两四钱,去官府交下来却得三十多两,浮收多达四倍以上。而那章浚,仗了有些势力,又是能说会道,便帮这些乡人代缴田粮,从中赚取好处。钟麟思忖,这章浚表面好像帮了乡民,其实也是从中渔利,某种程度上也助涨了官府滑吏的气焰,没准暗中还有什么勾当,不由对其大为失望,遂打消了去请他的念头。钟麟将注意力转到纳粮上来,只听他问道:
    “你们纳粮时被勒索的情形,县太爷竟然不知道吗?”
    “这个,小的可不敢乱说,咱们小户人家,哪能知道县太爷的事情。”
    钟麟点头道:
    “那附近可有尚未纳粮之户?老夫在这余杭县也识得些人物,能说得上话,也可同章大官人一般,替其代缴了事。”
    吴三牛听钟麟操着官话,本以为只是路过此处,听他如此说,又细细打量了钟麟一遍,方拍手道:
    “知道了,客人也想同章大官人一般,赚些零花开销。”
    钟麟含笑点了点头,只见吴三牛喝了两大口水,又思量了半天,才叹息道:
    “客人来的晚了,本地乡民,都已经纳了田粮了,不过……”
    钟麟听吴三牛迟疑,催道:
    “不过什么?”
    “小的本不该说,既然客人问了,那就说了也罢,据小的所知,这附近,可能还有老周家没有纳粮,不过这老周家比咱还倒霉,家境本就不好,偏又死了男人,剩下孤儿寡母的,料理完后事,恐怕连缴正课的银子都没有,就别说给客人好处了,前天听说官家来催的急,周家寡妇上了吊,幸亏他家大小子已经十三岁,生的力气大,把人抱了下来,没有咽过气去,昨个里长来过,请乡亲们帮忙凑点,也不知道把正课凑齐了没,客人听了恐怕要嫌晦气了,所以小的才不肯说。”
    “如此正好,老夫也是头一回做这事,赚不赚的不打紧,先熟络熟络套路方是要紧的,大哥可愿意引我去他家看看?”
    “这有什么不愿的,客人要是能把这事了了,那可真是修了大德了,救一家子人的命呢,客人稍候,孩他娘,你把枕头下面那三钱碎银子给我找找,我顺便给老周家带过去。”
    里面女人说道:
    “咱家可只有这三钱银子了,你给人家了,咱咋办?”
    “别废话了,谁家还没个三急六道的,咱家地里还有粮,还能想办法,老周家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你有理,你有理,你没钱买盐了可别骂我。”
    闲言碎语不必细说,钟麟打听清楚,这老周家的寡妇三十四五,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分别取名家顺、家利,还有一个女儿,才五岁,就住在多半里处,钟麟随着吴三牛到了门口立住,三牛进去说明,一会儿,一位身着孝衣容颜憔悴的妇人在一个差不多高的短衫黑壮孩子的搀扶下出了门,看见钟麟就噗通跪下,连呼多谢恩人,钟麟听得可怜,忙让孩子搀起,还是吴三牛道:
    “谭大官人,老周家东挪西借,把正课银子刚刚凑齐,就拜托您帮忙缴了吧。”
    “嗯,这县衙粮房老夫尚不知在何处,吴大哥是否知道?”
    “这个知道,也不算远,一会儿小的和周家大小子一起陪您老人家去那粮房,能不能缴的成,可就全凭您大官人的能耐了。”
    钟麟点点头,悄悄叮嘱两位差役一人带了马匹先往县衙附近候着,自己带了另一位差役由吴三牛和周家顺带领,直奔粮房而去,这粮房就在县衙旁边,一张长条木桌横在门口,吴三牛唤了两声,才见一名书吏揉着眼睛慢吞吞的过来,钟麟递过票卷,那人拿过瞄了一眼,懒懒道:
    “怎么现在了才来缴,是不是非要官差去催要了才来?”
    钟麟强忍不耐,低声客套了两句,那人又道:
    “银子都带来了吧?”
    “是的,都带齐了。”
    那人又慢吞吞的取了秤和算盘,钟麟将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那人仔细的称了称道:
    “三两四钱,刚好与正课相符。”接着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方又道:“根据我大清律,你还需要交火耗七钱,地丁钱三两四钱,按粮津贴一两七钱,亩捐一两七钱,河运津贴二两,差徭折色一两四钱,田房税契三两,共计十三两九钱,之前官差催缴一次,茶水浮收一钱,共计十四两整,银子都带来了吗?”
    “这,这位官家,老夫也是熟读大清律的,自打雍正爷定了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后,火耗、地丁已在正课之内,这其他事项,大清律里也没有啊?你们这样收课,县太爷知道吗?”
    “你胡说什么!看你这穿着口音,也是个体面人物,怎么敢在这儿大放厥词!咱们这税是巡抚老爷和知府老爷亲自定了的,关县太爷什么事?”
    “那巡抚老爷和知府老爷也不能违背大清律呀!”
    “大胆!这是你可以说的吗?现在杭州才收复两年多,你就看看咱县太爷住的衙署,如此破落,那不需要重建的吗?整个浙江省,有多少衙署需要建,有多少城墙需要修,有多少军费需要开支,军国大事,你懂什么?”
    “是是是,可是,我听说之前仓前的章浚章大官人来缴田粮时不需要缴如此多的?”
    那人恶狠狠的盯了钟麟一眼,粗声道:
    “你也配提章大官人的名字?人家章大官人有功名,免得掉一些税,而且人家马上要做知府老爷的师爷了,你去跟他比?”
    钟麟一怔,心说我这还没打算请呢,这些人就知道了?定是那高老夫子提前泄露了消息,可是就算高均儒提前透漏消息给章浚,章浚也不该大肆宣扬啊,看来高均儒之前说章浚才高于德,也算看的透,当下顺口问:
    “要做知府师爷的事,是章大官人亲口所说?”
    “这还用亲口说?这么小个余杭,从县太爷到小百姓,谁不知道?你这人也是,唠里唠叨的,忒是烦人,这银子你到底还缴不缴了!”
    “缴缴缴,您看这正课我们已经缴了,要不您先把正课的收据开了,等我们凑齐了其他,再来缴杂税好吗?”
    “笑话,我给你开了收据,你要是不来缴了,那这银子我找谁要去?”
    “也是,既然这样,正课咱们也先不缴了,您先把银子退给我们,等我们凑起来再交吧!”
    “不行,我给你记个账,出个条,你凑齐了其余银子后,连条一起带来,再给你开收据就得了。”
    “这算什么道理?既然您不能开收据,那我们理应先拿回钱才行啊?”
    “你歪理还多的很,好,之前官差催缴费银一钱,之后恐怕还得催缴,先预留一钱,方才给你算账解释,也不多收,一钱,我先拿出三钱,别的给你。”
    说着从碎银子里挑了块成色好的掂了掂,装进自己怀里,将其余用力一推,碎银子散落了一地,吴三牛、周家顺连忙满地的去捡,钟麟冷冷看了一眼,只见那滑吏眉毛斜扬,眼角看天,重重哼了一声,钟麟也不多话,转身便走,吴、周二人捡完银子,连忙追赶过来,见钟麟并不停步,吴三牛急道:
    “谭大官人,您看,这不但没缴成,反而折了三钱进去,这要是回去,老周家还不又得上吊啊?”
    钟麟径直走到县衙前,方停住道:
    “老夫今天要闯这县衙,告那勒索的粮房,你们两位敢不敢给我做个证人?”
    “这,小的怎敢跟官老爷们做对?”
    钟麟叹了口气,才道:
    “唉,以后的年岁还长,你们总不能一直受如此盘剥吧?这样,老夫可以保证你们不会有事,而且只要你们给我作证,我保证今后田粮的浮收绝不超过正课,怎么样?”
    吴三牛见钟麟说的坚决,又在心里盘算了半刻,才咬咬牙道:
    “好,小的就再信大官人一会,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二人待会儿只要如实来说就行了,现在,你们先去敲那喊冤鼓去!”
    吴三牛看了一眼周家顺,才道:
    “大小子,这是你家的事,你去敲鼓吧,谭大官人会为你做主的。”
    只见那孩子摸了一把额头就冲到衙门口的鼓前,拿起鼓槌就敲,旁边差役来拦时,已经响了数声,众差役拦住,不多时,衙门大开,一位头戴圆帽的师爷模样的人摇摇摆摆的走出来,看着众人尖声道:
    “是谁在敲鼓,莫非是有什么冤情吗?可有状子呈上来?”
    钟麟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本官是为这余杭的万千百姓伸冤来了,要什么状子?即刻叫你们县令钱国珍来见本官。”
    第六十九章 大帅奉旨征西北 义商许愿立药房
    左宗棠收复新疆时,门下书吏陈彤辅(字笛斓)小左公近三十岁,却被左公誉为铁笔先生,湖南省博物馆馆藏左宗棠诗联“先生铁笔常惊虏,战友同心可断金”即赠与此人,今录其题于迪化(今乌鲁木齐)丞相祠之挽联,以观时人眼中左公之伟业:
    提挈自西东,帕首靴刀,十年戎马书生老;
    指挥定中外,塞霜边月,万里寒鸦相国祠。
    上章说到,署余杭县令,宛平举人钱国珍,这日听得外面鼓噪,着师爷先去查看,不多时师爷报了回来,已经料到不妙,忙出衙来看,因为之前也去拜见过谭钟麟,故而认得是新任知府,当即跪下行礼,钟麟也不多话,只说要借这余杭公堂一用,钱知县自然唯唯诺诺,迎了进去,请钟麟坐了正位,自己只在旁边陪坐,先问周家顺及吴三牛先前所见,二人如实回答,再出签带粮房诸人,先前那小吏来到堂上,一眼看到县太爷尚在一旁堆笑相陪,而钟麟肃坐在正堂,冷冷盯着他,早已吓得六神出窍,颤栗着两股跪于地上,对原告的指控供认不讳,并交代了主使及诸人所得好处,粮房一班人哪敢抵赖,很快便将几年来贪腐、盘剥情由交代清楚,一一签字画押,钟麟问钱知县大清律,除了没收赃款,罪魁粮房主事杖一百充军,其余伙同按情节轻重,分别杖八十、五十、二十不等,钟麟深知衙役诸人平日定受众犯好处,难免于行刑时百般回护,遂定下次日午时衙前亲自监刑,邀附近乡民来观。
    当即搭好刑台,天色已晚,便在县衙歇息,钱知县欲邀士绅来陪宴饮,为钟麟断然拒绝,只简单用了便餐,一晚杂事不表,且说次日,百姓听说知府老爷亲自来为他们伸冤,一大早已将衙前空地占满,接近午时,钟麟在知县陪同下出衙,百姓齐呼青天,县丞宣读完罪犯情状,钟麟复立于刑台之上道:
    “父老乡亲们,我浙江多年战乱,官匪交侵,让你们受苦了!本官受朝廷所命,受左制台、马抚台所托,治理杭州,深感责任重大。杭州是什么地方?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看看咱们的老百姓,生活竟如此艰苦!但就在这般困顿之下,这些刁官滑吏还欺压百姓,枉顾大清律法,本官岂能纵容?今日,即让父老乡亲们见证,不遵律法,不恤民力者是何等下场。同时,本官也在此承诺,以后再有类似情状,就来衙门伸冤,如果你们的父母官不能秉公办理,就到杭州府来,本官替你们做主……”
    台下一片欢呼,时辰一到,众犯被押了出来,先是粮房主事,钟麟亲自监刑,一杖下去,已是惨呼不断,百姓却是大声叫好,执刑衙役见知府在台下坐观,不敢花样,卖力打将起来,打到五六十下,那主事叫声渐小,八十多下时,已完全没有了声音,又打几下,衙役探视,竟然早没了气息,钟麟摆摆手,衙役将尸体抬下,钟麟复上台来,见到有犯人竟已吓得尿了裤子,知道自己在此,恐怕还要再出人命,自己为民除害,但彼等未判死刑,打死太多也不甚好,遂面向百姓道:
    “父老乡亲们,大家亲眼所见,罪魁已被杖毙,这就是彼等该有之下场,余下刑犯由县太爷监督执行,本官尚有公务,要先行一步了。”
    百姓齐呼青天,钟麟同钱国珍等官吏拜别,鞭策几句,再向百姓长揖一礼,招呼两名随从,出了人群。不表众百姓千恩万谢,单说钟麟三人打马往杭州城去,回了衙署,已是傍晚,早有差役来报,说按察使衔道员胡大人昨日在衙署候到深夜,今日一早又来相候了,钟麟知道定是急事,顾不得洗漱整理,直奔大厅而来,那胡光墉早候得烦躁不已,见钟麟还要客套,哪里忍得,忙打断道:
    “文兄,大事不好,爵帅将要调离闽浙也!”
    “此话当真?”
    原来钟麟知道左公才将马尾选定为船厂,造船本是左公夙愿,此时方兴未艾,却骤然调离,也不知道为何缘由,故而很是心急,只听胡光墉道:
    “消息不会有差,咱在京中有专人打探,还是这月十七的事,一得消息之后,便由海路洋轮送来,昨个儿下午收到密信,即来寻你老兄,哪想到你现在才回,估计这会儿爵帅还没听到圣旨呢。”
    “来信可说左公去处?”
    “说是朝廷革了陕甘总督杨岳斌的职,由爵帅相代。”
    钟麟一听,反倒放下心来,他焉能不知,自打当年林公于湘江舟中嘱愿,左公早将西北安危系于心弦,近年来,先是陕西回民起事,格杀原江西巡抚张芾于渭河,胜保又因战事不利而被赐死,多隆阿则被击毙于周至,封疆大吏屡屡受挫,现今陕西巡抚刘蓉与陕甘总督杨岳斌前来统御攻战,也未见起色,再加上太平军与捻军先后入秦,西北早是一锅乱粥,更因新疆战乱,英、俄等国蓄谋已久,纷纷搅入,扶持割据政权,左公每每说起,忧心如焚,只是江南甫定,正是造船良机,难以抽手西征,如今既有圣谕,当亦是左公所愿也,想到此,心情舒展开来,却见胡光墉仍然眉宇紧锁的望着他,当下哂然一笑道:
    “此旨乃是好事,西北战局急危,骤然调动左公,定是朝廷以为,陕甘之乱非左公不能平也,左公在朝中声望,必然更加威卓,雪岩兄如此愁烦,莫非是为左公安危担忧?”
    “哎呦我的老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咱岂能不知爵帅之神威,咱是为自己担忧哪。”
    “雪岩兄担忧什么?”
    “唉,你老兄是装糊涂,这几年为了朝廷和爵帅的事,咱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不免就会得罪一些人,平日有爵帅回护,自然没人为难,这大帅要是一走,恐怕就没有咱的好日子过了。”
    钟麟早就料到胡光墉乃为此事,已然胸有成竹,却有心讥笑,故意郑重道:
    “左公不是早打算为老兄请授布政使衔嘛,只要这二品头衔下来,在杭州城,恐怕没人再敢招惹雪岩兄吧!”
