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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原创连载《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第1页]

作者:南十字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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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本文以《金史》《归潜志》与元好问的《遗山集》《中州集》为基础,讲述了大蒙古国海迷失皇后二年(1250年),暮年诗人元好问为修撰《金史》千里迢迢从家乡忻州赶赴河朔,因缘际会之下误打误撞在平山城驿馆借宿,不料攀谈中竟发现驿馆女主人是故国宫人,由此,一幅英雄浩气与佳人柔情血泪交织的苍凉画卷徐徐展开。末代君臣,乱世儿女,中州大地,雪满征裘。山河破碎社稷危殆,深宫孤女背负功臣逆案冤屈;两心烛照铁骨柔肠,一代文宗记撰两朝宫廷遗事。长夜已尽,天色将曙,挽歌余音散尽,新长成的小儿女更迭古今,惟余一卷《中州录》,长使诗人泪满襟。
    本文主要内容包括金宣宗迁都,仆散安贞谋逆冤案,元好问史官生涯,金哀宗立后风波,荆王夺嫡之争,完颜陈和尚方城案冤狱,完颜陈和尚与忠孝军三场胜仗,蒙古灭金,元好问编撰《中州集》与修撰国史,以上内容均有《金史》佐证。人物情感纠葛大多考自《遗山集》的诗词,也有为了故事性更丰富而虚构的部分。如有错漏,请大神们多多批评指正^^
    目录:
    楔子 遗山山人
    一 旧家儿女
    二 未论穷通
    三 月落山空
    四 香奁梦断
    五 双阙峥嵘
    六 短衣匹马
    七 风蓬孤根
    八 相期晚岁
    九 千山寒暑
    十 故国乔木
    尾声 中州
    楔子 遗山山人

    翁仲遗墟草棘秋,苍龙双阙记神州。只知终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
    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眼中二老风流在,一醉从教万事休。
    ——元好问《镇州与文举百一饮》

    (引子)宣和

    大蒙古国海迷失皇后二年(宋淳祐十年),岁在庚戌。

    中书省真定路平山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片淡淡黄沙自路边扬起,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一人一马正向城门缓缓驰来。及至离城门五六丈许,那骑者便早早下了马,远远地向城门守军致意。
    城下的戍卫兵士向骑者看去,只见那人一身襕衫、两鬓斑白,显是个年过花甲的孱弱儒生,便也不以为意,由得他牵马入了城。
    那老者见天色将晚,急投宿店,不料城中唯一的宿店竟称客满。他见店中伙计神色有异,心中疑惑,却也不欲多生事端,略踌躇了一阵,便向人打听驿馆所在,牵马急步而去。
    行至驿馆墙外,那老者心中盘桓着说辞,不觉放慢了脚步,忽地闻到一丝淡香,蕴藉深远,似曾相识。他心中惊异,凝神细细一辨,却是宣和御制香。此香为北宋时徽宗所创,曾被视为内廷圣物,时常作为奖赏遍赐近臣。靖康之后,金人入主中原,经几代君王仰慕汉学推行儒术,书画香道等风雅之好也遍及民间。只是此香气味冷峻,又被视为亡国之君的误国之好,故而百余年来即便在文风极盛的京都也无人问津;此时竟出现在一个河朔小城的驿馆之外,实在叫人奇怪。
    那老者正讶异,却听墙内一个中年男子和言笑到:“是苏合香丸。”那老者心中一哂,又听墙内传来女子又气又笑的声音:“放屁!你怎不说是紫雪丹、安宫牛黄丸?!”那男子忙又笑道:“是了,苏合香丸倒成了药了。那该是苏合香?或是冰片?”那女子又脆声笑道:“还是不对。”那男子笑道:“这些冷飕飕的香闻着都差不多,名字又不好记,谁能记得住,我管他叫先生。”
    墙外那老者听得正撞在心事上,略一斟酌,便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是宣和御制香。”话音甫落,墙内之人皆静了声,随后脚步声和拔闩启门声响起,未几,便有一个束发常服、眉目和善的中年男子行到近前,向老者拱手为礼,和言笑道:“老先生也喜爱香道么?我是这平山驿馆主事,若先生不嫌馆衙寒陋,还请进来一叙。”说着便引老者将马系在门口,一同进了驿馆。
    只见门内小小一方院落,遍植花木,暮色苍茫中依稀可辨,高的几株是苍松翠柏,低处是杜鹃、月季、海棠等,虽不是名花贵种,也不值花期,却仍郁郁葱葱茂盛可爱。那驿丞笑道:“这些都是内人种下的。好好一间驿馆,倒被她乱搅成个园子了。”
    一语未毕,房门内快步走出一个妇人来,满面含笑着一福身,口中笑道:“先生请进。”便与驿丞一起将那老者引至正堂。堂中桌案上有一小小博山炉,此时轻烟袅袅,正焚着宣和御制香。
    那老者微笑道:“老朽远道而来,行经平山,不料城中客店已满,彷徨无计之时,忽然闻到这宋廷旧香,不想竟一时失仪,扰了贤伉俪的雅兴,实在罪过。”
    那妇人笑道:“我们玩笑罢了,倒是先生,在墙外一闻便知宣和御制香,必是此中翘楚。”烛火之下,只见她约莫四十岁年纪,眉目秀致、身姿轻盈,想来年轻时定是个美人。
    那驿丞也笑道:“既如此,就委屈老先生今夜暂且住在这驿馆里。这城中近日也不太平,又听闻有个中州大侠要来,倒是这里清净些。”那老者连声道谢,出门将马牵到院后马厩里安顿好,再回到堂屋时,却见那妇人已摆上几样酒菜,向他笑道:“先生见谅。我二人还不曾吃晚饭,倒要委屈先生陪我们一起用些”。她不说自己殷勤待客,倒说麻烦客人陪自己用饭,那老者心中感激,亦有几分敬佩,便与他二人秉烛持酒,天南地北地谈讲起来。
    言谈之中,那驿丞自言是忻州人氏,贞祐之难中为避兵祸,举家逃难到河南之地,天兴年间蒙军南征,他与妻子逆向而行,逃到河朔之地,反到躲过了唐邓蔡息之地的杀身之祸,在河北安顿下来。后来便在这小城中担任驿丞,倒也清闲安稳。
    那老者闻言十分惊讶:“竟这样巧!老朽也是忻州人氏,也是贞祐南渡、天兴北行,只是没有使君这样的福分,这些年来,数年身陷牢狱,又往来奔波。几年前才回到忻州故乡,如今又要赶往获鹿。”
    那驿丞不想竟遇到同乡,喜出望外,握着老者的手,不住地问起家乡近日情形,说到少年时历经贞祐之难,家山尽毁,不觉潸然泪下。一时止了泪,却见妻子在一旁不住地看向那老者,神色间若有所思,便问她道:“九娘,你总看着老先生做什么?”
    那唤作九娘的妇人笑道:“没什么,就是总觉得先生眼熟,似是从前见过。”
    那老者忙道:“夫人莫非也是忻州人氏?”
    驿丞笑道:“她是汴梁人,不曾到过忻州。”
    老者怔了一怔,背脊微微垂了下来,神色渐黯,苦笑道:“汴京……老朽也曾迁延数年,只是倒不记得曾见过夫人……那时候……”他眼中种种惭愧沉痛、苍茫幽凉之色在烛光下隐隐闪动,“老朽初到汴京,还是贞祐三年间的事了……后来兴定五年、正大元年,又两赴春闱……到了天兴年间……”他忽然低头住了声,眼角有泪水沁出,忙用手去揩。
    九娘见那老者被勾起亡国之痛来,便站起来和言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倒惹得先生想起旧年往事。”又对驿丞笑道:“你陪着先生吧,雪儿一个人在家里,我也放心不下。”
    驿丞拦住她笑道:“你几年遇不到一个能说话的,好容易来了这位先生,怎么就走了。咱们不说旧事,只说说香,我也涨些见识。不必担心回雪,我这就让同顺去接了她来。” 说着便唤驿差。
    九娘听了,盈盈一笑,复又坐下笑道:“老先生深谙香道,我哪敢班门弄斧。”
    老者笑道:“惭愧。正大之后,不识香久矣。”又略一思忖,“这宣和御制香在靖康之后失传已久,夫人是如何学会合制的?”
    九娘笑了笑,垂眼看向那博山炉,只见香已燃尽,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又往脸上重新添上了笑容:“我从前在汴京时,伺候的主人常常合制此香,所以学会了。”
    老者点头道:“原来如此。此香冷峻蕴藉,少有人喜爱,贵主上倒是兴味超逸。不知是哪家的学士?”
    九娘笑道:“并不是相公学士,是个闺阁女子。而且她合来却不用,平日起居坐卧处用的,只一味龙脑。”
    那老者十分讶异:“这倒更少见了。龙脑不似此香冷峻,却更为纯净清雅,常作礼佛祭祀之用,闺阁女儿竟喜爱龙脑,贵主上必非寻常。只是不知……”他原本想问此人如今去向,却想起壬辰年间汴京遭崔立之难,宗族仕宦无一幸免,想来那品性超逸的女子必已罹难,便住了声,不再询问。
    正在默默无言之际,忽地门外轻快的脚步声响,一晃眼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小跑着跳进屋里,抱住九娘笑着脆声唤道:“娘!”
    驿丞与九娘异口同声地责道:“怎么这样无礼?”那少女听到父母责怪,悄悄吐了吐舌头,又转向老者,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老者见她所施者并非民间常礼,却是昔年汴京宫中的礼仪,心中越发奇怪,便道:“不敢当姑娘如此大礼。”
    驿丞向老者笑道:“小女回雪,自幼被宠惯坏了。”
    老者心中更是讶异,问道:“令千金的芳名是……”他先看向驿丞,很快便转头望向九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九娘微笑颔首,驿丞笑道:“正是。她母亲起的名字,说是有这样两句话,我却总记不住。”
    老者笑道:“是《洛神赋》中的句子,想是夫人喜爱《洛神赋》,或也是贵主上昔年所授?”
    九娘垂眼笑道:“是,我今日所知者,多半是承她当年所授。”又对那少女道:“雪儿,这位翁翁的学问是极好的,你平日那些不能解的,倒可以请教这位翁翁。”
    那少女莞尔一笑,左边脸颊上现出浅浅一个梨涡,十分清妍。她笑吟吟地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容小女先请教师承。”
    那驿丞忙喝道:“越发放肆了!”又转头向老者道:“小女无知,失礼之处,先生多多海涵。倒是我也疏忽了,只顾着闲谈,一直未请教先生高姓尊名。”
    那老者连连摆手道:“不敢当。老朽元好问,草字裕之。”
    此言一出,余者三人尽皆大吃一惊。所不同者,那少女万分惊喜,不期在这小城驿馆之中,竟能遇到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驿丞十分惊讶,倒不知该如何款待这位昔年官居知制诰的大才子;那九娘却在一惊之后怆然动容,蹙眉点头道:“原来是元内翰,怪道有些眼熟。”
    元好问奇道:“夫人曾见过我?”
    九娘笑叹道:“‘六十人中数少年,风流谁占探花筵。阿钦正使才情尽,犹欠张郎白玉鞭。’兴定年间,元才子誉满京华,何人不知,我曾在……曾在龙津桥边见过先生。那时节,先生正值盛年,我也不过雪儿这般年纪……转眼间,快三十年了……”
    元好问抚今追昔,心潮起伏:“那是兴定五年的事了……想来是往琼林苑赴探花宴的途中,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他心绪稍定后,又觉出疑惑来,问道:“夫人记性这样好?六十进士同游,夫人竟还记得老朽?”
    九娘眼眶尽湿,略低下头,拭泪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旧主人,从前喜爱先生的诗。”
    元好问奇道:“哦?那时贵主上多大年纪?”
    九娘叹道:“兴定五年,她只有十一二岁。”
    元好问大为惊奇:“这样小小年纪?!”略顿了一顿,又问道,“不知贵主上喜爱鄙作中哪一阙?是雁丘词么?”
    九娘闻言,眼中泪光闪了闪,又笑道:“先生的雁丘词誉满天下,只是我家旧主平生最喜欢的,倒是‘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凛余威’这首,那时我常听她吟诵不休,想来是极喜爱的。”
    元好问愈发讶异,沉吟道:“这是……正大五年的诗……那时我在南阳,猛听见大昌原……”
    九娘眼中渐染怅惘之色,似有无限感慨。回雪十分乖觉,见状便请元好问归座,又扶着母亲坐下,笑着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再去烫些酒来。”驿丞笑道:“好,只是要快些。你母亲难得说起旧事,若今日错过了,以后可再听不到。”回雪笑道:“那爹爹可要听得真些,回头再告诉我。”一行说,一行像只轻捷的小兔般跑远了。
    驿丞又给元好问斟酒,元好问道了谢,复又对九娘道,“老朽算了一算,昔年作此诗之时,贵主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青春少女竟喜爱这样的诗,莫非平日里也爱读苏辛?”
    九娘叹道:“是。苏辛荆温,乃至汉魏晋唐,无所不读。她从前最喜欢张于湖[注:即南宋著名爱国词人张孝祥,号于湖居士,有《于湖词》传世。],我见她写字时总变着字体抄录张氏的《念奴娇》,只是后来先生的‘长虹一出林光动’问世,她便以此为最爱。”
    元好问疑惑道:“拙作比之于湖居士的《念奴娇》,实在相去甚远,贵主上遍阅名家,精研诗赋,怎会垂青这首?”他见九娘只是苦笑,略一思索,登时恍然而悟,起身道:“不错,不错,此诗倒不为词句精妙,只是深合当年举国震动、无上欣喜之情景,贵主上虽为闺阁女子,想必也是忧国之人,不为喜爱此诗,实是心喜大昌原之胜。”
    九娘垂头不语,却听轻灵的脚步声响,却是回雪烫了酒回来。见堂上三位长辈皆默默无言,笑道:“爹爹,娘怎么又不说了?莫不是在等着我么?”
    九娘忍俊不禁,笑道:“一个姑娘家,怎么学得这样油滑,倒像极了………”回雪听她戛然而止,连声追问像谁。九娘一戳她的脸颊,笑道:“像瓦子里说书的。”驿丞瞧着她们母女只是笑,神色间十分温柔。回雪又笑着催母亲继续说旧事,却听九娘淡淡笑道:“都是从前的事了,多说无益,反叫元学士引动愁肠。先生路途辛苦,原该早些安置才对。”
    “夫人。”元好问忽然起身,向九娘深深一揖,“夫人可知老朽为何在风烛之年离乡背井,远赴获鹿?”九娘摇头,驿丞忙问道:“先生是会友,还是赴任?”元好问肃然道:“元某一生声名已毁,再不敢另仕新朝。此去获鹿,是为《金实录》。”
    九娘与驿丞对视一眼,心中惊诧,却听元好问又道:“壬辰年间,崔立献城,蒙军长驱直入,几乎将城池夷为墟烬。其中张万户[注:即蒙古名将张柔。张柔妻毛氏与元好问续弦毛氏为同族姐妹。]往宫中取走了国朝九帝实录,元某听闻他此时在获鹿,便图一观,以期能为国修史。”
    九娘叹息道:“听闻先生多年来奔走于晋冀鲁豫间,遍访故旧,广辑史料,以求不使国朝凐灭于典籍之中。如今还要千里迢迢远赴河朔,当真难得。”
    元好问痛声道:“自古道‘国亡史作’,书生之用,也尽止于此了。只可惜战火之下许多卷册文字灰飞烟灭,我欲将国朝大政事、大善恶、兴废存亡汇成一书,名曰《金源君臣言行录》,以彰后人。此书若能成,元某死而无憾。”
    那驿丞十分感动,正色道:“先生大贤大才。此行良苦,若我能有效力之处,请先生尽说无妨。”
    元好问叹道:“使君能容我安度一夜,元某已是感谢之极。只是夫人……”他转身看向九娘,“不知可愿相助?”他见九娘默默不语,驿丞满面不解,又苦笑道:“张万户取走的实录之中,并没有哀宗实录,起居注也早已散亡。夫人昔年所事,必非寻常之家、寻常之人,若能将旧事告知元某,想来定能相助老朽撰史。”
    驿丞与回雪皆十分惊诧,回雪奇道:“先生是说,我母亲认得前朝皇帝?”
    元好问颔首道:“正是。姑娘方才向老朽行礼,这礼数可是令堂亲授?”回雪点头称是。元好问苦笑道:“这便是了。姑娘有所不知,此礼并非民间之仪,原是汴京宫中的旧礼。令堂教此礼给姑娘,想是因为姑娘出生已为大蒙古国的百姓,生而不知有金,令堂难忘故国,又不愿教你生而有恨,便教习此礼,却又不对你明言。”
    回雪不敢置信,睁圆了一双碧清妙目,挽着母亲低呼道:“娘?!”驿丞也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见九娘垂头不语,便温言道:“元学士要为国修史,这是正经大事。你若果真知道些义宗皇帝[ 注:即金哀宗完颜守绪,因哀宗死社稷,民众义之,称其为义宗。]的事,就告诉元学士吧。”他顿了一顿,又对元好问道:“先生修史,我夫妇自当竭力相助。只是,九娘多年来从未对我提起一字,想来是有许多事不便相告,若涉及内人私隐,还望先生宽容。”
    元好问点头道:“这是自然。”
    九娘抬头缓缓环顾三人,见爱女与元好问皆是一脸期待,唯独丈夫满眼爱怜,似欲安慰,心中一暖,想到自己多年来隐瞒不告,涌起无尽感激愧疚,也想藉此向他坦陈,便点头道:“好。”
    元好问急忙往箧中取出笔砚,回雪为三人添上酒,复又轻轻立于元好问身侧,为他研墨。九娘饮毕笑道:“真论起来,其实我从未在御前侍候,义宗皇帝之事所见不多,先生见谅。”她想了一想,看向丈夫,见他在烛光之下眼角微垂、眉间添皱,已非当年初遇时的青年形貌,唯有那神态和善如初,不觉柔声笑道:“你可还记得,那时候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
    驿丞也笑道:“记得。你说你姓赵,行九,唤作九娘。”
    九娘颔首道:“是。不过,从前在宫里,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她以手轻轻抚过女儿亮泽的长发,柔声道:“和雪儿的名字典出一处。那时候,我叫作流风。”
    【第一章】旧家儿女

    阿楚新来都六岁,掌中一捻娇春。诗中有笔画难真。

    ——元好问《临江仙?赠仲经女子楚楚》

    -

    (一)南渡

    大安年间初有记忆时,流风还未遇见那个授她《洛神赋》、为她改名的人,金哀宗也还不是皇帝,那时他的身份是翼王完颜珣之子,已故的金章宗完颜璟之侄,当时天子完颜永济的侄孙,只是寻常宗室,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

    次年,皇帝完颜永济困于北面蒙古连年犯境,改元至宁,由“大安”到“至宁”,皆是天下安稳宁定之愿。岂料到了八月,蒙古竟第三次率军南征,直逼中都。

    此时负责防守中都的右副元帅胡沙虎,在两年前蒙军初次南下时,曾临阵怯逃,丢弃西京。皇帝非但未将其治罪,反而仍重用为将。此次蒙军逼近京城,胡沙虎仍然只顾驰猎,不恤军事,被皇帝所派使臣严词督促后,竟恼羞成怒,杀害来使,然后矫诏妄称与他旧有宿怨的大兴知府徒单南平与其子刑部侍郎徒单没拈谋反,要兴兵讨伐,以清君侧。

    次日,胡沙虎率兵从通玄门入京,谎称蒙古大军已至,趁众人慌乱之际率军进城,在广阳门西侧杀害徒单南平父子。禁军中符宝祗候鄯阳、护卫完颜石古乃听闻,立刻差人报于皇帝,同时迅速召集了五百人赴城东平乱,却因众寡悬殊,未几则全军覆没。随后,胡沙虎率军杀入东华门,占据皇宫,自称监国都元帅,将皇城宿卫全部替换成他的党羽,当夜就在宫中与亲党召妓会饮。

    第二天,胡沙虎以兵势威逼皇帝出宫,回到他登基前的府邸,再以皇帝为人质,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并杀之。随后,更是盗用天子印玺,大肆分封党羽,裁撤官员,将北部金蒙交界处沿边诸军尽撤回中都平州、骑兵撤屯蓟州。至此,“边戍皆不守矣”。

    完颜永济已知大势已去,在卫王府中绝望待死。不久,便被胡沙虎用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惨淡的命运。

    当然,这些事于当时年仅六岁的流风而言,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知晓和理解的范畴。她也是在后来十数年间慢慢从别人的言语和另一个人的悉心讲授下,才拼凑出整个荒诞的故事。而那时她唯一所见的灾难,是养母郑氏之死。

    流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幼住在宫中跟着师傅郑氏生活。那时宫中年资历久的尚宫夫人们都会挑选年幼的小宫女作徒弟,名为收徒,实为养女,以排遣一生无夫无子、暮年无依无靠的凄冷。郑氏是内廷掌宝玺的尚宫,地位颇高,为人严肃,对流风的教养也非常严苛,言行举止稍有错失便会加以惩戒。流风动辄被罚,心中常自气苦,又无法反抗,只能天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她有时见其他尚宫夫人的小徒弟们聚在一起玩闹,自己却像个苦行僧般天天规行矩步,便十分眼热,暗暗对天祈祷能换一个师傅。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至宁元年八月癸巳,流风正在打扫这间与养母同住的值房院落,忽见两黄门手持刀剑疾步而入,兜头大喝道:“郑氏何在?!”流风何尝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两人见她年幼,也不多说,一脚踢开值房门便径直而入,随即,房中传来一阵嘭嗙噼啪、稀里哗啦的破橱砸箧、翻箱倒柜之声。流风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在二人肆无忌惮的举动中隐隐感觉到灭顶之灾正在向自己靠近,却偏偏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竟忘记了趁机逃跑。

    恐惧昏乱之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一条臂膀,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唤她:“小囡!快跑!”她抬头一看,正是师傅郑氏。

    此时看到郑氏,流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三魂七魄都归了位,就着郑氏拖拽之势奋力迈开腿,向外狂奔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两黄门遍寻不着,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一眼便看到了相携逃出的两人,高举着刀剑向她们追来。郑氏见势不妙,一边将她推向左侧尚服局值房,一边高声叫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要去藏玉玺,顾不得你了!”两黄门听了,便不再理会流风,两人一齐往郑氏的方向扑去。

    流风见养母转瞬间又抛弃了自己,吓得心惊胆战,也无暇伤心怨恨,只拼了命地往尚服局里跑,一头撞进一间值房,见四下无人,便本能地往桌子下钻。才躲好,忽地想起那两个黄门方才翻箱倒柜一通乱劈乱砍,又觉得不妥,从桌下钻出,手脚并用爬到了床底下。她趴在地上,身子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些。

    此时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随后,她似又隐隐听见郑氏那熟悉的冷语和黄门凶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定了定神,极力去分辨,却听养母森然道:“玺乃天子所用,胡沙虎是人臣,取来要做什么?”黄门冷笑道:“今日天时大变,皇帝犹且不保,何况玉玺?我奉劝你一句,若乖乖交出玉玺,或许可免一死。”郑氏厉声骂道:“尔辈宫中近侍,平日里受陛下恩遇最多,今日君王有难,你们非但不能以死相报,还要为逆贼抢夺印玺么?!”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流风努力竖起耳朵,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话语。她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房中渐渐黑沉,才慢慢感觉到自己饥渴交加,却仍然不敢出来。

    过后几日,她一直躲在那间值房床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腹中一开始火烧火燎似地饿,到后来,却没了感觉,整个人发飘,许多知觉都模糊起来。

    再后来的事,流风的记忆有些含混,似是有几个尚服局宫人踏足这间值房,自己出声向她们求救,休养了几日之后又被带到尚宫局,作为无职宫人由司宫令统一管理,且因为初次列队时在一群小宫女中排第九个,便被唤作小九。彼时国中已立了新皇帝,是金章宗的长兄、完颜永济之侄邢王完颜珣,此刻已正式登基,并改元贞祐。
    前朝内有血雨腥风的清洗,外有蒙军气势汹汹的逼迫,一片动荡。新帝九月登基改元,被迫拜胡沙虎为太师、尚书令兼都元帅,封泽王。十月,便有另一权臣术虎高琪杀死胡沙虎,并逼迫皇帝封他为左副元帅。新帝立足未稳,丝毫不能辖制两位手握重兵的权臣,只得听其所为。而蒙军却在金人自相残杀之际,兵分三路势如破竹,几乎攻破所有河北郡县,丰州、忻州等地尽皆陷落,只剩中都、真定、大名等十一城未曾失守。

    贞祐二年三月,新帝向蒙古求和,献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于蒙古大汗铁木真,同时奉上护驾将军十人、兵士百人、童男童女各五百、良马三千匹、彩绣三千袭以及金宝若干。铁木真得到金朝优厚的献礼之后﹐许金求和,退驻居庸关。

    五月,惊魂未定的完颜珣决意迁都南京汴梁。十七日﹐以骆驼三千匹满载库府珍宝,车三万辆载运卷籍文书先行。翌日﹐命太子完颜守忠、尚书右丞相兼都元帅完颜承晖、左副元帅抹捻尽忠留守中都燕京,皇帝则携后妃宗室文武官员等南逃。

    五月十八日清晨,一行近万人浩浩荡荡鱼贯而出,由南门出了宫。许多年纪大些的宫人都开始落泪,不断回头望向那巍巍宫阙,只是碍于皇帝不敢放声大哭。

    过了卢沟桥,只见街市一片败落萧条,富家听闻南迁都城,都匆忙变卖家当打算出逃,穷人家更是挈妇将雏仓惶凄楚。内城中各王候勋爵之家多半也随君南迁,一早便已车马鞍轿、阖家等候在丰宜门外。

    流风年幼力弱,生怕自己被丢弃在这危城之中,便也顾不得细看城中景致,只一心一意地勉力跟着走,忽听到前方传来争执之声,似有一年轻女子悲泣哭喊,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也不知何人这样大胆无礼,禁军及掌事女官竟也不加斥责。正疑惑间,却听那女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叫道:“我不信!我要看一看她!她在哪里?!”一边叫,一边挣开众人,从队伍前方跌跌撞撞地跑来。流风本就排在队伍边上,好奇探出头一看,却是个极美貌的年轻女子,身着缟色衣衫,面色雪白、神情凄楚。流风待要细看,冷不防头上吃了一记爆栗,回头一看,却是掌事女官一脸严肃地低声喝道:“非礼勿视!”

