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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长篇南明历史小说——《南明耻》

作者:六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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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京师败讯

    崇祯十七年四月十七日,南京。

    “什么,陛下真的殉国了?!”

    “是,史大人!闯贼入城,陛下不愿受辱,已经在宫城北面的煤山,自缢殉国了!”

    “陛下!”

    众大臣闻言,纷纷扑倒在地,大声嚎哭起来,而为首的正是大明王朝设立在南京的一套备用机构——“南京六部”的官员之首——兵部尚书史可法。

    而那位报信人,正是刚从北京逃出来的原大学士魏炤,他口中的“陛下”,便是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而那个被他们口口声声咒骂的“闯贼”,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大顺农民起义军领袖——闯王李自成。

    其实崇祯自尽、闯军进京这件事之前已有流言传来,但大家还不敢确信,如今终于坐实了,仍不啻于晴天霹雳,众人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史可法擦了擦眼泪,哽咽问道:

    “魏大人,陛下可有留下遗旨?”

    “有,陛下临终遗旨,说‘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现已传遍京城了!”

    那崇祯皇帝作为亡国之君,有一个特殊爱好,就是喜欢写罪己诏,所谓熟能生巧,临死这封的水平果然更上一层楼,达到了其毕生最高水平。

    鉴于他这会儿已经殡天了,以后恐怕也很难有机会超越自己了,而众官听了,更是感动不已,又一齐哭了起来,纷纷说道:

    “陛下果真是爱民啊!”

    站在这群人最后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低阶官员,他便是南京户部六品主事——柳振民,他听了众人这话,只觉得讽刺。

    因为不要说那在北方大地上卷起了滔天巨浪的李自成农民大起义,正是崇祯自己一手逼出来的,而且就在一年多前,就是现在正在这间屋子里痛哭流涕的这帮大小官员们,刚刚组织了一场对发生在浙江雪窦山地区的“天萌国”起义的残酷镇压:那些身处鱼米之乡的百姓,本来应该是衣食无忧的,但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大明朝崇祯皇帝和各级官员的层层盘剥,才被迫铤而走险,官逼民反,走上了和大明王朝殊死对抗的道路。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年号叫“宗贞”,意思是要对“崇祯”砍头(崇去山字头为宗)剥皮(祯去衣补旁为贞);而国号叫“天萌”,更是要字字压“大明”一头。皇帝要真是爱民如子,能爱出这等惊世孝子来?

    想到这里,柳振民突然有些想笑,但此时要笑,脑袋要掉,于是他也识趣地跟着大家大声哀嚎了起来,其实主要是为了那些被官军残杀的浙江百姓而哭的。

    大家又这么哭了一阵之后,还是那为首的史尚书先止住了哭声,转而切齿问道:

    “那闯逆入京后,都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又像在宁武关一样,屠戮百姓了?”

    “这?这好像倒没有,因为那闯逆说京师是自己开门让他进来的,所以并没有屠城,但他倒是把大内占了!还把宫女分给了部下将士!不过倒是许配为妻,至少也是妾,并不是迭嬲(即轮流发生某种关系)那种。当然!他们得了内帑(即皇帝的私人存银)之后,仍嫌不足,现在正在拷略百官,索要金银,这正是流贼本性!但倒是……倒是没有太过惊扰京城百姓。”

    柳振民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既为了自己让父亲和岳父两位大明中低阶官员趁京师城破前提前南逃的先见之明感到高兴,也为了京城的百姓们没因为改朝换代受太大损害感到欣慰,至于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们,他就不太在乎了。

    史可法闻言,则皱了皱眉,鄙夷道:

    “想不到那闯贼居然也装起仁义来了。”

    史可法此言一出,众官纷纷啧啧称是,而那位衔儿低个儿高的柳主事又再次不切时宜地想到:那李自成的军队还真不用装仁义,因为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真就是仁义之师,还真就是闯贼来了,啊不,闯王来了不纳粮:他们攻城略地之后,大多只抢官绅,对百姓不仅不抢,据说还会发粮,比起“兵过如篦”的朝廷官兵来,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才得到了众多百姓的衷心拥护。

    莫说远的,就说之前李闯在河南攻克洛阳之后,就曾主动发粮济民,远近百里的百姓都来投奔相应,这件事南京的大小官员们都是知道的,就算你史大人说李闯是装出来的仁义,现在才说是不是也有些晚了?

    更有甚者,前不久刚刚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有个叫高杰的总兵,绰号“翻山鹞”,原本是李自成的部下,因为长得魁梧英气,竟然和李自成的老婆邢氏搅到了一起,俩人怕被李自成发现,便干脆叛逃到了明军。

    今年初,李闯渡河东征,明朝武将大批归附,而高杰因为同李自成有夺妻之仇,又是队伍叛徒,所以不敢投降,便率部由陕西一路逃到了长江以北。

    最可笑的是,当他们进入山东时,见地方百姓对明朝廷已失去信心,反而日夜盼望大顺军早日到来解民于倒悬,为了不受阻拦,同时得到补给,这支官军竟然冒充成了农民军!打出“闯王安民”的旗号才骗进了城!

    如今这高杰就在江北,军纪仍旧败坏。既然这朝廷的官军都混到要装成叛军跑路的地步了,李自成甚至喊出了“剿兵安民”的口号,并且得到了百姓的热情拥护,你朝廷还好意思管人家叫“贼”、“寇”?这到底谁才是百姓心中的贼啊?

    当然这都是柳振民的个人想法,而众官批判完大顺军后,史可法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

    “那太子呢?太子在哪里?”

    “京城失陷,太子和其他两位皇子都落在了闯贼手里!”

    史可法闻言大惊,叹息道:

    “唉!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当初先帝能把太子提前送到南京来…”

    就在史可法替先帝悔不当初的时候,他的副手-旁边站着的兵部侍郎吕大器赶紧打断了他:

    “史大人,您就莫说当初了,还是说眼下吧,我看眼下三位皇子落入闯贼之手,也是吉凶难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以血缘亲疏论,逃难出来的福王和潞王两位小王爷是和先帝最近的皇家血脉,而且都在淮安,离金陵不远,我们应当尽快在其中挑选一个,把他迎来,拥立为帝,依托南京现有的六部,重建朝廷,恢复大明,这样进可以恢复京师,退可以保有江南,最为妥当。”

    这吕大器素来严猛,所以说话很直白,而史可法听了这话,也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沉吟道:

    “那我们应该……”

    这时东林党大佬——户部尚书高弘图立刻接话到:

    “我看应该……”

    史可法闻言,连忙举起了右手,止住了了他下面的话,随后又摆了摆手,示意清场,于是除了史、吕、高和姜曰广等几位高级官员外,包括柳振民在内的其他中低阶官员便都识趣地站到了大堂外面。

    ———————————————
    作者有话说:

    南明史是中国历史上极为沉痛的一页,华夏政权在这之前和这之后,都从来没有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完完全全败于外敌之手:古代史上最强大的外敌蒙古帝国,灭亡我们概念中那个弱小的南宋,都用了几十年时间;而近代史上最厉害的外敌,日本,则干脆被我们顶住,并且最终打败了。

    而历史上那被长期指责为偏安的南朝,更是传了晋宋齐梁陈五朝,一直等到北方重新变成汉人政权——隋朝后,才被重新统一。

    所以这段历史虽然不长,但正如顾先生所说,是一段非常需要总结教训的历史。而在这段汉奸空前猖獗的历史里,华夏民族中那些最英勇分子的民族意识和不屈血性,也从未表现的如此充分。虽然他们现在不怎么被提起了,但我认为,就像抗清义士张煌言死后能够在西湖和岳飞、于谦比邻而居一样,他们那一股血气,早已和中华民族世世代代所有英灵的不朽魂魄一样,深深融进了我们每一个华夏人的血液里,不可分离。

    所以我决定写下这个故事,而这个沉痛悲壮的故事将会以柳振民为核心,尝试串联起明清交替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因为当时的人物是形形色色的,所以柳振民的经历也会是跌宕起伏的。从这样一个人物的历程中,我们或许能看到南明小朝廷的败亡之因,但也能看到中华五千年血胤不绝之由。

    六镇民
    起于二零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
    第二章 振民心事

    众官员们出来后,又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过话来,说让大家散了罢。

    此时已是深夜,本来早该散衙(下班)了,但可能是早上收到了魏炤从北京逃过来,傍晚就能到南京的消息,于是到了散衙的点儿,史尚书也没有让大家回家,而是让众人一起在衙门里候着,还好管了顿晚饭。

    现在终于散衙了,众官纷纷坐轿子走了,只有柳振民因为家里是北京兵部出身的,自小常随着父亲去行伍之中见识军事,所以颇喜骑马,加上又比较清贫,雇不起轿夫,便自己骑马回家了。

    柳振民独自一人骑行在夜色中的南京大街上,一边抚摸着胯下老马,一边思谋着刚才魏大学士传过来的消息,还有众人的议论,不禁思绪万千:如今京师城破了,大明是不是已经算是彻底完了呢?闯军又会不会很快南下呢?比起赋税沉重,贪墨盛行的大明,那个大顺虽然之前一直被叫做流寇,但从各方面收到的消息看,感觉倒是很有新朝气象,这天命像是已经归于他们了。

    可如果他们南下了,这南京城里以史可法为首的六部官员,是会战还是和呢?

    无论是和是战,柳振民作为兵部的官员,都很明白南方明军的真实战斗力,就如同之前另一支起义军张献忠部威逼江南的时候,就曾一度江南官军吓得够呛一样。

    而且柳振民也深知“闯王来了不纳粮”这句话对江南民心的号召力,这里的老百姓虽然没像陕西河南的百姓一样到了活不下去的程度,但受的盘剥也绝不轻,那个要把崇祯皇帝砍头剥皮的“天萌国”起义就是个例子,一旦闯军打来,江南人民是必然会大批响应的。

    因此目前看南京的这个六部是怎么样也顶不住势如雷霆的大顺军的,否则当那高鹞子(高杰)面对闯军东进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官军扮顺军,一路狂奔呢?

    如此看来,南京怕是守不住的,可真到了那时,大顺军似乎又不会录用前朝的官员,他们只愿意录用那些还没有出仕的学子,等南京真的被攻下来了,他柳振民作为前朝的小官,又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柳振民已经开始思考家里的积蓄够不够在乡下置块地,让自己耕读养家了;又或者到了那时,自己这个前朝的进士二甲,是不是还能走教书先生这条路呢?大顺就算不用前朝的官儿,应该也还是会有科举的吧?

    而就在柳振民为国家命运和个人前途苦苦思索的时候,一个强烈的念头却突然从他乱如麻绪的心里跃升而出:

    虽然大顺对大明现在处于绝对优势,但是,在东北方向,还有一个大敌啊!
    第三章 北人南游

    柳振民想到这里,不禁惊得停住了马,更想起了正在辽东军中服役的大哥柳兴民,开始为他担忧起来,想着明天要不要跟上司们汇报一下自己刚刚这个想法,结果抬头一看,发觉已经到家门口了。

    南京城的柳家,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里的一个很小的院子,这部分是因为南京城并不是柳振民的老家,他只是做官在此:

    柳振民本是京城人士,他身材高大,面目英挺,还颇有才学,年幼时甚至曾被亲友誉为“神童”。他自己虽然不太敢领受这个头衔,但他随后就在崇祯十年的殿试中名列进士二甲靠前,而且当时才十八岁,已经属于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

    而其父柳树生又是大明兵部武库司的五品郎中,虽然官职不高,但多多少少也能帮衬自己儿子一下,所以柳振民本来也算是前程大好的人物,因此考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已经混成了北京户部的一个主事,正所谓少年雄心,也隐隐有了“尚书保底,入阁最好”的想法。

    本来他因为工作勤勉得力,还是挺受上司赏识的,甚至连崇祯皇帝对他都有所耳闻,如果大明朝和他本人都平安无事的话,他升官入阁的想法也不算完全不切实际,至少当个左侍郎什么的还是大有可能的。

    但可能正是年少得志的缘故,加之他生性诙谐,喜欢多嘴,就在崇祯十二年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崇祯十一年八月,清兵从青口山(今河北迁安市东北)、墙子岭(今北京密云东北)两路毁墙入关,发动了第四次入关劫掠作战。大学士杨嗣昌之前刚取得了对农民军的大胜,见到清兵入关,为贯彻其先平定农民军,再对付清军的战略主张,力主先与清议和,好集中力量对付农民军,但却遭到宣大总督、勤王兵总指挥卢象升等人的激烈反对。

    崇祯皇帝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举棋不定,在和战之间来回摇摆,间接导致主战派大佬卢象升在河北巨鹿战死。等清兵撤退后,孙传庭、洪承畴这些几乎已经把农民军围死的统帅,都被调往辽东防范清军,使本来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李自成,得以在商洛山中获得喘息之机,这年冬天,大难不死的他,甚至有了在富水关南的生龙寨娶妻生子的闲心,可见已经恢复了元气。

    而反观明廷这边,清军八月兵临北京城下,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扬长而去,京畿地区被胡骑蹂躏半年,自然引起京师官民的极大震动,所以京中的官员们也自然会对此议论纷纷,而素来喜欢纵论古今的柳振民,便更自然地积极加入了这场讨论当中,还一不留神,在户部洋洋洒洒地漏出了这么一大段:

    “《孙子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说的就是我们应该根据兵力的大小,力量的强弱,来制定对敌的策略。之前闯贼已经被重创,李闯仅带了十几个随从逃进商洛山中,正是该“十则围之”的时候,朝廷却不能穷追猛打,使之不能复起,但朝廷反而把围剿的主力部队调走,恐怕是要纵虎归山,前功尽弃;而再看建奴那边,这几年除了屡次骚扰关内外,掠取人财,更一直在用抢来的钱财人力,厉兵秣马,越发做大。他们在不久之前(崇祯九年)逼降了朝鲜,断了我大明在辽东的一臂,如此辽东的形势便更加危急,这正是“不能敌则不能战之”的时候。如果不能以全国之力对敌,想和建奴打个平手都难,那还不如暂时言和,争取时间。目前朝廷应该做的是集中全力,先灭一敌,然后再对付下一个,以期形成双拳打人的架势;可现在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把大股部队来回调动,这样分明是一个拳头打两个人,怕是早晚要因为师老兵疲,力量分散,被人家半路而击,损兵折将,最终顾此失彼,两手皆空啊!”

    柳振民这一番四字成语报菜名,着实十分精彩,但他作为户部的官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关心兵部的事情,也着实有些狗拿耗子。但他所说的大体上也没什么错误,毕竟当时敢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的人也有不少了。

    但问题在于,其他在公开场合说这种话的人大多是有一定级别的人,属于“在其位谋其政”的那种,所以崇祯皇帝就算对他们说的话感到不满,也不好随意处罚;但柳振民可就不一样了,就在他这个“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青年英才正在滔滔不绝的时候,大明那位勤奋的崇祯皇帝恰巧来到了户部问事,又恰巧听到了六品小官柳主事的这番宏论,也算是该着姓柳的倒霉了。

    可能是因为对满洲人战事不利的缘故,崇祯这时的心情正是不太好,但满洲人毕竟已经退走了,所以他的心情也不是太不好,因此听到柳振民的多嘴之后,他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太不高兴,只是呵斥道:

    “嗯?是谁在此妄议朝政,满嘴的书生意气!等等,朕认得你!你不就是兵部员外郎柳树生的儿子柳振民吗!朕记得你这大个儿!那年殿试就属你最扎眼!腰身挺得最直!就怕别人不知道你个儿大一样!”

    柳振民从小生长在官宦之家,虽然个性还算秉直,但并没到憨直的程度,听到皇帝来了,心中大惊,赶紧放下纸笔,一个蛟龙潜水,直接滑跪到了崇祯面前,开始磕头如捣蒜起来。

    但崇祯的不快并没有因为柳振民的捣蒜而有所消减,而是继续申斥道:

    “你是京城人,有几分才气,便自负得不行,学的满嘴油滑,巧言诡辩,妄议国事!朕看你正该多长长见识,正正心性!既如此,朕便命你明日即离开这个京的户部,去南边儿那个京的兵部报到,你父亲是兵部的郎中,你去南边儿的兵部,也算是子承父业吧!顺便让你去我大明的龙兴之地好好待几年,好好陶冶一下心性!你记住!你刚才那番话若是说在太祖朝,恐怕此时早已人头落地了!”

    柳振民本来害怕人头可能不保,见仅是贬谪南京,松了口气,转而心想:若是在洪武朝,大明武运昌盛,对外作战十有九胜,我也没机会说这种话啊?

    但他当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而是继续磕头叩谢隆恩,毕竟总算没把脑袋丢了。幸亏此时大明朝还没到真正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他和另一个敢于直言犯谏的黄道周,恐怕至少有一个要脑袋搬家。

    但柳振民从此便被一脚踹到了南京,坐上了冷板凳:他既是皇上不喜欢的人,那自然也是吏部不待见的人,到了南京后,虽然凭借才干得到了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欣赏,但仍然一直升不上去,迄今已蹉跎了数年。

    往事回忆至此,而柳振民在家门前下了马后,发现门已经锁了,但里面还有灯光,看来家人应该还没睡,于是他敲了敲门,报了是自己回来了,又等了好一会儿后,门才开了。
    第四章 夫妻雅谈

    来开门的,是个身材中等以上,相貌也在中人以上的青年女子,除了眼神突出的锐利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突出的特点,她便是柳振民的原配夫人冯慧。

    她开了门后,并没有立刻放柳振民进来,而是警惕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小心地嗅了嗅他的衣服,然后质问道: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喝花酒去了吧?”

    这冯慧也是京城人士,也是个小官宦之家的女儿,平日里把柳振民管的很严,每当夫君晚归,她便会用一口的京片子,砸的他抬不起头来。

    今日的这番质问便是个例子,不过柳振民早有准备,一早就做出一副受屈的样子,朗声反问道:

    “夫人,您当真是锦心绣口,思虑万千!亏难您,这种事情也想得出来!喝花酒,不要钱?我一个六品小官儿,那花酒是我能白喝的吗?再说我那每月的俸禄哪次不是刚一到手就一水儿交到您手里了?我都不知你收到哪里去了,我拿什么出来喝花酒?宁觉得这花酒是能赊账喝的吗?”

    冯慧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放柳振民进来了,同时说道:

    “那倒是,我平日里管你管的还是比较严整的,不然你定要学坏。唉?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饭时等了你好久,你儿子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刚刚才被我哄睡下。”

    柳振民系好马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衙门里有急事儿,临时把我们全扣住了,也不让通报家里,刚刚才散。”

    “什么事啊,如此神秘?”

    柳振民看四下无人,先关上了房门,又关上了窗户,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之前南京城里传的那件事,你知道吧?是真的。”

    冯慧听了这话,似乎有所醒悟,便对着北窗的方向指了指,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是说京师……”

    “嗯。”

    冯慧吃了一惊,然后双手合十,对着西天祷告道: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幸亏你之前就托驿站的关系,连发三道信函让你爹和我爹赶紧告了病假偷跑来南京,这不,之前收到来信,幸亏是赶在皇上封城,不让大小官员离京之前跑出来了,不然现在可就麻烦了。”

    柳振民点了点头,随即坐了下来,开始沉思,冯慧本来还要继续问他事情,但看他在思索,就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许久,柳振民才慢慢说到:

    “你说也怪,虽然先帝对我一般,但总归是大明的皇帝,所以他殡天了,我虽然并不是太伤心,但也是高兴不起来的。可我看有些大臣,听到先帝的噩耗,哭了几声之后,等一说到拥立新君的事情,竟然露出了喜色,好像是抓住了个什么攀龙附凤的机会一样,真是……”

    “嗨,南京这帮闲差,都是官场上不得志的人,如今有了得志的机会,能不上天吗?那史大人有什么说法呀?京师城破了,那他现在不就是大明最大的官儿了吗?”

    柳振民故作神秘道:

    “朝廷废立的事,还没有定论,我还不便对你说,但是我看史大人似乎也在犹豫,我猜想他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担心其他大官儿们又有他们的想法……”

    “嗨,他们那些大官儿自然有想法了,《左传》里说,‘肉食者鄙’,但古往今来,这朝廷的哪件大事儿又不是‘肉食者谋’呢?你个六品的小官儿乖乖听话办事就得了,操心许多也是没用。”

    柳振民面对妻子这坦白的奚落,有些不满,便强辩道:

    “嗨,我那不是之前听顾夫子跟我嘟囔过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么。我就你一个妻室,至今没有纳妾,可不就是个匹夫么,那我怎么就对天下没责了呢?话说,夫人,您是不是嫌弃我官职一直上不去,耽误您得诰命了?”

    冯慧闻言,一甩袖子,捺了一下柳振民的额头,朗声说道:

    “嘿!这我还用嫌弃?我早就明了了好吗!想靠你得诰命,那还不如靠自己!我当年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傻子,断不是能平步青云的料!好么,新中的进士二甲,长得也不差,父亲也是兵部的五品郎中,居然非要找我爹这么个从五品小官儿当丈人,怕不是小时候脑子烧糊涂了?”
    第六章 坐班遐想

    两人一番车轮大战,均打得人困马乏,彼此相拥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
    冯慧先醒了,一看天都蒙蒙亮了,便赶紧拍着柳振民的肚皮催他醒来:
    ?
    “柳郎中,快起床。”
    ?
    柳振民睡眼惺忪地护住肚皮道:
    ?
    “我明明是主事,你怎么叫我郎中?中间差着两级呢。”
    ?
    “嘿,我不是盼着你上进吗。”
    ?
    柳振民本来迷迷糊糊的,这时突然淫笑道:
    ?
    “其实你叫我郎中也没错,我这不正有治你这小淫妇的大郎中吗?”
    ?
    冯慧脸红了,打了柳振民一下,转移话题道:
    ?
    “让你胡说,不过说起来你倒不傻,知道提前让我家和你家从京师跑出来,不然现在可就麻烦了。”
    ?
    柳振民其实从昨天听到魏大学士的消息开始,便一直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见老婆今天才想起来夸自己来,只觉得太晚了,于是嘟嘟囔囔道:
    ?
    “嗨,先帝就是个死要面……死社稷的君王!我当年在京师户部就看出来了,照他那么搞,越忙越乱,早晚得完!”
    ?
    冯慧赶紧掩住了柳振民的口:
    ?
    “嘘,住口,先帝就是先走一步了那也是先帝,你这话说出去是要杀头的!还得诛三族呢!”
    ?
    “我知道,我跟外面不说。”
    ?
    “跟家里也不许说,省的说顺嘴儿了,到时候出去直接秃噜出来了,再把我和孩子都捎带进去了。”
    ?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掌自己的嘴。”柳振民一边往自己脸上轻轻胡撸了几下,一边亲了冯慧一口,然后就起身穿衣,来不及吃早饭,便骑马上衙去了,所幸没有迟到——南京六部因为都是些闲人,所以连上衙的时间都比北京晚,对柳振民这种懒散的人倒是个好处。
    ?
    柳振民到了班上后,先和同事们打了招呼,便开始办起公来,他从小受父亲的耳濡目染,加之又已经有了几年的工作经验,批阅起兵部的公文来很是熟练,不到中午就把全天的事务干完了,中午和同僚们吃完午饭吹完X后,本来还想着下午要不要跟上官正式说说东北方向那个大敌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这南京六部的人基本不是养老来的就是提前养老来的,号称“吏隐”,而自己本来就是被贬谪过来的,要是还这么好发议论,整天操心自己不该操心的事儿,反而会让别人不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翻出了一本《晋书》,开始学而时习之起来。
    ?
    他眼中看的是东晋,心里想的却是大明:自己如今脚下的南京,不正是当年的建康吗?那东晋能够在五胡乱华的大乱世下,在南方续传国祚,后面虽然被刘裕所篡,但也毕竟算是又传了宋齐梁陈四朝,形成了南北朝对峙小二百年的局面,而大明在今日的时局下,能不能有一样的幸运呢?
    ?
    但他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困难,因为自古以来,能在南方半壁割据住的,要么如东晋、南宋,面对的是需要先把北方土地人口消化掉的异族政权,可以暂且喘息;抑或是像孙吴,南唐,在北方形成一个强大的汉人政权之前,已经把南方经营的比较稳妥,又有别的割据政权作为犄角,这样还可以多撑几年。
    ?
    可如今北方已经形成了李闯的大顺,他们自去年东渡黄河以来,除在宁武关外,兵锋几乎所向无敌;而反观这目前看似平静的大明南方,却是暗流涌动,未可轻安,要不去年的“天萌国起义”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
    柳振民想到这里,对自己迄今比较晦暗的宦海生涯感到更加晦暗了,《晋书》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准备散衙回家后便去翻翻当年考科举时还没扔掉的那些教材,复习复习,提前熟悉熟悉当先生的感觉。顺便还应该提醒一下同事好友和街坊四邻们,此处正住着个前二甲进士邻居,以后便是他们教育子弟读书应试的不二人选。
    ?
    就在柳振民为了要不要立志投身教育事业而心神不定的时候,突然有个传话的走了进来,径直到了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然后说道:
    ?
    “柳大人,礼部侍郎钱大人到南京了,特遣小人前来请您今日散衙后去他宅内一叙!”
    第七章 正常交际

    “哦?钱世伯他老人家来了!”

    本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柳振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因为这礼部侍郎钱大人不是别人,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大儒钱谦益。

    而这声“钱世伯”,也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和钱谦益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立刻就引起了周围同事们的另眼相看。

    等送走了报信的之后,柳振民《晋书》也不看了,不到散衙的点儿,就先跟上司知会了一声要走。可能还是刚才那声“钱世伯”的关系,上司今天对柳振民格外客气,当场批准,于是他便提前跑回家去了。

    柳振民到了家,也不找当年的教材了,而是赶紧翻出了一套最体面的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后,便要出门,正在做饭的冯慧见他这个样子,警惕了起来,举起铲子果断拦住了他,质问道:

    “慢着!你这心急火燎的样子,怕不是赶着急去喝花酒吧?”

    而柳振民又是早有准备,只见他一脸急不可待却又万分无辜地回答到:

    “夫人!汝言何其甚矣(你这话太过分了)!你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怎么我一出门你就喝花酒,我一出门你就喝花酒?这还有完没完?难道在你心里,你夫君我除了喝花酒,就没别的正事可干吗?你想想,我这是要去钱世伯府上,能喝什么花酒?人家是礼部侍郎,当代大儒,你竟把人想的如此龌龊!当真是以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了,人家是复社钜子,门生故吏遍布江南,多少人想要巴结还巴结不上!人家是看我爹的面子才请我一起过去的!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多认识几个人,将来升官儿好有人举荐了?”

    冯慧听到升官儿二字,觉得自己诰命的事情好像又有了点儿盼头,便不做声了,算是默认,而柳振民趁机牵着马快步走出了家门,接着一番七拐八绕,回头一望,见已经看不到家所在的那个巷子了,便又精心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直奔真正的目的地而去,再次七拐八绕一番之后——

    便到了秦淮河。

    这秦淮河是干嘛的大家都知道,而柳振民立马河上之后,立刻开始暗笑起老婆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被他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那钱谦益现在分明长居老家常熟,在南京只有个落脚之处,他这样体面的人,又怎么会随意请人去那样不够排场的地方宴饮?在这样不够排场的地方宴饮,又怎么显出他的体面?

    原来那钱谦益邀人时,到底是“宅内一叙”还是“内宅一叙”,可是大有讲究的,内宅便是真去钱侍郎在南京的家里,要是宅内,可就是这秦淮河上了。

    柳振民这几年俸禄被老婆管的死死的,为人又清廉,拿不了外快,平日里就是想风流那荷包也不答应,主要就是靠钱谦益这样的财主做东,才能来这里潇洒,所以但凡有这种机会,他是决计不肯放过的。现在他下了马,便心急火燎地寻摸起钱谦益的包船来,但近来秦淮河上的船竟比往日还多,寻了半天硬是寻不到,可把他急坏了。

    结果因为他个子高,倒是先被钱谦益的家仆发现了,便赶紧招呼他过去。

    柳振民见状,赶紧走到那艘颇为华丽的游船边,把马交给了在岸上的的仆人,然后一边等着游船靠岸,一边向特意走出船舱来迎接的主人遥遥行礼到:

    “钱世伯,小侄这厢有礼了!”

    那出迎的钱谦益是个穿着体面,风度儒雅的矮黑老头儿,他见柳振民如约而来,也很高兴,马上回应到:

    “啊!振民来了!来,来,贤侄,快上船!”

    “好!”

    柳振民这声“好”叫的,竟比叫自己亲爹还亲,他虽然口头上跟老婆说不沾酒色,心里还是不能免俗,而这位钱世伯如此体贴,时常想晚辈之所想,多次急世侄之所急,因此柳振民心里早就把他认作了自己在南京的再生父母。
    第八章 钱柳如是

    “原来是柳神童来了!”

    柳振民如今年已二十有五,本和“神童”二字早就不太搭嘎了,但他这些年官场蹉跎,始终升不上去,所以大家也不想触他霉头,仍然用他年少题名这件事来称呼他。

    当然柳振民每每听到这个称谓时,也不免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感,但他现下顾不得惆怅,而是赶忙向钱谦益正式行礼道:

    “钱大人远来到此,下官未能远迎,还请大人赎罪!”

    柳振民当着众人的面,特意改口叫钱谦益“大人”,以示郑重,而钱谦益却故意面露不悦之色,重重拍了一下柳振民的后背,说道:

    “嗨!振民,你这几年历练下来,人变沉稳了,但也世故了,我和你父亲多少年的交情,你唤我作什么大人!还像以前一样,叫世伯!”

    柳振民赶紧附和道:

    “是!世伯教训的是!”

    钱谦益很满意,又继续说道:

    “来,见过你伯母。”

    柳振民应了一声,便转向钱谦益的夫人行礼道:

    “振民见过钱夫人!”

    为什么柳振民不按照称呼钱谦益“世伯”的叫法,直接称呼这位夫人“伯母”?这其中是大有缘由的:原来这钱谦益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鼎鼎大名的江南名妓柳如是。

    她和夫君钱谦益的结合在当时属于轰动一时,而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江南文坛领袖却娶了个青楼如花名妓,而且俩人站在一起时,怎么看怎么不般配:一个是年轻肤白貌美,一个是老迈皮黑面催;一个是自幼失足名妓,一个是高官大儒显贵。

    而其实这柳如是也本不姓柳,原是姓杨,名爱,之前年少时就曾嫁过人,不知怎的改名叫了“柳隐”,再后来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十分喜爱,故自号如是,从此便成了柳如是。

    而柳振民比柳如是小一岁,且二人早就彼此认识,因为柳如是在嫁给钱谦益之前,本来一心想嫁给的是另一位江南名人——陈子龙,却在陈母、陈妻的坚决反对下未能如愿。而陈子龙和柳振民正是同年的进士,所以柳振民早在京城时就听闻过这位奇女子,后来更因为陈子龙的关系建立了联系。

    因为她和柳振民一个姓氏,有人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其实压根儿没有,但钱谦益一直因为这个年轻妻子的出身低,所以颇有意让柳振民干脆和她认个亲戚,柳如是嫁给钱谦益后,出于身份的考虑,也不能免俗,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可柳如是毕竟出身不高,柳振民虽然自己对这种事儿不太在乎,但是架不住担心别人对这事儿在乎,所以一直对钱谦益的各种暗示谦恭地装聋作哑,始终没有应下这件事情。

    而这就造成了柳如是和柳振民彼此之间称呼的尴尬,柳振民一直管柳如是叫“钱夫人”,这是一个不体现辈分也不体现关系的称呼,而柳如是如果管他叫“柳主事”,就等于承认了二人毫无渊源;又如果叫“振民兄”,钱谦益和柳振民的辈分就等于拉平了;再如果叫“振民贤侄”,一是柳如是比柳振民小,二是又显得隔阂。

    于是想来想去,柳如是干脆管柳振民叫:

    “振民,你来了啊。”

    柳振民则恭维道:

    “夫人您近来容光更加焕发了,虽仍是十几岁模样,但如今贵气却早已不同以往。”

    柳振民此言话里有话,因为他是北京人,是前几年才来的南京,而柳如是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他说“十几岁”,“不同以往”,显然有暗示两人早就认识的意思,似乎是自小来往的亲戚,但又没把话完全说死,并没说俩人是什么亲戚,这就留下了充足的回旋空间。

    柳如是才情卓然,冰雪聪明,便顺着柳振民的话说到:

    “哪里哪里,如今年纪大了,怎么还敢和当年比呢?振民你太客气了。”

    “哈哈,夫人还是这样谦虚。”

    宾主之间这么一番句句均无实指,却句句似有所指的对白说下来,有些不明底细的人真的开始以为这俩人是远房堂姐弟关系了,柳如是那扑朔迷离的出身顿时变得清白了许多。

    而柳振民呢?他虽然牺牲了一点家世,可是却卖给了钱谦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也让别人对他和钱谦益之间的亲密关系,有了一种不算真切,但却关切的认识。    

    ———————————————
    作者有话说:

    柳如是是个奇女子,但我觉得并不在于她如何美貌才气,因为有这些的江南女子车载斗量,数不胜数。

    她的奇,最在于她的民族气节,而且后来敢于在敌后协助夫君响应义军,并且有所作为。  
    第九章 各色人等

    柳振民如此拜见完钱谦益夫妇后,不经意间一扭头,结果惊奇地发现:吕大器、高弘图和姜曰广这三位高官居然也在这条游船上。

    这吕大器是南京兵部侍郎,也就是史可法的副手,高弘图是南京户部尚书,姜曰广是南京詹事府詹事,同时掌南京翰林院。

    本来无论如何显赫的官职,只要加上“南京”二字,就等同于虚衔儿闲职,只有吕大器的兵部侍郎还有些实权。但如今风云骤变,南京从“留都”变成首都,这些虚衔儿自然也今时不同往日,变得身价倍增起来。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赶紧整了整衣冠,上前恭敬拜见,心里却想着怎么他们这样的柱石级人物也来这游船上喝花酒了?

    这几人也轻轻向柳振民还了礼,于是他便退下了,然后又仔细偷瞧了几眼,才看出门道来:原来他们三个毕竟性格方正,身份又摆在那里,所以虽上游船,但并不喝花酒,也不让歌伎陪着。

    柳振民想到这里,便想着自己待会儿干脆也不要让歌伎陪酒了,好给这几位大佬留个好印象,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四位才子打扮的人正倚红偎翠的风流样子,便是那号称“金陵四公子”的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和冒辟疆四人。

    这四人均比柳振民年长,就连最小的侯方域都比他大一岁,且都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之后,诗词文章一流,在当时的江南文坛颇为举足轻重。而他们成立的复社更是继东林党之后又一重要的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社团,所以在这金陵城里才会有“四公子”的提法。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刚要上前拜会,结果陈贞慧先拿着扇子上下比起柳振民的身形来,然后张口道:

    “柳生身颀长”

    冒辟疆接上:

    “当年进士郎”

    侯方域也:

    “才高八斗量”

    柳振民见他们三个都吟完了,扭头一看年岁偏长的方以智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并没有接龙的意思,只好自己接上最后一句自嘲道:

    “兵部递文忙”

    在座众人听了,皆喊起“好诗好诗!”,如此除了方以智没有张嘴外,“四公子”里其他三人和柳振民一人一句,吟出了这首不伦不类的打油诗,而且刚一吟完,柳振民就和他们相视大笑起来,竟像多年老友重逢一般。

    其实这首打油诗水平非常低劣,拿来交际都嫌不足,简直和“山下一群鹅,嘘声赶落河(后两句就不说了)”一个档次。这柳振民和“四公子”既然都算得上是才子,却为何吟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这里面自然是大有原因的,个中缘由就是柳振民虽然和他们表面上一番诗文唱和,但其实面和心不和:在他心里,除了方以智以外,“四公子”里其他那三位他是不大瞧得上的。

    他甚至经常在家里对着老婆冯慧编排说:这帮人除了方以智在崇祯十三年中了二甲进士以外(但名次仍不如他柳振民),其他三人至今连科举都没考上,也就是个乡试会试水平,而他柳振民十八岁时候就已经是进士二甲了,他们若是“四公子”,那他简直就是“一诸侯”了。若不是老柳家不趁大钱,轮得到这些人在这里自命风流?什么“金陵四公子”?不过是“应天三闲汉”罢了(不算方以智)。

    这柳振民嘴上是瞧不起这些人没有功名,其实心里就是嫉妒:因为这四公子里面的冒辟疆和侯方域都是著名的风流才子,年少多金还多才,和秦淮八艳里面如陈圆圆、董小宛和李香君等不少名妓都先后打得火热。而这位年少提名的柳公子一直认为自己人才难得、风流自得,却只能在家里对着个强悍骄妻,还得眼见着这些科举成绩远不如自己的人日日风流快活,每每想起这事儿便要醋意横生,自然也就不愿见到这几个人。

    说白了,其实这文人相轻啊,未必真是高下之分,大抵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和“四公子”假情假意地唱和完后,柳振民环视了一下,发现这艘游船上还远不止这些人:南京六部的其他官员、金陵城里的缙绅显达,都来了不少,他这一圈儿拜会下来都用了好一阵子。

    等终于拜会完了,那位钱世伯对这位柳世侄的体贴就更到位了,只见他亲自招呼道:

    “来,墨兰,柳公子既然来了,你就来好好服侍他吧。”

    这一声“柳公子”不禁让柳振民大有荡气回肠之感,又回想起自己当年十八岁金榜题名时的豪迈,而这时马上就有一个吹气如兰的声音回应道:

    “是,墨儿这就来服侍柳公子。”
    第十章 歌伎墨兰

    这墨兰姓黄,本是舟山船女,自幼因家贫被卖进了这歌伎班子。她虽比不得那秦淮八艳艳压群芳,但也是青春年少,佳人丽质,若是把秦淮八艳延展到秦淮十八艳,她应该还是有望名列其中的。

    本来那柳振民见三位大佬都不让歌伎陪伴,开始还想着自己干脆也不要人陪算了,但一看到这熟悉的窈窕佳人,马上改变了主意,突然就觉得那几位大佬大概也不会多留意自己了,于是干脆假装什么都没想到,施施然任由美女入怀了。

    至于为什么柳振民这种穷官儿还能有专门陪他的美貌歌伎?原因就在于他这人人穷还色,但又色大胆小,由于担心会被老婆发现跑过来推倒葡萄架(指老婆发怒),他虽然不时参加这些“风雅之会”,但之前每每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生怕身上脂粉气沾多了,回家无法交差。

    久而久之,钱谦益这亲切世伯就看出了他的难言之隐,从此这种聚会,只要他来访,便总会特意提前嘱咐一个歌伎不要用胭脂水粉,这样在陪伴柳主事的时候就不会把脂粉气染在他身上了。久而久之,便固定了下来这个叫墨兰的歌伎,平日里本就不怎么喜欢施粉黛,所以每次都由她来陪柳振民。

    墨兰才貌俱佳,柳振民对她也欢喜的很,但这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柳振民也就是喝酒的时候才敢搂她几下,还不敢搂得太紧了,而且时不时还要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生怕不小心被冯慧撞见了,回家无法交代,等于是虽然没真做贼,但已犹如做贼一样。

    而每当大家喝完酒赋完诗唱完曲儿,各自搂着各自的去忙活该忙活的时候,柳振民从不敢久留,一散场就撂下墨兰,快马加鞭地赶回家去,赶紧扶稳了家里的葡萄架再说。

    柳振民想到这里,不禁感叹:自己一个少年英才,二甲进士,官儿官儿有先帝魇镇着,只当到个六品;玩儿玩儿有老那管制着,只敢搂个胳臂,不禁有些辛酸,眼看这位礼部侍郎钱世伯搂着续娶的娇妻柳如是风流快活的样子,那真是官场得意,情场风流,不禁令他羡慕得五体投地。

    正在柳振民人比人快要气死自己的时候,依偎在他肩头的墨兰突然柔声细气地说话了:

    “柳大人,咱们多久没见了?你干脆今天就和钱老爷开口,把我带回家好不好?人家不想继续过这种夜夜赔笑的日子了。”

    柳振民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娇滴滴的墨兰一眼,心想我何尝不想,但一想起家里那位英武的骄妻,便立刻打消了主意,悻悻然道:

    “我带你回家是好,但就怕那时我自己先回不了家了。”

    墨兰见柳振民这般色大胆小,干脆下了个重磅,摇晃着他的胳臂娇嗔道:

    “柳郎,别这么薄情啊!人家的身子还一直为你守着呢,你就不想着人家吗?”

    柳振民听了这话,是真心动了,口水一时都漏出来两颗,墨兰赶紧给他擦了。但他心动了还不到片刻,便回到了现实,长叹一声道:

    “你的身子是为我留着,但我夫人的棍子也为我留着呢!而且我要是真把你带回家,那她手里管着的那些银子怕也是不为我留着了,到时咱们吃什么?我看还是算了,宁的身子,我消受不起,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第十一章 君死臣露

    墨兰听了这话,生气了,狠狠地掐了柳振民一下,把他疼的差点儿窜起来,而此时正巧大家也喝完了几巡酒,钱谦益在和众人把酒言欢之际,也慢慢地把眼神移到了柳振民身上,然后慢慢地问到:

    “振民啊,你来南京也有几年了吧?你在京师的时候就是六品主事了吧?现在这主事都当了几年了?”

    钱谦益的语气甚是关切,柳振民霎时忘了疼痛,颇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又十分沮丧地回答到:

    “唉,也有几年了。”

    钱谦益颇有些替他不平地说道:

    “不应该啊!你这样的出身,你这样的名次,你这样的才气,都七年了,才当上个六品主事,不应该啊!”

    “唉,那不是之前……”

    柳振民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反正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崇祯一脚把他踹过来那事儿。

    而钱谦益心领神会,马上慨然道:

    “是,之前那件事是把你压抑许久了,不过现在好了,先帝殡天了,你总算是熬出头了!”

    钱谦益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一时都沉默了,连柳振民都觉得这话没法儿接。而性格刚正如吕大器甚至连连咳嗽了几声。

    钱谦益本人也马上感到此言不妥,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便立刻转进到:

    “这先帝殉国,的确是国之大不幸!我等臣子当真是痛心疾首,百死莫赎!百死莫赎!”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放下酒杯,松开歌伎,在主人钱谦益的带领下,一同面向北方做沉痛状,而钱谦益则继续说道:

    “不过振民!你经过这些年的辛苦打磨,却有了马上报效先帝的机会!先帝当年对你的期许就很深啊,我就听说他夸过你是世代簪缨,又人才难得,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要重用的,不然又怎么会亲自把你调到南京来磨练性情呢?”

    柳振民心想:乖乖,那我真可要感谢先帝的良苦用心了,他若是再多活几年,恐怕是要把我磨练到三、四十岁吧?那时我自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了,但怕是也干不了几年就该准备告老还乡了。

    而钱谦益则继续慷慨激昂道:

    “振民,如今先帝归天了,可大明的局势却需要新皇和我们这些臣子有所作为,才能匡复河山啊!你这样的人才,这几年磨炼的也差不多了,现在既然等不到先帝重用了,那就让新皇来吧!”

    柳振民听了这话感觉十分奇怪:这新皇还没登基呢,就等着他来用我了,是不是早了点儿?您钱世伯之前也不怎么在南京,这昨天魏大学士的确切消息才刚传过来,末了末了只看到史可法、吕大器他们几个大官儿在一起秘密商议,您也没参加,莫不是他们已经商量出结果,还知会您了?

    柳振民当然很想知道到底定下谁了,毕竟作为官场的人,虽然是个马仔,但又有谁不想能去提前拜新帝的门子呢?可这种问题又不好公开问出来,因为很犯忌讳,所以他只好默不作声,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钱谦益见柳振民迟迟不开口,只好首先提问道:

    “振民,你看如今的形势,到底应该拥立谁来当这个新皇啊?”

    柳振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今天这次酒宴给人感觉如此突兀了——那三位大佬,既然不喝花酒,为什么又要参加这酒宴?这四位朝廷大官(加上钱谦益),又为什么要和金陵的四个闲散公子,还有其他大小官员显达一起,在国丧期间饮酒作乐?

    柳振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要朝野呼应,形成舆论,好策动另立新君这件大事啊!这真真是东林风范!

    但他随即想到,按道理讲,新君册立乃是天命,岂能轮得到我等凡人插嘴?退一步讲,就算是能插嘴,也得是够级别够职务的,比如现在在座的钱、吕这种,岂容你柳振民一个六品小吏信口谰言?

    想到这里,柳振民决定还是不能开这个口,便推脱到:

    “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小吏,怎么敢议论国家大事?”

    钱谦益则继续催促道:

    “唉!你怎么又唤我大人?现在又没外人,不必如此拘束,继续叫我世伯就好,再说了,你也是南京六部的官员,如今迎立新皇的事情既然已经落在南京六部的头上,你也早已身处其中,便算不得妄议,至多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吗!”

    柳振民见众人纷纷对钱谦益的话点头称是,然后又一齐看向了自己,那再装傻就说不过去了,只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游船四周,看确实没有别的船只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声开口道:

    “那小侄就冒昧了,以小侄之见,国不可一日无主,那自然是要选一位帝室之胄,众望所归那种,而且是要尽快能到的,这样才能早登大位,以安民心,那我看现在离金陵最近的,便无过……”

    钱谦益面露喜色,环顾众人说道:

    “对对对,说的对,我早说我这位世侄多谋善断,果然!振民,那你说无过哪里啊?”

    “那应该就无过江北了。”

    “江北地方也不小了,具体是哪里呢?”

    柳振民支支吾吾道:

    “大概是……淮安吧?”

    钱谦益看来是有意要把柳振民作为引子,借他之口,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但柳振民却像《西游记》里的鲤鱼精一样,打一下,吐一句,打一下,吐一句,磨磨蹭蹭的,迟迟不得要领,所以他干脆把话挑明道:

    “那你说,到底应该请淮安的哪位王爷来啊?”
    第十二章 老小福王

    柳振民被钱谦益的这句话直接逼进了墙角,这柳氏太极拳是不能再打下去了,于是他心里开始暗暗思索到:自古以来,这传位如果是父死子继的,讲究的是立嫡立长;如果是兄终弟及的,讲究的还是立嫡立长。但既然如今先帝的三个皇子都已落入了李闯之手,先帝又没有在世的兄弟,他哥哥天启皇帝一辈子玩儿木匠手艺也没个儿子,那看来就不得不让外藩继位了,这也就自然谈不上真正的嫡,那一般就是看谁的身家更尊贵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虽然没有真正的嫡了,但外藩王爷们的尊贵,仍然首先来自于自己的出身,也就是这支外藩和当今的皇室到底隔了几层,还有第一代外藩王爷的母亲当年在宫中的地位。

    另外其次也要看这个外藩自身的能耐,也就是这位王爷在封地或者官场上有没有干出点儿实绩来,或者有没有很大的财势,有没有很好的名声。

    按照这个思路,柳振民思考了一下:如今大明排的上的王爷们主要集中在江北的淮安,另外还有俩在广西。广西太远,一来一回要几个月,而在淮安的诸王里,论血统,自然是小福王朱由崧排第一:他既是先帝的亲堂兄,就很符合兄终弟及的道理(实际上他比先帝大,是弟终兄及);而且他的父亲——那位老福王朱常洵,更是尊贵的不得了,他可是万历皇帝活下来的最年长的庶子,当年受封在洛阳时,朝廷直接给了他四万亩田作为封邑,真可谓富可敌国了。

    但也正因为此,再加上他富不仁,后来他就成为了李自成的重点打击对象。结果等李闯真的打到洛阳城下的时候,这位老福王又死要钱,不肯拿银子出来犒军,有模有样地模仿了南齐昏君萧宝卷的做派,结果果不其然,守城士兵们士气大挫,直接把农民军放了进来。

    再然后,就是这位老福王殒命洛阳了,而且听说他死的极不体面:听小道消息,城破之后他本想缒城逃跑,结果却被抓了,等被带到李自成面前之后,这个之前一直尊贵无比的王爷,居然对着驿卒出身的李闯连连磕头求饶,把皇室的脸都丢尽了。

    本来这种落水狗打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但可能李自成觉得留下他也是个祸患,于是还是把他杀了,据说还把他和他养的梅花鹿一起下了锅,请将士们吃了顿“福禄宴”。

    “福禄宴”这事儿传的非常广,是朝廷口诛笔伐李闯“残暴不仁”的重要素材,但柳振民觉得这很可能是假的:因为那些农民又不是虎豹豺狼,天灾人祸闹饥荒的时候,人相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拿下洛阳了,放着好好的梅花鹿和粮食不吃,非要放个老胖子进去一起煮,不嫌恶心么?

    而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老福王的儿子,如今的这位小福王,名声也不太好,号称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骄奢淫逸,横行一方,基本就是个高衙内形象的人物。

    而且他在洛阳扔下亲爹自己跑路这事儿在南京也颇有非议,有人说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存有用之身,以报父王之仇;但另外一些人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直接说这就是不忠不孝,只顾自逃。

    既然很多人都说这小福王不贤,那如果论贤的话,听说淮安现在还有个小潞王朱常淓,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还自己做出过一个“潞王琴”,先帝都喜欢的不得了。

    不过他的血统太远了些,让他出来恐怕难以服众,而且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在太平年月拿来陶冶性情是没什么问题的,反正岁月静好的时候,“贤能”和“闲能”也没什么分别,但在现在这个乱世,没什么用。

    柳振民这么思忖了许久,方才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直看着自己,他又踌躇了一下,见实在躲不过了,只好下定决心,试探性地开口道:

    “依小侄看,以亲疏来说,似乎……”

    结果刚说到“亲疏”,他就敏锐地发现,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于是他赶紧把那“似乎”后面的半句话死死咽了回去,而游船上一时间也陷入了寂静。

    柳振民对自己造成的这种寂静感到极为局促,而就在他惶惑不知所言的时候,他的主管领导——兵部侍郎吕大器突然对着他慨然说道:

    “柳主事!如果是太平年月,论亲疏也就够了,但如今这个世道,非有贤能之君不可啊!”
    第十三章 妲己子孙

    这吕大器是兵部侍郎,也就是柳振民的主管领导。他品行出众,能力过人,平日里也很喜欢讲道理,而且他讲的这种大道理是绝不会错的,所以柳振民赶紧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但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善意提醒到:

    “但是先皇郑贵太妃的身份,也着实尊贵啊,如果不选福王的话,您们是不是也要考虑考虑这新皇的人选能否服众啊?”

    吕大器听了这话,更愤慨了,直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大家尤其是柳振民吓了一跳:

    “服众?我们担心的就是那个郑袖之孙不能服众!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子又必有其孙,那老福王的母亲郑氏是个什么样子啊?妖妃!妺喜!妲己!当年就几次想谋害光宗先帝,篡夺储君之位啊!甚至搞出了妖书、梃击这两桩案子!亏得朝堂上的龙逢比干们冒死力争,才没有让这个妖妇得逞!”