    “你,你……,都火烧眉毛了,你老兄就不能正经点?咱这些都是虚衔,要说实权,比你这个署理知府还差的太远。”
    钟麟见胡光墉说的真诚,倒也可爱,遂笑道:
    “要不,愚弟给左公求求情,让你随他西征,战场杀敌,立了军功,搞个实授的巡抚什么的怎么样?”
    “别别别,咱上有高堂,下有幼子,要是走了他们咋办?何况咱也从来没打过仗呀。”
    “哈哈,我看老兄是舍不得娇妻美妾吧。”
    胡雪岩也不脸红,只急道:
    “随你老兄怎么说,咱只要一个妥切主意,反正不能离开杭州,还要解决眼下囧境,咱也知道这很难,要不来求你老兄这个大贵人!”
    “好好好,主意我倒是有,不过呢,你也要答应愚弟一些事情方可。”
    “这有何难,你老兄先说条件,要人还是要银子,为你老兄办事,咱绝不眨个眼。”
    “倒也不是为愚弟,这段时日,早也听说,你在杭州办了不少好事,比如设粥厂,立义塾,修名寺古刹,还在钱塘江设义渡,愚弟身为本地知府,自然知道雪岩兄之功不可没,不过呢,这二日愚弟便服出访,见到这杭州百姓依然困苦潦倒,哪有从前杭州城那般繁华的样子!是以恳请雪岩兄,再多助我杭州百姓几分,使我名城早日复兴如何?”
    “哎呀你老兄可是折煞咱了,要说咱兄弟虽然都不是浙江人,可咱已在这杭州住了三十余年,你老兄才来三月,而且谁都知道,没几年你老兄就不知道要升官到什么地方去,却如此的为杭州着想,这样,打今个儿起,咱姓胡的保证,绝对把这件事当成最重要的事,以后需要银子直接开口,不瞒你老兄,除了这些,咱老早还想在杭州开一个药铺,名字都想好了,叫庆余堂,只是还没腾出手来,将来弄到些好的方子,专给那些看不起病的百姓用上好药,你老兄说,这是不是也算积德呢。”
    钟麟频频点头道:
    “好,人家都说无奸不商,你雪岩兄倒也有些义气,就冲你这个救死扶伤的主意,愚弟也得助你。”
    “多谢你老兄,大贵人金口一开,咱也就没什么怕的了。你说接下来咱应该怎么办?”
    “这个简单,既然左公如此的赏识你,那你就攀住左公这个金枝不放就行了。”
    “看,你老兄又来了,方才不是说了,爵帅西征,咱是肯定不能随去的。”
    “哈哈,谁让雪岩兄也西征了,你看,左公虽要西征,但轮船局方有头绪,没有可靠之人,左公定然放心不下,朝廷也绝不会不顾左公这个首兴之人的意见,雪岩兄呢,先前既为轮船局谋划资金,只要今后还在轮船局任事,就断不了左公这条线了。”
    胡光墉点头道:
    “文兄所说有理,不过这轮船局毕竟要易主,谁也摸不准新任的脾气,万一将来就看咱不顺眼怎么办,爵帅身在西北,远水不救近火,咱总不能把宝全押在这儿吧。”
    “哈哈,雪岩兄真不愧是商人,想的果然周到,不过愚弟话也并未说完,其实左公西征,自然也会困难重重,这最难的还不是调兵遣将,而是粮饷。”
    这胡光墉何等聪明,当即连连点头,转而又摇头道:
    “爵帅之前征战闽浙,咱可以帮办钱粮,这远征西北,万里之遥,也能用的着咱?”
    钟麟叹了口气道:
    “西北可不比江南,这十数年征战,除了各省协饷,最主要一项来源乃是各地厘金,江南物业繁华,盐税丝税加上海关税收种种,应付各军都捉襟见肘,欠饷数月数年;陕甘一带,本就民贫地瘠,又战乱数载,当地断难供应,而各地协饷,本就拖欠严重,再知事为边陲,各省心怀鬼胎,难保不会在左公征战之际,为之掣肘也。先前左公督兵四省之时,赣、闽、粤省尚有推诿,何况移师万里之外。”
    “你老兄是说,爵帅出征还真有凶险之虞?不过这是为朝廷出力,难道各省的官员都敢抗旨不遵?”
    钟麟见胡光墉毕竟关注左公安危,倒也心下宽慰,暗道此人固然贪婪,但毕竟天良犹在,彼之才能恰为左公所用,也算一桩幸事,当下又轻吁一气道:
    “话虽如此,可哪个不说自己是为朝廷出力?如果当下政局不变,左公西征,浙江有杨石泉处置藩库,定是第一支柱,广东有蒋芗泉中丞,或许也能襄助,福建本就贫瘠,独力支应轮船局已是难能,有变数者,唯有两江,以愚弟之见,涤候虽与左公龃龉,但谋国之事,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其它省份,恐怕多是有心无力也。”
    “其他各省都如此艰难?比如湘军名震天下,难道湖南不能出力?”
    “湖南本不富裕,湘军四出征战,健壮男丁搏杀在外,省内也是苦撑而已,左公此行,定然还需依仗湘楚弟子搏命,总不忍再逼索也。至于其它各省,捻军尚肆虐于河南、山东以及苏、鄂、皖省北部,河北,山西拱卫京师,亦不平静,西南诸省更是困顿,就算户部打出圣旨招牌,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
    “哎呀,你老兄可真是厉害,天下没有不知道的事,咱看将来这巡抚、总督的位子总要给你老兄留一个,哈哈,不过你老兄这么一说,只要咱给爵帅办好钱粮,爵帅少不得还要为咱撑腰站台呢。”
    “这办好钱粮可也不是件容易事,大军一出,阵势绝不逊于江南,开始各省或能勉力供应,但左公志在西北,征战万里,绝非三两载可以了事,至时倘若出现粮断饷绝之奇事,左公纵是诸葛再生,亦会束手无策,所以只要雪岩兄能保证钱粮无虞,那就是第一的功臣,至时别说什么布政使衔,就是几眼顶戴、黄马褂,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光墉兴奋的搓了几次手,忽又忧道:
    “只是听你老兄这么一说,爵帅那军饷粮草可不是小数目,咱这钱庄虽也能拼了命筹措个三两百万,但恐怕还不够他老人家一年用度吧,而且这钱庄一旦没了现银,碰上挤兑就要破产的。”
    “哈哈,要是容易措手,为何还非得要你雪岩兄?左公用人,那可全是凭了才能的,你以为你老兄如今为左公所重,仅仅为了愚弟的推荐?还不是全凭雪岩兄的办事利落才有的。”
    “哎哎哎,你老兄这么让功是何居心,莫非是打算甩开了咱不管了?那可万万不能啊,这样,兹事重大,咱必须去趟福州,亲面爵帅相商,要不这样,你老兄也与咱相伴走一遭?”
    钟麟回想咸丰十一年与左公在江西楚军大营一别,已五年有余,自是万分想念,而且左公一旦西行,再见恐怕又不知得到何时,不由心动,但是他毕竟新官上任,没有调命怎敢长期擅离职守?念下遂叹道:
    “愚弟倒是愿意同你前去,奈何仅为私事,如何告得下半月以上的长假?”
    “不用半月,福州来回,最快不需五日,老兄告假五六日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钟麟骇然道:
    “不需五日来回,这如何可能?就是真有千里马,翻山越岭,也无如此快也。”
    “哈哈,终于也有你老兄不知道的事了,如今洋人开辟海上交通,较陆路大为便捷,除了不需盘山绕岭,更可贵者,昼夜兼行不息,咱识得不少洋人,今晚连去打点,你老兄也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咱着马车来接。”
    其余不表,钟麟连夜以私事同马新贻告假,杭州城尚有数名同知,一般公务也应付得来,便许了七日。次日天未亮胡光墉已来相候,钟麟交代家眷,即乘车去了码头,先坐小火轮,后于海宁换了法国商船,胡光墉早给了丰厚酬资,二人被让进一间还算宽敞的客舱休息,钟麟首次乘坐如此大船,暗暗感慨自己孤陋,初时晕了半天,昏睡两个时辰后竟已适应,便踱到甲板赏风景,眼见的大船履波涛如平地,轰然行驶,方明白洋人军舰何以肆虐沿海而令朝廷内外束手无策,同时更是钦佩左公定要造船之眼光。胡光墉介绍杭州相去福州五百余海里,这船最快能到15节,即每个时辰约30海里,昼夜不停,所以快捷。不表闲话,果然不到两日,于半夜时分即在闽江口码头上岸,胡光墉重金雇了马车,摸黑赶往福州,好在那车夫经常夜行,熟悉路途,倒也没有差池。日出之际进入福州城,到总督府前日已三竿,通报进去,左公亲自迎出来,钟麟看他,只见更为发福,面色却有些蜡黄。左公一见钟麟,快走几步,拉住钟麟的手,甚是激动,好似微微的发抖,嘴中只寒暄不已。胡光墉立在身旁,不但不嫌冷落,反而笑容满面,心道自己这位大贵人在左公面前可真不一般,就连杨昌浚、蒋益沣、刘典、高连升这些臂膀之人在左公面前都不曾有这般待遇,自己有他相助,定然不会再有差池也。
    第七十章 左帅高瞻开艺局 谭公慷慨助少年
    西方思想的传播者,近代中国理念进步的领路人,侯官严复(字又陵)乃是福建船政学堂的第一批学生,同学者邓世昌、刘步蟾、林永升等甲午英烈,多为福建、广东沿海贫民子弟,皆得益于左宗棠之大局规划,今集严复回忆少时困顿之诗句,以感一代大家彼时际遇也:
    我生十四龄,阿父即见背。陟岗则无兄,同谷歌有妹。
    家贫有质劵,赙钱不充债。富贵生死间,饱阅亲知态。
    同治五年八月十七日,清廷下旨,陕甘为边陲重镇,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着即开缺,左宗棠威望素著,熟娴韬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绥靖边圉,闽浙总督令漕运总督吴棠补授。左宗棠因胡光墉京中消息灵通,在九月初六收到军机大臣字寄前,已想好后续,只为筹办船厂诸事正当紧处,妥善处置还需一二月,于是定下请求入觐之策,这奏折与圣旨一来一回之间,便能拖得一月有余。为了不误船政,左公煞费苦心,期间连上折片八十余件,书牍函札难计其数,一面奏请丁忧江西巡抚林则徐之婿沈葆桢为船政大臣,自己则三度赴沈府去请,晓之大义;一面令胡光墉卸掉浙西盐务,专办轮船局,待有头绪后,再办西征后路转运。其余保举要职诸事也不多表,左公十月十七日交卸督篆,十九日移居楚军大帐,十一月初十方离闽北行,经湖北入陕,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单说谭钟麟密会左公,左公也不声张,与胡光墉等商讨半晌,午宴只邀了少数亲信,以及钟麟亲家、新任福建布政使邓廷楠相陪,宾主尽兴,聊些正事闲话,左谭二人久别重逢,少不得挑灯长谈,左公之前从未到过陕西,钟麟游历关中虽在二十余年前,毕竟尚有许多感触,自然出谋划策一番,也谈到杨岳斌与甘肃布政使林之望不和,刘蓉与陕西巡抚乔松年龃龉等事,无需赘言,却听二人谈到将于轮船局内开设求是堂艺局之事,钟麟赞道:
    “如此说来,我艺局着谋犹在京师同文馆之上矣!诸弟子学会造船技艺倒在其次,学会彼等造船、驾驶之理,乃至具备探求新理之能力,方是重中之重也。不过,愚弟还以为,洋人不惧万里,纷纷来我大清开拓,待我艺局弟子语言、文字等学业有成,亦当远涉重洋,深入彼国历练,方能知己知彼也。”
    “文卿之语甚合吾意,当下惟愿少年颖悟子弟能踊跃来局,以肩负我华夏之重任也。只是愚兄也深知,壮龄士绅大多遵循守旧,真正诗书饱学之家,又怎肯诚心而来矣,至于远涉重洋,更是难以想象也。”
    “无论如何,总须尝试才可,当年林文忠何尝不知与洋人开战,几无胜算,但终是毅然出击,不以祸福避趋,欲为我华夏睁眼也。季兄最为文忠公看重,眼下局面,无论是东南还是西域,果真必仗季兄运筹矣。只是弟观季兄之气色,似略有隐忧也。”
    “唉,知我者文卿也,愚兄近来深觉精神不济,自同治元年在严州府患痢后,腹中寒气浸侵已数年,至今不愈,未知骤去西北,果能支撑否。近来因与沈幼丹交往频密,也是深念文忠公,唯恐辜负所托,是以知道西行后,渐渐不念生死也。残躯既已献国,就算马革尸还,也是死得其所。不说这些,来,此乃愚兄新拟定的求是堂艺局章程,文卿看看是否妥当?”
    说毕抽出一单递来,钟麟细细阅读,果然详备,尤其对于到局子弟饭食、医药费用全数局中给发外,复加每月四两,用于家度,很是周到,定能激发贫寒子弟入局学习,至于考较列等赏罚,均有规章,只个别略微含混之词又稍加推敲,二人复又谈起西北乃震古未闻之祸事来。
    次日左公要与胡光墉、邓廷楠等会见洋人,洽谈法国人德克碑、日益格等入轮船局教授之事,便请钟麟等候一日,左公推荐去游近处之紫盖山(又名高盖山),派了几名随从侍候,这山位于闽江口江心岛上,较湘江的水陆洲更见秀致,难怪左公倾心。山并不高,妙在数峦并立,叠岭霖烟,兀壁悬泉,深洞清幽,奇峰环绕,各有风韵,有八闽西岳之美誉,钟麟游得兴起,就了午餐,意犹未尽,又怕苦了随从,便令他们候在山下,重又漫步起来。数峰之巅,均可望见马尾湾,更令钟麟浮想联翩,每每感慨左公之韬略。正出神间,忽听一声轻微的抽噎,貌似有人哭泣,钟麟细细朝发声处打量,发现峰南侧跪了一人,正在念叨什么,钟麟本不想打扰,却偏听见那人说不孝,埋没家门等语,念下不由一动,就往那人走去,近前一看,乃是一位少年,年纪也就十四五岁,身着灰袍,脚下布鞋面上缝了孝白,显是亲人新丧。少年察觉有人过来,忙立起身来,不好意思的打量钟麟一眼,钟麟见此人脸盘稍长,眉宇之间一股英气,当下抱拳道:
    “老朽行走冒昧,扰了小兄,还望恕罪。”
    “晚生触景生情,一时难以自已,扰了前辈游兴,该由前辈恕罪才是。”
    钟麟听此人说话铿锵,不亢不卑,显是读书子弟,更增了好感,遂正色道:
    “方才听小兄哭声哀哀,仿似思亲之外,尚有忿怨,却又不得开解,不知老朽说的可对?”