    流风无奈,不敢再探头,一时又听见许多脚步声追了过来,随后便有宫人宦官压低了声音哀求道:“长主快回去,千万不可耽误圣驾。”那女子又哭道:“你们没有带着她,是么?你们都在骗我!”正在争闹不休,又有马蹄声飞驰而来,来者低声促道:“长主莫急,陛下已准了。只是不得近前,请长主体谅。”此言一出,那女子立刻安静下来,其余人也噤声不语。

    这时,有细碎而急促的女子脚步声从后方行来,走到流风身侧不到丈许之处便停了下来。流风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宫人,目中含泪,看其服色品级似乎还在自己身边的掌事女官之上,此刻怀中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肌肤胜雪仿佛不染纤尘,虽然一团稚气、形容幼小,却已然显露出异乎寻常的美丽。那小女孩清澈的双目灵动地顾盼左右,小小的鼻尖微微上翘,与秀雅的下颌连出如画的侧影,在初夏清晨的阳光下莹然如玉,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才一个照面,中年宫人便抱着小女孩匆匆转身离开,那年轻女子复悲泣起来,又有一个端柔稳重的女声低宛劝道:“莫哭了,莫哭了……”这时前头马蹄声和脚步声已远远去了,众人只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过,目不斜视地重新启步。长长的队伍吞没了那年轻女子的眼泪和悲戚,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前行。

    七月,一行数万人终于渡过黄河到达南京开封。此地又名大梁、汴州,是战国时期魏国的都城,也是北宋京畿所在。靖康之后,宋室南迁,金太宗定都上京,海陵时迁燕京为中都,并以会宁府为上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开封府为南京、大定府为北京、洛阳府为中京。此时,完颜珣迁都汴梁,史称“贞祐南迁”“贞祐南渡”。
    (二)夜读
    到开封后,宫人们随皇帝入驻汴京皇宫。这里的北宋旧宫城曾在贞元年间遭遇大火,烧延殆尽。海陵王于正隆年间数度命左丞相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等人悉心营建,“凡一殿之成,费累巨万”。六年后,宫殿终于全部建成,“丹楹刻桷,雕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华丽之极,不可胜记”。

    在这座恢宏的宫室里,宫人们很快适应并安顿下来,流风则依旧被呼来唤去地打杂,直到一个冬日,掌事女官忽然把她叫去。

    “很是妥当。”司宫令满意地点点头,“这规矩做派一看就是细心调教出来的。”接着,又告诉流风,因为她仪态举止都很有法度,便选她去伺候一个贵人,并絮絮叮嘱了她许多规矩和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慎行慎言,“无论听到什么,都要记住你只有耳朵,没有嘴巴”。

    随后,司宫令领着流风穿过重重宫墙,向大内中心而去。流风眼见路边宫苑越来越宏丽精致,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到了纯和殿外。这是皇帝完颜珣日常起居之所,也是流风这样的小宫人无法踏足的禁地。司宫令脚步不停,流风也无暇细看,跟着她又从纯和殿西侧取道,过雪香亭、玉清殿、福宁殿,穿过苑门向西行,眼前赫然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这本是北宋徽宗着朱勔由江南千里迢迢运到汴梁的玉京独秀太平岩,另有一块名曰敷锡神运万岁峰的太湖石立在苑门东侧,与之左右遥遥相应。司宫令与流风绕过太湖石之后,向西南侧一转,行了数丈便在一处院落前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就是这里。”

    流风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宫令身后,进了门穿过院中浓重的松柏荫影,又过了一道门进到房内,目光所及便是一色鲜整光润的水磨青石地,其上遍铺锦茵,随后便听司宫令笑道:“夫人,您过过眼,看看可还使得?”

    流风心中一慌,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跪了下去,低伏着头。只听上方有个中年女子的声音礼貌地道:“尚宫这样客气,你挑选的人,自然是好的。”又对流风道:“起来吧。”流风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愕然地发现,眼前的中年女子竟然是离开中都那天怀抱着小女孩的宫人。

    那中年宫人见流风呆呆地直视自己,也不生气,笑道:“好干净的孩子,年纪也正好,尚宫真是有心了。”司宫令笑道:“陛下的旨意,我哪敢不尽心,夫人和小姐姐满意就好。”说罢,又客气往来了几句,便告辞出去。中年宫人则向流风颔首道:“我是这里的主事,姓乌林答。你先跟我来见过小姐姐[注:我在相关资料中没有找到金朝对贵戚女的称呼,参考宫人们对卫绍王岐国公主的称呼,称作小姐姐],再作安顿。”

    流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自己要伺候的贵人就是那娇美异常的小女孩。

    “小姐姐,这是新来的宫人小九,以后就跟彩霞一起伺候您。”流风急忙跪下叩头行礼,随即听到一个清嫩娇柔的童音软软地笑道:“快起来。”流风依言站起来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当日乌林答嬷嬷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此刻她端坐在一张大书案前,露出一个小脑袋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身边另有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小宫人侍立在侧,书案上摊着一卷书。

    “小九,你过来一起玩。”小女孩扑闪着灵澈的大眼睛巧笑倩兮,“你和彩霞一起当学生,我做夫子,咱们来玩筵讲。”流风也不知什么是筵讲,立刻顺从地走到另一个小宫女彩霞身边,才站定,便听她用稚嫩的童音模仿着老夫子的语调,故作正经地道:“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小姐姐!”乌林答氏急忙打断她,爱怜地责备道,“小女儿家张嘴就是杀人害人,这还了得?这是什么歪书,快别念了。”

    那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道:“嬷嬷,这不是杀人,是杀身成仁。”

    “你还说!”乌林答氏有些急了,“清清静静的女孩子家,不可以说这样的字。”她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书收起来,背过手藏在身后。“以后不能再读这样的书了。”

    小女孩见乌林答氏动了真气,忙收起玩笑,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嬷嬷别生气。”

    乌林答氏听她软语告饶,不知怎的,眼眶突然一红,微带哽咽地道:“方才是老奴无礼,冒犯主上,理该责罚。”她见小女孩连声安慰,摇头道:“小姐姐若不罚我,将来宫人们有样学样,欺您年幼,都无礼冒犯您,这还了得。您不必操心,老奴自去尚宫局领罚。”说罢,她似有意无意地看了两个小宫女一眼,流风连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站好。

    乌林答氏又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关切地道:“只是小姐姐,您听老奴一句劝,这书是好,却该是郎君们读的。您是女孩儿,第一要务就是‘贞静’二字,若实在喜欢读书,就读读《列女传》、《女则》、《女诫》,岂不好么?”

    小女孩眨了眨眼,笑吟吟地点点头,乌林答氏却仍不放心,又道:“小姐姐,汉人的书会叫人移了性情,女孩儿读书多了,心思便多了,再静不下来……”她说到后面,眼中慢慢泛起泪光,语声也低了下来。“您就听嬷嬷一句劝,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乖巧地满口答应了。随后,她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又笑嘻嘻地道:“彩霞,小九,咱们再来玩。还是玩筵讲,这回咱们讲《列女传》,我做夫子,你们俩做学生。”

    乌林答氏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最终摇摇头,无奈地去了。

    到了晚间,小姐姐不待乌林答氏催促便早早地盥沐安置,流风与彩霞正要退下,她却忽然娇声唤道:“嬷嬷!”乌林答氏爱怜地应了一声,只听她又软语道:“嬷嬷,今天让小九值夜,好不好?”乌林答氏微微蹙眉道:“她今天才来呢,哪里就能值夜了?现在天气冷,晚上若一个不当心把你冻着了,可不是顽的。”

    小姐姐撒娇道:“这许多熏笼,哪里会冷。好嬷嬷,你就让她陪我玩吧。”

    乌林答氏忍俊不禁:“可算是说实话了,是还想着玩呢,白天黑夜玩不够的。”她嘴里虽这样说,心下早就软了,便依着她让流风在里间值夜,千叮万嘱了许多让她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之类的话,再另外安排了大宫女在外间设卧值守。

    流风第一次单独伺候贵人,心中难免忐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主人要跟她玩什么。待乌林答氏与其他宫人退出后,流风关上隔门,果然听到小姐姐压低了声音笑道:“快,把灯拿过来。”流风依照吩咐把灯盏拿到她身前,却听她又道:“把灯拿到床上,再把帷帐放下来。”流风大惊失色,又不敢违抗,嗫嚅道:“小姐姐……这帷帐易燃,火烛……很是危险。”

    小姐姐灵动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笑道:“你也来,替我看着灯,别叫它烧着了。快上来!”流风无奈,只得依言脱了鞋爬上床,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放下床尾的钿柜上,再轻轻放下帷帐。

    小姐姐笑嘻嘻地看着她,变戏法似地往衾褥下面翻出一本书来,伸出一根白玉般粉嫩可爱的小手指竖在唇上,比划了一个“嘘”。

    流风瞠目结舌,心里开始有些同情乌林答氏,这个小主人比她所见过的最淘气的宫女还要精怪,斗起心眼来嬷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小姐姐不再说话,就着一盏烛火神情专注地地看起书来,不多时,便读完了大半本。她揉揉眼睛,低声笑道:“不读了,眼睛疼,可要是再加一盏灯就会叫嬷嬷发现了。”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流风,皱起可爱的小脸张牙舞爪地吓唬道:“不准告诉嬷嬷!”

    流风赶忙点头如啄米,表示自己绝对忠实。

    到了第二日,小姐姐就寝前仍是要流风值夜,虽然不太合规矩,但乌林答氏想着她贪新鲜,前一夜也没出什么乱子,便也宠着依着她。

    门一关,小姐姐照旧偷偷地读了一会儿书,然后抬起头,笑问道:“小九,你认得字么?”流风低声道:“奴婢只学过一点。”小女孩想了想笑道:“你帮我保守秘密,我把看的书教给你,好不好?”流风忙道不敢,想了想,又战战兢兢地问:“小姐姐,以后……都是奴婢值夜么?”小姐姐笑嘻嘻地道:“然也。你不愿意么?”流风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是新来的……”

    小姐姐眨眨眼,促狭地笑:“彩霞?”流风登时呆若木鸡,没想到这小姐姐竟这样聪灵,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嗫嚅道:“彩霞姐姐……”

    “她很好,就是不会骗人。”小姐姐笑道,“万一嬷嬷问起,她就慌了。可你不一样,你会帮我的。”说罢,她亮晶晶的双眸盯着流风,露出了小狐般狡黠的笑。

    流风心里哀叫一声:“我完了!”

    过了几日年关将近,皇帝完颜珣赏赐了许多珠玉锦帛、文房书籍与年节时令之物给小姐姐,乌林答氏便与小姐姐的乳母刘氏一起领着宫人们造册登记一一收放,又张罗着布置节礼,一时间无暇看顾小姐姐。小姐姐趁机看书,还溜出去听经筵。到了晚间安置的时候,她便不再急着偷偷看书,而是把流风叫到自己床上一齐躺着,笑吟吟地和流风聊起了天。

    “过了年,我就五岁啦。”小姐姐笑道,“你呢?你多大了?”

    “七岁,过了年便八岁了。”

    小姐姐“哦”了一声,羡慕地道:“真好,我也想快些长大,嬷嬷说要等我再大一些才许我除夕守岁。小九,你守过岁么?”

    流风点点头:“守过的。”说着便将从前与养母郑氏一同守岁的情景简单地说了。

    小姐姐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想了一想又问:“你既有师傅,为何又来伺候我了?你师傅呢?”

    流风老老实实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她有些混乱地描述了一下当日胡沙虎之乱时郑氏带她逃命,又抛下她自己逃走了的事,末了,有些沮丧地道:“后来我也问过其他尚宫,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师傅也再没来领我。再后来,就被派到这里来伺候您了。”

    小姐姐听了,认真地盯着流风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道:“你当真不知道?郑尚宫……定是死了。”

    流风一个翻身坐起,大惊失色:“什么?!不可能!”

    小姐姐很是同情,也坐起来缓缓地轻声道:“你细想想,为何你问她去向时人人不答?她若无事,旁人自然告诉你;她若变节投敌,你问起时,旁人便会嘲骂几句。现下这个情形,只能是她不肯屈服,被逆贼杀了。”

    流风一时间懵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小姐姐以为她伤心所致,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小九,郑尚宫虽不在了,可她待你是真心的好,为了你不惜性命,有这样的师傅,你已比许多宫人幸运得多了。”

    流风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乱麻,茫无头绪,又怔怔地道:“不惜性命?”

    “是呀!”小姐姐柔声道,“她推开你时说的那番话,是说给追兵听的,好叫他们放过了你……”

    小姐姐后来说了什么,流风已听不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地痛。因为郑氏不苟言笑又生性严苛,流风对她的害怕远远多过依恋,那日生死关头她又绝情地推开自己,心中对此亦有些怨怼,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藏着这样天高地厚的舐犊之情。想起从前她精细入微的管教,想起那日危急关头她那一声急切的“小囡快跑”,流风忽然间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哎呀,你别哭呀。”小姐姐有些慌了神,“许是我猜错了呢。我又没亲眼见着,都是瞎猜的,明日我去问嬷嬷好么……”流风捂着嘴不敢放声,哭得肝肠寸断,说不出话来。小姐姐劝了一会儿劝不过来,忽然不知怎的怔住了,然后眼圈一红,小嘴一扁,两颗大大的眼泪堕了下来。

    “小姐姐……”流风也慌了,若叫人发现自己把主上惹哭了可不得了,“您怎么了……奴婢不哭了。”她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不关你的事。”小姐姐吸了吸小鼻子,“是我自家伤心。小九,你还有过郑尚宫,我却从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她说到这里,又有两颗大大的泪珠直堕下来。

    流风愣了愣,这才发觉确实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小姐姐的身份,司宫令只说是贵人,宫人们按照称呼贵戚女的规矩唤她小姐姐,可她系出何氏,父母何人,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您问过乌林答嬷嬷么?”

    “我问过,问过许多次。”小姐姐用被子捂住脸,抽泣着轻声道,“可嬷嬷从来不告诉我,我问得急了她就哭,说我爹娘都死了,可是小九,哪怕是死了,我也要知道他们是谁呀。”

    流风亦觉得奇怪,此事大不合常理,想了一想,又提议道:“那您问问其他人呢?”

    “能问的都问遍了,每个人都说不知道。”小姐姐伤心地摇摇头,“我还问过陛下呢。刚到汴京的时候,陛下来看了我几次,我便趁机问他。”

    “陛下……怎么说?”流风不料她竟这样大胆。

    “他什么也没说,然后满屋子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好像大祸临头似的。”小姐姐蹙起两条纤秀的眉毛,“再后来,陛下把我抱起来,叫我什么也别怕,安心住在这里,又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听筵讲,他一口准了,又赐了我好多书。”她似是陷入沉思:“陛下都不肯告诉我,旁人是决计不敢说的了,问谁都没有用。不过,我还是要查。”

    流风又是惊呆:“您……您要怎么查?”

    “除夕。”小姐姐胸有成竹,似是酝酿筹划已久,“除夕夜,陛下会在宫中设宴,所有宗亲都要来。”她见流风仍是一头雾水,眨眨眼狡黠地道:“我是在先帝时出生的,按嬷嬷的说法,一生下来便住在宫里,陛下又待我很好。所以我想,我爹娘应该也在九姓[1]之中,那么我的身世,宗亲之中总有人知道。”

    流风有些明白了,不敢置信地道:“可是……您要怎么问他们?”

    小姐姐灵澈的双眸精光闪烁,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自然不能去问了。计策我已想好了,小九,你可得帮我!”说着便凑到流风耳边,悄悄地把计划说给她听。

    流风听罢,心里再次哀嚎了一声:“我完了!”

    [1]注:金朝制度,除皇族外,另有徒单、唐括、蒲察、努懒、仆散、纥石烈、乌林答、乌古论八姓为贵族,与完颜氏世代联姻,娶后尚主皆从此中。
    (三)故事
    到了除夕那天,才交申牌,小姐姐便开始扭糖似的缠着乌林答氏,非要去前头看节礼。乌林答氏坚决不从,任凭她怎么娇声软语地叫“好嬷嬷”也没用。眼看着天色渐暗,小姐姐忽然小嘴一扁,眼泪纷纷落了下来,她也不号啕大哭,只是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乌林答氏,白玉一般的小小鼻尖因哭泣而微微发红,加上气堵声噎的样子,实在叫人一见生怜。乌林答氏招架不住,又愧又怜地抱起她柔声哄道:“不哭不哭,那咱们就去看一眼。只一件,就远远看一眼,不可到隆德殿上去。”

    流风跟在乌林答氏和刘氏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按照小姐姐的计划,宗亲们将要行至隆德殿时她先死命地往前跑,流风则趁乌林答氏和刘氏追她时偷跑到旁边藏起来。待前来赴宴的宗亲们见到小姐姐和乌林答氏后,必然会在背后议论她,届时流风就能偷听些消息回来。回来后只说是给小姐姐捡东西——那翠钿是一早就藏在囊中的——然后因不熟悉前头宫室的道路,回来得晚了些。这计划并不怎么严密,但除此之外,流风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眼看着前头就是隆德殿,乌林答氏和刘氏一边一个紧紧拉着小姐姐,不许她再往前。小姐姐伸长了脖子一望,见数十个着官服的人正低声谈笑着往殿门前走来,忙给流风使了个眼色,然后乖巧地道:“嬷嬷,我们回去吧。”乌林答氏与刘氏见她转身往回走,都松了一口气。这样行了十几步,小姐姐突然指着前方地上娇声道:“这是什么?我害怕!”乌林答氏与刘氏忙上前几步去看。

    小姐姐瞅准机会毫不迟疑,迅速转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大殿方向跑去。乌林答氏与刘氏回头一看,顿知上当,又不敢在此呼喊,只能跑去追她。

    小姐姐拼了命地向前跑,快跑到掖门时,忽然斜刺里站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路,她大吃一惊收脚不及,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那人敏捷地蹲身一把抱住她,低声道:“小心。”小姐姐急得跳脚,二话不说挣开了就要往门里跑,却又被那人一双铜墙铁壁般的手臂牢牢箍住,低声警告道:“这里不能乱跑。”

    小姐姐急中生智,指着后头追来的乌林答氏她们扯谎道:“她们要打死我!”她本想骗这人松开手臂,没想到那人一怔之下,竟将她抱起来,向乌林答氏走去,一边走一边认真地道:“别怕!我去和她们说。”

    小姐姐气得七窍生烟,悻悻怒目而视,却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眉目端挺,英气勃发,身着护卫装束,想来是这德隆殿的禁卫。那护卫大步走到乌林答氏跟前,因一手抱着小姐姐无法抱拳,便微微躬身致礼:“内贵人莫急,姑娘不曾进掖门,也无人瞧见。”乌林答氏和刘氏气喘吁吁正欲道谢,不料又听他道:“今日是除夕,姑娘年纪又小,无论犯了什么过错,还请内贵人不要责打她,免伤祥和。”

    乌林答氏与刘氏面面相觑:“责打?”

    那护卫颔首道:“是。新春佳节,还望内贵人开恩。”说罢,抱着小姐姐的右臂又紧了紧,似是不见对方答允便不肯交人。小姐姐哭笑不得,转头趴在那人肩上,不知该如何收场。

    乌林答氏有些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郎君[1]莫被她骗了,这是我家小姐姐,奴婢们怎敢责打?!”

    那护卫吃了一惊,转头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这才发现她发束双鬟,衣饰精雅,并非宫女装扮,一张小脸宛如瓷娃娃般细致秀丽,分明是个贵人。此刻,这骗人不眨眼的小精灵正朝他顽皮地做了个鬼脸,促狭地道:“放我下来。”

    那护卫连忙蹲下身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躬身赔礼道:“小人冒犯了。”

    刘氏笑道:“郎君也是好心,只是,你竟没看出来么?”

    那护卫不卑不亢地答道:“小人是才进宫的,今日第一天当值,没有认出是贵人。”

    乌林答氏与刘氏又向他道过谢,才牵着小姐姐回去。流风在一旁看到变故横生,也只得疾步跟上。

    回到翠微阁,乌林答氏气得不说话,小姐姐一口一个“好嬷嬷”地认错撒娇,忽然外头宫人急匆匆跑来道:“陛下来了!”乌林答氏忙牵着她去迎驾,只见院中宫人内侍们跪了一地,一个冠带黄袍的中年男子微笑着走进来,身后只跟着内侍殿头宋珪一人。

    小姐姐端端正正地跪下叩头:“陛下圣躬安康。”

    皇帝让众人平身,又牵着她的小手笑道:“大半个月不见,宁儿好像又高了些。”边说边牵着她进屋,又温和地道:“今日除夕,朕特来看看你。前日听刘頍和张行信说,筵讲诸生之中,童声最幼者最为聪慧,朕一听便知是你。”其时金廷女眷亦有讲学曰“宫教”,讲授间以青纱屏风隔断,小姐姐听皇子经筵时便也比着宫教的规矩设了屏障,授课夫子只闻其声,不知其人。小姐姐笑吟吟地道:“陛下许臣听讲,臣不敢不用心。”皇帝听她应对乖巧得体,很是欢喜,又嘉奖鼓励了几句,站起来道:“朕要去隆德殿了,一会儿让乞奴[2]再给你送几样菜来。”

    小姐姐一听隆德殿三字,眼中精光一闪,细声细气地道:“陛下,隆德殿有个新进宫的护卫,是么?”乌林答氏吓了一跳,急忙给她使眼色,她却仍是天真无邪地仰头望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小宁儿,你怎么知道?此人忠孝智勇兼而有之,很是难得。”

    小姐姐眨眨眼,心有不甘,又有些好奇,皇帝见她欲言又止,笑道:“现在朕要去隆德殿了,你若想听他的事,等下问乞奴吧。”

    送走皇帝后,乌林答氏再三告诫小姐姐不可生事,小姐姐撒娇道:“我哪里要生事,不过随口问一句。”乌林答氏轻轻一捏她粉嫩的脸颊,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好,就当是我会错了意,总之你不可心存报复。”小姐姐笑道:“嬷嬷好偏心,怎么这样护着他?”乌林答氏笑道:“我哪里偏心了?那孩子心地很好,你别记恨他。”

    正说话间,宋珪已亲自送了几样宫宴上的新鲜菜肴来,乌林答氏连忙出去接了,满口道谢,小姐姐走过来笑吟吟地道:“宋殿头坐一坐吧。”

    宋珪忙笑道:“多谢小姐姐,小姐姐有何事吩咐?是不是想听刚才那故事?”