    众人闻言,咸皆称是,而这位郑氏,也就是当年万历皇帝的郑皇贵妃,本名郑梦境,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当年把万历皇帝迷的死死的,多少次想把皇位传给他和郑氏的儿子,也就是老福王,甚至不惜为此把太子大位空悬了几十年,引起天下议论纷纷。

    鉴于郑皇贵妃的如此能耐,不少大臣都干脆援引她的姓氏,用春秋时代吴越争霸时勾践用来迷惑夫差的美女之一(另一个就是西施)——郑袖——来称呼他。

    而吕大器继续愤言道:

    “结果红丸案还是让她得逞了!而我们竟没办法治她的罪!唉!好在移宫案上是把她的那个皮偶戏李选侍给顶住了!不然不知还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说起来这郑皇贵妃也是个奇人,万历以来,朝廷和后宫拢共出过三件大案,分别是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再加上之前的一件妖书案,一共四件。而神奇的是,这四件大案居然都影影绰绰地和郑皇贵妃有所牵连,可见这个女人凌厉到了何种程度。

    吕大器攻讦完郑氏,还嫌不足,继续引申道:

    “再看她生的儿子,像什么样子?之前骄奢淫逸也就罢了,结果等闯贼打到洛阳了,他战不能战走不能走死不能死,战时让他发银犒兵他不肯,最后倒会跪在闯贼面前摆出摇尾乞怜的样子!”

    柳振民听到“摇尾乞怜”四个字,好奇心骤起,于是又试探性地问道:

    “摇尾乞怜?不会吧,我听说老福王不正是因为在李闯面前威武不屈,怒斥敌酋,这才不幸遭受了釜鼎之刑吗?”

    “他威武个X!”听了柳振民这话,学养深厚的吕大器竟气得直接爆了粗口,“他都给逆成直接跪下了!还一口一个爷爷饶命,逆成看了都嫌恶心,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了,这事情说出去都有损皇家体面!这种东西的肉谁会去煮?谁又会去吃?还不都是我们编出来维护皇家尊严的!”

    “啊?”柳振民假意惊呼一声,其实是坐实了一直以来心里的猜测:看来那老福王在洛阳之围时的表现的确拉跨,而且居然让李闯还没登基就享受上了穆宗皇帝朱载坖活着时候都没享受上的待遇,有这么个好大孙张口喊爷爷(明穆宗死的早,并没看到儿子万历皇帝生儿子出来)。而吕大器既然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看来这事儿必定证据确凿,而且众人皆知了。

    此时高弘图接着道:

    “如今这个小福王,名声也不怎么样,说到底,那样人的儿子,又能哪样?靠这种货色,能担负起复兴大明的事业吗?”

    柳振民一听这话里又有些意思,于是又假意试探道:

    “不至于吧?到底是龙子龙孙,有太祖血脉的,何至于此?”

    此时姜曰广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何至于此?竟至于此!如今这个小福王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条劣迹都占齐了,昨天我们就商议过这事儿,连史尚书也这么说啊!”

    “史尚书他说的这七条?”

    “那倒没有,他当时只说这小福王‘在藩不忠不孝,恐难主天下’。”

    柳振民听他们这么坦白地说话,有些惊讶:他觉得这些话私下议论议论也就罢了,这艘游船上这么多人,怎么好公开说出来?如果传到那个小福王耳朵里,如果他最后又当上了皇帝,那这些个人还不得个儿个儿人头落地?”

    但他又忽然想到:没准儿这些人就是觉得已经稳操胜券了,才敢这么半公开地指摘小福王的,而且既然他们今天拉着自己一起,还对自己的那些抛砖几乎有问必答,看来是没把自己当外人,那以后自己的升迁就算是有了好几座靠山了,这还不得把前几年的蹉跎都找补回来?于是又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就在柳振民畅想今后的时候,钱谦益在许久之后终于再次开后了,似乎是要为他们刚才的谈话做一个总结:

    “诸位,这《道德经》上说得好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是说福祸是可以相互变换的,是不一定的,所以这‘福’不一定是福啊!”

    众小官小吏闻言,再一次集体鸡啄米起来,吕、高等高官也颔首示意,钱谦益很满意这个效果,于是继续说道:

    “所以说啊,那‘福’虽然不一定是福,但这个‘禄’啊,却是我们能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好处!”
    第十四章 立嫡立贤

    众人听了这话,再次咸皆称是,柳振民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扶“禄”王了。

    但他本人对此却不敢苟同,因为之前在北京发生“大礼议”和万历皇帝立储风波的时候,你们都是口口声声“不可乱了次序”和“要立嫡立长”的,如今到了南京,你们又说要立贤,怎么这两头儿的话都让你们同一伙儿人说了?

    就算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吧,可在非常时期册立非常天子这件事上,血统却有着更加无可争议的优先性,贤不贤反而在其次:因为如果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哪个皇子或者哪个王爷贤不贤,老皇帝的一句话是有一言九鼎的功效的,或废或立,众大臣虽然可以支持反对,但其实还是在老皇帝一念之间的。大臣们不服,老皇帝如果真的发起狠来,先杖毙几个,看你们还服不服?

    可现在既然已经没有了老皇帝,要立一个新皇帝,那新皇帝贤不贤,到底谁说了算?既然没人说了算,那又有谁不想当皇帝?一件人人都想干,但又没有评判标准的事情,这还不得打起来?

    所以这种时候,只要别太离谱,还是应该以血统这个一目了然的标准赶紧决定了完事儿,尽快选出新皇帝后,大家奉他为主,迅速地把东南半壁以及江北地区的事务操持起来,以图中兴,不然还不如立刻箪食壶浆,准备迎接李闯渡江吧!

    而且细细推敲起来,那潞王善于琴棋书画,并不是什么加分项,在如今的这个时局下,甚至可能是个减分项:须知那个把北宋折腾没了的宋徽宗赵佶,不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但那瘦金体和花鸟图不也照样没耽误他把北宋弄得亡国吗?如今大明已经几乎没了半壁江山,正是风云变幻、犹如南宋初年的纷乱年月,就算没有宋太祖,至少也要立个宋高宗,这时候非要变更顺序,推个宋徽宗上来,难道还嫌不够乱吗?

    更厉害的是,听说这个小潞王还有个特殊爱好:他把指甲留了六七寸,平日里用个竹筒套着,按照柳振民的认知,除了满洲女人之外,还没听说过哪个地方有这种习俗。潞王就这?这像是要干大事的人的风范吗?

    柳振民心里想着这些,越发不赞同立潞的提议,但眼看众人都附议钱谦益,也不好开口唱反调儿,便又默不作声了。

    钱谦益和众人又一番唱和后,又一次注意到柳振民的沉默,于是顺口问道:

    “振民,你父亲他们在北京如何了?”

    “劳您关照,之前已经发信让他们往南京来了。”

    “好,做得对,不然现在想走也难了。对了,你大哥之前不是在辽东军中吗?最近可有音讯?”

    “是的,家兄正是在平西伯(吴三桂)手下掌兵,但自从李闯进入京畿地区后,交通隔断,已经很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柳振民说完,又想起自己昨晚的顾虑,便说道:

    “说到我大哥,他在辽东和建奴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他经常说那建奴自奴酋决意抗我大明起,几十年来一直在秣马厉兵,时时窥伺我大明神器,如今京师变动,而他们又近在咫尺,恐怕京畿的事情还会有变数啊,钱世伯您既然来了南京,高尚书、吕侍郎和姜詹事三位今天正巧也在,您几位看看明天要不要和史大人他们商议一下这事儿呢?”

    吕大器听了这话,似乎有所反应,但钱谦益却摆了摆手:

    “振民,你多虑了,建奴现在离我们几千里外,何须担心?况且如今是闯贼和他们接壤,如果建奴入关,正是二虎相争之势,对我们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先忙好眼前的事,同时观望着那边的情况即可。再说这件事也应该是兵部的事,你就是兵部的人,今天吕大人也在,你刚才说了,他也就知晓了,如果需要,他自会去找史尚书商议的。”

    柳振民听了,只好点头称是,而吕大器沉吟了一下后,也开口道:

    “好,振民,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第十五章 拂人之茧

    柳振民本来对钱谦益的敷衍态度有些失望,但主管领导吕大器的这声“振民”一下子让他又来了精神,感觉到自己未来的升迁更有希望了,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向吕大器做了个揖。

    然后大家又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虽然先帝新丧,但大家的情绪却很昂扬,柳振民也渐渐听出了门道,就跟他之前想的一样:这帮人就是觉得北京丢了,而他们现在恰好在南京,便认为自己占据了全部先机,想要从此牢牢把控以后的朝堂。

    柳振民不知道这帮人怎么会感觉如此稳拿把攥,难道他们忘了大顺军随时可能南下,清兵也随时有可能介入么?

    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又搂着墨兰喝了几杯酒才想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江宽李闯远,水缓歌舞近吧,李闯远在几千里之外,这秦淮河却就在这船板下面,他们自然是不会舍近求远的,历史上南朝、南宋偏安一隅时,大抵应该都是这个样子吧。

    就这样,又到了散席的时候,柳镇民照例撒手就要走,便又是光搂搂不干啥的一晚。这令一心想要依靠他脱离苦海的墨兰再次大失所望,于是一把揪住了他,更狠狠掐了他几下,还淌了几滴眼泪出来,以示委屈。

    而柳振民趁着被掐的生疼的功夫,也流了几滴泪应和了一下。虽然至今和墨兰啥真戏也没作过,但柳主事这逢场的功夫也算是游刃有余了,然后他就拜别了众人,赶紧上马回家。

    等到了家门口,他意外地发现门居然没锁,推门进去后,一眼看到老婆冯慧正坐在正屋里,就着油灯看着一本书。走近了一瞧,是《旧唐书》,按照页数大概推算,应该是《则天皇后本纪》。

    老公连续两天这么晚回家,冯慧自然很不高兴,但碍于之前已经批准了,只好勉强压着怒火询问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柳振民此时正背对着冯慧系马缰绳,但心里仍旧发虚,便赶紧拖出挡箭牌道:

    “钱世伯有话跟我说,就多留我谈了一会儿。”

    “谈什么了?”

    “立新君的事。”

    冯慧冷笑一声,放下了《旧唐书》,果然正好停在《武则天本纪》那一页:

    “笑话,立谁不立谁用得着跟你商量吗?这天大的事儿轮得到你个六品小吏咸吃萝卜淡操心?”

    柳振民刚才才在宴会上被那位钱世伯当成棋子儿用了半天,但毕竟也算是当了一阵儿众人关注的焦点,所以听了这话也很不高兴,于是进屋坐下之后,顺口便顶道:

    “真是妇人之见。”

    冯慧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然后抬起手,把手心对着柳振民,笑吟吟地用南戏腔调问道:

    “官人,你可认得这是甚么?”

    柳振民此时还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满不在乎地答道:

    “什么什么?”

    冯慧继续笑吟吟地一字一句说道:

    “这是拂人之茧啊。”

    柳振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冯慧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皱着眉头问道:

    “我没听过这词儿啊?有这成语吗?怎么写啊?”

    冯慧把已经伸出的手继续慢慢向柳振民伸了过去,一直伸到了柳振民的脸上,她一边把手在柳振民脸上轻轻地蹭,一边轻声漫语地说道:

    “这你都不知道啊?拂,就是清风拂面的拂,茧,就是作茧自缚的茧,合起来就是我手上扇你耳光扇出来的茧子的意思。”

    柳振民被这话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看冯慧了,又哆嗦了几下,然才低眉顺眼地问道:

    “这?夫人,我看您这素手芊芊,不像有茧子的样子啊?”

    冯慧不说话,仍然微笑着把那纤纤玉手在柳振民的脸上手心手背地摩挲了一阵,最后又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左脸,这才缓缓说道:

    “你以后要敢再这么跟我说话,那它很快就会有了。”

    柳振民心里惊恐万分,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慢慢挪开了脸。冯慧有意让他长长记性,便突然把手举了起来,柳振民吓得赶快举起手捂住了脸。

    冯慧见状,又笑了,顺势用手捋了一下发髻,然后慢慢放了下来。柳振民稍微安心了一点,也把手放了下来,结果不想冯慧突然又举起了手。

    就这样,柳振民的手随着冯慧的手,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仿佛孙武练兵一般。

    冯慧见意思到了,也不继续玩儿柳振民了,便又把《武则天本纪》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柳如是也去了?”

    “是,去了,她不是钱世伯的夫人吗。”

    “那下次这种宴席你也带上我吧。”

    柳振民心想带上你我还去个什么大劲儿?于是壮起胆子反驳道:

    “你个良家妇女没事儿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怎么,你有想法?”

    冯慧敏锐地捕捉到了柳振民话里的漏洞,抬头问道:

    “那种地方?哪种地方?”

    柳振民心知说漏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只好赶紧找补道:

    “就是那种宴饮啊,那地方除了主人的夫人外,再有女的可就是丫鬟和唱堂会的了,你觉得你是哪种?”

    “诶我就不信了,凭什么只有主人家能去女人?凭什么南京就有这种规矩?凭什么那柳如是能去我就不能去啊?”

    柳振民心想人柳如是当年是是江南名妓,秦淮八艳,你个胡同碧玉也好意思跟人家比?但这话说出来肯定要当场挨嘴巴,只好换了个措辞道:

    “人家以前是专门干这个的,你能和她比?”

    冯慧被这句话顶的哑口无言,因为总不能说自己业务能力不输柳某,便只好说道:

    “合着我还不如一失身女子啊。”

    柳振民见谈话的方向已经被自己带着走了,松了一口气,顺势调侃老婆道:

    “你说你跟她比个什么劲儿?你这从小不愁吃穿的,她们都是些可怜人。”

    没想到冯慧抓辫子的本事也是无孔不入,直接揪住这句话反问道:

    “哦,我听出来了,你是打算可怜她们是吧?”

    柳振民一听这话,顿时想起了墨兰,心说我还真想可怜可怜她,又不敢明说出来,只能果断转进到:

    “行了行了,你别吃干醋了,成天净想有的没的,你儿子今天的功课你查验了吗?”

    冯慧闻言,不快,把书往桌上一摔:

    “合着查验功课的时候这儿子就是我的了,不是你的了?真没看出来,你这绿帽子戴的还挺高兴!再说了,你个二甲进士你让我查验你儿子功课?你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吃的?”

    柳振民不敢正面顶回去,只是强辩道:

    “那我也是想和他父慈子孝,不想鸡飞狗跳吗。”

    “那我还想母慈子孝呢。”

    柳振民此时突然生起了借机振夫纲的念头,竟然板起面孔说道:

    “自古有言,这慈母多败儿,那咱们家还是严母慈父吧,再说了,相夫教子么,你也该恪守好你的本分。”

    冯慧听了这话,再一次举起手来,柳振民见状,淡也不扯了,直接捂着脸躲回房里躺着去了。
    第十六章 父子趣谈

    第二天柳家三口都起得挺早,便在一起用早。柳振民仍沉浸于昨天钱谦益对他的厚爱中,又时不时怀念起墨兰那柔若柳枝的温柔,于是不禁喜上眉梢,以致于傻笑出了几声。

    冯慧见状,滋溜完最后一口稀粥后,正待开口调侃,没想到亲生的好大儿柳平章知情识趣,想母亲之所想,急母亲之所急,先替她张口了:

    “父亲,看您这骄狂的样子,是不是终于要升官儿了?如今先帝归天了,压在您头上的魇镇没了,您一下子抖起来了是吧!”

    柳振民被儿子这一际醒世钟从美梦中惊醒,十分不快,便板起脸来呵斥道:

    “胡说什么?讨打!为父我淡泊名利,虽然跻身官场,也只是为国为民罢了,你这种无君无父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这柳平章自幼看父母斗嘴长大,迄今已经耳濡目染了六年(不算胎教),所以年龄虽小,但本领却不可小觑,朝着父亲的七寸一棍就抡了过去:

    “您别装了,您就是个官儿迷,还当我不知道?别说您,连爷爷和姥爷也都一样,但他俩就是混不上去,都快告老了才一个五品一个从五品,所以只好都寄希望于您,结果您也混不上去,还不如他俩,看把您三位愁的!于是您们三位老少官儿迷,便给我起了个‘平章’的官名儿,还不是盼着我将来长大了能当大官儿,好得我的济?这跟刘备俩儿子一个叫‘封’一个叫‘禅’有啥区别?”

    柳振民被儿子戳破了心事,忙呵斥道:

    “胡说!逆子!我们要真有这种卑劣的想法,干嘛不给你起个‘首辅’、‘尚书’的名儿?你小小年纪,居然满脑子这种势利想法,真不知教你的那些圣贤道理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平章哈哈大笑,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那是你们怕叫“尚书”、“首辅”太明显啊!平章这个既可以说是职务,也可以说是‘平和文章’,又和堂哥的“成章”排列顺畅,所以你们才拿这个掩人耳目啊!话说父亲,您不知道洪武爷就曾经被小明王封过江南平章知事吗?您给我起这个名字,咱们现在又到了江南,您这是坐实了僭越啊!”

    “孽畜!收声!这种抄家灭族的话你也敢说,看我不打死你!”

    柳振民老羞成怒,一边威胁儿子,一边撸起袖子,开始找家里那根藤条,冯慧见柳振民像要真打,便一把把儿子拉到了身后,然后对着夫君弹压道:

    “住手!打什么打?这孩子还不都是跟你学的?你整天说话口无遮拦的,他不学你学谁?”

    柳振民见妻子护犊子,知道绕不过去,只好放下袖子,悻悻然道:

    “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喂大的,竟还是我的不是了?”

    柳平章听了这话,又从母亲身后探出头道:

    “父亲,您若真是拿这些东西把我喂大的,等将来您告老之后,我可不管您,直接让您还乡,回京师的胡同儿里待着去!”

    因为柳振民冯慧两口子都是北京人,但儿子柳平章却长在南京,所以他说起话来北京话和南京话夹杂在一起,既有北京胡同的味道,也有南京巷子的滋味,柳振民听着儿子这南北交杂的奇怪口音,突然觉得还挺好玩儿的,便也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他和儿子嬉笑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敲响了,柳振民便一边笑一边去开门,结果门一开,站在门外的竟是兵部尚书史可法的文员:

    “柳大人,您早,史大人特派小人前来传话,召您速去,有要事相商!”

    冯慧母子之前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都有些紧张,而柳振民一听这话,也止住了笑,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史大人找我?好,我知道了,您稍等,我这就同您一道过去。”
    第十七章 与日偕上

    柳振民不知道这崇祯先帝是不是真的和自己有一种魇镇和被魇镇的关系,反正事实就是他刚一踹腿儿自己就时来运转了:这两天他仿佛成了香饽饽,不仅昨夜东林大佬要找他宴饮,如今连兵部尚书也要找他谈话。

    因此当他今天走进兵部大门的时候,感觉和往日完全不同,虽然没敢完全流露出来,但已颇有了些睥睨自雄的味道,似乎这兵部还是往日的兵部,但自己早已是今日的自己了。

    可一走到史可法面前,柳振民马上变回了原样,腰照样弯的比谁都低,而史可法正一身齐整的大明官服,端坐在太师椅上,但额头上仍包着前天得知崇祯噩耗时,以头撞柱后用来包扎伤口的白布,所以场面仍然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他此时刚刚沏完一杯茶,正端着茶杯吹气,见柳振民进来了,一边吹气,一边把眼神慢慢移到了他的身上,然后慢慢说到:

    “柳主事,你来啦,那天真的是多亏你了,我当时惊闻噩耗,心如刀绞,要不是你拉着,非得再撞一下柱子不可。话说你挺行啊,都把我架起来了。”

    柳振民赶紧推脱道:

    “群策群力,群策群力。”

    史可法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

    “振民啊,你这来南京也有几年了吧?你在京师的时候就是六品主事了吧?现在这主事都当了几年了?”

    柳振民一听:嗯?这怎么跟昨晚钱世伯问的一模一样,但这是兵部衙门,不是秦淮游船,他不能摆出那种沮丧样子,而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到:

    “蒙大人关照,也有几年了。”

    史可法居然也颇有些替他不平地说道:

    “不应该啊!你这样的出身,你这样的名次,你这样的才气,都七年了,才当上个六品主事,不应该啊!”

    柳振民一看诶?这史大人居然真的按戏本来,便熟门熟路地对词儿道:

    “唉,那不是之前……”

    他依然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反正史可法也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先帝一脚把他踹过来那事儿。

    结果没想到这回史尚书却不像钱世伯一样体贴入微了,而是大手一挥,直接打断道:

    “之前把你发配过来算是你运气好!先帝一怒之下砍了你也是有的,让你回家永不叙用也算是轻的!怎么着,当上个户部主事,就真以为自己是海刚峰了(海瑞)?”

    当年海瑞正是在户部主事任上对嘉靖皇帝上了那本著名的“天下第一疏”,而柳振民无意中对崇祯皇帝发起那洋洋洒洒的四字成语报菜名时正好也是户部主事,这就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巧合。

    但史可法这节奏转换的太快,柳振民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另一顶大帽子马上又扣了过来:

    “你这蹉跎了几年,升不上去,心里是不是埋怨我了?是不是怪我没有任人唯贤?你埋怨我有用吗?你是先帝明言发配过来磨练性情的人,没有先帝的首肯,我敢私自提拔吗?我私自提拔了你,让先帝知道了,我这南京兵部尚书还干不干了?”

    柳振民没想到这史大人竟也会先发制人,自己啥都没说就先被扣上了这么顶“埋怨上官”的大帽子,只好忙不迭地解释到“没有,没有,下官不敢”,但史可法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而是继续按自己的套路出拳道:

    “如今先帝既然已经殡天了,再找他首肯也难了,而你这些年棱角也磨去了不少,人也变得老成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也该顶点儿大用了;当然,棱角全磨平了也不好,不然全无担当,还能顶什么大用?”

    柳振民听了这位上级的话,心想您真不愧是左光斗的高徒,这圣人学问算是学到家了,所有道理全让您一个人讲了,我竟无话可说。

    而史可法这时又看了柳振民一眼,继而放缓了语调说道:

    “我看你们职方司那从五品员外郎的职务也空了不短日子了,很应该有个老成肯干的人顶上来,柳主事,你觉得?”

    柳振民心想还我觉得,我觉得我早该被提拔了,但我觉得有用么?这几年我都蹉跎成什么样子了您看不到么?这不就是明知故问吗?

    就在他满腹牢骚都被勾起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坐了几年的冷板凳似乎终于有机会变热乎了,此时决不可意气用事,图一时的口快,而葬送掉大好的前程。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中,只有自己的官职上去了,才能去承担更大的责任,有更大的作为,为老百姓和大明朝切切实实地做一点事情,甚至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所以他现在的忍气吞声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

    想到这里,柳振民在自己心里的形象霎时变得愈发高大起来,于是他赶紧把脸上恭敬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更加谦卑地说道:

    “属下一向谨遵尚书大人教诲,永远是实心用事,踏实肯干的。”

    史可法见六镇民如此上道,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忽又一转道:

    “你肯干能干我是知道的,不然今天也不会叫你来。但如今这时局,光踏实肯干是不够的,还得直言敢说。须知,光埋头苦干,不抬头看天,对天下大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干不成大事的!”

    柳振民听了这话,如坠云雾之中,不知道史可法到底在暗示什么?但他明白贸然开口必然言多必失的道理,于是审慎地一言不发,小心抬起头来,用探寻的眼神看向了史可法。

    史可法见这下属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领会自己的深刻含义,摇了摇头,只好进一步启发道:

    “你可知道这个看天是什么意思吗?看天啊,第一就是看日头,这天无二日啊!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柳振民这会儿终于明白了史可法的意思:俗话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原来这是在暗示自己讲一讲立新君的事情!可不就像昨晚钱谦益他们一样?但这正是犯忌讳的事,就算他柳振民现在当场给提拔成从五品员外郎,在这种官府庙堂里也是轮不到自己议论这件事情的。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壮起胆子,也用暗喻的方式把这套史氏太极拳打了回去:

    “史大人,可昨天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今天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呢,那现在这天上就如同没有太阳一样啊!您非让我抬头,又能看什么呢?”
    第十八章 未忘忧国

    柳振民的话显然是在暗示大明朝目前国中无主的状态,意思就是这种情况下自己什么也不能说,等于是把这个烫脚的皮球又踢回给了史可法。

    史可法见这暗喻进行不下去了,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到:

    “对啊,振民,我要问你的就是这个,我素来就觉得你颇有些见识,你想,你父亲是北京兵部的前辈,有家学渊源,你大哥又在辽东军里任职,你平日里又常和西洋人接洽火器事宜,你有这几方面的见识积累,眼界自然就宽广些,看事情就比一般人看的深,看的全。现在这里就咱们二人,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也别藏着掖着的了,关于立新君的事情,谈谈你的看法。”

    柳振民被上司这么一番夸奖,十分受用,但觉得怎么着也要再客气一下,于是又推辞道:

    “史尚书,下官一个六品主事,立新君这种大事,您让我讲……”

    史可法终于对柳振民喋喋不休的拐弯抹角感到了厌烦,他直接把茶杯往桌上一摔,然后提高了嗓门喝道:

    “让你讲,你就讲!哪儿那么多废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假谦虚!我告诉你你不要跟我来北京胡同串子那一套,我也是北京人!怎么?正六品的话不敢说,那从五品的官儿你还想不想当了?”

    史可法所言不虚:因为他虽然出生在河南,但确实是北京锦衣卫籍,而且据传其母是梦见文天祥来到她的屋里才怀的胎。

    那文丞相作为千古完人,应该不至于闲到去别人屋里看人家夫妻的造人过程,所以只能理解为是专程来转世投胎的,但这似乎并不是个好兆头,因为文天祥效忠的南宋后来很快就亡国了。

    但此时柳振民还想不到这些,因为他的脑子正高速运转在另一件更加切身的事情上:就在昨晚,他刚跟东林——复社的钱世伯等人觥筹交错,彼此间相谈甚欢,如果投身于他们,应该不用愁未来的前程;而钱世伯对自己又一直这么照顾,很看重自己,于情于理,自己似乎都很应该站队到那边,参与拥立潞王。

    可另一方面,自己如今确实还是兵部的主事,本部的这位史尚书虽然倾向东林,但又并不完全站在东林那边。结合前天听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时他最后的反应,还有昨天晚上姜曰广那些人说的话,他应该还是有些自己的念头的,可能并不打算拥立潞王,那大概就是打算拥立福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是既然现在自己已经有了钱谦益等人的关系,潞王如今又呼声高涨,如果他顺利登基了,自己想升迁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大不了换个衙门呢?

    可这话反过来说,他柳振民眼下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六品主事,那自己的拥立又能值几个钱呢?如果真为这事儿触怒了上司,又有谁会来回护自己呢?

    柳振民这么反复思索之间,头疼不已,末了末了,他抬头看到了史可法那急切的眼神,突然觉得乱世之际,还是应该以国事为重,不能太以身家为念,便下定了决心,慨然说道:

    “想,想,那下官就斗胆了。”

    史可法这时又端起了茶杯:

    “想就快说。”

    柳振民闻言,先恭恭敬敬地又作了个揖,然后直起身子说道:

    “史大人,那下官想斗胆先问您一个问题:如果现在闯军全军南下,您觉得凭江南目前的实力,能抵挡多久呢?”

    ———————————————
    作者有话说:

    可来此企鹅群讨论明清交替这段历史

    958442493

    摆史实摆论据那种
    我这本书经常要根据新看到的史实来修改完善细节的,但是天涯不能改好像。

    想看修改后版本的可以到起点和晋江搜书名《南明耻》或作者“六镇民”。
    第十九章 立君为何

    史可法听到这个略显刺耳的问题,刚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了下去,沉吟了一下,说道:

    “实话实说,恐怕连半个月都抵挡不了。”

    柳振民继续追问道:

    “那如果现在闯军半军南下,您觉得又能抵挡多久?”

    史可法叹了口气:

    “那恐怕还是抵挡不了,顶多多撑半个月吧。”

    柳振民点了点头,随即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再有,如今大位空悬,如果一时间立不了新君,那征兵、练兵、抚民和劝农这几件要紧的大事,您看又能做到几分?”

    史可法摆了摆手:

    “如果国中无君的话,干这些事情都是师出无名,尤其是征兵练兵的事情,甚至可能会被说成是挟兵自重、意图不轨啊,那就更不好办了。”

    柳振民再次点了点头,对着史可法摊开了手掌,说道:

    “史大人,我看您对这些关节都很清楚啊!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还不赶快就近迎来一位王爷,早早定下名位,奉他为主,然后以大明天子的名义,把那些该办的事情赶紧操办起来呢?不然,再这样迁延时日的话,那还不如……”

    “不如什么?”

    “下官不敢说。”

    “但说无妨。”

    “还不如赶快给李闯写封降书了事,倒可省去不少麻烦,咱们这些人或许还能多受些优待,少受些拷掠。”

    史可法听了这话,非常生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杯里的茶水都溅出了几滴,然后指着头上的白布愤然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是大明的臣子,和逆成有君父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报不了仇,已经是愧为人臣了,怎么还能屈膝投降呢?”

    “那您打算?”

    “自然是要迎立新君,整军北上,扫除凶逆,还于旧都了!”

    “可您到底打算迎立哪个新君呢?”

    听柳振民问到这里,史可法突然显得有些得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我干脆和你直说吧,如今福潞之争颇为厉害,福王顺位靠前,潞王却呼声甚高,所以两派颇为相持不下,纷纷或来信陈述,或登门游说,这些事情你大概都能猜到。在这种情况下,我站在中间,无论选哪一边,都会招致另一边的心怀不满,这定然会对拥立新君之后的和衷共济有极大的损害!我大明如今只剩半壁江山,再也经不起新的党争了!所以我有心另辟蹊径,化解两派的争端!”

    党争是大明数十年来的顽疾,甚至有人说先帝崇祯亡国就是亡于党争,而柳振民听到史可法居然有办法能够化解这一重症,便十分好奇地问道:

    “另辟蹊径?我听我大哥说,前一段奴酋皇太极猝死之后,因为他生前并没有指明由谁继承宝座,所以在议立新君的时侯,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和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一直相持不下,几乎发生火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多尔衮倒是另辟一条蹊径,退而求其次,提议册立幼主福临为帝,由自己和济尔哈朗辅政,就此稳定了大局,您莫非也有类似的筹划?”

    史可法摆了摆手道:

    “我是大明的忠臣,你怎么能拿我和建奴的权臣相比?不过,我确实也有另择一人的想法。”

    “您指的是?”

    听了柳振民的问话,史可法站起身来,亲自走到门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关上了屋门,回到座位上和柳振民更加轻声地说道:

    “我看你这人虽然平日里多嘴多舌,但是对要紧的事情却知道把紧口风,干脆就实话告诉你罢:我打算派人去粤西(广西),迎桂王来!”
    第二十章 福潞之外

    史可法说的这个桂王,名叫朱常瀛,是神宗皇帝(万历)朱翊钧的第七子,光宗皇帝朱常洛的异母弟,也就是崇祯先帝的亲七叔。

    他之前一直待在北京,直到天启七年去了衡州(今湖南衡阳)就藩,是大明桂藩的第一位桂王。

    但可能是那里风水不好,要么就是这位桂王命里克人,反正那新盖的桂王府刚建成不到两年居然就塌了,还压死了六名女子。而且这位桂王不但本人身体不好,连带着他的三子桂恭王朱由楥身体也不好,平日里王府的事务便都由桂王的四子永明王朱由榔打理。

    今年年初,李自成的大顺军在北方攻城略地,一路打到了京城,而张献忠的大西军在湖广也不遑多让,一路连克州府,直扑衡州而来。衡州的守军虽然颇有准备,但仍抵挡不住拼死攻城的大西军,于是桂王府集体南逃,撤到了永州,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大西军追上,于是再次奔逃,可这次逃的极为狼狈,连朱由榔都一度被大西军抓了过去,最后倒是又被救了出来,现在据说父子三人都逃往了广西梧州。

    “可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柳振民万万没想到,这远在广西,病病殃殃,甚至连消息都时有时无的桂王,居然也能进入候选名单,不由极为惊异地说道:

    “桂王?粤西?您不觉得太远了些吗?”

    史可法捋了捋胡须:

    “远是远了些,但比较稳妥。”

    柳振民听了这话,惊呼道:

    “稳妥?史大人,您放着近在咫尺的淮安和那当序不让、年富力强的先帝堂兄福王不选,偏要舍近求远,去几千里外的广西,迎立这次序不合、多病多灾的先帝叔父桂王,就算不说昭穆失序(指皇位继承辈分顺序被打乱)的事,只说这路途遥远、久必生变,又算哪门子的稳妥呢?”

    史可法听了柳振民的话,只觉句句在理,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确实有些问题,但他又不肯改变主意,便只好说道:

    “是,你说的没错儿,福王的次序确实靠前,但他也确实不孚众望啊!”

    “福王如何不孚众望?”

    “你难道不知道?那天吕侍郎他们都跟我议论过了,这福王有七不可: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说白了,此人不类事(不善/不肖/不像话)啊!”

    柳振民闻言,忍不住直言道:

    “史大人,我大明自成祖皇帝以藩王登基以来,最忌讳的不就是这类事的藩王吗?就算是世宗皇帝(嘉靖),他在被迎立前,难道在承天府(嘉靖为藩王时所在的藩国)类出过什么事迹吗?要说那类事的,汉王(朱棣次子朱高煦,在靖难之役中表现出色)、宁王(造正德皇帝反的朱宸濠,在封地颇有威风)倒都是些类大事、大类事的人,可他们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啊(均因谋反被杀)?”

    史可法被柳振民的这一番连环追问逼的有些局促,只好勉强辩解道:

    “你举的这些例子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谓时移世易,又怎么能拿来说眼下的事情呢?”

    柳振民听了这话,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好好好,那不说这些远的,咱们就说眼下,您说那凤阳高墙里的‘唐庶人’,算不算当今藩王中类事的典范?他少历磨难,喜好读书,礼贤下士,颇有风度,更兼胸怀家国,勇于任事,之前只不过是因为看到鞑子入关劫掠,一时勤王心切,不经允许就带兵北上勤王,结果到了裕州,便被勒令返回。圣旨一下,他也乖乖遵命,立刻折回,后来虽没有遇上胡虏,但也和沿途的叛军打了几仗,这期间固然是有胜有败,但也总比一些畏敌如虎、避敌如鼠的骄兵悍将们强得多吧?”

    史可法听了这些,也不禁频频点头,而柳振民可能是对自己接下来的话有所顾虑,稍稍踟蹰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

    “可先帝呢?先帝面临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不但不体念这位远亲的忠君之心,反而雷霆震怒,直接把他关进了凤阳高墙,这七、八年里,受了看管太监多少凌辱折磨?又蹉跎了多少光阴岁月?”
    第二十一章 唐王聿键

    柳振民所说的这位‘唐庶人’,名叫朱聿键,本是大明的唐王,但属于血统比较疏远的那种,封地在河南南阳。

    他是太祖皇帝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后裔,系太祖皇帝的九世孙,所以虽然关系疏远,但仍是大明正牌的龙子龙孙,而且还是长子长孙。

    可天意弄人,正因为他长子长孙的身份,反而遭受了许多不该遭受的磨难:此人如今年方三十有二,正当盛年,但他此前光在牢狱里就待了二十多年,等于大半岁月都活在了铁窗之下。

    这事还要从他十二岁那年说起:他的爷爷老唐王朱硕熿是个宠幸妾室的偏心父亲,心里一直爱惜小妾生的儿子,憎嫌自己的嫡子朱器墭(即朱聿键之父,当时的唐王世子),总想着把他从世子位子上弄掉换人。

    但在大明,更换世子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也并不是藩王自己能说了算的。为了绕开朝廷的管制,他竟然暗中把自己的长子长孙囚禁在了承奉司内,想活活饿死他们,使得朱聿键从十二岁起,就陪同父亲身处囹圄之中,苦苦煎熬了十六年。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有个小官张书堂对此看不过眼,一直暗中偷偷送些糙米饭什么的,让这对苦命的父子有饭充饥,得以苟活。

    尽管身处囹圄之中,这对父子饥寒交迫、朝不保夕,但朱聿键却并没有丧失志气:他一直在抓紧机会埋头苦读,认真钻研儒学典籍,丝毫没有浪费光阴。

    父子俩如此苦熬了十六年后,随着老唐王年岁渐长,这位偏心的父亲也到了快要去太祖皇帝那边报道的时候了。眼看朱聿键的父亲就要熬出头来,却被急于夺嫡唐王之位的弟弟抢先下手,在崇祯二年毒死在牢房之内。

    老唐王见状,大喜,不但不追究庶子的罪行,反而准备就坡下驴,直接取消掉朱聿键的顺位继承身份,没准儿还打算干脆把他这个人也顺手取消掉,然后改封那谋害兄长的庶子为世子。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前来吊唁唐世子的地方官员陈奇瑜的一句话起到了悬崖勒马之效:他郑重警告那位尸居余气的老唐王,这位唐世子死的不明不白,如果再贸然改变唐世孙的世袭身份,说不定朝廷日后会怪罪下来,您老还有您老那位宠爱的庶子,到时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老唐王虽然宠妾灭妻,纵庶害嫡,丝毫不怕天理报应,但却非常畏惧《大明会典》的威力,便赶忙立朱聿键为“世孙”,而就在同年,这个老偏心眼儿也终于去世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到了崇祯五年,这位饱经磨难的唐世孙朱聿键终于继位唐王,崇祯先帝还特意赐其皇明祖训、大明会典、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纲目、忠孝经等书。而朱聿键也就势在王府内建起一座高明楼,延请四方名士来此交际,颇有战国四公子养士的风采。当然,也不免让有些人回忆起那位宁王朱宸濠延揽唐伯虎的做派。

    但此时的朱聿键锋芒太露,不但在宗室换授等问题上与朝臣多有冲突,得罪了不少大臣,而十六年的牢狱生涯、卧薪尝胆,似乎更没有教会他勾践的隐忍待发,却让他学会了越王的矢志报仇:

    他也的确是个孝子,为了父亲当年被毒死的事,他不管不顾,竟在崇祯九年七月初一那天,公然杖责两位叔父福山王朱器塽和安阳王朱器埈,造成了前者死,后者伤的严重后果。但可能是当时朝局纷乱,再加上他的行为确实有子报父仇的道理,所以朝廷的责罚居然没有立刻派发下来。
    第二十二章 重回原点

    而在为父尽孝之后,这位小唐王还不忘为国尽忠。他感念崇祯皇帝的恩德,很想为风雨飘摇的大明做些事情,同年八月,机会来了:在英王阿济格的率领下,清军再一次大规模入关,进入京冀地区大肆劫掠。

    朱聿键要么是报恩心急,要么是救国心切,便上疏请求进京勤王,结果先帝却不允许。但他竟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法家规,自行招兵买马,旋即径直率护军千人从南阳北上勤王。

    这一千多号人到了裕州,经巡抚杨绳武上奏,才被震怒的先帝勒令返回,其后虽没有遇到清军,但却在中途和农民军交手数次,乱打几阵,互有胜负,这才班师回了南阳。

    大明鉴于永乐皇帝和汉王宁王的例子,一向对藩王防备极严,依照祖宗规制,藩王尽可在王府内荣华享乐,却惟独不能兴兵拥将离开藩属。纵然朱聿键动机纯粹,仍使得之前一直对他还算不错的崇祯先帝勃然大怒,没准儿还要骂上几句“朕赐你的《大明会典》你是怎么读的?”

    于是在当年十一月,崇祯先帝下部议,将“胆大妄为”的朱聿键废为庶人,然后便派锦衣卫把这位‘唐庶人’关进了凤阳皇室监狱,俗称“凤阳高墙”,同时改封其弟朱聿鏼为唐王。

    小唐王就此回到了十二岁时的人生原点,甚至更糟:因为凤阳高墙是个比南阳承奉司恐怖的多的地方,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次有明确记载的被判入内圈禁的宗室,宁肯立即自杀也不愿入墙服刑的案例。而朱聿键在被圈禁期间,凤阳守陵太监石应诏因索贿不得,用墩锁法对他百般折磨,也就是让你站不能站坐不能坐那种,使得朱聿键病苦难言,几乎殒命。

    但可能是他从小饱经磨难的缘故,命比较硬,所以纵然如此苦熬了七年,仍能再次勉强苟活了下来。

    到了崇祯十六年,这位唐庶人终于时来运转:这年凤阳巡抚路振飞到当地巡视,顺路前往监狱拜见了朱聿键。此时这个在苦窑里磨掉了大半棱角的唐庶人,已不再是七年前那个锋芒毕露、杖毙亲叔的小唐王了,他对待路振飞彬彬有礼,使得后者对他顿生好感,并专门派人对这位落难唐王加以照顾,护他周全。

    不仅如此,这路振飞后来还特地向崇祯帝上疏,陈述了高墙内的监吏凌虐宗室的情况,请求皇帝加恩于宗室。崇祯看了,勃然大怒,心想我老朱家的人就算是犯了法,也轮不到你们这些没根儿的东西欺凌!便直接下旨杀了欺凌唐庶人的守陵太监石应诏,这才让他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柳振民把这位小唐王的事情拿出来一说,史可法立刻沉默不语了,而柳振民则继续滔滔不绝道:

    “那唐庶人现在还关在凤阳高墙里,您想想,那凤阳作为太祖帝乡,是我大明的中都,所以特意没有修筑城墙,这才会被李闯和张献一个偷袭就拿了下来。可就是这么个没有城墙的中都,却在里面特意为那些太不类事和太类事的宗室们筑了圈高墙,那朝廷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

    由于大明历代皇帝迷信风水,怕把老朱家的王气给魇镇了,所以老家凤阳特意没有建造城郭,以致于在崇祯七年的时候被农民军轻易攻陷,连老朱家祖坟据说都被开了个口子。

    当时农民军甚至还把凤阳高墙里面的“罪宗”们都给放了,也亏得他们是罪宗,不然一般姓朱的宗室是要被满门抄斩的。不过朱聿键因为是崇祯九年才进去的,所以没有赶上崇祯七年的这次“大赦”。

    而面对柳振民的雄辩滔滔,史可法也不得不承认道:

    “是,藩王们多不类事,或许责任确实并不完全在他们自己身上,但那个福王,他确实也有很多别的不足啊!就如亚圣所说,‘望之不似人君’啊!”

    柳振民听到史可法引用孟子的话,慨然回答到:

    “是啊,您说的没错,《孟子见梁惠王》里说:‘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如今这个局面,如果能有一位天纵之君出来执掌朝政,澄清六合,自然是最好的。您看,就咱们现在待着的这个屋子,只要爬到房顶上,踮踮脚就能看到太祖安寝的孝陵,如果他老人家现在能从那里出来,登高一望,振臂一呼,重新收拾旧山河,只要他不介意,我柳振民都可以进孝陵里去替他躺着!”
    第二十三章 举棋不定

    史可法听了这话,忍不住打断了柳振民:

    “注意言辞!这种犯忌讳的话你也敢胡说?这话要是说在洪武朝,现在你的九族早就一个不剩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冷汗直冒,不由想起当年崇祯训斥自己时,那句“你这话若是说在太祖朝,早就人头落地了”,心想这怎么还加码了?于是赶紧作揖道歉,而史可法犹嫌不足,继续教训道:

    “再说了,孝陵那地方是你能住的?你就是真想生殉太祖,现在也不赶趟儿了;要是想生殉先帝,那他大行皇帝梓宫还在北京呢!”

    柳振民在史可法气势逼人的责难之下,只能唯唯称是,一边继续道歉,一边转题道:

    “是,下官失言了,请大人您海涵!但下官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再也不可能再有一个太祖皇帝了,所以就不要过于纠结什么贤不贤的事了,只要有一位大明天子在上面坐着,您和其他大人带着我们这些小吏把下面的事情用心做好就是了,所谓天子垂拱而治吗!况且我也看不出桂王和潞王在治国理政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啊?那潞王会下个棋,做个琴,就能扭转乾坤了?陈后主,唐后主,哪个不是文才风流,但这耽误他们亡国了吗?那宋徽宗还会写瘦金体,画花鸟鱼虫呢,又有什么用呢?不照样把大宋折腾没了了?难道他肉袒牵羊的时候能比别人多点儿花样儿不成?”

    史可法本就不属意潞王,听了这话频频点头,但柳振民随即又把枪口对准了桂王道:

    “再说那桂王,连下棋弹琴都不会吧?而且还是个病秧子,您让他这么千里迢迢地过来,说句犯忌讳的话,他能熬得到南京吗?”

    史可法被柳振民这入骨三分的问题弄得有些烦恼,既答不上来,便忍不住说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

    柳振民见自己终于拿回了话语的主动权,微微一笑:

    “您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敢作敢为能干事的,为什么不立我刚才说的唐王?他当初亲自带兵北上勤王,而且敢于和叛军数度交锋,最起码也是打了个不分胜负,比起那些见敌即走的将领,恐怕还要强上不少吧?您之所以不考虑他,还不是因为他血统疏远,不能服众吗?既然如此,那您不还得选福王这个应当应分的吗?况且您刚才列举了福王七点不足,但您自己也说了,这最后一条就是干预有司啊!您想啊,这样一个在藩国当着世子的时候就敢于擅权的人,如今离南京不过咫尺之遥,自身顺位又理所应当,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却让您们几个弄飞了,您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吗?您想想,神宗皇帝(万历)的子孙,有善茬儿吗?”

    史可法听了这话,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说道:

    “应该不会吧,他现在毕竟只是个藩王啊。”

    柳振民一听这话,不禁抬头看了一下房顶:

    “哎呦,史大人,他福王现在毕竟只是个藩王,那桂王难道就不是?潞王难道就不是?史大人,再说句冒犯的话,您又何尝只不过是个南京的兵部尚书?现在半壁江山易主,君王大位空悬,谁能率先扶立大义名分,谁才能占据先机,主宰中枢啊!”

    柳振民说完,史可法又不说话,似在沉思,柳振民只好继续说到:

    “史大人,古人说的好: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啊!现在如果您非要去粤西舍近求远,我担心福王在江北就要先发制人了。再说了,如果立了别人,那您对他这个原本的天然人选又该如何处置?他又该如何自处?他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势成骑虎,不得不发呢?”

    史可法听了这话,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柳振民,于是柳振民便干脆把话挑明道:

    “而从形势上看,现在大明的首都在南京,重兵却都在江北,这就犹如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从汴梁带兵北上走到陈桥驿时一样!福王较之于宋太祖,虽不可以道里计,但他如今挟序握势,如果登高一呼,那江北诸将如黄得功、高杰等,哪个是简单人物?他们未必不会趁机响应,谋取拥立之功啊!您如今却想千里迢迢请桂王过来,那对此到底有没有准备?这几个月的来往时间里,能不能把这些骄兵悍将们弹压得住?说句让您不快的话,我在南京兵部待得久了,真看不出您在如此境况有什么下制衡他们的办法。如果福王真的在江北发难,您那时的处境,就很尴尬了!”

    柳振民的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史可法的命门,让他一下子愣住了,抬头看了柳振民好一会儿,然后又低下头,再次沉思起来。

    柳振民觉得史可法好像是要转念头了,改弦更张似乎有戏,便焦急地在一旁等待着,想要再补充几句,结果史可法一直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才终于站起了身,拍了拍柳振民的肩头,说道:

    “振民,你先回去办公吧,你的话,我再好好思量一下。”
    第二十四章 阮逆大铖

    柳振民见状,知道这位史大人仍旧处于动摇之中,但这种情况下他后面的话也不好再说了,只好应了个“是”,然后就倒退着出去了。

    结果这天直到快要散衙,柳振民也没等到史可法的再次召见,后来一打听,说史大人不到中午就已经出门找守备南京勋臣魏国公徐久爵和忻城伯赵之龙商量事情去了,便不由得有些失望,颇有种我忧国而国不睬我的落寞之感。

    既然忧国忧不上,那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于是他突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便一边假装细心看着军粮账册,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对着同僚们问道:

    “诸公,最近很是无聊,先帝又不幸殡天了,估计这南京城也快要全城缟素(戴孝)了。趁着那些歌舞杂剧还没被叫停之前,近来还有什么新戏可看?”

    听了柳振民的话,他的同事,兵科给事中赵士超随口应道:

    “柳大人,您不知道吗?那阮家戏班子这几天又开张了。”

    这个赵士超是福建闽府人,本是诸生出身,还是大明朝著名的谏臣-黄道周的门生。他见天下形势动荡,久有报国之心,而他的父亲赵璧又是世袭锦衣指挥防海参将,非常赞同他从军报国,因此用尽家产招募勇士,得到了三百八十四人,就此让儿子进入了军队系统效力,后来就调到了南京兵部当给事中。

    因为他是个忠心报国,又颇有胆略的年轻人,所以柳振民平日里和他很谈得来,听他这么一说,便追问道:

    “哦?那阮大铖又回城里了?”

    柳振民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同事们纷纷扭过头来,看向了他们里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柳振民心理有所准备,所以容色不变,而赵士超年纪轻,资历浅,顿时紧张起来,不为别的,只因这阮大铖确是南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只不过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那种。

    阮大铖,字集之,不过大家一般管他叫“阮胡子”,后来更改口叫“阮逆”。他是安徽桐城人,出身江南大户,万历四十四年中的进士,但名次一般,只是三甲第二十名(即总排名第八十名),仅是同进士出身,所以一开始的起步并不好,只是在基层当了个行人(低级官名)。

    但此人却系东林大佬高攀龙的弟子,又是左光斗的同乡,有这两层关系在,他在东林党中本来颇为活跃,在东林集团打击非东林阁老史继偕的一役中肯出大力,立下头功,从此名列东林骨干,在大名鼎鼎的《东林点将录》中绰号“没遮拦(穆弘)”,意思倒不是这人不爱穿衣服,而是很难管得住。

    而柳振民那位钱世伯钱谦益的绰号正是“浪子(燕青)”,从他后来敢娶柳如是(虽然柳如是不似李师师,是宋徽宗的情人)这件事儿上看,倒也是真没辱没这个名号。

    阮大铖积极投身东林的付出本来没有白费,伴随着天启四年春天的到来,他本人的春天似乎也来了:丁忧许久的他,在这个春天被左光斗唤来京城,要让他补六部之首的吏部都给事中的美缺。

    吏部是六部之首,是他实现青云直上理想的一块很好的挑板,所以他兴高采烈地就出发了。但天不遂阮愿,等他到了春天的京城,心却一下子掉进了冬天的冰窖:因为此时东林党中赵南星一派(阮大铖老师高攀龙其实也在这派里)正在和左光斗闹不和,出于派系亲疏,便硬要阮大铖改去六部之末的工部,却非要让资历、功劳均不如阮,只是关系比阮硬的魏大中顶掉他吏部的美差。
    第二十五章 出入东林

    阮大铖见状,大怒,心想这魏大中当年殿试名次就比我低三名,后来的功劳也不如我,老子哪儿不如他了?再说老子投身东林为的就是跑门子拉关系,结果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们不但没有感动过,反而一句轻飘飘的“他比你关系硬”就把老子给打发了,那这东林老子不是白投了吗?这不就是使唤傻小子不要钱吗?