    这少年面带惊奇,见钟麟说的真诚,遂叹了一气,道:
    “前辈明察,晚生姓严,名传初,先父赏字又陵,方才所哭是为先父,因感念先父生平,是以怨愤也。”
    “令尊是遇了官司,身受冤屈么?”
    “那倒不是。先父乃是医生,也算远近闻名,人送外号严半仙,平时乐善好施,常为穷苦人家义诊,三月前诊治疫病时,偏偏受了感染,没几天便弃养不孝子,享年仅四十有六。先父在时,常教导传初,为人需行善积德,谁曾想上天如此不公,偏不佑善人也。”
    说罢已是目中闪泪,钟麟安慰道:
    “老朽今年四十有五,人都说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令尊年近五十,相必亦参透百态,所教诲者,乃其志愿也,小兄年纪还小,哀伤难免,但亦须爱惜身躯,刻苦攻读,以求光扬门楣也。”
    “老前辈好意,晚生心领,可是爱惜身躯又有何用?先父行医二十余载,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自己,更可笑者,先父在时,个个热情恭敬,去时却连近前的人都少,平日里接济穷困,扶携老弱,走时家里拮据的买不起一副寿材,家母只好变卖嫁妆首饰,四处借债,才勉强安葬,家里还有两妹,年纪尚小,传初之前师承黄少岩、黄孟修父子,攻读学问,今春婚娶同邑王氏,本欲求取功名,如今看来,一切已成云烟也。家中用度全无,食不果腹,家母日日垂泪,传初却束手无策,恨不能自裁了事,还谈何光宗耀祖矣。”
    说毕早已两泪纵横,钟麟听得凄凉,两眼也已湿润,再安慰道:
    “令尊毕竟殁于疫病,医者仁心,近前者少,免些沾染,也算令尊本意。不过眼下小兄已是家中柱梁,万不可孟浪,务当寻些营生,以慰令堂令妹也。”
    “唉,晚生何尝不想寻事来做,可是,老前辈也看到了,传初之前虽读了些书,但多无用处,年龄若长还可以入塾舌耕,如今却不行,要做苦工,可惜手无缚鸡之力,投军更无人肯要,家传医术又没学得半点,哪有营生可为?家母正托舅家,看能否觅一什么学徒,可学徒几乎没有薪酬,只勉强养活自己,家中老小如何生计也。”
    钟麟捻了捻须沉吟道:
    “老朽倒是有一推荐,如果小兄有勇气去做,非但能赚得银子以解当下之急,更可以继续读书研学,要是真有天分,成为国之栋梁亦未可知。”
    严传初听得眼前一亮,道:
    “真有这等好事?”说着又摇头苦笑道,“这等好事恐怕天下人都抢着做,晚辈无名无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家也。”
    “哈哈,方才老朽已说明,此事需要天分,更需要勇气,世人虽多,天分各异,本就可遇而不可求也,何况要做此事,还须弥天大勇。老朽观小兄年纪虽小,却善思虑,令尊仙逝,更见小兄少年老成,虽饱读诗书,却不为经典束缚,而身处绝境之人,更能义无反顾,有小兄之条件而能优异者,恐怕并不多也。”
    “老前辈这一说,好像乃是叛经离道,寻常人家断不肯为之事,莫非是要与强盗为伍,做个匪贼的文书不成?”
    “哈哈,匪贼的文书,还用得着如此阵仗?不过小兄所说离经叛道,寻常人家不肯为,却是实情,不过呢,所谓经道,亦是人之所为,在其为成为经道之前,恐怕也是要被称作叛道离经者也,小兄生长于此,可知林文忠公?”
    “这个谁人不知,莫说是整个侯官,皆以文忠公为耀,即便天下文士,又有几人寡闻至不知林文忠也。”
    “嗯,那小兄定知,文忠公因虎门开战,为人诟病,遣戍伊犁,历尽艰难,却是九死未悔,是为何故?”
    “还请前辈赐教。”
    “文忠公乃无畏之英雄,其为我华夏命魄之延续,纵是粉身碎骨,亦绝无驻足不前也,小兄乃文忠公同乡之人,又是仁者门第,或许亦有文忠公之气度也。”
    只见严传初怔了一会,又皱眉想了一气,才咬咬牙道:
    “前辈谬赞,倘果真能养活老小,解除后顾之忧,传初虽力微言轻,也愿追随英雄足迹,绝不有失气节也。”
    钟麟拍掌喝彩道:
    “好,人常说有志不在年少,如今我大清虽劫难重重,但正因小兄般铮铮男儿犹在,我族复兴之任,终有希望也。”
    严传初不好意思道:
    “前辈过奖矣,本初实因家道落难而被迫出言,比起前辈胸襟气度,云泥之别,听口音前辈不是闽人,敢请赐下名讳,也为本初指点明路也。”
    钟麟因是私自来闽,不敢轻易泄露,因此道:
    “老朽的确不是闽人,至于名姓,山村野夫,本就寂寂,不提也罢,倘若小兄果真成行,我等定然还有缘分,以后再说也罢。”
    当下将左公欲在马尾开创船政局,并下设求是堂艺局之事向严传初约略说了一番,尤其将艺局章程详细解释,考中子弟每月饮食医药给发,额外四两供养,以及每三月考较一次,一等者赏洋银十圆等,倘若全数拿到,虽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一家普通开支是绰绰有余。直听得严传初心潮澎湃,接口道:
    “左大帅真乃伟人也,非但救我闽浙子民于水火,还能开旷古未有之先河,晚辈倘能有幸考中,定当刻苦攻读,绝不辜负大帅之重托也。”
    “好,快则今冬,迟则明春,小兄留意告示,莫要误了考期。今日老朽也无准备,身上只有一锭银子,赠与小兄,好让小兄安心备考也。”
    说毕从怀里掏出一锭足二十两纹银,本是胡光墉早晨塞给钟麟打赏随从的,自己还有些散碎,足以应付,如今喜欢这少年,便要慷慨解囊,严传初哪里肯收,噗通跪下道:
    “老前辈指点生路,已不啻为本初再造父母,又不肯赐下名讳,本初何敢再受钱财,万望老前辈收回成命。”
    钟麟将他扶起道:
    “小兄有节有度,老朽很是高兴,如今倚老卖老,称一声又陵,又陵你想,老朽所为,也不仅为一人,倘使能学有所成,为我大清出力,为我华夏建功,这区区二十两银子,算的了什么?回去以后,还要安心备考,哪能再为生计担忧?何况,报名之时,定要士绅作保,没有分文,如何打点?至于录取之事,老朽虽与又陵有缘,但绝不会通融半分,一切全凭自己着力。此后任重而道远,望小兄将来学精洋人文字语言,算学技艺,倘真如左大帅所愿,他日还要远渡重洋,考察历练,搜求强国之术,以成文忠公般栋梁也。”
    说罢郑重的将银子交到少年手中,严传初热泪盈眶,转身又向南面跪倒:
    “父亲在天之灵为证,严传初今日立誓,绝不辜负老前辈之厚爱,来日定为搜求强国之术竭尽全力,纵是刀山火海,绝不畏惧,如有食言,愿受天谴!”
    说毕久久跪在地上,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钟麟才将他搀起,替他掸了掸长袍上的泥土,道:
    “好了,老朽还要奉劝一句,人之本性,好逸恶劳,你需时时警醒,更望你洁身自好,尤不可沾惹劣习,不忘今日之志也!”
    严传初连连应诺,还要下跪,钟麟搀住不许,钟麟怕山下仆从等的心焦,便抱拳告辞,严传初千恩万谢。之后果然用名严宗光,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福州船政学堂,先学驾驶,考较一等,后改名严复,至英国学习,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伦敦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回国之后教读著述,成为影响晚清、民初数十年之人物,此亦后话,读者方家当有定论矣。
    且说钟麟回到总督府,左公早就备好酒宴相候,还是几位老熟人相陪,钟麟说起山上所遇,众人连连拍手称奇,左公感慨道:
    “文卿兄此处最为老夫敬服,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留心勘察,每每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马中丞执意不放,老夫真想同朝廷请旨,令文卿兄襄办西征军务也。”
    钟麟连忙谦辞,坐上胡光墉更是深有感慨,又把二十余年前与钟麟的巧遇叙说一番,当然少不得增枝添叶,就连亲家邓廷楠也听得连呼过瘾,频频敬酒,几人复又谈起西征之事,钟麟慨然应诺,左公如有差遣,绝不推诿等。一夜话多,不再赘叙,且说次日一早,谭、胡二人要回杭州,左公少不得一番嘱托,依依惜别,二人仍如来时,秘密搭乘法国商船而行。
    进杭州城恰是第七日午后,钟麟别了胡光墉,直接到巡抚署销假,杭州也无大事,马新贻只将一起案件交付下来,钟麟大略看了卷宗,说是台州府黄岩县一叫叶树荣的人,先前因防太平军而办团练,得罪了歹人,为当地土匪纠集杀害埋尸,凶犯早已抓获正法,其妻叶李氏抱告京城,认为与叶树荣同办团练的叶凤香亦有嫌疑,监察院将案件交付巡抚核查,马新贻因钟麟数次处理京控案件,轻车熟路,故而一边命台州府提解证人,一面只候钟麟来审,钟麟见案情并不复杂,而且证人尚未解到,只同马新贻交流一番,便回知府衙署而去。
    刚进了署门,还没来得及与家人相见,就听外面报来,说东城讲舍高均儒先生来访,钟麟不知何事,连忙让仆从请进后堂,自己先进内堂更衣,颜氏见丈夫着急,也未多话,只打一盆水来净面,钟麟匆匆洗罢,出来见客,却见高均儒危襟正坐于客座,目光森严的盯着大堂正门,钟麟顺目光看去,却见有一人,衣饰粗劣,肃然跪于门外。
    第七十一章 章楞香负荆入幕 谭文卿实授知府
    秀水高均儒,字伯平,慕东汉大儒郑玄之学问,自号郑斋,以廪生之身讲学一方,与晚清东南官野名流,多有交集。性狷介,见文士品行不端者绝之如雠,晚年主东城讲舍,有《续东轩集》传世,今集其诗作数句,以观其人性情主张也:
    寿命各修短,道术无区分。著论砺今古,严于律治军。
    文章由运会,天地共氤氲。此意炳千载,学者日纷纷。
    上文说到,谭钟麟见一男子跪在堂外,觉得面熟,一时没有想起,也顾不得多想,就过来同高均儒见礼,这高老夫子本来生性高傲,但自打之前钟麟亲自拜访,几次交流下来,对这位知府早已刮目相看,今天却一脸严肃,钟麟知道有事,指指门外之人,一副疑惑之状,只听高均儒道:
    “说来真令老夫汗颜,是老夫荐人不淑,听这不成器的后生说,先前在余杭城外见过太守,自己却是丑态毕露,想必已令太守大失所望也,今日老夫来,是为赔罪,万望谭大人见谅。”
    说毕竟起身要行跪礼,钟麟哪里能肯,急忙搀住,经高均儒一提醒,钟麟早就想起,门外之人正是章浚,只是那日身着华服,今日衣饰粗劣,一时没有想到,此时当然懂得意思,但为了缓解尴尬,且装糊涂,将高均儒搀到座上道:
    “万万使不得,方才老兄说在余杭城外见过这位仁兄,愚弟怎得没有印象?”
    “还不进来同谭大人认罪!”
    章浚闻言起身进来大堂,复又在二人跟前跪下,低头道:
    “罪民章浚,余杭仓前人,前番替乡民代缴钱粮,谋取私利,助涨贪官气焰,大人在吴三牛家已亲见罪民言行,今经高世叔严厉训斥,深知罪不可恕,还请大人发落。”
    钟麟看一眼高均儒,见其满脸严肃,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知道高均儒此意乃是苦肉计,定是还打算让章浚入自己幕下,否则自己根本未曾表示要惩治章浚这种人,他又何必来这番负荆请罪之戏,不过自己也不好直接驳了这老夫子的面子,只好继续装糊涂。念下微微一笑,起身将章浚搀起,道:
    “原来是楞香世兄,久仰久仰,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来人,看座。哎呀,看我这记性,是在吴三牛家见过世兄一面,不过世兄是助百姓少交田粮,也算为百姓做好事,哪里有什么罪,伯平老兄,此事言重矣!”
    仆从将椅子搬到跟前,章浚被让到椅子前,也不敢坐,只垂手立在那儿,只听高均儒正色道:
    “文卿兄,你我虽相交不久,但已令老夫深为敬佩,这几日老兄不在杭州,可能还不知道,余杭一案,雷厉风行,已然轰动浙江,省垣正直之士,哪个不挑指称赞!这杭州府下,还有哪个屑小胆敢欺民枉法?老夫不善巧辞,请恕直言,听闻那日老兄本为章浚而去,经此一事,却再也不提,显是对这其失望至极,老夫明白,章浚所为,表面看来是为乡民,其实渔利其间,而作为一方士绅,不能为民请命,反助长种种勒索恶习,定为老兄鄙夷也。说来惭愧,老夫本应知耻而退,不该为这厚颜之事,只是早早受过晓湖先生遗托,执意为这后生谋一出路,绝非图慕钱财名位,只是希望能受老兄濡染,学些正直之道,为些磊落之事也。如今老夫已不奢求此子入知府之幕,但请老兄收为书吏之职,令其赎罪,如蒙应允,老夫感激不尽也!”