    小姐姐拍手笑道:“宋殿头好厉害!”又拉着他的袖子热络地道:“别站着啦,过来坐着说吧!”

    宋珪笑道:“多谢小姐姐关怀,小人还是站着说吧,说完还要赶回去侍驾。”小姐姐闻言点了点头,听宋珪接着道:“前些天,陛下听军中来报,说有兄弟二人新来投军,皆是将官之后,拟了官职请陛下御览。陛下细问了才知道,那弟弟在贞祐元年被蒙军掳了去,蒙古大帅很是喜爱他,一直带在身边。过了一年多,他借口探母回到家乡,伺机杀死蒙古监守,会同兄长一起夺了几匹马,侍奉老母南逃。途中几次遇着追兵,又丢了马,两人用鹿角车拉着老母,千难万险地渡过黄河,投效军中。陛下听了很是欢喜,依着祖荫的惯例封了哥哥为都统,弟弟则召进宫中充作护卫。他进宫受训没几日,点检司几位教授都很喜爱,说他不但武艺精绝,还爱好文史,人也很聪明谦厚,都点检便派了他在隆德殿当值。今日应该才第一日吧?”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小姐姐是如何知道此人的?”

    小姐姐听得有些出神,冷不丁被宋珪一问,有些心虚地道:“是……听说的。”宋珪知道她在撒谎,也不点破,微微一笑躬身告辞而去。

    除夕夜,禁中盛行大傩仪。大傩,意在“逐尽阴气为阳导也”。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选魁伟者,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又装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小姐姐最是贪玩,略吃了两口晚饭就忙不迭地要出去看大傩仪,回来后又趁人不备偷偷拿了火引子去放爆竹,几乎没把一众宫人内侍吓死。

    被嬷嬷关进房里后,恰好内司局送来消夜果子盒,盒内簇诸般细果、时果、蜜煎、糖煎、市食及小巧玩具、各色牌帖。小姐姐一见又来了精神,将食物分赏众人,独留下玩具,拉着流风和彩霞一样一样地玩耍,咯咯笑个不停,身边宫人内侍被她明净的笑声感染,亦团团簇拥着她语笑玩耍。

    没过几日,新春的祥和气氛便戛然而止——皇太子完颜守忠病重,皇帝忧心忡忡,辍朝数日,亲驻东宫。守忠病中神志不清,时常惊悸失语道:“蒙军来了!”皇帝十分懊悔,当初南迁汴京时不该让他留守中都,虽然他五月迁都、七月便召回太子,但太子在燕京的两个月仍是受到蒙军极大的威胁与惊吓,以至于到汴京后仍然不得安宁,终至重病。

    正月二十三日,皇太子薨逝。二月壬辰,暮年丧子的皇帝临奠殡所,不胜悲哀。司礼官以“辰日不哭”的古训为由,劝皇帝节哀。皇帝悲声道:“父子至亲,何可拘忌!”随后,因中都被围不断告急,只得暂时放下丧子之痛来料理燕京战事。

    [1]注:金初特指宗室显贵,后逐渐泛用,至金末用以尊称男子。

    [2]注:《金史·卷六十九·宦者》 “宋珪,本名乞奴,燕人也。为内侍殿头。”此处金宣宗称呼宋珪本名。
    (四)表字

    时因太子大丧,宫中经筵暂停,且禁止嬉笑玩闹。小姐姐百无聊赖,又在翠微阁中玩筵讲扮夫子,给流风与彩霞授课。

    这日讲《子罕》篇,小姐姐学着夫子的口吻教她二人念了几遍“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见她俩都有些走神,皱了皱小鼻子,煞有介事地道:“你们知道李元妃[1]么?”二人一听宫廷秘事,立刻来了精神,点点头:“知道。”小姐姐悄声笑道:“听说李元妃从前也是个宫人,就是因为学问好,才成了妃嫔……”她见二人还傻傻地等着听宫闱秘辛,跺了跺小脚笑道:“所以你们也要好好念书呀!”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红了又白,嗫嚅道:“这……奴婢不敢。”小姐姐笑道:“读书还能明事理,发人心智,大是有用的。我听说,太子殿下是被蒙古军吓死的,定是没好好读《论语》,你们俩可别学他。”流风和彩霞听她语出惊人,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道:“小姐姐,这话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小姐姐吐了吐舌头,笑道:“好,不说他。那你们可听说了么,宋殿头被陛下打了板子,就在除夕那晚,从咱们这里回去以后。”流风与彩霞目目相觑,皆是愕然,只听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呼敦哥哥说,除夕宴上陛下让宋殿头安排元夕灯戏,宋殿头当场就回了一句‘社稷弃之中都,南京作灯戏有何可看?’[2]陛下大怒,打了他二十杖。”彩霞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那……后来呢?”小姐姐眨眼笑道:“后来陛下又后悔了,宣旨免罪。宋殿头可真了不起呀!他那天给我讲了个忠臣孝子的故事,没想到他自己也是个忠臣。呼敦哥哥还教了我一句诗,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就是宋殿头这样的人。”呼敦即宗室子完颜承麟[3],是梁王完颜宗弼(兀术)独子完颜亨之孙,其兄完颜承裔(白撒)时任临洮知府。承麟较小姐姐年长五岁,风流俊秀、爱好书史,又精于骑射蹴鞠,与同样活泼灵动的小姐姐志趣相投,十分要好。

    流风和彩霞听她竟开始议论政事,都有些不安,便说道:“小姐姐,您讲些别的吧。”

    小姐姐谈兴正浓,一时倒放不下这个话题,眼珠一转笑道:“那咱们讲些……讲些什么好呢?”流风怕她又要大放厥词涉及朝政军务,不料小姐姐话锋一转,突然兴高采烈地道:“对了!我给你们起个表字吧!小九,你就字岁寒;彩霞,你字松柏,子曰‘岁寒,知松柏之后凋也’,你们俩也做忠臣吧,陛下听到一定会龙颜大悦的,嘻嘻!”

    二人哭笑不得,所幸世间只有男子和极少数权贵人家、书翰之族的女子才有表字,作为宫女,所谓的表字简直形同虚设,无伤大雅。

    “多谢小姐姐赐字。”流风拉着彩霞跪下谢恩,“从今后,‘岁寒’‘松柏’都做大金忠臣。”

    古来做忠臣或许不易,做纯臣则更加困难,尤其是在朝局动荡之时。

    贞祐三年三月,太子丧礼已毕,朝中诸臣便开始坐立难安:守忠独子完颜铿年方一岁,还是襁褓幼儿,而皇帝完颜珣年过半百,已届风烛之龄,储君之位极有可能落在皇帝二子濮王完颜守纯或三子遂王完颜守礼身上。其中,濮王年长为兄,为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守纯也知机会难得,连日奔走于文武朝臣之间,为自己造势;守礼则不动声色,仿佛置身事外。而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使这场夺嫡之争变得更加激烈,如同时下的狂妄春风,吹得朝堂风行草偃,暗流汹涌;连礼部负责筵讲的翰林学士们都纷纷避嫌不再讲授经史,转而教起了辞赋。

    一日听罢经筵,小姐姐仿佛脱笼之鹄,见一路上柳莺花燕、春和景明,再不肯乖乖回翠微阁,拉着刘氏的手扭糖似的撒娇,定要和流风彩霞去雪香亭一带玩耍。

    过了玉清殿,小姐姐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转,笑嘻嘻地道:“这里树多,咱们来玩捉迷藏吧。刘妈妈和彩霞一组,我和小九一组,我们先躲!”一边说,一边抢在刘氏反对之前拉着流风就往琼香亭跑,没跑出多久便停下来蹲在树阴里,不多时,就被刘氏和彩霞找到了。小姐姐笑道:“这次换过来,你们去躲。”刘氏见她果然没跑远,便也放下心来。

    这边刘氏和彩霞前脚刚走,小姐姐和流风一对眼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往宁德殿方向悄悄靠近。正蹑手蹑脚地走着,忽然隐隐听见前面浓重的的树影中传来男子对话声,小姐姐一拉流风,两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爱,小人实在惶恐。”流风听那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另一个略年长的声音斯条慢理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谦?你入宫不到一月,陛下就钦点为奉御,足见对你爱重非常。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前面那年轻的声音又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那语调虽恭敬,却是十分坚决,使对话立刻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小姐姐闻言神色立变,双手紧紧攥起来,回头轻轻比了个“走”的手势,站起来拉着流风悄没声息地往回急走。

    到了晚间,小姐姐瞅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今天咱们听到的那些话,千万别叫人知道!”

    流风虽不明就里,却也模糊明白兹事体大,连忙点点头,又不解道:“那人真是二大王吗?他要做什么?”

    小姐姐蹙眉沉吟道:“这个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既然说‘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那么反过来,二大王要他做的事,定是有违此道了。所以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否则,二大王怎肯放过咱们。”

    流风一阵点头,心里很是佩服她的聪慧,又疑惑道:“小姐姐,‘他’是谁?”

    “就是上次那个好心的护卫呀,”小姐姐促狭笑道,“我应该不会听错,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又变成奉御了。”

    流风顿时恍然,难怪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惊讶地道:“您不再……呃,怪他啦?”她及时地咽下“报复”二字。

    小姐姐摇摇头,讪讪地笑道:“他是忠臣孝子,我不该……而且,那次的事本来就是我不好。”

    流风点点头,又有些担忧:“那二大王……陛下会有危险么?”

    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道:“不会的,谋反是灭族之罪,濮王怎会在树林里说,更不会轻易叫一个外人知道。”她顿了一顿,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声:“朝堂上许多事我都不懂,又没人好问,只有自己琢磨了……对了,我去看看《左传》,说不定书里有呢!嘻嘻!”
    国内灾荒不断,边境亦不安宁。年初,蒙古攻取曹州,兵围太原府,其后三次出兵攻打坊州、代州、平阳府、大名府等,一度攻陷潼关。而后金军又收复河间、沧、献等州及十三属县,清州、威州及获鹿县十余城,夺回潼关,战事往来,尽是白骨累累。

    五月,西夏又来犯境。金军在来远镇捉获间谍,得知西夏修来羌城界桥,将攻打巩州,妄图藉此进取长安。皇帝只得命陕西行省严加守备。

    烽烟之下民不聊生,山东河北一带的流民也纷纷起义组建成红袄军。益都杨安儿和沂蒙山刘二祖两支义军声势最大,逐渐占据泰安州、滕州、兖州、莱芜等州县。贞祐二年,金章宗胞妹邢国长公主的驸马仆散安贞出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转战青、莱等地,收复诸多州县;贞佑三年又击败刘二祖,再次大破杨安儿,解救胁从之民三万余户。

    消息传到宫中,小姐姐兴奋得直跳,吵着要去看这位神威凛凛的四驸马;而乌林答氏沉吟片刻,竟未拒绝,到仆散安贞凯旋还朝的那一日,真的抱着她到大殿前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小姐姐回到翠微阁后,踮着脚尖连比带划地给宫人们描述这位威武的大将:“有……那么高!像画上的门神……不不,比门神好看多啦,就是不笑,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乌林答氏慈爱地微笑着,满眼都是爱怜。

    天灾战事之外,最令皇帝心焦的,莫过于皇太孙完颜铿的病。自五月将守忠的独子完颜铿立为皇太孙之后,这孩子就时不时患病,先前还是小病小痛,到了年底,竟成了大病。宫中气氛又变得低抑而诡秘,乌林答氏再三关照翠微阁众人谨言慎行,压着捂着小姐姐不让她嬉闹,生怕刺激到皇帝那焦虑又脆弱的神经。

    一日,流风从近侍局回来,路过筵讲堂时听见有脚步声从讲堂边庑廊上过来,一个男童的声音忿忿道:“……呼敦也罢了,还有那女娃儿也来掺和!”流风一惊,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在说小姐姐,本能地闪身一躲,藏在讲堂门后。这时又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你同她置什么气?我悄悄告诉你,她就是个野种,不值当的。”流风大吃一惊,这声音分明就是上次在宁德殿外树林里威胁那禁军奉御的男子,也就是濮王。讲堂一带虽不偏僻,然而过了筵讲时辰后也少有人来,流风想起上次的事,十分害怕濮王,待要逃走,又辨出他像是知道小姐姐的身世,于是闪身缩了回去,心里砰砰直跳。只听又有个少年好奇道:“野种?她究竟是谁家孩子?怎么无名无分地养在宫里,连个父母也没有。”那人又悠悠笑道:“不仅是野种,还是个孽种呢。这事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一不小心漏了出来,叫陛下知道了定要责罚。”其余几人还要再问,那人笑道:“这里人来人往的,哪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到我府里去。我还有几只极好的黑鹞子,请你们玩耍玩耍如何?”几人皆欢喜道:“如此多谢二大王。”那人亲切地道:“何必这样生疏,叫二哥便是了。”一边谈笑,一边远远地去了。

    流风听他们去远了,才慢慢走出来,定了定神,又觉得此事不合情理,小姐姐的身世若果真如此不堪,皇帝为何这般厚待?她想来想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快步回到翠微阁,将所闻悉数告诉了小姐姐。

    小姐姐深吸了一口气,灵澈的双眸晶光湛湛,激动地道:“太好了!”又蹦蹦跳跳地转了几圈,眨眨眼笑道:“这几个草包,就是小瀛王他们,今天在筵讲上乱说一气,先生都要被气死了。这下真是太好了,问别人还问不出什么,问这几个草包,嘻嘻,那还有什么难的!”

    [1]注:即金章宗宠妃李师儿。

    [2]注:《金史》列传六十九:宋珪,本名乞奴,燕人也。为内侍殿头。宣宗尝以元夕欲观灯戏,命乞奴监作,乞奴谇语云:“社稷弃之中都,南京作灯戏有何看耶。”宣宗微闻之,杖之二十,既而悔之,有旨宣谕。

    [3]注:其时女真人皆有汉名与女真名,呼敦为完颜承麟女真名,后文白撒等皆同。
    (五)身世

    第二日筵讲,小姐姐果然处处同瀛王世子兄弟争锋。故瀛王完颜从宪是金显宗完颜允恭之子,即金章宗完颜璟与当今天子完颜珣的亲弟,其人“风仪秀峙,性宽厚”,颇受众人尊敬,已于泰和八年因病而薨,谥曰敦懿。他薨逝时两名王氏妾室有妊,金章宗亲自嘱咐大睦亲府,若生男“即以付之”。王氏二姬与当今皇后王氏同出一门,后来果然生下怀信与怀义兄弟,金章宗亲自赐名并勅封怀信为世子,待其稍长再承袭瀛王。因父母之故,怀信兄弟既为宗室、又属后族,自幼养尊处优,生性矜傲,且只比小姐姐大了两岁,哪里受得了小姐姐巧言相激,当下就要发作起来,只顾忌着先生才强自忍耐。承麟在一旁听着也觉疑惑,今日怀信兄弟倒无大错,反而是小姐姐一反常态、起头挑衅。

    散了学,小姐姐又笑嘻嘻地要去雪香亭看梅树长没长出花苞来,二人气怒未消,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承麟与她素来亲厚,眼见情形不对,匆匆对身边侍从乌带交待了几句,便也跟了出去。

    他一路赶到雪香亭不远处,果见三人吵作一团,他怕小姐姐吃亏,往东远远眺了一眼不见有人来,便要上前拆劝,才跑出几步,便听见东面庑廊里有槖槖靴声伴着匆忙碎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乌带引着一名奉御急步而来,边走边赔笑道:“……郎君奉命值守,小人只怕惊扰了圣驾……”承麟心中一喜,暗道:“这下好了!”

    金朝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由数千禁军中武艺最精绝的十六人组成,是皇帝贴身禁卫,虽名为七品,实则举足轻重,历来常由宗室子弟与公主驸马担任。承麟方才匆忙间吩咐乌带速去找个奉御郎君来,到时候自己便能以惊扰圣驾为由劝走小姐姐。

    这头怀信已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提起我爹爹?!”小姐姐眨眨眼笑道:“我说敦懿瀛王温文尔雅、人人敬重,难道说错了?只可惜……”怀义看她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气得冲上前怒道:“可惜什么?!”小姐姐退后几步笑道:“可惜你爹爹的文雅,你一丝都没学到。不过这也难怪,你原和我一样,都不曾见过爹爹,又哪里学得像了?”怀信勃然大怒,狠狠啐道:“我呸!南朝懦夫!野人杂种!也配和我爹爹比肩?!”他生而无父本就深以为憾,又倍受宠溺骄矜成习,此时听小姐姐用她生父侮辱亡父,气得浑身发抖,再忍不住,一边骂一边就要动手。承麟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他,小姐姐身旁的流风彩霞也抢上前挡住。

    小姐姐听他骂得不堪,小脸发白,微微颤抖,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南朝……懦夫?”

    怀信见她不复之前好整以暇之态,有些得意,待要再骂,忽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小瀛王”,他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奉御。

    那奉御上前致礼道:“小瀛王,圣驾就在附近,小人听此地有争执声,特来查看,以备陛下查问。”

    怀信忿忿道:“来得正好,你去告诉陛下,这野种侮辱我爹爹!”小姐姐自出生起就被乌林答氏当眼珠子一样地细密看护着,何曾听到过这样粗鄙的辱骂,尖声道:“什么野……你……你把话说清楚了!”

    怀义见惊动了皇帝身边的禁卫,有些怯了,拉了拉兄长,低声道:“哥哥,二哥叫我们不能说的。”怀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向小姐姐轻蔑地道:“你想要知道,去问你爹娘便是,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罢啐了一声,转身便走。

    怀义扭头看见承麟,知他与小姐姐交好,怕他在天子近卫前乱嚼舌根,不由分说死命拉着承麟一同走了。

    小姐姐方才听见自己身世似是极为不堪,一时间心中大乱,不复往日机智,脸色苍白地怔怔站着。流风柔声劝慰,她也充耳不闻,只定定地望着怀信兄弟离去的方向。
    那奉御见她神情凄恻,一时心中不忍,低声道:“小姐姐先回去吧。”

    小姐姐正出神,闻声吃了一惊,侧首向那人看去,恰是从前隆德殿外那护卫,不由怒火中烧,将满腔惊疑惶惑、恼火懊丧都移到他身上,咬牙切齿地怒道:“是你!又是你!”

    那人颇觉莫名其妙,不卑不亢地道:“小人戍卫在此,才过来查看,并不知道贵人在这里。”

    小姐姐方才被骂作野种,此刻听到“贵人”二字正撞在心事上,顿时勾起多年来不知身世的彷徨困惑、委屈伤心之情,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人本欲告辞而去,见她小小一个孩子站在冷风里哭得伤心,想起方才瀛王世子骂她的那些话,知道她是个孤儿,心中又生不忍,生硬地安慰道:“贵人莫哭了。”

    小姐姐听他语气刚硬,更为不悦,拭了拭脸上泪水,扭过小脸气道:“谁要你管!我每次……你都要来坏我的事!”

    那人却道:“今后不会了,小人要走了。”

    小姐姐颇感意外,擦了擦眼睛:“你要去哪里?”

    “家兄出领泗州军,奏请陛下带我一同前去,过几日便要离京。”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泗州至此有千里之遥,贵人尽可放心了。”

    小姐姐一怔,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转怒为喜,亲热地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恭喜将军!”

    那人不料她竟这般喜怒无常,又想起自己从前曾领教过她骗人不眨眼的本事,心中关怀之情顿时消散,客套地答了一句“不敢当”后就要告辞离去。

    “等一等!”小姐姐忙追了上去,又回头向流风彩霞神色斩截地道:“你们退后些,不许偷听。”

    那奉御见她行事诡异,警觉地问道:“贵人还有何吩咐?”

    小姐姐走近几步,因身量只到那人腰上,便抬起小脸向他熟练地绽出粲然一笑,近乎谄媚地道:“将军此去建功立业,鹏程万里……”

    她自幼无父无母,虽处金玉锦绣丛中,却总在不知不觉间用些语笑去讨好别人,有时撒娇,有时乖巧,有时恭维,有时赔笑,无师自通全凭本能出招。她又生得雪肤花貌,机敏伶俐,加之年幼可爱,总能叫人喜欢,除了追查身世一事外,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那人不料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油滑虚伪,心中顿生反感,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低下头皱眉不语,却恰好看见她一双粉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袖口。他想起自己南渡之时被蒙军追杀,一路上母亲虽镇定不乱,双手却也是这样紧攥着,这才明白这孩子只是面上滑头,其实心里十分紧张。想到此,他板正地打断道:“贵人有事,直说无妨。”

    小姐姐何曾这样被人当场拆穿过,登时涨红了小脸,羞怒交加。她略定了定神,知道机不可失,还是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那好吧……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我爹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宫里有许多人知道我的身世,却不都肯告诉我……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想来也是知道些的,能不能当作行个善,就告诉了我吧,反正你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会给你惹麻烦。”她惯于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出他已然动了恻隐之心,便趁势哀求道:“求求你……你是出了名的孝子,我如果有爹娘,也会像你这样孝顺的……现在我不明不白地住在宫里,连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被人当面叫成野……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好不好?”她说到后来,触动真情,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那人顿时生怜,不禁蹲下身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今日是故意找小瀛王吵架,想激他说出你的身世?”小姐姐点点头,眼中沁出泪光。

    那人神色愈见怜悯:“那你从前闯隆德殿,也是为了追查身世?”小姐姐又点点头,蓄着的泪水在动作间重重坠下。

    那奉御愧疚地道:“原来如此……都是我不好,难怪你这样生气。只是……”他面露难色:“怪我平日里极少与人闲谈,不曾听说过你的身世……”

    小姐姐黯然“哦”了一声,一时间心里难受,垂下头说不出话来。那人十分不忍,怎奈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陪在她身旁。

    小姐姐习惯了追查身世时失望,很快缓过神来,吸了吸小鼻子勉强笑道:“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跑来跑去管闲事么?”

    那人松了一口气,解嘲般笑了笑:“别担心,或许等你年纪再大一些,陛下就会告诉你的。”他见小姐姐垂眼不语,又鼓励道:“小瀛王的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无论你父母是什么人,只要你自己行事端正、无愧于心就是了。就像这些梅花——”他一指小姐姐身后雪香亭边的梅林,“等过些日子花开了,如玉如雪,清香万里,它们从何处移来,又有什么要紧。”

    语罢,小姐姐若有所思,那人略一拱手,便站起身告辞:“小人还在当值,不能离开太久,要回去了。”

    小姐姐点点头,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了他,笑道:“忘了问啦,你叫什么名字?”