    他此时虽已年近不惑,但仍是血气充盈,想到这里,一怒之下便索性投了阉党,不但如愿以偿去了朝思暮想的吏部,并且作为东林反正杰出代表,还颇受那位魏公公的赏识。

    但他这人不傻,冲“官”一怒之后很快冷静下来,迅速意识到卷入政治旋涡的危险性,又畏于东林的舆论压力,便借故丁忧再次回归乡里,想避开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虽然后来又被惜才的九千岁再次召回,还把他提拔为太常少卿(正四品),但他可能是想通了里面的利害关系,并不贪恋一时的权势,而是再一次找借口躲回了老家。

    而在此期间,据说是为了未雨绸缪,避免以后被必将走向覆灭的阉党牵连,他还使了种种手段和阉党巧妙地提前拉开了距离,包括但不限于每次拜见完阉党中人后,再和门房花钱把刚送的拜帖买回来,以避免日后授人以柄云云。

    可就算如此,等到崇祯皇帝上台扫荡魏阉的时候,他仍被钦定为了阉党逆臣,并被皇帝亲笔下了“阮大铖前后反复,阴阳闪烁,着冠带闲住去!”的结语,就此打入另册。当然他之前和阉党拉开距离的种种手段也不算完全白费,因为就算是在东林要求彻底清算阉党的滔天压力下,他竟仍然只被定为了从逆五等,和他那东林叛逆的巨大名气很不相符,算是安全着陆,但从此宦海失途。

    自那时起,他便寓居安庆、南京等地,整日价招纳游侠,谈兵论剑,又亮出其诗人兼戏剧家的招牌,想取悦复社中人,与一帮名士诗酒唱和,不只方以智、范景文等人与他交情不一般,甚至杨文骢还与他做了结拜兄弟。

    他甚至一度还想出重金撮合爱情遇到了障碍的侯方域(金陵四公子之一)与李香君(秦淮八艳之一),可惜这二位虽然谈情说爱谈到死去活来,但对他的殷勤相助却根本不付一哂,弄得他好生没趣。

    虽然屡遭冷遇,但阮胡子仍不肯放弃,还是想与东林和复社讲和,因此当复社领袖张溥为其师周延儒复出而奔走活动时,阮胡果断慷慨解囊,一举出资白银两万两襄助盛事,并表示愿意就此重归东林。

    后来周延儒果然如愿复出,也有意对阮大铖重新启用,但东林的正人君子们却不肯饶过这个叛徒,坚决反对周延儒对他报之以李,就此彻底断了他的复出之路,不过他举以自代的马士英却借由周延儒的门子登上高位,如今已是凤阳总督,也算让阮胡聊以自慰。

    虽然阮大铖再入官场之路已被断绝,而且对东林和复社们百般逢迎,一心想要重修旧好,但这群临朝和不临朝的正人们却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反而要痛打这条之前没能完全打死的落水狗:崇祯八年,农民起义军进入安徽,阮大铖避居南京,一方面广召勇士,谈兵说剑,另一方面大办阮家戏班,在南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可能是阮大铖在此期间稍微高调了一点(但考虑到他的名气,再加上他那名动江南的戏班子,想低调也难),引起了南京土著们的不快,复社中名士如顾杲、杨廷枢、黄宗羲这些一贯憎恶他为人的君子们,便以陈贞慧等“江宁三闲汉”为先导(方以智未参加),作《留都防乱公揭》广而告之,集体征集签名让阮大铖滚蛋,揭曰:“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吓多端。”反正是在文化人的语境里,把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从此之后,阮大铖在南京的名声也彻底臭了,只好躲到了郊外的牛首山,过起半隐居的生活,‘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平时偷着摸着才敢回一次城里,真就像老鼠出洞一般。而鉴于此人名声臭烂如此,面对柳振民的追问,赵世超生怕别人以为他欣赏阮大铖,便赶紧和阮胡子紧急划清界限道:

    “对啊,他得时不时偷着回来打理下他的戏班子啊!那可是他兴风作浪的本钱啊!此人虽是个小人,但别说,他的戏本子就是好!真是小人亦有奇技淫巧啊!当然喽,谁叫我们这些正人君子都走光明大道,那他们这些卑鄙小人就只好走羊肠小道喽!”

    众人闻言,咸皆称是,对着那可恶的阮逆又是一番口诛齿伐,而柳振民听了这些话又直想笑:原来这正人君子是要把世上的大道都占满了,伸开两条胳臂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那岂不是要逼着别人当小人吗?

    他虽对小赵的这句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和士超的心却是有戚戚焉,深知被人和阮大铖划成一路的危险,于是也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以示对此等卑劣小人的不齿,再坐了一会儿之后,又跑去找上司告假去了。
    第二十六章 秦淮石巢

    如今柳振民今非昔比,连跟上司说话时上司的口气都变得亲热了许多,一口一个“振民你有事就先走”,于是他便告谢不迭地提前散衙但不回家去了。

    牵着马出了兵部大门之后,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人注意到自己,便翻身上马,直奔目的地而去,更欢快地哼起了小曲,还是比较“艳”的那种。

    本来他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欲顺道儿看遍金陵花,结果哼着小曲儿走到半路的时候才发现该带的东西没有带,只好又骂着街折回了家里。等到了门口儿,他本来琢磨了半天待会儿再出门儿时该和老婆冯慧找什么说辞,结果推开门后却意外发现老婆儿子居然都没在家,跟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儿子今天淘气,被老师留堂训话,老婆跑去给老师赔不是去了。

    柳振民一听,大喜,赶紧进屋翻找东西,结果一时之间找不到,又开始骂起街来,再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堆故纸之下找到了要找的东西,立刻做贼般揣到了怀里,正待转身走人时,却恰好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当年应试用的那几本教材。

    本来几天前这位柳主事还在急不可耐地找这几本书拿来温习,想着万一李闯来了,这官儿当不下去便去做个教书先生,但如今时过境迁,这几日屡次和诸位大佬们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早已让他胸中潜藏已久的野望再次化龙欲上天,于是只见他不屑地在这几本册子上狠狠踩了几脚,还詈骂道:

    “十八岁进士二甲,复有何用?本大人时来运转,岂是靠你?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辛辛苦苦啃了十几年你们,得着啥了?人想转运,果然还是要靠伯乐啊!”

    发泄完这胸中压抑许久的骄狂之气后,柳主事本想干脆把这些碍事东西顺手扔了,但一看时候也不早了,想着回来再扔也不迟,便赶紧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大门,就像是位要出辕门征战的将军一般,再次上马哼起了那熟悉的战歌艳曲,直奔目的地而去了。

    这回重新上路,柳骚人兴致更高,艳曲哼得更响,个别词句之风流香艳,甚至引起了好事路人的侧目,但柳骚人不以为意,我行我素,等到了地方之后,便潇洒地翻身下马,虽然还没吃晚饭,但肚子已然挺了起来,施施然牵着马向前走了过去。

    柳振民来的不是别处,正是那秦淮河边大名鼎鼎的石巢园,也就是南京的阮府:当年阮大铖寓居金陵之后,便在此处的库司坊(俗称裤子裆)一掷千金买了块地,随即又不吝万金,请精于叠石堆山的冶园大师张南垣亲手布置成此园,更在园中蓄了个家班,教优伶们排演他自己写的传奇戏剧《燕子笺》和《春灯谜》,还特地请了旧院的昆曲教师苏昆生来教家班排戏,柳敬亭来做个白相的清客。

    当然这也都是因为苏、柳平素不问政治,不知阮某人底细,才被他拉入了石巢园,但这两位戏剧大家的加盟,也就奠定了他阮家戏班独步江南的部分本钱。

    柳振民信步走到这所名园的大门之前,抬头一望,只见大门口的匾额上大书特书着“石巢园”三字,笔力颇为雄健,但就是还沾了俩没洗干净的臭鸡蛋。

    看到这一幕,他笑了,知道东林-复社的人可能比他还先知道阮大铖回来了,打量四下无人之后,便跟门房打了个招呼,报了名号。因为他之前不时来这里拜访,所以门房也认得他,略一通报,便放他进了门来。

    刚一进门,柳振民再一次被这座园子里林木山水的精巧布置所震撼:这张南垣不愧是一代巨匠,这么块原本平平无奇之地,竟被他布置的恍如仙域,令人百折千回,乐而忘返。难怪冒辟疆那帮闲汉虽然对阮大铖各种看不上眼,但之前却仍然一有机会就携着秦淮某个八艳来此游玩。

    柳才子刚赞叹完这石巢园简直如同阮大铖的戏本子“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一样,当真是“座座出色,条条出色,栋栋出色,朵朵出色,枝枝出色”,随即又看到了那满园子里都颇为周正标致的杂役侍婢,不禁再次暗羡道:

    “富贵闲人当如是也!愿生生世世得大富贵,于江南筑名园,养瘦马!”

    他刚默念完这一十分庸俗龌龊的远大志向,就好像是一个不太灵验的咒语立刻显灵了一般,马上就从屋里迎出来一个满脸胡子,但仍盖不住满脸褶子的安徽老头儿,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有说有笑地往园子深处里走去。
    第二十七章 忘年之交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阮逆阮大铖,他如今快六十了,但因为平素喜欢舞枪弄棒,身体着实不错,筋骨颇为健壮,不仅抓的柳振民胳臂都有些生疼,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一边走还一边爽朗笑道:

    “呦,柳大人来了?咱俩有日子没见了。”

    鉴于阮大铖致仕(免官/辞官/退休)前是太常少卿,比柳振民目前的官职足足高四级,所以他丝毫不敢托大,赶紧推辞道:

    “别别别,您老当年就是太常少卿,又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无论从哪边论都是我的老前辈,您叫我大人,怕是要折我的寿啊!”

    阮大铖又大笑道:

    “哈哈哈,柳神童还挺客气,我虽然中榜在你之前,可我是三十岁才中的啊,而且才是个三甲,要不之前在官场怎么会那般不得意?怎比你十八岁就进士二甲那般厉害?好好好,随你的意,我改口,那就是柳老弟来了。”

    柳振民赶忙又摆手道:

    “那就更别了,您都快跟我爹一个岁数了,我敢这么占您的便宜吗?那不更得折寿啊?”

    阮大铖“嗨”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俩是忘年之交,只论交情,不论辈分。我和凤阳那个马总督也是如此,当然我只比他大五岁,比你可就大的多了。老马也是个重情义的人,等有机会我为你引荐一下。”

    阮大铖说的马总督便是他当年举荐自代的马士英,也就是如今的凤阳总督,他和阮大铖是同科进士,两人都曾有过一段失意的岁月,之前又都寓居在南京,所以关系非常亲密,甚至有人说他俩“亲如父子”。但考虑到俩人只差五岁,不知是不是有人为了作践他俩才故意这么说的。

    而阮大铖举荐马士英这件事儿还要从他之前出重金赞助周延儒复出时说起:对于阮大铖的鼎力相助,周廷儒也很有报恩之念,但碍于阮的名声实在太臭,而且东林党人多势众,舆论压力太大,周延儒虽然复任首辅,但仍不敢顶风而上,只好想了个折中方案,私下问里悄悄阮大铖道:

    “知交中谁与子最密者?”

    这就是让阮大铖推荐他的最铁的一个哥们儿出来,由他周首辅亲自提拔,变相给阮还个人情。而阮见自己已经官场无望,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位同病相怜的同科好友马士英,于是就把他推了出来,马士英从此扫尽霉运,后来更一路升到了凤阳总督。

    而周延儒同时安慰阮大铖说:“然则吾起士英,令士英转荐子庶有济。”意思就是现在我现在先把马士英推上去,等马士英站稳脚跟了,再来拉你,为你日后东山再起打个伏笔。

    尽管马士英至今还没有足够能力帮阮大铖东山再起,但柳振民想到这件往事,此时又正好跟着故事的主人公之一走在这曲曲折折的园中小道上,便不禁联想起自己蹉跎官场的艰辛路途,忍不住说道:

    “唉,您老也算得上是江南伯乐了!”

    阮大铖和柳振民相识已久,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又哈哈大笑道:

    “正因我是伯乐,所以你这千里马才总往我这石巢园里跑啊!以后我这地方干脆改个名儿算了,就叫‘千里圈’!”

    柳振民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又快活起来,学着千里马的样子对着阮大铖鸣叫了一声,把阮逗得十分开心,差点儿作势要骑到柳振民的背上去,柳振民装作烈马尥蹶,一屁股把老阮撅了下来,老少二人随即又扶在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阮柳二人看起来如此亲近,但其实是前几年才通过柳如是正式认识的:阮大铖既是江南有名的诗词家、戏本作家和戏班主人,柳如是很早就常常和他交流诗词歌赋和各种戏本,等柳振民到了南京,和柳如是搭上线后,这位江南名女也就顺势把他引荐给了阮大铖。

    阮大铖一开始还以为柳振民是柳如是的亲戚,柳如是又是钱谦益的夫人,再加上柳振民毕竟也是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的人,便对他十分礼遇。后来虽然渐渐知道这二柳之间其实没啥关系,但因为二人每每聊起戏曲诗词、古今中外,竟然颇为投缘,尤其是阮大铖颇喜兵事,正和兵部出身的柳振民不谋而合,便在不知不觉间结成了忘年交。

    说实话,柳振民心里很清楚,阮大铖这人确实是个小人,并且能量不小:他虽然闲居在南京,但平日里没少干一些替别人拿钱办事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自然不是都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而且他不光会搞钱,还会砸钱,对想要结交的人向来不吝一掷千金,所以无论三教九流,还是白道黑道,交游都颇为广泛。

    但柳振民觉得,此人虽然狡诈偏激,有些猾贼,但只要你不碍他的事儿,他倒也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他柳振民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南京也没什么根基,就是想给人家当绊脚石都挪不到人家要走的道儿上,所以根本不可能和阮胡子有什么冲突。

    况且此人在诗词歌赋上,是真有几分真本事,他家的戏班子更是江南一绝,柳振民既以才子自居,自然对这些东西极有兴趣,所以没事儿便往这石巢园里跑,蹭些白戏来看。

    更重要的是,阮大铖这人还重情义,从他能够举荐马士英自代这件事上就知道,他起码是个对自己朋友讲义气够意思的小人。柳振民对这一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一直隐隐约约存着些念想,也希望能够在恰当的时候得到这位在野伯乐的马市一顾,增一增自己这匹卧槽厉马的身价。所以他虽然在外对自己和阮的交际遮遮掩掩,但实际上看这阮胡子倒是比看冒辟疆等“江宁三闲汉”顺眼得多。
    第二十八章 防乱公揭

    柳振民和阮大铖嘻嘻哈哈完后,又问道:

    “您这算是又回城里了?”

    “是啊。”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屋前,柳振民往屋里寻摸了一下,又问道:

    “大姐没跟您一起回来?”

    柳振民口中的“大姐”,便是那位闻名江南的才女阮丽珍,阮大铖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她嫁给了阮大铖的好友曹履吉之子曹台望,二人婚后育有数子,阮大铖便选中了其中第三个外孙曹柽,过继为自己的嗣孙,改名阮柽,准备将来由他来继承自己的香火家业。

    阮大铖听了柳振民的话,看了他一眼,笑道:

    “没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还能天天围着她爹转么?你要是当了我女婿,她自然就围着你转了。”

    柳振民也笑了:

    “您得了吧,大姐比我大一轮儿呢,而且我来南京的时候她早成亲了,您就是想招我当上门女婿也该在在北京招啊!”

    “嘿,我从北京走的时候你才几岁?够十岁了吗?按说那时我还去过你家呢,但见没见过你就不记得了,估计那时你也认不得我呢吧?哦,合着我大老远跑北京,就为了给我女儿找个连他岳父我都认不得的童养夫?”

    “哈哈,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就凭您这一脸胡子我也能认得!不说这个了,您这次打算待多久?”

    阮大铖听了这句话,本来欢快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起来,同时恨恨道:

    “嗨,待不了几天,还得躲回去,他X的,自己的家,弄得跟做贼一样。这石巢园耗费了我多少心血财力啊,本来是我用来养老的地方,要不是陈贞慧那帮小王八蛋……”

    这阮大铖肯定也算是大文化人了,却居然能够对陈贞慧等人张口就是一句国骂,这其中是大有缘由的,原因就是那金陵四公子虽然和阮大铖都是这南京城中的名人,但是两边的关系早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程度。

    他们之间的恩怨还要从阮大铖初到南京的那段岁月说起,可能是那段时间阮大铖比较高调的缘故,已经引起了这帮人的不快,于是某夜,复社四公子中的陈贞慧、冒辟疆、侯方域三人,在南京鸡鸣寺宴饮时,颇感无聊,就去召阮家戏班来唱戏,只这一个召字,分明就没把阮大铖放在眼里。

    但没被他们放在眼里的阮胡子却受宠若惊,立刻怀着荣幸之至的心情,赶紧吩咐管家把戏班送了过去。他这么忍气吞声,当然是希望两边能够修好,结果事情后续的发展却证明,对这三位贵公子的想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们甚至很有些行为分裂的倾向:

    因为等戏班到了之后,这三位公子在对事和对人上分开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他们坐在在阮家班子的戏台下面,一边不住地夸阮大铖戏写得妙,阮家班子曲唱得好,一边竟然同样不住地骂阮大铖人做得烂,狗阉党事干得坏,不折不扣地实践了什么叫“看起戏来叫好,看完戏来骂人”,更是把对阮家戏班的艺术鉴赏和对阮大铖的人物品鉴,干干脆脆地来了个一分为二。

    等戏也看完了,人也骂完了,贵公子们却没有尽兴,反而更加看不起“皖髯”(即阮胡子)这副苟且逢迎的嘴脸,虽然阮胡子这次苟且逢迎的对象正是他们自己,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仍旧为此义愤填膺。于是以陈大公子为首,复社迅速纠集了一百四十余名社内社外人员,联名发布了《留都防乱公揭》,对阮大铖的各种丑行来了个全面揭发,把他的老底掀了个一干二净。

    这里面攻击的内容大体还是有根据的,当然也加了不少醋,简要来说,就是法网略有疏阔,阮逆侥幸逃脱,竟不闭门杜客,反而为人请托,尤其好乱乐祸。

    更有各种招摇撞骗,呼朋招友的行径,把这光荣的留都南京弄得乌烟瘴气。如今李闯、张献闹得这么厉害,要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里面有个内应什么的,那这金陵城还保得住吗?

    不仅如此,复社们还仿效当年田蚡攻讦窦婴的手法,说阮大铖“常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此其意欲何为也?”,就差明说阮胡子准备诅咒崇祯先帝了。

    同时江宁三闲汉那晚看戏时表现出来的审美分裂似乎也有在复社内部扩散的趋势,因为《揭》里对阮胡子的那些优美戏曲也没有放过,各种剖析阮大铖借戏中人之口诋毁皇上,侮辱朝廷,为自己被定为逆党鸣冤叫屈。

    实话实说,阮大铖肯定是在戏曲里塞了自己的私货的,但问题是,自古以来那些得志或者不得志的文人,又有哪个不塞私货的?就算是李白杜甫司马迁,也是要抒发自己情感的吗!自己的作品不能讲自己的心绪,那不成了卖文、青词,写来作甚?关键你们复社那帮人当初看戏的时候不也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吗?

    而此文在最后更天才地指出:孔子当年只是因为担心少正卯会蛊惑人心,就要把他诛杀,而阮大铖的罪恶早已上达于天,远胜于少正卯,这还不更得杀之而后快?

    也就是说,他们把少正卯作为了一个标杆,只要错误被比他严重的,就可以而且应该当场击毙,幸亏他们东林的祖师爷在开门讲学的时候没有被人和少正卯联系起来,不然怕也是要挨上这一刀的。

    但这一标准着实厉害,此《揭》一出,南京城里喊打驱逐之声立刻四起,阮胡子瞬间就成了全城公敌: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费心费力的马屁,居然还能拍到这帮正人君子们的马掌上,送戏班子给人唱了场戏就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记重蹄。

    但此时想要辩解,只会遭到更猛烈的攻击,所以阮大铖只能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般落荒而逃,默默地躲进南京郊外的牛首山,舔舐伤口,等待复仇,而他和东林、复社结下的梁子,从此也再无解开的可能。

    所以一说起这些人,阮大铖便斜着眼睛,咬牙切齿道:

    “他X的,我和这帮崽子们无冤无仇,还不惜卑躬屈膝,俯身结交,他们却非要如此作践我!尤其是那个方以智,我以前还一直把他当成同乡朋友,他却把我卖了,真是个卖友求荣的东西!等我将来翻了身,他们谁也别想好活!”

    ————————————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留都防乱公揭》的全文,属于明朝末年搞派系、打笔仗的高光之作,文辞慷慨,骂人诛心,而且不仅被骂的人倒霉,骂人的人后来也倒霉了,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没兴趣就直接下一章吧:

    《留都防乱公揭》

    为捐躯捋虎,为国投豺,留都可立清乱萌,逆珰庶不遗余孽,撞钟伐鼓,以答升平事:

    杲等伏见皇上御极以来,躬戡党凶,亲定逆案,则凡身在案中,幸宽鈇钺者,宜闭门不通水火,庶几腰领苟全足矣。矧尔来四方多故,圣明宵旰于上,诸百职惕励于下,犹未即睹治平,而乃有幸乱乐祸,图度非常,造立语言,招求党类,上以把持官府,下以摇通都耳目,如逆党阮大铖者可骇也。

    大铖之献策魏珰,倾残善类,此义士同悲,忠臣共愤,所不必更述矣。乃自逆案既定之后,愈肆凶恶,增设爪牙,而又每骄人语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所至有司信为实然,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以至地方激变,有‘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之谣。意谓大铖此时亦可稍惧祸矣。乃逃往南京,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喝多端。而留都文武大吏半为摇惑,即有贤者,亦噤不敢发声。又借意气,多散金钱,以至四方有才无识之士,贪其馈赠,倚其荐扬,不出门下者盖寡矣。

    大铖所以怵人者曰‘翻案也’,曰‘起用也’。及见皇上明断超绝千古,以张捷荐吕纯如而败,唐世济荐霍维华而败,于是三窟俱穷,五技莫展,则益阳为撒泼,阴设凶谋,其诪张变化,至有不可究诘者。姑以所闻数端证之,谓大铖尚可一日容于圣世哉:

    丙子之有警也,南中羽书偶断,大铖遂为飞语播扬,使人心惶惑摇易,其事至不忍言。夫人臣狭邪行私,幸国家有难以为愉快,此其意欲何为也?且皇上何如主也,春秋鼎盛,日月方新,而大铖以圣明在上,逆案必不能翻,常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此其意欲何为也?杲等即伏在草莽,窃见皇上手挽魁柄,在旁无敢为炀灶丛神之奸者,而大铖每欺人曰:‘涿州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其所以劫持恫喝,欲使人畏而从之者,皆此类。

    至其所作传奇,无不诽谤圣明,讥刺当世。如《牟尼合》以马小二通内,《春灯谜》指父子兄弟为错,中为隐谤,有娘娘济,君子滩,末诋钦案,有‘饶他清算,到底糊涂’,甚至假口□□,为‘咒鎉天关,陇住山河,饮马曲江波,鼾睡朝天阁’等语,此其意抑又何为也?

    夫威福,皇上之威福也。大铖于大臣之被罪获释者,辄攘为己功,至于巡方之有荐劾,提学之有升黜,无不以为线索在己,呼吸立应。即如乙亥庐江之变,知县吴光龙纵饮宛监生家,贼遂乘隙破城,杀数十万生灵。光龙奉旨处分,大铖得其银六千两,至书淮抚,巧为脱卸,只拟杖罪,庐江人心至今抱恨。又如建德何知县两袖清风,乡绅士民戴之如父母,大铖使徐监生索银二千两于当事开荐,何知县穷无以应,大铖遂暗属当事列参褫职,致令朝廷功罪淆乱,而南国之吏治日偷。至于挟骗居民,万金之家不尽不止,其赃私数十万,通国共能道之,此不可以枚举也。夫陪京乃祖宗根本重地,而使枭獍之人日聚无赖,招纳亡命,昼夜赌博,目今闯、献作乱,万一伏间于内,酿祸萧墙,天下事将未可知,此不可不急为预防也。

    迹大铖之阴险叵测,猖狂无忌,罄竹莫穷,举此数端,而人臣之不轨无过是矣。当事者视为死灰不燃,深虑者且谓伏鹰欲击,若不先行驱逐,早为扫除,恐种类日盛,计画渐成,其为国患必矣。夫孔子大圣人也,闻人必诛,恐其乱治,况阮逆之行事,具作乱之志,负坚诡之才,惑世诬民,有甚焉者,而陪京之名公巨卿,岂无怀忠报国,志在防乱以折衷于《春秋》之义者乎?杲等读圣人之书,附讨贼之义,志动义慨,言与愤俱,但知为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若使大铖罪状得以上闻,必将重膏斧鑕,轻投魑魅。即不然,而大铖果有力障天,威能杀士,杲亦请以一身当之,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而况乱贼之必不容于圣世哉!谨以公揭布闻,伏维戮力同心是幸。”
    第二十九章 方阮仇怨

    被阮大铖点名要报复的这个方以智,在和阮水火不相容的金陵四公子里,属于比较特殊的一个:因为他不仅和阮大铖是老乡,而且方阮两家还素来友善,之前数代人更是频频结下姻亲。

    等到了方以智他爹方孔炤和阮大铖这一代,两家的关系仍旧不错,两人甚至一起联手做过些镇压农民起义军的事情,但后来不知怎的,两家关系就逐渐变差了,据说可能有以下原因,但不知谁先谁后:

    一说方以智的爹后来走了背字,因为剿起义军失利,反被调度失误的杨嗣昌弹劾下狱,幸亏方以智以血书为他老子诉冤,这才脱出狱来。而在此过程中,据说阮大铖不但不施以援手,居然还挺幸灾乐祸,但这事儿也只是据称,谁也说不出到底是真是假。

    二说阮大铖的那个女儿阮丽珍本来是要嫁给方家的一个族人的,但后来不知是两家先交恶还是先改婚,反正这门亲事是没成。

    以上两个原因比较模糊,说不清个中缘由,而第三个原因就比较确定了,那就是方以智本来是阮大铖主持的中江社的成员,方之前还把同学钱澄之也拉了进来,大家既然都是一个文社的,关系自然不错。

    但等后来方以智离开家乡,去南京一带游历时,因为声气相投,便转而加入了复社,然后转头又把钱澄之给拉了过来,这等于是公然拆阮大铖的台,两人怨隙由此遂生。

    当然这还不算啥,最要命的还是那份《留都防乱公揭》:这份讨阮檄文虽托名东林遗孤,实际执笔人却是贵池人吴应箕。吴与阮的老家仅一江之隔,而且吴与方以智、钱澄之过从甚密,所以颇为知道阮大铖的一些底细,因此《揭》中特意提到了“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这就皖地民谣,用以攻击阮胡在老家也不得人心。

    当然,这句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定是知道内情的人才能写的出来的。因此虽然方以智和钱澄之在《揭》上没有署名,而且那晚在鸡鸣寺看戏的也没有他俩,但凭这句安徽民谣,再加上他们以往的过节,阮仍然怀疑就是这俩人加的佐料,甚至干脆就是他俩起草的文稿。

    而《揭》后来的影响极大,后来甚至传到了崇祯帝手中,等于是再次彻底断绝了阮大铖的出路,他对此不可能不怀恨在心,对方以智、钱澄之的仇恨便更加难以消解,尤以对方以智为甚,所以他咬牙切齿的时候总是要把这位安徽小老乡带上。

    而柳振民一听这话,立马联想起自己前天才和令阮大铖咬牙切齿的这帮人一起喝酒扯淡,心想虽然那天方以智没在场,但万一将来哪天这位阮大人真又翻起身了,别为了这顿酒,再把自己也算进到时要整治的人名单里去,万一再混进个《复社点将录》(魏忠贤打击东林党时利用过一本《东林点将录》),那可就不太好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劝解道:

    “阮大人,何必呢?这帮人一群书生罢了,而且大多连功名都考不上,说是公子,实为闲汉,您这有正经功名在身的前辈需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吗?尤其是那方以智,虽然也是个进士,但是憨的很,岁数不小了还是愣头青一个。说起来他现在人还在北京,也不知会不会在闯军那里碰出个满头包来?哪儿像您,是个不世出的全才?能诗能赋,能文能武,上能谋国成大事,下能济友起东山。您境界太高了!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如阳春白雪,自然曲高和寡,那帮碌碌腐儒理解不了,赶不上您的境界,又有什么奇怪?您又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呢?这样岂不是自跌身价?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阮大铖听了柳振民这番鞭辟入里的马屁,顿时痛快了不少,便松开了那咬切了半天的牙齿,转而哈哈大笑道:

    “柳老弟说话,我爱听!痛快!咱俩算是知己啊!那秦末的陈胜说得好,‘苟富贵,勿相忘。’老兄我将来若有再腾云的机会,必也带你驾雾!”

    虽然恭维的话说了一堆,但柳振民心里很清楚,阮大铖本质上就是个小人,但就是这种小人也并不是见谁都要咬一口的,他这么恨陈贞慧这帮人,还是因为他们先把他咬了的缘故。

    而他更知道知道此人虽然在野,但能量并不小,而且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好友马士英当上了凤阳总督的职务,因此这句话很可能并不是空言,于是赶紧摆出笑脸附和道:

    “托您的福了!我就等着您东山再起了!只是盼着您到时别像陈胜一样,把我这故人给砍了才好!”

    “哈,别说笑了,我是那样的人吗?而且柳老弟口风紧,就不是那给自己惹祸的人!”

    柳振民听到这话,突然叹了口气:

    “嗨,我就是因为这张嘴惹的祸,这才到的南京啊!”

    ——————————
    作者有话说:

    阮大铖这个人啊,毫无疑问是个小人,坏人,他在南明弘光时期所起的恶劣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是完全足以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受万世唾骂的。

    但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主要在于他在诗歌戏曲、办事能力(非治国理政)和哥儿们义气几个方面上表现极为突出,或许远胜于大部分的东林-复社,这也是他后来会造成那么大恶劣影响的原因:因为此人确实有些能力,也围得住一帮朋友,而在他的生涯晚期,他又把这些能力全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阮虽然和东林-复社关系恶劣,但和魏忠贤不同,阮可以说完全是东林党给自己逼出来的一个劲敌,如果不是东林-复社们各种痛打落水狗的行径的话,这个人本来很可能会是以一个东林干将的面目出现在史册上的。有这么一段评价阮的话,就比较经典:

    “大铖为人反复,固然不足道,然所以臭名昭著者,盖反出东林而已。而查其与光斗辈差池,亦不过反复得保身(光斗未得保身)而已。然而其反复之故,东林中人又有六七分责任。故曰:大铖为人偏激而猾。故观大铖,可知东林之七分,还有三分,则留待迂人也。”

    这段话大概意思就是说阮大铖人品的确不怎么样,但他会走到后来的歪路上,起初不过是因为东林对他不公(吏部都给事中那件事),导致他一时气愤出走东林。而他和东林那些头面人物的区别,也不过是在于他这人聪明狡猾,在天启-崇祯交替时期波诡云谲的政治变换中能够近乎全身而退,而和他有类似做法的左光斗却被魏忠贤报销掉了。

    所以说阮大铖骨子里是个偏激又狡猾的人,或许是偏激占七分,狡猾占三分,而绝大部分东林也是七分偏激,只不过他们剩下的三分是迂直罢了。

    以上评论内容基本都是参考各种网络/书籍上的内容,作者本人对于东林-阉党那段历史读的并不深入,不过是因人之言而已,各位同好如有见教,请引经据典予以斧正。因为阮大铖会是本书南京阶段的一个重要人物,但他又不太为人所知,所以才在这里略略展开说一下。
    第三十章 桃花一笑

    本来刚才还是柳振民在好言劝慰阮大铖,如今他这一叹,形势一下子调转了过来,变成了阮大铖谆谆开导起柳振民来:

    “柳老弟啊,你要想开点,祸兮福所倚嘛!你想想,你要是不来南京,还留在北京,那现在闯军进了城,不就麻烦了吗!对了,你父亲他们还在北京吗?现在怎么样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略感宽慰了一些:

    “出来了,我之前就写信让他们赶紧南下来我这里避一避,这几天应该也快到了吧。”

    “好,有先见之明,来了之后为我引荐一下,我也快二十年没见到柳郎中了。”

    “好。”

    这时阮大铖已经把柳振民引到了屋里,两人坐定之后,他又看了柳振民一眼,喝了口茶,然后笑着说道:

    “咱们这也聊了半天了,还没说到正题呢吧?柳老弟,我这刚回南京,你就来找我了,应该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吧?如今这金陵城里风云变幻,你也算是身处其中,却在百忙之中跑来见我,应该不光是为了闲聊吧?你说吧,今天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啊?”

    柳振民想起今天史可法末了末了也没再召见自己,让自己足足傻等了一天,还有何“百忙”可言?便苦笑了一声,然后掏出怀里的一个本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阮大铖:

    “阮大人,我一个六品小吏,这风云再变幻,与我又何干?我此来不是谈风云的,而是特地来和您谈风月的。”

    阮大铖听了这话,颇为惊奇,双手接过本子,饶有兴致地翻了起来:

    “哦?谈风月?这是什么?我看看,《桃花笑》?”

    原来柳振民递给的是个叫《桃花笑》的戏本子,开篇便是唐代崔护脍炙人口的那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柳振民便是从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出发,以崔护和那位“桃花女”为主角,写了个唐代传奇爱情故事。家有悍妻的他,把自己自少年以来的风流臆想,都寄托到了崔护身上,而那位“桃花女”,则多多少少综合了墨兰、北京家里某丫鬟和他在某年某地见过的某 。

    当然还有秦淮某几位八艳,以及当年的冯慧的影子。

    阮大铖翻开本子之后,读得津津有味,竟欲罢不能,一直顾不上说话,一口气看到崔护和桃花女历经百转千回,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才合起本子,对着柳振民称赞道:

    “柳老弟,你这北方人,来南方才没几年,写起南戏来居然就有模有样的,这情节言语颇为精细啊!”

    柳振民见得到了行家的肯定,十分高兴,便说道:

    “嗨,我这几年就写了这么一个本子,一直在用心打磨,能不精细吗?哈哈!”

    “诶,写本子这事和写八股是一样的,不是光靠打磨就行的,也要看天分啊!”阮大铖这么恭维一番后,话锋突然一转,“说实话,这本子确实不错,但还是有些匠气,仍需我亲自润色研磨一下,那柳老弟,你打算?”

    柳振民知道这是要谈价钱,便又想了想,然后壮着胆子说道:

    “阮大人,我这碍于六品小吏的身份,这名儿我就不挂了,全都给您罢。我相信,经过你的打磨,这必定又是一出名震江南的好戏,那这戏本子就算不值千金,也能值个一千两银子吧?”

    阮大铖听了这话,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

    “柳老弟,你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柳振民听了这话,觉得他是嫌贵了,于是正想着该让多少价,要不要干脆打个对折,还是对折完后再打个对折?结果阮大铖又马上说道:

    “不过,值!”

    柳振民没想到阮大铖竟然如此痛快,根本不还价,大感意外,于是说道:

    “阮大人,我这不过胡乱写个本子,胡乱开个价钱,本不值这么许多,您这也太痛快了。”

    阮大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柳振民的言语,然后探过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哈哈大笑道:

    “柳老弟,这戏本子在你自己眼里,或许不值一千两银子,但我说它值,它就值;而柳老弟你在你自己眼里,或许也不值我这样和你结交,但我说你值,你就值。”

    柳振民听了这话,一时大为感动,以至有伯牙遇子期,管仲遇叔牙之感,况且当年马士英不就是因为认识了阮大铖,才以罪臣之身被重新推举上去的吗?

    感动之余,他不禁起身紧紧握住了阮大铖的手:

    “唉,振民蹉跎多年,今日拜访阮公,方有伯乐一顾之感啊。”

    而阮大铖只是拍了拍柳振民的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随即便要招呼人去取银票,而柳振民却赶紧止住他道:

    “阮大人,您既然这样看重晚生,那晚生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少要您一百两银子,但要托您办件事情。”

    “哦?”阮大铖听了这话颇为惊奇,“据我所知,柳老弟你家里也不宽裕啊,居然舍得出一百两银子托我办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面对阮大铖的疑问,柳振民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阮大人,是这样,我有个远房表妹,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旁的亲戚投奔,想嫁人也一时也找不到个好人家。说实话,我们家是客居于此,也没处安置她,也是十分头疼。您的戏班子是金陵城里最好的,晚生不揣冒昧,想让她来您这里学戏,您看您能收她吗?”

    ————————————
    作者有话说:

    《桃花笑》是阮大铖的传奇戏曲之一,但这部戏曲没查到具体资料,应该是散失了,这一章关于《桃花笑》的情节都是我自己编的。因为从流传下来的《石巢四种》来看,阮大铖应该比较喜欢写唐代传奇,那我就按照那首著名的唐诗(应该是唐诗吧)稍微附会了一下。
    第三十一章 算数问题

    柳振民说的这个表妹,其实就是墨兰,阮胡子的好奇心也立刻被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勾了起来,对这到底是表妹还是“阿妹”大表怀疑,为此还盘问了柳振民半天。

    但柳振民毕竟早有准备,加上墨兰也不在跟前,由得他胡编乱造,所以阮大铖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且作罢,让他明天赶紧领人过来。

    语毕,柳振民看天色不早了,便想起身告辞,结果阮大铖又硬拉着他吃了顿饭,彼此间有的没的说了不少,还喝了几壶黄酒:这柳主事虽是北方人,但自从来了南京,竟越来越觉得这黄酒甚有滋味,而且烈性也比北方的白酒柔和得多,喝了不大上头,有时再往里打上个鸡蛋一煮,喝起来竟很滋补,于是和阮大铖你一杯我一杯,喝的好不痛快。

    席间,他隐隐约约感觉阮大铖是要问他些什么事情,但又一直没有明说,而他也知道阮大铖只要张了口就不会是简单事情,因此也就一直装傻充楞,假装听不出来。

    席毕,阮大铖给了柳振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柳振民反复推辞说给的太多了,而且他还请托了阮大铖收表妹进戏班子那件事情,所以不如等明天见面谈定后再给。但阮大铖坚持说那一百两的事等明天见了人再说,今天无论如何要先把戏本子的钱结了,不然他对那本《桃花笑》润起色来都不安心,会影响下笔的兴致。

    话说到这里,柳振民便不再推辞,收下了银票,又饮罢一杯酒后,转身就把这张千金纸藏到了贴身衣服里面,再和阮大铖闲扯几句后,欣然告辞离开。

    他离开石巢园后,反复抚摸起那张银票,喜不自胜,第一个念头便是为墨兰赎身:因为墨兰原来那位大名鼎鼎的主人,怕她最后落得和自己一样被人强买的下场,所以去北京之前并没直接把这贴身侍婢的身契还给她本人,而是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柳如是,也就是钱谦益的那位夫人,算是给她找了个靠得住的靠山。

    想到这里,柳振民拍了拍身上的银票,开始思考既然明天可能就要为墨兰赎身了,那该给钱世伯柳夫人多少银两为好呢?如果论市价,五百两银子怎么也能打住了,因为当年国舅爷田弘遇强买墨兰那位名动江南的原主人时也就花了八百金;而如果论关系,一文钱不掏也不打紧,因为钱世伯体恤自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送自己个歌伎,还好意思要钱?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按照那个七连环算工钱的办法,明天去钱府前先抽空把这千两银票破成一百、两百、三百和五百的各一张,到时候看着情况给。

    不管到时要不要掏钱,一想到马上就能帮助墨兰恢复自由身了,柳振民高兴得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所幸没有大碍,歇息了一下又回到了马上,但毕竟耽搁了一会儿,所以这天回家时就更晚了。

    冯慧自然很不高兴,一进门便质问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连着三天都这么晚回来?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这要放在过去,柳主事自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但自从这几日频频和诸位大佬小佬们觥筹交错以来,他那舌头都被这些穿肠毒药们捋顺了不少,所以他这次一改往日庸懦,直接镇定自若地回答到:

    “去哪儿了?去找阮大铖喝酒去了!你难道不知道那凤阳总督马士英是怎么升上去的吗?”

    冯慧一听马士英升官的事儿,满腔的怨愤立刻哑了火,为了自己诰命的大业,只好暂且把怒意压下,努力平声静气道:

    “虽然如此,但你都连着三天晚归了,正所谓事不过三,明儿也该早点儿回家了,老出去应酬对身体不好,别官儿还没升上去身体先垮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觉得倒也有理,便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假装困倦,早早上床睡觉了,为了避免被老婆发现那张大额银票,还特地面朝墙睡在了里面。


    ———————————————
    作者有话说:

    大概能猜出来墨兰那个原主人是谁吧?哈哈。

    然后七连环工钱其实就是阿凡提巧取工钱的那个故事。
    第三十二章 诸葛振民

    夫人既然已经发话了,第二天上衙时,柳主事果然本着早点儿回家的精神,又准备不到散衙的点儿就提前走人,当然还是得先把本月发往江北的钱粮文书料理清爽。

    正如昨天夜里能思量到七连环问题一样,柳神童的基础算术学得很是不错,所以他批办起钱粮公文来不仅神速,更每每有种傲岸之感,总得自己才是经世致用的大才,而陈贞慧、冒辟疆那帮闲汉和自己比较起来,不啻于江东群鼠之于诸葛武侯,不仅不能比,简直不配比,于是优越之感顿生。

    而在优越之感的作用下,柳振民的眼光放得更远了:大明如今这个残破局面,不正需要他这样的卧龙复生出山,才能够“兴复明室,还于旧都”吗?在他看来,这老朱家能不能中兴,关键就在于未来那个新皇帝能不能早点儿对他这个当世孔明三顾茅庐了,真可谓“大明起颓运,金陵得振民”(李白原诗: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他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家里大门也该挂起块匾额了,但究竟是写“卧龙岗”好呢,还是“草庐”好呢?

    想来想去还是“草庐”比较好,这样比较隐晦,文人讲究含蓄,反正懂的都懂。

    柳孔明心里这么一傲岸,笔下就有了力道,连公文也不禁批办得越发潇洒起来,那工工整整的楷书已经承载不住他的豪情了,必须要用草,仿佛就要以这账簿为卷幅,立刻写出篇《后后出师表》,更恨不得立刻就要“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了。

    但他此刻绝不是不知所言,而是甚知所言,因为他昨天才刚拿到了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本来就甚有得色,正待不显山不露水间向诸位同僚们打打哑谜炫耀一番,结果当他打着算盘哼着歌,算出本月要和户部一起会签发往江北的军饷总额后,立刻就乐不出来了:

    “他X的,江北这帮将领们真XX的能要钱啊!一个月就几十万两饷银进项,咱们的官俸什么时候能有这待遇啊?”

    在一旁看公文的赵士超听了这话,立刻打趣道:

    “柳大人,你要是手里有兵你也可以这么捞啊。”

    柳振民又翻过了一页账簿,颇为不平地说道:

    “那是,这年头儿你只要手里有兵,就算不当草头王,也能大把吃皇粮。诶,世超?你一个带兵投军的不好好去恃兵要饷,怎么也跑到这兵部衙门清水度日了?”

    之前提过,赵士超是带着他老子给他募集的几百名新兵从福建来报效朝廷的,结果最后却孤身来了兵部当给事中,于是他做出懊悔的样子说道:

    “哎,我当时在福建,也不知道南直隶是这么个情况啊,早知如此,那死活也不肯脱离行伍了。”

    众人闻言,皆笑,柳振民又和赵士超打了几句哈哈,但一想到江北将领个个富得流油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还先天下之忧个什么劲儿,还是先忧忧自己比较合适。

    但他忧来忧去,就是想不起这些钱粮并不是白来的,而是大江南北的民脂民膏。于是他兴致索然地批完了剩下的公文后,交给了相关的同事,人家一看,说你这先楷后草然后又楷的是什么玩意儿,他赶紧作揖赔笑说下次一定注意,今天有事来不及改了,随即又去告了假,获批后便踱着步叹着气出了大门。

    出门后,他先去找了银票上的那家票号破开了那张千两大票,随即直奔今天的目的地——钱谦益在南京的落脚之处而去。

    南京的这座钱府比钱谦益在老家常熟虞山的宅邸寒酸不少,不过刘禹锡说得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院子虽小,但到这里拜访的客人们却大多有些来头,反正基本都比柳振民来头大,就是蓬荜也能生辉了。

    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离南京的各部衙门也很是不远,所以柳振民骑上马没走多远就到了宅子的正门口。

    柳神童下得马来,报上名号,因为面熟,门房立刻就把他放进去了,柳振民一边往里走,一边想待会儿该和钱世伯怎么张口为好,结果一进正堂,就先看到两个人正坐在那里闲聊,见他进来了,其中一人便操着略带些闽南口音的官话招呼道:

    “柳兄,你来啦!”

    柳振民定睛一看,喜道:

    “呦,大木!”
    第三十三章 梅村大木

    “呦,大木,你今天从国子监出来啦?”

    柳振民面前这个操着闽南口音的年轻人便是郑森(即未来的郑成功),字大木,他是福建那位受招安的大海盗郑芝龙的长子。

    郑芝龙早年在日本做生意时,和当地一位东瀛女子田川氏成了亲,随后便有了郑森和他的弟弟田川七左卫门(七左卫门过继给了田川氏,所以姓田川)。

    虽然郑芝龙是海贼招安,不可以常理度之,但明朝官员娶外邦女子做嫡妻生嫡子的着实比较罕见,而可能正是因为有东瀛血统的缘故,郑森的个子不高,不过眉目疏朗,声调清越,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贵公子的做派。

    他比柳振民小五岁,今年二十,小时候一直随母亲待在东瀛,七八岁时才回来,但书念得颇为不错,十四岁时就考中了秀才,今年被送到了金陵求学,进入南京国子监研修。

    郑芝龙望子成龙,又特地为儿子聘请了柳振民那位世伯钱谦益为师,柳振民便通过这层关系结识了这位少年逸才。郑森儿时名福松,启蒙教师便给他起名为森,寓意深沉整肃,丛众茂盛;而钱谦益为了勉励郑成功将来成为栋梁之材,又按照“森”的意思,替他起了“大木”这个表字。柳振民既比他年长,便以表字称呼他,以示亲密。

    郑森听了柳振民的话,站起身来,足足比柳振民矮了一头,然后他热切地握住了柳振民的手,回答到:

    “是啊,今天得闲来老师家里坐坐,你也过来看老师啊?”

    “是,我找钱世伯有事。”

    柳振民刚一说完,便从身后传来一句调侃之言:

    “这还没到散衙的点儿你就偷跑出来了,就是真有事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柳振民转头一看,那人正转着一把竹柄的扇子,微笑着看着他,竟还是位老熟人,便又招呼道:

    “呦,老吴!你也在啊?”

    这位老吴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左才子吴梅村,他本名叫吴伟业,字骏公,但平日里相熟的人大多用他的号“梅村”来称呼他。

    他原籍江苏太仓,比柳振民大十岁,是崇祯四年的殿试头甲第二,也就是当年的榜眼,可谓是少年得志。后来在仕途上也比较顺遂,初授翰林院编修,继典湖广乡试,到了崇祯十年,也就是柳振民中进士的那一年,又充任东宫讲读官,崇祯十三年时又迁南京国子监司业,晋左中允、左谕德,转左庶子。其间虽然因为朝内党局纷争而受到过一些牵累,但官阶总体上还是一直在稳步上升。

    因为他的授业恩师是前东林党魁张溥,所以他和东林的人走的很近,也就免不了时常同“东林浪子”钱谦益诗歌唱和,谈论时局,今天来此大概也是为此。

    他见柳振民称呼自己“老吴”,也站起身来,拿扇子敲了柳振民脑袋一下,嗔怪道:

    “你怎么又叫我老吴啊?你就算不叫我吴大人,也该唤我吴兄啊,你哥都叫我吴兄,你倒叫我老吴,你们哥儿俩到底谁是兄长啊?”

    柳振民听了这话,咧嘴一乐,也拍了吴梅村肩膀一下,其实他跟吴梅村比跟郑大木熟的多,因为吴梅村之前在北京时就认识了柳振民的大哥柳兴民,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又言语投契,所以关系非常亲密。

    他既然和柳大交好,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对柳大的这个弟弟柳二颇多照拂,自崇祯十三年到了南京后,除了经常带着柳振民这个贬到南方的北方人去参加一些江南文人的诗会酒宴外,更喜欢摆出师长样子,抓住一切机会对他训导教育:

    “是啊,我要不在,怎么捉得住你翘班?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下次去兵部我得好好和你上司谈谈。”

    柳振民微微一笑,反唇相讥道:

    “得了得了,你这出来的比我还早呢!要不怎么你先到了?再说了,你不也是詹事府的左庶子吗?官位比我还高,这不也不到时辰就跑出来了吗?你可是我的科举前辈啊,我从小学的便是你!你要去兵部找人谈谈,那我就先去詹事府同人说说!”