    说毕瞪了章浚一眼,二人同时起身行礼,钟麟连忙去搀高均儒,心道这老夫子倒也执着,不过话已至此,自己也不好再推脱了,姑且留章浚于幕下,反正只是出出主意,倘若不喜,之后再借故打发也不迟,口中便道:
    “老兄言重矣,楞香世兄快请起来,前番余杭一行,本是打算邀楞香世兄相助,只是突遇枝节,又因愚弟还有急事,所以没顾得上造访贵府,此次外出期间,甚为不安,本打算明后日再赴余杭,哪曾想令二位生出这般误会,实在抱歉,这样,楞香兄既已来了,愚弟也就不再噜苏,今日就拜请世兄,以后还要劳烦,来人呀,准备宴席,本府要为章先生接风。”
    高均儒见钟麟如此大度看顾,甚是高兴,就连陪席者有上次颇为不喜的宋文书,也大方的接了两杯敬酒。不说宾主一番尽兴,单说这章浚入了谭幕,果然十分能干,帮钟麟审理了数件案子,令钟麟负担顿轻。这章浚知道钟麟正直,刻意收敛自己的贪欲,连出谋划策都避免偏门,钟麟渐渐不再生厌,反倒屡屡倚重起来。眨眼之间,已到十一月,前一月马新贻奏请钟麟实补杭州知府,准奏的圣旨已经传到,钟麟声名鹊起,杭州城内自巡抚以下,学、藩、臬、道及士绅名流自又少不得一番来贺,忙碌毕,已是月底,宋文书又将名录整理后,递了上来,这次再无未到者名单,钟麟一一看过,思忖如何回拜,眼幕中略过一个名字,很是深刻,再仔细看,果然有原任四品都司士绅徐正魁敬上纹银五百两一句,不由得深锁了眉头。
    原来这徐正魁自咸丰年间从军,辗转从属于左公楚军之高连升部,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已保至都司。上年六月,在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岩前镇同汪海洋部交战时遇伏,所率数十人覆没,左公本已奏报阵亡,请了恤典,没想到徐正魁虽身负重伤,却死里逃生,重回大营,高连升怜他忠勇,没有怪罪战败,只报左公取消恤典,反给了许多赏赐,送归故里杭州。谁知徐正魁回乡以后,依仗战功,作威作福起来,平日目无法纪,聚众杀伐,夺人妻女,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府县无可奈何。钟麟履职后,已多次闻听此事,却未在案卷中发现其人,钟麟多方打探,才知徐正魁一向以左公属下战将,收复杭州浙江为功炫耀,与在省湘系如杨昌浚等人关系亲密,且因行伍出身,懂得战法,以团练名义,训练了数百团勇,平日乡县各级,畏之如虎,省垣之中,诸僚每多回护,故而就算有什么冤情屈事上告,也都遮掩了事,案卷之中,竟是一无所有也。
    恰好章浚来报张树松案件审理情况,原来此案也与左公大有渊源,事因咸丰十年嘉善县为太平军攻破时,署理知县张树松困守两月,受伤晕倒,为团民救出,复又张贴告示命绅富捐输,力图挽回。同治二年左公到任后,此等琐案数不胜数,多由属下办理,定下营利私逃革职问拿之罪,朝廷谕令重办,早将张树松收监,张树松不服,不肯画押,拖延数年,因牵扯左公,无人愿意沾惹,马新贻便交与钟麟来审,钟麟详细审理之后,确认是有冤屈,准备以守土之责定为流放结案,当下与章浚商量毕,钟麟便说起徐正魁的事情来,章浚闻之急道:
    “大人万不可招惹此人,徐正魁劣行恶状人皆尽之,为何无人处置?须知此人曾是正四品守备,虽说文、武品阶不能并论,但说起来比大人的从四品知府还高呢,如要审理,非得中丞之令而不可,而他久隶左大帅部下,大帅才离闽浙,大人要动他,难免落人话柄,就算擒住他,以其省垣势力,也很难定罪,恐怕最后还是落个不了了之,到时候大人非但得罪人多,反可能使其更为嚣张,何况要擒住他谈何容易,听说他以楚军营制,训练数百团勇,配备洋枪洋炮,早已有恃无恐,莫说咱们杭州府,就是中丞的巡抚署,全部衙役用上,也未必能战得过,人家又没有造反,总不能调用绿营吧?到时候真要闹起来,给大人定个激起民变之罪,恐怕要成替罪之羊也。”
    钟麟沉吟片刻道:
    “楞香兄所言不错,但谭某为官一方,岂能坐视豪强恶棍为非作歹,屠戮百姓?谭某平素最恨尸位素餐之辈,如今让谭某装聋作哑,岂非猪狗不如?”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慷慨,章浚知道钟麟脾气,也不敢再劝,只能道:
    “那大人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没有,故而才与楞香兄商议,以你看来,如果定要除此一害,须得那些条件?”
    “这,以在下看来,此事万难,一来要有马中丞做主,还要绝对保密,但中丞身边,人多眼杂,消息一旦泄露,绝无机会拿获;二来,要对杨藩司以下湘楚军派系予为防范,最好能取得杨藩之默许,但这是要动彼等利益,亦是万难也;三者,要擒徐正魁,非得找到合理借口,将其引出老巢,最好孤身一人时才好,而无论任何环节,一旦有所风声,他必不肯冒险;第四,要搜集他的罪行,至时要有多人出来指证,使其无可辩驳,但当地百姓受其淫威已久,深恐报复,未必有人肯干也。其它之事暂未想到,不过这四件,绝没有哪件容易也。”
    钟麟边听边点头,心道这章浚果然思虑周密,听完之后,即渐渐有了主意,当下道:
    “楞香兄,依你之见,满足此四项,除掉此患概率能有几分?”
    “倘若果真能行,在下觉得能有七成把握了。”
    “怎么只有七成?还有什么顾虑?”
    “唉,这徐正魁久经战阵,多次死里逃生,必然有其独到之处,听说他武艺超群,寻常十来人近不得身,就算是落了单,也未必就奈何的了他。”
    “原来是这样,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也。”
    正说话间,门外传报,说是一位姓朱的老友来访,钟麟一怔,随后大喜,忙叫先请进内堂,随之对章浚道:
    “哈哈,有了这位老友,那徐正魁就是再厉害,也是手到擒来,这样,此事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谭某请楞香兄专门负责密查徐正魁不法行径之事,务必要人证、物证俱全,足以定成死罪才可,其余事情,由谭某处置。”
    章浚疑惑的看了一眼钟麟,见其眉宇开朗,目光坚毅,似乎胸有成竹,只好应下退出。单说钟麟,知道来客乃是朱教玉,连忙往内堂去,果见朱教玉戴一顶倒碗帽,正坐在桌边饮茶,两人相见,诸多感慨,钟麟探问行止,原来教玉候得玄诚子出关,又考较印证了一番武艺,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便要蓄发出家,玄诚子以为还需在凤栖观师兄面前行礼方好,教玉欲回湖南,但是又惦念之前与钟麟有约,也算顺道,便直奔杭州而来。
    钟麟政务之余,逐一回拜贺客,再有闲暇则陪朱教玉游览西湖名胜,不觉已有半月,这天章浚密报,徐正魁或许因为平时肆无忌惮,其不法情状查的颇为顺利,已访出命案七件,并密嘱受害者家人指证诸事,钟麟听了连声叫好,章浚询问其他事项进展,钟麟不答,只说第二天欲去拜访徐正魁,看能否将其诓进知府署,章浚急道:
    “这半月来调查,在下深知这徐正魁乃是亡命之徒,所为之事令人发指,大人怎可以轻易犯险?”
    “哈哈,楞香兄不要紧张,在你我看来,这徐正魁乃是大敌,那是因我等知道将要法办之,然其并不知谭某想法,怎么会轻易加害朝廷命官矣?”
    “可大人以什么理由突然去拜访他呢?”
    “哈哈,刚好有一项合适的理由”说着将贺客名录递过去,原来,这几日钟麟刚好把官阶、声望较高者回拜完,要再拜下去,也该到徐正魁了,“楞香兄说这算不算天意耶?”
    “可就算大人能够成功,可其他事项呢?莫非大人已趁回拜之际沟通了马中丞与杨藩司?”
    “这倒没有,老兄不是说过,此事需保守严密么,谭某还不想将明日一行变成羊入虎口,对了,楞香兄可以确保此事再无人知耶?”
    “大人放心,这半月暗访,在下从未透露姓名,就连那些受害者家人,也只是答应如果有人查办,愿意出来指认,其他一无所知也。”
    “好,楞香兄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事后谭某定会为你请赏。”
    “大人过奖了,倘真能除掉徐正魁这一恶霸,也是为我杭州百姓除害,在下不过跑跑腿,算不上什么。”
    次日一早,钟麟叫上宋文书,着朱教玉换了师爷装扮,混在两名提礼品的随从中间,一行五人打马出城而来,这徐正魁住所离杭州城只有三十余里地,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到,通报进去,徐正魁亲自迎接出来,只见此人三十四五年纪,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脸像却不憨笨,反倒透着一股桀骜,老远就抱着拳行礼道:
    “哎呀,怎么敢劳烦谭大人光临寒舍?有什么差事,大人招呼一声,小民前去候命就是。”
    “哈哈,徐兄如何这般客气,前番谭某补了这杭州府,老兄一番盛情来贺,本应早来回拜,可是你看这杭州城,头顶上的官多的数不清,如今才刚拜完一半,拜访老兄来迟,还望千万恕罪也。”
    徐正魁一听,脸上已笑开了花,忙指挥下人接了礼物,钟麟命两仆役门房休息,又介绍了教玉及宋文书,三人在徐正魁引领下进了宅院,这宅院从外看来并不过显,在里面走起来,才见宏伟阔大,俨然王公府邸一般。几人进了大厅,献上茶来,那宋文书伶牙俐齿,虽不知道知府的本意,却早就同徐正魁好话讲尽,钟麟微微含笑,也不制止,那徐正魁早被夸得云里雾里一般,不多时,又排上宴来,请了钟麟上座,叫了自己兄弟徐正杰和一心腹同陪,此人一脸奸诈,名叫张绍林,也是当过兵的,一度官至守备,却因临阵不力被革职回乡,宾主六人吃起酒来,推杯换盏之间,但听钟麟道:
    “听闻徐兄曾在左大帅麾下,谭某与左大帅乃是同乡,也有数面之缘,如此说来,也算大有渊源矣。”
    “哈哈,前番小民就听说谭大人乃是湖湘人杰,还与布政使杨大人交好,心想没准会同左大帅相识,现在才知竟是真的,来来来,谭大人,这一杯我们敬左大帅。”
    “对,左大帅兵临闽浙,所向披靡,多亏了徐兄、张兄这般人物,如今大帅要挥兵西北,我等虽不能鞍前听命,但也应举杯遥祈,谭某以为,非连饮三杯不够也。”
    “好好好,连饮三杯,痛快……”
    朱教玉早就暗暗观察,知道徐正魁果然有些武艺,那徐正杰与张绍林则是平平,原来钟麟已悄悄告知欲擒获此人,今日同来不过是探知一番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把握十足,钟麟见教玉神色平稳,心下有数,便数次三番邀请徐正魁来日到知府署会饮,那徐正魁哪里料到有诈,早把钟麟当成寻常官员,此番正与宋文书聊得火热,便连连应下。几人吃了一个多时辰,酒足饭饱,钟麟同徐正魁约定三日后知府署相会,便起身告辞,徐正魁挥了挥手,早有手下呈上一纸,钟麟看去,是阜康钱庄的五千两整的银票,钟麟连忙推辞,徐正魁则执意要送,钟麟假意高兴万分,对徐正魁连连感谢。徐正魁直将五人送出门外,看着他们上马,喃喃冷笑道:
    “都说是来了个海刚峰(海瑞),我看不过一见钱眼开的草包。”
    第七十二章 府署智擒恶都司 闹市痛惩泼随从
    兵锋交错,战火连年,柔弱者多遭屠戮,孑遗者往往犷悍有加,难以约束;而即便战争结束,战胜之军队,恃功横行,与官府互为庇佑,百姓有时更受欺压。读薛时雨《入杭州城》长诗,尤能感觉身为一府之长,为战后景象所深忧也,今再集数句,略观彼时民风、游勇之情形也:
    言语习犷悍,贼去留余毒。有男带刀剑,矢口谈杀戮。
    更有奏凯军,蔑官故相触。虐民视若仇,比户事征逐。
    同治五年末,腊八已过,杭州城内年味渐隆,知府署却刚经历一场搏斗,原来徐正魁同张绍林及两名携礼仆役刚刚被迎进府署,就为十数名衙役包围,徐正魁随身配有短剑,登时起脚踹倒两个,刺中一人大腿,两人手臂,血流一片,衙役们已见不支,还是朱教玉武功不凡,只三回合,一脚踢中徐正魁手腕,短剑脱手,再跟上一脚,正中小腹,徐正魁痛的趴在了地上,衙役们一拥而上,捆绑起来,那张绍林与两名仆役倒没有挣扎,束手就擒,且不管众仆役如何向骂骂咧咧的徐正魁嘴中塞上白布,押到班房,严密封锁消息,但见谭钟麟,跃马直往杨昌浚府第而来,通报进去,杨藩司亲迎出来,见钟麟气喘吁吁,奇道:
    “文兄何以如此着急,莫非有什大事?”
    “藩台大人明鉴,下官来此,是向大人借一样东西急用,万望答应才好。”
    杨昌浚一愣道:
    “这就奇了,愚弟可没想起有什么东西是属罕见,文兄莫要绕弯子,也无须什么藩台下官,直说便罢,愚弟所有,尽为文兄所用,还谈什么借与不借。”
    “石泉兄还如从前般爽快,既然如此,愚弟就明说了,此次是要向老兄借一个人!”
    “嗯?越来越离奇了,文兄是要借谁?”
    钟麟故意罢言不语,上下打量门口,杨昌浚马上明白,忙请进了内室,屏退左右,才道:
    “文兄但请直说,愚弟已糊涂矣,是要借谁?又有何用?”
    “此人名叫徐正魁,牵系多桩命案,愚弟打算借其项上人头,以警告这杭州城一切不法之人也。”
    此语一出,杨昌浚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才道:
    “文兄为何要同愚弟要人?莫不是以为愚弟有所瓜葛?嗯……只是听说此人手下有一营团练,恐怕不易拿人矣!”
    “哈哈,愚弟既然来此,自然已经清楚,你我相识于患难之际,已十余载,正如方才老兄所言,还是无需遮掩,直言不讳矣!”
    “那是自然。”
    “也罢,还是如此讲述,这徐正魁已经拿住,但其官衔甚高,非得中丞之手札不可,而老兄能否许可,恐是事情关键。”
    杨昌浚惊道:
    “文兄真的已经拿住此人?哎呀,如此之大事,怎会没有半点风声?既然文兄早已调查,应该知道,这徐正魁虽与我本无瓜葛,可他久在果字营(高连升,字果目),隶属大帅,作战十分勇敢,深受果目兄所喜,之前就同愚弟打过招呼,所以有些往来,这次,真的无从转圜耶?”
    钟麟叹口气道:
    “只可惜此人为非作歹,鱼肉乡民,屡次杀人害命,如今已是人证物证俱在,愚弟为官一方,担系几十万百姓生计,民心向背,此次已决无妥协之理也。”
    “那以后果目兄问起来,大帅问起来,如何解释?何况整个浙江省,从大帅征战者众多,倘若寒了彼等之心,甚至激起民变,该如何收拾?愚弟还劝文兄三思!”
    钟麟未料到杨昌浚还要保他,眉宇顿皱,声音也铿锵起来:
    “石泉兄所虑有理,然而我等为官一方,首要乃为民做主,岂能欺软怕硬?遥想当年,罗忠节公最重气节,谭某虽仅受教一二,却深以自勉;之后王壮武重起老湘营,择人时首在品性,不肖者立斩不赦,才能无往不胜。现如今,果字营下出此败类,我虽与高果目素未谋面,难道果目兄不该亲手杀之以谢天下?何况眼下时机,大帅奉诏西行,远征万里,朝廷内外,众目睽睽,本身粮饷运输,征兵采购,尽倾国库亦恐不足,牵扯众多利益,词臣言官,几多斜目眈眈,唯恐乏由污劾,我等身居两浙,乃大帅根基之地,岂能因此等琐屑之辈,自毁长城耶?石泉兄一时好心,保下这徐正魁,可能使其一家欢喜,不再心寒,可是,受其害者甚众,又有多少人家寒心矣!此事谭某虽未曾请示,但绝非一时起意也,这徐正魁不除,浙江必将会有更多徐正魁现身,而我两浙民心,必将沦丧矣!孰轻孰重,难道石泉兄真不明白乎?”