    那奉御回身微笑道:“小人完颜彝,草字良佐,你唤我陈和尚[2]便是。”

    小姐姐有些意外,打量着他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禁军‘秀才’,我听赵学士说过的。”她顿了一顿,收起玩笑之色,用少有的认真之态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在这宫里,陛下和娘娘都叫我宁儿。”

    完颜彝颔首道:“好。宁儿便是宁儿,姓什么都一样。”他郑重地向小姐姐抱拳为礼:“小人告辞了,祝你早日寻回父母,一家团聚,乐享天伦。”

    小姐姐认真地点点头,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笑:“多谢你啦,也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将来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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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问听到此,放下笔连连轻拍着桌案,不住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驿丞与回雪皆是讶然,九娘笑道:“元内翰是认得将军的吧?”元好问颔首道:“岂止认得,良佐原是我好友。正大年间我被签军,多亏了他才逃出一劫。”回雪笑道:“元翁翁也从过军么?那可比班超啦!”

    驿丞看着女儿,不自觉地笑起来,回雪奇道:“爹爹笑什么?”驿丞笑道:“你娘方才说你油嘴滑舌像极了什么人,我瞧就是像这位小姐姐,一般的顽皮淘气!”回雪咯咯笑道:“才不呢,我有爹娘,怎会像她。”九娘有些神思恍惚,惘然叹了一声:“是啊,她若从小父母双全,或许就是雪儿这般性情……”

    她转顾元好问,却见他满饮数杯,吁嗟不已,低叹道:“元某想起故人……夫人见笑了。”九娘微笑道:“没有的事。我想起故人往事时,也是同先生这般感叹,只是这些年来,都藏在心里罢了。”

    回雪笑吟吟地道:“为何要藏在心里,您早些告诉我和爹爹,岂不好?”驿丞皱了皱眉温言责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你娘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

    元好问苦笑道:“姑娘未经丧乱,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生离死别乃是人生至痛,更何况国破家亡。老朽一生历经两次离乱,若非为求存史,也不愿多想起这些。”

    [1]完颜彝字良佐,女真名陈和尚。

    [2]注:即赵秉文,金末文学家、诗人,官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
    【第二章】未论穷通

    塞上秋风鼓角,城头落日旌旗。少年鞍马适相宜。

    ——元好问《江月晃重山?初到嵩山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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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雁丘

    金章宗明昌元年,元好问诞生于忻州秀容。元氏本为北魏鲜卑皇族拓跋氏后裔,隋唐时其先祖迁居洛阳、汝州等地,渐以汉人自居,至元好问的曾祖父元椿时,阖家又移迁忻州。

    元好问天资聪颖,七岁能诗,被誉为神童;十一岁时,极受翰林侍读学士路择的欣赏,“爱其俊爽,教之为文”;十四岁时,又师从陵川鸿儒郝晋卿,自此博通经史、淹贯百家。

    泰和六年四月,南宋主战派宰相韩侂胄发动北伐,渡淮后迅速攻占息、泗二州。而金章宗随即命故韩国大长公主的驸马、天德军节度使仆散揆为南征统帅,渡淮反攻南宋。

    这一年,十六岁的元好问赴并州参加府试,一日途经汾水,想起唐人“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的诗句,再想到眼下宋金战事,大起怀古之情,在岸边与同行友人徘徊吟咏不已。

    此时有一猎户经过,沿途向人兜售猎物,元好问见那人网中有恰巧有一对大雁,不由笑道:“汾水秋雁,倒是十分应景,只可惜这雁已死了。”

    那猎户闻言,向元好问笑道:“小官人,这对雁还有故事呢。我原本只捕到了一只雁,另一只被它逃脱了。那走脱的雁也不飞远,就在半空中来回地叫,叫得网里的那只死命地扑棱,我怕它也挣脱了去,就把它杀了。谁知道天上的那只看到了,大叫了一声,发疯似地猛冲到地上,折断了脖子,死了。这才有了这一对儿。”

    元好问耸然动容,扼腕叹息道:“‘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雁为德禽,倒比人忠贞得多了。”说罢,当即买下双雁,就地在汾水边垒石为冢,将双雁同穴合葬,并将此冢命名为“雁丘”。

    汾水边往来士人举子见状,皆多感慨,各自题咏。元好问更是文思勃发,当即口占一阙《摸鱼儿》,昂首吟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番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阙《摸鱼儿雁丘词》在众多题咏中堪为翘楚,很快遍传天下,并于其后千百年间蜚声后世;而元好问本次科考却未能如愿,只得落第而归。

    次年,反攻南宋的金军在东路战场上一路攻至扬州,西路军则攻克川蜀门户大散关。宋军诛杀叛将,奋力抗金,一场血战后斩杀阶州金军将领完颜乞哥等,又夺回阶州等地。

    九月,一代名臣辛弃疾忧愤而死,临终前仍不忘北伐中原,然而就在他死后两个月,宋宁宗皇后杨氏暗杀主战的韩侂胄,遣使向金章宗求和,并与金廷签订了称臣赔款的嘉定和议,约定两国世为伯侄之国、南宋增岁币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金国归还大散关与濠州等地、疆界与绍兴和议相同,并约誓两国不再开战。

    泰和八年,元好问再次赴长安参加府试,依旧名落孙山。年末,金章宗无子而崩,临终前传位于七叔完颜永济,并重托他保全已怀有身孕的贾妃、范妃;而完颜永济登基后立刻毒杀贾妃,强令范妃堕胎,断绝金章宗所有后嗣,并立自己的儿子胙王完颜恪为太子。

    次年,新帝改元大安。同年,蒙古大汗铁木真亲率大军征伐西夏,直抵都城中兴府。西夏死伤惨重,急派使臣赴金求救,而皇帝不理金夏两国唇亡齿寒之理,竟以“敌人相攻,我国之福也,何患焉?”拒绝了盟国的求援。

    最终,西夏向蒙古求和,献出公主以及许多金银财宝、仆从牲畜,并从此依附蒙古,断绝与金朝的邦交,还时时与金开战、骚扰边境。皇帝不胜烦恼,却无可奈何。

    大安二年,蒙古停止了对金岁贡,皇帝心中愈发不安,立即加固边防,在金章宗修筑的明章长城之外再建长城,长达两千里,耗费无数民力与财资。

    大安三年二月,铁木真亲率十万蒙军从克鲁伦河畔南下进攻金朝,此事非同小可,本应早有奏报上达天听,然而皇帝禁止民间议论北境边事,百官为讨好皇帝也不愿提及,因此直至四月蒙军全线犯境皇帝才开始开始仓促布置。

    皇帝一面派遣使臣赴蒙古求和,一面匆忙调集军队向北方布防,以平章政事独吉思忠与完颜承裕率领金军主力向中都北部的桓州、昌州、抚州增援,并授予西京[1]留守胡沙虎行枢密院事,打算依托界壕边堡在中都西北和西南跟蒙古人打防御战。

    独吉思忠抵达北境后,第一件事就是征用七十五万民夫大修土木加固千里界壕,使得北方十室九空、民怨沸腾。八月,金朝十五万骑兵、三十万步兵,总计四十五万兵力在长城防线集结完毕,分兵驻守。

    铁木真兵分两路,西路军进攻西北,牵制西京留守胡沙虎,自己则集中七万骑兵攻打乌沙堡,取胜后又迅猛夺取乌月营。独吉思忠苦心构筑的千里防线瞬间被蒙军撕开了一个口子,整个以界为凭的防御法全部落空,除了劳民伤财和挫伤士气外一无所获。

    远在中都的皇帝闻讯后,撤去独吉思忠的统帅之职,任命完颜承裕为主帅,全权处理战事。完颜承裕被蒙军的机动灵活震慑,又担心铁木真可能绕过金军主力径直袭击空虚的中都,竟然撤掉长城防线,主动放弃桓、昌、抚三州的坚固城墙,径直率领全军退往野狐岭一线,打算凭借山势来阻挡蒙古军。

    桓州是金国牧监[2]之地,铁木真不损一兵一马便占领了桓州,获得百万军马,军心大振。

    铁木真扫荡三州后,向野狐岭进兵。完颜承裕账下契丹军师献策,认为应当乘蒙军方破抚州纵兵大掠之机,以轻骑攻其不备,定能获胜;然而完颜承裕胆怯,不敢主动进攻凶悍的蒙军,命四十五万金军在山岭中分据险要,严防死守。

    蒙古骑兵到达野狐岭后,集中全部兵力于野狐岭北山獾儿嘴重点突破,锋镝直向完颜承裕的中军。而金军四十五万精兵大部分分散闲置,分散在各个山头要塞之间无法及时增援,完颜承裕仓皇溃败,向宣德方向奔逃,其余分布在野狐岭众多关隘中的将士不明情由、不见主将、不闻将令,于是乎军心涣散,被漫山遍野地追杀,死者蔽野塞川,伏尸百里。

    完颜承裕一气逃到浍河堡,与蒙军追兵在浍河堡激战了三天后,金军主力竟被全歼,完颜承裕只身逃走,蒙军遂拔宣德。

    从此金国的中央机动兵力已不复存在,中原成了蒙古人来去自如的屠宰场。

    这节《雁丘》发了几次都发不出来,只好拆成几段扫雷,结果最后一段描写战争的文字怎么都发不出,说是违反相关规定……|||
    九月,蒙古军前锋攻破居庸关,进攻金中都。完颜永济惊慌不已,企图逃往开封,遭将士反对。金军精锐守城,殊死奋战。蒙古军屡攻受挫,伤亡重大,引军而退,边退边堂而皇之地在华北平原大肆烧杀抢掠,竟然未遇到金国朝廷任何抵抗。中原遍地血泪、民不聊生,而完颜永济龟缩中都不敢迎战,任由敌军恣意蹂躏国土与黎民。


    十月,蒙古三万大军攻陷云内群牧监,此地为金国最后一个军马牧场所在,蒙军将牧场内百万军马据为己有。从此金国战马储备枯竭,其后数十年间金军骑兵无马可乘,一蹶不振皆由此始。

    随后蒙军势如破竹直逼西京,西京留守胡沙虎听闻蒙古大军即将赶到,不假思索立刻弃城逃往中都。蒙古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西北重镇大同府,一路烧/杀至元好问的家乡忻州。


    

    最后一段不知哪个词语有问题,一直发不出来,只能发图片啦。
    (二)丰乐


    贞佑二年,元好问赴汴京秋闱。他初来到开封,行于街衢之上,但闻新声巧笑、丝竹弦歌绕耳不绝,举目则画阁珠帘、雕车宝马,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较之燕京的雄浑壮阔,更别有一番风流繁华气象,叫人心神皆醉。

    三场试毕,元好问照旧落榜,却意外地以诗词声名鹊起,与朝中文人杨云翼、雷渊等交接结好,其中尤以礼部尚书赵秉文为最。赵尚书读罢他《箕山》一诗,直呼“才子!真才子也!”于是元好问名震京师,人称“元才子”,其诗酒风流、吟答唱和,两榜新科进士亦不能及。

    秋去冬来,年关将至,这一日元好问走在榆林街上,听到前头丰乐楼里隐隐传出管弦之音,不由信步而去,才踱到街口,忽听到女子尖细的惊叫声。他定睛看去,却是三个皂衣大汉正围着个卖花女嬉笑,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些荤话,那女子又羞又怕,连连后退,急得不住落泪。

    元好问怒从心起,大步上前待要出手相助,却忽然想到:“京畿之地高门林立,不可轻举妄动”,再看那三名大汉似有恃无恐,路上行人皆视若不见,不免更加犹豫起来。眼见那女子渐渐被逼到丰乐楼边的墙角,元好问灵机一动,大声道:“可有檀心腊梅么?我要两枝!”几乎同时,身后亦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元好问回头一看,却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材高大、姿貌勇伟,将一件寻常的青布棉袍穿出了几分甲胄气势,此刻横眉竖目满面怒容,两三步跨到近前,身手利落地格开那三名大汉,将卖花女一把拉出来,侧首低声道:“快走!”又回身挡格那三人。

    元好问心中暗赞,忙抢上前接过那女子手中的花篮,急道:“小娘子别怕,跟我来!”一手拉着她往榆林街里钻。二人七拐八拐地跑了几条街,眼见前头已是龙津桥,一队巡逻的武卫军正从桥上经过,这才停了下来。

    那女子惊魂未定,满面泪痕,颤声向元好问道谢,又担忧地道:“不知那位公子现下怎样了,千万别受伤才好!”元好问此时细看之下才发觉这女子正值妙龄、眉目姣好,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怯弱之态,十分柔婉动人。他胸中豪气顿生,将花篮还给那少女,点头道:“姑娘莫急,我这就回去看看。”

    那少女忙道:“我也去。”元好问失笑道:“这如何使得?万一那几个人还在,你岂不是自投罗网?”少女颤声道:“我方才听他们说是哪个王府里的亲随,只怕不好对付。那位公子若是被他们害了,叫我怎么过意的去!”元好问一惊,忙追问是哪家王府,那少女掩面泣道:“我……我方才怕极了,没有听仔细……这,这可怎么办……”

    元好问不料竟真的招惹权贵,一时有些踌躇起来,暗忖自己功名未显,此时不能硬敌,只可智取,心中不住盘桓思索。那少女见他面现犹豫之色,便拭泪深深福了一福,再次道谢,然后转身向来时之路走去。

    元好问只得快步跟上,将走到街口时,低声道:“姑娘,你且走在后边,我先去探一探。”说罢,也不待那少女答话,便抢先转弯走了出去。

    他凝目一望,四人已无踪影,丰乐楼门前街陌一如往常,不觉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惊讶,向前走了几步再环顾四周,忽然听见高处有人唤道:“兄台,这里!”他循声望去,只见二楼窗中有人探出头来招呼自己,正是方才抱打不平的青年男子。

    元好问大喜,回身叫上那卖花少女,一同走上丰乐楼二楼雅座。

    一番见礼后,二人互道姓名,那青年笑道:“原来是元才子,久仰!阁下《箕山》一诗,家兄时常称道。”元好问笑道:“不敢当。不知尊兄如何称呼?”那青年忙道:“家兄完颜鼎,表字国器,现在紫微军中任职。”元好问一怔:“阁下是宗室子?”卖花少女也是一惊。

    那青年笑道:“在下完颜彝,草字良佐,祖上是桓忠秦王,只是曾祖时已迁往云内州,算不上宗亲。”元好问惊喜道:“原来是完颜良佐,幸会!”青年男子讶然道:“元相公认得我?”元好问朗声笑道:“奉母南归,忠臣孝子,官家金口玉言褒奖的大好男儿,满京城里谁人不知?”

    完颜彝谦称不敢,又请元好问与卖花女入座,那少女退后一步,向二人深施一礼,再度谢过救命之恩,却并不坐下,眼波转顾间不住地偷偷瞟向窗外。

    元好问见状,以为她害怕那三人并未远去,问道:“良佐兄,方才那三人怎样了?”完颜彝道:“撂了几句疯话就跑了,他们既叫我等着,那我便等在这里,看看他们要怎样。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我倒不信他们敢强抢民女!”元好问听他胆气甚刚,心中很是喜欢,却也担心那三人再叫了帮手来,沉吟道:“好,我与你一起等!只是这位姑娘倒不必留在这里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完颜彝点头称是,劝她道:“姑娘不必担心,若真打起来,你在这里反而不便。”

    那少女略一犹豫,又偷眼张望窗外,这才低头应了一声,再三道谢,然后依依去了。

    元好问又回座添酒,与完颜彝天南海北地叙谈起来,说到蒙古劫掠忻州,屠城十万余众,所过之处无不残灭,人民子女抄略几尽,屋庐焚毁,城郭丘墟,兄长元好古也因此丧生,不由大感激愤,又问完颜彝家乡的景况。完颜彝握拳道:“丰州也是一样,我回乡时家中已被扫尽荡空,旧日乡邻十不存一,若非兄长舍命相护,家母也性命难保。”

    元好问点头道:“蒙古与金人有世仇,不会就此作罢,只怕来年还有得打。”说到此,不免有些消沉,叹道:“你兄弟皆在军中,还可以为国效力,我却是……呵呵,百无一用是书生!”

    完颜彝摇头道:“元兄高才,一旦金榜题名,或为州牧造福一方百姓,或为学士辅弼天子,怎会无用?”

    元好问苦笑道:“就是这功名二字困书生!实不相瞒,今年秋闱已是我第四次科考,从泰和六年到现在,八年了……仍旧榜上无名……”

    完颜彝疏阔一笑:“元兄还年轻,来年再考便是,哪怕今科未中,元兄诗赋已震动朝野,唤起将士百姓悲愤抗敌之情,这便是极大的用处。今日元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是一桩善事,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无愧,无论穷达都可以有所为,又何必困守功名!”

    元好问闻言豁然开朗,大喜道:“是!这话说得极是!”又唤堂倌添酒,接连几次满斟两杯,与完颜彝碰盏后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杯,大笑道:“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完颜彝击掌笑道:“好,好词!”

    元好问感到十分畅快,两人虽为异族,又道分文武,却是难得的投契,他心道:“我本以为内族子弟皆是醉生梦死的膏梁之徒,不想竟还有这等人物!”

    完颜彝亦十分欢喜,他自幼长在军中,闲时读书识字,向来敬重饱学之士,见元好问才华俊爽,为人又急公好义,心中也生结交之意。二人又天南地北畅谈一阵,眼见天色渐晚,完颜彝歉然道:“元兄见谅,家兄这几日都在营中,老母孤身一人在家,我得回去了。”说罢取出银两结了酒账,向元好问拱手告辞。

    元好问笑道:“好。你何时有空?下回我做东,咱们再来吃酒。”完颜彝想了想,笑道:“后头几日我都在宫中受训,最早也是除夕,或可早些出来。”元好问点头:“那便约在除夕吧,咱们仍坐这张桌子,你多早晚来就是,我在此等你。”

    二人边说边起身下楼,出了门口,元好问一眼望见街边暗影里俏立着一个窈窕背影,翘首顾盼着似是在等人,暮色中依稀可辨,正是方才那位卖花少女。他心中大乐,侧头低声笑道:“良佐,你可曾娶妻?”完颜彝一愣,窘道:“……元兄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元好问见状大乐,跌足笑道:“我看你必定未娶!今日天降姻缘,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我是个现成的见证!”

    完颜彝哭笑不得,摆手道:“没有的事,元兄别取笑了。”元好问见他甚是不解风情,硬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向那少女笑道:“姑娘怎么还在这里?”

    卖花女微微一惊,回身见是他们二人,转而微笑道:“两位公子回去了?”随即将篮中花枝分给二人,柔声道:“两位公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这些花儿送给二位,新春佳节放在屋里也添些喜气。”

    元好问怕完颜彝推辞,一把接过来全塞给他,笑道:“拿着!‘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卖花女不解其意,也不敢多问,只怯生生地礼貌微笑。完颜彝生怕元好问说出更露骨的话来,忙道了一声谢,抱拳告辞,转身便走,唯恐再被他拉住。

    -

    回到家中时,天已黑透,母亲裴满氏正在灯下缝制新衣,见了他便道:“怎么这样晚,吃过饭了吗?”完颜彝往火盆中添了几块炭,向母亲身侧挪近了些,恭敬地点头道:“吃了些。娘,我今日新认识了一位朋友,聊了许久,所以回来晚了。”母亲“哦”了一声,又看向他怀中,问道:“你抱着这些花儿做甚?”完颜彝想起元好问乱点鸳鸯谱,有些发窘,点点头道:“是……朋友给的,快过年了,摆在屋里添些喜气。”边说边将花枝一股脑儿插到桌上陶甑里。

    裴满氏忍不住笑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成天就知道舞刀弄枪,几时学会摆弄花草了,也是新朋友教你的?”

    完颜彝也笑起来,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裴满氏听罢欣然道:“好,你做得很对!男儿习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除暴安良,今日若换了是你爹爹,他也会挺身而出的。”又含笑瞥了他一眼,问道:“那姑娘生得美么?”完颜彝想了想,摇摇头道:“记不真了,我当时只顾着救人,也没细看,后来又和元兄谈得投机……”裴满氏放下针线,拍了拍儿子手臂,笑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

    说笑间,她已缝好一只袖管,佝偻着凑到灯前细细检查针脚,原本花白的头发被烛火一映,倒像是全都白了。完颜彝心疼母亲,低声道:“娘,您歇歇吧,我衣服够穿了。”裴满氏微笑道:“这是给斜烈的。从前锦书在的时候,每到春节都给他裁衣裳……”她叹了一口气,“锦书走了这几年,斜烈也不肯再娶,他待我像待亲娘,我也不把他当侄子,你们俩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完颜彝颔首道:“大伯大娘去得早,如今爹爹不在了,嫂嫂也不在了,大哥的亲人就只剩下咱们了。”他剔亮烛芯,将灯盏移到母亲近前,想了想,又叮嘱道:“娘,您只做大哥就行了,我往后在宫里当差,四季衣裳都从官中领发。”说罢,从包袱中取出一卷《论语》,坐在母亲身侧就着烛火全神贯注地读起来。

    裴满氏知道他在温习今日宫学新授的功课,便不去打扰,心下叹道:“这两个孩子,一个放不下亡妻,一个偏不开窍,都不肯成家,若家中就此绝了后,我将来到九泉之下,可怎么向他爹爹交待……只是这终身大事,又不好勉强,须得等他们自己愿意才好。”
    (三)除夜
    除夕,汴梁城中爆竹惊春,千门箫鼓,竞相喧阗。市井之家贴桃挂符,屠苏送暖,百姓们仍循旧日宋时风俗,户户食馎飥、试年庚,庭中烧籸盆、焚苍术,待火烬后再拿一根挂满铜钱的竹竿击如意堆,以此祈求来年事事如意。

    元好问走出客栈,但见街巷华灯燑燑照影,仿佛还是世宗章宗大定明昌年间的承平岁月,丝毫看不出是战火纷飞、仓惶迁都的贞祐二年。他想起年来光景,心中似喜还悲,信口吟道:“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阮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忺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

    到了丰乐楼,元好问照旧坐了二楼临街的桌子,自斟自饮着等完颜彝。岁暮日短,不多时天色已昏暗下来,一楼大堂客流如梭,人人提着盦盒,从店中买了各色菜式回去吃团圆饭,也有的专门跑来买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把掌柜堂倌忙得团团转。

    又过了一阵,完颜彝匆匆赶到,见堂中如此热闹,颇觉惊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又见楼上一片空寂,只有窗边一张桌旁坐着一个极瘦的书生[1],面色白净,仪态儒雅,正是元好问。

    元好问笑着站起身来招呼他入座,完颜彝笑道:“劳元兄久等了。”元好问笑道:“不妨事,我正好看看京中除夕风貌。你瞧,楼下那些人都是来买酒菜的,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京城里这样便宜,无须雇厨子,也无须家中娘子下厨,只消与店家订好菜色,再付几个跑腿钱,流水价的筵席也能一道道送到府上。”完颜彝恍然而悟,笑道:“原来如此,这倒真是方便,往后我也这样订吃食,省了家母每日操劳。”元好问举杯笑道:“这有何难,你娶了戴姑娘,伯母便不必再劳心中馈了。”完颜彝讶然道:“什么戴姑娘?”元好问忍不住笑了出来:“上次你走得太快,我拉不住,只能帮你先打听打听。那位姑娘姓戴,莱州人氏……”完颜彝发急道:“元兄莫胡言!你取笑我不要紧,可人家是女子,怎能随意玩笑?!”元好问见他动了气,忙收敛了顽色,和言道:“良佐,我绝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只是看她对你一往情深,才想着做个现成的冰人。你既无意,往后我就不再提了。”说罢,举酒自罚了一盏,又另起话头,笑道:“你这几日在宫中都学些什么?”