    吴梅村二十三岁中榜眼,自然是当时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又和柳振民的大哥相熟,所以柳振民一直视他为偶像,但也一直憋着劲儿想要超过他,不过最后只在年龄上成功了,毕竟柳振民十八岁中进士要比吴梅村二十三岁中进士年轻了足足五岁。

    当然在名次上就只能望其项背了——因为柳振民到底没入进士头甲,比不得吴梅村榜眼有加。

    柳振民这“学习榜样”的话本是调侃,但吴梅村听了,却突然收起了笑容,长叹一声:

    “如今先帝驾崩,太子又落在闯贼手里,这南京城里一没皇帝二没太子,我们这詹事府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
    作者有话说:

    关于郑成功(森)的身高,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开棺测量过,不高,然后历史上也没有关于他身材高大的记载,这里便取这个说法。

    另外有个问题啊,我查不到吴梅村是多大岁数开始用“梅村”这个号的,所以也可能他这时还没用这个号。

    然后就引出个共性问题,因为鄙人水平有限,之前对这段历史的掌握比较表面,到现在也仍是肤浅的很,比如之前有一些写的内容自己到后来就发现和史实有冲突了(比如李自成进北京时,方以智应该在北京而不是南京),还得翻回去改正,所以现在涉及史实的内容经常要踌躇半天,但因才识疏漏,仍有许多连己意都不尽之处,所以在此特别希望各位同好能够斧正。

    当然,在诸多不吝赐教,使我获益良多的同好们之外,我也遇到一个在各个平台变换昵称追着骂我的奇葩,我还得一个一个平台拉黑,真是X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哈哈(X是啥大家自己随便联想吧)。

    当然他提的意见也有对的,就比如本书里大量人物直接用名字称呼这件事,如果严格来说显然是个纰漏,其实我也知道古代亲密的人之间一般是用字称呼的,比如《三国演义》里,玄德啊,云长啊这些。

    但问题是,我个人认为,因为南明这段历史不像三国那么为人熟知,而且很多人的字是很不出名的,远不如名字和号响亮,所以如果全都使用字称呼的话,我就担心有可能会造成大家的阅读不便,甚至有一些出场较少的人物可能看着看着就对不上号了(其实主要还是作者自己比较懒)。

    就比如陈子龙,初名陈介,字人中,更字卧子,又字懋中,号轶符、海士,晚年自号大樽,我估计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些个字,更远不如“陈子龙”三字响亮。

    而吴梅村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如前所说,没查到这个号是他从多大岁数开始用的),反而是很多人不知道他吴伟业这个本名。

    而我素来是以我自己的粗浅入门水平来宽泛估计各位读者们的(因为之前有读者在崇祯刚死的情况下,就想让柳振民去投奔“唐庶人”朱聿键,根本没有考虑朱聿键当时还关在凤阳高墙里,而这件事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都是后来看书才发现的,可见我和大部分读者们应该大致在一个入门水平,但也都在不断提高),试想如果我自己读一本南明的书,要是里面大量用字来称呼历史人物的话,我担心我自己读起来都不会那么顺畅,因此在这些相对不影响主旨的地方,我就自己偷个懒,也为读者们偷个懒,得过且过吧,哈哈,反正这种细枝末节,将来想改也可以改吗。
    第三十四章 各怀心绪

    吴梅村这声长叹一下子改变了屋内的气氛,但他倒不是为了柳振民,而是为了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崇祯:

    这话还要从他当年在科场上连战连捷说起:崇祯四年,吴梅村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路实在走得太顺,于是就有人怀疑这里面可能存在舞弊。主考官不得已,只好将其会试原卷呈请皇帝御览,以示没有偏私之意。

    结果崇祯皇帝看了吴梅村的会试试卷,竟然十分欣赏,还特地在卷子上写下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一举平息了物议纷纷。这价值千金的八字朱批不仅使吴梅村立时声名鹊起,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更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从此对皇帝的知遇之恩一直感恩在心。

    后来他能当上东宫讲读官,大抵也有先帝对他特别欣赏的缘故,而既然成为了东宫讲读,他就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太子朱慈烺的“帝师”之一。上为天子门生,下为储君先生,自然使他对大明帝室这两代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所以先帝的坠落,还有太子的下落,让他尤为难过。

    而柳振民与吴梅村完全不同,他是因为发表正确意见反被崇祯贬谪到南京的,所以对先帝没有太多的感念,崇祯死了他都不太难过,也就更体会不到吴梅村这种一想起先帝就满是追思回忆的感情。他见吴梅村一脸惆怅的样子,也没觉得怎么样,正要开口劝解,结果一旁的郑大木先志气满满地说道:

    “吴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我们虽身逢乱世,诸事无常,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读圣人书,所为何事?不过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罢了,决不可意志消沉啊!五胡乱华的时候,中原陆沉,百年丘墟,可那祖逖却中流击楫,何等豪气!现今京师沦丧,逆贼横行,正是我们该同心协力,竭诚一致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早日还于旧都,讨平闯逆,光复我大明河山啊!怎么能坐在屋里,一味唉声叹气呢?”

    郑森虽然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但是这番话却说得大义凛然,壮气弥厉,令柳吴二人忍不住频频点头。虽然柳振民对里面“讨平闯逆”的话不太感冒,但对他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还是十分欣赏的,于是连连称赞道:

    “好!好!大木贤弟平日读书练武,好似‘闻鸡起舞’,将来奋力王事,又能“中流击楫”,祖老英雄总共俩成语全让你一人占了,看来你将来必定能成为我大明的小祖逖啊!”

    郑大木听了这话,谦逊地笑道:

    “不敢不敢,但大丈夫就应该为国效力吗!就像我父亲,他在海上都已经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了,若不是为了报效国家,干嘛还一定要回来为朝廷出力呢?”

    柳振民看着郑大木对自己那个招了安的海贼父亲一脸崇拜的样子,突然感慨万分,心想就在嘉靖皇帝年间,大明子民们见了倭寇还恨不得剐之而后快,想不到如今这东瀛混血的海贼子弟都能正大光明地进南京国子监上学了,而且还以光复明室为己任,自己和吴梅村这样的大明正牌子民还都要受他激励,当真是世事变迁,人情转移。谁能想到,就在那不远处的安德门,当年的守军们还得以命相拼,阻拦那支几十人的倭寇小分队打进南京呢?如此看来,这大明虽然半死不活了,但在海外还是有人心慕王化的,于是不禁感叹道:

    “那祖逖是我们北直隶的名士(河北),像我一样拖家带口漂泊到了建康(南京),虽然后来北返,但终究壮志难酬;而大木你是远来的贵人,不知将来又会不会成为大明的金日磾、李光弼呢?”
    第三十四章 各怀心绪

    吴梅村这声长叹一下子改变了屋内的气氛,但他倒不是为了柳振民,而是为了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崇祯:

    这话还要从他当年在科场上连战连捷说起:崇祯四年,吴梅村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路实在走得太顺,于是就有人怀疑这里面可能存在舞弊。主考官不得已,只好将其会试原卷呈请皇帝御览,以示没有偏私之意。

    结果崇祯皇帝看了吴梅村的会试试卷,竟然十分欣赏,还特地在卷子上写下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一举平息了物议纷纷。这价值千金的八字朱批不仅使吴梅村立时声名鹊起,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更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从此对皇帝的知遇之恩一直感恩在心。

    后来他能当上东宫讲读官,大抵也有先帝对他特别欣赏的缘故,而既然成为了东宫讲读,他就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太子朱慈烺的“帝师”之一。上为天子门生,下为储君先生,自然使他对大明帝室这两代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所以先帝的坠落,还有太子的下落,让他尤为难过。

    而柳振民与吴梅村完全不同,他是因为发表正确意见反被崇祯贬谪到南京的,所以对先帝没有太多的感念,崇祯死了他都不太难过,也就更体会不到吴梅村这种一想起先帝就满是追思回忆的感情。他见吴梅村一脸惆怅的样子,也没觉得怎么样,正要开口劝解,结果一旁的郑大木先志气满满地说道:

    “吴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我们虽身逢乱世,诸事无常,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读圣人书,所为何事?不过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罢了,决不可意志消沉啊!五胡乱华的时候,中原陆沉,百年丘墟,可那祖逖却中流击楫,何等豪气!现今京师沦丧,逆贼横行,正是我们该同心协力,竭诚一致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早日还于旧都,讨平闯逆,光复我大明河山啊!怎么能坐在屋里,一味唉声叹气呢?”

    郑森虽然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但是这番话却说得大义凛然,壮气弥厉,令柳吴二人忍不住频频点头。虽然柳振民对里面“讨平闯逆”的话不太感冒,但对他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还是十分欣赏的,于是连连称赞道:

    “好!好!大木贤弟平日读书练武,好似‘闻鸡起舞’,将来奋力王事,又能“中流击楫”,祖老英雄总共俩成语全让你一人占了,看来你将来必定能成为我大明的小祖逖啊!”

    郑大木听了这话,谦逊地笑道:

    “不敢不敢,但大丈夫就应该为国效力吗!就像我父亲,他在海上都已经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了,若不是为了报效国家,干嘛还一定要回来为朝廷出力呢?”

    柳振民看着郑大木对自己那个招了安的海贼父亲一脸崇拜的样子,突然感慨万分,心想就在嘉靖皇帝年间,大明子民们见了倭寇还恨不得剐之而后快,想不到如今这东瀛混血的海贼子弟都能正大光明地进南京国子监上学了,而且还以光复明室为己任,自己和吴梅村这样的大明正牌子民还都要受他激励,当真是世事变迁,人情转移。谁能想到,就在那不远处的安德门,当年的守军们还得以命相拼,阻拦那支几十人的倭寇小分队打进南京呢?如此看来,这大明虽然半死不活了,但在海外还是有人心慕王化的,于是不禁感叹道:

    “那祖逖是我们北直隶的名士(河北),像我一样拖家带口漂泊到了建康(南京),虽然后来北返,但终究壮志难酬;而大木你是远来的贵人,不知将来又会不会成为大明的金日磾、李光弼呢?”
    第三十五章 敏感身份

    柳振民所说的金李二人,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番臣”(即为中央政权效力当官的外族人):金日磾(mì dī)是西汉著名大臣,他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儿子,大汉的死敌,却被北击匈奴的汉军俘虏回了汉朝,后来因为养马勤恳出色,事君忠心耿耿,而备受汉武帝刘彻的赏识,从此屡被提拔,最后更成为汉武帝为儿子汉昭帝刘弗陵选定的四大辅臣之一。

    而李光弼则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唐朝名将,他虽是契丹人,却为了捍卫大唐王朝,以太尉的身份和安史叛军车轮大战,屡建奇功,“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虽然他晚年为宦官程元振、鱼朝恩等所谗,拥兵不朝,声名受损,但仍因之前的平叛殊勋而与汾阳王郭子仪齐名,史称“李郭”,名列为大唐续命延祚的一代功臣。

    柳振民拿他二人与郑森相比,显然是在恭维郑森未来前途远大,不可限量,但郑大木却似乎对这句话极为敏感,赶紧摆手道:

    “振民兄,别这么说,我可是正经的大明子民,日后为朝廷效力那也是侍奉君父的本分。我父亲这边就不用说了,祖上是从北方迁到福建的正经汉人,就是我姥爷那也是大明的海外子民,我从小在家里说汉话就比东瀛话多。”

    郑森这话其实也不算错,因为他母亲田川氏虽然是真正的东瀛人,但是她的生父早逝,所以后来她的母亲,也就是郑大木的姥姥,就改嫁给了一个在日本讨生活的翁姓中国铁匠,因此田川氏也就成了中国人的继女,故而有时也被人称作翁氏。

    柳振民见郑成功反应如此之大,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这位混血公子心中在意之处,于是迅速改口道:

    “是啊,大木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子民!是我失言了,恕罪恕罪!说起来,也幸亏我岁数比你大,不然你就要叫我柳生了,我个汉人,到时再弄出个东瀛姓氏,哈哈。”

    柳振民虽然是强行扯开话题,但毕竟化解了刚才一瞬之间的尴尬,于是郑森也顺势笑道:

    “哈哈,柳兄,你不知道吧,柳生家是给幕府将军家当剑术师范的,你是读书人,用这个姓氏不合适,我看兴民大哥倒很合适,听说他那把苗刀使得出神入化,遇上柳生家的人没准儿能过两招。”

    一提到那位名震辽东的大哥,柳振民立刻满脸骄傲起来:

    “那是,我大哥那把大刀是厉害,我还没见过谁能打得过他的。”

    这时,许久没有说话,但和柳兴民也很熟的吴梅村也顺口插话道:

    “对,你哥那把大刀就像你这张大嘴一样,我也没见过谁能说得过你的。”

    柳振民面对吴梅村,从不肯在嘴上吃亏,立刻有样学样道:

    “对,我这张大嘴也好像你那根秃笔一样,我也没见过谁能写得过你的。”

    吴梅村听了这话,沉郁了半天的面孔终于有所开怀,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那倒是,我多少还算有些薄名吧,哈哈!对了,我最近正在筹划写一本书,那里面还有你呢。”

    柳振民素来佩服吴梅村的文采,一听他要写书,立马来了精神,赶紧追问道:

    “什么书啊?里面竟还有我?”

    吴梅村见到柳振民急切的样子,更加得意,笑着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微微颔了颔首,卖足了关子,才一字一句说道:

    “我~这~书~啊~,叫~石~头~记~!”

    作者有话说:

    关于《红楼梦》(《石头记》)的真实作者和成书经过,我个人没有什么研究,最近翻资料才发现这里面的考究好像就一直没停过。但因为相关资料卷帙繁浩,内容太多,所以我个人对此也不敢有什么观点,只是因为我发现如果真把《红楼梦》当成是吴梅村写的,那对于本书的内容丰富会有极大的帮助,甚至能把主人公柳振民亲身经历的晚明历史,和与他亦师亦友的吴梅村数十年的著书写作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大跨度的前后呼应,到本书结局部分二人再次见面时会显得很有气势,如果不这么写实在可惜,因此才努力进行附会的。

    当然柳振民肯定不会是贾宝玉的原型啊,但他和他老婆冯慧,还有大哥柳兴民,会是《红楼梦》里几个重要配角的部分原型,当然喽,这些自然也全都是我附会的。
    第三十六章 写石头记

    “《石头记》?”柳振民听了这书名,只觉得平平无奇,便发声质疑道:“你这书怎么起这名儿啊?这招牌不大响亮啊!”

    吴梅村显然在这本书上花了不少心血,比较在意别人对它的评价,柳振民话音未落,他就赶紧解释道:

    “我这本书叫《石头记》,是因为故事一开始,讲的是女娲补天的时候,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唯独剩下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未用……”

    柳振民自小博识强记,尤其爱听说书,但一听起来就性急,因此不待吴梅村说完,就直接打断道:

    “补天石?石头变的?孙悟空?不是老吴你怎么还抄人家《西游记》啊?你堂堂江左才子,怎么也干这鼠窃狗偷的事?就算咱不知道这《西游记》到底是谁写的,你也不能随便抄人家的啊!”

    在他们这个年月,《西游记》的作者到底是谁大家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西游记》本身的名气已经是家喻户晓了,吴梅村向来珍爱自己文人的名声,所以立刻反驳道:

    “谁抄了谁抄了?我堂堂一个榜眼,诗文双绝,用的着抄别人吗?再说了,孙悟空那块是仙石,我这块是女娲石,它就不是一个东西!你别打断我,先听我说完!”

    “好好好,你继续说。”

    “这块石头是这样的,话说女娲补天之石剩这一块未用,便弃在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后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两位仙人经过此地,见到此石,便施法使其有了灵性,携带下凡。”

    “哦,我明白了,孙猴子那块是自己变的,你这块是别人施法变的。”

    吴梅村见柳振民三句话不离《西游记》,十分不悦,又呵斥道:

    “不是你怎么又扯孙猴子啊?我这是《石头记》,不是《西游记》,咱别提那本书了行不行?爱看自己回家看去!”

    面对吴梅村的呵斥,柳振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强词夺理道:

    “《西游记》,《石头记》,反正都是‘记’么。好好好,我不提了,你继续讲。”

    “你别再插嘴了啊!来我继续说:话说这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眼见终于没人打扰了,吴梅村好不容易说了段囫囵话,正在起劲的时候,结果柳振民又张口了:

    “且慢!我且问你,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这俩仙人,和之那块石头,有什么干系?”

    吴梅村突然被柳振民这么一问,一时间一愣:

    “什么干系?没什么干系啊。”

    “没什么干系那你一开始说那块石头干什么?跟我这儿打哑谜么?既然绛珠仙子是草变的,那神瑛侍者就是这块补天顽石变的吧?石头变的,不还是孙悟空吗?”

    吴梅村见柳振民又扯到了《西游记》,气得举起了扇子,作势要打道:

    “好你个柳二,扯起孙猴子没完了,我看你就像那二师兄一样,没事儿就喜欢打岔。来,呆子,把蹄髈伸出来,让我打两下。”

    吴梅村一边说一边捉住了柳振民的手,要打他的金箍棒,但柳振民力气比他大,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起身跑开了,吴梅村懒得站起来追,便展开扇子扇了扇风,算是去了去火,然后继续说道:

    “都是你一会儿一句的,弄得我都说漏了:开头儿那块石头后来化作了一块美玉,下凡经历了一番情劫后,又变回了原形,回到了青埂峰下,把经历的事情都刻在了自己身上。一日,有个空空道人路过,看到石头上面的故事,和这块石头一番言谈之后,颇为感怀,于是把故事全部抄录下来,便有了这本奇书。”

    吴梅村本以为自己解释的已经够清楚了,结果柳振民却不是普通看客,只见他捉住个破绽,大声质问道:

    “吴大榜眼,你自己听听,这里面好大的纰漏啊!你现在说那神瑛侍者投胎去了,刚才却说那石头也下凡经历了情劫去了,一个投胎,一个下凡,那这石头和那侍者究竟有没有干系?他俩到底是不是一个东西啊?”

    本来言之凿凿的吴梅村,在柳振民连珠炮式的提问下,终于被问糊涂了,竟开始自言自语道:

    “你这么一说,好像……好像这石头和神瑛侍者并不是一个东西,应该就是这神瑛侍者带这块石头下凡去的,又或者他们俩原是……这样,这事儿我回去看看底稿再说罢。”

    吴梅村说完,便开始沉思起来,本来是柳振民打了半天岔,把吴梅村的思路全打乱了,结果这时见吴梅村不做声了,他反而振振有词地教训道:

    “看看,你自己写的书,怎么还说不清楚呢?还要回去看什么底稿?你说个书都这么多废话,要是靠这个吃饭,早就饿死了!说来说去这块石头不就是个记故事的吗?你直接说这块石头就是你不就得了!”

    吴梅村听了柳振民的话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下子跳起来说道:

    “诶我怎么成石头了?我明明是……啊对对对,我就是这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我,等我将来百年归西后,你就在我墓前放这么块石头,你四时来祭拜我时,便祭拜它,好不好?”

    本来气得窜起来的吴梅村,话说到一半儿时好像又悟到了什么,火气顿时去了一半,又实在懒得跟柳振民再废话,便顺着他的意思说了,而柳振民见自己终于占了上风,也笑道:

    “好好好,到时我挑块大的,直接放到你那土馒头(坟堆)上,死死地压住你,省得你半夜窜出来吓我!”
    ————————————
    作者有话说:

    有一事儿挺有意思的,就是我自己之前长期以为贾宝玉就是那块石头变的,就像网上有的段子里会把贾宝玉和孙悟空扯到一起一样。结果最近为了写书,仔细翻了翻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开头,结果发现有的里面说贾宝玉不是那块石头变的,他出生时嘴里含着的那块玉才是;又有的版本说贾宝玉就是这块石头变的,那块石头等于是个表象,这就弄得人就很迷糊,要不说怎么到现在还有人能拿红学吃饭呢?

    然后吴梅村大家都知道吧,就是写《圆圆曲》那位,“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另外他的墓前还真有块大圆石头,这也是有人认为他就是《红楼梦》(《石头记》)作者的重要论据之一,当然,本书到了尾声的部分也会提到这块石头。
    第三十七章 还甚眼泪

    就在吴柳二人来回掰持的时候,一旁的郑大木等得不耐烦了:他本来一直听得入神,一直等着下面的故事,结果见这俩人扯起闲篇来说个没完,等得心焦了,便操起闽南口音轻声催促道:

    “吴兄,柳兄,百年之后的事等百年之后再说啊,先继续讲故事啊!”

    柳振民一听这话,也顺势催道:

    “对啊,既然神瑛侍者都下凡了,那绛珠仙子呢?人家给她浇了那么久的水,难道不去报恩吗?”

    吴梅村好好讲着故事,却被柳振民打岔了半天,现在反被他催了起来,又好气又好笑,便把扇子一合,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嘿!明明是你老打我的岔,如今你还催起我了!好,我继续讲:那警幻仙子既知神瑛侍者要下凡了,便去问绛珠仙子,说神瑛侍者对你的灌溉之情你尚未还,你心中不也一直惦念着这事儿吗?如今机会来了,他此番要下凡,你正好可以同去,便在人世间还了他的恩情罢。”

    柳振民听到这里,又插嘴道: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警幻仙子说的倒也没错儿。”

    吴梅村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那绛珠仙子听了深以为然,便说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柳振民听到这里,又不禁抚掌大笑道:

    “哎呦老吴,你可真能编,还什么不好,还眼泪?我XX都下凡了,你大老远跟过来就还我这个?你说我要你这眼泪何用啊?咱能不能还点儿更实在的东西,比如说钱?”

    吴梅村素来风雅,见柳振民如此庸俗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教训道:

    “柳二,住口!你怎么这般庸俗啊?我这神瑛侍者托生在的是豪门大家,金山银海,哪个要你的臭钱?再说你怎么张口就是钱啊钱的,就不能说阿堵物吗(钱的代称)?你这满口的铜臭气,怨不得冒辟疆那帮人和你玩儿不到一块儿去呢!”

    柳振民一听到冒辟疆等人,立时把嘴一撇,十分不屑道:

    “那是,他们家里又不缺钱,自然可以装清高,摆情调,人家可以揣着家里的银子去秦淮河上找X子,几个月不见真章都挨得下去。诶,巧了!江南贡院(南方地区会试的总考场)和旧院、珠市(南部教坊名妓聚集之地)正好脸儿对脸儿,就隔着一条秦淮河,人家考个会试顺带着就把娼给嫖了,我一个在顺天府应试的穷举子怎么学得了?”

    因为羡慕嫉妒恨的缘故,柳振民每次说起江宁三闲汉时都是满肚子的怨气,一时口不择言,竟把连同秦淮八艳在内的教坊名妓们也都说成了X子,大失风度。而吴梅村恰好和八艳中的某些人关系非常,一听这话便摇起了头,连“啧”了三声,然后又教训道:

    “看你这北侉子满腹的怨气,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太祖皇帝要开南北榜了!振民,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的,怎么一张嘴就X子X娼的呢?你这都跟谁学的?是不是你那丘八大哥教的?他那是在边关,跟一群大兵一起,说几句粗言无碍;你可是在南京,江南人文荟萃之地,好生注意些!”

    柳振民心想南京人骂起人来那才叫难听呢,我这刚哪儿到哪儿啊?但毕竟自己刚才一时口快失了言,只好暂不做声以示认错,于是吴梅村又继续说道:

    “行行行,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还不知道你?其实你这家伙心里最花花,只是那老婆管得严,有贼心没贼胆罢了。如今来了这江南锦绣之地,见识了这美人如画,嘴上说是鄙夷,心里实是艳羡,只恨自己不是大户人家托生的,不能日日风流快活,是不是?既然如此,我这书里面就先替你圆了这金陵春梦罢!”
    第三十八章 贾柳贾琏

    柳振民一听吴梅村这话,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好兄长,你这书里竟还有我?”

    吴梅村见柳振民焦急的样子,便把那柄扇子缓缓打开,得意地扇了起来,吊足了柳二的胃口后才缓缓说道:

    “那是自然。”

    “此人姓甚?”

    “姓贾,和这本书的主人公-就是那个神瑛侍者-一个姓,你便是他堂哥。”

    “那此人又名甚?”

    “既然他的姓是‘假’的,那名字就随了你的姓吧,单名一个‘柳’字。”

    “贾柳?”柳振民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不行,你的亲戚朋友里有几个姓柳的?这不一听就是我吗!快快换个名字!”

    柳振民说完,又嘱咐一旁的郑大木万不要把自己是这本书原型之一的事情说出去,郑大木自然答应下来,而吴梅村见柳振民反应如此强烈强烈,只好一边把玩扇子一边思考起来,片刻后才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变换一下声调,改叫贾流吧。”

    吴梅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改的很不错了,没想到柳振民再次继续抗议道:

    “贾流?这名字也不怎么样啊!念着念着不就成‘下流’了吗?这不还是坑我吗?”

    吴梅村见柳振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些不耐烦了,说道:

    “那你想叫什么?干脆你自己起好了。”

    “流,流,流不都是伴着连吗?流连忘返吗!对,干脆就叫贾连吧!”

    “贾连,”吴梅村沉吟起来,“贾连这个名字念起来倒是不错,但只是‘连’这个字有些俗啊。”

    “先叫这个吧,不行再改,对了,这贾连可有老婆吗?”

    “废话,你现世里都有老婆,这书里能没有吗?况且你老婆那个脾气,百里无一的烈货,我要不把她写进书里不是亏了?她平日里不是最看不起南京这块儿的人吗,我干脆就把她写成了金陵人,而且后来她在夫家混得不如意,最后还被赶回金陵了!”

    柳振民闻言大喜,抚掌大笑道:

    “好好好!给我好好整治整治她,帮我出出气!说了半天,那她叫什么啊?”

    吴梅村把扇子一合,点了柳振民一下说道:

    “我还没想好,既然你的名字都自己改了,那你老婆的名字你也取了算了。”

    给自己的老婆起名——虽然是书里的——到底算件大事,于是柳振民站起身来,抱着手臂转了几圈,思索良久后才说道:

    “她们老冯家老家在涿州,是京城的西面,便先用个‘西’字,然后我们家里又阴盛阳衰,‘龙凤’已经快要变成‘凤龙’了,那再用个‘凤’字,干脆,就叫‘西凤’吧!”

    吴梅村闻言也大笑起来,然后两人又探讨起这个‘西凤’该姓什么,吴梅村首先建议到: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你老婆既然姓冯,那你就在‘王’的前后两个姓氏里面选一个吧。”

    吴梅村的意思就是让柳振民在‘王’和‘陈’里选一个姓氏,柳振民沉思片刻,一锤定音道:

    “那就姓王吧,她平时把我管的像只缩头王八一样,我也让她姓王一回。”

    “诶,你还挺明白!这样,你老婆既然都姓王了,你们家本来不也阴盛阳衰吗,那你老婆的威风不也得加在你的名字上吗?索性给你这个‘连’再加个王字旁,变成‘琏’,贾琏,你看怎么样?”

    “贾琏!这个名字不错,既不俗气,别人也不会轻易想到是我。”

    “那干脆再起个称呼,就叫你‘琏二爷’,怎么样?”

    “琏二爷,妙,妙,没想到我的齿序和这名字还挺般配。只是不知叫这么个好名儿的,是个什么人物?”
    第三十九章 世伯教诲

    柳振民正待继续问吴梅村这个‘贾琏’的人品形象,结果钱谦益这时恰巧出来了,见他们三个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便打趣道:

    “呦,你们仨在一块儿干嘛呢?谈天说地嘛?这十四岁的秀才(郑大木),十八岁的进士(柳振民),二十三岁的榜眼(吴梅村),三位年少得志的俊才,不用心正事,倒知道在我这里闲聊?”

    三人一见钱谦益出来了,都赶紧起身做了个揖,而柳振民先开口解释道:

    “世伯安,我们这都是来给您老人家问好的,但又怕怕打扰了您,就没有让人通报,一起在此恭候,然后正巧梅村兄刚写了本书,正在和我们说里面的故事呢。”

    配合柳振民的话,吴梅村也在一旁做出谦恭之状,而钱谦益一听他们是在聊这个,立刻摇起了头道:

    “写书?现在是写书的时候吗?如今这纷繁的天下大势,难道还不够你们入世去描摹的?还要出世去写什么闲书?大木还年轻,正在科举也就罢了,梅村,振民,你们两个怎么也这般悠闲?眼下朝局一日三变,新帝人选悬而未定,正是你们该发奋努力的时候!还写什么书?你们二人既是朝廷官员,不想着抓住良机为自身好好谋划谋划,倒有闲情在这里风花雪月,扯些有的没的,怎么就不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啊?”

    吴柳二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不以为然:要说热心仕途,您钱大人当初娶江南名妓柳如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对自身仕途有什么影响?怎么那时就脑子一热非她不娶了?合着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只许你迎娶名妓,不许我谈天说地?

    但二人情况毕竟各异,所以对钱谦益这段教诲的观感到底有所不同:吴梅村虽然官职较高,但比较文人脾性,再加上已经三十五了,而且他的大伯乐崇祯皇帝如今也没了,所以对官场早已没了那么大的心气儿,对钱谦益的话打着哈哈也就过去了;而柳振民虽然还只是个六品,却更年轻,也在仕途上更有进取之心,再加上崇祯这么一没,他不但不是痛失伯乐,反而是一扫阴霾,正欲像跳出五指山的那只孙猴子一样大展拳脚,所以对钱谦益的话大体上还是比较认可的。

    因此,柳振民认错悔过的态度就明显比吴梅村更好一些,而钱谦益见柳振民这么快就又来找自己,也知道这里面必有缘故,又教训了他们三人一句“你们该把全副心思留意仕途经济才是!”后,先把柳振民拉到了一边,悄声打趣他莫不是又想喝不要钱的花酒了?

    柳主事今时不同往日,心想我现下的行市还缺花酒喝?要不是怕老婆发现我早就把花酒带回家里喝了,只不过形势毕竟比人强,眼下还只敢偷偷摸摸罢了。

    然后他就把想要偷偷摸摸带走墨兰的事情和钱谦益直说了,钱谦益对此倒不奇怪,反正他知道这个世侄惦记那个歌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随口打趣道:

    “呦,你今天终于开这个口了,不容易!你难得求我件事,我又怎么会不成全你呢?好说好说!”

    柳振民见钱谦益这么痛快,大喜过望,正要作揖拜谢。但他忘了,这世上一些太痛快的话,往往就会有不太痛快的下半句,果然,钱谦益扶住了这位柳贤侄即将俯下去的上半身,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说出了这不太痛快,又很关键的下半句:

    “只是,你在这里跟我说好了,那你在家里,跟你夫人说好了吗?”
    第四十章 替人赎身

    钱谦益这句话虽然直接,但并没有完全出乎柳振民意料之外:他镇定地先偷瞧了一下吴梅村他们那边,只见那二位都满脸好奇地望向这里,像是在猜测他正在和钱谦益谈论什么,于是他便压低了声音对钱谦益悄悄说道:

    “回禀世伯,并没有。”

    柳振民此话一出,钱谦益顿时来了精神,以为他是要养外宅,正准备开口假意教训一番,但柳振民随即就补充道:

    “只是墨兰跟我说了很多次不想再过这陪笑的日子了,我也不好一直晾着不理,认识的时候也不短了,总是装傻充愣那多说不过去啊。”

    柳振民说的言辞恳恳,而钱谦益听了这话却笑了:

    “想不到你还挺多情!只是不知你夫人晓得你还有这个长处没有?”

    当然,就是借柳振民仨胆儿他也不敢和冯慧提墨兰这事儿,因此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

    “世伯,别这样说,我这也是救人出苦海,积德多行善吗。”

    钱谦益一听又笑了:

    “好,你这菩萨还挺专心,旁的不管,专渡美人!不过这美人平日里陪酒不也大多就是陪你吗?合着陪你喝酒她不乐意,倒是愿意陪你干些别的。”

    柳振民被钱谦益一语戳破了心里的长远打算,略微惊慌了一下,赶忙摆手否认道:

    “不,不,世伯,您真是多虑了,我这次不过是想介绍她去个地方学戏罢了。”

    “哦?这次?那就还有下次了?振民,你这说话办事竟跟写文章一样,还层层叠叠的,文似看山不喜平!不愧是科举出来的好人才!那你且说说,下次你又要带她去哪儿啊?”

    面对钱谦益这一把单刀直入,柳振民支支吾吾,嗯嗯啊啊了半天,就是不肯说实话,钱谦益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只好说道:

    “到底是在官场上历练七八年了,你这打太极的功夫也算是入门了,跟我都耍起来了。好吧,你先说说你这次到底要介绍她去什么地方学戏啊?”

    柳振民见总算把下次的事情支应过去了,那这次的事情就不好再隐瞒了,便痛快地说道:

    “便是石巢园。”

    钱谦益一听是阮大铖的地方,面色顿时有些不悦,脱口质问道:

    “振民,你怎么和那样的人交际啊?”

    钱谦益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但柳振民早就参透了这位世伯的心思,提前寻好了理由,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对啊,世伯,就是那样的人,竟有个那样要好的朋友,如今正在江北那样要紧的凤阳当总督,离那更加要紧的淮安还那样的近。您想想,眼下除了淮安的路振飞和那些手握重兵的总兵们以外,在江北就属他的角色最吃重了吧?您既然有大筹谋,就不想让我先去探探门路吗?”

    钱谦益是个门槛精,听了这话,马上就想到了阮大铖的好友——那位凤阳总督马士英在册立新君这件事中的紧要干系,只略加思索,便同意了柳振民这一公私兼顾的提议,接着就吩咐身边的下人速去唤墨兰来正堂,连她的身契一同带来,还低声嘱咐了另外几句话,听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一句也没说钱的事儿,柳振民心中暗喜,自然也乐得不提。
    第四十一章 公子忘情

    郑大木虽然个子不高,但和北边那个吴爵爷一样,都是相貌堂堂,一身贵气的公子人物,俗话说“月里嫦娥爱少年”,更何况这种英俊有钱的,所以当墨兰注意到他正出神地看着自己时,也不禁歪着头看向了他,一对桃花眼中还略含笑意,郑森见了,更不禁微笑起来。

    伴着门外渐渐西沉的太阳,两人就这么互相笑着瞧了半天,像是忘了旁边还有别人。本来一对俊男美女相看对视,在各种话本小说里也算是常见的事情,自古以来的不少传奇都是这样开场的,可关键旁边还站着柳振民这事儿就不太常见了:本来他见到墨兰今天格外漂亮,心中暗喜万分,却接着就看到这幅没有自己的公子仕女图,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先是妒意横生,接着大感丢人,一张大脸瞬间就黑了,随即又开始五彩斑斓起来,仿佛川剧变脸,把戏文里的妒恨怒忌通通演了个遍,奇的是眉眼竟没有动半分,仅凭颜色变幻就表尽了内心苦酸。

    他更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下去,以躲避这种令人恼恨的难堪:他本来觉得自己和墨兰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结果发现自己好似马文才;要么就是在无意中成了碍事的老杨素,耽误了红拂女和李靖走夜路(《红拂夜奔》)。

    就在柳振民那张宽大面孔上上演着这些情节纷繁的内心戏的时候,一旁的大才子吴梅村因为没有人看,所以只好看人,于是迅速注意到了柳二这辗转变化的丰富表情,马上品味出了其中的深隽意味,不禁暗笑一番,然后悄悄作了个手势给钱谦益看。

    钱谦益经吴梅村这么一提醒,转头看了柳振民一眼,也笑了,于是赶紧出来圆场——他一边看着脸黑如炭的柳振民,一边向着面如桃花的墨兰轻声提醒道:

    “墨兰啊,柳大人今天是来给你赎身的,你可愿意跟他走啊?”

    墨兰听了钱谦益的问话,这才回过神来,把眼神从郑森身上移回柳振民这里:虽然郑森年轻英俊多金,而且她刚刚才和他相看了半天,但是她心里还是记得今天专程跑来这里给自己赎身的到底是哪位的。于是她看了一眼柳振民,又看了一眼钱谦益,轻轻低下了脑袋,假装害羞地点了点头。

    柳振民见到墨兰点了头,难看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而郑大木就有些失望了,不过因为是初次见面,他也不好说什么。钱谦益见状,也点了点头,便从仆人手里拿过墨兰的身契,递向了柳振民,同时对墨兰说道:

    “墨兰啊,你要好好感谢柳大人啊,以后你就是他的人了。”

    柳振民没想到这件事竟办的这样痛快,而墨兰立马就要跪下给他磕头,他赶紧扶住了她,本来心里想着再跟钱谦益客气一下,但转念一想——既然墨兰马上就能恢复自由身了,还是别再节外生枝了,况且这郑大木还在这里,既然怕梦多就不要夜长——于是不再客气,赶紧代她把身契接了过来,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递到了她手里——以示自己不是来买人的,只是帮人赎身——同时对墨兰谆谆教导道:

    “墨兰,你该好好感谢钱大人才是啊,全托他的福,你才能恢复自由之身啊!”

    墨兰感激地看了钱谦益一眼,又要跪下给他磕头,钱谦益也不客气,把手背过身去,准备欣然笑纳。

    刨去刚才等了半天不说,今天给墨兰赎身这事儿的进展实在太过顺利,但柳振民却突然从这种过分的顺利中看到了一丝异样,因为他竟从钱世伯这欣然一笑中,隐约察觉出一种猎人望见猎物落网的小小得意。

    他心想:如今这身契都还了,就算墨兰是猎物,那也是出网而不是落网了,现在再得意是不是晚了点?况且我又没掏钱,这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就在他琢磨钱谦益到底是把谁给网住了的时候,突然从后堂方向传出一声脆响:

    “慢着!不能跪!”

    这个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非常清脆,大家一下子都被它定住了,纷纷看向了被一幅考究的竹帘遮住的后门,随即,一个比今天的墨兰还要漂亮数分的女子掀开竹帘信步走了出来,不是别人,便是那钱谦益的夫人——扫眉才子柳如是。

    她一进大堂,就走到墨兰身边,把她轻轻搂在臂弯,好像是怕弄丢了一样,立刻就占据住了整个场面的主动权,然后对着柳振民便是一套水连珠般的发问:

    “什么啊?这就想把人带走啊?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凭你柳主事一句话就带走了,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小墨兰可是圆圆北上的时候亲手托付在我这里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你带走了呢?要走可以,得先把话说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更了,主要这几章总写的不太满意,但因为墨兰这个角色虽然是个主角里的配角,但却会牵扯到明清之际多位重要历史人物以及原创人物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比如我查了一圈资料后为什么会让她姓黄),甚至会贯穿本书首尾,因此又没法轻轻略过,所以不得不来回修改多次,其实到最后也没真正满意,不过勉勉强强还是发了吧。

    当然看到这里的人大概也会觉得,这柳振民七拐八绕着认识的人还真多啊,连陈圆圆都冒出来了。

    哈哈,当然了,不然没法写啊,其实到后来你还会发现他跟陈圆圆的老公还更熟悉一些呢。

    另外关于古代奴婢的身契是怎么个用法,还有赎身是个怎么流程,我不太清楚,有懂的留言教教我吧。
    第四十二章 无言以对

    柳如是的话点出了墨兰的身世:她本是陈圆圆身边的小丫鬟,平日里最主要的差事就是为陈沅抱着那把著名的琵琶——所以追求过陈圆圆的吴梅村才认得她。

    结果等到陈圆圆被崇祯皇帝的田贵妃之父田弘遇强行带往北京的时候,因为陈不想让她一起被强带过去,便把她托付给了柳如是照拂。之所以没有当时就恢复她的自由身,据说是因为陈沅担心如果没人庇护,将来这个侍婢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便想为先她寻个靠山,要能护得了她周全那种,由这个靠山给她复了良籍,到时为妻为妾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因为事出匆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夫婿,陈沅只能先把她托付到了自己的好友柳如是这里,毕竟柳已经成了钱谦益的夫人,一般的人大概是不能随便打钱府里面人的主意的,暂且先让墨兰在此落脚,之后再让柳帮着慢慢物色合适人选罢。

    后来,墨兰之所以几乎成了柳振民的专属歌伎,也绝不只是因为柳二是钱谦益的亲爱世侄。毕竟钱作为东林领袖,江南大儒,那晚辈世侄多了去了,一个六品小吏的脸面再大又能大到哪里?白蹭几顿花酒喝喝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有专门的歌女回回单独相处?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其实更多是因为墨兰莫名其妙地看上了柳振民,而柳如是为了完成陈圆圆的托付,给她找个好归宿,便有意通过钱谦益做出如此安排,以期促成这段姻缘。

    回到柳振民这边,他听了柳如是这番问话,又看了看钱、柳、黄三人,也突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节所在:这墨兰既是陈圆圆托付给柳如是的人,那她的身契平时也应该是存放在柳如是那里才对,所以对于他今天提出要为墨兰赎身这件事,柳如是肯定是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不然这身契怎么能这么痛快就拿了出来?

    但是,这位钱夫人自己却磨蹭了这么久都不露面,偏偏要等到这会儿了才出面阻止,显然是要借钱谦益吴梅村这些人都在场,造成某种声势,好逼迫自己就范于她的某种安排。这虽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也称得上是处心积虑了。

    想到这里,柳振民便知道这番质问绝不简单,后面一定是有一段下文等着的,于是小心试探道:

    “夫人,我这求钱世伯拿来她的身契,恢复了她的自由身,怎么说也是件好事儿啊!您还让我说什么呢?”

    柳如是听了这话,并不着急回答,而是把墨兰搂得更紧了一些,还轻轻抚摸了她的鬓发两下,这才缓缓答道:

    “她是恢复自由身了,但出了这钱府的大门,她又该去哪儿呢?让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地在这险恶的世上漂泊,保不准就成第二个圆圆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强行带到哪里去了,要是遇不上第二个平西伯(吴三桂),那还不如不出去呢!”

    柳如是这边说,墨兰那边也配合地歪头俯到了她怀里,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以示附和。柳振民心想你平日里掐我的时候手劲儿不是蛮大的吗?不还和我多次吹嘘过自己小时候在舟山渔场上跟着大人拉网打鱼时如何如何能干吗?怎么这会儿就突然柔弱不能自理了?

    但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没法戳穿她,面对柳如是的质问,他只能仰着头看房顶掩饰困窘,可柳如是却不肯放过他,而是接着逼问道:

    “振民啊,你说实话,你到底打算把她带到哪儿去啊?”

    这一句话直接点中了柳振民的死穴,这房顶是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仰着的脖子也只好放了下来:本来按照他之前的打算,是计划先把墨兰从钱府这里领出来,接着拿阮大铖这里当个中转,然后边走边看,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而这一系列的步骤最关键的就是这第一步走出钱府,因为只要离开了这里,就能大大避开那些常来这里做客的人的注意。须知,自从《留都防乱公揭》那件事之后,阮大铖就成了过街老鼠,除了像柳振民这种私底下还和他偷偷摸摸来往的,大部分和钱谦益交际的人就不怎么敢再和阮大铖交际了,那石巢园也就成了这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便也自然是柳振民“借屋藏娇”的好去处。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没有谁会想到阮胡子之前推荐的马士英居然能当上凤阳总督,这也是为什么今天钱谦益一听说柳振民能和阮大铖再搭上线,立刻就同意了让他给墨兰赎身的原因。

    而本来这柳振民也是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墨兰带出这些人的视线再说,但柳如是的话直戳他的暗底用心,可他又不便于当着吴梅村和郑大木的面儿把实话说出来,所以仍然只能沉默。

    可柳如是一直死盯着他,他也不得不有所反应,于是傻笑了两声,妄图糊弄过去。但柳如是见他迟迟不答话,只是用傻笑敷衍,便不高兴了:

    “说不出来?我看你就从来没真正打算过吧?我看你这人啊,根本就靠不住!”

    ——————————————
    作者有话说:

    墨兰没有被陈圆圆直接恢复自由身这件事,我也只能如此解释,可能有些牵强吧,哈哈。

    而且我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不多,明末贱籍的人怎么才能恢复平民身份,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望能指教啊。

    另外墨兰这种水准的女子为什么会看上柳振民呢?只能说主角有点光环很正常么,毕竟也是二甲进士么。

    另外最近翻书时才想起来明清时期大部分女子都要裹脚,尤其是扬州、大同、宣府这些以出“美女”闻名的地方。想起这反人类的事情来真tm恶心啊,虽然是史实,但我的书里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
    第四十三章 三家求女

    柳振民听了柳如是的话,正待反驳,没想到旁边的吴梅村却先搭腔了:

    “是啊,柳贤弟都到这会儿了还没句准话,看来这心就是不诚啊!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素来知道他就是个靠不住的,比他大哥差远了!既然如此,那不如这样,我和圆圆素来交好,大家都是知道的,既然是她托付的人,干脆就交由我来照顾吧!”

    柳如是听了这话,先看了六镇民一眼,然后故意对着吴梅村含笑点了点头,显然是想给柳振民点压力,来个一桃激两士。

    墨兰则哀怨地看了柳振民一眼,看得他心头一紧,不禁转头怒目盯向了可恶的吴梅村——这吴伟业本就是个风流人物,而且当年就主动追求过陈圆圆,只是没有成功,如今见了陈的丫鬟,竟然表现的这么积极,显然是准备有枣没枣打三竿子,既然有机可乘,那不管摸不摸得着鱼,先把水搅浑了再说。

    但柳振民也不是简单角色,他的池塘也不是让你随便搅的。他听了吴梅村这话,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心想陈圆圆当年就没搭理你,后来卞赛(即后来的卞玉京)那边你又磨磨蹭蹭、装聋作哑地错过了,两个名镇江南的殊丽你把握不住,如今这么个小丫鬟你倒知道来凑热闹了,是不是没吃饱就先撑着了?

    想到这里,他略一思索,立刻就张口反击道:

    “来来来,我差点儿忘了,我今日一见到梅村兄就突然来了诗兴,干脆,借钱世伯的宝地,我就在鲁班门前弄回大斧,为兄长献诗一首罢。”

    众人没想到已经被逼到墙角的柳振民居然来了这么一出,一下子都来了兴致,而吴梅村也慨然笑道:

    “哦?柳贤弟都到这会儿了还有诗兴呢?好好好,你且吟来与我听听。”

    柳振民也不客气,清了几下嗓子,便朗声诵道:

    “五言——《赠梅村》

    才气冲斗牛,
    诗文动江左。
    顾盼风流生,
    性喜入花丛。
    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碰。
    本来也想碰,
    奈何太磨蹭。
    诗会装痴愣,
    赛赛扑个空。
    圆圆没到手,
    丫鬟你也争。
    弟爱你也抢,
    你算甚么兄?”

    众人听了,不禁窃笑,柳振民这首破诗平仄不齐,果然发挥了他的一贯水准,不过既然主要是为了骂人,那也就不追求什么文辞华美了。而吴梅村被翻了旧账后,也讪笑了几声,然后舔舔嘴唇不说话了,算是暂时退出了竞争。

    柳振民这边刚按住了吴梅村这个葫芦,结果余光一瞟,郑成功那个瓢好像又要浮起来了:只见他嘴角微微颤动,看架势也要开口,这会儿不可能是为了别的,一定也是为了墨兰。他家里财雄势大,老婆又没跟来南京,他要是说愿意收了墨兰,那条件可太宽裕了,最起码是怎么看都比自己合适,因此断断乎不能给他这个机会张嘴。
    第四十四章 巧舌如簧

    于是趁郑森还没来得及张口,柳振民先下手为强,赶紧把柳如是请到了一边,小声求告到:

    “好姐姐,好堂姐,如是姐!我们家的事儿您还不知道吗?我那老婆什么脾气啊?我就是再喜欢墨兰,这事儿也急不得啊!我让她先去阮大铖那里,就是想先让她漂一漂身世,这戏子虽然不好听,但怎么也比陪酒的歌伎强吧?”

    柳如是闻言,微微一笑道:

    “呦,这会子认我当堂姐了,怎么,要联宗啊(同姓不同宗族的人之间互相认亲)?别别别,我姓杨,您姓柳,堂攀不上,顶多是表。照你说,这歌伎不好听,戏子好听,那当了戏子就能进你家门了?你老婆认了吗?她那人我还不知道?就算是清白人家的大闺女,想过她那一关也是不易吧?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事,你又为什么要拿这个当托辞呢?”

    面对柳如是的质问,柳振民再一次无言以对,柳如是笑了笑,又继续说道:

    “再说了,你不急,墨兰可急,如果你和她真是两情相悦,你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好一直这样拖下去?这姑娘家的青春能有几年?再拖两年就该给你们家当老妈子去了,到时你夫人肯出几个工钱?我看梅村先生说的没错儿,你就是心不诚!别说了,你赶快回家陪老婆去吧!”

    柳如是说罢,作势便要推柳振民出门,柳振民见这个挂名堂姐是这么给自己定性的,赶忙调整了战略,先是一个回旋腾挪开了她的推掌,然后便是一记反客为主道:

    “(杨)爱表姐,你看你这么说就不大合适了,那你当年和子龙兄难道不也是两情相悦吗,啊?那你俩后来怎么就,啊?那我夫人什么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啊?那你非得让我现在就去捅这马蜂窝,啊?”

    柳如是听了柳振民这四句排比问话,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下来,立刻就回想起自己当年和陈子龙有情人难成眷属,最终被陈家老母和原配夫人棒打鸳鸯的往事,心中伤感,不禁叹气道:

    “唉,这倒也是,也不知你们家那马蜂……你们家那柳夫人是怎么金尊玉贵教养出来的,那么大脾气,就算是高官的小姐,诰命的夫人,我们也是见过的,也没有像她这样这么瞧不上我们这些人的。”

    柳振民心想怎么就没有像她的?那陈子龙的老婆不就是一个吗?当初你和陈子龙在楼上相会,那陈夫人就敢直接冲上楼来坏你们俩的好事儿,你现在不就不好意思提吗?但眼下这个当口儿,他当然不会说这些话来触这位扫眉才子的霉头,而是见她的口气稍缓,赶紧趁机进一步为自己辩白道:

    “嗨,你还不知道她?她就是嫉妒!她以前跟她们家那条胡同儿里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佳人殊色呢,等到了这南京城里才知道自己啥也不是,所以只能靠这种面皮上的傲岸来排遣自己内心里的慌乱。但我娶她的时候也不知道她这么大脾气啊?那谁叫我已经娶了呢?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总不能为了娶个小的再把她休了吧?那也说不过去啊!我也不想反复陈说我自己的苦处,但这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吗!”
    第四十五章 好事终成

    柳如是听了柳振民这话,心里觉得倒是在理,不过还要再敲打他两下,便摆了摆手说道:

    “行吧行吧,你总有理,不过去阮胡子的戏班子里学戏也比在这里天天陪酒强,虽然大多本就是陪你,当然如今看来陪你也没什么大用,陪了这么久连个家门都进不去,还得先去戏班子……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啊,你们家那边你得快想办法,不然你就把她再送回来,我给她再找人家。小墨兰终究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总不能一直放在戏班子里吧?不然将来见了圆圆我怎么跟她交待啊?”

    柳振民见柳如是终于松口了,大喜:

    “是是是,表姐说的是,表姐嘱咐的我一定照办,今日回去便想办法,绝不会让表姐为难!”

    柳如是见柳振民嘴甜如蜜,不禁笑道:

    “哎呀,这表姐叫的真亲,也不知你这油嘴滑舌的是不是骗我?反正我你是骗不了了,墨兰可别让你骗了才好。”

    “哎呦,她那么精我能骗得了她?她不把我骗了就不错了!不过我们家银子也不在我手里,她就是想骗也骗不到什么,除非就是想骗我这个人!再说了,这世上有我这样不骗身子不骗银子的骗子吗?若真有,那这骗子恐怕也得叫柳下惠,一辈子骗个好名声罢了,你看我正好姓柳,可不就是上天注定的吗!”