    一席话说的杨昌浚哑口无言,前文有表,杨昌浚虽比谭钟麟的官阶高了很多,但自己是因军功快速升迁,早先对钟麟无比佩服,现今钟麟言辞激烈,又把自己的恩师罗泽南、师兄王錱等全数搬出,早已惊得背脊冒汗,待得钟麟讲完眼下形势,哪里还能反驳,只喃喃应道:
    “既然文兄执意要除此凶,那愚弟不再作声便罢!”
    钟麟见杨昌浚已被说服,便趁机道:
    “非也,此事非得石泉兄作声才行,徐正魁刚刚为我设计擒获,其亲信党羽尚且不知,一旦知晓,要么图谋通过老兄营救,要么孤注一掷,来我署中要人,此时务需石泉兄亲自宣布徐正魁之罪行,并对其党羽晓之厉害,以儆效尤才好,如此一来,石泉兄非但可以摆脱之前与徐正魁之瓜葛,还能在浙江通省树立威信,马中丞身居各派势力之间,能洁身持重,朝廷定要其他平衡各方,断不会久留此处,他日之浙江,还需石泉兄统筹也?”
    “文兄的意思是,马中丞的位子,将来会落到愚弟头上?”
    “哈哈,方才愚弟说到,大帅西征,费须必将依仗两浙,而两浙之内,大帅亲信之人,谁能比石泉兄更为合宜?”
    杨昌浚重重点了点头,道:
    “好,愚弟真是糊涂,险些坏了大事,徐正魁等人,全凭文兄做主,需要愚弟如何协助,但请吩咐便是。”
    随后杨昌浚与谭钟麟同到巡抚署请命,马新贻开始大为吃惊,但很快观察到钟麟言之铿锵,而杨昌浚则有些垂头丧气,当下也就猜了个大概,自然对钟麟更加敬佩,爽快批了手令。钟麟为防夜长梦多,一面命将徐正魁张绍林打入死牢,一面托杨昌浚去安抚徐正魁同党,声明只治两首犯之罪,其余绝不牵连,候得章浚将人证物证带齐,又命其通告全城,次日处决豪强恶霸,邀百姓观刑。自己则连夜审讯徐、张二人,开始徐正魁还寄希望于杨昌浚等从中周旋,等钟麟将完成招抚工作的杨昌浚邀来之后,顿时没了气焰,只能画押。
    不表次日观刑百姓何等人山人海,只说这从四品知府,硬斩了正四品都司一事,不多久就传遍了杭州城,整个浙江省内,市井风气一片肃然,官场积习为之大变,一年之后,同治六年腊月十八日,马新贻升任闽浙总督,临行之际,密保谭钟麟秉正无阿,才识卓越,为浙江通省人才第一,堪为大用,在《马端敏公奏议》、《翁曾翰日记》等多处文献中均有记述,可供方家备查,后文不再多表。
    眨眼已过新年,同治六年正月初七,钟麟祭完天地正神,亲送归湘心切的朱教玉出了杭州城,回来又摹了会儿小字,距离午饭尚有一个时辰,章浚自余杭返回,请了进来,在大堂内闲谈,突然一名差役慌张来报,说是拱宸桥边拿错了人,事情恐要闹大。宾主二人详细问起,才知自打初四起,拱宸桥附近的集市街面上,出现一伙为非作歹之徒,那地界正如当地民谚所说,钱塘不管,仁和不收,钱塘县、仁和县两位县令都没什么动作。几经辗转,百姓只好报到杭州府,巡捕房郑捕头近来深受知府正气所勉,哪里忍得?一大早带人将闹事首领擒获,当众打了二十鞭子,之前以为是小事,又在过年期间,就没有惊动知府,谁知鞭子打下去,才知那伙人是新任闽浙总督吴棠的随从,之前就传闻吴棠赴任福建,停留杭州,当时竟没有想到。如今那总督的随从挨了板子,不但不为收敛,反倒耍起了泼,赖在那儿不走,扬言非要知府亲自过去赔罪,也打郑捕头二十鞭子不可。钟麟听完,早就怒上心头,大声厉喝:
    “真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嚣张,难道这新任的总督,竟是如此脓包,连随从都约束不住吗?我看还是打的不够!”
    章浚连忙劝住钟麟,摆手示意差役退下听令,才小声道:
    “大人说话,千万不要如此直白,小心传了出去,以后恐有不利也,如今之总督,权利甚大,任免个属下的知府,不过一道奏折之事,而且在下早就听闻,吴制军与西太后渊源极深,否则又岂能轻易接替左大帅之职?”
    钟麟干咳一声道:
    “吴制军与西太后能有什么渊源?”
    “传说西太后之父惠征当年在宁池广太道职上战守不利,为朝廷革职,病死镇江府,西太后与醇亲王福晋当时犹在闺中,扶柩北上,舟过清河县时已无川资,亦无相识之人,束手无策,百般无奈,时吴制军任清河县令,与惠征从无渊源,却平白献上纹银三百两,并亲至舟上祭拜,西太后即与醇福晋当即立誓,以后定要报答吴制军,之后才有参与选秀入宫,一为兰贵人,一为醇福晋之事。如今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西太后独断乾纲,吴制军怎能不平步青云?不到五载,由四品道员升为总督,寻常官员焉有此等境遇?”
    “楞香兄说的有板有眼,谭某看来却是无稽之谈,西太后与醇福晋乃咸丰二年入宫,而惠征乃咸丰三年溃逃芜湖,才被革职病逝,怎可能有西太后亲自扶柩北上之事?民间百姓,总乐于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也。至于吴制军升迁虽快,终究是因当今乱世,易于脱颖,左公自京卿至总督时间更短,又有何异?”
    “大人说的也是,不过都说空穴来风,至少吴制军如今深得宠信却是无疑,大人身在屋檐之下,既已势成骑虎,不如干脆卖吴制军一个情面,忍气吞声算了,至于郑捕头,虽然受些委屈,但也并非不通世故之人,之后好好安抚,给些好处也就过去,当然,要大人亲去赔罪则属过分,此事在下代为出面即可。”
    钟麟长叹一声道:
    “楞香兄果然精通世故,不过,谭某之性情,老兄自然早就知道,绝非谭某没有忍气吞声之度量,只是此事一旦妥协,非但令郑捕头失望,就是整个知府署,甚至全杭州的百姓恐怕都会为之心寒,谭某之前排除万难,从严施政,无非就是要还杭州一片正气,使不法之人再不能嚣张。倘若此事处理不妥,之前所有努力,岂不付诸东流也,谭某自从就任以来,早就做好此等准备,此刻焉能退缩?”
    “可是吴制军毕竟是顶头上司,而且高出级别太多,大人忍得一时,还能为杭州百姓做更多好事,要是……”
    “不必说了,谭某相信这吴制军,不至于如此昏聩,倘若真是一脓包,就算拼的性命,也要与他辩个是非。来呀,传令知府署大小巡捕衙役,随本府去拱宸桥!”
    这拱宸桥是京杭大运河最南端,文人荟萃,客商云集,物流繁华,虽是新年才过,却已熙攘热闹非凡,此刻刚到正午,街上饭菜飘香,钟麟一行却无心他顾,知府自是义愤填膺,随行者更是要亲见自己这位闻名两浙的青天老爷如何去捋那虎须,也就兴奋异常,前面衙役吆喝开道,不久便到了事发之地,郑捕头迎上前来,一副懊恼之情,正要说话,钟麟摆手止住,只见果有一人,趴在一张巨大的案板之上,身边还有五名同样打扮的人洋洋得意的坐在藤椅上,桌上那人看见钟麟等到来,又装腔作势的喊起疼来,钟麟问郑捕头:
    “可是此人带头为非作歹?”
    郑捕头点点头,钟麟又问:
    “此人为非作歹之事可有人证?”
    郑捕头打量一眼,才道:
    “之前是有很多,不过听说是总督府的人后,就都不见了。”
    “那报案的人呢,能否找到?”
    “能,他这会儿虽不在,但小的认得他,肯定能找到。”
    钟麟点点头,来到那人面前,温声道:
    “听说你是新任闽浙总督府吴大人的随从,属实吗?你非要知府前来赔罪,否则就不走,对否?”
    那人轻蔑的看了钟麟一眼,道:
    “这个谁敢作假?你是谁?可是杭州知府谭钟麟?要是来赔罪的,倒也好说,要不是他本人,就快叫他本人来。”
    钟麟先是哈哈笑了两声,见那人又要开口,突然厉声道:
    “来人,此人竟敢冒充总督府的人,面对朝廷命官,非但不知恭敬,竟敢直呼其名,总督府岂能有如此不知轻重、毫无礼法之徒?将他给本府捆起来,先赏二十板子再说。”
    旁边衙役虽听的真切,却不敢行动,只面面相觑的站在那儿不动,钟麟大怒:
    “怎么?你们听说可能是总督府的,就怕成此等样子么?现在你们是奉命行事,出了事情又不是你们的责任,有什么好怕的?此人平白欺辱我杭州官民,你们巡捕衙役差官们,就不觉得可气么?”
    还是郑捕头,听钟麟如此说,仿佛吃了定心丸一样,用了个眼神,几名捕头一拥而上,捆将起来,然后问钟麟:
    “谭大人,是带回府署用刑还是?”
    “就在这案板上,现在就打,用刑!”
    郑捕头同旁边开道衙役借了一副板子,这板子比普通用刑的板子稍窄,打起来更见疼痛,大约是因为他窝了一肚子的火,亲自打起来,下手颇重,只一下就已惨叫不已,三五下后裤子上已见了血,急的章浚连连咳嗽,向郑捕头不断使眼色,幸好郑捕头看懂意思,下手略轻一些,才不致伤了性命,但二十板子打完,也早已皮开肉绽,那人只剩下哼哼了。钟麟朝那几个同伙瞪了一眼,他们早就从藤椅上站起来,此刻正惊骇的看着钟麟,钟麟面向围观百姓朗声道:
    “不法之徒,竟敢打着我大清封疆大吏的旗号,欺压百姓,被按律处置后,还撒泼耍赖,遇到本府,算你倒霉,莫说你是冒充,就算是真的,本府也绝不姑息。”
    旁边百姓一片叫好,有人大喊青天,钟麟指着案板上的人问道:
    “你是不是还要本官赔罪?”那人神志已不太清,只顾哼哼,钟麟又问他的同伙,“你们是不是也想尝尝本府的板子?”
    那几个人连连倒退了数步,做不得声,钟麟厉声道:
    “还不给我带着人滚!要是再让本府在杭州城见到你们这些败类,看本府如何收拾你们!”
    那几人连道不敢,章浚低语了几声,一名衙役从旁边店家借了块宽木板拿来,那几个人连忙将为首之人抬到木板上,往远处的一处客栈灰溜溜而去。旁边百姓又是一片欢呼,钟麟也不多说,打个手势,带众人回府而去。
    第七十三章 吴总督勘察海塘 谭知府议浚运河
    相传盱眙吴棠少时奇贫,难具膏火,读于明月雪光之下,十八岁中举,道光末年大挑县令,咸丰时团练有功,渐升至道员,同治间扶摇直上,亦有政声,离任闽浙时自谑“及民思忖无功德,道左耆英尚叹嗟”,可见当时乱后百姓,对官府并无期待,能少些搜刮,已属可贵也。今集彼时吴棠弔林则徐诗数句,且忆林公英雄之姿也:
    南天当日仗公扶,巨浸稽天半壁孤。
    大星坠地长城坏,征尘北望渺愁予。
    文接上章,单说谭钟麟,回府署打发了随从,用毕午餐,摹了会儿颜楷,又逗弄开了宝符,小家伙才虚四岁,却端是聪明伶俐,除了简单诗词,已经背的下笠翁对韵,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也能诵的几段,悟性绝不逊于自己当时,是以平日政务繁忙,也总挤出时间相伴,每每流连于那般童真之中,甚是惬意。吃毕晚饭,已近掌灯时分,巡抚署差人来请,马车已候在署外,钟麟也不换装,只擦把脸,就出门上了车,闭目静思,料想是为白天之事,不觉车已行了许久,远超巡抚署的距离,揭帘看去,却是拱宸桥方向,已是全然明白,钟麟也不询问,又行了一刻功夫,已到了拱宸桥旁。
    马车停住,钟麟下来,有几人迎上来,借了灯影,约略看清有高均儒在内,待寒暄几句,才认出还有薛时雨和孙衣言。却说谭钟麟痛责恶仆,可急坏了章浚,他知道总督大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忽然想起高均儒与吴棠有旧,顾不得用餐,便奔东城讲舍而去,高均儒听他说完,强拖病躯,邀齐崇文书院山长薛时雨、紫阳书院山长孙衣言,一同去为钟麟求情,原来这三人都曾生活于江苏,与久官江苏的吴棠皆颇有交情,他们近日聚饮,均对钟麟钦敬有加,自觉义不容辞,尤其孙衣言,自打知道自己乃钟麟会试同考官后,每每赞不绝口。谁知三人来了之后,吴棠甚为客气,并在舟上摆宴招待,但对于钟麟之事,却咬定侮己甚重,不能开解,几人宴毕讪讪而出,恰巧碰见马新贻,也为此事而来,知道钟麟稍后就到,便目送马公登舟,他们几个在桥畔闲谈并等待消息。
    几人将情况说明,皆劝钟麟妥协态度,在总督面前多说些软话,陪个不是,了结此事,钟麟嘴上应下,谢了盛意,问清总督乘舟,便沿阶下去,往舟上而来,刚刚登舟,便有人过来拦住,示意总督正在会客,不得出声,钟麟仔细听来,却是马新贻的声音道:
    “谭太守出身翰林,书生意气,素有清望,来杭州后,所作所为,下官皆在眼中,可谓栋梁之才,还望老制台看在下官的份上,莫要重责。”
    另一声音道:
    “这谭钟麟是有多大的能耐,方才送走三位说情的老夫子,这又来了您中丞大人,老夫偏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要不以后还有何颜面对同僚?”