    完颜彝面色渐缓,道:“学了些规矩礼仪,另外就是《孝经》《论语》,我从前虽也读过,但现在听翰林学士讲授,才知道原来还有这许多学问。”

    元好问抚掌笑道:“了不得,将来又是一个吴下阿蒙!”又斟上酒,问他何时开始当差。

    完颜彝饮毕道:“今日已当值了,本来换了班就可出来,遇着些事,耽搁了一会儿。”

    元好问又问了些宫中事物,几杯酒下肚,身上逐渐热起来,便脱去了外头氅衣,见完颜彝脸上汗湿却仍穿着外袍,不由大感奇怪。完颜彝笑道:“方才怕元兄久等,来不及换衣裳,披了件袍子就出来了。”元好问不解:“那又如何?”完颜彝摆手道:“穿公服来吃酒,多有不便。”元好问笑着点点头,心中暗叹道:“难为他这样刚正,只可惜天下公人借着差事耀武扬威、霸店欺民的也太多了!”

    二人且谈且饮,过了片刻,楼下渐趋沉寂,客人们买了酒菜各自回去,元好问见完颜彝热得涔涔汗下,笑道:“没其他客人了,酒菜也上齐了,不会有人上楼来,你脱了吧。”完颜彝亦觉有理,便解下外袍,露出里面革弁禁军服饰来。

    元好问半打趣半赞叹,笑道:“好威武,好精神!‘绿帢缠头锦束腰,阵前谁数霍骠姚’……”他正说笑,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幽香,似有似无,清甜悠远,不由缓缓吸一口气,细细辨寻,最终却寻到了完颜彝襟前。

    元好问大乐,觑着他哂笑:“难怪你不许我提戴姑娘,原来另有宫眉在九重……”完颜彝一头雾水:“什么?”元好问抚掌笑道:“良佐,我自读书起便学焚香,这可瞒不了我。”完颜彝越发莫名其妙,元好问压低声音笑道:“你这身公服上的香气哪里来的?不偏不倚,恰好在胸口……放心吧,我知道宫中规矩森严,不会外传的。只是蓬山万里,道阻且长,我先祝你们心想事成!”

    完颜彝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摆手道:“元兄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抱过人,但不是什么宫眉……”元好问大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完颜彝窘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

    谈笑间,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楼来,二人转头一看,却是个锦衣貂裘的魁伟男子,年约三十八九岁,举手投足间气度沉雄,风仪豪武,不怒自威,极有气势。完颜彝微微一怔,已认出是朝中左都元帅、山东路统军宣抚使仆散安贞,忙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将军!”元好问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恭敬地唤了声:“都尉!”
    仆散安贞是金章宗胞妹邢国长公主的驸马,亦是当今天子完颜珣的妹婿,年初率军赴山东征讨红袄军之乱,不久前刚班师回京,因此并不认得他们俩,沉吟道:“二位是……”

    二人忙报上姓名,仆散安贞颔首,微笑道:“文章星魁,忠臣孝子,我才到开封,二位大名已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后生可畏。”

    二人连道不敢,又请他入座,仆散安贞也不推辞,径直往空座上坐了,元好问忙唤堂倌添杯换盏,完颜彝待三人一同坐定后,举酒站起道:“将军,这一盏,我代先父敬您。先父曾在武肃公麾下任职,深受公爷知遇之恩,至死不忘。”

    武肃公即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是先朝名将,已于泰和七年病逝,金章宗亲拟谥号“武肃”,仆散安贞听他是亡父僚佐之子,不由平添几分亲近之感,举杯与他一饮而尽,又问他父亲名讳。

    完颜彝道:“先父讳乞哥,在丰州军中当差,武肃公来到天德军后,转战出塞七百里直至赤胡睹地,军中营栅相望、烽候相应,百姓安居乐业、恣意田牧。先父仰慕公爷威仪,一路追随左右,得公爷不弃,升作承信校尉,后来立了功,又迁同知阶州军事。”

    仆散安贞点点头,微笑道:“原来是丰州的同袍。先父经略丰州多年,视军中将士如兄弟子侄一般,那时候我在燕京,收到父亲家书时总是羡慕你们,可以亲上战场守土御边。”

    元好问举杯笑道:“都尉此番平定青兖,奏凯还京,早承武肃公遗风。”

    仆散安贞与他碰盏饮毕,淡淡笑道:“红袄贼军虽为乱党,说到底,也只是些无计为生的流民百姓,朝廷不能妥善安置,所以才落草为寇,打败这些人,算不得什么功绩。男儿建功立业,当收复河北、平定辽东,将蒙古人逐回大漠,再重谒上京陵寝,告慰先祖英灵。”

    完颜彝与元好问对视了一眼,心中顿时肃然起敬,沉声道:“将军所言极是!但愿将来我能从军北征,击退蒙古,克复失地,一雪野狐岭之耻。”

    语罢,三人都想到了皇帝仓惶迁都,轻弃燕京之事,一时皆沉默不语,闷声饮酒。元好问苦笑道:“说起来,燕京、丰州和忻州都已陷落胡尘,咱们都失了乡井故土了!”他仰头满饮,叹息道:“‘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仆散安贞听到诗句,神色一滞,顿时侧首面向窗外默默不语,须臾,又端起酒杯猛地仰头灌下,忡然叹道:“燕京,燕京……此生……不知还回不回得去了!”片刻,他才缓过神,向两个年轻人温言道:“事在人为,来日方长,你们正值青春,将来总能一展抱负,文武相济,安邦定国,再造盛世。”完颜彝与元好问皆起身拱手,正色道:“多谢将军!”

    这时外头又热闹起来,孩童们吃完饭,迫不及待地来到街头巷尾放爆竹,完颜彝站起身抱拳笑道:“将军,元兄,家母还在家中等候,恕我不能久陪了。”元好问亦起身拱手告辞。

    仆散安贞点头称是,微笑道:“好,是该早些回去。今日的酒我来买,算是祝二位早日功成名遂。”他见二人摆手不肯,又笑道:“若先父还在世,遇到部僚后人,也定要请吃酒的,你们又何必与我客气。”

    完颜彝与元好问见他语气甚坚,也不再推让,依礼道别后一同走下楼梯。

    走到门外,朔风扑面,吹得酒意散去大半,完颜彝低头系上外袍衣带,只听元好问“嗤”一声轻笑,又“唉”一声低叹,奇道:“元兄怎么了?”元好问摇摇头,指着街角低道:“你自己看吧。”

    只见墙边暗影里,一个窈窕少女手挎花篮,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却仍仰首望着丰乐楼二楼窗户,星眸隐有泪光。完颜彝一愣,元好问劝道:“罢了,你既无意,告诉她便是,也省了她日日站在冷风里等你。”完颜彝疑惑道:“等我?……不至于吧,许是她另有什么难处,咱们去问问。”元好问笑叹道:“好,那你问吧。姑娘家心事不便被外人知道,我在此等你。”

    完颜彝迟疑地走去,脚步声教街巷中此起彼伏的爆竹震响遮盖,并未被那少女听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地仰首凝眸,如醉如痴。完颜彝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赫然发现视线的尽头处果真是方才他们酒桌所临的窗户,此时桌边唯剩仆散安贞一人,窗纸上孤影茕茕,对酒独坐,被漫天遍地的爆竹烟火欢歌笑语一映,意态竟有些萧索。他再看那少女,满眼尽是倾慕爱恋之情,与昔日嫂嫂凝望兄长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心中登时明白,立刻悄悄转身走了回去。

    元好问见他不问而返,奇道:“怎么了?”完颜彝拉着他走出几步,笑道:“元兄误会了,她等的不是我。”元好问吃了一惊,回身再看卖花女,又抬眼望向二楼,惊道:“她……都尉?!”完颜彝微笑点头,元好问怔了怔,叹道:“原来如此,我原以为她心许的是你,可惜了!”完颜彝笑道:“哪里可惜了?将军当世英豪,我有什么好叫她心许的。”元好问叹道:“可惜她的情意,注定要落空了。你有所不知,都尉是极爱重长公主的,两年前我在中都科考,曾遇见过他们夫妇出行,那时候都尉骑马在前,遇着行人轿马就回头转顾长主车辇,十分情深。京中百姓们都知道,这位四驸马十几年不肯纳妾,坊间早传作一段佳话。”

    完颜彝闻言,愈发生敬,想到那少女无计托付的痴心,又是喟然,心道:“情之为物果然甚苦,娘恸心爹爹,大哥放不下嫂嫂,这姑娘又喜欢上有妇之夫,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结缠不清了。”他念及此,心中不娶之意更加坚定,暗暗起誓道:“我愿一生许国,全心杀敌,‘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将来无论穷达荣辱、生死祸福,此志决不更改!”

    [1]元好问年轻时被友人称作“臞元”,通“癯”字,故而推测应为极瘦。
    (四)萱堂
    正月过后,元好问辞别汴梁一众朋友,回到三乡继续读书。贞祐五年,他再次赴汴京应举,仍未及第,直至六年后的兴定五年春闱,才终于金榜题名。期间,他与赵秉文、杨云翼、雷渊、李晏等京中师友常有书信往来,亦从朋友信中得知完颜彝丧母后随兄离京,任泗洲军职。

    那是贞祐三年。

    正月里,太子薨逝,元好问离京,而完颜彝因尽忠职守、才能出众,通过了骑射、武功和膂力考试,破格升任禁军中最机要的奉御郎。随后,仆散安贞再次奉旨出征,讨伐红袄军。

    皇太子葬礼完毕之后,储君之位迟迟未定,濮王完颜守纯与遂王完颜守礼开启了暗潮汹涌的龙争虎斗。濮王礼贤下士,遍交重臣,最后将目光移到了御前近卫身上。

    一日宫学散后,完颜彝独留下向授课夫子请教《论语》中几处疑问,那翰林学士喜爱他谦厚好学,讲解得十分详尽。恭送老师离去后,完颜彝忙收拾书本,匆匆赶回值房,却冷不防在半道上被人叫住,他侧首一顾,看清来人后立刻止步行礼,礼貌地唤了声:“二大王。”

    濮王步履闲雅,友善地笑道:“早就想寻你,只可惜你戍务繁忙,不想今日这般巧合,竟在这里遇见。”

    完颜彝明白他的用意,不愿卷入储位之争,低头拱手道:“是,小人日日当差,确实没什么闲暇。”

    守纯没想到竟会直接碰个硬钉子,当即愣住,转瞬又恢复了和善的微笑,温言道:“我是想找你赔个不是,怪我太过宽仁,御下无方,才教家奴狂妄无礼,冒犯了你与令阃,我后来已狠狠告诫了他们。良佐,你不会还怪我吧?”

    完颜彝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原来那日丰乐楼前当街调戏卖花女的三人竟是濮王府的亲随,他心中反感,垂眼面无表情地道:“二大王言重了,小人不敢当。奴仆无礼,与大王无关。”

    守纯又满面堆欢道:“好,你不生气就好。对了,你们何时成亲?我要好好送一份贺礼,以表歉疚。你若不嫌弃,我出面为你纳吉下书,可好?”

    完颜彝唬了一跳,连声推拒,见守纯还穷追不舍,心下烦躁起来,勉强道:“大王误会了,我与那位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她另有良人,大王不必挂怀了。”

    “唉——”守纯又忽然叹了一声,无不惋惜地道,“此事我也听说了,那小娘子已成了我姑父的偏房,眼下怕是有了身孕,姑母求了爹爹,三天两头地请太医局和御药院为她调养身体,很是操心呢。”他偷觑着完颜彝的表情,竭力想从那张惊讶的脸上分辨出一丝不甘和怨愤,又想当然地安慰道:“像这种朝秦暮楚、虚荣势利的水性女子不要也罢,大丈夫何患无妻,良佐你将来的妻子,定是才貌胜她百倍……”他哪里知道完颜彝从未动过心,此时一言不发也并非因为被横刀夺爱的羞愤,而是震惊于这个消息出人意表,与元好问所言的仆散安贞钟情发妻的说法大相径庭。

    完颜彝很快回过神,想到“国朝勋贵无一人不置妾室,将军此举并无越矩,别人家的私事与我何干”,又转念想到濮王早就知道戴氏女已嫁仆散安贞,起先佯作欢欣要为他做媒,只是惺惺作态的试探之举,目的无非是想激起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好趁机拉拢许恩。他极感厌憎,竭力克制住嫌恶之色,生硬地打断守纯虚情假意的安慰:“大王实在误会了,我与那位姑娘素不相识,只因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助的,她若果真嫁与仆散都尉,那也是天赐良缘,小人为他们高兴。”

    守纯以为年轻人心高气傲,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愈发得意,走近一步目含深意地缓缓道:“她目光短浅,只贪图现成的富贵,却不知道你将来的前程,还远在我姑父之上呢。”他着意停顿了一下,微笑道:“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完颜彝厌恶他以己度人,心思猥鄙,再听他不伦不类地引经据典,更是忍无可忍,一刻都不愿再逗留,硬声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爱,小人实在惶恐。”

    守纯不防竟被他一语说破来意,颇有些尴尬,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求贤若渴的温雅模样,慢悠悠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谦?你入宫不到一月,陛下就钦点为奉御,足见对你爱重非常。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

    他既已直言不讳,完颜彝更不斟酌言辞,斩截地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说罢略一拱手,言不由衷地道了声“恕罪”,然后再不肯理他,转身便走。

    交班后,完颜彝回到家中遇着兄长,言谈间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完颜鼎听罢有些不安,沉吟道:“你不肯答应他也罢了,但言语上还得留些情面,他毕竟是皇子,万一陛下立他为储,你将来如何自处?”完颜彝不假思索地道:“他若奉诏登基,我今日如何效忠陛下,将来便如何效忠新君,又有什么了?”完颜鼎叹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坦荡?今日他来招徕你,本就非敌即友,你说话又这样板正……对了,那你打算投效遂王么?”完颜彝断然摇头:“我是大金的奉御,只知道尽忠天子、报效国家,选濮王还是遂王应当由陛下圣裁,择贤而立,岂容我一个臣子妄议国本?”完颜鼎低声道:“这些都是书本上的话。你身为天子近臣,形势所逼,无法置身事外啊。”完颜彝正色道:“我谨守本分,两不相帮。今日之事,我也不会外传。”

    完颜鼎叹道:“你以为不外传他就不记恨你了?将来二大王若成了皇帝,你能全身而退便是万幸了,还谈什么报效国家?若三大王登了基,也不会感激你,只会责怪你对他不忠。”完颜彝愕然道:“为什么?!”完颜鼎谆谆道:“陈和尚,君王要的忠心,不仅仅是对国家社稷,更要紧的是对他这个人的忠心。你若忠心待他,就该立刻去告诉他濮王的举动,助他夺嫡,而不是等他身登大宝了才效忠。你记住,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明白了么?”完颜彝怔怔错愕,喃喃道:“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完颜鼎点点头:“这句话,是当年武肃公私底下教我的。他历经世宗、章总两朝天子,宦海沉浮,自然比咱们清楚多了。”完颜彝沉思片刻,紧皱的眉心渐渐舒展,站起身决然道:“大哥,我还做纯臣,哪怕将来天子不容,只要我自己正道直行,问心无愧便是了。”

    完颜鼎只得苦笑,心中愁道:“小弟的性情实在太过板正耿介,从前他年纪小,丰州的乡邻同袍不与他计较,如今来到京城,又在皇宫里当差,恐怕要吃大亏了。唉,我必得想个法子,带他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他想了想,叮嘱道:“这事不必告诉母亲了,她病着,精神也不好,别叫她担心了。”完颜彝亦深以为然,点头道:“大哥说得很是。”
    过了两月,皇储之位终于落定,完颜珣没有选两个成年的皇子,反而立了守忠之子完颜铿为皇太孙。其时,完颜铿尚不满周岁,引得朝野议论纷纷,有识之士皆担忧不已,深恐风雨飘摇的大金在骄将相继作乱之后又会上演叔侄阋墙的惨祸。

    入夏后天气炎热,皇太孙连日不适,动辄吐泻,小小婴孩经不起病痛,数日后已十分黄瘦羸弱。完颜珣忧心不已,命太医院日夜守候在侧,不许离宫,然而完颜铿的病症时常反复,并未好转。

    宫外,裴满氏的病况也日甚一日,郎中开的药方总不起效,完颜彝兄弟欲寻个高明的大夫来治病,却发现京中略有声望的名医也被宣召入宫研讨皇太孙病情,二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到了八月,秋气飒飒而起,裴满氏越发虚弱,竟至不能起身,兄弟俩不敢留母亲一人在家,每逢一人当差另一人便告假留下侍母,十分尽心。

    中秋过后,完颜彝竟领了位太医回家给裴满氏问诊,那太医甚是仔细,望闻问切近一顿饭功夫,对裴满氏和言道:“不妨事的,老夫人好生休养吧。”说罢,行云流水般开了方,又提起医箱走到外间,对兄弟二人道:“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两位官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忙请他到外边院中,太医低声道:“二位官人见谅,老夫人六脉弦迟,当属忧积劳损已久;左尺濡微欲绝,是肾枯髓竭之象,左寸右关细弱,主心火与脾土俱衰,如今纵然扁鹊再世,也医治不好了。”

    完颜彝大惊失色,直跳起来:“什么?!”完颜鼎忙拉住他手臂,勉强镇定道:“劳烦大医,可否再想想办法?只要能治好家母,什么药材什么方法都使得的。”完颜彝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太医摇摇头,叹道:“我受长主之托而来,怎会不肯出力呢,实在是老人家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那方子也是开给老夫人看的,只为让她临去前安心些,脾土既已衰绝,吃不吃药都一样了。”说罢,也不肯收诊金,水都未喝一口便告辞离去了。

    兄弟二人愣愣相对站了片刻,完颜彝眼中渐渐红起来,完颜鼎回过神拍了他一把,低声道:“陈和尚,眼下照顾母亲要紧!你先去宫里告几天假,快去!”

    数日后,裴满氏果然水米不进,气息也十分微弱,她望着两个日夜侍奉在侧的孩子,指了指案上的包袱。完颜鼎取来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内外衣衫,青色苍色是完颜彝的,黎色绾色的自然是做给自己的。他鼻中酸楚,哽咽道:“母亲……”而完颜彝早已跪倒在地,半身伏在榻上抱住母亲,双肩颤抖,哭得说不出话来。

    裴满氏又吃力地抬了抬手指,完颜鼎知她在唤自己,忙上前跪倒,双手紧紧握住她干枯的右手,哽咽道:“母亲放心,只要有儿子一日,定会好好看顾弟弟,教导弟弟,让他将来长成父亲那样的大丈夫……”

    裴满氏微微瞬目,似在轻轻颔首,又过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安详地去了。
    国朝丁忧“金革之事不避”,完颜彝只得以十日代年,一月之后便不再居服,回到宫中当差。又过了大半个月,仆散安贞得胜还朝,被完颜珣诏至仁安殿面谕褒奖,升任枢密副使,一番君仁臣恭后拜辞告退,在殿外遇到戍值的完颜彝,便笑着向他点头示意。

    完颜彝上前两步,向他抱拳为礼,低声道:“恭喜将军。”仆散安贞不以为意地笑笑,又问他:“今日几时换班?”完颜彝道:“今日本不当值,合柱去补些功课,我替他一会儿。”仆散安贞欣然道:“好,那我到东华门外等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出去再聊。”

    他等了不到片刻工夫,便见完颜彝匆匆赶来,待守门禁军验过身份便向自己一路小跑,站定后又拱手一礼,笑道:“有劳将军久等。”仆散安贞笑道:“走,去丰乐楼。除夕一别,快一年没同你吃酒了。”完颜彝歉然道:“将军凯旋,原该陪您痛饮一场的,只是我热孝在身,实在不便饮酒,还望将军宽谅。”仆散安贞讶然道:“令堂她……”

    “是。”完颜彝黯然颔首,“先父阵亡后,家母十分悲痛辛劳,贞祐初年历经战乱,南渡之时又受了惊吓,身体虚亏已久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忙道:“劳烦将军代我谢过长公主,多得长主照拂,家母才得太医问诊。”

    仆散安贞一怔:“什么?”

    “中秋那日长主进宫赴宴,恰好是我当值。那时京城里的名医都在宫里,我也是没法子了,只得硬着头皮向长主求告。长主仁厚,听闻家母是武肃公部将的遗孀,立时应承下来,第二日便托了太医。后来我也曾登门道谢,只因将军不在京中,长主不便相见,只传话叫我安心侍疾。”他满心感激,恳切地说着,并未注意到听者异样的神色,“后来我想,到重阳礼宴时再当面道谢,可那天长主并没进宫来……”

    “将军?”完颜彝发现他突然转过身去侧首不语,犹疑地唤了一声。

    “没什么。”仆散安贞回头温和地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想起先母了。”他的母亲韩国大长公主已于泰和元年病逝。

    完颜彝顿感歉然,恭敬地道:“我也听兄长说起过,大长公主薨逝后,武肃公连夜回京,当日又调头赶回丰州,军中人人感动,无不敬佩。”

    仆散安贞却依旧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儿,才叹道:“先父并没有这般无私,只是先帝谕诏命他即日还军,又赐了两匹快马,不得不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微笑道:“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完颜彝也微笑道:“那就劳烦将军了。他日有机会,我再面谢长主。”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将军今番连破步骑三万,杀贼万余,生擒头领刘二祖,招降头目三百,余党八千,解救百姓三万余户,这些胜绩,朝野都传遍了。可惜我却不能陪您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实在惭愧。”

    仆散安贞笑道:“又不是打蒙古,有什么可夸耀的。我是许久不见你了,再则另外有件高兴事,想同你喝几杯。”完颜彝问他有何喜事时,他却又垂眼自嘲地笑笑,拍了拍完颜彝肩头,温言道:“也没有什么。好了,你既还在服忧,就早些回去吧,咱们来年再喝。”

    然而,这一约终究成了空。

    未到腊月,完颜鼎调任泗州军,他不放心将弟弟独自留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临去前上奏天子恳切陈情,言婶母临终重托,只求与弟同行。完颜珣颇为动容,感叹道:“忠臣孝子之家,手足情深一至于斯!”于是立时准奏,封完颜彝为宣差提控,随兄同赴泗州。

    临行仓促,完颜鼎忙着交割紫微军中事务,回家后看弟弟似有心事,担心地问他:“今日最后一次当值,没出什么事吧?”完颜彝摇摇头,有些遗憾地道:“没有,就是……”他欲言又止,含糊地道,“想帮人打听点事,仆散将军行枢密院去了徐州,我没地方可问了。”

    完颜鼎犹自不放心,追问道:“打听什么事?宫中许多事是见不得光的,你别胡乱掺和。”

    完颜彝笑道:“大哥放心,这次并没有得罪人,我只是想帮一个小娃娃,不妨事的。”

    完颜鼎知他生性如此,无奈地摇摇头,只能由他去了。

    数日后,兄弟二人启程赴泗州,不到半月便听说了皇太孙薨逝的噩耗。完颜珣连失储君,痛心不已,反复思量之下,决意立遂王守礼为皇太子,诏命改名守绪,并掌枢密院事。濮王守纯则改封英王。

    兴定二年,完颜鼎转任寿州军,完颜彝依旧随兄赴任。同年,蒙古兵攻陷太原,又进军河南三乡,元好问为避战乱,移家登封,辗转在嵩山脚下寻找一方净土读书,短暂地安定下来,写下《秋怀》《江月晃重山》等名篇。

    次年正月,皇帝遣使者赴宋,宋人不纳,并寻找种种借口延宕交付岁币。皇帝想起泰和南征后宋人增加岁币的往事,为榨取南朝充盈国库、抵消对蒙古的消耗,即遣枢密副使仆散安贞为左副元帅,权参知政事,行尚书省元帅府事,全权指挥唐、息、寿、泗等处行元帅府军马,大举伐宋。二月,仆散安贞连破梁州、白石关,紧接着又连下石堌山、涂山等关隘。