    柳如是闻言,又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别贫了,你这人嘴巴再甜,也不知甜出什么滋味来了?贫来贫去不就一个老婆吗?得了,回家和你娘子甜去吧,把她哄高兴了没准儿就让墨兰进门了。”

    “好,我晚上回去便去哄她,现在先去把墨兰安置了!”

    “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阮石巢现在都自身难保了,你送她到那里能妥当吗?不如还是留在我这里,以后不让她陪酒就是了。”

    “阮胡子自己虽然躲在牛首山,但是那戏班子也不是没人打理啊,他自己也不时偷着回来看看呐,我也是昨天去他那里和他说定了才做如此安排的。哦,你把她养起来,不让她陪酒,那帮来这里的闲人能永远看不到?他们又永远不会出去乱说?只怕过不了几天‘钱府给柳振民养了个外宅’的话就能传到我娘子耳朵里,到时别说我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就是您家里她也是敢上门来闹的。”

    柳如是听了这话,想起了冯慧的厉害,忙点头道:

    “也是也是,这事情你娘子做得出来,她发起怒来我们这宅子都能叫她给拆了,那还是先送到石巢园那里吧。”

    如此商定之后,在柳如是的主持下,墨兰重新跪下向钱谦益行了礼,算是正式恢复了良籍,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柳如是见状,把墨兰扶起,墨兰破涕为笑,又向柳如是感谢了半天。一旁的吴梅村见大势已定,也不好再插一杠子了,只是郑大木似乎并未完全死心,仍一直看着墨兰,不过墨兰此时既然已经算是跟了柳振民,为了避嫌,就假装看不到郑大木的眼神,只是一直盯着柳振民看。

    柳振民终于在郑大木这里扳回了一局,为刚才的尴尬找回点了场子,自然有些得意,不过到底还是怕夜长梦多,又着急今晚就把墨兰送到阮大铖那里安顿,于是匆匆拜别众人之后,便赶紧领了墨兰出了钱府大门而去。
    第四十六章 齐人妻妾

    领着墨兰出了钱府大门后,柳振民忽又想起刚才墨兰和郑成功相看两欢的事情,心里顿时膈应起来,就想给墨兰找个轿子,两人分开走。

    结果没想到墨兰死活不干,非要骑同一匹马过去,还拿了块纱巾把脸挡住,然后就跑到马跟前,一把抱住了马脖子,死活不肯撒手。

    柳振民因为刚才和柳如是解释了半天,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出门一看天色已经擦黑了,再耽搁下去今天怕就赶不到阮大铖那里了。自己求别人的事,弄得再失约就不太好了,实在没法儿,只好自己也在路边买了个带纱帘的斗笠,戴在了头上,算是隐了名埋了姓,然后就带着墨兰上了马。

    可二人上了马后,可能是颠簸了一下的缘故,他满肚子的京师陈醋立刻升腾了起来,便忍不住对着旁边的一家酒楼,指桑骂槐道:

    “哎呀,如今这个世道啊,就算是你一大早点的菜,到最后可能还是上到人家的饭桌上去了,你还只能干看着,不能说,说了就是你没气量,小家子气,恨不得还得双手作揖请人家快动筷子才行,这才能显出你的君子风度。嘿!看来除了家里那盘吃腻了的北京烤鸭,这南京城里就没有哪盘菜是一定为我留着的啊!”

    墨兰听出了柳振民话里的醋意,拍了他一下:

    “呦,怎么了?赎我出来不高兴啊?”

    柳振民听了这话,摇头晃脑地自嘲道:

    “瞧您这话说的,我能不高兴吗?我敢不高兴吗?您这样的美人儿,郑大公子见了都高兴,梅村先生看了都称奇,哪儿轮得到我不开心啊?是啊,在人家年轻英俊家里有钱的贵公子面前,我这种老穷小吏又算得了什么?唉,看来我本该有自知之明的,不该自作多情的,刚才就应该请人家郑大公子为你黄大小姐赎身才是。”

    墨兰听了这话,直接笑了出来,因为她虽然对郑成功颇有好感,但并不是那种望见那山高,立刻就去爬的人,于是她勾了一下柳振民的鼻子,说道:

    “哦,吃醋了?见了郑大木那样的豪门公子气短了是不是?还我请他赎身?他三年前就已经迎娶了那个福建惠安出身的进士——礼部侍郎董飏先的侄女儿为妻了好吗!如今儿子都两岁了!他一个有妇之夫,我指望他干嘛?”

    柳振民一听这话,对墨兰的消息灵通颇感诧异:

    “呦?这你都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舟山人啊,舟山和福建海上来往很密切的,他爹郑芝龙多有名啊,平时和老乡之间聊聊天就听说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哦”了一声,转而说道:

    “那我也是有妇之夫啊,我儿子比他儿子还大呢,那你指望我什么?”

    “嘿嘿,”墨兰嬉笑着从后面搂住了柳振民的脖子,“他们那种大户人家,我嫁进去了也不知道能排第几,等过几年我岁数大了,容颜衰老了,就不知道被忘到哪里去了。我还是想跟你好,你这人说起话来油滑,心里还算老实,嫁给你,好歹当个‘齐人有一妻一妾’的一妾。”

    柳振民听了这话十分开心: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想的倒还挺明白。”

    墨兰看着柳振民的眼睛,顺势说道:

    “那我什么时候能当你的一妾啊?”

    柳振民刚才还打情骂俏的,但一到动真格的就软了,赶紧避开墨兰的眼神说道:

    “别,你明白我更明白。我要是现在就把你带回去,倒是一妻一妾了,但恐怕你进门当天就得为我守寡了,不,估计你也得丧命在那母老虎的爪牙之下。而她既然谋害了亲夫和小妾,那也得杀人偿命,平章就成孤儿了,我父母年纪都大了,照顾起来也是不便。倘若你侥幸没事的话,我那儿子倒比你小不了多少,你可愿意给他当后妈,替我把他养大?”

    “哎呦,你老婆真有那么厉害吗?我进去伏低做小,小心伺候她还不行吗?”

    “嘿,我都伏低做小小心伺候她七年了,什么时候行过?你先别想那些远的了,我先带你去新的地方吧。”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神神秘秘的一直不说,难不成是准备把我发卖了赚个差价吗?”

    “嗯?刚才他们没跟你说?”

    “没说,只说让我跟着你走,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回家呢,这边也不是你家的方向啊,你不会真的要把我转卖了吧?”

    墨兰一边说,一边抱得更紧了一些,而柳振民哈哈大笑道:

    “嘿,我现在还缺你这俩卖身钱?喏,这不就到了吗。”

    墨兰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石巢园!”
    第四十七章 阮髯豪气

    两人到石巢园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门房只略一通报,阮大铖便专程跑了出来,把他俩迎了进去,令柳黄二人受宠若惊。

    进了屋里,阮大铖仔细端详了墨兰一会儿,点了点头,又咂了咂嘴,柳振民见他满意,便趁机说道:

    “阮大人,你看我这表妹如何?与我那《桃花笑》里的‘桃小姐’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阮大铖一听和那本价值千金的戏本子还有关系,便又端详了一下墨兰,然后点头道:

    “像,像,真像,特别是这对桃花眼,像极了,但就是不像你表妹。”

    柳振民看要露馅,赶紧赌咒发誓道:

    “阮大人,你莫说笑,她真是我表妹,如假包换的,打断了骨头都连着筋那种。我若撒谎,便叫我那亲表姨地下不宁!”

    墨兰听了这话,暗暗掐了柳振民一下,全被阮大铖看在了眼里,调侃二道:

    “大外甥,你那表姨见过你吗你就这么咒她?真的,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看你俩倒是亲密的很!要我说,这么个小美人,能是你表妹?别说口音一点儿不像,而且令尊令堂我在北京时都见过,并不是多么出挑的人物啊,还能有这种漂亮亲戚?不说别的,单看眉眼你俩也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啊!”

    柳振民一看阮大铖不信,只好继续强骗道:

    “阮大人果然慧眼如炬,是,我们家人的相貌是不太出挑,她这么漂亮是随她爹,我那远房表姨夫就长得特别帅气,要不我那远房表姨为什么非要跋山涉水地嫁给他呢?”

    “你别骗我了,刚才还亲表姨,现在就远房表姨夫了,你这亲戚的远近还由着你随便衡量是吗?关键我看这姑娘的衣着做派,可并不像平常人家的小姐女儿啊,倒像是有过些熏染的。柳老弟,我这戏班子虽说是下九流的行当,但在这南京城也是有些名气的,这来历不明的人我可不收啊!”

    柳振民见实在瞒不过了,只好说道:

    “好吧,阮大人,咱们这样的关系,我也不瞒您,她之前的确是在歌舞班子里的,但是卖艺不卖身啊。我和她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将来是打算嫁个好人家的。我现在暂时没有地方安置她,是诚心想让她跟着您学戏,但请您不要让她做那些事情,一旦遇到好人家,我是想作为兄长把她嫁过去的。”

    柳振民说完,墨兰害羞得低下了头,阮大铖则笑道:

    “好人家?你柳家书香门第,不就是现成的好人家吗?怎么,缺钱?缺钱有我啊!多大的事!那侯方域不领我的情,你也不领吗?”

    阮大铖之前曾出钱给侯方域和李香君,让他们成其好事,不过被李香君知道后坚决拒绝了。当然,柳振民不是侯方域,黄墨兰也不是李香君,并没有那么富裕的傲骨,听了这话皆心中大喜,直觉自己像李靖和红拂,阮大铖那一脸的胡子也忽的虬了起来(虬髯客)。墨兰更恨不得让柳振民当场答应下来,最好再一起认了阮大人这个大哥。

    但柳振民想起老婆那边还没摆平,不敢贸然应承,只好先推辞道:

    “这倒不急,起码不急于一时吗!”

    柳振民嘴上不急,墨兰心里可急,见顺水推舟的事而居然被他顺口推掉了,又急又气,又掐了他一下,疼得柳振民直一哆嗦,阮大铖见了,哈哈一笑,把柳振民牵到身边,为他解围道:

    “好,你这人满嘴油滑,但内底确实是个正人君子,我信你,你既这样说,以后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我就不让她做了,钱我也给你准备好,只等你家里那边说好了,一同给你送去。”

    柳振民见阮胡子如此贴心,赶忙拉着墨兰拜谢,可阮大铖止住了他俩,又把柳振民引到一旁,微微晃着头笑着说道:

    “柳老弟啊,你我平辈论交,何须拜谢?但话说回来,君子礼尚往来,如今我帮了你这么个大忙,你是不是也该有所回应啊?”
    第四十八章 微言大义

    柳振民一听这话,心里便明白阮大铖这是要对自己有所求,但若是要办事儿,自己只是个六品兵部主事;若是要谢钱,自己也只有他刚给的一千两。这样一想,难道自己还需要怕报什么恩吗?于是立刻放下心来,对着阮胡子慨然说道:

    “阮大人帮了我这么大忙,振民自当铭记在心,知恩图报,只是您本就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何须在下这种小吏?晚生何德何能,不知能有什么效劳之处呢?”

    阮大铖闻言,哈哈一笑道:

    “你放心,绝对是你立刻就能办到的事情,我且问你,那册立新帝的事情究竟进展如何了?”

    柳振民一听还真是自己知道的事情,而阮大铖对自己又这么大恩惠,于是差点脱口说出来。但话到嘴边他又想了想,觉得阮大铖这个人城府太深,能量太大,无风都能三尺浪,何况是这种不大不小的东风?所以册立新帝内幕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从自己嘴里说给他听,不然不知以后会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来,自己有家有室,不能再当这种愣头青了。

    但人家毕竟刚卖了两个大人情给自己,所以柳振民也不好断然拒绝,只好谦让推辞道:

    “阮大人,我一个六品小官儿,能知道甚?要不是官场失意,又怎么会来您这里偷着卖文呢?”

    “不,不,柳老弟你今天可万不要再谦虚了,柳老弟,老夫素来善于相人,你昨日来园子里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如今的行市绝不同于以前了!早先看你都是灰心丧气的,一谈起前程就打不起兴致来,可这两天看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目带精光,大有气象,若不是你自己心里有了想法,是绝不至于如此意气风发的!”

    阮大铖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振民,直让他心里一惊:这阮大铖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竟然仅仅通过揣摩神色就看出了自己似乎要转运的迹象,实在是了不得,抑或是自己的修养功夫实在不到家,这么轻易就把底牌漏了出来?

    不管怎样,这傻是没法继续装了,于是柳振民只好旁敲侧击地含含糊糊道:

    “既然您这样说,那晚辈就斗胆了,您这座宅邸毗邻秦淮,这些日子在这河上的议论,您自当风闻不少,也没什么新鲜的,我再说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您有个好朋友,现在正在中都凤阳啊。凤阳离那里才有多远,您是知道的,您又何不亲自写信问问这位举足轻重的朋友呢?”

    柳振民说的“那里”自然就是淮安,也就是福王潞王所在的地方,至于桂王的事是史可法私底下和他说的,他当然不肯随便提出来,而阮大铖听了这话后,颇为夸张地一拍额头说道:

    “对,老夫竟然忘了他了,柳老弟你果然精明!”

    柳振民觉得算是把这件事对付过去了,松了口气,但阮大铖似乎不经意间又问了一句:

    “只不过,这天下的权重,难道就都只在那里吗?”

    柳振民今天好不容易办成了墨兰这件大事,正在兴头上,于是又扭头看向了她,听了这话也没多想,便随口答到:

    “其他的?其他的都太远了。”

    “太远了?有多远?”

    柳振民一边悠闲地看着墨兰,一边想着桂王所在的广西离南京也快三千里了,便又随口说道:

    “山川阻隔,数千里远。”

    “数千里远?”阮大铖听了这话,眼睛突然敏锐地闪了一下,“那么远呢?”

    柳振民这时回过头来,注意道阮大铖这个反应,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嘴了,因为在如今次序靠前的皇室藩王里,大概只有桂王远在几千里外,这不等于暗示他也在史可法的考虑范围里了吗?而数千里外的王爷居然能进入考虑范围,不正说明他有别的特殊之处吗?

    想到这里,柳振民再一次为自己的修养功夫的确不到家感到羞愧起来,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不可能再咽回去,只好打着哈哈往回圆道:

    “我也说不清到底有多远,南京到北京有多远我都不知道,我这人分不清远近,哈哈。”

    阮大铖自然听出了柳振民话里的掩盖之意,于是也附和道:

    “是啊是啊,就和老夫的仕途一样,日暮途穷,不知归路啊。”

    柳振民见自己好像是岔开了话,松了口气,赶紧又劝慰道:

    “哪里哪里,阮大人有马总督这样的朋友,哪里是不知归路,绝对是老马识途,巧了,要不马总督怎么正好姓马呢?断断不需像伍子胥一样干那倒行逆施的事,只要顺势而为,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哈哈,借你吉言了。”

    说到江北,柳振民这时突然想起了正往南来的父母,于是又说道:

    “阮大人,晚生还是要再恳请一句,就算您不理世俗,和我平辈论交,但家父毕竟和您年岁相仿,而且他老人家不日就要来南京了,您再这么和我称兄道弟,若是让家父听到,那真是折煞我了。”

    阮大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又拍了柳振民两下:

    “嗨,咱俩是忘年交,只论交情,不论辈分,我和那个马总督也是如此,那也是位重情义的人,等有机会我为你引荐一下。”

    “好,好,到时就仰仗阮大人您了。”

    柳振民说完便要行礼,而阮大铖止住了他,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振民啊,既然你认我做长辈,那且容老夫再多言一句——我昨天给你那银钱,现在可不好捂在手里,如今京师失守,往南边来避难的士绅们绝不会少,这金陵城定是他们的首选之地,依我看,这宅子之类的价钱全都要涨,就像崇祯七年时一样。你现在若是不买,以后怕是更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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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最近,反正就感觉啊,这明末的资料丰富程度,和之前写南北朝北齐的就不是一个级数的,写起来总怕涉及史实错误:北齐的那本由着我胡编,经常苦于历史资料太少;反观明末的这本由着我考证,苦于各种史实资料太多,顾老能写成那本巨作,的确需要数十年磨一剑啊!

    四十七章发不出来,可到起,晋看
    第四十九章 梨下缱绻

    柳振民听了阮大铖说的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银票,觉得很是有理:不说别的,就说自己家和老丈人家,这不马上就要来金陵避难了吗?自己的娘老子知道往南京跑,那别人的爹娘岳父岳母就不知道往南京跑吗?既然大家都往南京跑,那南京的房价还不得涨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点了点头,和阮大铖又客套了几句后,便告了辞,又谢绝了阮大铖要送出门去的殷勤,一个人低着头一边思量着房价一边快步走出了屋门。

    因为思考太过入神,头就没抬起来,结果直接撞在了院中的一颗梨树上。如今已是四月,梨树上的花早已开了,被柳振民高大的身形这么一撞,纯白的梨花纷纷飘散,不少花瓣干脆落在了他的头上,弄得他一是好似少白头了一般。

    “一树梨花压海棠”化用自元稹诗《白衣裳二首》的“一朵梨花压象床”,是用来调侃老年丈夫娶年轻妻子的。柳振民摸着满头的白花,心想自己还没压成海棠,自己的脑袋先成海棠了。但今天实在心情太好,所以他也不恼,揉着脑袋又接着往外走,但许是他和这棵梨树有缘,他刚要起步,就突然被自己的腰带猛地勾了一下,腰椎一时差点突出。

    柳振民第一反应是腰带勾在梨树的枝杈上了,于是揉着脑袋的手便伸向了腰上,心想阮大铖这么讲究的人怎么连房前树木的枝杈倒不知道修剪?结果一摸吓了一跳,这枝杈竟然是软的,低头一看才发现勾在腰带上的原是一只纤纤素手,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墨兰的吗?

    原来,墨兰见柳振民和阮大铖嘀咕一番后,头也不回就要出门,好像是把自己给忘了,情急之下顾不得阮大铖在场,直接追了出来,直到他撞到梨树上停了一下才赶上来,赶紧一把牵住了他的腰带。

    墨兰见柳振民终于回过头来,一脸哀怨地说道:

    “柳郎,你把我扔在这里,是不是不要我了?”

    柳振民生怕阮大铖听见,赶紧制止道:

    “别别别,你现在千万别这么叫我,叫大哥就行了。”

    墨兰见柳振民这么说,竟一下子哭了出来:

    “什么大哥?大哥会送妹妹来这种地方吗?我本来以为你是要带我回家的,没想到就是换了个赔笑的地方,那还换个什么劲啊?”

    墨兰说这话的时候梨花带雨,一字一泪,柳振民虽然惧内,但毕竟是个惜花之人,一时不由心软,又打量阮大铖看不到这边,便忍不住抓起她的手说道:

    “你莫急,我家里的事情虽然难办,也总要一步一步来,且容我处分,且容我处分。”

    说完,柳振民又把身上的散碎银子全都翻了出来,放到了墨兰的手心里,供她傍身之用。钱虽不多,但墨兰看出柳振民的态度有很大松动,不禁破涕为笑,趁他不注意,直接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柳振民一时猝不及防,不及躲闪,开始有些惊慌,但马上心花怒放,为得了这便宜欣喜不已。墨兰看出他的心思,干脆又亲了他几口。

    被墨兰这么几口下来之后,柳振民的贼胆顿时升了起来,见天色昏暗,四下无人,索性把墨兰拉到了一处僻静的花丛中,接着便开始了口舌之争,把成亲七年来被老婆约束的闷气好好发泄了半数。

    说是半数,是因为他不敢一次全发泄出来,只能留下后半数待日后时机成熟再来清算。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柳振民才意犹未尽地停了口,松开了墨兰,带着面上和唇上的一打香吻,又对着她海誓山盟了几句,然后两个人牵着手一直走到大门口,柳振民这才翻身上马,依依不舍惜别而去。

    就像三天前一样,柳主事又孤身一人伴着夜色行走在南京的大街上,只不过很多事情和原来不大一样了——就比如他胸口上那一千两银票。

    钱是男人胆,柳振民拍了拍自己这颗新长出来的姜公大胆,心思也不由得更加活泛起来:这下自己有钱了,买得起外宅了,也就能养得起外室了,俗话说男儿有钱就学坏——这墨兰既然几次三番说想嫁给自己,而且至今为自己守身如玉,也是难得,自己一介风流才子,老辜负人家小姑娘也很说不过去,不如索性过几日就把她养起来,全了彼此的情义,至于老婆那边,先瞒着就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瞒得了老婆才当得情郎。

    柳振民这么暗自思谋着,越想越高兴,不知不觉笑出声来,一抬头才发现竟已经到了家门口,又不知不觉地发现门居然没锁,便又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直到门打开的时候,才有知有觉地发现冯慧正站在门口。

    柳振民这才意识到:和漂亮姑娘缱绻时很快乐,但也很费时间,所以现在已经是三更天了。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冯大虫的账本上更不可能给他赊到四回,而他已经连续四晚天都黑透了才到家,今天更是晚到了三更。所谓三三得九,越拖越久,冯慧早已是怒不可遏,于是在门打开的一刹那,柳振民一眼就看到她攥着根藤条直立在门口,露出北京胡同儿小妞儿的本来面目,举起藤条,对着柳振民的鼻子,直接破口大骂道:

    “柳振民,我X你X!”

    但柳振民早有准备,稍稍惊慌了一下便振振有词地回答道:

    “夫人,你娘他老人家没在金陵北门,我刚从那边回来!”
    第五十章 春日暴雪

    这夜在老婆这里勉强过关后,柳振民第二天早上还真去了南京北门,只见他一身孝,但不俏地站在北门外,一脸哀容。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身纯白的形象如果被远来投靠的父亲母亲还有岳父岳母看到了会作何感想,应该不至于扭头就走吧?不过这也怨不得他,俗话说天地君亲师,“君”是在“亲”之前的,而这天正好是为先帝正式发丧的黄道吉日,因此南京六部、地方官员,以及大批百姓,都汇聚到了北门外面为先帝正式发丧,人马缟素,仿佛整个南京城刚下了一场暴雪一般。

    既然是大雪纷飞,那柳振民自然也不能例外,就算是四位长辈今天正好到了,也只能一起为先帝披麻戴孝,再为这场大明朝的春日暴雪添上几片雪花。而在那临时设置的神坛上,文官之首史可法自然站在祭奠人群的最前面,也是他第一个嚎啕大哭起来,呼天抢地,五内如摧,哭到伤心处,大有再撞一次柱子的架势。

    柳振民见此情况,心里一紧,奈何离得太远,而且祭坛之上也不是他能随便冲上去的。所幸吕大器、姜曰广等人早有准备,在神主牌附近没放置什么坚硬东西,连桌子角都特地选的圆的。史大人纵然想再次效法共工,只可惜没有不周山让他怒触,最后只好撞了几下桌子,也就算尽了意了。

    柳振民等低级官吏站在后面,见此情景自然也应景地哭了起来,当然他并不太伤心,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参加这种大型集体活动,还是给一位当时非常亲爱的世叔发丧:那位世叔的丧礼排场虽比不了今日国丧,但也着实不小,竟是崇祯先帝亲自主持的,场面极为隆重,纵然是柳振民这种当时已经被一脚踹到南京的家伙,也因为是这位世叔特别钟爱的后辈子侄,所以被特别紧急召回北京参加祭奠。

    因为不胜哀痛,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北京后,不待休息,便直接冲到了丧礼现场,随即以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的架势,直接磕到了灵位之前,哭的那叫一个稀里哗啦,众人看了无不感动,也就没有追究这种拜法是不是僭越了礼节。

    柳振民疲痛交织之下,更几次昏死过去,成为了沉痛悼念大明英魂的哭丧典型,连崇祯先帝都亲自指示御医对他进行抢救,之前对他的不良印象也一时间大为改观,连连称赞他“纯直”,甚至一度传说马上就要把他调回北京提拔重用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生死,后来朝廷竟然发现那位世叔实际上没死,而且不但没死,还投敌了,闹出了个天大的笑话,更成为了大明朝罕见的丑闻,所以柳振民调回北京的这件事立马就随之泡汤了,先帝迁怒之下,连在南京的官儿也升不上去了。

    往事依稀,但仍历历在目,柳振民回想前尘,突然觉得先帝那次发丧也不算白干,因为伴随那位世叔烟消云散的,还有大明那支精锐的大半——这支精锐没了,大明的气运也就剩了不到一半儿,提前为自己发个丧,也是应当应分的。而且自从那位世叔投敌后,先帝更患上了疑心病,觉得谁也不会再为自己尽忠了,只要死不见尸,便一概先按疑似投敌论处,连那位被他几次三番催促逼出潼关决战的孙督师,在被迫出击,最终被反追战死潼关后,都长期被他认为可能是投降李自成了,于是一不给抚恤二不给发丧,寒透了所剩不多的忠臣们的心。

    想到这里,柳振民看着先帝的神主牌,不禁暗叹道:先帝作为一国之君,却行事如此,会落到如今尸陷敌手,只能被臣民们隔着两千多里遥祭的下场,大概也是自作自受吧。

    ————————————
    作者有话说:

    还是更正一下,历史上史可法为崇祯发丧应该是在江北,参见我第一章的作者有话说。

    有更正本书漏误的欢迎留言,最好能同时附上出处。
    第五十一章 登楼北望

    柳振民如此这般回忆往事,时间也慢慢耗过了一日,祭典的主体部分到此也算告一段落,反正像他这种低阶的官员是可以先走了,而史可法等高官晚上还要为先帝守灵。

    当然,守灵的前提是刚撒手人寰那位的魂灵还没撒手就走,这才有灵可守,可问题是先帝死在北京,不在南京,而且他活着的时候是打死也不肯主动迁都到南京来的,结果拖到最后陆路水路断绝了,想跑也跑不了了,这才不得已死了社稷。

    况且先帝临走前似乎亲口说过“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的话,这会儿应该也不大好意思再跑来南京见太祖皇帝吧?想到这里,柳振民的思绪进一步漂移到了太祖皇帝的那位正牌接班人身上:以此点观之,先帝似乎还不如那建文——毕竟根据传说,建文帝最起码是逃出南京当和尚了,没有跑到钟山上直接殉国,让永乐皇帝多少也担心了几十年,要不怎么大家都谣传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去找出家的建文呢?说句犯上的话,先帝作为永乐子孙,实在是有些惭愧的,当年那位燕王敢于以藩王之身从北京打到南京,逼走了正牌的皇帝,而先帝作为正牌的皇帝,连从北京迁到南京都不敢,相比之下差距太大,这气数还能不尽吗?

    被思古怀今之情激发,柳振民又跑到北门上,遥望北京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当然这口气虽有为先帝而叹的意思,但他对先帝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儿,主要还是盼着父母他们今天就能赶到南京。

    对于父母的迟迟不至,他心里非常焦虑,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自我安慰四老毕竟年纪毕竟大了,走的慢一点也是有的,况且老丈人家老家在涿州,路上去那边顺道躲一躲也是有可能的,只恨现在南北音信断绝,无法知道他们到底到了哪里。

    他就这样等了许久,但还是看不到父母的身影,只好又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失望地转下了城楼。沉郁之余,只好想些高兴的事情来排遣,于是要给墨兰买个宅子的事又浮上心头:柳振民如今腰里揣了银票,筹谋决策就是硬气,昨天刚跟墨兰说了“且容我处置”的话,今天便想付诸实践,只是抬头一看天色,发现已经不早了,思来想去,觉得买房这事儿毕竟干系不小,还是要找个人一起商量才好。

    但考虑到这番买房的目的,肯定不能找老婆商量,不然便是自己找死;同事们自然也不能找,且不说有可能会七拐八绕后还是传到老婆耳朵里,就是在衙门里传来传去也是件大麻烦事。

    思考良久,柳主事觉得这偌大的南京城里,只有吴梅村在这件事上还算靠得住,第一他是自己大哥的至交好友,应该不至于在自己老婆那里漏风;其次他在南京交游广泛,待得年头又长,应该能给自己有用的建议。正巧这时詹事府来参加祭奠的人群开始散了,他往那边一望,正巧看见吴梅村和同事们一起往回走,便马上打定了主意,决定明天去詹事府找他出来。

    如此决定之后,柳振民便下了城门回家,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起来,一路抬头看天,颇有给自己“望气”的架势。

    一直到了家门口,一路兴冲冲的他才把眼睛放了下来,结果意外发现门口站着三个人,身形两大一小,看样子是家里没人,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

    柳振民家不在本地,自己的职级辈分又低,所以平日客人不多,就是固定的那么几个,如今一下来了三个,还是两大一小,便有些奇怪,凑近了之后才认出了是谁,不禁喜出望外道:

    “呦!子龙兄,允彝兄,还有完淳,你们怎么来了?”
    第五十二章 同年好友

    原来门口这三人都是柳振民的旧识:那两个大的便是柳振民的同年好友陈子龙和夏允彝,一个小的便是夏允彝的独子,人称“江左少年”的夏完淳。

    陈子龙今年虽已三十有四,但仍不改才子本色,见柳振民来了,直接作揖道:

    “在下云间陈子龙,特来拜会兵部柳职方。”

    柳振民也回礼道:

    “在下京中柳振民,特来迎接兵部陈给事。”

    不久前陈子龙因功升到了南京兵部任给事中,所以他俩目前都在兵部任职,只不过柳振民是做事的,陈子龙是看他如何做事的,果然,他见柳振民对仗的不工整,直接开口质疑道:

    “你这对的并不押韵啊。”

    “那就日下柳鹤鸣吧,起码和柳振民押韵,哈哈。”

    话说陆云和荀隐是西晋时的两位大儒,陆云是云间人,字士龙,荀隐是日下人,字鸣鹤,于是两人初次见面时,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两人把籍贯和表字融合的天衣无缝,成为千古名对。

    陈子龙和陆云都是云间人,因此借花献佛,有此上联,而凭柳振民的区区文采自然不敢望荀先贤项背,只是随口一接。

    不过他扣帽子的本事可就另当别论了——刚一自嘲完毕,他便反将一军道:

    “不对啊,这国丧期间,你还敢和我言语玩笑,这是为人臣子应该有的礼节吗?”

    柳振民谈锋颇健,而陈子龙也不是笨口拙舌的,一句话就顶了回来:

    “嗨,本来在松江听说京城噩耗时,只觉肝胆俱碎,但等到了南京,才发觉这里的人也就那么回事,也没见哀痛到哪里去,不说别人,我看你不就不甚哀痛么?”

    柳振民听了这话,有些惶恐,赶紧上前捂住了陈子龙的口,四下打量邻居们都没在,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说道:

    “胡说!我怎么不甚悲痛?我是剧痛藏于深重,只是怕惹你们伤心,才特意不显露出罢了。”

    陈子龙脾气爽直,对柳振民的辩解之词自然不以为然,耸了耸肩表示不信,而柳振民又对着一旁夏允彝问道:

    “允彝兄,你不是在家里为伯母服丧吗,怎么也来南京了?”

    夏允彝今年四十八,和陈子龙一样,也是柳振民的同年,而且他和陈子龙还是松江老乡。

    他之前本在福建当知县,因为差事办的出色,曾被吏部考选为当年全国最优等的七个知县之一,不过后来因为母亲去世的缘故,就回家丁忧了,柳振民既问到这里,他便指着儿子说道:

    “这不是先帝的国丧吗,我特地带着完淳从老家赶过来祭奠一下先帝,让他从小便知道忠君爱国。没想到还没进城,先在路上碰到了巡视两浙军务回来的子龙。我们刚才一起去北门遥祭先帝,因人太多,也寻不见你,便带着完淳到你家来找你。”

    夏允彝说完,便把儿子夏完淳拉向了身前:话说这夏允彝有子女三人,但儿子却只有夏完淳这么一个,所以从小细心教养,后来更请了同乡同年好友陈子龙当他的老师,可以说是教养得当了。而夏完淳也不负父亲所望,从小便认真读书,文采斐然,年纪轻轻便已有了“神童”的名号。

    话说他们眼前这位柳神童年少时也颇以几位世叔世伯为自己的榜样,不想如今自己也成了晚辈神童的榜样——这夏完淳从小便是听着自己父亲对这位同年俊秀的赞不绝口长大的,因此一直对这位年少题名的柳叔叔心怀景仰,见父亲把自己拉到前面,立刻对着柳振民行礼道:

    “侄儿见过柳叔父。”

    柳振民赶忙扶起这位亲爱世侄,又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只见他这段时日又长高了不少,更生的眉目疏朗,神采昂扬,便忍不住夸奖道:

    “允彝兄,这老夏家虽是一支独苗,却是隽秀异常啊,当真是芝兰玉树,谁不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啊!”

    柳振民这句话出自《世说新语》:当年东晋的宰相,大名鼎鼎的谢安,曾经问谢家的子侄们:

    “你们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何尝需要过问政事(即不一定非要为官奔前程)?可为什么我总想培养你们成为优秀子弟呢?”

    大家闻言,都不说话,只有侄子谢玄(即后来的车骑将军,淝水之战的指挥官)答道:

    “这就好比芝兰玉树,人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

    谢安闻言为之一动,随即对谢玄另眼相看,自此更着力培养,后来谢玄果然在叔父的引导下成为了东晋王朝的中流砥柱,淝水之战的一代战神。柳振民以谢玄做比,狠狠夸了夏完淳一把,而完淳自幼家学深厚,在引经据典捧人这事上也不遑多让,马上回捧道:

    “侄儿哪里是什么芝兰玉树,不过是一颗小草,愿拜服于柳叔父这座东山下罢了。”

    柳振民一听这话,大为受用,因为夏完淳借用了“小草”、“东山”两个典故来把自己进一步比作谢安,虽然“小草”本是别人讥讽谢安的话,但当时谢安雅量高致,不与人计较,那柳振民自然也对这个比喻欣然笑纳,于是又一边自谦一边夸奖夏完淳道:

    “瞧我这贤侄,小小年纪便眼光独到,我今年未三十,而他就已经看出我到四十岁才能转运了,哈哈。”

    夏完淳也是才思敏捷,又立刻回应道:

    “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如今天下纷乱,莫非叔父真的要等十五年后再出山吗?”

    夏允彝见儿子这么会说话,心里十分高兴,但仍假意教训道:

    “淳儿,国丧期间,你怎么能和柳叔父调侃如此呢?”

    而柳振民却闻言更悦,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再自谦才好了,只好一边抚摸着夏完淳的脑袋,一边对着夏允彝赞叹道:

    “嗨,这里又没外人,不打紧!完淳才气难得!才气难得!真是生子当如夏完淳,如柳振民儿子,豚犬耳!”

    柳振民话音未落,陈子龙也跟着点头附和起来,弄得夏氏父子赶忙连表谦让。正在这时,柳家大门突然打开,一个身影一边往外冲一边说道:

    “谁是猪,谁是猪,是哪个乱嚼舌根的在我家门前骂我?”

    ————————————
    作者有话说:

    最近事多,更的慢了,另外也是考证了一些资料,所以下笔缓了。

    实际上陈子龙这时应该正辞官待在松江老家侍奉病重的祖母,他在当年六月十五日才启程来南京的,我这里为了剧情需要让他提前露面了。

    我在看陈子龙资料时候,产生了一个疑问,即他在崇祯末-弘光朝期间,官职是否为“兵科给事中”:

    对陈子龙“兵科给事中”官职的疑问

    (这部分比较无趣,不感兴趣的可以直接跳过)

    1.给事中的大致情况

    首先,六科给事中制度是朱元璋的一大政治创举,体现了他架构设计的高超思维,鉴于一些敏感性,我就不拿这一制度和另一制度进行类比了,但相信懂的都懂。

    明朝置给事中,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与御史互为补充。另负责记录编纂诏旨题奏,监督诸司执行情况;乡试充考试官,会试充同考官,殿试充受卷官;册封宗室、诸藩或告谕外国时,充正、副使;受理冤讼等。品卑而权重。初定为正五品,后数改更其品秩。

    太祖洪武六年(1373年)设给事中十二员,为正七品,始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分科治事;洪武九年定员为十人;洪武十年隶承敕监;洪武十二年改隶通政司;后逐渐增至八十一员。洪武二十四年定制,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为正八品;左、右给事中各一员,从八品;给事中四十人,其中吏科四人,户科八人,礼科六人,兵科十人,刑科八人,工科四人,正九品。惠帝建文年间(1399-1402年)升都给事中为正七品,给事中从七品,并罢左、右给事中。明成祖永乐年间复置左、右给事中,亦为从七品。又置六科官署于午门外直房。其后各科员数时有增减。明 谈迁《国榷》:“(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初十丁丑,给事中耿随龙、邹廷彦等,御史李宗延、姚三让、袁可立等,俱削籍。”

    2.陈子龙相关记载的令人疑惑之处

    在陈子龙写的《兵垣奏议》卷上的《军机贵密疏》里提到:“若臣垣止臣一人,又管营务,恐难兼顾。”

    百度百科里这句话被解释为“南京兵部就陈子龙一个人”,我觉得这句话可能翻译的不太准确,难道原来南京兵部的整个官僚机构都跟着史可法北上了(基本不太可能)?偌大的兵部怎么可能就他一个人?

    因此我个人认为,陈子龙实际上应该是南京兵部的“都给事中”,也就是负责管理在兵部工作的给事中们的那个小领导,所以他这里的话可以理解为“兵部没有给事中了,我这个都给事中成了光杆司令”理由如下:

    又根据陈子龙后来在《前任考成疏》里说:“(崇祯)十七年二月,接邸报,升授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随荷先帝特达之遇、不次之恩,改擢今职。”

    这里可以看到,陈子龙原来已经是南京吏部文选司的主事,是被提拔为“兵科给事中”的,这个文选司主事和柳振民的兵部职方司主事一样,都是六品,而从前文得知,比给事中还要高一级的“都给事中”才七品,给事中才是个从七品,从六品主事到从七品给事中,何来提拔可言?。

    3.个人的推测

    我怀疑可能明朝后期都给事中和给事中的级别有所提升,或许最后是个“都给事中六品,给事中从六品”的情况(纯个人臆测)。

    在这种臆测的基础上,我又臆测都给事中虽然和各司主事同级,但是重要性大一些,所以从吏部主事变成兵科都给事中,可以理解为提拔。

    综上所述我觉得陈子龙是“兵科都给事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第五十三章 围鸭闲话

    柳振民斜眼一看,果然是好大儿柳平章禁不住父亲两句笑骂,立马冲出门来为自己辩解了:他看来是早就从声音里分辨出在门口骂自己的正是自己的亲爹,所以出了门后,不慌不忙立下定来,清了清嗓子,然后朗声回应道:

    “什么‘豚犬耳’?我柳平章虽然年纪尚幼,但也是堂堂朝廷五品命官的嫡孙,大明前科进士的长子,怎么就成猪狗了?”

    柳振民一看儿子耗到这时才出来开门,已经是失礼,而且还敢大言不惭地顶嘴,和旁边夏家那颗“芝兰玉树”一比,高下立现,更令他感觉在同年好友前丢了面子,于是不禁勃然大怒,上去狠狠打了儿子屁股一下,同时叱骂道:

    “孽畜,你小子原来在家啊!在家怎么不知道给两位叔叔和哥哥开门,让他们在门口等了这么久!”

    柳平章揉了揉屁股,打了个哈欠,又摸了摸脑袋,这才满不在乎地回答到:

    “我刚才在睡觉,没听到。”

    柳振民见儿子大白天荒废时日睡大觉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加恼怒,不由摆起严父的架势,一边点着他的脑门一边痛心疾首道:

    “宰予昼寝,朽木不可雕也!”

    可没想到这儿子虽然昼寝,但在口才上绝非朽木,反而大有些生花妙嘴的意思——只见他一个侧身躲开了父亲的指点,随即就振振有词道:

    “父亲,我虽昼寝,犹是后生,大圣先师说过‘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怎么到您嘴里就成不可雕了?而反观父亲您,如今年近三十,而尚无闻焉,恐怕这就是孔圣人说的‘斯亦不足畏也已’了吧。”

    其实孔子的原话是“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而柳振民如今不过二十有五,但数年来的蹉跎仍使他对升不上去这件事极为敏感,自然被儿子这番话刺的肉痛,羞恼之下便想抓住儿子再打两下。

    柳平章不傻,知道这话是父亲忌讳的事情,所以还没说完就躲到了平日里最宠他的夏伯伯身后寻求庇护,夏允彝也果然像老母鸡一样把柳平章护在后面。他年纪大,柳振民再生气也不能不买他的面子,见打不成儿子,只好罢手,悻悻然问道:

    “孽畜,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却不在学堂好好温书,倒知道和你亲爹聒噪?你娘呢?我非叫她好好管管你不可!”

    因为柳家阴盛阳衰,所以早慧的柳平章平日里最怕他娘,但如今见他爹把他娘抬出来,竟不害怕,而是优哉游哉地说道:

    “先生说今日国丧,放假一日,娘就在家督着我背书背了整整一日,刚刚才被邻居张大娘唤出去了。我困倦极了,趁她不在,这才小睡了一会儿。”

    柳振民一听老婆不在家,那就是没人做饭,自己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什么东西,正是肚饿,于是顾不上收拾儿子,转头就问陈夏三人吃饭没有,一听还没吃,想着自己正趁钱,便领着他们还有儿子到街上有名的南京烤鸭馆子去吃晚饭。结果到了饭店门口才知道,这国丧期间,饭店不做开门生意,柳振民好说歹说,才求得后厨炒了几个热菜,另加一只有些凉了的南京烤鸭,连带几碟蘸料和一壶小酒,一并拎回家里去吃。

    回到家里,柳振民把饭菜摆在桌上,请众人坐下,这样便开了席。他先端起酒杯,各敬了陈夏二人一杯,算是为他们接风,三个大人饮毕后,便带着两个小的一起吃了起来。

    话说这南京烤鸭是北京烤鸭的祖宗,如今北京烤鸭的第一代师傅们据说都是当年成祖皇帝迁都北京的时候从南京带过去的,就连柳振民这个吃惯了北京烤鸭的北京人到了南京之后都觉得更有一番风味。而他家附近的这个馆子又是有名的老字号,手艺地道,所以虽然是国丧期间,而且鸭子还有点凉,本来是应该食不下咽,食不甘味才对的,可大家仍不免吃的津津有味,齿颊生香,朵颐大快之余,也就把对先帝哀思的场面样子抛到了饭桌之下。

    如此几轮酒菜下肚之后,大家腹内渐渐充盈,也就有了闲心说话,柳振民虽然不思先帝,但思时局,于是首先开口对着陈子龙问道:

    “你这是从两浙巡视军务回来了?”

    就在几个月前,陈子龙因为公务上的龃龉,以及祖母重病,没有赴刚升的南京吏部主事的任便请辞回老家侍奉祖母去了,就在回乡期间,他又被改任为了南京兵科给事中,并且还特意让他奉旨巡视两浙的城防守备。

    柳振民既是兵部的主事,自然会关心防务的事情,陈子龙又饮罢一杯酒,回应道:

    “是,我奉旨到处看了看,结果中途听说京师被围,我就赶回了松江,联络同乡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够入京勤王,结果随后就听说了南北水路断绝,京师可能已破的消息,想救驾也迟了。想着将来闯贼必然南下,水军可能会有用处,我就干脆招募了一些水军,开始操练起来。正巧前几日,允彝兄父子来找我,说想一起来南京吊唁,我就跟他们一起来了,刚才到北门祭拜了一番,然后便领着他们来你家找你了。”

    柳振民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

    “那两浙那边的防务怎么样?兵士征募操练的如何了?”

    陈子龙闻言,叹了口气:

    “不怎么样,如今朝廷的饷银大都发往江北,两浙能分到几个钱?没有钱,哪儿有兵?我又不是孙猴子,没有吹毛成猴,撒豆成兵的本事,在自己的乡土上(指松江一代)还能有些人情面子,筹集些银钱队伍,等到了别人的地头上,光凭一颗印一张嘴,也变不出粮饷军械来啊!”

    ————————

    作者有话说:

    为了能把这本破书写的好点,鄙人近来开始新读或者重读起几本比较有名的历史小说。

    看了几天后只能说自己和巨匠们的差距太大:想来以前的大作家们天赋既高,那个时代信息啊娱乐啊又不算特别发达,所以他们在闲暇时能把几乎全部精力都扑到积累和写作上去,因此那个时代似乎相对容易出巨作,投入——产出的道理吗。

    而像我这种天赋有限,又有诸多其他事务缠身的现代人,真是连想凑活写写推进一下剧情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啊!

    合上书后思来想去,想着自己每次敲键盘时脑子里经常一堆杂念,只能希望这辈子活得长点,在把能发的财发了之余,把想写的书也写了,也算是物质与精神协调发展了。

    但是刚刚才被这种心态释然了几天后,我的心情又开始沉重了:因为明清易代这段历史真的是材料太多了,就比如最近跳跃写到柳振民在二十九年后的三藩之乱第二年时,亲自跑去长沙见吴三桂,劝他尽快打过长江,结果被吴三桂拒绝的章节时,我又被明清史料的浩瀚震撼了。

    (心细的会记得,这本书剧情开始时,柳振民的大哥还是吴三桂的部下,柳家这哥俩后来和吴三桂是一辈子恩怨交织那种,当然目前我没计划把陈圆圆扯到他们彼此间这种恩怨里面来)

    本来我一开始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以为当时吴三桂主力不过长江,是属于棋差一招,下手慢了,是类似于岳少保没从朱仙镇开进开封城的咫尺天涯,一步之遥(当然从人品能力论,三龟是绝不配和岳武穆作比较的)。

    所以我本来想从这个角度写,结果翻资料的时候,又发现吴三桂不过长江也有不过长江的道理:首先到了江北就没有那么密集的水网了,利于满洲骑兵作战;更重要的是,三藩+郑经,彼此间很不团结,所以吴三桂北上的话并没有一个真正稳固的后方基地,等于之前南明面对兵力并不富裕的清兵时,一再内部不和的历史又一次在三藩这里上演了。

    看来看去,这一章也没法写了,而关于吴三桂该不该立刻进军江北这件事,至今也没个定论,最后只能说——

    这明清史料太多了,看起来真tm的累啊!
    第五十四章 东阳民变

    陈子龙是个经世致用的人,素来不爱说空话,所以他叫苦的事一般都是真苦。而柳振民在南京兵部任职多年,也深知南方军情虚实,听了陈子龙的话,也不禁皱眉道:

    “别的地方不说,只说浙东,那是民风强悍,出过戚家军的地方,又离南京这么近,是拱卫新的京师的要地。如今北土大多沦丧,想要恢复,免不了以江浙的南兵为根本。既然国难既思强兵,也思良将,为什么不就近在这里拉一拉队伍呢?”

    “谁知道朝廷怎么想的?从万历年间起就一心偏袒辽军,打压南军,特别是蓟州那件事后,浙东人更不愿意当兵了,但如今北方尽入李闯之手,就算是再不想也得依靠南军了,这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情,真不知为何还要如此厚此薄彼?”

    陈子龙慨然说完这番话后,又喝了一杯酒,像是要压一压胸中的愤懑,但看来是很难压的下去。而他口中“蓟州那件事”,便是在万历年间,因南北军长久不和,以至在蓟州校场上发生了北军诬陷杀害千余名抗倭得胜归来的戚家军的重大惨剧。

    自此以后,义乌等地的许多男儿不愿再参加官军,曾经威震南北的戚家军从此再难复振,直到在天启元年的浑河之战中彻底消亡。

    提到这件往事,不禁令人心酸,再看今日形势,也并未出现好转,于是三人唏嘘不已,沉默一阵后,柳振民才又开口说道:

    “这些年朝廷在信义上真是令人担忧啊,时不时就干出些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腌臜事,也难怪百姓们不信服了。不说远的,子龙,就说之前咱们在东阳招抚叛乱,那个叛军首领许都,本来都已经被你说服了,同意不再和官军厮杀,还陪着你到各个营寨招降,真可谓是皆大欢喜!而你孤身入营,却做成如此大事,也真称得上是一张嘴抵得上数万兵了!但谁能想到,左巡按(左光先)本来明明已经承诺不杀他们了,结果事后却翻脸不认人,说变脸就变脸,竟然不顾诺言,狠下杀手,一口气把许都他们这为首的六十多人都给杀了!这许都在东阳一带素有名望,这次是被那个狗贪官姓姚的诬陷,本就是官逼民反,情有可原!他既然在你子龙兄的劝说之下,率众人投降,左巡按也许诺不杀,那无论是关押还是流配,他们也都认了,没想到左巡按居然来这么一下子,这让东阳这几个县的百姓如何心服?所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普通的平民百姓尚且要讲信义,才能在这世上立身,更何况朝廷和下面的省府衙门!难道这一番承诺竟值不得半文?”