    马新贻貌似又说些什么,钟麟不喜这种论调,听得不耐,故意大声咳嗽数下,里面传出声音,问是何人,钟麟朗声道:
    “杭州知府谭钟麟候见制台大人。”
    里面静了片刻,说道“进来吧”,钟麟挺直腰板,抿紧嘴唇,迈步往舱内进去,只见马新贻端坐桌旁,另一旁则坐着一矮胖老者,五十多岁,着丝质黑袍,花白长髯,料是吴棠,钟麟拱手俯身,朗声道:
    “下官谭钟麟拜见制台大人,大人久任漕帅,保障长淮千里,品行天下皆知;八闽两浙,迭遭兵戮,民困企治,早盼星轺,下官日间却听闻有人冒充制台仆从,胆敢凌暴集市,为正视听,已将为首者鞭笞杖责,特来回报制台,不知可有什么误会?”
    马新贻听得直摇头,心想这谭钟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还充这个糊涂干嘛?钟麟俯着身子,看不见吴棠脸色,他可看见吴棠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显是气的不轻,直到钟麟说完,也不搭话,双目直直盯着钟麟。钟麟说完,听不见动静,便直起身子,目光也往吴棠看去,四目相对,便以眼神战到一起。钟麟凝神静气,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竟未眨眼,只见吴棠脸色渐渐平复,嘴角抽动数下,忽然笑了,起身来到钟麟面前,用一双胖手拉起钟麟之手,便往旁边椅子上让去,嘴里道:
    “哎呀,谭大人,快来坐下,闹事的仆从,倒不是冒充,真就是老夫的亲随,不过,既然彼等有违法度,在这杭州城内,理应由谭大人做主,都怪老夫平日管教不严,有劳谭大人亲自过问处分,不致犯下大罪,真是万分感激,老夫明日还要责罚彼等。白天的事,交给老夫,就请谭大人不要再追究了罢,哈哈,来呀,给谭大人上茶。”
    钟麟与马新贻面面相觑,片刻热茶上来,钟麟致谢接过,吴棠为了缓解尴尬,干笑几声,就说起办理海塘的事来。原来杭州、嘉兴二府,在钱塘江口,地势低洼,每年涨潮之时,海水倒灌,非但损坏房舍,更因土地经盐水浸灌之后,尽成碱滩,多遭废弃。是以自唐末,历代统治者屡有工程,以明代嘉靖二十一年黄光昇率人所修鱼鳞石塘效果最佳,太平天国运动兴起,石塘因无人看护,岁久失修,塘身节节溃决,一百五十里的石塘,缺口已有一百多处,大的多达三四百丈,小的也有几十丈。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多属太湖平原,物产丰富,但因地势过低,深受海水倒灌之害,左宗棠收复浙江后,很是重视,命蒋益沣负责海塘,而后尚未动工,蒋益沣赴广东履新,任务便落到马新贻头上,因为久经战乱,经费支绌,无力修筑石塘,只能靠每年捐勒的经费修一些土塘、柴坝以应付,不是长久之道。朝堂之上,御史洪昌燕、侍读学士钟佩贤先后上奏海塘之事、关系东南大局,于是朝廷令吴棠上任闽浙总督之时,先顺路勘察海塘之事,以筹办理。此次吴棠停舟拱宸桥下,即为此事。
    钟麟见二人谈起了政务,自己插不上嘴,便告辞出来,吴棠还不忘客气一番,出语勉慰。钟麟上岸,见高、薛、孙三人还在桥畔等候,高均儒受了风寒,连连咳嗽,钟麟很是歉疚,忙将大致经过说出,众人连连称奇,也就放下心来,各自回去不表。
    次日白天无事,晚上章浚神神秘秘的进来,见着钟麟就连连道喜,原来他为了钟麟的事又打听了一天,才知道昨晚舟上一晤,吴棠对钟麟大为佩服,钟麟走后还对马新贻连连夸赞,称钟麟趋走如龙,仪度安雅,前程不可限量等,钟麟闻后一笑,暗叹这吴棠也算怪人,好在明白事理,没有过分为难自己,此事也就罢了。光阴飞度,二月因前在国史馆编纂大臣年表之功,赏加道衔,自又一番庆贺,眨眼春往秋来,钟麟携人查访民间,顺便巡视杭州府收成,很是不错,百姓多有喜气,眼见的秋忙将尽,这天巡抚署有请,钟麟到来,却见署内早就汇集多人,有布政使杨昌浚、按察使王凯泰、杭防道何兆瀛、候补道林聪彝、胡光墉、因牾触上官降补同知的前杭嘉湖道陈璚等,可以说除了任满病乞的前学政吴存义和尚未到任的新任学政徐树铭外,浙江司道大员均已集齐,另外,还有几位不着官服的陌生面孔,想是各地的士绅乡贤。马新贻见人已到齐,便清清嗓子,朗声道:
    “诸位大人,乡老,今日齐集鄙署,可谓盛事。浙江遭逢天灾人祸多年,百姓疾苦,令人难释重负,好在今年天公作美,百姓欢庆,这也是诸位大人、乡老的辛苦之功。本抚已命人准备酒席,留各位午宴,现在时辰尚早,所以想同诸位商量一事,想来诸位自也知道,如今我浙江最忧心之事,当属海塘,此事自左制军克复杭州当日,就开始督办,去年更有圣谕过问,今春吴制军亦亲自勘考,足见重视,如今秋收渐毕,正宜筹备,诸位有何建议,不妨直言也。”
    一众人当即嘁嘁喳喳议论起来,有人说当务之急是加固柴坝、土塘以备春汛;有人说长久之计还是要修石塘;有人说财力有限,不可操之过急;有人则讨论石材、木材采购、运输价格。最终杨昌浚将藩库结余及各地捐纳钱银说明,何兆瀛、陈璚则就工价、料费、运费分析,众人一致认为,受限财力,完全以石塘代替土塘、柴坝尚难实现,但海宁绕城石塘关系一城百姓安危,迫在眉睫,当是首务,故而定下全力修缮海宁绕城石塘,若有余力则办西塘之十堡、十二堡等扼要之处,其余各段先加固土塘、柴坝,等到来年捐纳充足再用石塘替换,以毕其功。
    计议停当,马新贻道:
    “诸位,我等皆知,海塘工程乃我省数郡农田保障,最关重大,除经费工料诸事,必须大员镇守督导,抚藩臬诸司事务繁忙,难以分身,按例应是杭嘉湖道之职,然而陈公新因小事为言官参劾,目前杭嘉湖道员缺,吴制军与本抚反复商议,当保一人署理,此人非但要才识服众,更需有刚正之气,是以权衡之下,我二人均以为非杭州府谭太守不可也。海塘工程,所在仁和、海宁二县,亦在杭州府治下,算是太守之分内,至于太守之名望,恐连本抚都自愧不如,我想在座诸位,当不会有何疑议吧?”
    巡抚即如此说,众人自然一起附和,少不得几番恭维、祝贺,马新贻又道:
    “不过谭守署理杭嘉湖道一事,还需朝廷定议,来回总须一二月,眼下筹备事宜,先由杭防道何观察统摄,陈公、林观察久在斯任,也该全力相助,以成此盛事,谭太守则尽快处置政务,以赴新任也。”
    众人齐声应命,林聪彝乃林则徐次子,与钟麟相识已近三十年,两人最是相投,此刻由衷为钟麟高兴,遂笑道:
    “文兄,这杭州城无人不知你老兄的盛名,今日又是主角,不过方才议论众多,怎得不见文兄之妙论耶?”
    原来钟麟来的较迟,又见坐上除了乡贤士绅和才降职的陈璚,要数自己官衔最低,故而并未发言,如今马新贻一席话,自己大概马上成为这群人中仅次抚藩臬之人,而且握有实权,一时也没有来得及适应,倒是还在琢磨另外一件事,如今林聪彝如此一说,众人也觉这位红人今天太过沉默,于是一致要钟麟发言,钟麟打眼观看,马新贻、杨昌浚等虽未附和,却也眼角带笑,满脸期待,知道无法推脱,遂道:
    “各位谬赞,在下实在愧不敢当,承蒙吴制军、马中丞厚爱,菲材超擢,委予重任,在下诚惶诚恐。至于想法,倒也有一提议,只是未必成熟,说出来恐怕为众位大人、乡老笑话也。”
    众人又是一番督促,钟麟略一思索,方道:
    “修筑海塘,乃眼下浙江首务,方才中丞已经明言,不过,在下以为,眼下还有一事,虽不如海塘紧迫,其收益远大于海塘也。”
    杨昌浚道:
    “竟然还有这事?文兄还不快些说来!”
    “最近几月,在下一直访查民间,才知道军兴之前,杭州治内,本有一条运河,东自海宁长安老坝,西至仁和境内之赤岸,贯穿仁和与海宁,联通省垣与嘉兴数河,途径重镇临平、长安等,旧称运盐河,亦称长安河,沿河盐、米商埠繁华。军兴之后,海塘失修,潮水挟泥沙灌入内河,八十余里河道,淤成平地,非但舟楫不通,雨季积水汇流乱行,侵村没田,可谓农商交病。水之在地,犹人身之血脉,血脉一有不畅,人身必病;水道一有不通,地方受困矣。我省久遭兵戮,民物凋残,当先浚此河以养元气,该处百姓,亦亟盼能由官府出面,疏通此河,所成非但得良田千亩,更能振兴商旅,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也。”
    有一老者闻言先出声接道:
    “谭大人真乃百姓父母也,老朽姓蒋,本是临平人氏,在这长安河边经商数十年,也算见识了当时盛况,奈何之后战乱,老朽躲入深山,出来后,早没了长安河,所以才搬到省垣来,倘果真能动此工,老朽愿牵头募集捐纳。”
    几位乡绅随声附和,马新贻清清嗓子道:
    “既是如此要紧,本官也看能行,诸位再议一议,有何意见,直抒无妨。”
    几位官员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杨昌浚忍不住开口问:
    “文兄,事情的确是好,只是不知要完此工,所费须得几何?”
    “下官已经算过,如若按照行情,总费约需二十万贯,倘若能发动沿河百姓商贾,多出义工,十万贯应当足矣。”
    众人闻言又沉默下来,几人连连摇头,马新贻也摇头道:
    “谭太守,你也知道浙江藩库情况,本是百般拮据,如今海塘之事迫在眉睫,哪里还有如此巨资?”
    有人附和,有一人道:
    “中丞大人说的是,海塘乃是朝廷重托之事,绝不能耽搁,否则出了事,你我恐怕皆要下部议处也。”
    钟麟环视一周,等到再无人说话,才道:
    “藩库拮据,捐纳不足,这是人尽皆知之事,不过,眼下海塘即将动工,土塘、柴坝还好,可以就地取材,但要筑石塘,则石材与木材必不可缺,此二者均需远道而来,运费高昂,长安河一通,连接运河、钱塘江,当可省下巨额运费,相得益彰矣。至于所需财资,在下也已想好,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既然当地百姓都期盼动工,汇集财资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也。”
    杨昌浚道:
    “可是十万贯又岂是小数?仁和、海宁人丁才有多少?短时间内莫说十万,就是一二万,恐怕都难集齐。”
    “所以才要官府牵头,才要诸位大人鼎力支持。”
    “可是我等拿什么支持?就算捐出几百两俸禄,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非也,在下并非打算在此募捐,以在下的想法,只要官府作保,向民间借贷,杭州有数家钱庄,此数并不为难,或许雪岩兄就是现成的东家。”钟麟看一眼许久没有说话的胡光墉,见他也在看自己,心下暗笑,接着道:“疏浚长安河,虽需资不菲,但工期并不太长,今冬即可完工,明年招徕商贾,即可收取厘税,诸位大人须有承诺,在借贷未清之前,不能再设厘卡,从中分羹,以在下的估算,最多三年,当能偿还本息,各位以为如何?”
    大家一片议论,有担忧的,有赞同的,马新贻则问胡光墉,胡光墉才抿了口茶,立起身来道:
    “咱虽是阜康的东家,但钱庄的事却由掌柜做主,倘若巡抚署、藩库真能各立字据担保,自然可以放贷,当然,文兄所说,大利于百姓商贾,咱也不能没有表示,如此,利息就按普通借贷利息的六成,也算咱的一点心意吧。不过,既然文兄说以后官府尽可通过此河来运石材、木材,总要节省大笔开支,藩库总不能毫无表示吧?”
    说完直盯着杨昌浚笑,众人知道他二人皆是左公属下,关系非同一般,也就一起附和,只见杨昌浚咬咬牙道:
    “人家都说你胡雪岩才是浙江的藩台,杨某不过是个摆设,如今诸位看到了吧,这老兄就是如此勒索藩库的。也罢,藩库排除万难,挤出一万两来,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第七十四章 天灾黄河再决口 任重道员又升迁
    四海之水皆滔滔,泛滥无如浙江潮。
    银山十二连天高,一溃吴越将覆巢。
    旧时百姓,无力抗拒天灾,上引薛时雨所作《海塘行》数句,以观浙江海潮之凶猛;而咸同年间,黄河亦常泛滥,更有官军、义军数度开掘黄河之水以为战,无辜百姓尽遭其难,同治六年,黄河决口开封府荥泽县,今录次年东河河督苏廷魁所作《天道》数句,悯怀彼时情形也:
    天道有倚伏,祸福无常居。星河注大瀛,百川挟之趋。
    兖东洗兵马,豫南没田庐。幸值京索间,黔首免为鱼。
    同治七年四月十三,乃是立夏,一大早就有仁和县的几位乡绅来拜谭钟麟,说是要在新疏浚好的长安河首尾处立碑纪念丰功,钟麟劝住,他认为现今才刚完工,招徕商贾虽初见成效,但毕竟尚借贷巨资,便形成定议,借资未还完之前,不许勒碑,几位乡绅听得连连点头,皆叹知府大人考虑长远,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之后果然于同治十一年方立碑,时任巡抚杨昌浚亲撰《疏浚临平长安河道碑记》,记述情形,此乃后话,略过不表。钟麟送走几人,章浚匆匆进来道:
    “大人,李中丞已来省十余日,怎的还不去拜见?”
    原来,因吴棠调四川总督,同治六年十二月十八,马新贻升为闽浙总督(因处理浙江事务,实未上任,后入京觐见,改授两江总督,直到“刺马案”后殒身),浙江巡抚由署湖广总督李瀚章补授,这李瀚章乃李鸿章长兄,拔贡出身,生性贪婪,却因其父、弟显赫,素有“李大架子”之名,直到同治七年四月初二才抵杭州,与马新贻交接后,正式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要接见属下,原来他早就听说杭州富庶,希望凭借此举多纳财礼,钟麟焉能不知?是以在省大小官员皆去抚署拜访新巡抚,唯独钟麟迟迟不去。章浚知道后,甚为着急,已经劝了数次,钟麟每每应下,却又因为河道、海塘等政务他事,没有成行。眼见此次章浚着急,遂问道:
    “怎么,楞香兄又听到什么说法了?”
    “大人,在下知道您不肯与李中丞这种人为伍,但是他毕竟是一省巡抚,上任伊始,属下官员理应前去拜见,大人就应付一下,何必如此较真,弄得难以转圜?”