    闰三月庚戌,仆散安贞凯旋而归,虽然未竟全功,皇帝依旧在仁安殿中面谕褒奖,设宴款待。宴席之上,仆散安贞突然起身,向皇帝奏道:“陛下错爱,臣不敢贪功。今番淝水大捷,多得部将纳兰胡鲁剌之力,臣之兵事皆咨此人,登临陷阵亦身先士卒,论功当属第一,只官升一阶,实为功厚赏薄,乞加赏此人,以勉励来者。”

    皇帝面不改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叫仆散安贞回座。第二日,尚书省立刻上奏天子,极言从无此例,不可开邀官请赏之先:“凡行省行院帅府参议左右司经历官都事以下皆迁一官,所以绝求请之路,塞奸幸之门,安贞之请不可从。”
    【第三章】月落山空

    月下哀歌宫殿古,暮云合,遥山入翠颦。

    ——元好问《江梅引·墙头红杏粉光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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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春萌

    元好问叹了一声,放下酒杯支额不语,驿丞皱眉道:“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功大功小,都只升一阶,那谁还会去拼命?”回雪笑道:“也有的。弦高还不是官儿呢,不也一样为国犯险?”元好问叹道:“光风霁月的人物固然有,但上位者不能苛求人人皆是大公无私的天人君子。赏罚失当,军心背离,将帅的愤懑只是一时难过,真正受损的还是君王和百姓。”驿丞与回雪都觉有理,颔首深思。

    元好问又见九娘停杯默默,轻声道:“此事夫人也是知道的吧,是想到了什么吗?”九娘回过神,叹道:“是,仆散都尉和武肃公一样,最是爱惜部下,为纳兰将军不平了许久,那些话后来传到宣宗皇帝那里,又生出许多嫌隙……唉,兴定三年,若能重来一遍就好了,都尉,长主,还有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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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小姐姐一手执卷一手托腮,低吟着诗句有些出神,轻跃的烛火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灵动的光影,“真美,这么美的句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读得如痴如醉,流风却吓得提心吊胆,生怕乌林答氏发现。说来也是奇怪,乌林答氏对诗词书画有一种不可理喻却又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抗拒,这在宫中极为少见。金朝由熙宗开诗书教化之先,海陵王与章宗更极力推崇汉人风雅,整个皇宫乃至宗室勋戚皆以琴棋书画清玩雅供为好,男儿吟诗点茶,女子品香插花,一改女真人铁血刚劲彪悍简朴的旧貌,变得与南朝宋人几无二致。而向来圆融的乌林答氏偏偏在此事上与整个女真贵族背道而驰,不但不让小姐姐读诗词,也不允许她学书翰丹青,恨不得不识字才好。

    小姐姐幼时得了皇帝允准听讲经筵,便将经史典籍全说成夫子的功课,加之她聪颖过人,甚得翰林院诸讲官的喜爱,连皇帝也时常褒奖。乌林答氏无奈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许她读经史,却始终坚持不让她读词赋。小姐姐反复追问原因,乌林答氏永远只有一个回答:“汉人诗词最容易乱人心性,女孩儿不能读!”小姐姐不服气,舌灿莲花地从屈原殉国说到杜甫忧民,乌林答氏辩不过她,径直去禀报了皇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完颜珣竟果真准其所奏,下令秘书监不再给翠微阁送诗赋类的书籍。

    小姐姐虽气恼,却早在追查父母时习惯了种种无因无由的困扰,也知道讲理和哭闹都无济于事,眼珠一转便静静地打起了别的主意。几日后,她不知从哪里拿回来一本新书,叫流风偷偷藏在褥子底下,到了晚间隔门一关,照例在帷帐中挑灯夜读。

    她先全神贯注地将书翻阅一遍,然后合上书本闭上双眼,只有口唇微动,似在默默记诵。片刻后,又微笑着重新打开书本,细细品读起来。

    流风见她笑容中颇有得色,惊讶地问:“小姐姐,您这都记住啦?”

    “唔,有几处记错了。”小姐姐笑吟吟地眨眨眼,“嬷嬷不许我读诗,我只能先记下来,以后再慢慢琢磨,‘或在马上,或中夜不寝时,咏其文,思其意,所得多矣’,嘻嘻!”

    流风暗暗咋舌,心中叹服,又有些担心:“陛下那里……”

    “没事的。”小姐姐气定神闲,“陛下只是不给我送诗词来,并没有下旨不让我读呀。我这书不是从秘书监得来的,算不得违命。”

    流风点点头,静下心来略想了一想,很快猜到了书的来路。小姐姐没有亲人,年纪又小,唯一能冒险从宫外给她送书来的便只有她最要好的呼敦哥哥了。

    岁华荏苒,小姐姐在完颜承麟的“资助”下,从李杜王孟、高岑元白读到曹陆潘阮、庾谢鲍陶,过了几年,前朝名家诗赋均已读遍,承麟只好又找来些《世说》《酉阳杂俎》《芝田录》《分定录》之类的杂书给小姐姐解馋,小姐姐何曾看过这样活生生的故事,这下如获至宝,每天天一擦黑就喊困关门不提。

    随着小姐姐年岁渐长,乌林答氏看护得越发紧张起来,连幼时常在一处读书做伴的承麟也不得多接近。

    小姐姐本就没有其他朋友,从前下了学还能与承麟玩耍一会儿,或考较功课,或嬉闹谈笑,如今承麟少往翠微阁来,小姐姐顿觉孤单了许多。所幸的是,承麟依旧源源不断地给她供书,每次筵讲时以旧换新,还时不时找些碑帖画谱给她看。
    有一晚夜读时,流风见她神态颇为奇怪,有些忸怩和紧张,不由心中生疑,不住地朝她打量。小姐姐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双颊立刻红了起来,讪讪地放下了书本。

    “小九,你过来。”小姐姐轻声唤她,待流风凑过去紧挨着她坐定,她又翻开书卷,指着几行字让流风看。

    流风这几年里跟着她认字读书,长了不少学问,此刻便依着她轻声念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才读了两句便觉不妥,待读到“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时,一颗心咚咚直跳,打死也不敢把后边那句更露骨的念出来。

    “小姐姐!您看这样的书,要是被嬷嬷知道了……”流风重重地比划了一个杀头抹脖子的动作,“小郎君怎会送这样的书来?!”

    小姐姐有些尴尬,细声细气地解释:“前些日子学里讲了《通鉴》,我又往秘书监要了《五代史记》和《南唐书》……后来,就求着呼敦哥哥给我找了李后主的诗词来……你别这样看着我嘛……他也并非只写这种词,你往后翻,也有好多写亡国之恨的正经文章……”

    流风听到“亡国之恨”,又是一个激灵,赶紧截住不让她往下说。自南渡以来,国土日蹙财政日紧,而军费开销一年重似一年,压得整个国家无法喘息,民间怨声四起。山东红袄军作乱,西边夏人常来扰边,南方宋人时时不忘靖康耻,而北面蒙古几乎成为整个金国的噩梦。在这样忧繁的情势下,皇帝甚至整个朝堂都对“亡国”二字异常敏感,稍有不慎,便会触及皇帝最致命的逆鳞。

    小姐姐甚是不以为然:“‘居安思危,思则有备,备则无患’,如今是内忧外患都逼到眼前来了,还要粉饰太平,不许人议论,四驸马南征北战立了大功,也不许人评说,这叫什么事?”

    “小姐姐,您别再说了。”流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小主人爱议论朝政的毛病一直不改,累得她时常心惊胆战。

    “好,不说啦。”小姐姐顽皮地吐了吐舌,忽然垂下头,神情又有些忸怩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流风,轻声道:“小九,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答我。”

    流风点点头,见她凑过来贴着自己的耳朵悄声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什么?……没有!”流风唬了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呼敦哥哥呢?”小姐姐不依不饶,“你喜欢他吗?”

    “没有!绝对没有!”流风心里一阵发虚,几乎要指天誓日以证心迹。

    小姐姐轻轻“哦”了一声,笑道:“那就好。”

    流风心里七上八下,欲言又止,挣扎了一阵,终究忍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她:“您……喜欢小郎君?”

    小姐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咯”一声笑了出来:“怎会呢,他是我的哥哥呀。”她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低声道:“是彩霞,她喜欢呼敦哥哥,你看出来了么?”

    流风点点头,彩霞比她大一岁,正值“知好色而慕少艾”的豆蔻年华,满心恋慕那丰神隽秀的承麟,这些日子承麟不再往翠微阁来,平白少了许多相见的机会,不由深感惆怅。她虽极力掩饰,但盈盈少女情窦初开,又岂是能够掩藏得住的。流风与她平日里最亲近,小姐姐更是玲珑剔透,很容易便发现了她的心事。

    小姐姐莞尔笑道:“其实前两年我便瞧出来啦,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这些。呼敦哥哥生得俊,射柳击球样样都来得,也难怪彩霞喜欢他。等再过两年,彩霞及笄了,我就去和呼敦哥哥说,让他纳了彩霞。”她抿嘴笑着看向流风:“幸亏你不喜欢他,要不然以后你们俩共侍一夫,天天争宠,那可没意思了。”

    流风不料她又说回到自己身上,急忙摆手道:“不不不,奴婢心里只有小姐姐,这辈子就跟着小姐姐。”

    “我将来嫁了人呢?”

    “那也跟着!”流风说得斩钉截铁,“小姐姐将来有了孩子,我就做刘妈妈;再往后有了孙儿,我就做嬷嬷,总之不离开小姐姐。”

    小姐姐才九岁,突然间听到自己“儿孙满堂”,又是好笑又是羞涩,不由红晕双颊,轻轻握着流风一只手,低声道:“你别这样想。你将来,也会有喜欢的人,就像彩霞喜欢呼敦哥哥那样。到那时候,我去和他说,或者去求陛下,总之,要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烛火之下,她娇脸渥红,清丽的眉眼仿佛一下子有了少女的韵致,不再是从前小小孩童的模样。流风看得呆了一呆,想到她至今成谜的身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爱怜,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那您呢?”

    “我不知道呀……”小姐姐脸上红晕更深,“嬷嬷说,我要清清静静的,将来大了,陛下自会有安排。可是她没告诉我,若我有了喜欢的人,要怎么办。”

    “那您……有喜欢的人了吗?”

    小姐姐眨眨眼,悄声笑道:“我也说不好。王羲之坦腹东床,我很喜欢;夏侯玄霹雳破柱,我也喜欢;谢安小儿破贼,我还喜欢;还有霍去病十九岁封狼居胥……你说,他是不是也像四驸马那样威武、那样气派?”

    流风哑然失笑,她虽未识情爱,却也辨出小姐姐对这些古人男子的“喜欢”绝非彩霞对承麟的那种“喜欢”,这小姑娘近日看了些魏晋风流与唐宋传奇,满肚子故事,又没处谈论,便似懂非懂地自己琢磨起来,只是她毕竟年幼,乌林答氏看得又紧,并未真有怀春之情。

    只是,一想到她未明的身世,流风又觉担心,金人九族大姓世代联姻,而小姐姐虽住在宫里,却连个姓氏和正经名字都没有,将来皇帝要把她许给谁?
    (二)昼静
    那晚的流风做梦都想不到,小姐姐的身世,会在第二天以那样一种仓促和惨烈的方式暴露在众人面前,成为她终生难以释怀的隐痛。

    -

    那是兴定三年的闰三月,正值“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的晴明时节,小姐姐下了学正往翠微阁走,忽然迎头遇见了疾步而来的乌林答氏,只见她双目通红,前襟上满是泪痕,神色焦急而悲切。

    小姐姐吓了一跳,还未及开口询问,便被乌林答氏一把攥住手臂,拖着往西疾奔。小姐姐吃痛挣扎起来,乌林答氏俯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她登时停止了挣扎,瞪大的双眼中瞬间泛起泪光,拉着乌林答氏拼命向前奔去。

    流风和彩霞本能地追上去,过了仁安殿西华门,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西角楼下。乌林答氏边扶着小姐姐跳上马车,边回头对她二人急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快回去!”说罢,也不待她二人回答,匆忙登车而去。

    流风与彩霞回去问过画珠,这才知道方才有个仆妇来找乌林答氏,没几句话的工夫,乌林答氏便泪如雨下,也不及交待什么就奔了出去。刘氏听说她竟带走了小姐姐,急得六神无主,几乎要哭出来。流风定了定神,安慰她道:“刘妈妈别急,她们会回来的。”

    这一等,便等到日落时分,眼看宫门要下钥,刘氏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流风虽然也着急,却又隐隐地盼着她能晚一些再回来,因为,方才乌林答氏低声耳语之际,近处的流风分明听见,那句话是“我带你去见你娘。”

    小姐姐终于可以见到她的母亲了,她多年的身世之谜可以解开,多年的孺慕之思也终于有了出口,她应该会很开心吧。还有她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见到孩子那么大了,还那么乖巧伶俐,一定也很高兴吧?流风又想起自己的养母郑氏,那是天人永隔不得再见了,好在小姐姐的母亲还在,她还能承欢膝下。流风望着天边越来越黯淡的晚霞,默默地祈祷,希望小姐姐平安归来,又希望她们母女能多聚一会儿。

    到了人定时分,门外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紧跟着有人推门而入,宋珪与另一个青年内侍一左一右搀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急步走来。流风定睛一看,昏暗的夜色之下,那少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正是她牵肠挂肚的小姐姐。

    “小姐姐!”刘氏与彩霞一齐扑了过去,流风惊惶地道:“宋殿头……”

    宋珪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又有两个黄门跑着来各殿阁报信,宋珪神色一凛,正待阻拦,那小黄门已气喘吁吁地道:“沂国长公主薨了。”

    流风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小姐姐身子一颤,软软地栽倒在刘氏怀里。
    兴定三年的闰三月癸卯,沂国长公主薨,皇帝为此辍甲辰日朝,以伸哀痛,并数遣内侍协助驸马都尉蒲察辞不失凡举哀。其时,流言蜚语尘嚣直上,说沂国长公主帏簿不修,乃至与人私通生女。

    -

    无论外间流传着怎样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翠微阁里始终是一片死寂。乌林答氏再没有回来,而小姐姐从癸卯日那晚晕厥后就一直高热不退,在昏迷中,也时常泪流满面地惊叫呓语。

    宋珪身为内侍殿头不好停留太久,便将那名青年内侍留在翠微阁中照看小姐姐。那人名叫潘守恒,虽只有二十余岁年纪,却极是沉稳干练,一上来便强力安抚众人各行职事,同时严命不得议论贵人以讹传讹,传唤太医禀报皇帝一件件有条不紊,很快将阁中惶惶不安的气氛压了下去。

    四更时,小姐姐烧得满面绯红,嘴里直喊着爹娘,不停地颤抖抽搐,连药也喂不进去了,流风彩霞忍不住哭了起来,潘守恒见状,略一沉吟,对刘氏道:“刘妈妈,事急从权,小人僭越了。”说罢,便低头柔声唤:“宁儿,宁儿。”

    “爹爹?是爹爹么?”小姐姐当即有了反应,两行滚烫的泪水霎时涌出来,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委屈地大哭道:“爹爹,娘病了,他们不让我去看她……还说我玷辱了她的名声……”她哭得气堵声咽,双手无意识地乱挥,似是要推开那些拦着她的人:“娘病得很重,她在等我……爹爹,爹爹……”

    “宁儿别怕。”潘守恒握住她徒劳挥向虚空中的双手,“爹爹去赶走他们,宁儿先吃药,吃了药,爹爹带你去见娘。”

    “为什么?为什么?!”小姐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既然我和娘都有罪,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放了嬷嬷,放开她!……”

    “宁儿乖,宁儿没有罪,你娘也没有罪,嬷嬷更没有。”潘守恒沉稳的语调中已混入了微微的哽咽,却被小姐姐的哭声掩盖,几不可闻,“是爹爹不好,爹爹没能保护好你们……”

    小姐姐自幼乖觉,从未大哭大闹过,此时虽在病中,却哭得极是畅快,似在发泄多年来的困惑忧惧和伤心委屈。而潘守恒始终耐心安慰,如是再三,小姐姐的抽泣终于略平复了些,潘守恒又轻声哄着她,细细喂下了半盏药汁。

    小姐姐哭得精疲力竭,喝完药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刘氏微微松了一口气,向潘守恒深施了一礼:“方才多亏了潘先生。”

    潘守恒躬身道:“刘妈妈不必客气,是小人僭越了,自当领受不敬之罪。”

    刘氏与他本不相熟,此刻见他对小姐姐十分关切,又试探地问:“昨日……究竟发生何事?乌林答嬷嬷怎的还不回来?”

    潘守恒向四周略一打量,便叫侍立在侧的流风与彩霞出去候着,又关上了隔门,然后才垂下眼低声道:“今日小人在仁安殿当值,过了未时便听见有人来报陛下,说是乌林答嬷嬷带着小姐姐擅自出宫,去了蒲察都尉的府上,定要见沂国长公主。长主病重,蒲察家不肯放人进去,两边吵闹起来,惊动了城中武卫军。陛下龙颜震怒,要命殿前军去捉拿乌林答嬷嬷与小姐姐,亏得宋殿头劝住了,只叫我带着几个人去请她们回来。小人到了那里,见小姐姐挣得头发都散了,正跪在地上大哭,旁边蒲察家的奴仆围了一圈,对她指指点点,场面实在难堪。小人没办法,只好对小姐姐说,是陛下让她速速回宫,然后强行带了她回来。乌林答嬷嬷本来是一同回来的,过了西华门,宋殿头奉了口谕来召她,小姐姐听见了,抵死不肯让她离开,几乎和禁军撕打起来。我们怕她受伤,也怕她激怒陛下惹来祸事,只得硬架着她回来。至于乌林答嬷嬷……”他低叹了一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道:“只怕是回不来了……”

    刘氏听了,登时流下眼泪,只是不敢哭出声来,拭泪悲声道:“嬷嬷知道长主临终前记挂着小姐姐,拼死也要让她们见上一面,只可惜……如今,长主已去,嬷嬷也不在了,这孩子往后更没依靠了。”

    “确实如此。”潘守恒沉着地道,“但是,路再难,我们还是要扶着小姐姐,一同走过去。”凄惶的暗夜里,他的目光沉静如水:“陛下那里,宋殿头会留心着,邢国长公主也会帮着求情的。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小姐姐的病,特别是心病。”
    数日后,小姐姐高热渐退,亦不再惊厥呓语,醒过来时候,她无神的双眼缓缓环视着周围,哑着嗓子轻声问:“我娘呢?”

    不待旁人回答,她紧跟着又问:“嬷嬷呢?爹爹呢?”

    刘氏与潘守恒皆默默垂首,无言以对。

    小姐姐怔了一怔,很快从众人极力掩饰的表情里得到了必然的答案。绿窗纱外虫声新透,屋里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分明是春末夏初的季候,她却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似是感到彻骨寒冷。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处死么?”她挣扎着勉力坐起来,推开刘氏递上来的药盏,梗着脖子冷冷地问潘守恒,“我的存在,玷污了完颜氏的血脉,是整个宗室的耻辱,如今我母亲已去,陛下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先生是奉旨来了结我的么?”

    刘氏见她虚弱得几乎坐不住了,忍不住哭道:“没有的事,小姐姐别这样想……”

    “小姐姐?”她忽然笑了,“我算什么小姐姐,小瀛王说得对,我是个孽种……”

    “不,您不是。”潘守恒打断她的话,示意刘氏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斩截地道,“您这样说自己,置长主于何地?您要尽孝,就该珍重自身,好叫长主在天之灵得到安慰。”他见小姐姐一时沉默不语,便又跪下缓缓地道:“小人潘守恒曾受长公主大恩,恩同再造,如今小姐姐有任何差遣,小人都义不容辞,只请小姐姐千万不要灰心。”

    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说得小姐姐霎时间明白过来,如今母亲亡故,自己身世不堪,处境本已艰难,若再任性地沉溺于悲痛,自伤自弃,只会将自己和身边人都拖至更危险的境地里,甚至累及母亲与嬷嬷的身后事。她自幼无可靠傍,惯于思索机变,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潘先生请起来说话。不知先生与我母亲有何渊源?”

    潘守恒站起身恭敬地道:“此事说来已有十二年了。泰和年间小人刚入宫,在广乐园里当杂役,时常被师傅克扣月俸伙食。到了端阳节,好容易盼着先帝和宗亲们来广乐园射柳,辛苦得来的赏赐还是被扣下了。我那时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在园里偷果子吃,碰巧叫沂国长公主瞧见了。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长主问明了情由非但没怪罪,还赏了糕点,叫我带回去慢慢吃。小人见她如同救苦救难的仙女一般,便哀求她带我离开。长主心善,果然找近侍局将我调去了大内,因我读过些书,还将我安排在弘文馆当差,伺候翰林相公们的笔墨。小人就这样得了机会,一步步升了上来。只是小人永远记得,若非长主相救,只怕我早已死在广乐园了。”他蹲下身,直视着小姐姐泪湿的双目,恳切地道:“小姐姐,沂国长公主是天底下最高贵仁和的女子,她既然选择了您的父亲,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她错了,您也要相信她,千万不要轻贱了自己!”