    柳振民口中的许都是金华府东阳县的一个书生,早年间在嘉兴读书,曾中秀才,志存匡时济世,也结识了江浙一带的诸多文人学士,其中也包括陈子龙,连北方来的柳振民也因为陈子龙的关系和他交际过几次。

    因为欣赏他的能力人品,陈子龙还曾推荐过许都当官,但是朝廷没有任用。而许都虽然家道殷富,却一直喜欢抑强扶弱,他在读书游历期间目睹了苏、皖、浙地区官吏侵贪暴敛,贫民饿殍枕路的事情,心下不平,就和一些家乡好友们生起了匡时济世的志向。崇祯十五年,他回到家乡,散钱财,纳勇士,结“义社”,制兵器,已经隐隐有了些干事情的想法。

    世事无巧不成书,当时的东阳县令姚孙棐恰好又是个标准的狗官,他是崇祯十三年的进士,出来当官不过几年,却已经贪婪得厉害:他借备乱为名,到处敛财自肥,许都家里有钱,自然名列他预备发财的名单,于是他很痛快地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在许都身上,借此向他索贿万金。

    可他算错了一点,许都虽然有钱,但不是一般的土财主,人家交游广泛,有人有枪,根本不吃狗县令这一套,一分钱也不肯掏。姚县令一时也没法,只好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等到了崇祯十六年十二月,机会来了,许都的母亲在这时去世,下葬当天,远近赶来的送殡者竟有上万人之多。也不知是不是狗县令安排的,立刻有人向监司王雄告发,说许都这是要聚众造反,而这位王监司很可能是有姚县令的授意,也立刻派出官兵,这便要去许都母亲的丧礼上捆捕许都。
    第五十五章 惜哉许都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所周知,炎黄的子孙们素来最重视孝道,王监司公然派人在许母的葬礼上抓人,就如同对着死人打活人的脸,自然引起众怒。来送葬的人群群情激奋之下,直接打死了前来抓捕许都的官兵,接着就在许母墓前就地造了大明的反。他们推举许都作为首领,撕裂送葬用的白布,裹起头来,号称“白头军”,颇有些当年陈胜麾下那支“苍头军”的味道。

    而许都也确实有些陈胜的模样,在他的率领下,白头军一鼓作气攻下了东阳县城,那个姚县令也被捉住一顿好打(倒不是许都下的令)。当地民众在姓姚的这些狗官盘剥之下,早就是民怨沸腾,因此许都真的好像成了陈胜,云集影从,一呼百应,白头军迅速扩展至十万之众。他们既有民众支持,又纪律严明,因此作战无往不利,一举拿下义乌、诸暨、浦江、永康、武义、汤溪、兰溪等县,前来镇压的官军虽然劫掠依然得力,但面对义军却完全抵挡不了,一时间全浙大震,大有要成立第二个“张楚”政权的意思。

    但也正是在连下多城之后,许都等人和当年的陈胜一样,变得志得意满起来,在本该兵贵神速之际,居然毫无必要地在东阳修建起帅府,讲起排场起来,还更改年号为永昌,大开庆功酒宴,就此错过了继续进军的宝贵战机,给了朝廷充足的时间调兵遣将,使得义军在随后进军金华时处处受阻。等到崇祯十七年正月二十八日,真正的转折终于来了,义军官军大战于金华城下,义军没有了以往的锐气,不敌官军,败退进了紫薇山,一时间是弹尽粮绝,度日如年。而此时柳振民作为南京兵部官员,也被派到了前线参与作战筹划,陈子龙也恰好被派过来当监军。两个老同年见面之后,认为既然陈子龙与许都有旧谊,不妨利用这一点尝试劝降。

    一开始本来是打算让陈子龙写封信派人送给许都,但陈子龙为化解这场刀兵,不顾柳振民再三劝阻,毅然决定只身进入义军营中招抚。等见了许都之后,陈子龙对他晓以大义,更发誓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其投降后的安全。

    许都素来知道陈子龙的人品,又感念于他的义气,于是毅然率部投降,并陪着陈子龙招抚了剩余营寨的义军,东阳民变就此基本平定。

    但事情的变化峰回路转,浙江巡按左光先认为许都投降并非真心,于是不顾陈子龙的再三请求,公然违背当初许下的只要许都自缚来降,“当待以不死”的承诺,将许都及亲信六十余人杀死,结果再次激起众怒,一些义军残部认为官军根本没有信用,不肯出来受抚,继续在山中游击,至今未能完全平定。

    陈子龙虽因招抚有功,被升授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但却从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他多年的好友徐孚远、何刚等人都认为是他把许都给卖了,为此同他割席绝交。一向爱惜名声的陈子龙,对于左光先这种背信弃义,陷自己于不义的行为,自然感到极为愤怒,再三为许都请命无效之后,面对好友们的指责,只觉心灰意冷,恰巧那时又收到消息,得知祖母病重,便干脆没有去南京赴任,而是乞身归里,回了松江休养,而柳振民则留下参与了善后事宜,今天正是他们二人从这件事后第一次见面。

    对许都的这次“负义”,是重然诺的陈子龙心头一辈子的大石,一说起这事来,便止不住地叹气:

    “有些事说起来真是让人烦闷,以左巡按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名气,又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左大人的亲弟弟,本该是一诺千金的,结果明明说好的话,居然转脸就能不认了,真是让人想不到!许都信错了我,我也信错了左巡按,再三苦请竟保不下许都一条命来!我不杀许君,许君却因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唉!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一呼百应,能文能武的人才,在如今这个乱世之际,朝廷却不能任用,反而被一个腌臜泼才逼得造反,人才失却如此,也难怪这京城守不住呢!”

    ————————————
    作者有话说:

    (再重复一下,本书“作者有话说”的内容一般都是些细枝末节,以及作者本人阅读资料时觉得比较有意思的内容,对历史细节感兴趣的可以探讨下)

    “东阳民变”是明末一次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内容很有特色的民变,有兴趣的可以搜搜资料:第一,这次民变位于长江中下游,且声势极为迅猛;第二,这是“从坟头发起的一次叛乱”,很有十六国时沮渠蒙逊造反的味道(当然许都肯定不是特意安排在自己老母葬礼上发难的,也实在是逼不得已)。

    而明末因为距离现代较近,所以虽然经过清朝超过百年的高强度文字狱“筛选”,遗留下来的材料仍很繁杂,有时甚至会丰富到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

    就比如陈子龙劝降许都这件事,仅我这么入门的人就读到过两种颇为不同的说法:

    说法一:计六奇《明季南略》,群拥许都为主,巡按御史左光先闻变,即调台州行剿,所至屠掠,东阳、汤溪、兰溪民各保乡寨,拒敌。官兵大败。光先遂以许都反闻,集兵处饷,人人幸功。杭州推官陈子龙,谓都实非反者,遣生员蒋若来赉书谕之。都即率同事十三人,指杭投狱,子龙为之请,光先不许,悉斩之,尽隐孙某之过,命之复任。三月初六甲午,光先奏大寇就歼,有旨陈子龙定变可嘉,着授兵科给事中。

    说法二:出处不详(或许是当地县志?),(许都军)连克东阳、义乌、浦江三县县城,继而向金华府城进军。在金华县孝顺击溃给谏姜应甲所率官军后,进逼金华城郊。游击将军蒋龙江统率厢军拒战义军。次年正月,两军对阵,官兵突然进袭,义军退守紫薇山。监军陈子龙与都有旧谊,受命单身赴营招抚,誓以全家百口担保其安全,都乃告诉义军就抚意向,遭众人反对。王雄令子龙挟都入山,遣散起义军,随都归降者80人,皆以叛逆论处,被杀于杭州。

    两种说法主要不同之处在于:说法一中,许都军基本上一直在胜利,是在节节胜利之中只因为陈子龙的 就突然投降了;而在说法二中许都军后期遇到了极大的困境,陈子龙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单骑入营劝降了许都。

    而且,在说法二中,陈子龙不仅孤身入许都营中招抚,简直如同关二爷单刀赴会,陈子龙更以全家百口向许都担保其安全,相比说法一里面仅仅派个生员送信,其个人形象显然更加高大。

    我个人认为,说法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许都当时手下号称十万之众,这么一支大军的投降必然是件大事,陈子龙就算名头再响,当时也就仅是个推官(七品),而且在兵荒马乱之中,哪有仅凭他 就能让几万人投降的道理?而且如果不是许都军已经面临困境,本身心思已经开始摇摆,陈子龙又怎么能这么成功地说服许都?

    例如多年后,堵胤锡能够在湖南劝服大顺军改编为忠贞营,也是一部分借于大顺军当时处于无家可归的困境,一部分凭借自己单骑入营又能推心置腹的胆色,才获得成功的,这一点上或许能和陈子龙劝降许都这件事互为印证。

    (顺便剧透一下,柳振民在这本书的中期会去湖北湖南待一阵,和堵胤锡、李过等人一起参与明军反攻湖北的激烈战事。)

    另外,在说法一(计六奇《明季南略》)的记载中,左光先不仅部下军纪败坏,自己违约杀降,更公然对贪残的东阳县令姚孙棐进行包庇,形象非常之官僚恶劣,跟其他地方关于左光先的各种正面记载截然不同(因为左光先的哥哥是大名鼎鼎的六君子之一的左光斗,而左光先又是和他哥哥并称的人物,所以其形象一向颇为正面),不知哪一边的描述才是真的?

    反正有时就感觉计六奇的书可能道听途说的成分确实比较多,当然这属于我个人感觉,不过考虑到事实上计六奇本人的确没怎么参与过南明的事情(他比柳振民还要小三四岁,崇祯自尽时他才二十出头,而且没有进入官场的经历),再加上他后来采风的对象似乎大多是普通民众,里面真正亲历过上层斗争的官员将领似乎不多(和司马迁那种直接能找到开国功臣的后裔了解情况的模式完全不同),所以计六奇手中的第一手资料应该是相对较少的,这是我个人观点啊。
    第五十六章 七嘴八舌

    陈子龙这话说的实在大胆,柳振民赶忙作势用袖子掩他的口,夏允彝也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提醒他注意言辞,他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喝了杯酒,压了压心中的怒气。

    不过夏、柳二人都和许都交际过,心里也都知道此人的能耐,也都为他的不得其死而深深惋惜,因此心里对陈子龙的话还是赞同的:许都这样一个一呼百应的能人,在左光先眼里可能确实是个隐患,而如今天下鼎沸,这大明的锅盖确实已是按不住了,就像汉末黄巾起义时那样——遍地能人四起,个个身怀绝技,朝廷是不可能杀绝的,而既然杀不绝,便应该想办法对这些人区别对待,尽量使那些不是一心想造反的人能为朝廷所用,这样以能人制能人,才有希望平定局面,起码是暂时缓解。

    就像黄巾起义时那样,皇室分权给各个州牧太守,也给了曹操、刘备和孙策等人凭军功出头的机会,这才造成了后来军阀割据的局面,但是如果当时不分权不提拔的话,恐怕就没有充足的力量对抗黄巾军,可能东汉王朝撑不到后来群雄逐鹿,就已经被那位天公将军给彻底掀翻了。

    当然大明朝廷可能确实不太善于招降纳叛,前几年李自成、张献忠降而复叛,去年许都又被逼反,都是朝廷不善于笼络草野之人的鲜活例子。不过许都已死,不能复生,正如刚在京城自缢的先帝一样,这话题实在太沉重,所以柳振民换了个话头,对着陈子龙问道:

    “如今你也算再次出山了,有什么打算?”

    “我一个六品官员,算什么再次出山?之前闯军南下,被路巡抚(路振飞)打退了,但如今京师既已沦陷,闯军不久后必然会再卷土重来,饮马江上。我心里觉得想要挡住他们,就得依托江淮防守,所以我打算在本职之余,继续在乡中参与编练水军,早早做好准备。”

    夏允彝虽没有在行伍的经历,但也知道大顺军的厉害,见陈子龙时时不忘编练水军的事,便问:

    “这闯军一定会立刻南下吗?”

    陈子龙闻言笑了:

    “允彝兄,这逆成又不是没到过长江,他如今已经窃据神器,不想着一统江山,难道还要躺在金銮殿里睡大觉吗?”

    陈子龙答毕,柳振民又想起了满洲人可能会借机发难的事,便补充道:

    “逆成是不会睡大觉,但东虏大概也不会吧?”

    陈子龙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

    “照你这么说,莫非这京畿之地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不好说,你们都知道,我大哥在宁远军中当参将,他常跟我说满洲人一直想对我大明分一杯羹,还是一大杯,之前六次入关之所以没有留下,是因为当时时机尚未成熟,可如今长江以北已经易主,这就说不清算不算时机已经成熟了。”

    柳振民说完,几人纷纷议论起来,连两个孩子也发表了些看法,大体上是京畿暗流涌动,闯军和清军之间很可能会有摩擦,只是不知道这摩擦会有多大。

    但大家总体上还是比较乐观的,觉得二虎相争,卞庄得利,闯军势大,又是久经战阵,清军虽然厉害,也定不能像之前入关劫掠时那般轻松,但是牵制牵制闯军,阻碍他们南下,还是能做到的。在这期间,在南方的官府和官军们正好喘息一下,同时整军经武,以图恢复。

    按理说这种形势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眼下的问题是,南方这些大明残存的臣子们,正为了迎立新君的事争论不休,根本没有人把心思花在整军经武上,以图恢复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国难思良将,对于他们这几个低级官员那就是思良友了,于是柳振民若有所思道:

    “可惜老堵不在,不然可以听听他的议论,而且他好谈兵事,还可以和他谈谈征兵练兵的事情。”

    老堵便是堵胤锡,也是他们同年的进士,和他们三个关系不错,尤其是和柳振民交好。

    他之前在南京做官时,还和柳振民时常见面,前几年因为政绩不错,被升到了湖北做官,夏允彝见柳振民提起了他,也随口说道:

    “老堵目下在湖北,太远,但是老钱丁忧返乡了,若是能把他叫来,咱们这几个丁丑科的同年还是可以聚一聚的。”

    老钱叫钱肃乐,浙江人,也是他们这一科的进士,夏允彝一提到他,陈子龙也马上举一反三道:

    “你们难道忘了吗?刘老状元如今可是告病在家啊,从他老家江西吉水到南京虽然不近,但这大半路程也是顺江而下的,咱们可以把他也叫来啊。”

    一说到这“刘老状元”,柳振民顿时来了精神:

    “对,得把老刘喊来,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老刘可是位盛世奇人,我生在大明朝,也算是开了眼,这刚上榜两年就被赶回家的金榜状元,也算是几百年难得一见!”
    第五十七章 状元之父

    他们口中的“刘老状元”名唤刘同升,江西吉水人,也就是他们这届丁丑科的状元。

    (柳振民他们这一届科举在丁丑年,因此叫丁丑科)

    之所以叫他”刘老状元”,一是因为他中榜时年已五十有一(虚岁),岁数的确已经不小了;二是因为他恰好有个同样中过进士的爹——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老刘探花”。

    这位老刘探花——刘应秋——乃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中榜那年三十六岁,比他儿子中榜时年轻得多,算是正当年,反正绝称不上老,因此大家本来都唤他作“刘探花”,直到几十年后他儿子中了状元后,才在他的“刘探花”前加了个“老”字,以示尊崇。

    这位刘探花(先不加那个“老”字)最初几年的官场仕途比较平淡,直到万历十八年,正在南京任职的他有感于西北边境频频报警,而朝廷大员却对此遮遮掩掩,便直言上疏批评时任首辅申时行(便是接张居正班那位)“不能抒诚谋国,专事蒙蔽”,是对陛下以及大明天下的极端不负责任。

    由此出发,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首辅的不良习气会导致上行下效,最终会使得整个大明官场的风气日益败坏,之前严嵩在任时贪污腐败,导致官员们捞钱没够;张居正在任时又擅权独任,导致官员们急功近利,都是现成的惨痛教训。

    等到了申首辅这里:“外逃贪黩之名,而顽夫债帅多出门下;阳避专擅之迹,而芒刃斧斤倒持手中。威福之权,潜移其向;爱憎之的,明示之趋。欲天下无靡,不可得也。”也就是说,申首辅因为不敢负责,不敢做事,导致朝廷对下面的人的掌控越发松弛,贪的贪奸的奸,形成了“首辅越想做出不贪钱的样子,结果官场贪污之风越厉害;首辅越想做出不擅权的姿态,结果官场弄权之状越严重”的怪圈。

    如果在这种怪圈中日复一日下去,大明的天下岂有不险之理?如果刘探花这番话是说在崇祯年间,大概也会得到崇祯皇帝的深切认可,因为崇祯皇帝素来重视高官们的表率作用,并且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寻找合适的关键岗位任命人选,要不怎么会出现“崇祯五十相”的破纪录式人事更迭呢?

    当然这番话说在万历年间也不错,因为万历皇帝对他这番话也十分认可,大概因为他把大明江河日下的责任都算到了首辅们而不是皇帝们的头上,对于这种建议无论哪个陛下自然都乐得听取。由此,刘探花仕途骤然转顺,不久便被召入京城任职中允,后来更升到了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全国最高学府的官长。这个从四品的官职虽然清水衙门了一点,但却很荣耀,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清流领袖,全国教育系统的最高长官。

    这个官职刘探花应该当的还是比较满意的,结果好巧不巧,到了万历二十六年的时候,北京城里突然有人写了个“忧危竑议”,就是一份类似政治传单的东西。该传单大胆批评了时局,在京城广为散布,一时间影响颇大,自然就被负责检查工作的御史们给盯上了。

    其中一名叫赵之翰的御史经过缜密思考,认为这份传单应该是大学士张位做的主谋,刘应秋等作为预谋参与,便果断上折子弹劾了他们。本来有司商议之后,认为刘应秋和张位没什么关系,不应该把他也算进来。但因为刘探花素负才气,喜好讥评时事,平日里就招人忌妒,万历皇帝可能后来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太好,况且“忧危竑议”是写出来讥讽时局的,而之前刘探花进京不也是靠的批评时局吗?所以不能排除这是话说顺嘴了就又说了一次。更关键的是,眼下万历朝的局势不正大越来越有可批评的地方吗?这个刘探花既然放肆如此,昨天敢在奏疏里批评首辅,谁知明天是不是就敢在朝堂上讽谏君上了?

    可能是为了避免以后被这位好发议论的刘探花批评的麻烦,万历皇帝干脆先下手为强,借此机会将刘探花踢出了京城。不少人都觉得他挺冤枉,刘应秋本人也是心灰意冷,再加上可能也不想再当外官了,干脆就托病辞官归乡。如此一来,这位刘探花的仕途算是到了头。

    ——————————
    作者有话说:

    咳咳,最近这几章历史背景介绍的有点多啊,剧情进展的都有点慢了,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拖了,但转念一想,能看到这里的读者肯定也是晚明历史爱好者了,多看看这些历史笔记大概也不会觉得特别无聊。

    当然如果是专注看剧情的读者,这几章就可以跳着看了,反正再过几章吴梅村又要出来了,更会引出一位令柳振民朝思暮想许多年的著名美人,具体是谁那就猜猜吧。
    第五十九章 辈分我调

    陈子龙听了柳振民的话,不禁揶揄道:

    “我看连柳神童你都要转运了,何况老刘?”

    柳振民之前一直时乖命蹇,但最近却出气地时来运转起来,因此听了这话也不禁点了点头:

    “那是那是,我和他也算是同病相怜。”

    陈子龙继续说道:

    “看如今的形势,这新君定然是要定都在金陵了,咱们也应该赶快把老刘唤来,好一起为国出力啊!”

    柳振民对陈子龙的话继续点头称是,而夏允彝也笑着插话道:

    “那是,刘兄不是叫同升吗,我看这下振民弟真的是要和他一起‘同升’了。”

    柳振民闻言,更不禁想起那天史可法暗示要对自己提拔重用的事,一时忘了城府,竟忍不住笑了出来,立刻就被陈子龙看出了端倪,连忙拉着他的手就问这回是不是真要升了,不然怎么笑得如此开心?

    这桌上虽然没有外人,但柳振民考虑到升官的事情远没到板上钉钉的程度,还是谨慎些为好,更没必要这么早就拿出来炫耀,便找了些借口搪塞了过去,陈子龙见问不出实情来,便抓住柳振民刚才的另一个话头嬉笑道:

    “说起来你还真不客气啊,那同升兄比你大足足的三十二岁啊,你还一口一个老刘的叫着,真是给自己抬辈分!不对啊,柳主事,我记得令尊当年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还是老刘他爹刘老探花的学生吧?老刘当时管你爹叫的是‘师兄’吧?就说咱们那年殿试完了出来,我记得那时你见了老刘还是一口一个‘刘师叔今日考得如何啊?’,叫的不知多少亲热,结果等皇榜一发出来,你就立刻改口喊‘恭喜刘兄’了,合着考上个进士你还长辈分了!这老刘比你大两轮还多,又是你爹的师弟,你却和他称兄道弟,你这还有伦理纲常吗?你这不是欺师灭祖吗?”

    陈子龙所言大概不错,柳刘两家的确是世代之交,因为柳振民之父柳树生当年在北京国子监读书时,正是刘同升之父刘应秋在任的时候,所以刘同升也算是柳树生的同门小师弟,因此柳振民也理应尊称刘同升一声“师叔”。

    不仅如此,这柳二小时候贪玩,一向不肯用心读书,他爹一怒之下还曾把他送到了江西刘同升那里,让这位一直坚持科考五十年不变的师弟督促儿子好好学习,结果一时间闹得老刘家鸡飞狗跳,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两人数年后竟然真的一起考上。

    师徒教授的经历再加上同榜进士的运气,让刘同升对这个小自己三十二岁的世侄喜爱异常,甚至暗地里把他以自己的“福星”视之,但从来不会称兄道弟。可柳振民自有他的一套歪理,面对陈子龙的质问,不仅不羞愧,反而振振有词道:

    “怎么就不合适了?怎么就不合适了?我那是不想把老刘叫老了!你没看先帝接见咱们的时候,张口就问他多大岁数了,他说‘臣已五十有一了’,先帝顿了一顿,然后才勉励他说‘爱卿看着还像少年人一样,要多努力啊!’”

    柳振民说到这里,也故意顿了一顿,仿佛是模仿崇祯先帝当年的口气,以增强后面的话的效果,接着继续拿腔拿调地说道:

    “那先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要还一口一个‘刘世叔’,不仅乱了咱们丁丑科同年的辈分,而且更显得老刘年纪老大,已经干不动公务了,这不就如同暗示‘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既然已经当了状元圆了梦,是不是也该回家养老去了?’我自小便认识老刘,素来知道他颇有壮志,我如果真这样说,岂不就害了他吗!我喊他“刘兄”,并不是要给自己长辈分,而是刻意要给他降辈分!你们怎么这样不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们难道不知道,咱们这些的当年新科进士,只有先把辈分降下来,才能把官运升上去啊!”

    的确,刘同升中榜时年已五十有一,是同届岁数最大的几个,而柳振民年方十八,也差不多是岁数最小的一个,所以同科的进士们都以“老刘”和“小柳”称呼他俩,又因为两人姓氏接近,且世交深厚,甚至被并称“刘柳”。

    既然并称“刘柳”,那就应该是同辈,最起码也是忘年交,所以柳振民这声“老刘”叫的理直气壮。他这一番煌煌大言,把众人都听愣了,还是陈子龙脑子最快,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讥笑道:

    “得了得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这大神童歪理就是多,要我说,当年和后金和谈的时候就该派你去,让你这么胡搅蛮缠一番,没准儿那辽东失地就要回来了。”

    “那要是要不回来呢?”

    “哈哈,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吗,反正到时你也回不来了!”

    ——————————————
    作者有话说:

    有的历史根底比较深厚的读者可能会问,为什么要给柳振民要选十八岁中进士这么一个非常反常的年纪?

    因为只要对科举制度稍有了解的人就知道(比如我最近),在明代科举中,能够十八岁中进士而且是二甲的,绝对属于超级神童的水平,恨不得得是祖坟上堆干冰冒白气那种,就连洪承畴这种后来的高官还有吴梅村这样的大才子中榜时也都二十三四左右了。

    而反观上一章提到的柳振民同科状元刘同升,按实岁算,中榜时已经50,接着往后排,榜的眼陈之遴32岁,探花赵士春38岁,二甲第一名(传胪)高世泰33岁,二甲第二名刘大年去世较早,查不到出生年月,所以丁丑科前五名进士中榜平均年龄高达38.25岁。

    这个数字当然要考虑到刘同升极大拉高了前五名的整体年龄,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他的父亲刘应秋当年中探花时也已经36了。

    所以,跟这些动辄30+起步的同科进士们相比,18岁的柳振民会不会太年轻了?当然这么年轻自然是有这么年轻的道理的,因为这本书会贯穿整个南明史,所以我特意把柳振民的年纪控制在和吴三桂,李定国,郑成功和施琅等人都接近同龄人的水平上,这样一来,柳振民比吴三桂小八岁,比李定国大两岁,比郑成功大五岁,比施琅大七岁,正好可以以他为支点,把南明后期在东西两个方向的抗清行动串联起来,甚至延伸到更晚的时候。

    对,就是这么巧,这些人他都认识或者都会认识。有人说这不就成《鹿鼎记》了吗?我要说的是,和韦小宝身边的人真假参半不同,本书中大部分人物都会是真实存在且有史料依据的。

    另外和韦小宝那种“小流氓撞大运”不同,柳振民是个很有知识文化的人(中国文化和西方科技都比较懂),有一定的技术能力,也有不少的人脉关系,但就是他因为坚守气节立场的缘故,就不得不被卷入到南明覆亡的历史大潮当中,虽然一次次尝试参与救国,而且也有过一些建树,但只能无奈地伴随着身边那一个个运去不自由的英雄豪杰们,一次次兴师动众,徒劳无功。

    另外,这也是丰富立体一下柳振民的履历背景,除了让他年轻到足以和那些清末明初的那些少壮派大人物谈笑风生几十年外,作为一个明朝末年的低阶官员,崇祯十年中榜的资历也足够让他结交认识那些活跃在明末清初官场上那些官位中高但是次要一些的人物,而其实这些人,再加上成功入关的满汉贵族,才是那个时代政治活动的主体成分。
    第六十章 丁丑群英

    陈子龙“你回不来也不要紧的”的话一说,夏允彝也忍不住接话道:

    “哈哈,妙啊!这样一来,振民自然可以像孔融、祢衡一样名留青史,而朝廷也可省了一份俸禄。”

    众人闻言,一起哄笑起来,柳振民也跟着嬉笑道:

    “啊?我没俸禄了你们吃什么?你们今天吃的这顿南京烤鸭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话正好说到这里,咱们最近是不是也该把同年那些人拢一拢了?大家许久没见,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在金陵聚一聚了。”

    柳振民这话显然是把先帝的殡天说成了“这个机会”,但在座的人不但没有一个拿出君臣大义来怒斥他这种无君无父的言行,陈子龙反而第一个举手表示赞成,夏允彝也是点头附议,于是柳振民又补充道:

    “那好,如此咱们三人中既以允彝兄最为年长,那就请允彝兄发信邀人吧。”

    夏允彝闻言,连忙摆手道:

    “唉唉唉,为什么要让我来挑这个头儿啊?当然是该由你柳神童呼朋引伴啊!当年就属你年纪最小,名次却高,我们这些叔叔哥哥哪个不喜爱你,把你当成个宝一样?你若出来喊一声,大家肯定都来了吗!”

    柳振民这些年官场蹉跎,最不喜提当年勇,也摆了摆手说道:

    “中榜早管什么用?名次高又管什么用?现在不也就属我混的最惨吗?”

    听到柳振民这番醋话,夏允彝笑了:

    “你二十出头就当上六品,还嫌晚啊?虽说这几年没怎么动,但是有多少人,尤其是那些举子拔贡的,到致仕都升不到你这个位置呢!”

    夏允彝说完,陈子龙也一边点头一边附和道:

    “对啊,莫说他们那些举人了,就说老宫(宫继兰)和老刘(刘同升),他俩多大岁数才考上的进士?老刘就不用说了,老宫也是和咱们同一年的进士,然后不到六年他儿子伟镠就又中进士了,一时传为奇谈。天爷,我听了之后可没觉得有多奇,那伟镠侄儿可比你还大八岁呢,等于中榜的年纪比你大了足足的十四岁!他俩要是奇谈,你岂不就是千古奇人了?你看这和谁说理去?”

    和他们同科的宫继兰和他的儿子宫伟镠是有明一代都数得上的科举名人,他们家祖籍北直隶静海(天津静海),但长期生活在南直隶泰州(江苏泰州),号称科举世家,这一对父子均中进士便是一个显眼证据,而且他俩中榜的科次相差只有两科,自然成为一时美谈。

    陈子龙拿宫家父子举完例后,又接着说道:

    “而且啊,咱们这些人,只要考上了进士,那别管排第几,将来史书,至少是县志,最次也是家谱上,那起码都是要写几行的!你要没这进士出身,将来家谱上也就记个名字。可如今不同了,你中了皇榜,才十八岁就名震家史了,我说你就知足吧!”

    柳振民听了这些话感觉颇为受用,于是态度一转,频频颔首说道:

    “也是,名次再高,高得过老刘?现在不也被踢回老家丁忧去了?我还有个六品官当,也算过得去了。再说那高传胪,当年据说被从状元顶到了传胪,人家不也挺看得开的吗?之前本来在湖广提学道任上干的好好的,去年说辞官就辞官回乡讲学去了,真可谓是不为俗事所累啊!”

    柳振民口中的“高传胪”便是那位据说因为是东林名人高攀龙的侄子,所以被从第一顶到第四的高世泰。按说一般人要是状元被人顶掉了,多半得被气死,但他这人似乎颇为淡泊名利,对大部分东林党很感兴趣的官场仕途不太感兴趣,反而对东林学派的另一大传统讲学非常上心,之前在湖广提学道(明朝各省按察使佐官按察副使、佥事的分道之职。湖广置二人,余皆一人,督理一省学校教育及各种文化学术之事)任上传播学术,督促学政,政绩颇为斐然,结果去年突然就向朝廷辞官,选择归隐家乡讲学,过起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当然他这种淡泊可能和他亲身经历过叔叔高攀龙被逼自杀的经历有关,这件事在此暂且不提,说完高传胪,柳振民又看了看陈子龙,再一次把话头扯到了他的头上:

    “还有那位赵探花,当时和老刘一起因为杨嗣昌夺情的事情被贬官出京了,他倒没辞官,现在职务又慢慢熬上去了。我一直说,本来没有他的话,我觉得子龙兄是当探花的最好人选,结果人家长得比你英俊,诗文也不甚弱于你,一下子把你顶到三甲去了,你也算是运气不好吧。”

    赵士春便是他们那一科的探花,是弹劾过张居正的名臣赵用贤的孙子,之前和状元刘同升等人一起进谏杨嗣昌夺情,号称“长安五谏”,赵探花还特地拿出祖父当年的“纪念品”举例说事,结果也被贬官到外省去了,不过前几年又复职了,如今已是左中允。

    而陈子龙闻言,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我一个三甲的同进士,补什么探花?我看你是想说你自己吧?本来咱们那届就属你个子最高最显眼,若不是模样差了几分,这探花郎本来非你莫属啊!”

    众人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柳振民跟着笑了一会儿后,却突然流下了眼泪:

    “唉,若是大年还在,那就......”

    ——————————————
    作者有话说:

    最近突然被一个令人震撼的灵感选中了,因此我要搞一个中国某朝历史背景的潜在超级大IP去,我知道这话有点吹牛,因为我之前的作品都没有什么太大反响,所以这种表态简直就是拿着根杠杆就要撬地球。但不知为什么,我这次就是这么有自信,而且不仅准备了我的自信和我的文字,连资金我也准备出来了。

    如果愿意的话,诸位可以去小破站关注我的账号“六镇民”(以后可能改名,但大概里面始终会有“六镇民”),等到我心里的那个超级IP做好后,诸位就能在小破站第一时间看到这个我自认为的大爆款并给予指教了。

    当然,这本书以后也一定会更,就像我之前北齐的那几本一样,实际上,我开的每一本书的整体架构和总体情节都已经酝酿好了,但我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没人看跟当众独白一样实在没什么意思(多么像Eason的《浮夸》)。

    我不是指望着靠水本书混俩小钱的人,或者是把小说当日记的墨客,我要的是这个世界在我面前低头——看我写的书。而我相信,在我心里的那个超级大IP搞出来之后,无论我之前写的哪一本书的热度都会立刻翻个几十倍的。

    另外起点《奈何穿在帝王家》那本书的评论区里贴了张高徔的立绘,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六十一章 命运万变

    柳振民说的这个人名叫刘大年,是他们同科排名第五的进士,结果名次高走的也早,崇祯十二年时,他奉命去南京办事,结果回京路上在历城遇上清军入关屠城,不幸遇难。

    “大年真是可惜了,我当年被贬,他奉旨巡视,我俩一起南下,在路上他还不断开解我,说等着我回京城时再一起喝酒,结果没想到回去的路上他就罹难了。”

    柳振民和刘大年年齿相近,又私交甚好,所以每每提起他就泪流满面,这次又是一边流泪一边长叹,陈、夏二人也心下惨然。三人沉默良久,最后不约而同地往地上洒了一杯酒,算是祭奠这位同科好友。夏允彝撒完酒,更感叹道:

    “唉,大年若是不死,自当有一番作为啊!”

    陈子龙闻言,却苦笑一声道:

    “恐怕未必,纵然文武双全如卢尚书者,不也死的莫名其妙?大年纵然侥幸不死,现在大概也只能和我们一样罢了。”

    卢尚书便是大名鼎鼎的卢象升,正好也是战死在崇祯十一年清军的那次大入塞中,众人听了这话,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柳振民又想起另一位命丧兵戈的同年:

    “还有老王,本来当着重庆知府,干的还不错,听说他还挺会抚御下属,结果赶上张献忠打到那里,他誓死守城,不肯投降,但拼了命顶也没顶住,还是被张献忠打进城来,最后给活活剐了。”

    这老王就是他们这科二甲的王行俭,和唐代的名将裴行俭一个名字,中榜后没几年就被派到重庆当了知府,本来也算是仕途顺遂,结果很快赶上了张献忠大军攻城,他坚守不降,抵抗的还颇为顽强,结果城破后被张献忠活剐而死。

    柳振民说完王行俭,又叹了口气:

    “唉,这世道,福祸难料啊!本来读书人都盼着能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但他们几个要是没考中这进士,兴许也就不用死了。”

    陈子龙听了这话,拍了拍柳振民的肩膀,慨然道:

    “天下事多,孰能逆料?再说了,咱们这些读书人,一辈子的指望都在这功名上,难道能说不考就不考,考中了说不当就不当吗?”

    夏允彝也表示赞同道:

    “是啊,咱们这几个读书人啊,只知道忠孝节义,是转不过脑筋来的,而且这八股写多了脑子就容易直,像我这样中榜晚的尤是。要说咱们这一科会混的,还属那榜眼陈之遴。”

    柳振民一提起陈之遴,立刻来了精神,马上高声应和道:

    “那是,能把自己亲爹给鸩了的人,能不会混吗?”

    这陈之遴便是他们这一科的榜眼,更是一位敢作敢为的当代英雄。就在引发柳振民以及刘同升、赵士春等人被贬出京的这次清兵入关过程中,陈之遴的父亲,担任顺天巡抚的陈祖苞,因在清兵入侵时失职,被革职逮捕,关进牢狱准备论罪。而据称陈之遴为了和他爹撇清关系,竟干脆把他爹给鸩(毒死)了!

    当然,“鸩爹”的说法也只是一家之言,不排除是他爹自己一心求死,陈孝子只不过是提供了点帮助的可能性,或者干脆就是他爹因为内心冤抑,自己找的毒酒。但反正是三人成虎事多有,人言可畏未必无,陈之遴自此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鸩爹孝子”,名声臭了一大半,而且官也丢了,还是崇祯先帝钦此的“永不任用”。

    按说陈之遴和钱谦益、吴梅村的关系都不错,所以柳振民和他也算是隔了一层的朋友,但可能是对陈的为人有些隐约不喜的缘故,柳二素来对他的观感不是太好,所以也不介意对他多踩两脚,恨屋及乌,更把话头引向了另一位和他还有陈之遴都有些交情的人身上:

    “说起来,这陈榜眼不是和癸未科(崇祯十六年)的陈探花陈名夏关系不错嘛?我听说,北京城破前十天,这陈探花还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结果未果,等李闯进京之日,这位陈探花又上吊自尽,结果还是未果。”

    陈子龙闻言,抚掌大笑道:

    “好家伙,这大男人上吊自尽还能未果呢?是买的麻绳不够结实吗?还是这陈探花中了榜不到一年就吃胖了?他上吊自尽未果,那先帝怎么自缢殉国一下子就果了?”

    说到这里,大家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丝毫没有表现出拿先帝一起开涮时本应表现出的避忌。而从这二陈身上,三人又扯东扯西地聊了甚久,说了许多当年中榜时的往事,末了末了,陈子龙突然感叹道:

    “当年让洪武爷弄出‘南北榜’的那届科考就是丁丑科,我们这届也是丁丑科,不知我们这一届以后会不会也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南北榜”便是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因为南方考生被录取太多,进而怀疑考官舞弊,导致他大杀特杀的那届著名科举,而柳振民一听这话,不禁笑道:

    “咱们这届殿试的名气虽不能和“南北榜”那次相比,但同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不到两年就全都被罢职降职,这还不算惊天动地啊?人所皆知,这科举本就是为了取士,结果取来的前三名全给罢掉了,咱们这一届丁丑科可以说是给废掉了大半!”

    本章细节勘误:这里说一下,崇祯十年丁丑科二甲第二名刘大年,他的去世年份有两种可能,我目前无法确定是哪一种:

    一是1639年,在柳振民被贬出京之前,刘大年因奉旨出京死在山东历城(为第四次入关劫掠清军所杀);二是1642年,在柳振民被贬出京几年后,刘大年因奉旨出京死在山东历城(为第五次入关劫掠清军所杀)。

    具体是哪一次,可能要看历城到底在清军的哪一次入关劫掠中被屠城。而这里之所以写成刘大年和柳振民一路南下,在南京分别后才死,是为了体现他们之间同科的深厚友情。

    顺便一提,崇祯十年丁丑科(1637),也就是我设定柳振民中进士的这一科,还真是大有文章的一届科举,因为这一科的301个进士们,后来因为赶上了明末清初的天翻地覆,或者说是天塌地陷,纷纷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在大时代前的各种选择很值得细细品味:

    首先,这一科出了堵胤锡、陈子龙和夏允彝这三个比较著名的抗清志士,有这三个同科的民族英雄打底,可以说丁丑科是颇为壮怀激烈的一届。

    其次,这一科不少人的人生都颇为起伏,尤以状元和榜眼为甚:两人都因为受清军第四次入关的不同影响而离职回家,状元刘同升后来抗清病死,而榜眼陈之遴后来主动投清(而且他投清后还做出过一项惊天动地,“刨祖宗坟”的提议),不过最后也病死了,但是是死在东北的发配地,这就和《红楼梦》的某些版本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且这俩人很有意思:刘同升的老师是东林三君子之一的邹元标,准岳父是“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而陈之遴据说是《红楼梦》里贾雨村的原型,后面我再讲到吴梅村写《石头记》的剧情时也会提到他。

    再次,这一次科举对有些进士来却不啻于一道催命符,多名外放、外派进士都因为公事殒命,如刘大年和王行俭,可以说这些人如果没考中这个进士的话,可能反而不会这么早走,确实是福兮祸所依。

    所以这一科可以写的确实很多,但因为进士(及同进士)加起来一共301人之多(如果再,加上柳振民就是302人),数量庞大我没法一次写全,有的人的资料也很模糊不清,以后慢慢写吧,这一科的不少人物后来都会出现在柳振民的一生经历里,本章估计也会随着阅读的深入反复修改的。

    顺便一提,经过这段时间的阅读思考,从这里开始我决定让剧情更流畅一些,以后历史大背景的介绍及真实人物的详细介绍我就尽量放在“作者有话说”和另外单开的历史杂谈书籍视频里了,在正文里只做简单叙述。
    第六十二章 教子有妨

    陈子龙和夏允彝听了柳振民的话,都不吭声了,片刻后,还是陈子龙首先说道:

    “看来这书读得好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要不然怎么咱们这科前三名都受了不少挫折?反倒是像我和允彝兄这等脑子慢的,虽然名次靠后,无非也就是从底下慢慢往上熬,倒是没受什么大起伏。”

    柳振民点了点头,又指着一直在一旁安静听话的夏允彝,还有难得一直没有插嘴的柳平章感慨万千地说道:

    “这读书读得好未必是什么好事,那说话说得多就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了,(刘)大年和(王)行俭是因为读书好送了命,我是因为说话多倒了霉,唉,只盼着将来这些孩子们能一辈子顺顺遂遂的,不太机灵也不要紧,没什么大志向也不要紧——‘但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当然当不上公卿就更不要紧了,能活得平安无恙也就足够了。”

    夏允彝作为三人中岁数最长的,听了柳振民这番有些丧气的话,一边安慰他“你今年才二十五岁,何至于此?”,一边对着大侄子柳平章说道:

    “平章啊,你可别听你爹的气话,你爹当年是不世出的神童,你们柳家又是诗书传家,今后就指望你将来也能中个进士,最好再进一步,像你刘师叔祖(刘同升)那样,中个状元,为你爹争口气。”

    柳振民被这话一引,看向儿子,却只见他正忙着自顾自吃,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原来刚才一直没吭声是因为嘴里就没停过吃菜——而且他自己吃得香也就罢了,也不说给自己这个亲爹夹两筷子,反观人家的儿子夏完淳,对他爹那是孝顺备至,一直认真听讲,不时添酒夹菜,一双手就没停过,跟自己儿子这张没停过的嘴一比,高下顿时立判,立感十分不快,一时心头火起,便打下了柳平章手里的筷子,对着他厉声教训道:

    “不孝的东西!就知道吃!将来长大了也是个饭桶!你看看你完淳哥哥,好好跟人家学学什么叫孝顺!”

    柳振民这边怒火万丈,可柳平章却不慌不忙,正仿佛煮酒论英雄时的刘皇叔一样,一边缓缓捡起筷子,一边从容不迫地回答到:

    “父亲,我年纪小,北京那边的事情也不大记得了,但我听说您在北京家中时,也常噎得祖父他老人家说不出话来,气得祖父常骂‘孝顺的不在身边(柳振民之兄柳兴民长期戍守辽东),在身边的不孝顺’。怎么这一到了这金陵,您这在北京不孝的儿子反倒教起我了当南京孝子来?”

    柳振民没想到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顶嘴,陈子龙更是忍不住掩口窃笑,更觉丢了面子,便狠狠打了柳平章屁股一下,又骂道:

    “孽畜,还敢胡言!”

    柳二打完,习惯性地撸起了袖子,窝着的一肚子火正待发泄,但转头一看陈夏二人都在桌上,当着两个好友的面,总不好放开手脚打儿子,只能顺势叉起腰,先转移话题道:

    “允彝兄,你说你那两个(班)婕妤(蔡)文姬一样的女儿,怎么都嫁给嘉定侯家了?也不说留一个给我当儿媳妇,好教教我这逆子怎么孝顺父母。”

    原来这夏允彝除了夏完淳这个独子外,还有夏淑吉和夏惠吉两个女儿,也就是夏完淳同父异母的大姐和同父同母的二姐。夏家这两位千金都是松江一带著名的才女,而且作为女子却有表字,一字“美南”,一字“昭南”,并称“二南”。而巧合的是,淑吉的丈夫侯文中和惠吉的丈夫侯智含,也是堂兄弟关系,都是出自在嘉定那里小有名气的侯家,等于是亲姐妹俩嫁给了堂兄弟俩。

    而夏允彝平生得意的一件事就是二女一子教养的好,听了柳振民的话,不禁抚须笑道:

    “平章小小年纪便如此机灵聪明,将来必成大器!我如果还有待嫁的女儿,自然是要考虑他当女婿的。但他才多大啊?比完淳还小!我二女儿出嫁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吧?你要跟我结亲家,那得你亲自上阵才有可能啊!但就算我答应,你夫人答应吗?”

    柳振民闻言也笑了,因为同科大部分进士都比柳振民年长,有的甚至岁数都能当他爹了,就比如夏允彝。而柳振民又一向以兄长之礼对待陈夏这两位好友,又因这两人都是考了多年才中的进士,所以对年纪轻轻就能中榜的柳振民也十分欣赏,尤其是比柳振民大了二十三岁的夏允彝,当年在北京时就曾开玩笑说要招柳振民当女婿。
    第六十三章 松江之水

    但在这一片“招女婿”的嬉笑声中,陈子龙却有些伤感:

    “我倒也有两个女儿,也没嫁人,可惜却招不了你这儿子当女婿。”

    陈子龙的确也有两个女儿,但都早逝,柳振民见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便又打了儿子一下,然后突然鬼使神差地对着陈子龙说道:

    “子龙兄,你莫担心,我这儿子调皮得很,若他以后敢忤逆不孝,到时我定要打杀了他,你便随便挑一个令爱给我当儿媳,咱们两家也正好结个地下亲。”

    柳振民这话说的非常莫名其妙,如果是关系寻常的人,甚至会觉得这是在故意捅人家心口的痛处,话一出口,柳振民自己已经先后悔了,便赶紧避开了陈的目光,可又放心不下,于是又偷眼向陈闪闪烁烁地看去。

    柳振民局促如此,但柳平章却满不在乎地说道:

    “父亲,你要是真下得去手便下,反正子龙叔相貌堂堂,想来二位姐姐也一定相貌不差,你若打死了我,随便求一位姐姐配了我便是,我心甘情愿,我满心感念,正所谓‘严父棍下死,做鬼也风流’,来吧,您现在就打吧!”

    柳振民又好气又好笑,但转眼见到陈子龙也被这无忌童言逗笑了,便干脆说道:

    “完了完了,这儿子我是教不了了,允彝兄,哪一日我便把他送到你家里去教养几年,有他完淳哥哥这样的榜样在,多少也能学个几分吧?你若是不答应,干脆我今日便打杀了他,既然在地上不能和你结这样的亲家,便在地下和子龙兄结那样的亲家罢!”

    柳二说罢,又作势要打,夏允彝和陈子龙不禁哈哈大笑,而柳平章见状不妙,又一次赶紧躲到了最疼他的夏伯伯后面,探出个头示威般说道:

    “父亲,您若一定要送我去,我便去,只是恐怕以后您每日回家要自己亲自下厨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好生奇怪,放下手来问道:

    “怎么,送你去,又不是送你娘去,你不在家我就成了光棍儿吗?”

    只见柳平章仰着头,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这个您大可放心,我去哪儿我娘便一定跟去哪儿,您可以自己问问她,她是跟我还是跟您。”

    众人闻言,又一齐笑了起来,夏允彝笑得最厉害,几乎被口中的酒呛到,柳振民见状,忙上去又是轻拍后背又是小心劝告,而夏允彝缓过气来,只是微笑道:

    “这么浅的酒杯怎么能呛得着我?简直和我们家乡那边的松江塘一般深浅!这若都能呛死我,除非是我自己非要呛死在这里面!”

    同为松江人的陈子龙也笑道:

    “哈,没错,我看塘桥(松江地名)那边的河都比那松江塘深些,要呛死也只好死在那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允彝和陈子龙本来说的是玩笑话,但不知怎的,柳振民突然对这两句戏言在冥冥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也没太在意,于是大家继续推杯换盏,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柳振民突然注意道陈子龙悄悄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说要去如厕,推门便走了出去。

    柳二心领神会,过了片刻也找借口出去了,果然,就在门外的一个僻静角落,一眼便望到了静静等在那里的陈子龙。

    ————————————
    作者有话说:

    陈子龙后来和夏允彝是一个死法。

    夏允彝其实死的有些悲壮,但和陈子龙相比,也可以说夏死的有些不值,就看你怎么看了。

    一个更加悲壮的事情是,夏家和他们的姻亲侯家,在后来的抗清历程中,男丁应该是几乎死绝了(夏家男丁本就稀少,而侯家经历抗清,应该也不剩几个了)。

    当然这种地主阶级士大夫多少还能留下个名姓,而平民百姓的人命损失就更不知凡几了,他们的生离死别又有谁来记录呢?

    就比如在后来金李反正过程中的南昌围攻战中,八旗军把掠来的江西妇女分给各营,“各旗分取之,同营者迭嬲(轮流发生)无昼夜”。这些女性“除所杀及道死、水死、自经死,而在营者亦十余万,自愿在营而死者,亦十有七八。而先至之兵已各私载卤获连轲而下,所掠男女一并斤卖。其初有不愿死者,望城破或胜,庶几生还;至始知见掠转卖,长与乡里辞也,莫不悲号动天,奋身决赴。浮尸蔽江,天为厉霾。”

    谁又来为他们留下名字呢?
    第六十四章 陈柳遗韵

    原来这陈子龙出门后就待在这街角,一直往柳宅门口巴望,打量着柳二出来了,而夏允彝没有跟着,便赶紧拉住柳振民低声问道:

    “她怎么样?”

    这个“她”不可能是别人,自然就是目前住在钱谦益府邸里,之前姓杨如今姓柳那位,而柳振民昨天才刚见过她,自然也如实答到:

    “昨天刚见过,挺好的。”

    这当然是实话,只不过柳振民没提昨天是因为墨兰那档子事才见到的柳如是,当然陈子龙也不关心这个,听了柳二的话,似乎颇为欣慰,然后仰起头望着天说道:

    “她好我就放心了。”

    陈子龙看天,柳振民看他,只觉得他的眼神明显不对,心想你要是真放下心了也不至于特意使眼色让我出来了。果不其然,陈情圣眺望天空没多久,就又微微叹息道:

    “可惜,终究是有缘无分。”

    柳振民一听这话,乐了,知道他终究是忘不了她,于是拍了拍陈的肩膀,以知情人的身份很直白地说道:

    “嗨,你就莫拿什么缘分当推辞了。有缘无分?钱世伯和如是姐之间有什么分啊?是年岁相近啊还是相貌般配啊?是‘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还是‘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啊(钱谦益和柳如是之间的玩笑情话,钱谦益头白肤黑,柳如是头黑肤白)?但是人家钱世伯能豁得出去,人家可以以堂堂礼部侍郎之尊,不理世俗议论,毅然铺开阵仗,娶个青楼女子回家,还日日捧在掌心里当块宝一样,更不介意如是姐之前和你那段名闻江南的韵事,更不在乎如是姐更早之前还给那位周大学士当过小妾,那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这个人。子龙兄,换成你,你豁得出去吗?”

    柳振民说的有理有据,只一段话就把陈子龙问的哑口无言,毫无还口之力。但他沉默许久后,心下到底难平,于是又仰起头看了看天,然后扭过头看着柳二反问道: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他豁的出去,我豁不出去,我跟他没法比。只是我豁不出去,你就豁得出去?”