    “哼,一省之长,为了点财礼,不惜劳师动众,非两浙之福也。”
    “是是是,可是大人,您也该知道,左公与李少荃政见不合,只因京畿戒严才携手合力,如今捻匪已然穷途末路,一旦肃清,二公矛盾必将爆发,此次马中丞高升,不用杨藩台递补,偏偏将李公长兄调来,其中肯定是有长短,大人虽不能算成左公一系,但毕竟都是湖南人,总不能再落下什么话柄。您想,连杨藩台都备了厚礼去拜见,大人怎么都该应付一番矣。”
    “他杨藩台是财神爷,有的是钱资,谭某人来杭两年,入不敷出,积蓄渐尽,哪有闲钱去行这事。”
    “唉,在下早就代为准备好了礼品,交代门房,大人但要吩咐一声,去就罢了。”
    “这,怎可让楞香兄破费?”
    “没有没有,在下两年来幕于大人门下,所识所历,收获甚多,蔽舍也还有些闲钱,大人就不必客气矣。”
    钟麟见章浚苦口婆心,知道也是为自己好,只能答应,午后便去,章浚满意离开,钟麟去门房查看礼品,除了些普通礼品外,有一块古玉和一副字画皆属上品,价值不菲。这两年来,钟麟心系百姓,自己的资材俸禄,除了每年寄回湖南二百两外,基本都帮了百姓,虽说胡光墉号称为钟麟存了巨资,但钟麟却从未当真过,是以确实拿不出这般上品礼物。当下叹息一番,转念一想,却又将二物拿回书房,暗道自己既不能为这位师爷谋到好处,总不能再让其蚀本吧,如今先留下,来日好退给章浚。当下吃了午饭,梳洗完毕,换上官服,便让差役担了礼品,往巡抚署而去,这两年,钟麟与马新贻关系亲密,巡抚署的路早都烂熟,闭了双目也能走到,可如今物是人非,自己竟约略有些陌生之感。不久来到署前,报进名去,门人将礼品拿进,良久才听见有人喊:
    “抚台大人有请署杭嘉湖道杭州知府谭大人。”
    钟麟进去大堂,只见署内摆设已经大变,多了不少瓷器、木器以及字画,不乏珍品,钟麟当然顾不得观赏把玩,抬头只见一人仰躺在椅子上,他当年在长沙遭太平军围城时见过李瀚章一面,彼时李瀚章仅是署理知县,如今十六七年已过,显得更为发福,但仍有印象,知道正是新巡抚无疑,便作揖跪倒,朗声道:
    “属下杭州知府谭钟麟拜见中丞大人。”
    李瀚章仿佛没有听见,依然仰躺在椅子上,又喊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钟麟料想定是李瀚章知道了钟麟的礼品,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心生不满,才故意为难,当下不由火起,站起身来,稳步走到李瀚章跟前,俯首在耳边大声道:
    “中丞大人可是耳背?”
    把李瀚章吓了一跳,直起身子道:
    “什么耳背,本抚听着呢!”
    “那中丞大人一定腿脚有恙矣!”
    “大胆,放肆,本抚腿脚好好的,你怎敢诅咒本抚?是何居心!”
    “既然如此,下官跪拜大人,大人为何不答不拜?下官今日官就是不做了,大人也不能如此无礼也!”
    说毕不待李瀚章答话,甩了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叫了随行差役,气冲冲回到知府署,干脆又写了个辞官告禀,就叫人送去了巡抚署。闲事不表,却说第二天一大早,门下就报,巡抚大人来访,钟麟故意慢吞吞的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迎接,只见李瀚章满面带笑,拱手作礼,钟麟心中有气,也不搭话,只随便拱了下手,算是答礼。还是李瀚章久历官场,竟不顾尴尬,一把拉着钟麟的手,一起往大堂而来,进了大堂,李瀚章才道:
    “哎呀谭观察,文卿兄,都是愚弟的不对,昨天中午没有睡好,老兄来时,正迷糊着呢,看看,不知不觉间就把老兄您给得罪了,今天是负荆请罪来了,愚弟来杭州这些日子,文卿兄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人都说杭州知府乃翰林清流,胸怀磊落,总不会因这点小事就真怪罪愚弟吧?”
    钟麟被李瀚章一番无赖之词说的哑口无言,停了片刻才道:
    “岂敢,岂敢,既然中丞大人事出无心,那就显得下官心地狭促了,还望中丞大人恕罪才是。”
    “唉,哪里哪里,既然文卿兄不再怪罪愚弟,昨日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对了,我昨日就觉文卿兄有些面熟,又听说老兄乃三湘才子,愚弟在湘中任职多年,之前可曾早与老兄相识?”
    钟麟当时跟随左公出入,极力掩饰自己,如今左、李渐成政敌,自然不能暴露,遂道:
    “下官愚鄙,之前不曾见过中丞大人。”
    “哦,哎呀,文卿兄也别大人大人的了,你我相差不了几岁,此处又无别人,还是以字号相称吧,愚弟字筱泉,文卿兄应当知道吧?”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还请筱泉兄上座,来呀,给中丞大人看茶。”
    “哎,这就对了嘛,你看文卿兄,愚弟新官上任,来时呢,太后就叮嘱说,这浙江省的海塘,就交给你李瀚章了,见不到成效,为你是问!愚弟来到后当然就先问海塘的事,问来问去,才知道是你老兄督办,这不,今个儿就是来同你商议,什么时候方便了,你就再陪愚弟去海塘工程上勘察一番,也好先向太后她老人家交了差吧。”
    钟麟应下,其余闲言略过,果然自五月十一日,李瀚章邀齐谭钟麟、陈璚、林聪彝等相关官员勘察海塘数日,将各种详尽规划议妥,也不多表。不觉酷暑渐消,已过中秋,几年来百姓光景渐好,节气自有一番庆贺,少不得迎来拜往,八月廿三日这天,李瀚章派人来邀去署,近来这位巡抚对钟麟很是亲热,钟麟便以为是寻常宴请,谁知钟麟一进堂,李瀚章便喊道:
    “谭钟麟听旨——”
    钟麟跪倒,李瀚章拿出一道圣旨展开,高声念道:
    “山西布政使刘秉璋因病解职,以河南按察使胡大任为山西布政使,浙江杭嘉湖道谭钟麟为河南按察使。钦此,同治七年七月廿九日。”
    钟麟谢恩,李瀚章则连连恭喜。钟麟外放两年余,由从四品知府到正三品按察使,连升三级,上任之前还要奉旨觐见,明眼人皆知,朝廷是要重用,杭州城内,自巡抚至乡绅,谁不来贺?直忙了一月,才得脱身,好在身边亲属只有颜氏、宝符,也没多少家产,还是胡光墉,硬送了两千两银子,钟麟只留了一个随身丫头伺候颜氏,安排专人护送母子先往河南开封府去,其余侍从家丁等全部辞退,自己准备轻装进京,钟麟本打算邀请章浚同赴河南,但章浚因母亲年迈,不愿离开杭州,并且已由李瀚章谋了个县学训导之职,只好作罢。直到新任知府前来交接,钟麟将已了、未了案件分别交付,才算卸任。临行这天,诸多好友齐来饯行,沿途百姓多有挽留,钟麟亦是恋恋不舍,在杭州城外登船,一路顺利不表,十月底,已至京城,郑庆庄得信早就安排妥当,迎了出来。当年春夏,坚持十五年的东、西捻军分别为李鸿章、左宗棠攻灭,大清域内,除了西北依旧苦战外,中原、北方、东南皆已平定,京中一片喜气,多有中兴之说,钟麟看在眼里,心下也是高兴,只可惜左宗棠已于八月末出都西行,未能见得一面。
    不表郑庆庄如何尽地主之谊,京城好友自也少不得云集庆贺,几度宴饮,十一月十九日,同治帝亲自召见,繁文缛节无需多表,天子年纪尚小,尽是一番勉慰之词。二十六日,慈禧太后召见,钟麟知道要嘱咐正事,早早就去紫禁城候召。轮到钟麟,被太监引进宫内,拜答一番,太后赐座,钟麟去看太后,却见比三年前更见疲态,好在目光仍是炯炯,心下略安,太后问了几句来京行程见闻,便转到正题上:
    “谭钟麟,要你到河南去做按察使,是哀家的主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太后恩典,河南乃是大省,居天下之中,处四达之冲,臬司乃汇刑名之总事,平情执法、课吏安民,风纪攸关,责任极重。微臣诚惶诚恐,太后有何懿旨,还望明示。”
    “哈,说的倒是滴水不漏,好,哀家也懒得跟你绕弯子,此事不为别的,就因为黄河决口的事。你可能也听说了,黄河这几年老是不安分,前年水灌濮州城,去年斜串赵王河,今年六月,又漫口荥泽汛,决口二百余丈,外人都说什么天灾,话虽不错,可是河工一年耗费我户部五六百万银两,就算近年战事频繁,也从不折扣,要说这河工各级职务上,没有损公济私之徒,哀家绝不相信,前些年发逆捻匪此起彼伏,哀家顾不得理会,就算御史言官几次弹劾,也是压下了事,如今发、捻皆平,河工关系我大清基业,关系万千黎民,朝廷是该问问这事了,可是哀家深居宫中,又能相信谁呢?你这两年在杭州做的事情,都已听说,也很欣慰,说起来哀家自打认的你,就看重你的正直,绝不阿附,所以处处护着你,无论别人怎么说三道四,哀家从未怀疑过你半分,这次黄河决口,与东边的商量妥了,一定要整治整治,所以首先就想到了你谭钟麟,听说你连吴棠的人都敢打,这河工上的大小差事,官官相护,勾连贪腐,你谭钟麟不会不敢出手吧?”
    钟麟一听,连忙起身跪下道:
    “微臣行事鲁莽,平日不计后果,全凭太后护佑,才能安然无恙,微臣心知肚明,如今河工之事,早劳太后忧心,微臣此行,就算得罪再多,也绝不姑息。”
    “哀家信你,不过呢,行事也不可过于急躁,哀家要的是确切证据,不能冤枉好人,否则一旦寒了那些老臣之心,也不是闹着玩的。”
    “微臣明白!”
    “谭钟麟,你好好为咱大清出力,朝廷不会亏待你的,为官在任,要好好历练,将来,还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多谢太后恩典,微臣感激涕零。”
    “得得得,千万别在哀家面前哭鼻子啊,这几天就动身吧,到河南得走一阵子呢,在外行事,要想着皇上和哀家的期望,不要辜负了,别的也不多说,你是明白人,跪安吧。”
    钟麟出了宫,回到郑府,就商量起程之事,庆庄又少不得硬塞了数千两的银票,因为日程紧张,只通知了翁同龢、潘祖荫、谭继洵、李寿蓉等几位好友,几人各自京外置酒送别不表,倒是文祥,专门城外设宴,钟麟早就听说此次升迁之事文祥出力不少,但又不愿落人事柄,是以未曾答谢,文祥身居军机大臣,亲自来送,反令钟麟颇为不安,好在文祥乃是爽快之人,一番恭维客套亦不必多表。钟麟自运河至泰安府转陆路,再穿曹州府入河南,沿途百姓,久经战乱,遍历灾害,一片哀相,端的是鹄形菜色,钟麟少不得悯叹一番。腊月十七日才行抵省城开封,先去客栈见过颜氏、宝符等,询问一切顺利,安下心来,当夜便去巡抚署谒见巡抚李鹤年,才知道李鹤年正在荥河督工,钟麟也想查看河工,次日一大早,钟麟雇车往荥泽而去。
    原来,黄河自六月在荥泽决口,至今仍未修复,河水往南肆虐,沿途裹挟无数百姓村庄,冲入淮河水系,大量泥沙涌入洪泽湖等,淮河亦迭出险情。好在已经到了冬季,河水略微缓和,相关职事自知乃是修复大堤之良机。当时已近年关,沿途却见不到半点喜气,尽是唉声叹息之人,钟麟顾不得纠缠,走了两天,才至大堤之上,已是夕阳晚照,钟麟打问清楚,直至李鹤年营帐而来,通报进去,李鹤年携了一须发皆白的老人迎出,见礼毕,才知是署东河河道总督苏廷魁,当时已年近七十,二人正在进餐,便邀钟麟同吃,三人草草吃毕,李鹤年又邀钟麟视察决口,三人趁天色未黑,便往工地而去,沿途尽是来往忙碌之匠人役夫,不多远便听见河水震天之响,苏廷魁介绍,随着口门收窄,河水渐高,如果一切顺利,再过旬日半月,应该便可合拢,如今是最为艰险之时,所以两位大吏才来亲自督办。钟麟眼见的滔滔黄水,咆哮震天,人躯血肉,犹如蝼蚁,直感慨天灾如狼如虎,难以抵挡也。
    两位大员大约知道钟麟受过朝廷嘱托,一路将河工之事详细介绍,钟麟懂得大概,听起来并无差池,只能连连点头,直巡到斜月东升才回,钟麟歇在大帐,次日一早,李鹤年早早来拜,说自己职责所在,需赴河工,不能作陪,留下一道札令,乃催钟麟星驰回省就任,当下一番客套,交代几句。钟麟于大帐用毕简餐,便启程回省,两日后到署,命人将家眷迎回,廿四日,署按察使蒯贺荪带着印信、文卷来交接,钟麟设了香案,叩头迎接,就算上任了。
    第七十五章 慈母逝孝子守制 觐天颜分发关中
    同治八年正月,年逾八旬的谭母刘氏病逝茶陵,以当时礼法,外任文官皆要归乡丁忧三年(实则为不计闰月满二十七个月),谭钟麟自也不会例外。今择左宗棠乡举同年,道光三十年进士,晚清湖湘名士,武陵杨彝珍挽刘氏之联,略观谭母之生平:
    偕良人备历奇穷,操井臼、弄杼机,半生隐愍,曲艰莫名况瘁;
    见令子驯登高位,擢台垣、陟屏翰,十载显荣,舄弈稍答劬劳。