    小姐姐此前从来不知父母,此时听闻亡母往事,不由得肝肠寸断,极力忍泪道:“原来如此……潘先生,不知我爹爹他……”

    潘守恒无奈地摇摇头:“此事甚是机密,我也不知。只是听说……”他有些为难,没有说下去。

    “听说他是个宋人,是么?”小姐姐心中难受至极,“先生不必惊讶,我曾被人骂作南朝懦夫的野种,空穴来风,想来是真的。”

    潘守恒心里叹了一声,又振作精神道:“宋人又如何?国朝自熙宗皇帝起便仰慕宋国文华,海陵王能诗,章宗皇帝会瘦金书,冀国大长公主填得好词,连宫中禁军都要读《孝经》《论语》,宋人有哪里不好了?长主自己选的都尉,必定是龙章凤质的少年郎,是金人是宋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姐姐略怔了一怔,又颤声道:“那我呢?宋金世仇,我究竟算是金人还是宋人?”
    (三)蕙泽
    潘守恒一愣,正待答话,却听外头来报邢国长公主到了,忙开门迎了出去。小姐姐下意识地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如惊弓之鸟般警觉地看向门口。

    轻轻衣裙窸窣声中,一个清颀秀丽的中年贵妇人步态端雅地走近,她身穿极简素的黛蓝色长褙子,手中轻握着一柄净面团扇,白皙的脸上略无脂粉,眼底犹存悲泣痕迹,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庄重之态,教人望之生敬。她见小姐姐挣扎着下床行礼,快步上前止住她,温柔地道:“快别动,躺下吧。”说罢,就在小姐姐身侧坐下,端详着她叹道:“可怜的孩子,怎的病成这个样子。”又向刘氏细细问了小姐姐的病况。

    小姐姐此前从未参加过宫宴聚会,极少见生人,只依稀记得这位邢国长公主在自己幼龄来探望过数次,十分慈爱,可后来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她便不再出现了。相比起来,倒是她的驸马仆散安贞常有捷讯,更为小姐姐所熟悉敬仰,如今算起来,这对夫妇倒成了自己的亲姨母亲姨父。

    邢国长公主问过病情,又摒退了宫人,握着小姐姐一只手,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我是你母亲的四姐,是你的姨母。”她见小姐姐神情楚楚不敢相认,心中愈发怜惜,放柔的声音低道:“宁儿,从前你的身份不能明说,先卫绍王与陛下为了隔开你和你母亲,把你养在这深宫里,不许人探视,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长辈。”

    小姐姐借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邢国长公主言行举止甚至连声音都透着雅重端庄,觉察出她对自己并无恶意,便点点头,轻轻唤了一声:“姨母。”

    邢国长公主见状,微微哽咽道:“哎,好孩子。琼章……对了,这是你母亲的闺名,她一直记挂你,只是没有办法,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她也是个苦命人,你别怪她……”

    小姐姐原本仍在暗自察言观色,猜测长公主的来意,此时听她说起母亲,忙道:“甥女从未怨怪过父母,只是多年来不知身世,一片孝心无处托付。如今母亲仙游,还望姨母能告知亡母生平往事,好叫甥女能时刻谨记,不忘母亲顾复大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孝顺明理,心中很是喜爱,轻轻抚摩着小姐姐的手,叹道:“你母亲自幼聪明活泼得紧,她又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大家都很喜欢她。翁翁在世的时候,也很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她与你一样喜爱读书,于书画上极有天赋,世人只知二哥的瘦金书几可乱真,其实你母亲也写得极好。”她顿了一顿,又叹息道:“国朝公主皆是下降勋戚,二哥原想着给她寻一个年貌相当性情投合的驸马,谁知人还没选好,二哥便崩逝了。七叔——也就是先卫绍王登基后先毒杀了二哥的孩子,后来为了安定人心,又带着宗亲们去上京祭祖,你母亲也跟着去了,就在那里,遇到了你父亲。”

    小姐姐听到父亲,顿时睁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只听邢国长公主又喟然道:“那时我早已出降,并未同去。你母亲回来后,很快就被太医验出了身孕,我听说后,连忙入宫探视,她已被禁足在阁中,身边宫人都换成了御前的人。她一见了我,便扑过来求我保全她腹中的孩子,她说身边侍女都下了睦亲府诏狱,只怕很快就会供出你的父亲,到那时你父亲定然难以活命,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唯一的孩子。我见她意态甚是坚定,对你父亲又一往情深,若是你有什么不测,只怕她也不会独活。我原也怪她不知轻重,是从小被兄姊们宠坏了,可看到她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唉,我又如何能够不帮她。”

    邢国长公主见小姐姐听怔了,又缓缓道:“我那时一筹莫展,也没个可商量的人。谁知宋珪竟悄悄来找我,说是曾受过你母亲的恩惠,特来献计保全,他说七叔最是迷信天命,只消疏通了司天台便可保你们无虞。恰好那时的司天台提点是你姨父的故交,我便依计而行,教大监[1]说这胎儿是天乙星转世,长成后大利国运,果然保下了你们母女。”

    小姐姐敏感地捕捉到邢国长公主在说到“你姨父”三字时突然闪避不安的眼神,却也未及深究,便听她继续道:“你出生后,先卫绍王立刻命人将你抱走,养在皇后殿中。琼章无奈,只得叫乌林答嬷嬷——也就是她的乳母——跟着去照顾你,这才略微安心些。待她出月后,便被赐给了蒲察家。蒲察都尉的父亲是熙宗皇帝郑国公主的驸马,姐姐是二哥的钦怀皇后,他自己先后尚了三姐定国公主、五妹景国公主和六妹道国公主,一家世沐皇恩,便也奉旨与你母亲成婚,勉力保全大金皇族的颜面。那时三姐和五妹都薨了,六妹却还是辞不失的正妻,琼章她妻不妻妾不妾,身份着实尴尬,又满心里牵挂着你,过得很是痛苦。后来七叔被杀,大哥登基,琼章原本以为能与你团聚,谁知大哥为了保全完颜氏与蒲察氏的颜面,依旧将你留在后宫,不许我再来探望你,不许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世。他答应琼章,会尽力善待你,也要琼章安分守己呆在蒲察家,不可再寄望与你相认。后来琼章郁郁成病,消息传到禁中,才有了乌林答嬷嬷带着你去蒲察家的事。”

    小姐姐不料自己身世竟这样周折,父亲惨死、母亲抑郁而终,而自己更是背负了吉星降世庇佑国运的虚名才得以平安出世,又与朝堂之争缠绕纠葛,还欠下了数人的救命之恩。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勉强自持道:“原来如此,多谢姨父姨母相救之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形容镇定,心下微有些惊诧,点头赞许道:“你小小年纪就这样沉稳,很是难得。陛下原本怕你转不过来,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依我猜测,他很快就会给你一个姓氏身份,不会再藏着你不让见人了。”

    小姐姐心中一动,试探道:“姨母,甥女的乳名可是母亲起的么?”

    邢国长公主点点头,长叹道:“是。她说她与你父亲是在上京会宁府相遇的,就给你起名叫宁儿,是追念你父亲的意思。”

    小姐姐只恭敬地地听着,默默不置一词,邢国长公主见她精神短少,大有虚弱不胜之态,便殷殷嘱咐了几句,又唤进宫人来照料,然后依依去了。

    长公主走后,小姐姐仍旧沉默地枯坐着。过了一阵,刘氏捧了汤药来,小姐姐接过药盏,定定地注视着热汤上白雾气轻轻散开,露出底下乌沉沉的药汁如同一个黑色的深渊。她慢慢抬起眼,一个个看向刘氏、潘守恒、流风与彩霞,突然静静地道:“刘妈妈、潘先生、小九、彩霞,辛苦你们了。”

    四人微微一愣,有些讶然地发现,她清澈的双目中已没有了眼泪。
    半月后小姐姐病愈,即往仁安殿向皇帝请罪,言谈间占对从容、举止沉静,凛然明辨如成人。皇帝极是满意,以其本为世代贵戚之女,下旨册封她为兖国公主,赐国姓完颜,单名宁字,与女儿温国公主以姊妹行。

    完颜宁受封后,立将获赐的金珠玉玩等分头送给了宋珪、潘守恒等人,对外只说是答谢病中照料之劳,后又重赏了阁中上下。

    回到阁中,完颜宁又命流风将所有话本传奇与宫体词赋都收起来,寻机还给承麟。流风见她容止神色已不似从前,便也不敢再多问。

    到了晚间,刘氏也被司宫令调走,完颜宁也不反抗,只赠了刘氏一大包金珠玉玩,然后对着烛火出了一会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默默坐了一会儿便安静地睡了。流风不放心她,夜里起来搴帷一看,只见她静静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似是熟睡,又似根本没睡着。

    流风担心她积郁伤身,又怕她真睡着了不敢叫她,正犹豫间,突然听完颜宁轻声问:“你见过她吗?”流风唬了一跳,见她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缓了好一阵才明白她在问什么。

    “见过。”流风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白色的身影。这几日她回想往事,深深自责自己的迟钝,竟然没有从那样明显的舐犊之情中推测出完颜宁的身世:“其实公主也曾见过长主的。”

    完颜宁倏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流风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惊讶的目光,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离开中都时自己看见的那一幕。

    “长主穿着白衫子、白裙子,比画上的仕女还要美……”

    “她怕您被留在中都,定要见一见您才放心……”

    “乌林答嬷嬷抱着您,和她远远地见了一面……”

    “长主哭了,嬷嬷也哭了……”

    完颜宁依旧沉默着。月光透过刻花的窗幅,在她脸上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在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极力回想,试图搜索到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珍贵的白色月光。

    “小九,多谢你。”良久,完颜宁忽然柔声道。还没待流风反应过来,她很快又简短地道:“夜深了,睡吧。”

    流风一怔,没想到完颜宁竟变得这样寡言,想起她从前古灵精怪语笑嫣然的模样,心中十分惆怅。流风知道,那个会眨眨眼软语撒娇、会笑嘻嘻顽皮淘气、会红着脸夜诉心事的小姐姐,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随着完颜宁开始以宗女身份参加各项节礼和聚会,流风很快发现了自己对形势的错估,完颜宁的处境并未因公主封号而好转,那些关于她身世的闲言碎语和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她听筵讲,青纱幛外有少年人老气横秋:“兖国公主家学渊源,哪里用得着听这些。”话音未落,便有窃笑声四面而起。

    翠微阁领分例,宣徽院以次充好,还不依不饶讥刺几句:“公主是假的,香料可都是真的,还挑什么?”

    最尴尬的是在宫宴上遇到道国长公主和她的驸马蒲察辞不失,完颜宁小小的身子绷得直挺挺地向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如仪,可流风却听到后头一声嗤笑:“兖国公主糊涂了,怎么把姨夫叫成姑父。”又一人笑道:“什么姨夫,明明是后爹。”

    完颜宁从来不与那些声音争执,似对身周万物都不以为意,一律置若罔闻,受了讽笑便回来埋头研制合香,再静静看着制好的香丸在炉中化成烟缕与灰烬。只是她的性子越来越沉静,对时常探望关怀她的承麟与邢国长公主亦是喜怒不露形色,哪怕亲近如流风,也越来越难从她淡漠的表情中去揣测她的情绪。

    此外,她也不再与人玩耍说笑,不再高谈阔论臧否朝政,除了过宫定省和听讲经筵之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闭门读书,总读些《六韬》《三略》之类的政论兵法,或《左传》《汉书》这样的史书,读诗赋时也只读苏辛流派,不再碰轻灵绮艳的辞赋。流风常听她念杜诗与稼轩词[2],一日,忽听她念“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好奇问起时,她认真地道:“这是一个举子的词,脱胎于稼轩居士的‘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却比幼安词少一分悲怆,多一分旷达,文质皆美。你若也喜欢,我便教你。”流风又问作者是谁,可曾中举。

    “他叫元好问。”完颜宁清晰地道,“贞祐五年春闱不第,后来便再未应试了。也不知明年词赋科开试他会不会来。”[3]

    [1]注:即该部门长官提点司天台。

    [2]注: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后文“幼安”亦指辛弃疾。

    [3]注:元好问作此《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在元光元年(1222),这里为情节需要,改在兴定三年(1219)。兴定年间,金国科举分经义与词赋两科。
    (四)旧饮

    兴定五年正月,蒙古兴兵攻打天井关,宋军亦偷袭泗洲,一时间南北两路开战,局势顿时紧张起来。乙巳日,金南军诸道兵集蔡州,四日后出师伐宋,翌日即有山东行省报东平大捷。

    二月,枢密副使仆散安贞出兵息州,攻克黄土关。四月,仆散安贞再度大破宋军于黄州、蕲州等地,并俘虏南宋宗室男女七十余人、青壮宋兵数万人,班师时一并带回献于汴梁。

    -

    时逢重午,宫中树梢花枝皆系彩线,遍挂用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和以绫锦纱罗叠成的旌幢。“深院榴花吐。画帘开、束衣纨扇,午风清暑。儿女纷纷夸结束,新样钗符艾虎。”

    金因辽旧俗,以重五、中元、重九行拜天之礼,祭天之后,再开射柳、击球、饮宴之席。自金世宗起,“以重五幸广乐园射柳,命皇太子、亲王、百官皆射,胜者赐物有差。上复御常武殿,赐宴击球。”迁都汴梁之后,便改在了金明池。

    松柏猗猗的书窗前绿深日静,案上博山炉轻吐着清冷芳冽的龙脑香,完颜宁静静坐在窗下读着一卷《武经总要》,少顷,又命流风将一大幅皇與图展于书案之上,纤指轻点在與地图上一一寻找此次金军攻克的黄州蕲州等地。良久,流风见她莹白的手指定定停在暗黄的地图一角,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上京怔怔出神,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故的父母,便寻机打岔道:“公主怎么看起地图来了?莫不是想出去玩么?”

    完颜宁回过神,侧首向流风略略一笑,又将目光移回與地图,对“会宁府”三字凝视良久,忽然道:“小九,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流风有心想逗她一笑,在简单地述说了排队命名来由后,笑道:“名字随便些也不打紧,我有公主赐的表字呢。”

    完颜宁果然微微一笑,连带着那日益清冷的眉眼也多了一分昔年的灵动,莞尔笑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胡诌的。”话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又黯淡下去,默默片刻,才道:“从前郑尚宫在时你姓什么叫什么,可还记得?”

    流风摇摇头:“师傅一直叫我小囡,别的宫人也是这样叫。后来我看了宫中记档,簿册上只写了郑氏女。”

    完颜宁闻言,沉吟道:“那么,你喜欢些什么?我给你改个像样些的名字吧。”

    流风一时语塞,四处张望,忽然对上完颜宁那双清冷的眼睛,灵机一动:“我喜欢雪!”。

    “雪?”完颜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以余光向自己身上衣衫看了一眼。自两年前那场生离死别之后,她便一直只穿白衣素裳,哪怕此举为她带来了许多类似“带孝”的讽笑,她也一反规行矩步的常态,固执地坚持着。“那就叫……流风吧。”她凝视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婢女,眼中亮了起来,微笑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洛神赋》上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你觉得可好?”

    流风大喜过望,连连谢恩,完颜宁见她十分喜爱这名字,便翻开《文选》找出《洛神赋》讲解文义,又从官渡之战讲起,将七步成诗覆发塞糠等典故传说细细说与流风知道。流风听得甄氏含恨饮鸩、曹植携玉带枕远走,大感忿然,完颜宁见状又开解她:“于他二人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一语未毕,忽听见身后有男子声音笑道:“妹妹说得极是!”流风忙起身回头一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笑吟吟地走近,着一身水色薄罗圆领窄袖长衫,面如冠玉,意气风发,正是承麟。

    这两年来,承麟如绿竹拔节般长高了许多,甚得皇帝喜欢,待完颜宁也依旧亲厚,进宫时总来探望她,送些新鲜书字给她抒怀解闷。故而流风一见他便行礼笑道:“小郎君今日又带了什么宝贝来?”

    承麟打趣道:“你这丫头,若没有宝贝,便不能往你们阁里来了?”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衍波笺向完颜宁笑道:“近日新得了个香方,说是冷峭得很,正合夏日里用,我也不懂得这些,特地抄来给妹妹看看。”

    完颜宁浅笑着接过一看,只见笺首五个俊逸的行楷小字“宣和御制香”,不由讶然道:“这香在靖康之后失传已久,兄长怎么找来的?”承麟笑道:“我跟着大哥哥往南边去了一趟,偶然间听那里的人说起,想来是天水郡公传下来的。”完颜宁知他兄弟二人得皇帝器重,常有公干,便欠身浅笑道:“多谢兄长。”

    承麟侧首,瞥见彩霞手中托着个漆盘走来,便含笑接过盘中荼白定瓷斗笠盏,觑着流风打趣道:“还是彩霞待我好。哪像你,只记挂着曹植,也不给我倒碗饮子来。妹妹好偏心,给小九改了名,怎么不给彩霞也改改?”彩霞一慌,差点砸了手里的茶盘,红着脸嗫嚅道:“小郎君说笑了。”

    完颜宁睨了彩霞一眼,又看向满面春风的承麟,淡淡笑道:“不如,就由兄长来改吧。”

    彩霞一听,登时呆愣住,古来女子出嫁前皆由夫婿许字,如今完颜宁让承麟给自己改名,便同行此礼一般。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完颜宁沉静了然的目光,霎时面上红涨起来,又是惊喜又是羞愧。

    承麟一听便跃跃欲试:“好!咱们就比比,看谁起的名字更好听些。”少年人争强好胜,一心只想着与妹妹一较高下,并不在意彩霞满面娇羞,他背手踱步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阵,笑道:“本来轻云、素月这些倒都可以对流风二字,只是都太潦草了些。我想,还是要和彩霞的原名有些关联才好……”正说着,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完颜宁喜道:“有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书案前提起笔,在浣花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行草大字“凝光”。

    完颜宁颔首浅笑道:“‘常有三素云,凝光自飞绕。羽幢泛明霞,升降何缥缈’。这名字典出唐诗,又合彩霞的本义,又对流风,起得极好。”承麟闻言更是得意,欣然道:“彩霞,你可喜欢?”

    彩霞面红耳赤,颤声羞道:“多谢小郎君,多谢公主……奴婢很是喜欢。”说罢,又含喜带羞地望了承麟一眼,低头站在完颜宁身后。

    “公主,小郎君。”完颜宁与承麟闻声回头,见画珠从门口快步走来,竹帘开合处透进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邢国长公主来了。”

    二人一听,忙迎了出来,却见长公主已行至庭中,身旁只跟着侍女福慧,步履间轻摇着一柄半旧的素面纨扇,一见二人便慈爱地催道:“快回屋去,小心别中了暑气。”一边说,一边拉着两个孩子行至阁中,爱怜地道:“呼敦一下子蹿得这么高啦,越发精神了。宁儿这几日睡得好不好?我给你缝了个合欢花芯子软枕,且试一试。”二人忙答应了,又听她微笑道:“今日端阳,你们俩怎么躲在这里玩?呼敦怎的也没去金明池射柳?”

    承麟躬身施礼笑道:“姑母安康。我原随大哥哥去了的,见妹妹不在那里,射了几箭便回来了。本想看看妹妹在玩些什么,谁知到了这里才知道,她正躲起来雪窗萤火发奋用功呢。”

    邢国长公主忍俊不禁:“宁儿性子静,哪像你这样调皮,白撒就你一个弟弟,也不好好管教。”又缓缓落座,含笑问道:“今日几箭,可得了彩头?”

    承麟笑道:“从前侄儿侥幸夺彩,都是趁着姑父连年领兵在外,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姑父凯旋而归,金明池魁首已定,哪里还有旁人的份?”

    邢国长公主眼中笑意微微一滞,转瞬恢复了常态,垂目理了理石青色长褙子宽大的袖口,神色慈爱,语重心长:“我金人以勇武立国,端阳射柳为的是追缅祖宗浴血往事,少年郎该当加倍勤习骑射,奋勇争先。你哥哥素有战功,你也要学学他,再过几年,也可以为国分忧了。”

    承麟吐了吐舌头,顿时收敛起来,毕恭毕正地拱手道:“姑母教训得极是,侄儿今后定会发奋勤习弓马,不忘祖宗开国之志。”

    完颜宁见状,从流风手中的填漆盘中捧起茶盏,亲手奉于邢国长公主,浅笑道:“这是新做的饮子,姑母润一润吧。”承麟知机,忙笑道:“姑母与妹妹且宽坐,我这就赶回金明池去。”说罢长揖告退不提。

    邢国长公主徐徐端起茶盏,又问完颜宁是何饮子,完颜宁答:“是香苏汤。我用您教我的方子做的,另加了些蔗浆调味,您且试一试,若是不好再换其他的来。”

    她娓娓地说着,却发现邢国长公主并未在听,而是凝视着白瓷盏中浅檀色的汤水怔怔出神。完颜宁眼波一闪,回想起方才承麟提起仆散安贞时她那一瞬间的色变,心中生疑,暗忖道:“姨父才班师回京,夫妻久别重逢理该高兴才是,为何她却是这般神色?潘先生说起过姨父因献俘不杀被陛下责怪,莫非是为了此事?”

    片刻,邢国长公主回过神,掩饰着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点头道:“味道极好。你这孩子心思灵巧,做什么都比别人出色些。”

    完颜宁浅笑道:“姑母若喜欢,就带些回去。不知姑父喜欢喝什么?我再做了来孝敬。”

    邢国长公主闻言又是一怔,掩饰着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双目中却现出极复杂的神色来,须臾,她按下眼底种种情绪,用惯常的雍容端庄的语调缓缓道:“他从前,夏日里常饮梅花酒。”

    雪泡梅花酒本是北宋时京中著名的夏令饮子,制作时常在正月,以新鲜梅花与清水浸泡后的糯米同蒸至糯米熟透,随后以冷泉水降温,拌酒曲并入酒瓮中。酿成后密封收藏,待炎夏之时以碎冰冰镇,其味甘远幽长,香冷醉人。

    完颜宁乖觉地点头:“是,侄女记下了。”
    圣驾自金明池回宫后,完颜宁立刻赴纯和殿向皇帝定省问安。告退后,她并不似往常那样径直回阁,而是绕到纯和殿西侧庑殿外,望着前方绿树荫里的雪香亭缓步徘徊,若有所思。

    “公主。”完颜宁闻声回头,果然看到潘守恒步履匆忙地走来,“公主有事吩咐?”

    完颜宁莞尔:“先生耳聪目明。”

    “公主方才定省时注目于臣,臣自然明白,寻个机会便跟着出来了。”潘守恒微笑道,“公主是要问元才子的事吧?陛下已许了翰林修撰一职,可他不忿被人污蔑结党,已上表辞任了。”

    完颜宁纤眉微挑,似对元好问此举很是不以为然,淡淡笑道:“多谢先生一直记挂。我另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她低声道:“先生可知仆散将军遇着什么事了?或是从前有什么过往?”

    潘守恒沉吟道:“仆散都尉从前受郑王牵连,公主是知道的。后来起复为将,战功卓著……对了,兴定三年,都尉向陛下进言,说淝水大捷胡鲁剌论功第一,不该只升一阶,陛下当时未置可否,后来却被中书严词驳回,都尉为此甚是不平。除此之外,这几年也没其他事了。”

    完颜宁于此也略有耳闻,心道:“此举本为杜绝官员朋扇朝堂,可将士们刀山血海里舍生忘死挣的功劳,哪能这样生搬硬套。姨父向来爱护僚佐,心中不平也是常情。”念及此处,便蹙眉道:“莫非陛下因此事责怪他?”

    潘守恒思索道:“倒也不曾听到陛下斥责。公主怎么突然问起都尉?臣入宫晚,都尉年轻时的事,待臣向宋殿头请教后,再来告诉公主。”

    完颜宁略一思忖,浅笑道:“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五)罗网

    申牌时分,宋珪来到翠微阁,向完颜宁行礼后笑道:“陛下记挂公主体弱,怕来往定省中了暑气,命臣给公主送些香薷佩兰来。”

    完颜宁浅笑道:“些许小事,哪敢劳烦殿头亲自跑这一趟。”说罢便让宋珪坐,又叫宫人端来饮子。

    宋珪笑道:“守恒告诉臣,公主长夏无聊,想听故事,所以此来也是给公主解闷。公主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听忠臣良将的故事。”

    完颜宁闻言,想起当年牵着宋珪衣袖要他讲那侍卫故事的情景,不由莞尔问道:“是了,那人现今怎样了?殿头可知道?”

    宋珪想了一想,微微摇头道:“倒不曾听说。不过他兄长今年改驻商州,想来他也去了那里。那孩子人材品性都极好,再磨砺几年,必成大器。”

    完颜宁点点头,起身摒退左右,慢慢走到宋珪跟前,轻声道:“宋殿头,我有一事请教。”

    宋珪和言道:“臣知道,守恒已对臣说过了。公主想听仆散都尉什么时候的事?”

    完颜宁笑道:“就从郑王之事开始吧,我已备下葡萄渴水洞庭汤,给殿头润喉。”

    宋珪微笑着看她,目中隐隐有几分慈爱之色,笑道:“好,臣侥幸领赐。”他请完颜宁回座,自己也坐到她身前的杌子上,缓缓道:“仆散氏本是国朝九姓贵家,女有太祖宣献皇后,男有都尉的祖父沂国武庄公仆散忠义,世宗皇帝极为倚重,将国公爷画像列于衍庆宫,配享庙廷祭祀,可谓满门显贵。到了都尉的父亲济国武肃公仆散揆,出仕便是奉御,尚韩国大长公主,一路升迁至兵部侍郎、刑部尚书。明昌初年,武肃公出任知临洮府事,因他刚直明断、治府有方,一时狱无冤滞、贼寇远遁、商旅畅通,章宗皇帝得知后,又晋他为河南路统军使。”

    “明昌四年,韩国大长公主的同母兄长郑王有谋篡之意,想求得武肃公麾下河南军为助,只是大长公主与武肃公行止端正,郑王不敢轻言拉拢。这时,郑王的另一位胞妹泽国公主提议,由她的驸马蒲剌睹为媒,想将郑王嫡女许配武肃公的嫡长子——也就是仆散都尉,武肃公拒不许婚,郑王便不敢再拉拢他了。后来,郑王被家奴告发谋反,章宗皇帝大怒,赐郑王、王妃、泽国公主自尽,其余人都被处死。武肃公虽未涉谋逆之事,也被落职除名,都尉那时才十七八岁,正在禁中任奉御,受牵连也一同被罢了职。”

    完颜宁纤眉微蹙,疑道:“武肃公一家就因为韩国大长公主的缘故,受到这样的牵连?”