    柳振民心想你们俩为柳如是豁不豁得出去关我什么事?我明明是和墨兰有事,我豁也是为她豁,不过说实话我现在还真豁不出去,不然我早就领着她回家和冯慧摆明车马了,这不就是不敢么。

    当然这句话更没必要对陈子龙说,柳振民只是降低了些声调,改为安慰劝解:

    “嗨,可这话又说回来了,子龙,咱拍着良心说,就算你能豁的出去,估计也没什么用。第一,钱世伯家里没人能管他,而你老娘还在,你得听话尽孝啊,当年在松江南楼上你不就是顾忌这个吗?这究竟是摆在眼前躲不开的;第二,咱坦白说,如是姐也的确太能花钱了,也就钱世伯这样的能供得起,你吗,多少有点艰难。”

    柳振民这说的还是实话,因为陈柳二人最后掰了的原因不仅是因为陈的母亲妻子不同意,也部分在于柳如是的确太能花钱,陈子龙虽然家境不错,但供养这样的散财童女到底还是囊中羞涩。

    陈子龙听了这第二段大实话,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后,好像又有了些释然:

    “嗨,我中榜晚,家境也不过尔尔,确实。”

    柳振民也不知道陈子龙是不是真的这样想,毕竟他中榜这七年来也没见他怎么发财,当然自己和夏允彝也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陈子龙是不接着装情圣了,这件事眼下似乎是这么过去了,于是柳振民勾着陈子龙的肩,一边接着安慰他一边一起回了屋。

    夏允彝见二人这么久才回来,心里估计他们应该是谈了些什么事情,但也没有多问。两人落座后,大家又闲扯了几句,吃喝了几口,酒足饭饱之际,天色也渐渐晚了,于是陈夏三人便适时地起身告辞回借宿的庙里去了。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柳振民说道:

    “今年事多,清明节也没去松江,等过一段闲了,我便带着夫人和儿子去法华汇给徐师公扫墓,如果二位兄长到时还没有来南京做官,我就顺路去拜访你们。”

    夏允彝拍了拍柳振民的肩膀:

    “能来最好,实在太忙来不了也无妨,徐大人那里自有家人四时祭扫,我们也是常去拜祭的。”

    柳振民点了点头,他口中的这个“徐师公”便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大学士徐光启,因为柳振民的父亲柳树生是跟着徐光启研究火器的弟子之一,所以徐光启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了柳振民的师公。

    送走陈夏三人后,柳振民回到屋里,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等看过了徐叔公,也该去嘉定看看孙叔叔了。

    ————————————

    作者有话说: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徐光启的这个徐和如 海大名鼎鼎的徐家汇的徐是一个徐,事实上法华汇就是今天的徐家汇,就是为了纪念徐光启才改的这个名。

    大概徐家的后人会很想得到这笔拆迁费吧,哈哈。

    另外柳如是也挺有意思的,按照目前的记载,她可能挺能花钱,和陈子龙没成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当后来为了支持反清复明,以及丈夫钱谦益入狱受困的时候,她也同样能够不吝财帛,大把花钱支持抗清和捞丈夫出来,因此也可以说柳如是有相对正确的金钱观吧。

    而陈夏柳这三位同年进士的聚会到此也终于告一段落了,这场聚会林林总总写了不少,有些拖沓,但丁丑科的这些人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的,另外明代的科举也着实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实际上它是中国科举选拔制度的最高峰,在明代中后期甚至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当然既然是潜规则,也就经常有例外,不过在隆庆-天启这四朝,这条潜规则执行的最为严格,真的几乎是没有例外)

    而进入清代以后,为了照顾八旗子弟当官管事,清廷给了他们大量提拔优惠(不知和明代宗室不能当官,“纯养猪”的做法相比孰优孰劣?),从而挤占了大量员额,导致实际上汉人科举的含金量被大大削弱了。

    而讲完这场聚会后,本书的剧情又该继续往下进展了,吴梅村又该露面了,而一位和吴梅村还有柳振民都有重要联系的著名女性——也是柳振民在心里心心念念记了半辈子的一个人——马上也要登场了。

    有个事情,就是古人都是虚岁(出生就算一岁,然后有的时期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啊,没有仔细研究过,只要过了农历年还要给你再加一岁,所以极端情况下,比如你是阴历十二月生人,可能转过年后就算二岁了,而实际上这时你出生还不到一个月)。

    而我比较懒,写书大都是按实际年龄算的,比如柳振民虚岁二十六,我一直按实岁二十五写。

    最后,结尾这个孙叔叔,等到各位看下一章的时候,大概能猜出来是谁吧?这也是一位明末的名人啊。
    第六十五章 敲山震虎

    一想到孙叔叔,柳振民不禁又忆起了当年在京师诏狱里的那一幕:那时还很年少的他,化妆成送炭的童工,和那位蓝眼睛的汤叔叔一起混进诏狱,去看望第二天就要被问斩的孙叔叔。一想起这一幕,当时孙叔叔紧紧握着他的那双大手仿佛温度犹在,自己的手背似乎到现在还能感受得到,这使得他非常痛苦。这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但又不想回忆的一幕,所以他拼命地摇着头,试图暂时淡忘掉这件事。

    本来这是很困难的,但正巧这时冯慧回来了,见家里桌上一片碗啊碟的,十分奇怪,就盘问起他来,顺带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所以他刚才的拼命淡忘就起了一点作用,总算把那件事从心头滑开了一些。

    冯慧又问了问儿子,确认今天来家里吃饭的确实是陈、夏两家的三个男人,这才放下心来,坐下来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问道:

    “你那子龙贤兄没问你那如是堂姐的事?”

    女子到底是八卦一些,不过这也帮助柳振民从痛苦的回忆中勉强摆脱了出来,于是借着老婆的话头儿,进一步转移思虑道:

    “当然问了,能没问吗?诶?你不是一向看不上钱夫人吗?平日里一口一个青楼女子漂白上岸的。好家伙,今天倒叫起人家堂姐了,直接给我和她联宗了。”

    冯慧也不答话,只是接着说道:

    “好家伙,这柳如是嫁给钱世伯都几年了,那陈子龙还念念不忘呢?”

    柳振民作为男人,自然和陈子龙十分共情,只叹了口气,便顿挫咏叹道:

    “唉,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结果他这词还没背完,就被冯慧直接打断了:

    “嘿嘿嘿,他们俩这余情未了,你又要和谁当双飞客啊?还什么生死相许?告诉你,那也就是陈嫂子脾气好,要是我老公天天背着我惦记别的女人,还是一青楼女子,我非……”

    柳振民对自己吟诵刚上兴头就被打断十分不满,又觉得这话意思有些不对,一时口快便反问道:

    “你非什么?”

    冯慧看着靠着墙斜放的那支鸡毛掸子,声调如常地说道:

    “我非打断了他的腿不可。”

    柳振民听了这话,不禁想起了墨兰,顿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但随即又自我安慰道墨兰不过是钱世伯家班里的歌伎,向来卖艺不卖身,如今送到阮大铖那里,也只是学戏,所以绝算不得青楼女子,顶多就是个卖唱的,因此自己的腿也绝不在需要被打断的行列之内,一双腿脚这才恢复了几分力气。

    因为柳二父子都吃过饭了,正好冯慧近来也想着要轻体,干脆也不做晚饭了,只吃了两块点心,又咽了一点水果就当饭食了,果然,没过多久就饿了,但她又不想再吃东西,索性早早上床睡觉,还非要拉着柳振民一起。

    二人躺上床后,冯慧倒是入眠很快,没几下呼吸便开始变得有节奏起来,可柳振民今天忙了一天,又和老朋友们聊了这么久,想起许多往事,精神还很亢奋,一时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这时又突然想起了刚才饭桌上提到的师叔刘同升,想起今天饭桌上各种忤逆的儿子,便推醒了已经睡着的冯慧,对她说道:

    “夫人,我今日和那两位兄长谈天时忽然想起一事,你说咱们要不要把平章这小子送到我江西刘师叔那里待几年?这小子在这里整天忤逆,嬉戏废书,让你一人天天盯着也是愁人。我那位刘师叔你是知道的,从小便是认真读书,更是和我同科的状元,我小时候就被我爹送到他那里管束过。他教育子弟的本事很好,要不我怎么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如今他在家闲居,如果新君召他入朝自然最好,那他在南京就可以教教这混小子;如果他不出山,那咱们索性就把儿子送到江西他那里去。那吉水县真的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让他在那里待几年,没准儿就跟我一样成才了。”

    冯慧和柳振民是真正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俩本质上一样,都是沽名钓誉、名利心很重的人。就冯慧而言,她当了进士女儿(冯慧之父冯跋当年也是进士)和进士夫人犹嫌不足,一直想再起码当一回进士母亲,实现自己人生的“进士三连”,因此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心动。可是一想到要把独子从身边送走,心中又难免有些不舍,于是略微盘算一下后,对着柳振民试探性地说道:

    “其实允彝兄的夏家和子龙兄的陈家家教也可,况且松江还近些。”

    “只是他们俩名次欠佳,还不如我。”

    冯慧闻言叹了口气道:

    “刘师叔的名次倒是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大明的状元么,只是中榜的岁数又太晚了,要是咱儿子也五十岁才中状元,咱俩到时都快七十了,他一五十岁半大老头儿,到时再穿红着绿地骑着大马来见咱俩,那成什么了,老莱娱亲?”

    柳振民听了这话,想起中榜那年刘同升已有些花白的头发,还有到咽气也没见到儿子中榜的国子监刘师祖——老刘探花刘应秋,一时间也踌躇起来,不吭声了。

    冯慧见夫君不答话,知道他心里也犹豫,便劝说道:

    “要不你还是先写封信到江西问问吧,看看刘师叔他怎么说。”

    柳振民其实心里对送走儿子也是非常不舍的,毕竟膝下承欢的目前就这么一个,就这么送走了定然会空落落的,听了冯慧这话,也就坡下驴地同意了,于是约定这几日闲暇时便把信写好寄出去,接着二人就一起闭眼睡下。

    第二日早饭桌上,柳振民免不了又教训了儿子许多“仔细用心读书”,“常思圣人教诲”的正道至理,更是一脸的父道尊严,满口正气。

    可他自己心里却是实打实的“事三百,思务邪”,一脑门子全是找吴梅村一起看房买房,以便早日把墨兰从石巢园里接出来金屋藏娇的花花心思,于是离开家刚上衙待了没多久就又找借口溜了出去——反正如 司和同事们也习惯了——然后便直奔吴梅村供职的詹事府而去。

    结果等他兴冲冲到了詹事府大门口,这吴伟业还没见着,先撞见了正要出门的詹事府头头姜曰广(同时掌南京翰林院)。柳二见状,赶紧恭恭敬敬地低头立在一旁,想糊弄蒙混过去,但姜曰广却对他有些印象,而詹事府和兵部素日里又没什么公务往来,今日却见到他在办公时间跑来这里,心中好生奇怪,便停下来问道:

    “你,你叫什么来着?我前几日在钱大人的游船上还见过你,你不是兵部衙门的人吗?这办公的时辰,来这里干什么?”
    第六十六章 拉人看房

    柳振民万没想到自己摸个鱼都会被詹事府的官长撞上,而且这姜曰广和自己的大领导史可法素来是说得上话的,因此自己翘班的事情很可能一不留神就会漏到史大人那里,而现在自己又处于即将被提拔的关键时期,于是慌乱之中变得有些结巴:

    “我来……下官来……下官来这里找吴伟业吴大人谈些公务!”

    姜曰广听了这话,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柳振民一番,略显怀疑地问道:

    “你找吴伟业谈公务?他一个油瓶子倒了都不管扶的,你找他有什么可谈的?”

    吴梅村虽然目前级别还不算太高,但毕竟是当年皇帝钦点的榜眼,所以在姜曰广这主官账上也是挂了号的,因此对他的大概情况自然心里有数,柳二刚想蒙混就被揭破,面对质问,只能继续支支吾吾,而姜大人又乘胜追击道:

    “再说了,你个兵部的官员,和我们詹事府又有什么公务相干?来,说与我听听。”

    詹事府和兵部真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柳振民被这一问逼的更加张口结舌,根本答不上来,急得几乎冒汗,眼看就要被拆穿。

    但事情突然峰回路转,这姜詹事显然有其他要事,懒得继续盘问他,见他半天不答话,也不继续细究了,而是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来:

    “算了,你的事也归不到我管,对了,你们史大人今天在衙门上吗?”

    柳振民闻言,如蒙大赦:

    “在,在,早上还看见了,没听说又出去了。”

    “好。”姜曰广边说便走了出去,看样子就是要去找史可法谈事,柳振民赶紧又恭敬地立在了一旁,直到姜曰广离开了视线,才终于放下心来,这才直奔吴梅村的那间屋子而去。

    吴梅村此时正和几位同僚们坐在屋里办公,见柳振民在上衙的时辰跑来了,十分奇怪,张口便问他干什么来了,柳振民也不答话,只上前一把拉住他道:

    “吴兄,小弟今日有要事要拜托你,你快与我出来商议。”

    吴梅村见柳振民嘴上如此客气,但下手却又格外有力,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便努力挣脱道:

    “贤弟,愚兄今日公务繁忙,不如等中午歇息时再说罢。”

    吴梅村想打套脱身拳,但柳振民分毫不允,只因他早已是欲令智昏,想买房藏娇想的都快要发疯了,恨不得今天就把宅子的事情敲定,情急之下竟立地发起蛮来,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手上直接把吴梅村紧紧箍住,直接就往门外拖去。

    吴梅村被柳振民猛然箍住,心里吃了一惊,自然想要挣脱,但他是个江南的文弱才子,哪里抵得住柳二这北直隶大汉的气力?又当着一屋子同僚的面,不好高声叫喊,只得被逼就范,被连拖带拉弄了出去。

    如此,柳振民便把吴梅村拉到了詹事府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见四下无人注意,方才松开手,换了平日里的惯常口气说道:

    “老吴,你今天有事没有?没事就跟我出去一趟。”

    吴梅村这才挣脱开柳振民蛮不讲理的臂弯,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低声喝斥道:

    “你这北蛮子,跟你大哥一样,不动口还直接动手了!还让我跟你出去一趟,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先帝国丧期间,你天天到处瞎跑个什么?不怕人说你不守臣道?”

    柳振民面对吴梅村君臣大义的责问,却一脸振振有词道:

    “噢,我瞎跑,你没跑?合着那天我在钱世伯府里撞见的是个鬼?再说了,我今天不是瞎跑,我是要让你陪着我买宅子去。”

    吴梅村听了这话,满脸狐疑:

    “买宅子?你?老天,如今这南京城里宅院的行市你是不知道是吗?凭你买,你也配?你是不知道你一个月俸禄多少钱了还是不知道你北京家里有多少积蓄了?”

    柳振民自从赚了阮大铖的那笔巨额笔润(稿费),已经今非昔比,一脸不屑地直接爆粗道:

    “X,还XX俸禄,告诉你,这年头靠俸禄,老婆孩子不饿死就算托了福了!积蓄?积蓄就更别说了,你知道的,我爹那真是一心扑在大明江山上,闲钱花在枪炮火器上,位卑未敢忘忧国,金山银山眼前过,从来是一文钱都不带往家里带的,眼里哪还有我和我哥这两个亲生儿子!不瞒你说,我当年成亲的彩礼钱还有一大半是靠我哥从辽东寄回来的呢!”

    吴梅村听了柳二这番话,更狐疑了:

    “嗯?不靠俸禄,也不靠家里,那你靠什么?老实交代,你哪里来的钱?”

    柳振民摆了摆手,又甩了甩袖子,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道:

    “你管我哪儿来的呢!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朝廷饷,自己想办法赚点儿钱还不行吗?”

    吴梅村也抬起手来:

    “唉!这我可不能不管,别到时莫名其妙成了跟着销赃的了。”

    柳振民见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坦白道:

    “好好好,你吴大才子为人小心,爱惜名节,那我实话告诉你,我柳振民卖文为生,我靠卖文赚了点润笔费,买房钱,行不行?”

    吴梅村终于探出柳二底细,故作惊讶道:

    “你竟还有这本事?你到底卖的什么文?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竟够买房?你不会是……写什么春宫香艳文了吧?”
    第六十七章 大明传统

    柳振民听了吴梅村的话,揣起手,摇头摆尾地说道:

    “春宫?还XX香艳?……你当我金陵振振民呢(兰陵笑笑生)?我有那人生阅历吗你让我写这个?我看你是自己想写吧还拿我当借口?你要写出来一定先给我看啊不瞒你说我平素最爱看这个!而且你最好把你那秦淮八十艳都写在里面不然我不看啊!”

    柳二这一番抢白反咬,惹得吴梅村嬉笑不止,柳二见把他哄高兴了,便接着说道:

    “再说了,就算我真的写了,真的赚了这么笔大笔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就凭我天天跟你名震江南的吴才子混在一起,我有点儿这种本事又怎么了?怎么了?”

    吴梅村见柳振民如此溜须自己,颇有得色,一边微笑一边抚着胡须说道:

    “秦淮八十艳?你也不怕我和那西门大官人一样暴毙了!不过也是,有我的熏染这么多年,就算是个傻子也该能写几篇文章了,所谓近朱者赤吗!诶?那你这卖文的钱也应该分我点儿啊!正所谓饮水思源,我不就是你的文思之源吗?而且我最近手头正好有点儿紧,正是你该倒灌回流,回馈源头的时候,赶紧拿来吧你!”

    柳振民记得西洋人跟他说过,在他们那边的古代神话里,赋予人灵感才华的神灵是几个女的,叫什么“缪斯”。没想到到了这东土大明,吴梅村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也装起女神来了。而且这吴女神还真不客气,边说边作势就要往柳振民怀里掏,被柳二一把抓住手道:

    “好好好,你吴老哥怎么说怎么好,我今天就海水倒灌,反哺江河——用这淌水似的银子把你淹死一回!你先别急,等待会儿咱买了宅子,先请你好好吃一顿,先让你混副好下水再说——咱们今天先把这肠胃油润透了,过后再享用别的!”

    说罢,柳振民又是一番求爷爷告奶奶,而吴梅村在柳二的连番哀求之下,也早已动摇,再加上詹事府的头头姜曰广刚刚也出门了,正是一同摸鱼的好时机,于是很快便同意跟柳二一起去看房,回屋请了假后就和他一起出了詹事府大门。

    两人如此上了大街后,因闲着无事,便又聊起了近来南京城里最火热的议立新君这件事,柳振民首先开口道:

    “你说你们姜大人刚才急着出门找我们史大人是要做什么?他自己也说咱们两个衙门平素没什么公务来往,那这多半就是要去商议迎立新君的事吧?”

    吴梅村听了柳振民的话,点了点头,又跟着补充道:

    “我听说我们姜大人和你们兵部的吕大人(吕大器),还有吏部的张大人(张慎言)、户部的高大人(高弘图),都是支持立潞王的,他们现在正在极力劝说史大人和他们一起迎立潞王。”

    柳振民和吴梅村是至交好友,又有大哥柳兴民的那一层关系在,所以对吴梅村比较坦白,虽然没有跟他提史可法同自己秘密讨论到底该立福王、潞王还是桂王那件事,但也很直白地说道:

    “是的,我前几天还被钱世伯拉到游船上和一群人议论这事儿,你刚才说的那四位大人也在,说的无非是当年老福王的生母郑贵妃处心积虑谋嫡,连累不少贤臣,而如今的小福王品行作为不好,不堪人主之位,所以不如改立潞王,一个个说的言之凿凿的,好像已经定下来了似的,嘿,那天你要是在可就精彩了,国丧期间他们玩儿的一个比一个花,真可以好好写写!对了,你这边最近又听说到什么新说法吗?”

    吴梅村毕竟感念崇祯的知遇之恩,听到众官绅在国丧期间饮宴嬉笑的事情,不禁摇了摇头:

    “看来这酒宴没去也没什么可惜的,而且听你这么一说,也没什么新鲜的。我这边听来听去也无非是“郑贵妃狐媚惑主,小福王为人混账,小潞王既能且贤”这些话——其实小潞王又有什么能呢?会做几把琴就算能了?他要算贤能,那我吴某人好歹也是个二十四岁高中榜眼的人物,岂不是也能算当代管乐(管仲乐毅)了?——我看这其中意思无非就是怕小福王上来后再掀当年争夺储君之位的旧账,又兴起什么党锢,到时再牵连到他们这些东林——复社中人罢了。”

    吴梅村这话,好像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就仿佛他自己不算东林——复社中人一样,而柳振民听到这里,也不禁连声感叹道:

    “党争党争,大明传统啊!”

    ————————————————
    作者有话说(特别提示,本期有竞猜活动提示):

    各位老读者(能读到这里的我就认为你是我的老读者了),上周没更不是没写(也就是说一般没更就是没写),而是对前面十几章进行了大增大补,从第一章开始就增加了很多东西,包括全书的开篇也直接换了,有兴趣的可以回头看看。

    然后就是本章特别提示:更新后的第二章搞了个竞猜,就是猜柳振民的外曾祖父是谁,第一个猜中的读者(每人一次竞猜机会,不能反复猜),等将来写到谜底之后,可以考虑给些奖励。

    因为读到这里的都是老读者了,所以特意提示一下各位,以免你们不知道这事儿,再直接错过了。
    第六十八章 柳家正枝

    吴梅村听了柳振民这番感叹,不禁点了点头,忽又想起柳二家里勋臣旁支的出身,于是问道:

    “对了,你那堂伯堂哥(柳祚昌和柳绍宗),不是派到南京这里的勋臣吗?他们就没给你透点儿消息?”

    提起这俩人,柳振民忍不住发出了冷笑:

    “你说的没错,我是应该跟他们打听打听,你是不知道,我这二位亲戚,当真是见风使舵的好手,若论起这看风向的本事来,怕是要比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郑和)还要强上几分。那天我刚上钱世伯的船时,他俩还对我态度敷衍,结果酒宴中间,看到钱世伯各种抬举我,等到我要下船的时候,嚯,他们二位对我变得那叫一个亲热!一个拉着我说早就看出来我要有出息,一个更让我以后多上门儿串串,还把《增广贤文》都拿出来说事儿了,当真是‘前倨后恭’!”

    柳二刚自比完苏秦,又觉得不妥,于是更正道:

    “不,‘恭’是谈不上的,人家正枝嫡系的,哪里需要对我恭敬?顶多也就是个‘前疏后亲’罢!”

    柳二之所以会言辞如此激烈,是因为他和这两位亲戚素有积怨:话说这位柳祚昌本是柳振民的远房大堂伯,不过说是堂伯,其实血缘已经颇为疏远了,以至于两边的祧字(又叫行辈字派,也就是以前家族里为了区分辈分,同一辈人名字里统一用的一个字,就比如后来康熙的儿子们胤禛、胤礽、胤禩的那个“胤”)都已经不一样了,就比如柳祚昌叫祚昌,而柳振民他爹就叫树生;又比如柳祚昌的儿子,也就是柳振民的堂哥,名叫柳绍宗,而柳振民他们哥儿俩一个叫兴民,一个叫振民,光看名字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辈儿的了。

    本来两家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之前两代也不常走动,但自从柳振民他爹中了文进士后,柳家本家就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户亲戚似的,书信往来就多了起来;再等到十几年后柳振民他哥柳兴民中了武进士,两家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柳祚昌甚至还出面帮着说下了柳兴民和忻城伯赵家小姐的亲事,从此两边的关系就变得更加亲密了。

    特别是当得知柳振民又高中了进士之后,这位祚昌堂伯第一时间便发来贺函,对这位二堂侄表示了高度赞赏,并不失时机地提出两边应该借此机会“统一谱系”,“校正祧字”,也就是让柳振民他们家按老柳家正枝儿的取名排序重新命名,即柳振民他爹柳树生改名柳祚生,而柳振民和他哥柳兴民分别改名柳绍振和柳绍兴。

    叫了几十年的名字,改名儿当然是不想改的,但正枝儿提出要统一谱系,就如同举着“认祖归宗”的大旗要你就范一样,既正大光明,又占据大义,因此绝不能直着顶回去,必须得想点儿别的说辞。

    ————————————
    作者有话说:

    看到这里就知道,之前写钱谦益游船上酒宴的章节也进行了大增补。

    然后永乐名将/中国第一个炮兵司令柳升这事儿其实还挺意外的,因为突然间就给柳振民发现了这么个先祖,而且专业还正好对上了,算不算天意呢?

    对,柳二以后在南明抗清史中的一个重要身份就是枪炮专家的角色,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东,有枪炮的场合就会有他的角色。
    第六十九章 答祧字书

    就在柳振民和他爹为这个说辞犯愁之际,大哥柳兴民正好从辽西回家探亲了,一进门便听说南京来人让他改名“绍兴”,顿时勃然大怒,忘了来信的正是他的媒人,直接一拳砸在了正厅的桌子上,几乎把桌子砸了个粉碎:

    “什么?柳绍兴?XXXX,老子……(突然听到父亲柳树生微微咳嗽了一声)……孩儿我从小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论老家也是南直隶安庆府怀宁县的(明代安徽和江苏在一起组成了南直隶),如今更是顶天立地的关外戍边战将,怎么突然就变成什么绍兴人了?再说了,如今咱们家一门三进士,正是凭咱自己的本事光的宗耀的祖,这才算是真正的柳氏子孙!而他们南京那边的,屁事儿不会,只能吃祖上老本儿,才能勉强袭个侯爵伯爵,就这也配让咱们改名儿?我看他们应该改到咱们这边儿才对!甭跟他废话,老二,你立刻找纸笔来,就照我说的,给‘树昌伯父’回信!”

    如果祚昌大伯能改名叫树昌,倒是也不错,但柳振民他爹显然不能让儿子这么不假辞色地给本家顶回去。不过他们一合计,觉得拿大儿子不能改名儿这事儿当理由还是很有道理的,因此柳树生便对二儿子做了一番交代,柳兴民也对弟弟做了几句补充。

    柳振民权衡了父兄的意思后,反正还是拿大哥兴民做借口,略一沉吟,便挟着刚中皇榜的八股文气,挥毫泼墨,奋笔疾书起来:

    “祚昌伯父钧鉴:前得伯父书信,贺侄得中皇榜,侄父甚喜,侄兄亦然,故特命侄回信答礼。

    信中所言,知伯安好,堂兄亦然,心甚安慰,虽南北千里而相隔,犹望不日能相见,快慰亲思之绵情,以成阖家之融乐。

    然至于更换祧字一事,伯父素知,侄兄兴民,戍守边城,久在辽西,声闻东虏(清军),敌酋曾见面而胆寒,满兵常闻名而色变,堪称辽镇一勇将也,此事颇耀门楣,谅亦伯父亦知。

    伯父前信,言‘当统一谱系’,又言‘当校正祧字’,此皆家门正论,振民及父兄亦深以为然。然则,理虽为千古之正论,事亦有一时之权变,正所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侄兄既身在军中,威名日久,今如贸然改换祧字,则不免有易名避敌,畏首畏尾之嫌,更使虏有轻我之意,甚或沮丧士气,亦未可知也。

    夫士气者,军威之所在,胜败之根源,兵法之要义者,可鼓而不可泄,岂可轻动而致不可测之事,甚或贻误军国之大事乎?故,事关国事,不宜他虑,公而忘私,何况祧字?思伯父之前言,实万难而从命,仅在此而复信,惟伯父其钧鉴,钧鉴。

    侄振民顿首复函。”

    (白话:堂伯您说的改名这事儿很有道理,都是一家人,统一行辈也很应该吗!但是,我哥一直在抗清前线,功勋卓著,威震敌胆,名声都传出去了,怎么能随便改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事儿藏头露尾,那是鼠辈所为,所以这名儿绝不能改!)

    柳振民洋洋洒洒写下了这封三百余字的答复,并且特意将其命名为了《答正祧字书》,自己还存档了一份,想着如果自己将来功成名就了,这封信在百年后未必不能入选《大明文选》;就算到时大明没亡,那也能进个《崇祯年间文集》。

    但不管以后怎样,反正这封信寄出去之后,祚昌大伯是……

    没回。

    不过此时正是柳振民他们家如日中天的时候,所以大伯虽然没回信,但不影响两家的关系继续升温,但俗话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两个柳家的亲密关系终于也有转淡的一天,转折点就在柳二因为得罪皇帝被踢到南京的那一日:

    就从那一日起,柳振民的仕途被崇祯先帝打了一个大大的封条,而大堂伯和大堂哥也难掩对这个不争气的亲戚的失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他的看不起也变得愈发坦白,以至于到了后来,竟根本不屑避讳这位二侄子了,以至把这种不屑直接清楚地挂到了脸上。
    第七十章 忻城舅哥

    柳二是个得人恩果千年记,睚眦必报亦当然的人,对于这对堂伯堂兄的轻慢岂能无感?而吴梅村听了他的牢骚,也笑着说道:

    “要我说,你们这旁支也没沾上祖宗的什么光,你,柳大(柳兴民),还有伯父,都是靠的自己,也难怪和本家的人处不来。不过你那堂伯堂兄平日里也没啥作为,靠他们也没什么意思,可柳大那大舅哥——忻城伯赵之龙——不是一向最喜欢上蹿下跳的吗?再说他如今可是正牌的南京守备勋臣啊(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南京守备太监和提督南京军务勋臣,是明朝陪都南京的三大实权人物),他爹老忻城伯在万历年间还总管过京营(似为南京京营),这手里是有实权的,应该也有自己的消息耳报吧?他就没跟你说过些什么?况且如今这朝局一日三变,你还不趁机让他提携提携你?”

    吴梅村所言不错,这赵之龙和柳振民那两位尸位素餐的远房亲戚不同,是南京陪都勋臣后人里真正的头面人物——提督南京军务勋臣:

    因为提督南京军务勋臣是陪都南京最重要的三个职位之一,当初这个要职出缺的时候,兵部经过讨论,向皇帝郑重推荐了这位赵之龙,而崇祯先帝不知什么缘故,对他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信任和看重,就在他向皇帝辞行南下那天,崇祯帝还特别对他“赐坐、赐茶,东宫、二王侍(包括崇祯皇帝太子在内的三个皇子陪坐)”,可以说是非常尊贵了。

    而另一方面,他也是柳振民大哥柳兴民的大舅子,所以两家是非常近的姻亲,因此按理说柳二本该哈着点儿他,求个提携帮衬的,但事情偏偏却不是这样。

    原因之一可能是这赵家祖上本是太祖洪武皇帝派往北境戍边,后因跟随傅友德北征有功升任永平卫指挥佥事的赵彝,结果燕王一起事,他立刻降了燕王,还跟着一路杀到了南京,就此封为了世袭的忻城伯,可以说是功劳不小,但大节有亏——而这第十代忻城伯赵之龙本人也很有些趋炎附势的意思,由此看来这祖传的家风可能就有点儿欠缺——反观柳二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又是和徐光启、刘同升这类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待在一起,本质上不免有些清高,因此打心眼儿里就不大看得上这位喜欢趋炎附势的显贵亲戚。

    如果柳振民小时候能有幸受到他那位不拘小节的外曾祖父教诲的话,应该必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露出如此迂阔的一面,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是柳振民家的先祖——永乐名将融国公柳升——算是燕王的正经嫡系,作为他的后人,便有些铁杆部下看不起半路投靠来的人(赵彝——赵之龙)的意思。

    再加上他和赵之龙一个是科举取士低阶官员(柳振民是靠自己考的科举),一个是靖难勋臣嫡传后人,地位比较悬殊,爱好也很不同,又是隔了他兄嫂这一层的关系,所以虽然二人都在这南京城里,平日里也有往来,但并不算十分热络。

    因此柳振民对于吴梅村的问话,只是随口答道:

    “他平日里不是素来视史大人如天人一般么?史大人说东,他敢说西?我估计这回也是史大人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不会有什么自己的说法。”

    于是二人这么一边聊时局,一边继续溜溜达达地向柳二预想的买房区域骑去,到了那片地方之后,二人下了马来,牵着马一边逛,一边聊,看到中意的院子,就停下来上前敲敲门,问主人家卖不卖,如果卖的话价钱如何。

    吴梅村见柳振民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确定他是真要买房,于是随口问道:

    “你这买房子,是要搬家?”

    对于这件事儿柳振民就不那么坦白了,他当然不是要搬家,所以不能实话实说,不过对这个问题也是早有准备:

    “这倒不是,只是我父母快要来南京了,为人子女的,总得给他们寻个落脚的地方吧?我们家那么小,不买个新房怎么成?那样怎么住得下?你看我孝顺吧?”

    但吴梅村也不傻,略微低头一想,立刻就发现了柳二这段话里的巨大漏洞:

    “不对啊!你看你这挑的地方,离你现在的房子远就罢了,竟然离你们兵部的衙门也这么远,还和你现在的房子恰好在兵部衙门一东一西的相反方向。天底下单为父母买一处房子的儿子不少,但有这样故意把父母往远了招呼的孝子吗?我怎么觉得你这不是要安顿父母,倒像是要藏匿个其他什么人啊?”
    第七十三章 柳大焦大(《红楼梦》附会章节)

    一提起柳兴民,吴梅村笑了:

    “这话说的,我能忘了他吗?”

    “哦?”

    “早给安排上了!”

    柳振民听吴梅村这么一说,顿时也来了兴趣:

    “哦?那你打算管他叫贾什么啊?我一开始不是叫贾流吗?那他叫什么?贾水(流水)?贾沙(流沙)?”

    吴梅村听了这俩名字,微微扬起了嘴角:

    “贾沙?还悟净(沙悟净)呢!你放心,你哥在这书里肯定有,但不姓贾,总不能我这书里人人都姓贾吧,不然书名儿直接叫《贾家门儿》好了。是这样,我这书里面有个忠直的老仆人,名唤焦大的,便是你哥!”

    柳振民听了这名字差点笑了出来:

    “你怎么给我哥起这名儿啊?”

    吴梅村一脸得意地说:

    “你想啊,你哥姓柳,又黑得跟块炭一样,什么柳树能黑成这样啊?那肯定是被烧焦了的吗!那就姓焦!然后你大哥在家里不是排行老大吗?既是柳大,那干脆就叫焦大!”

    柳振民听了,不禁击节赞叹:

    “绝了绝了,你这名字起的真是绝了!”

    吴梅更加得意地说道:

    “好么,你说你大哥,仗着那对拳头硬,这些欺负了我多少回?我当初调到南京,让他在关外知道了,还特地给我写了封信,说什么:

    舍弟已到金陵,
    劳您多多费心。
    你若说是不行,
    北京打到南京。

    好,这是他亲弟弟还是我亲弟弟?我要是没照顾好你他还要从北京一路把我打到南京么?”

    柳振民一听,哈哈大笑:

    “他就开个玩笑,不也没真打过你吗?就说他那对拳头,跟武松似的,那真是砂砵般大小,真要打你一次,你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吗?他也就是跟你开玩笑消遣消遣。”

    吴梅村听了这话,抽出了扇子,又“嗖”的一下展开,快速扇了起来:

    “行,我这次也消遣他一回。你听听,焦~大~,这名字一听就是个不会读书说话的。好,他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就差点儿把我揍了,我这回正应该好好作践作践他。而且他不是能打吗?好,在我书里,我得让他被人好好打一顿。”

    柳振民闻言又笑了,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你就编吧,从小只见我大哥打人,就没见人打过他。”

    吴梅村也笑了:

    “这算什么?他不是还说在关外打仗时有一次几天没水喝,差点儿喝马尿吗,我这回干脆就让他喝上!”

    柳振民一听,含在嘴里的酒直接喷了出来,霎时喷湿了吴梅村半扇衣衫,赶忙一边帮他擦衣服一边说道:

    “我X,我正喝酒呢你跟我说这个?你可太损了!被我喷这一下可真是自作自受。不是,你这么糟践我大哥,就不怕他看见了真揍你一回?”

    吴梅村一边擦拭身上的酒一边说道:

    “以后跟你说话还真得加点儿小心,你这水喷的跟龙王似的,我看你不该去兵部,倒该去工部,好好管管水利,倒能解不少旱灾!就你哥变焦大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了,他现在在辽西,我还怕他不成?我就不信他能抛下军务飞过来揍我!”

    吴梅村和柳兴民关系很深,说起来二人的交情来可算长了,两人一文一武,年龄相仿,真可谓是一对损友孽缘:

    他俩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北京的一次酒宴,那年吴梅村刚中榜当官不久,而柳兴民也刚好从辽西回家省亲,两人就这么在同一位朋友的家里碰上了头。更巧的是,他俩一个是武进士,一个是文榜眼,都是青年才俊,且是旗鼓相当(如果不考虑明朝和宋朝一样,也是文胜于武的话),因此就被人安排挨着坐到了同一张酒桌上。
    第七十四章 柳梅之交

    当时正是辽左倾颓的时候,己巳之变(满洲人第一次大规模入关,即导致袁崇焕被下狱那次)才刚过去不久,关内人第一次受到满洲人的严重损害,仍然心有余悸,有些人就把这笔账算到了辽镇边军作战不力的头上。

    于是在宴席上,吴梅村就和柳兴民为到底谁要为己巳之变负责这件事争执起来,大家一开始还算和气,都是摆事实讲道理,但随着争论的继续,彼此的脾气也都显了出来,开始互相指责乃至谩骂,争论到激烈处,吴梅村更直接扬言道:

    “朝廷每年几百万的饷银发到宁锦,就是养一群猪,也不至于让满洲人这么大摇大摆地打进来!”

    柳兴民当时也才二十出头,正是脾气火爆的时候,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关外拼死作战,特别是乙巳之变时跟随袁督师千里勤王,在北京城下和八旗兵连番血战,居然在这群人眼里连头猪都不如,大怒之下,直接窜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吴梅村的领子,提起那砂砵大般的拳头便要揍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位宁远英雄拳脚的厉害,生怕这一下闹出人命,便赶忙一起上前连拉带劝,但柳兴民力气太大,一群人这么拼命拉他竟几乎仍是纹丝不动的状态。

    就在吴梅村已经认命,闭上眼睛准备饱尝一顿老拳的时候,本来气壮如牛的柳兴民忽然不动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个赳赳武夫,镇守关外本就是守土有责,让满洲人绕道打进关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己在关外既拦不住满洲人,如今却要在关内动手打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怎么样也说不过去,于是就自己先松了手,又愣了一会儿后,还主动向吴梅村道了歉。

    柳兴民这个看起来强横粗野的丘八(虽然据说柳大的相貌颇似那位名震天下的外曾祖父),居然能主动道歉认错,这让吴梅村大感意外,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十分欠妥,便也为不当的过激言语道了歉。

    两人均感不好意思之余,却又都没离席,反而又就着时局多聊了两句,结果这回竟越聊越投契,这大席散了后两人又换了地方开起了小席。一番谈天说地,不知东方既白,竟直接从前一天下午谈到了第二天天明,连带着酒也喝了足足几瓮,就这么互相扶着回了家后,从此便成了莫逆之交。

    因为这二位一文一武,在北京都很显眼,两人走的近了之后,自然也引人注目,遍有好事者特别取了柳兴民的姓,和吴梅村的号,把两个树枝旁的字合成了一个新称谓,唤作“柳梅之交”。

    当然,虽然是柳梅之交,但俩人互相贬损的事情还是免不了的,少不了有你骂我“丘八”我骂你“措大”的事。而柳振民想到这里,又笑了:说起来也是有趣,东林复社这帮正人君子们天天骂阮大铖借戏曲讥讽政敌,是小人行径无耻卑鄙;结果吴梅村这复社钜子写起小说来也是同一套路,打不过自己大哥便在书里换着花样儿编排人家。合着大家骂来骂去,全是同道中人,基本一路货色,要不怎么之前金陵三闲汉去阮胡子(阮大铖)家蹭戏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呢?

    于是柳二对着吴梅村笑道:

    “你怎知他不会飞过来揍你?我爹有一次给他写信说我不听话,不肯用功读书,他还真抽空从宁远跑回来专程揍了我一顿。他要是看到你这么写他,我担保他能从山海关的老龙头(万里长城入海处)那里跳下海来浮水(游泳)过来找你算账!”

    说起来也是有缘,这山海关的老龙头恰好也是柳家兄妹那位鼎鼎大名的外曾祖父当年指挥人修的。而吴梅村听了柳二的话,对柳大要游过来揍自己这件事儿避而不谈,反而抓住柳大当年管教弟弟的事情说道:

    “打得好!就你小子现在这做派,那小时候还能要么?你大哥揍你揍的太对了!玉不琢不成器!我告诉你,要用蜀地(四川)的话来说,你就是个‘宝里宝气’!”

    “嘿!你这南直隶措大的词汇还挺丰富!去过四川吗你还学四川人说话?”

    “嗯!以后找机会可以去去,听说那边的姑娘和江南美女的风姿虽各有不同,但也很漂亮!”

    柳振民笑了:

    “是,四川的姑娘漂亮,但是如今四川那位八大王(张献忠)的大刀更漂亮,就看你这太仓脖子有几斤几两,能不能挨得住这一下了!”

    吴梅村这才想起来川蜀大地如今早已是张献忠大西军的天下,于是摆了摆手说道: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我还是先不去了!对了,说起宝里宝气,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你不是老二么?我就把你的齿序连着这个蜀地俗语,给我那《石头记》的主角起了个外号——就是那个神瑛侍者转世的,你知道的——这绰号就叫‘宝二爷’!”

    ————————————————
    作者有话说:

    再强调一下啊,柳振民不是贾宝玉的原型,就是个齿序相同。

    起码到现在还没想到怎么把他和贾宝玉联系起来,不过万一以后想到了呢?
    关于小说《南明耻》里《圆圆曲》作者吴梅村形象的几句闲话

    这里有个问题:就是在我已经写完《南明耻》前面几十章,以及未来柳兴民(柳振民大哥,吴梅村的莫逆之交)和柳振民哥儿俩告别吴梅村,出走南京奔走抗清的相关情节后,才突然间意识到吴梅村在崇祯末年可能已经处于辞官归隐状态,他的南京詹事府少詹事职务是到弘光朝建立后才被重新任命的,结果当了没俩月又辞官回乡了,等于我提前几个月就把他搬进南京詹事府了,还一直没让他走,哈哈,大误啊。

    但这几十章的内容已经写完了,而且吴梅村虽然是本书的重要人物,但他对晚明政局却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那既然他的仕途无关本书宏旨(当然他这个人很关宏旨),我就索性偷懒不改了,在此脚注以示辨误:

    “晚明时,东林、复社与阉党争斗不断,吴伟业在仕途上颇不顺利。他见明王朝风雨飘摇,日薄西山,遂辞左中允、左谕德、左庶子等官,拒绝赴职。弘光朝时,他被召任少詹事,发现控制朝政的马士英、阮大铖实为腐败国贼,仅两月便愤然辞归。”

    其实对于吴梅村的人物性格,我感觉根据我目前读的材料(当然我读的还很不够,可明清易代时期的资料实在太繁浩了),不足以充分描绘出他的性格肖像,仅有的一些思考都放在了《关于<圆圆曲>作者(和<红楼梦>疑似作者)吴梅村的杂谈》里。

    但反正《南明耻》前期吴梅村出场的章节多半是会比较风趣搞笑的,因为他和柳振民以及柳兴民之间有大量的对白,如果不风趣不幽默的话,这长篇的对白又有谁会看呢?

    当然接近这本书结尾的时候吴梅村再出场就不一样了。
    关于《圆圆曲》作者(和《红楼梦》疑似作者)吴梅村的杂谈

    吴梅村(本名吴伟业,“冲冠一怒为红颜”《圆圆曲》的作者,《红楼梦》的疑似作者之一)的一生其实挺割裂的,崇祯死前和崇祯死后对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崇祯死之前,他二十四岁被皇帝钦定榜眼,假归成亲,春风得意;他显赫文声名镇江南,虽然后来仕途不算非常顺利,但能在南京做官,离家乡不远,更有钱兴建别墅,真个是优哉游哉,自得其乐。

    而在感情方面,他更能和卞玉京、陈圆圆这样档次的名妓有情感纠葛(当然,他对于陈圆圆是单相思,不过这也能佐证《圆圆曲》应该写了不少内情),等于秦淮八艳里他一个人就牵扯了两位,除了他那位花花朋友冒辟疆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能和他相比,可以说是一副典型而又突出的江南名士派头了。

    但等到崇祯死了之后,一切都变了:南京弘光政权一年亡国,而在清军南下之前,因为看不惯朝局昏暗,早就辞官躲回老家的吴梅村,既不敢抗清,也不想降清,最后却又被逼仕清。等到了北京,又经常为自己“屈膝失节”感到痛苦,痛悔无绪,于是不仅出工不出力,还常借诗词以写哀,隐晦表现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复杂情感。

    结果没想到的是,正是他这种诉诸笔端的“非暴力不合作”言论,导致在他身故差不多一百年后,到了乾隆朝,又被那位一边不遗余力宣扬“满人精神复兴”,一边又把汉文化里“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玩出花儿来的乾小四陈弘历看得极不顺眼,直接把吴梅村踹进了《贰臣传》,还是乙编。

    这里顺便说说,《贰臣传》是乾隆四十八年由陈弘历本人亲自下旨,为配合七年前(乾隆四十一年)编订的《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一本褒奖明朝建文时期和晚明崇祯——南明时期殉国忠臣们的书),而作为反面教材所编订的一本著名反面人物传记集。所谓“贰臣”,就是那些先后在明、清两朝都当过官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著名汉奸洪承畴),而像范文程这种没在明朝当过官,一毕业就进了后金——清朝工作的,是没有“资格”录入该书的。

    而且陈弘历不愧是传说中他爷爷康麻子亲手指定的隔代接班人(当然也有人说这是陈弘历自称的,因为康熙接进宫亲自教养过的孙子远不止他一人),那真是把儒家经典给读透了,在“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儒家修史观基础上,真正实现了与时俱进、杠上开花——

    他天才地根据这些贰臣们入清后的表现,把他们进一步细分为了甲编和乙编,对自己亲自认定(正宗的“钦定”)的走狗们竟然又进行了二次分类:

    简单来说,《贰臣传》甲编是那些仕清后全心全意为清朝当狗的,就比如洪承畴和尚可喜。而乙编是那些三心二意当狗的,通常是和复明势力拉拉扯扯的,比如冬泳健将钱谦益;或者整天思念明朝还诉诸笔端让人看到的,比如江左才子吴梅村;再或是当狗当的不好的(也就是那些仕清后结局混的不好或者后来评价不高的),比如(贾)雨村原型陈之遴和晚明耽美小冯翰林(冯铨)。

    当然还有那些骑驴找马、跳船很快、先闯(或许还有献)后清、三易其主的大小换旗手们,就比如被吴三桂不讲武德偷袭赶出山海关的唐通,还有让名妓老婆(顾横波)得着一品诰命的龚鼎孳。

    通过这一细分,陈弘历不但充分贯彻了自己“旌示君臣大义”的总体目标,同时还照顾到了那些因为给满洲皇帝认真当狗,从而荣幸地被编入甲编的贰臣们的后代的思想情绪(就比如我们经常能看到的那些积极祭祖的后代们),充分彰显了满洲主子对于自己那些相对忠心的奴才们的人文关怀,真可谓是骂了婊子,又为从良后基本规规矩矩的婊子立了牌坊,属实是把又骂又立、又打又拉玩出花儿来了。

    而至于那些乙编贰臣们的后代吗,他们会不会因为这种区别待遇感到不快?那就要从政治功利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了:既然你们的先人混得不好(不然怎么会进乙编?),那么这些后代在我们大清朝一般混的也就那么回事儿,让你们安生活着就不错了,还用费神考虑你们高不高兴?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虽然进行了二次分类,但是《贰臣传》也不是无所不包的,因为对于吴三桂、马宝这种虽然在各种不同情势下降了清,但后来又勇于发动三藩之乱,差点把清朝掀了的,那对不起,您只能《逆臣录》见了。

    因此,被打入《贰臣传》乙编的吴梅村,等于是在这一时期被同时钉在了明、清两边的历史耻辱柱上,可以说是倒霉透顶。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自己后来会是这么个定性,没准儿在被逼仕清的那一刻就直接自裁了。

    当然这是他的身后事,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经过如此“非暴力不合作”在北京耗了三年,终于耗到了顺治十三年底,得以以丁忧(应该是他母亲去世了,而他之前仕清可能部分也是被这位“伟大的”母亲劝的)的借口南还,从此不复出仕。

    (总结一下,吴大才子在清朝总共当了三年多一点的官儿,在明朝似乎也就干了十年,等于虽然活了六十三岁已属不短,且二十四岁就中了榜眼,绝对是出名早,当官儿早,但一辈子主要时间就是在写和玩儿,总共干活儿时间没准儿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十五年。)

    但此后十余年间,因为东南地区时常兴起针对反清复明分子和对清朝统治不满者的大狱,而且经常把打击面划的很大,所以已经归隐的吴梅村也每每因此惊恐不安,深怕罹难。

    到了康熙十年(1671年)夏季,这位大才子终于迎来了自己迟到的结局。这一年江南酷热,吴梅村“旧疾大作,痰声如锯,胸动若杵”(《致冒辟疆书》),他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便留下遗言:

    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

    暂且按下“圆石”被广泛认为是暗指《石头记》这件事不提,就从吴梅村这段临终遗言或许可以看出,他虽然活的不算短(活了六十三岁),但可能确实属于那种精神比较“脆”的。因为从他一生来看,前半生年少得志,颇为顺利,自不必说,而其后半生虽然遭遇家国变故,但他一没捐躯赴难,二没自杀成仁,三没护发入山(即坚决不剃发找地方躲起来),反而是在清廷和老母的压力下自己选择了屈膝投清,这怎么看也是欠缺了些民族气节。

    但这在他口中却成了“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坦白地说这就是在为自己洗地,还洗的有些矫情,和张煌言(张煌言后面也会在《南明耻》里出场),或者钱肃乐(柳振民同科进士,也会出场)等等这些真正经历千难万险,却始终意志如坚的爱国文人们一对比,不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甚至显得有些卑贱。

    (同样的,在他面对卞玉京的感情时,也是既不敢勇于接受,也不敢勇于救援,从头到尾就喜欢跑到卞玉京的楼下吹那个箫,这也是《南明耻》里我写柳振民在感情方面有些看不起他的原因。)

    而他作为明末清初的大文学家,留下的“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实为天下大苦人”这种临终遗言,和张煌言被押赴杭州处斩前写下的《甲辰八月辞故里》相比,更是不啻于天上地下。

    这里强烈推荐一下这位民族英雄张煌言的千古名句《甲辰八月辞故里》,我每每读起都不禁热泪盈眶,在此特别希望以后大家去西湖游览岳飞墓和于谦墓时,也能顺路祭拜一下我们华夏民族这位虽然不知名(和岳武穆岳王爷以及于忠肃于少保相比),但同样杰出的民族英雄的祠堂和坟墓(就在西湖边上,杭州市西湖区南山路2-1号)。

    因为历史和人民早已有了公论,并称他们为“西湖三杰”。

    《甲辰八月辞故里》

    明·张煌言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当然,吴梅村能获得比张煌言这些真正的硬骨头们(张煌言一家三口全死在清朝手里)大得多的名声,关键还是在于他杰出的文学才能,他不仅写了《圆圆曲》这些很杰出的叙事诗,也为了报答崇祯皇帝知遇之恩,在《绥寇纪略》里疯狂地泼了李自成几大缸脏水,也正因如此,这本书竟然得以在清前期那极为残忍严酷的文字狱下不被删减(或者起码没被删减太多)还能流传下来,如果套用今天的观点来看,他也是很会过审了。

    (就包括《圆圆曲》这首指着鼻子骂吴三桂不忠不孝的诗竟然能在“三藩之乱”前保存下来,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须知彼时吴三桂还是大清朝正式在编的平西王呢!那可是亲王啊!)

    所以在这本《南明耻》后半部里,当吴梅村经历了自己不忍回首的后半生后,再次见到在这数十年间四处奔走,却救国无果,同样饱经沧桑,但却是彻彻底底另一番滋味的柳振民时,两人虽然仍是至交好友,但因为数十年间的不同经历,到此时均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到时再翻回来看这几章,大概会有另一番感触吧。

    六镇民
    书于2022年3月19日
    第七十五章 宝气二爷(附会《红楼梦》章节)

    柳二一听自己又有了个新外号,立刻问道:

    “我不是叫(贾)琏二爷吗,怎么又成宝二爷了?”