    文接上章,谭钟麟上任河南按察使之时,将近年关,忙于俗礼,待到政务熟稔,已是同治八年正月底,迅即着手几宗刑诉案件。这日理罢公务,又与开封知府张瀛(字十州)谈论了一会儿政事,已是天暗,草草吃毕晚餐,就着油灯翻阅当日书信,赫然发现一封家书,连忙拆开,认得宝箴字迹,信中说是祖母病危,已是弥留之际,又解释祖母因挂怀十余年前生病耽搁父亲为国效命,此次绝然不许告知实情,为今弥留,才以实言相告等等。钟麟查看日期,还是正月初二之信,眼泪当即顺颊而下,母亲已是耄耋之年,生死之事早有预感,只是这许多年莫说尽孝,打从七年前趁湖北乡试探亲,之后连面都未再见一回,家信在路上辗转二十余日,母亲恐怕早已不待,回想月初之时,因新年以及黄河大堤修复,自己同与喜庆,彼时竟无些须感应,而今想来,竟是如此愚钝,怔怔流了足有半个时辰泪,颜氏哄睡了宝符,过来查看,大吃一惊,忙问原因,钟麟才抽噎起来,继而嚎啕大哭,颜氏明白过来,一同陪着流泪,又足半个时辰,哭声尽哑,费力安排明白,要颜氏连夜赶制孝服,准备行囊,自己犹在落泪,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钟麟即去巡抚署请假,李鹤年知道原委,安慰一阵,又劝暂且安心,一来信中只说病危,未必不能好转,二来也需交卸清楚职事,才能起行,钟麟想想也是,奔回家来,提前做些准备,两天之后,又得一信,宝箴报说祖母已于正月初三日弃养,一家人着了孝服,又是一番痛哭,再同巡抚商议,恰好开归陈许道绍諴新因河堤之功开复原职,尚留省垣,可以署理臬司,便由李鹤年代为奏请丁忧,谭公素服视事,直到二月十九,圣旨降下,允按制丁忧,次日谭公将印信文卷亲送至绍諴府,廿一日,启程归乡,省内员职自是各有相送。颜氏与宝箴、丫鬟等以及财物雇人以车护送,谭公嫌车行过慢,自己买匹好马先走,归心似箭,兀自扬鞭,更换舟楫,不加停留,三月初四,终于赶回茶陵,直扑家门,门口两位戴孝后生接了上来,谭公认得年长者是大侄谭永德,另一位喊叫叔父,应当也是子侄,谭公顾不上答话,进的门来,只见素幡挽联布满庭院,显是数日来经过雨雪,不少已经褪色,当堂一口黑色棺木,妻陈氏领几位女眷正在焚纸,谭公三步并作两步的扑上去,刚到棺前,就觉脚下一轻,一个踉跄,昏倒在地。陈氏等人一齐惊呼,几个年轻子侄忙来抬起,平躺放好,又掐虎口,又按人中,良久才悠悠醒转,谭公待要放声大哭,却发现已经失声,只有眼泪汩汩而出,旁人连忙安慰。宝箴夫妇携孙女孙子侍奉床前,躺了两日,才挣扎而起,料理诸事,待到颜氏与宝符至家,已是下旬,谭公同二兄锡麟、四弟镇麟及大侄永德商议吉日,将父母同穴合葬。谭公在墓边结庐,每日宿于其间,作书逐一拜谢曾、左、郭、王(闿运)等诸公吊唁之信外,唯有读书,就算偶尔访友,天黑亦必赶回。不觉暑去寒来,已到同治九年,待到过了忌日,才于劝说中归家居住。宝符早与孙女晴儿、孙子冠宸玩熟,谭公干脆亲自课业,冠宸尚小,宝符与晴儿已虚六岁,虽才学习握笔,却皆有模有样,端的聪慧过人,甚是欣慰。
    时光荏苒,春日也尽,谭公连续接到王闿运、李寿蓉等人信件,除了劝慰之词,皆欲邀谭公至省垣一游,尤其郭崑焘,已有十数年不见,近因其兄郭嵩焘之长子刚基(曾国藩女婿)年前早卒,转年又丧一女,甚是凄凉,希望谭公来省走动,有所慰解。谭公因听闻左公麾下主将刘松山于正月十五在吴忠堡中炮身死,甚是惦念西征情形,石床消息闭塞,遂打算至长沙久住一阵,同家人商议,干脆在长沙买处而居,倘若合适,也可举家动迁。由是先着宝箴带积蓄赴省,不久即传信说已在长沙荷花池看中一院,乃是没落商户旧居,虽房屋有所破败,但稍加修葺亦可居住,尤喜占地宽敞,方便之后扩建,请谭公前去定夺。谭公先在凤栖观住了数日,彼时朱教玉已蓄发出家,玄阳道长赐号德慎,与游历归来的德贞道长共同侍奉师父,玄阳道长已近九旬,仍能耳清目明,每日演一遍太极拳法,师徒三人痴迷参悟,醉心求道,也有甚多感慨不表。接信后拜别亲友兄弟,交代好家务,又亲去洮水拜过长嫂,送了永德两锭银子,才起身赴省。谭公果然满意那处院落,尤喜不远之处,一塘莲花含苞待放,便与宝箴议定,交割了银契,命宝箴监工修葺之事,自去各处访友。谭公性孝,从不赴宴,只择时与诸友闲聊,因知道左公正室周氏已于二月辞世,端的一番凄凉,少不得又去唁慰,才得知左公家书之中情绪尚稳,老湘营主将由刘松山之侄刘锦棠接任,争取年内合围金积堡等等,心下遂安。恰又署茶陵州知州福昌、茶陵州学正杨因培及训导左成镶各来信邀请谭公主持重修州志,自己于本州在籍士绅内品阶最高,责无旁贷,而省垣诸友也多参与筹备《湖南通志》修撰职事,于是欣然应下,眼见的宅院修葺也已收尾,便同宝箴一同归乡,宝箴接全家迁居荷花池,自己则留州城修志,三时六节也好到双亲墓前祭拜。平日事务繁琐,好在同州谭培滋、陈宾鹤、尹寅等人佐助,又有众多贡生、廪生、监生等采访校阅,渐渐已有成效。中秋节前,州志修撰告竣,知州、学正等少不得摆宴庆贺,谭公守制在身,自然回避,待节后祭毕,复又回到长沙,眨眼秋尽冬来,忽听闻时任两江总督马新贻七月廿七日在总督署遇刺身亡(清代四大奇案之一,方家多有论述),谭公先前受其倚重,有知遇之恩,自是倍加伤感,设案遥祭一番,作书勉慰,其后主持刻印《马端敏公奏议》八卷,亲自作跋,一片肺腑之言,可供读者法鉴,此乃后话,略过不提。
    不觉已是年底,宝箴陪谭公回乡度岁拜祭,屈指算来,闻讣已有二十三月,制期将尽,谭公令宝箴归省,自己又在墓庐住下,直守到制满,犹自不舍,复又住到同治十年七月,湖南巡抚署转来廷寄,令起行入都觐见,谭公依依祭别双亲,先回省垣,谢过巡抚刘崐,又与好友作别,这日来拜郭嵩焘,恰郭崑焘也在座,三人客套一番,渐入正题,只听郭嵩焘道:
    “文卿兄简在帝心,此去必是官运亨通,前程无限,愚弟好生羡慕也。”
    “筠仙兄说笑矣,谁不知道老兄连两淮盐运使这般天下一等的肥缺,都弃之若敝履,愚弟小小官职,未知能否起复,哪能入得老兄法眼?”
    “哈哈,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愚弟身体确实不佳,又心气不顺,故而恳请开缺,现如今,京中怕是早忘了郭某人的名号也!”
    “还是说笑,愚弟都有听闻,说恭亲王言谈之间,每每提及老兄,钦佩之至;曾候、李伯更是屡次垂顾,只可惜老兄看不上,也是,这些俗事琐务,哪有掌教城南书院来的自在,恐怕不用几年,盛名将逾南轩夫子(南宋名儒张栻,与其父张浚开创城南书院)也!”
    “别别别,文卿兄这张嘴,莫再唐突先贤矣。”郭嵩焘叹了口气,才道:“唉,书院课读一载余,尤自心境难平,愚弟好生怀念,当年隐居白水洞,虽担忧发逆,朝不保夕,却也明快磊落,不积胸臆,哪像如今,处心积虑,极尽倾轧也。”
    “筠仙兄,这么多年,还为广东一事与季高兄气忿也?”
    郭崑焘连忙摆手笑道:
    “文卿兄在家兄面前提不得某公字姓,这些年来,谁劝也没用,上年左彦冲(左宗植之子左浑,郭嵩焘五女婿)乡试中举,景乔先生趁喜气代为赔罪都无用。”
    谭公听得好笑,左、郭两家,本是联姻世交,谁曾想因当年左公参劾广东军事厘税等事,致使郭嵩焘罢职,竟怀恨至今,如今虽见郭崑焘出言戏谑,但自己倒不便附和,只好忍笑郑重道:
    “看来某公做的的确不妥,这样,此事就落在愚弟身上,非将某公擒来亲向筠仙兄赔罪不可。”
    “免了免了,他既能不顾情谊,不念郭某为他奔波周旋,非要恩将仇报,郭某哪能受他礼数?再说了,人家声名在外,权势熏天,文卿兄恐怕也未必有说话之分!还是涤公说的好,此等只可悯黙终古,辩说亦复何益。”
    说罢竟有泪水滑落,显是积郁伤心已久,郭崑焘忙向谭公使眼色,刻意岔开话题,谭公便顺势道:
    “不过筠仙兄怀有大才,熟稔洋务,世所罕见,而今世变方滋,任重道远,真甘心就此不问世事也?倘若有意,此次愚弟进京,可以托人为老兄在恭王爷身边说上几句。”
    谭公思忖郭公既曾身任巡抚,断然不肯再居曾、李幕下,是以单提了恭亲王,只见郭嵩焘拭了一下眼角,顿了一顿,又叹口气,方道:
    “罢了,文卿兄也知道,愚弟早年在肃顺门下,与恭亲王曾有敌对,如今怎能觍颜入邸?”
    “老兄不必介怀,肃顺被斩,已有十载,何况恭王甚是开明,算得上求贤若渴,倘老兄有意,定会重用也,老兄十年前即有博望侯、班定远之壮志,而今焉能早落退堂之鼓矣?”
    “唉,当年气盛,不提也罢,观如今形势,哪还有张、班之煌煌汉威也?上年之天津一案,曾候一生谨慎,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下场,还有人将刺马一案附会牵连,书信之中,多有郁气,非是吉兆,未知能否开解也。我辈若为使臣,必然与完颜地山(崇厚,同治九年因天津教案出使法国)无异,背上个卖国辱权之骂名,到时别说无颜面对文卿兄等,恐怕连祖宗都愧对也!”
    “也是,难怪老兄不愿出山,此般国耻,天下之人,谁不愤慨,只是当世贤俊,又有谁能拍案而起,杀敌御辱?朝廷之中,惟恭王如履薄冰,亦步亦趋;地方大员,曾候、李伯皆在天津惹得一身是非,如今也是避之不及,唉,我族再无林文忠矣!”
    郭氏兄弟也跟着一阵感慨,郭嵩焘突然道:
    “不对,文卿兄这是话里有话,莫非是说某公可以杀敌御辱?好,倘若此公有朝一日,真能扬我国威,愚弟就自认无知,不再同他计较,老兄可以作证。”
    “唉唉唉,愚弟哪有此意?不过既然老兄有这番说法,愚弟自会传达,老兄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如此豁达气度,令人佩服也。”
    郭崑焘在一旁掩面偷笑,原来此人生性较其兄豁达的多,朝夕相处间,自然知道郭嵩焘在此事上过于计较,虽早过天命年纪,还浑似幼童一般,只是不便多说,如今见谭公拿话套住兄长,只好背着兄长偷笑,谭公为免被郭嵩焘察觉,连忙岔开道:
    “只是筠仙兄在省日久,身体康复等事朝廷必将渐闻,倘若再有诏命,恐怕筠仙兄也不能一直拖延矣。”
    郭嵩焘闻言忧色道:
    “唉,惟愿朝廷不要想起郭某,倘若真有诏命,恐怕已难推诿,先不去管,能拖一日则清闲一日罢!”
    当下三人又谈论了一些关于谭公北上的事,定了饯行之期,谭公归家准备,只因思量入京之后,未知外放何处,遂商量颜氏与宝符暂留家中,待有确信后再做打算;陈氏身体沉重,更是不愿远行,定下与宝箴一家居留荷花池休养,倒是丫头钟氏,侍候谭母近十年,乖巧伶俐,谭母生前甚是喜爱,临终前遗言要给个名分,之前已转侍奉谭公,陈氏早要做主许给谭公做侍妾,只是谭公丁忧,一直也未详说,此刻便要钟氏随谭公入京,既有母亲遗言,也就应下。闲言不表,中秋节后,谭公携二子一孙拜了内堂父母灵位,便带上钟氏,着仆人挑了行礼,往江边而来,省垣数十挚友,并数名官员,各自置酒送行,少不得一番应酬,日已偏西方到得舟上,顺湘水而下,入洞庭湖,换舟顺江而下,复又转运河,一路之上,或听人闲聊,或执书苦读,倒也不觉时日,入京之时,已是十月末,谭公暂居湖广会馆,京中好友又有迎访,郑庆庄更是代置数场酒宴。冬月初奉旨觐见,天子尚未亲政,只问了些寻常行止等事,初七这天,内官前来宣旨,曰因左宗棠奏,请调服阕前任河南按察使谭钟麟赴陕甘军营,练习边务,谭钟麟着发往陕甘,交左宗棠差遣委用。
    原来,左公自家书中获悉谭公已经北上,计算时日,于十月廿六日附片请调谭公,倘若真能准调,挚友重聚固然甚好,即便不允,也能抬高谭公地位,利于起复。谭公接到谕旨,只待两宫太后面谕,便可起行,十二日,拜望病居在家的翁同龢时,恰碰上同来拜访的桂良、李鸿藻、徐桐等人,听军机大臣李鸿藻顺便说起,方知太后另有打算,原来陕西巡抚蒋志章病重请求开缺,翁同龢仲兄翁同爵久任陕西布政使,极有可能补缺,如此,必有一番人事调动,陕西乃左公西征大军后方之倚重,谭公原本发往陕甘,恰逢契机也。果然,十一月廿一日,朝廷收到蒋志章遗折,知道其于十四日已病逝开缺,次日有旨,予故陕西巡抚蒋志章祭葬如例。以陕西布政使翁同爵为巡抚,前任河南按察使谭钟麟为陕西布政使。
    谭公回想三十年前游历陕西,彼时未及弱冠,眨眼却已知天命,时光恰如白驹过隙,却又万般砺磨,林文忠公音容笑貌犹在眼耳,却已作古二十余载矣。这三十多年,江忠源、罗泽南、王錱等无数名将陨落,石达开等无数雄杰坠息,一幕幕犹在面前,真是好一番感慨,陕西更是经历了汉回之变,至今犹未了却,自己将任藩司,不知是否能有一二作为。好友闻讯纷纷来贺,郑庆庄知道应酬须耗巨大,硬是塞了不少银子,腊月初七一早,两宫太后共同召见,自又一番叮嘱期望,算是陛辞。腊月十八,携钟氏出京,京郊拜别饯行友朋众多,时有歌赋声起,今择谭公会试同年,好友洪洞董文焕相赠数句以观之:
    霜风冽冽催征袍,道左会送皆贤豪。
    故人辞我燕台别,百二雄藩指神皋。
    吾子仁声溢浙豫,马头云迎太华高。
    春色浩荡回函谷,河山已觉清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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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9 10:11:33  更:2021-06-29 10: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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