    吴梅村抬起手,很平淡地解释道:

    “是,你还是那个琏二爷,这个宝二爷实际上跟你没什么关系,就是借个齿序。”

    “哦。”

    “不过你爹倒真是他爹,我就是照着令尊(柳)树生伯父的言谈举止,写的这个宝二爷的父亲。”

    “你这倒是有意思,我爹不写成我爹,倒写成他爹。”

    吴梅村轻摇扇道:

    “是啊,你想啊,那个贾琏人家仔细一想就是你,要是再配上你爹,那就算是坐实了。所以我不敢把你爹写成你爹,干脆就写成宝二爷他爹了。”

    柳振民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那我爹,不,他爹,他爹在这书里叫什么?”

    “贾政。”

    “嗯?我爹不是叫树生吗,你这一点儿都联系不上啊!”

    吴梅村听了这话,把扇子一收:

    “诶!这可就有的说了!你想想,你爹天天一副道学样,以前在京师见了我没事就说什么‘伟业,你要要正经为人啊!’,‘你要多留心政事啊’,给我烦的!差点儿给他起名儿‘贾(假)道学’,但不是不合适吗?我又一想,他既然这么喜欢留心政事,那干脆就叫贾政吧!”

    “有道理有道理,”柳振民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位尊亲,“那我爹你都写了,我娘他老人家你不会也……”

    “当然了!书里这宝二爷的母亲不正是姓王么!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起这个姓,还和你那媳妇‘王西凤’一个姓氏了。我记得你那外曾祖母,就是令堂的祖母,就是那位嫡的,正室,很出名的,女中豪杰那位?不就是姓王么!那我干脆就让这个宝二爷的母亲也姓王了,我总不能直接写你母亲姓……吧?你曾外祖父名气那么大,那人家不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倒也是,”柳振民又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柳伯母自然是位女中豪杰啊!她做起事来虽然有板有眼,但也雷厉风行的,发起火儿来谁也不敢惹,要不怎么你那老婆那么厉害也得日日讨好她吗?我大概就是按照这个意思写的。”

    “就那个‘西凤’,没事儿就讨好我娘是吧,有理有理,反正平日里她在我身上使的威风一到我娘面前就都还回去了,这么写倒也恰如其分。”

    吴梅村又得意地把扇子一摇:

    “伯母当然不是寻常人物!要不然怎么你们家没庶母呢?其实我听说树生伯父年轻的时候不也是个情种吗?好像和你嫂子他们家那位远房的姑母——就姓赵那个,后来给人当了姨娘的那位——不是还有点儿……”

    柳振民一听这话,吃了一惊:

    “不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哥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他不知道你是个大嘴巴,还好舞文弄墨的吗?合着我们家这点儿事儿都让你在这破书里给抖搂出去了!我爹一世清名,好不容易平平安安混到现在,结果让你来这一出!你快给我删了!”

    面对柳二的质询,吴梅村摇头晃脑地斩钉截铁道:

    “反正我既然已经替你在书里圆梦了,那也不能亏待了伯父吧?这个姨娘我是不会删的!这个贾政有个姨娘就姓赵了!”

    柳振民一听吴梅村这话,一拍大腿:

    “我X!你可真行!还有~个~姨娘!合着还不止一个!你这说了半天替我圆梦,结果说来说去我还只有一个老婆,倒先给我爹安排上鸳梦重圆了,你倒是知道长幼尊卑!”

    吴梅村笑着合起扇子点了柳振民脑袋一下:

    “你说你,你才二十五岁你急什么?伯父都这么大岁数了,活了一辈子只有一个老婆,你还不让他在书里痛快痛快?你这不孝子啊,真不像话,倒了书里竟还要和你爹争!真不像话!别再跟你爹争书的事了啊!”

    吴梅村最后这句话显然是在占柳振民便宜,而柳二听了,轻捣了他一拳,然后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后,才又说道:

    “对了,既然有‘宝二爷’?那就是还有‘宝大爷了’?”

    “有”

    “叫什么?”

    “贾珠。”

    “贾珠,我是贾宝,他叫贾珠,也很应当。”

    “你还是忘了,你不叫贾宝,你叫贾琏,这贾宝不是你。他也不叫贾宝,他是叫贾宝……后一个字儿我还没想好。”

    “那他既然叫贾宝什么,那他大哥不应该也叫贾宝什么吗?为什么要叫贾珠呢?就算叫贾珠,不也该叫贾宝珠吗?”

    “宝珠已经有人叫了,再说了那你大哥不是长得跟头野猪似的吗?还整天横冲直撞的,可不就是‘狼奔豕突’么?按照那郑大木(郑成功)的说法,用东瀛话这叫‘猪突’!”

    “好啊,你真是忘了我也不能忘了我大哥啊!亏难你,这四川话说完又说东瀛话了,那这贾珠干什么的?跟他一样,是个武将?”

    “不干什么。”

    “什么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不干什么,就是啥也不干,没差事。”

    “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没差事呢?”

    吴梅村笑而不答,柳二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好奇心骤起,抓着他的衣角便摇晃了起来,吴梅村吃不住摇,只得缓缓说道:

    “你真要听?”

    “我真要听。”

    “你保证不会说给你哥听?”

    “我保证不会说给他听。”

    “好~,那~我~就~告~诉~你~,因~为~啊~,他~死~了~。”

    “噗!”柳振民闻言又喷出了一口酒,“好家伙!你这又把我大哥给写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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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事儿,就是《红楼梦》里贾琏的娘不好像就是那位邢夫人吗?就是贾赦填房那位!

    (挺有意思的,看87《红楼梦》幕后故事,原来贾琏的扮演者高宏亮就是“邢夫人”夏明辉(她是选角负责人之一)选角时候挑上的,等于是“你来给我当儿子吧”,哈哈。)

    哎呦!这又是一个可以附会的人物啊!连姓氏和部分性格都一样!

    柳振民既然是贾琏的原型,那这个邢夫人的原型是谁,你们猜出来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十六章 忧思恨仇(《红楼梦》附会章节)

    吴梅村今天已经被柳二喷了一回,这回早有准备,提前躲开了此番的柳氏酒枪,柳二没喷着他,反倒喷了自己一身。

    于是柳二只好一边擦着自己,一边虚声恫吓吴梅村道:

    “好,我看你是这些年一直没吃着我大哥的拳头,至今浑身皮痒!这喝马尿的焦大还不算完,又来个早死的贾珠!你最好别告诉他你写的这是他,他要是发起火儿来连天王老子都敢打!我小时候不听话,只要他在家,都不用我爹动手,他就直接把我拎起来揍,要不怎么我爹管他叫孝子呢?这不仅不挨父亲的打,还给父亲当打手!这叫什么?爹之爪牙(王之爪牙)!”

    吴梅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但随即脸色突然就暗了下来:

    “也不知你大哥现在在辽西究竟怎么样?会不会有什么事?如今京师易手,而满洲人又一直虎视眈眈的,他们等于是被夹在了中间啊!”

    吴梅村的话勾起了柳振民的心事,一时间胸中波涛起伏,勉强饮了一口酒,压了压心绪,又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才故作轻松道:

    “嗨,虽然是被夹在中间,但我大哥他威名远播,名震内外,有谁不想延揽?就算是李闯对他怕也是要另眼看待的。再说他又是跟在平西伯那么精明的人手下,吉人自有天相,料想也没什么大事。”

    柳振民说完,又低头思虑了许久,但相隔千里,音信断绝,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自我安慰地点了点头,然后勉强说道:

    “希望天能遂人愿吧!”

    吴梅村也知道柳振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于是也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然后说道:

    “也别太担心,那个粗坯一直命大,我相信,就算不是在北边的那个京师,就是在南边的这个京师,你大哥和咱们也是能再相聚的。”

    柳振民叹了口气,对着吴梅村点了点头,然后转移话题道:

    “希望如此,不过你这用写书作践人的办法的确不错,改天我也写本儿书作践作践冒辟疆他们。”

    本来还在为大哥的事情担忧的柳振民,居然一瞬之间就能想到了冒辟疆他们,大概是只有对某些人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把对另一些人的忧愁这么快的暂且放到一边: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还能生起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对那天在钱谦益游船上碰见的“金陵三闲汉”等人一直深恶痛绝,虽然没到阮大铖对他们仨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的程度,但反正也是一提起他们仨来就不大痛快。

    如前所说,柳二一直嫉妒冒辟疆侯方域等人桃花运旺,自己却终日只能守着一个老婆,再加上家里又没钱,所以对于秦淮八艳这些名妓也只能眼馋,当真是饿汉深知饱汉撑,不可能不嫉恨。

    而导致这种不快的另一大原因就是:这柳二虽然是进士出身,号称神童,但是神也大概只是神在八股上,其诗词水平却颇为感人,基本上是上不了台面,狗肉端不上席那种,他自己还不以为耻,颇有洪武太祖的风范(明太祖朱元璋就很喜欢没事当众写两笔,还自鸣得意)。

    于是陈贞慧、冒辟疆这帮风流才子就给他起了各种外号,比如管他叫“柳大友”,名义上是说他北方来的朋友,块头又大,实际上是讥讽他只会写打油诗,也就是“柳打油”;而这帮浙直(浙江,南直隶)人里又有人懂得北京方言的,便又借用柳振民的排行,管他叫“柳二”,意思是他这很“二”。

    更有甚者,又因为柳振民一嘴北京口音,说起话来和这些南方人泾渭分明,所以便有人唤他作“柳侉子”。

    最可恨的是,他们还在背地里编排,说他要是生在唐朝,那这辈子科举也没戏了,因为那时要考写诗,他一句正经对仗的也写不出来,也就配背背死书,考考明经得了。

    当然就算在唐朝也没有光考写诗的,但这话对柳振民的刺激仍旧不小,心想我一个堂堂十八岁就二甲靠前的皇榜进士,吴梅村这种前科榜眼跟我互相开涮也就罢了,轮得到你们这帮殿试乃至会试都摸不着门的家伙调侃吗?因此一直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想要找机会压过这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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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金陵四公子里部分人和秦淮八艳里部分人的事情流传极广,所以写写他们还是挺有意思的,另外柳振民后来也会作为配角牵着进他们中的一些感情故事去,比如说那部后来非常著名的戏剧,柳二也会间接成为一个不露面不留名的配角的。
    第七十七章 金陵梅村

    “你呀你呀,”吴梅村听了柳振民的话,笑了,一边摇晃着手指点向他,一边戏谑地说道,“就凭你这心胸,想把小说写的出色怕是也难。”

    柳振民对吴梅村的话不以为然,伸了伸懒腰说道:

    “说笑罢了,我如今正要大展拳脚呢,哪儿有功夫写这个?”

    吴梅村也点了点头:

    “倒也是,自古以来,这写小说起劲的都是些失意的人,朝堂之上的是没有那种时间和心境的,话说,那“四大奇书”不就大都是失意的人写的吗?就比如写《西游记》的那位,到现在咱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大抵也是个无名之辈吧。”

    柳振民也应和道:

    “是,估计他就是个在官场上没混出来的,要不怎么知道避嘉靖皇帝喜欢猫的讳呢?这在咱们大明朝,除了王世贞,还有谁是小说也写得大官也做得的呢?”

    王世贞便是那本鼎鼎大名的《金X梅》(明代“四大奇书”之一,另外三本就是除《红楼梦》以外的另外三本“四大名著”)疑似作者之一,而且呼声非常之高,很多人都怀疑“西门大官人”就是他从《水浒传》里借用来讽刺大贪官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的,因为严世蕃小名“庆儿”,还号“东楼”,而且极为好色,一生竟娶了27个妻妾,管严东楼叫西门庆,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借了。

    而作为这本奇书忠实爱好者的柳二(见本书三、四章),说起来竟还和这位王大文学家(因为除了这本疑似的,王世贞还署名写过不少别的)有些家世渊源,因为柳二那位名震天下的外曾祖父,在隆庆(万历他爹)年间就曾经拜访过王大书人,还以一把宝剑相赠,而王世贞也以一首《宝剑歌》回赠给了这位当代名人。

    而吴梅村和柳大柳二哥儿俩混得久了,对他们的家世掌故非常清楚,一听柳二提起王世贞,立刻便说道:

    “对了,你那位外曾祖父不也曾拜访过王大才子吗?而跟他一起去的那位汪大人,不也正是传说中那本《金X梅》的作者吗?”

    这一个“也”字,立刻显出吴梅村也对这本奇书有着同样深厚的学养,而他所说的这位汪大人,便是汪道昆,也是位几十年前的著名文人兼官员,而且和主要在文学上大有造诣的王世贞不同,这位汪大人当真是能文能武能写能战,一辈子除了痛击倭寇保障民生外,最出名的还是很多人都怀疑他也是《金X梅》的匿名作者,他和王世贞这俩疑似作者居然还见过面,真是巧了。

    也不知这二位见面是不是为了专程为了探讨那本“著名世情文学”如何更好创作的相关事宜,抑或两人根本就是合著,而至于柳二那位鼎鼎大名的外曾祖父在场的时候是不是也顺便加入了讨论,抑或是从头到尾就当了个灯泡,那就无从得知了,反正是一提起这汪某人,柳振民立刻一拍大腿道:

    “好!《太函集》(汪道昆文集)没人看,《金X梅》倒是大传特传!得,我要哪天也混不下去了,就写本《南游记》,就讲一讲我这北方人在你们南方的见闻,不,不如干脆就叫《金陵梅》,专讲我在南京的这番际遇,好好揭批揭批你们这帮江南文人,尤其是你这个金陵梅村!”
    第七十八章 家有一妹(《红楼梦》附会章节)

    吴梅村见自己竟然被柳二点了名,不禁“啧啧”讪笑道:

    “得了吧,还《金陵梅》呢,你如今也回不了北京了,恐怕是要老死在这南京了,你写这书除了得罪人,还有什么用?把南京人得罪遍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跟着我一起写《石头记》呢。”

    “那我可以化名写吗,哈哈!”

    “你这人宝里宝气的,说话行文也是一样,还不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柳振民“呵呵”笑了两声,又喝了一口酒,忽然想起另一位亲人:

    “老吴,我算了下,我爹、我娘、我大哥、我老婆,还有我,合着除了小辈,我们家人都让你写遍了,你没把排行第三那位也写进去吧?”

    吴梅村被柳振民这么一提醒,也是突然想起了那位非常显眼的人物:

    “呦,是啊,还有她呢,我暂时还没想好,主要是我要把她写进去,就得把东边那位也捎带上。这她还没嫁人呢,她如此衣甲鲜明的人物,若是被人看出来,岂不坏了名节?”

    吴梅村这么一说,柳振民又喝了口酒,然后叹了口气:

    “名节?你看她在乎吗?我看她是认准了东边那位了,好说歹说,就是不听。虽说那位是和我平辈论交的好友,但论岁数给她当爹都够了,而且人家还有老婆,她还是死缠着人家不放!当真是棍打不开鞭抽不走,书香门第,正房(反正也没偏房)嫡女,连给人家当侧室都不怕,还怕什么名节?”

    吴梅村听了这话,也只能再讪笑两声,而柳振民还不解气,又接着说道:

    “你说东边这位——前几天我见到他时怎么把这事儿忘了——是不是跟姓柳的没完了?跟前一个姓柳的刚掰了没几年,这又扯上我们这个柳家了!虽说是我妹妹天天主动缠着他,但她怎么就不缠别人呢?这肯定还是他自己身上有问题啊!难道别人是命中犯桃花,他是命中犯柳絮吗?”

    吴梅村摆了摆手:

    “也不能说全是柳絮,一开始不本来是杨絮吗。”

    柳振民想了想,也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

    “哎!”

    这还没完,又饮下一杯酒后,他竟随口咏叹道: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你看我们家这烂事儿,就跟那春天的柳絮一般缠人,真是应了我们的姓氏!但你说我的官运怎么就不能像那柳絮一样轻飘直上呢?怎么就不能乘着风,轻轻一飘,就上了青云呢!”

    吴梅村听了他开头那首诗,猛然吃了一惊,结果柳二话锋一转,马上又转到了自己的官场仕途上,真可以说是大煞风情,吴梅村听了,只觉俗不可耐,便又拿扇子敲了一下柳二的脑袋,然后教训道:

    “行了行了,你别老想那好高骛远的美事了,登高必跌重!你老婆那位叔叔不就是个现成例子吗?”

    经吴梅村这么一提醒,老婆冯慧那位有名叔叔的身影立刻浮现在了柳二眼前:

    “奥,你说他啊,也不知他现在是在北京呢还是在涿州呢?这李闯进了城,他不会投了大顺吧?听说李闯两个老婆都跟人跑了,也不知道李闯好不好这一口嘿?”

    谈到永昌天子(李自成)的八卦,柳振民说的是眉飞色舞,但吴梅村却不太关心柳二老婆那位名叔叔,倒是很关心柳振民刚才那句诗:

    “我说你可真能编,不写小说都是屈才!不过你刚才瞎咏的这首诗倒是不错,要不你再补全一下?我看看怎么用到我这书里。”

    柳振民一听,又笑道:

    “啊!那这书印出来的时候你可得记着给我分点儿笔润,不然我便去金陵文坛上宣扬,说你名震江左的吴大才子竟然鼠窃狗偷,公然剽我文思,窃我诗句,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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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薛宝钗那首非常出名的《临江仙·柳絮》是词啊,并不是诗,我这里抄的并不全。

    另外《西游记》在明末的时候应该还没考证出作者,我记得好像是到了民国时候迅哥(鲁迅)和胡买办(胡适)才考证(或者猜测)出来的吧?《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应该也是胡买办考证出来的好像。

    然后柳振民的妹妹会是《红楼梦》里一位性格很鲜明的角色的原型,没准儿有人根据排行已经能猜出来了。嗯,性格会有些像,但也做不到非常像,因此她的结局吗……

    其实这个妹妹的附会我目前预感还是会挺成功的。
    第七十九章 秦淮卞赛

    吴梅村听柳二这样说,又笑了,指着远处窗外的长江直接说道:

    “还我剽你?呦,柳大神童,怎么突然这么说话了?你以前从没这样小家子气过啊?你不是一向自命文采风流,就如这远处的滔滔江水一般,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吗?如今是怎么了?莫不是你最近文思衰退了,自感要江郎才尽了,所以才这么怕我拿走你的五色梦笔啊?”

    “五色笔”便是著名的“江郎才尽”这一典故里的典故:传说那位早年间文采斐然的江淹,有天晚上在冶亭住宿,半夜走来一位俊秀的男人,笑着对他说:“我是晋朝的文学家郭璞,当初我把一支笔留给了你,今天我是来要笔的,现在应该可以还给我了吧。”江淹向怀中一摸,果然有一支笔,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支五色笔。江淹就把笔交还给了那个人。从此,江淹的文采便每况愈下了。

    江郎虽然才尽了,但柳郎却对自己的文采素来莫名自信,被吴梅村这么一激,立即随口答道:

    “什么?我怕你剽?我怕你拿?告诉你,我的文采多了去了!简直余采可贾(余勇可贾)!随便你取!且听我吟来!”

    说罢,柳振民站起身,走到窗边,也指着远处的长江之水,侃侃而吟道:

    “年方廿五南宦游,十八中榜亦属优。熟读唐诗三百首,勿为柳郎才尽忧!”

    (老子今年二十五岁,在南京做官,但当年可是十八岁中榜的进士!再说我柳振民自小熟读唐诗三百首,还远不到江郎才尽的时候呢!)

    “好!”,柳打油又出佳作,吴梅村鼓掌鼓励,如此,两人酒足饭饱,又出门继续看房。

    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何况是刚吃了午饭,任谁都要思睡的:不过柳振民是给自己买房,自然劲头十足,可这跟吴梅村没什么关系,所以他表现得十分懒散,频频打起了哈欠,穷极无聊之下,更把太仓老家附近一首著名的黄梅调曲子《女驸马》改编了一下唱道:

    “为振家门离家园,谁料皇榜中榜眼。中榜眼,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柳振民一听吴梅村又在吹X,十分不屑,吐了口吐沫说道:

    “啊忒!别再吹了行吗?一个榜眼吹了十二年了还没吹够呢?再吹十二年就能晋成状元了是吗?再说了,你既然要吹,那索性就拿出那根祖传的破箫来,就像当初你跑到卞赛楼底下吹曲儿一样,好好吹他一宿,那才叫真吹呢!”

    一提起这个叫卞赛的女人(见第四十三章 《三家求女》),吴梅村的老脸一下子红了,也不说话了,眼中一时更是思绪万千,看来是又想起了那件传扬江南的往事:

    事情还要从崇祯十五年说起:那年春天,在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便安排酒宴为他饯行,还邀了几位名妓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赛。

    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赛便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个份上,已算不错,于是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而听惯了赞美的卞大美人想来视为寻常,但独有一个人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便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吴大诗人。

    当时卞赛在冲动之下,直接问吴梅村是否对她有意,而素来自命风流的吴梅村,却怯场了,他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即故意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来了个装傻充愣,把卞美人晾在了半空。卞赛无奈,叹了一口气,暂不再提起此事。

    又过了一阵,吴梅村在长干里寓所收到了卞的一封书简,知道卞美人还是想嫁给他,心里便很矛盾,结果就在吴大诗人左右矛盾之际,更矛盾的事情来了——崇祯帝的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要来金陵选妃,已看中了陈圆圆与卞赛等人,陈圆圆已被买下,而准备强买卞赛的风声也传了出去。

    而果不其然,吴梅村又在权势赫赫的国舅面前再次胆怯了:他不敢出面劝阻国舅,也不敢带着卞赛私奔(毕竟不敢丢官),只敢拿着祖传的玉箫,到卞赛的寓所楼下吹了几首曲子,便长吁短叹地凄然离去了。

    不过万幸的是,不知什么缘故,卞赛最后并没有和陈圆圆一起被买走,而是留了下来,不过到底也没有和吴梅村成就一番姻缘。

    今日吴大诗人回忆往事良久,又是一番长吁短叹,最后才勉强低声说道:

    “那时真是没有什么办法,所幸那田弘遇最后带上圆圆就走了,没有再去强买卞赛。”

    柳振民听了这话,四下打量一下,见没人注意他们,便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那是,要不是我半夜跑到那田弘遇的宅子外放了一枪,那可真是没什么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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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那首很著名的黄梅戏《女驸马》当时应该还没成型呢,但是我确实就是喜欢,所以就用了。

    嗯,下面几回我还要穿越一首更出名的歌曲,还得让一个更出名的人来唱。
    第八十章 两肋插刀

    吴梅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也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也低声问道:

    “什么,那件事是你干的?!”

    柳振民神情淡然,对着吴梅村缓缓地点了点头,但吴梅村可就比较激动了:

    “你到底干什么了?能吓跑田国舅?怎么当时也不告诉我一声?”

    柳振民摆足了风轻云淡的架势,这才轻声漫语地说道:

    “吴兄,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好让你担心?嗯,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我当时搞了支枪,趁半夜跑到田弘遇的宅子外面,对准房檐放了一枪,然后就跑掉了,当然我在显眼的地方先留下了张字条,再故意留下些痕迹,好让他们能及时寻到。”

    吴梅村更加急不可耐:

    “你那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柳振民清了清嗓子,继续言语从容道:

    “我写的是‘陈沅靓名闻江南,何须再把卞赛填?贪心不足蛇吞象,小心半夜挨黑枪!’”

    吴梅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又环顾一番四周后,才低声惊叹道:

    “乖乖,你这胆子可真够大的!”

    柳振民听了这话,一扫刚才的淡然神情,突然直起身子,对着吴梅村就是一番慷慨激昂道:

    “什么?谁胆子大?我胆子大?我胆子最小了!伟业大哥,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吗!你既是我兄长,那你的心上人也就如同我嫂子一样,我为了救自己的嫂子,难道还不敢上几回刀山,下几次火海吗?这嫂溺尚且要援之以手,何况是去放他两枪?”

    柳二吐沫横飞之余,竟然喊出了八辈子都没再喊过的“伟业大哥”四个字,真情流露之下,把吴梅村感动地心情激荡,稀里哗啦,情到深处,不禁连拍了柳二后背几下,感慨了半天,连声向上苍感激自己竟有这么位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但梅村大诗人感激了没多久,就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振民!你说你都为我这么两肋插刀了,可那圆圆不也是我心上的人吗,你怎么不顺便把她也救了呢?”

    柳振民本来还受用在吴梅村的感激之中,结果冷不防听了这句话,又忍不住直接爆了粗口:

    “我X,你可真敢说!你还挺得陇望蜀的!你咋不让我把秦淮八艳都买下来送你屋里呢?那陈沅(陈圆圆)是人家已经花钱买下的,你还指望人家白贴钱原样给你还回去怎的?八百金,搁你你干嘛?再说了,人家还也不还你啊!你自己拍拍良心说,你心里有陈沅,人家心里有你吗?我叫她一声嫂子你看她答应我吗?”

    吴梅村自觉理亏,但还是笑道:

    “她当然不搭理你了,她知道你是谁?”

    柳二哈哈大笑:

    “她当然知道我是谁了!我可是吴大才子的贤弟啊,哈哈!而且就算她不记得你了——反正爱慕过她的人也多了去了——但她如今可是平西伯的爱妾啊!我大哥天天陪在平西伯身边出生入死,平西伯的如夫人能不认识平西伯生死袍泽的弟弟我吗?”

    吴梅村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只盼着圆圆和你大哥都能平安无事。”

    柳振民想起大哥,心里又是一紧,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

    “哦?你怎么不盼着平西伯没事儿?我明白了!你就是盼着他出事儿,然后你好接陈沅的晚班儿!”

    吴梅村假作恼怒,举起马鞭对着柳二骂道:

    “嘿,你小子真敢胡说啊!灌了二两马尿什么都敢说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我打不过柳大还打不过你吗?”

    于是吴梅村便作势要打柳二,柳二见街上人不多,直接跑快了马,一边笑一边跑,吴梅村也在后面一边笑一边追。两人这么男追男跑,嬉戏打闹之间,偏巧到了一座院子外面,柳二“咣”的一转头,突然就定住了脖子,手上也立时停住了马。

    吴梅村这厢也赶了上来,重重拍了柳二一下,见他纹丝不动,于是顺着他的目光也转头一看,方才注意到这座院子竟然大有妙处。
    第八十一章 金陵小院

    二人仔细打量起来,只见这院子门墙虽不高,但却非常干净,透露出一股雅致,而墙头的瓦片更体现出主人的不凡品味,门额上大写的“马府”二字更是功力深厚,只是不知是哪位姓马的人物能有如此笔力?

    吴梅村识货,结合房子用料、工艺和匾额,直言告诉柳二这不是一般府邸,估计他买不起,但是不妨看看长长见识。柳二闻言更被吸引,于是先下得马来,走到大门旁边,透过门缝往里窥探,里面的景色更不由令他心中一动——这院子虽不太大,但也着实够用,而且竟影影绰绰地有些像阮大铖的那座“石巢园”,可不就是柳二梦寐以求的地方?

    柳二更不禁想起就在几天前在石巢园里发的“此生愿得大富贵,在江南筑名园,养瘦马”的大愿——说来这墨兰足够苗条,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然脾气厉害了一点,但绝对可称的上是大半匹瘦马;如果再能把眼前这座院子买下,那也绝对可算大半座名园,两个大半个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半,甚至还有富余,那自己人生的三大愿望不就已经快实现了小一半吗?

    至于大富贵,如今史大人已经对自己另眼相看,想来日后前途也是不可限量,富贵荣华什么的以后再慢慢谋求就是了。

    想到这里,柳二不禁有些得意,但很快又消沉下来,因为这“人生三大愿”的小一半的一半首先就是没戏的——因为这宅子他买不下,再喜欢也没用,所以柳二很快回到了现实,开始还想着要敲下门进里面看看,但仔细一想自己和人家非亲非故,实在没有叨扰的理由,搞不好还要讨顿打。

    于是柳二叹息起来,站在后面的吴梅村也跟着叹息,柳二叹的是自己买不起,吴梅村叹的是这宅子真有戏,就在两人各自称叹之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颇为健壮的青年人走了出来,一副习武之人打扮,脸上带着点儿青伤,脸色也颇为警惕,但打量了柳吴二人后,可能是觉得这俩不像是坏人,于是脸色又和缓下来,最后目光更停在了吴梅村脸上:

    “这位……这位莫不是吴伟业吴大人?”

    “哦?”吴梅村对自己的知名度如此之高颇为得意,“足下竟认得在下?”

    青年忙拱手作揖道:

    “原来真是吴大人!吴大人说笑了,吴大人文声名镇江南,又是当年的钦定榜眼,这金陵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人又岂会不知?今天能得吴大人造访,真乃三生有幸!而这位是?”

    柳振民因为是打算要买房藏娇,因此还想隐瞒,但吴梅村早已被人恭维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已经嘴快替他报上名来:

    “这位是我的朋友,南京兵部柳振民柳大人。”

    听到柳二的名字,主人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哦!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十八岁皇榜进士柳振民柳大人!”

    “哦?”柳振民一听对面竟也认得自己,也顾不上隐瞒,只顾得得意了,“足下竟也认得在下?”

    “柳大人说笑了,柳大人少年得志中榜,又是堂堂的簪缨世家,这金陵城里谁人不说谁人不讲?在下又岂能未闻?今天能得柳大人光临,真是小人福气!”

    柳二和吴梅村对主人家这套对仗一模一样的恭维都受用极了,于是柳二也赶忙作揖问道:

    “过奖过奖,承受不起!敢问主人家尊姓大名?”

    主人站在“马府”的匾额下顿了一下,然后迅速答到:

    “在下免贵,姓马,名铁,字紫瑛。”

    “马铁?”柳振民看了一眼吴梅村,“怎么这么像《三国演义》里马腾的一个儿子,马超的一个兄弟?”

    “柳大人真是博览群书,博识强记,的确的确,家父起名时与古人暗合了,如果大人不嫌弃,就干脆称呼我紫瑛吧。”

    “敢问是哪个‘英’?”

    “王字旁,玉有瑛华的那个瑛。”

    “哦,好字,好字。”

    柳二称赞完,又往门里看去,吴梅村也是一脸期盼,马紫瑛见他二人神色,已猜出了八九分,于是说道:

    “在下真是失利,竟让二位大人在门口站了这么久,请二位大人随在下入内饮杯粗茶。”

    柳二梅村听了这话,交换了一下眼色,只稍稍推辞了一下,就乐不迭地一起跟进了门。
    第八十二章 马铁紫瑛(《红楼梦》附会章节)

    柳吴二人跟着马紫瑛进得门来,更是大开眼界,所见所闻皆是精巧楼阁,奇石秀木,当真别有洞天。

    马紫瑛把二人请进屋内,又吩咐下人端茶递果(果子,点心),茶自然是好茶,杯也自然是好杯,连果子大概都是南京城里上等点心铺的,令见多识广的吴梅村都不禁暗暗赞叹。

    但柳二却对这些都没大兴趣,只是止不住地左顾右盼。

    马紫瑛待二人喝过茶后,殷勤问道:

    “府里粗茶,二位大人可还喜欢?”

    “哪里哪里,马兄府里的茶点,当真精致,胜一般衙门远甚,就算是吴某那太仓家里和您一比,那也是‘萤光之火岂能与皓月争辉’了。”

    吴梅村所言不虚,他如今攒了些钱,便在今年买下了前吏部侍郎王士骐(王世贞的儿子,王世贞就是之前说的《金X梅》疑似作者)的别墅,加以整修扩建,遍种梅花,遂改名为梅村,也就是梅村别墅,整座园子颇具情调,有人说他“梅村”的号就是这么来的。

    马紫瑛听了吴梅村的话,赶忙谦虚道:

    “哪里哪里,马某一介俗人,怎么敢和梅村兄相比?只不过说来也巧,这边素来清净,不知二位大人来这边有什么贵干啊?”

    吴梅村刚想说就是出来闲逛,但柳二抢先却答到:

    “马兄说笑了,我二人只是出来公干,在回衙门路上,正巧路过此地,不想如此清净之地竟有如此天工佳园,我二人看的喜爱,便下马来细观,不想竟叨扰了马兄。”

    吴梅村看了柳二一眼,心想这小子反应还挺快,而马紫瑛又赶忙作揖道:

    “柳兄说笑了,有二位这样的大才光临寒舍,才真叫求之不得蓬荜生辉呢!”

    柳振民心想这哪里是蓬荜,简直是蓬莱了,而且是南京城里的蓬莱,算上地价比吴梅村那太仓乡下的院子可贵多了,便忍不住又环顾了一下。

    吴梅村觉得柳振民这眼神也太露骨了,便轻轻踩了他的脚一下,然后对着马紫瑛问道:

    “马兄在哪里供职?马兄既然能一眼认得出我,莫不是哪个衙门的同僚?”

    马紫瑛谦逊地答到:

    “惭愧惭愧,在下并不是官场中人,也没有什么功名,至今仍是个白身。”

    吴梅村赶紧比着马紫瑛的身形答道:

    “哪里哪里,马兄身形壮健,气度非凡,怎么看怎么像个贵人,莫不是个官宦子弟?抑或某位勋贵之后?敢问令尊大人是?”

    马紫瑛又谦逊道:

    “在下并非出身名门,家父名讳也不足道,不过薄有些资产,让我跟着吃口闲饭罢了。”

    柳振民刚才虽然被吴梅村踩了一脚,但是还是在一直四处打量这间屋子,直到听到马紫瑛这句回答,才转过头看着他插话道:

    “马兄,听你口音,似乎不是金陵本地人?”

    “柳兄好见识,在下和柳兄一样,确实不是金陵本地人。”

    吴梅村也点了点头:

    “那足下是?听口音似乎是西南一带的?”

    “是,在下正是跟着家父从西南那边来南直隶谋生的。”

    柳振民于是问道:

    “西南地大物博,敢问具体是哪个地方的?”

    马紫瑛听了柳振民的问话,笑而不答,而柳吴二人也很知趣,没有再细问,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第八十三章 天降之园(《红楼梦》附会章节)

    柳振民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想找些话题,看着马紫瑛脸上的伤,便顺口问道:

    “马兄可是练武的?”

    马紫瑛反应很快,顺着柳二的目光便反问道:

    “哦?柳兄可是从我脸上的伤看出来的?”

    “嗯,我猜大概是马兄练武的时候一时失手吧?”

    马紫瑛看了吴梅村一眼,笑了笑:

    “不是,是为了些事情,和人打了一架。”

    吴梅村是复社钜子,看马紫瑛表情,大概明白了几分,估计他是和复社的什么人因为什么过节打架了,想到是在南京,那多半就是为了秦淮河上的哪个名妓争风吃醋的缘故,于是也笑了笑,说道:

    “马兄仪表堂堂,年富力强,看来也是个风流人物啊!”

    马紫瑛又笑道:

    “这在下就略有些见识了,在下十二年前还跟着家父在大同宣化一带居住,那里的姑娘论样貌不比金陵的差,更有北地女子的一番风味,只不过后来我们家倒了个大霉,只得离开那里,不过掉过头来看,又是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大不幸之中又大幸”显然是欲言又止,但想到马紫瑛刚才对他爹的名讳都遮遮掩掩,柳吴二人变没有多问。而柳二因为心里想着买房的事情,虽然明知买不起,但还是又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吴梅村喜爱园林,自己在老家太仓有个“梅村别墅”——有人说他的号就是这么来的——见这院子奇巧,这时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屋门口向外看去。

    马紫瑛见柳振民像是极喜爱这园子,便试探问道:

    “柳大人可是喜欢这宅子?”

    柳振民转过头来,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马兄这房子盖的着实好,清雅别致,布局巧妙,虽然不大,但巧夺天工不逊于秦淮河边的石巢园,我怎么看怎么喜欢,只恨囊中羞涩,起不得似马兄这般好的大宅来。”

    “柳兄去过石巢园。”

    柳振民不敢表露出和阮大铖很熟的事情,于是遮掩道:

    “之前去过几次,因为有名吗,哈哈。”

    马紫瑛“哦”了一声,然后突然说道:

    “柳兄可真是识货之人,知道这院子的好处!这可不是巧了,我昨夜才想着要把这院子卖了,今日柳兄就来了!正所谓苦找不如赶巧,不知柳兄可有意购这房子否?”

    柳振民突然被问,吃了一惊:

    “这样好的宅子难道马兄要卖吗?”

    “嗨,千年田八百主,又岂有主人家不搬进搬出的宅院?随口问问,柳兄打算出多少钱?”

    柳振民见马紫瑛坦诚,也便实言相告道:

    “马兄,你莫笑话我,我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凑得出一千多两,这宅子我实在是喜欢,但也实在是买不起。”

    马紫瑛听了之后,又“哦”了一声,然后像是盘算了一下,最后站起身说道:

    “好,好,我是个信命的人,俗话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这宅子我刚一想卖,便遇上了柳兄,岂不是天作之合?这老天送来的买卖,我又怎能不做?那我干脆就把这院子作价一千两卖给柳贤弟吧!”

    柳振民听了马紫瑛的话,又惊又喜,大出意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而那边吴梅村趁着柳马二人相谈正欢,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房门,想到院子里再看看景色,这时听到这个价钱,也不禁回头惊呼道:

    “什么?一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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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马紫瑛说的“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可就是《红楼梦》里有些名气的一个隐语了。

    还是得说,这帮红学家真tm能猜啊,哈哈。
    第八十四章 风尘三友

    柳振民也觉得这个价钱有点儿问题,听吴梅村这么一呼,便起身上前凑了过去,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吴梅村也会意,便假装要和柳二细看屋子,拉着他走到了房子的一角:

    “一千两?按如今的行市,这座院子的价钱恐怕十倍都不止,怎么能这么便宜!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莫不是要套出来你现在身上带了多少现银吧!”

    柳二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和吴梅村自从到这院子门口开始,见房子雅致,便一直默认这是户大户人家,见到这个马紫瑛后,见他气度不凡,便更确信如此,所以一直没什么戒备。

    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南京城里这种锦衣华服的骗子也是有的,尤其是近几年世道乱了,想发不义之财的人也变多了,如果这人真有坏心,且不说这宅子里还有多少帮手,仅看马紫瑛一个人的样子,感觉一拳一脚打翻他和吴梅村两个就不在话下。

    于是屋里一时间又陷入了寂静,只不过和刚才寂静得有些尴尬不同,这回寂静得有点儿恐怖:柳吴二人这么一想到要命处,一时间都不敢回头,生怕引得这马紫瑛立刻发难,劫财劫命,只能继续瞟上瞟下地假装看房,心里却早已打起了戏台鼓。

    那边马紫瑛看着吴柳二人走到角落,见他们迟迟不说话,心里就有点儿奇怪,随着时间的流逝,再结合二人的反常表现,他好像大概明白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于是轻轻放下茶杯,站起了身来。

    柳吴二人一看他这下有了动作,心里更加惊慌,正想着是该跪地求饶还是撒腿就跑,反正看体格拼死一搏应该是有些徒劳,结果没想到的是,这马紫瑛没走向他们,反而径直走到了门边,把房门打得大开,然后退到一旁,对着柳吴二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道:

    “二位大人请放心,在下是正经人家的子弟,这又是在大明朝的南京城里,在下绝不敢有任何妄杂念头,请二位大人放心。至于房子的事,在下虽不敢说是一诺千金,但也绝对是口不二价,如果柳大人愿意,咱们现在便可去过了房契,如果今天不方便,随柳大人另挑日子,在下随时奉陪。在下今日和二位虽是初见,相谈也不多,但却是一见如故,本想今晚与二位畅饮一番,再诉衷肠,但若二位还有其他要事要办,在下亦绝不敢强留,愿走愿留,全凭二位吩咐!”

    马紫瑛说完,便一直弯着腰不肯起来,他态度如此诚恳,柳振民和吴梅村自感有些枉做小人,便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道歉道:

    “马兄言重!我们两个是书生,又是冒昧来访,一时间忙乱,有些失措,实在令马兄见笑了,不过马兄竟然豪气如此,我二人着实未曾想到!失礼失礼,莫怪莫怪!”

    马紫瑛也扶住二人道:

    “二位这是哪儿的话?我诚心想和二位闻名天下的名士结交,正是交虽浅而言却深,说的全是心里话,又岂是什么豪气?哈哈!”

    柳振民听了这话,心想自己居然也和吴梅村一个身价,成“天下名士”了,不禁连声赞叹道:

    “过奖,过奖,马兄真乃有虬髯客之风啊!”

    马紫瑛听了这话,笑了:

    “哦?若我是虬髯客,那柳兄在兵部任职,自然便是那名将李靖,这样一来,吴兄岂不就成了夜奔的红拂了吗?”

    “哈哈哈哈!”柳吴二人闻言,一起大笑起来,柳二笑完后,又连连摇头说道:

    “只是马兄这万金的宅子千金就要卖我,我二人确实未曾想到。”

    马紫瑛见和柳振民已经熟络了,便直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这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房卖好友千两多。如果不是因为初次见面,怕柳兄弟觉得唐突,我还要倒贴给你钱呢,只怕你不肯收呢!哈哈!”

    柳振民连连推辞道:

    “马兄就莫要折煞我了,看起来马兄应该比我年长几岁,不知比梅村兄年长年少?”

    “我今年三十有二。”

    柳振民一听大喜:

    “好!那以后马兄便是我柳振民之兄,也是梅村兄之弟了!”
    第八十五章 兄友弟恭

    如此,经柳二提议,三人认了个初步的兄弟关系,虽然吴梅村不太在意,但是架不住柳二和马紫瑛心有戚戚。

    于是大家以茶代酒,互相敬了一杯,虽然还不能算是异姓兄弟,但是日后也可以兄弟相称了。

    当然这兄弟绝不能白认,柳振民生怕这位刚认的马二哥对房子的事情反悔,立刻便提出要给他一笔定钱,把房子的事情定下来。

    马紫瑛当然知道柳二内心所想,不过他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送柳二一个天大人情,索性就顺水推舟,收下钱来让柳二放心。

    不过这钱也不能多要,要多了就真成做买卖了,于是马少爷便象征性地跟柳振民要了五十两定钱,算是凑个整数。

    可巧的是,柳二摸了摸身上,发觉竟多是大票,零散票银加起来大概也就四十两。

    还差十两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便找个地方破开大票也就罢了,但柳二此时恰巧注意到了正在一旁背过身四处打量房子的吴梅村,显然是在想自己以后来这新柳府该怎么做客,突然就生起了作弄他一番的心思:

    “伟业兄,还好你在,小弟我今日身上银两不多,正差十两,望兄长帮解燃眉之急吧!”

    吴伟业一听这话,便下意识地要掏钱,结果手刚伸进袖子,才突然反应过来,这陪人看房竟然还有掏钱这么个环节,不禁转过头对柳二低声耳语道:

    “什么?管我要钱?你养外宅倒管我要银子?这是什么道理?”

    可柳二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一边把吴梅村往墙角推,一边往他身上摸去,同时理直气壮地说道:

    “什么道理?兄友弟恭的道理!你平素不是一向以我的兄长自居吗?亚圣(孟子)曾说,‘嫂溺援之以手’,圣人的教诲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这亚圣的书你是怎么读的?合着你天天自诩风流才子,末了末了《孟子》看的倒是《节文》?”

    这事儿还要从太祖洪武年间说起,本来是文盲,后来补习成才的太祖皇帝,对各类先贤著作一向很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孟子》,自从他当了皇帝之后,便对亚圣这本书里“民贵君轻”之类的话极为反感,于是便让当时的名儒刘三吾主持删减,一口气删了一万六千余字,将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全都删除了,直接把字数减到原书的一半以下,如此编出了一本不伦不类的《孟子节文》。

    他还特别要求士子们科举应试时绝对不得超出这本删减本的范围,不然成绩直接按无效论处。

    而且洪武爷后来又读了《孟子》,又读到“草芥”“寇仇”这里时,又说道:

    “非臣子所宜言。”(不是臣子所该说的)

    于是又提出要废除亚圣的配享待遇,全靠当时的刑部尚书钱唐豁出命去进谏,当众扬言“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弄得朱洪武一时答不上来,这才作罢。

    说起来,这位钱尚书后来还因为洪武爷在宫里挂则天皇帝(武则天)的画像再次犯颜进谏过,差点儿把洪武爷气得直接把他给剁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当年的洪武爷面对钱尚书的质问哑口无言,今日的吴梅村面对柳振民的诡辩也一时哑口无言,而柳二则得理不让人,继续喋喋不休道:

    “当年我那姓卞的挂名嫂嫂(卞赛)遇到倒霉事儿的时候,我是怎么为兄长你两肋插刀的?今天弟弟我急等着用这俩钱,就如同快要溺水的嫂子,你这兄长还不快投桃报李,速速对我援之以手?”

    如此,柳振民真的毫不客气地搜起了吴伟业的身,而吴伟业被他摸来摸去摸烦了,一把推开了他,说道:

    “你别摸了,我身上没钱,自从我老婆听说卞赛又回那教坊了,最近出门都不让我带钱了。”

    这位吴大嫂本姓郁,便是上面带个林的那个“鬱”,平时里还有咳血的毛病,可能因此吴梅村平日里也不太敢惹她伤心。

    而柳振民一听这话,怔住了:

    “什么?卞赛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

    柳振民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连房都顾不上买了,和马紫瑛做了个揖,转身便要出门。

    吴梅村感到奇怪,连忙扳住他的肩膀,连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只见柳二大手一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房子先不买了,走,先去秦淮河那边儿看看去!”

    ——————————————
    作者有话说:

    1.本书前期的第一(暂定)大美人就要登场喽。

    2.好久没更了,因为有时觉得这本书也没啥人看,正好产生了一个自我感觉更好的创意,于是干脆先写那个创意去了。

    结果无意中发现这本书居然还有催更的,心想既有的稿子不发了也可惜,一直扔着,别哪天再不小心丢了,还是把存货尽量发出来吧。

    另外最近又听了《长河东流》的片尾曲,这电视剧虽然拍的不咋地(但仍然被禁了),可这《谁主沉浮》太感人了,我还是再写两笔吧!

    3.未考证的冷知识:

    吴梅村的老婆叫郁氏,和黛玉的玉同音,而繁体字里的“鬱(郁)”字上面就是一个“林”字。

    而且这位郁氏,据说也有咳血的毛病,还是咳血而死,如果这是真的话,也是巧了。

    4.另外说实话我对当时的物价不太了解,在明末的南京买这么个院子到底要多少钱?我之前只觉得1000两应该远远不够,但结合前面的情节,柳振民向阮大铖卖个剧本又能得多少钱?

    我考虑了很久,结果今天突然就想到了一个“马铁卖房”的情节,才解决了这个问题。而这个“马铁”以后还会露面,这个人在历史上确有其人,而且是一个一度颇有些影响的人物,是我今天无意中想到才加进来的,觉得还挺成功的。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据说历史上的他也是《红楼梦》里的一个配角原型哦。

    我只能说,这帮红学家真tm能考证啊!

    5.无意中发现,这回提到的钱唐,原来算是民族英雄张苍水张煌言的偶像之一,几十年后张煌言在英勇就义的路上,还曾经拜谒过钱唐的祠堂。

    这本书以后柳振民和张煌言之间的同袍感情,我觉得也是挺感人的。

    书于2022年8月12日
    第八十六章 秦淮夜月

    柳振民一听卞赛回来了,立刻果断起来,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就塞给马紫瑛,表示不用找了,做了个揖转身便要走。马紫瑛万金的房子都作价千金了,定金也是柳振民坚持要给的,又岂会在意这五十一百的事?于是对定金坚辞不受,只是一再请吴柳二人留下来吃晚饭。

    但柳二此时思绪早已飞到了秦淮河上,半刻也不愿停留,又强把定金塞回,匆匆揖别了这新认的马二哥后,便拉着那已认识了十多年的吴大哥出了院门,转到一个僻静角落里,逼问起卞赛如今的去处。

    吴梅村虽然嘴上说和卞赛已经没什么了,但柳二只三问两问,就从他嘴里套出了卞赛如今的栖身之所,然后立刻风风火火拖着他赶了过去。

    二人快马加鞭到了卞赛的就业场所后,门房见柳振民一副猴急火燎的样子,便推说人不在,大概是出去喝酒了。柳振民心想如今国丧举哀期间,你喝酒也只好在家里偷着喝,出了外面,除了钱谦益那种私人游船隐蔽性较好不怕人发现,哪家酒馆还敢继续营业?便逼问到底是哪家酒馆。

    这看门的本不想说,但此时突然看到了跟在后面的吴梅村,他虽认不得柳振民,但却认得吴梅村,知道这是卞赛的熟人,便坦言告诉他们,卞赛可能是去秦淮河边的金陵酒家偷着喝酒去了,因为那店主和卞赛很熟,一定肯放她进去。

    等二人赶到酒家,天已大黑了,此时一笼月色正照在秦淮河上,夏夜微风吹皱一条河水,把那月影也吹的好似柳振民一颗花心,在条秦淮河上飘飘荡荡。

    柳二仍是急不可耐,上去便敲起门来,里面传出个男声,没好气地问干嘛来的,柳二这才想起环顾左右,见周围没人,才低声说道:

    “店家,我找卞大小姐来的!”

    男声更没好气:

    “什么卞大小姐卜大小姐的,我这里是酒家,又不是人家,要找人到宅子找去!”

    不知为什么,柳二竟觉得这男声有些耳熟,正在想是谁,却从门里深处传来一个女声来:

    “外面声音听起来好熟啊,是哪位故交朋友吗?”

    柳振民闻声大喜:

    “卞大小姐,是我啊,柳振民!还有……”

    柳二正待报吴梅村的名字,结果先被吴梅村止住了,又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我还是不进去了,你也不要提我,自己进去吧,我先走了。”

    这时恰巧门开了,柳振民心想你不去我去,你不去更好,但面子功夫还要做到:

    “你看你,来都来了,还不好意思……”

    结果此话一出,他隐约发现吴梅村的态度似有松动,又赶紧堵了一句道:

    “那贤弟我就替你去看看罢!”

    说罢柳二就势摸着黑进了酒馆,又悄悄瞥了一眼吴梅村,见他犹豫一番后,似是要走,这才放下心来。

    进了门后,柳二发现屋里一盏烛火没点,只从开着的窗户透进几道月光来,当真省钱,于是一边小心摸索着路上的桌椅板凳往前走,一边笑言说道:

    “好家伙,这黑漆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个黑店呢。”

    那女声笑吟吟说道:

    “现在南京全城为先帝举哀,老板都是看过去的面子,才偷偷放我进来吃酒的,又怎么敢点灯呢?”

    ——————————————
    作者有话说:

    突然想到给这酒店老板在后面加个戏,不知会不会有些突兀。

    另外根据某些记载,卞赛确实挺喜欢到金陵的一些酒家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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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29 12:17:04  更:2022-08-19 20: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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