    宋珪压低了声音道:“也不尽然,还有另外的缘故。武肃公早年间任殿前左卫将军时,因窃议政事,也曾被世宗皇帝罢职。后来郑王事发,又有人密奏天子,说武肃公曾经私下里评品宗室诸王,说郑王性善,静不好事,章宗皇帝闻奏后怒不可遏,没有论罪已是格外开恩了。”

    完颜宁心下暗忖:“我小时候常口没遮拦地议论朝政臧否人物,若不是嬷嬷看得紧,只怕早就被处死了。若武肃公真觉得郑王善静,又为何不愿联姻儿女,密奏之言本是孤证,孤证不立,许是攻讦也未可知,怎可尽信?舅父并非昏聩刚愎之君,冷静之后定会再起用仆散氏父子。”果然又听宋珪继续低声道:“没过多久,章宗皇帝又起用武肃公为将,数年间以战功迁官八阶,升为天德军节度使,镇守丰州。而都尉也被复召为奉御,尚邢国长公主。长主是章宗皇帝胞妹,自幼端庄知礼、贤名远播,下降之时,燕京百姓人人争睹,天子特许武肃公回京入谢,待礼成之后再返回军中。”

    完颜宁遥想当日邢国长公主下降的盛况,不觉怿然而笑,心道:“姨父姨母一个是将门虎子,一个是宗室淑女,青春年少,结发成婚,堪比‘公瑾当年,小乔初嫁’。可怜我娘却没有这样的福分。”她转念想起邢国长公主提起仆散安贞时飘忽的眼神,又沉吟道:“姑母出降后,与姑父可还和睦?”

    宋珪神色一滞,嘴角尴尬地抽了抽,完颜宁顿觉失言,长辈闺闼之事绝非小女儿家可以动问,更何况宋珪身为内侍长官,她登时正色道:“我一时失言,殿头莫怪。”

    宋珪摆摆手,慈和地道:“不要紧,公主还小,在臣这里多一言少一语的都不打紧。长主贤德,都尉英豪,自然没什么不睦。”

    完颜宁心中疑惑,打量宋珪神色却也不似有意隐瞒,只得先按下疑问,继续听他说道:“都尉尚主之后,便不再任奉御,转去做尚衣局的差使。到了泰和元年,大长公主薨逝,都尉丁母忧,三年孝满之后,起复为外州刺史,武肃公谢世后,章宗皇帝将他召回京中,任拱卫直都指挥使。”

    “陛下即位后,都尉又升作元帅左都监,贞祐二年,杨安儿的红袄军在山东攻城掠地,官军中竟无人能够抵御。陛下命都尉为山东路统军宣抚使,都尉到益都后,一战告捷,而后又次次大破贼军,接连收复登州、莱州、密州等州县,杀贼无数。到贞祐三年,杨安儿刘二祖等首恶都被击杀,几万被协从的百姓也都被招降,都尉因战功卓著,升作枢密副使。再往后的事,公主都是知道的了,只怕知道得比臣还详细些。”

    完颜宁笑道:“是。小时候我最喜欢听四驸马破贼的故事,呼敦哥哥常给我讲。”贞祐四年杨、李余党作乱,朝廷仍命仆散安贞招讨,连战皆克,杀贼九万人,降者三万余,获伪金银牌、器械甚众,来归且万人,尽皆安慰复业。兴定二年开始,皇帝出师伐宋,仆散安贞威震江淮。

    宋珪笑道:“小郎君好口齿,定比臣讲得好听。”完颜宁浅浅一笑,又请宋珪饮渴水,宋珪依言饮毕便放下汤盏起身谢赏,告辞求去。完颜宁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装了些新鲜荔枝蜜洞庭汤,送宋珪回去。
    翌日,皇帝在仁安殿与宰执议处置宋俘之事,因仆散安贞俘获宋军将士皆不杀,此次竟得到宋兵精壮数万人,而一同俘获的宗室男女又非普通战俘可比,皇帝不动声色地道:“阿海将略固然好,然而此辈岂无思归之心?汴梁临近宋境,此辈既不可尽杀,当如何置之?朕欲驱之境上,遣其归宋如何?”宰臣一时未探得圣意,心知数万精壮宋俘非同小可,若不能妥善处置,万一生变即有肘腋之患,因此惶惶不敢回答。皇帝又沉默片刻,目光移至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劄子,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决然挥手令宰臣退下,随后立即召英王完颜守纯觐见,直至深夜。

    很快,宫里开始有驸马都尉仆散安贞图谋不轨的流言,初时还是只言片语,后来竟愈演愈烈,邢国长公主似是为避免嫌疑,竟也不再进宫,亦不曾为丈夫进言辩白。

    “第一,不杀降卒、礼敬赵宋宗室,有叛金附宋之嫌。”流风将听来的传言学给完颜宁听,“第二,所到之处横征暴敛,为的是凋敝大金国力。”

    完颜宁怒极:“简直一派胡言!”流风不料她竟会勃然作色,惊了一跳,连忙跑到门口遣走了侍立宫人,又放下竹帘关上隔门。

    完颜宁定了定神,冷笑道:“仆散将军每尝征战皆取粮于敌,为的就是不扰百姓民生;所获金银,尽数分赐将士,这样的人会横征暴敛,故意凋敝大金国力?!至于叛金附宋,更是天方夜谭!”她越说越怒,两道纤秀的淡眉紧紧蹙起:“他本是女真旧族,世代联姻宗室,如今已位极人臣,身居银青荣禄大夫、左副元帅、枢密副使、驸马都尉,他为何要变节投宋?难道宋人还能给他更大的权势和荣耀么?!”

    自兴定三年那场变故之后,流风已经两年未见她这样外露情绪和不加掩饰地直议朝政了。“对了,说起这驸马都尉,我还听说,都尉相好了一个汉女,所以才礼待宋俘的。”流风补充道,“他们说,正因为如此,长主才对他心生怨恨,这些日子一次都不肯进宫来打听消息,更别说替他求情了。”

    完颜宁愕然,嘴唇微动了动,意欲驳斥这无稽之谈却又想起邢国长公主的反常,心下也生疑窦。流风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想起了同为宋人的生父,一时也不敢再多言。阁中阒然无声,唯有窗外高树上声声烦躁的蝉鸣,时不时扰乱这沉重的静默。

    最终打破这静默的,是凝光急促的叩门声。“公主!”竹帘动处,热浪随着青砖地上折射进来的骄阳锐光一起刺进来,满头大汗的潘守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完颜宁跟前,“公主,尚书省今日告发仆散都尉谋反,此刻正在隆德殿廷议。”

    完颜宁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向门外跑去,潘守恒疾步上前拦住她,急道:“公主,您要去哪里?!宋殿头怕就是您从其他地方听到此事会着急,所以才赶着叫臣来告诉您。”

    完颜宁侧首看向他,清冷的双眸中已燃起悲愤的火焰:“两年前,先生奉旨拦我;今日又要拦住我么?”

    潘守恒似是早有预料,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坦然与她犀利的眸光对视:“是。两年前,臣和公主都无法改变什么,今日也是一样。”

    完颜宁悲怒交加,厉声道:“不一样!两年前只是我失至亲,可今日是国失良将!”

    “可您又能做什么呢?连长主都亲口指证都尉了。”潘守恒神色哀悯,“公主,您去犯颜进谏,那只会更加坐实都尉亲宋之罪啊!”

    完颜宁闻言,纤弱的身子一晃,似突然被打到了一般,眼中跃动的怒火渐渐冷却下来,慢慢凝结为冰凉的嘲笑,恻然道:“是啊,是我糊涂了,糊涂到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她缓缓走到门口,站在半副竹帘的阴影里望向门外万里无云的浩瀚晴空,只见一轮烈日焦石流金,火伞之下的一砖一石都反射着刺目的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良久,才缓缓道:“本次首告是谁?”

    潘守恒低声道:“尚书省王阿里。”

    完颜宁点点头,又问:“陛下遣谁勘察此案?”

    潘守恒犹豫道:“是……英王。”

    “二大王?”完颜宁微微睁大眼睛,很快又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公主……”潘守恒知她心中难过,却也无言可以安慰,担忧地看了她片刻,只得躬身告辞,才走出几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潘先生,我想向尚食局要一些梅花。”
    兴定五年六月初一,尚书省奏告仆散安贞谋反,邢国长公主也大义灭亲,出面揭发他以金玉带行贿御前内侍。皇帝为示公正慎重,特命英王守纯协刑部与大理寺仔细勘察,决不可以“莫须有”之罪冤屈了有功之臣。十余日后,守纯果然不负父命,搜集到仆散安贞礼敬宋俘、怨怼君王、贿赂近侍、图谋不轨的种种人证物证,并在京中严查官员七十余人,除开封府独吉文之外,其余文武官员竟全部在王阿里的“讯问”之下惴惴签字画押指认仆散安贞确有谋反之心,自此“铁案如山”,“绝无冤屈”。

    于是皇帝痛心疾首地亲下诏书,历数仆散安贞不忠不孝、悖义逆亲、图谋不轨等多条大罪,并与其二子同赐自尽。念及其祖、父俱有大功于朝廷,免其兄弟族人连坐,亦不刑于女眷。朝臣闻之,皆称颂皇帝明德宽仁,不负仆散氏世代忠义,王阿里更连连叩首高呼:“陛下如此厚待,武庄公与武肃公泉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一片君臣同心铲奸除恶的祥和之中,唯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发出了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宋珪又向皇帝谏道仆散安贞有冤屈。皇帝大怒,将其杖责四十,至此,再无人胆敢为此进谏。
    六月二十四丁丑日,申正。

    兖国公主突然来到大理寺狱,将自己的印信与邢国长公主手书交与狱监并直言要探视仆散安贞,狱监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作主张,忙遣人去报大理寺正。

    不多时,寺正飞马赶来,亲自看验过手书与印信,确认是两位公主之物无疑,却仍然踟蹰不敢放她进去。完颜宁见状,摘下障面的纱帽,寺正不敢直视她面容,连忙低下头去,只听她清泠的声音缓缓道:“我奉姑母之命来为姑父送行,使君是怕我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把人从监牢中劫走,还是怕姑父要将他未竟之业托付于我?又或是陛下不许,所以使君定要阻我?”那寺正被她尖锐的辞锋逼得额上汗出,细想之下却觉有理,想来这十一二岁的小女娃也不可能伙同谋反或劫走人犯,皇帝也从未下旨不准探视,自己又何苦白白得罪两位公主。想到此处,那寺正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躬身告罪之后便要亲自带完颜宁走进牢房。

    行至囚所门口时,完颜宁谢过寺正,又从流风手中接过食盒,轻声道:“我自己去,你在此等我。”

    死牢并不大,完颜宁穿行在两边石壁的甬道上,很快看到尽头处的木栅囚门。时值盛暑,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溽热难当,完颜宁紧紧握着食盒的提手,加紧几步,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夕照,才赫然发现栅后席地坐着一个男子。此刻,他似被步声所动,也正抬起头,与完颜宁隔着囚门对视。

    那男子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浓眉入鬓,须髭戟张,身上灰色囚衣已见破烂,神色间却无一丝狼狈,依旧背挺项直,矜持威武。他见到来人颇觉奇怪,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完颜宁脸上转了几转,淡淡道:“小孩子家,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完颜宁深深施了一礼,轻声唤道:“姑父。侄女此来,是给姑父送酒。”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从盒中已融化了大半的冰块冰水中取出一个湖田窑青白瓷酒壶和酒杯,双手呈给囚门内的仆散安贞。

    仆散安贞打开壶盖,只觉一股幽远冰凉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这闷热的牢房中直叫人精神一振。“雪泡梅花酒?”他冷笑着看向完颜宁,“是她叫你来的?”

    完颜宁心下叹息,垂眼低声道:“姑母……很挂念您。”

    “挂念?”仆散安贞放声大笑,神态甚是豪迈。“你去告诉她,我不会向她追魂索命,孩子们也不会。只是这酒,大可不必了。”

    完颜宁抬头,迎向他嘲讽的目光:“姑父明鉴,侄女此来,并非奉姑母之命,也不单是为您送行。”她说到这里,忽然郑重地双膝跪地,以手加额,向仆散安贞叩首:“甥女是来谢过姨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仆散安贞一怔:“她都告诉你了?”

    “是。”完颜宁恳切地道,“所以这酒是我为您酿的。姑母曾告诉我,您爱饮梅花酒,只是事出突然,我一时找不到新鲜梅花,只能用做暗香汤的蜡封梅花来制酒。请您念在我一片孝心,委屈将就着饮吧。”

    仆散安贞听她说罢,神色渐转柔和,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笑道:“好,那多谢你了。”说罢,便自己斟满一杯,缓缓饮下。

    雪泡梅花酒贴着喉头冰冰凉凉地落肚,五脏六腑的烦恶之气顿觉消散,只剩清逸幽远的回甘萦绕在唇齿间,叫人仿佛处身白雪梅林之中。仆散安贞默默不语,又提壶自斟自饮了一杯,目中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恍惚中,似有无尽前尘旧梦在这熟悉又久违的酒香中纷至沓来。
    【第四章】香奁梦断

    芳尘未远,幽意谁传?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

    ——元好问《三奠子?离南阳后作》


    (一)傲霜

    那还是明昌年间了。

    彼时,他刚刚尚主,正踌躇满志地以为可以与章宗尽释前嫌,从此大展鸿图,谁知却在新婚中被夺去奉御一职,转做尚衣局直长。

    国朝尚衣局负责御用衣裳冠带,设提点、使、副使、都监、直长、同监六级,直长乃是排行倒数第二微末差使,素日常由内侍宫人担任。而他出身于世家贵胄,父祖俱封国公,母亲是 的姑母,又刚刚婚娶了皇帝的亲妹妹,是御前最得力的奉御郎。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领兵为将,与父祖们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威震八方。

    接到调任的圣旨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羞愤欲死,心想哪怕被革职除名也比去尚衣局光彩些。

    母亲看出他的愤怨,噤若寒蝉地颤声劝他:“阿海,陛下才起复你爹爹不久,咱们绝不可意气用事惹出祸端,你千万要忍耐……说到底,你们父子都是被我连累,你要怪就怪我,怪你舅舅,千万不要怨恨陛下……”他想到远在丰州的老父亲,看着眼前神色凄惶的母亲,只得咬牙忍下这份羞辱。母亲又抚着他的臂膀切切叮嘱道:“你心里再难过,也不要给昭齐摆脸色,她……她若对你生怨,那咱们全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昭齐是他新婚妻子邢国长公主的闺名,花烛之下,他也曾心旌摇曳地轻唤过这个名字,可此刻再听到这两个字,却只觉莫大的愤慨。原以为她嫁给自己是皇帝释怀和重新信任的表示,而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只是皇帝向天下人示恩的官样文章,更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一石二鸟之计。

    为了父母家人,他忍辱负重假作不知,努力善待妻子,也从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只是热血儿郎毕竟不擅作伪,虽已竭力虚情假意地演戏,却仍免不了本能的冷淡与隔阂。

    而她,却是个无可指摘的贤妻。自入门起,日日殷勤侍奉婆母、悉心照料丈夫、关切爱护弟妹,持身公正,宽严相济,很快得到了全府上下的真心敬服。她从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矜,衣食节俭,谦恭有礼,极少提起宫中事物。他心底里的疏远,她自然感觉得到,却未有过一丝怨色,也从不单独进宫增加他的紧张。因此,即便怀着那样深重的猜忌与防范,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妻子,她完美得无懈可击。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想来他们会一直这样貌合神离地扮演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妻,哪怕今日她出面告发谋反,他也早有预料,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心。可偏偏有一件事,改变了他们情感的轨迹。

    那是明昌五年的重阳宫宴,满座都是世代宗亲高官显贵,他身为尚衣直长,在一众身居要职的连襟中简直抬不起头来,旁人也知道皇帝猜忌于他,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并不与他多作攀谈。

    是她,若无其事地挽着他的手,引他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坐席,转去殿前赏菊。在成片的名种御衣黄中,她独独指着稍远处用作点缀的九华菊,侧首向他柔声低道:“阿海,你瞧那枝白色的可好看?”

    他向来醉心武略,从不在这些花草雅事上留心,此刻见她询问,只得敷衍道:“好看!极好!”

    “这花名叫九华,传说正是陶渊明东篱所赏。”她微笑道,“菊贵气节,宠辱不惊,既可折得御衣黄,也能梁园独如霜。”

    他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向她看去,却见她神色温柔,水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随即又恢复到往常端庄的样子,挽着他继续往前赏菊:“这是木香菊,白色檀心,婆母一定喜欢;这是龙脑菊,气味清郁如同龙脑,咱们给婆母带一盆回去,可好?……”

    “这是鸳鸯菊,花分两色,连理同枝,姐姐怎的不说?”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清脆娇柔的女童笑语,他回身一看,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发束双鬟,衣饰精雅,一张小脸如同瓷娃娃般细致秀丽,笑容灵动而促狭:“这花我送姐姐姐夫两盆,祝你们白首同心,可好?”

    “琼章!”他的妻霞生双颊,向那小女孩嗔道,“小姑娘家胡说什么?越发没规矩了!”

    “四姐姐……”那小女孩软语撒娇,见她仍轻嗔薄怒,又向他顽皮地眨眨眼,求助道:“阿海哥哥……”

    他看了妻子一眼,笑着蹲下身:“小琼章,不许惹你姐姐生气。”忽地又低声道:“这花我要了,你可别赖账!”

    琼章“咯”一声笑了出来,与他一起向她望去,她早已含羞侧首,不经意间梳得一丝不乱的鬓发被秋风吹散了数茎,那散下来发丝拂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如同白菊上细长的花蕊,忽然绽放在他的心间。

    回府的路上,他破天荒地没有骑马,而是与她同坐车中。回想起方才宫宴上她一直含情脉脉地坐在自己身侧,旁若无人地殷勤布菜,最终,皇帝完颜璟露出满意的微笑:“四妹气色甚佳,想来阿海待你极好。”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涌起愧疚,亦不明白她为何要为自己遮掩,想问她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犹豫良久,他低头凝视她双眸,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她心下了然,伸手握住他的手,神色温柔而郑重:“你我夫妇,生死荣辱俱同一体,将来无论祸福如何,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他心中感动,翻掌回握住她的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已到家了。她脸上微红,抽出手来理了理长褙子的下裾,俨然又是端庄贤德的长主风范。他心下一片澄明,再无半分疑虑,跳下车对家仆朗声笑道:“把那两盆菊花搬到我房里去,可仔细着,别碰坏了!”

    自此后,心心相印、再无嫌猜,人人皆道邢国长公主与仆散都尉佳偶天成。

    冬日里,徜徉在雪后梅林之中,他折下一枝宫粉梅簪在她鬓上;她侧首一笑,又转身以竹剪剪下一朵朵半开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垫了手帕的竹篮里。

    春三月,广乐园,他飞身上马弯弓搭箭,箭箭正中鹄心,拨转马头含笑看她;她扶腰护着还未显形的腹部,向他挥手喝彩。

    盛夏时,他怕她孕中怯热,一到家就拿团扇给她扇凉;她知他在外头受了气,叫人端来冰镇的雪泡梅花酒,亲手给他斟满。一杯下肚,幽香满口,烦恶顿消,她柔声笑道:“你既这样喜欢,今年冬天我再多摘些梅花,多制些酒。”

    又重阳,鸳鸯菊边鸳鸯侣,他揽着她低声道:“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啦,不论男女都叫九华,你说好不好?”她抬起头,与他相视而笑,眉间眼底尽是温存。

    很快,他们的长子出世了,又接二连三地迎来了次子和幼子。他在尚衣局里数年如一日地担任直长,心中苦闷,她握着他双手鼓励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酒也要经过蒸曝窖藏才得其味,人亦是如此。”

    休沐日,带着孩子们去广乐园玩耍,他手把手地教小九华骑马射箭,她牵着次子抱着幼子,对他们笑道:“你爹爹骑射本领天下无双,是咱们大金最好的男儿!”

    那些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彼此珍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可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那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安宁的时光。

    泰和元年,母亲病危,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哭道:“昭齐,好孩子,你去告诉陛下,我死后,阿海与郑王再无瓜葛了,让他回军中去吧……”她泪流满面地点头,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最终同他一起凄然送走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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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散安贞又满满斟了一杯,默默送至唇边,一口饮下。完颜宁在囚门外静静地抱膝而坐,见壶中渐空,歉然道:“都怪我思虑不周,姑父豪量,原该多制一些的。”仆散安贞回过神,笑道:“有这些已经很好了,其实你不必谢我,琼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出了事我怎能袖手旁观?更何况她又……”他似是觉得不妥,突然截住话头。

    “更何况,她又是那样着急。”他在心里默默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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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变就是从三年丁忧之后开始的吧。

    孝期一过,他终于被金章宗起复为符宝郎,又被外放到邳州做刺史。相隔千里的日子里,他时常给她写信,在信中殷殷叮咛她保重身体,切切询问孩子们功课进益,絮絮述说邳州风土人情。他也总能收到她的回信,西窗夜雨,他在烛光下对着那满纸娟秀端雅的字迹,心中一片温柔。

    次年,他被调任为淄州刺史,再又是涿州刺史,从江淮到山东再到河北,离燕京越来越近。他知道,那是皇帝逐渐信任的表示,然而他更为高兴的,是自己和她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父亲在南征宋国途中病逝的消息突然传来,同时到达的是一道调他回京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的圣旨,一悲一喜,宛如造化弄人。他连夜飞马赶回京中,扑入眼帘的是府中满目缟素,她衰麻重孝,正领着家人与奴仆们治丧,一见到他,眼神竟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然后才捧过一身孝服让他换上。

    再后来,章宗皇帝龙驭宾天,举国哀悼。新登基的卫绍王对他既无猜忌也不重用,他似又回到了年轻时那段时光,揽她道:“昭齐,咱们有三个儿子了,再生一个女儿——生个像琼章那样可爱的小丫头,你说好不好?”她低头不语,他以为她害羞,捧起她的脸一看,才发现她哭得两眼通红,全然不见了往日端庄稳重的仪态。他吓了一跳,连声催问,方知道是小妹琼章出了事。

    去找司天台是他的主意。她犹豫不决地拉着他一条臂膀,垂泪道:“你煎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有了今日,真的要犯险欺君么?”他决然道:“事关琼章性命,欺君便欺君了。”他想着事不宜迟,匆匆转身去找司天台提点,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咽了下去:“你那样着急,欺君之罪我也顾不得了!”

    胡沙虎之乱后,完颜珣即位,再度起用他为右副点检兼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很快升作元帅左都监。他亲手斟满两杯雪泡梅花酒,与她碰盏道:“多年来得你不离不弃、苦心扶持,今日苦尽甘来,终能一遂我平生之志,当与你共饮此杯!”

    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夜里醒来,如果他没有披衣起身去寻她,如果他没有看到书房里明灭不定的烛光,如果他没有发现她的贴身侍女在门外如临大敌地看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去疑心她。可是,当他按捺不住疑心,翻出她藏在奁盒底下抽屉里的书信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历任外州刺史时写给她的家书,每一封都复恐匆匆说不尽,恨不能行人临发又开封,可如今,那些信上都带着幽幽龙涎香[1]的气味。他曾任职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自然知道那香气意味着什么。

    全身如沸热血翻涌着冲上头顶,他眼前一片昏花,看着纸上字迹一个个扭曲变形,如同一张张揶揄的脸,讥笑他十九载痴心错付,大梦初醒。

    最终,他平静地放回那些信,亦不曾质问她,只是又如新婚时那般虚与委蛇地相待。她并非草木,岂能无觉,可竟也从未问过他一言半语,似是早有准备,心安理得。

    他也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他等着她的剖白与辩解来证明自己的猜想;甚至不必道歉,只需一个委屈无奈的眼神,他也会说服自己原谅她。然而,最终他等来的只有她变本加厉的窥探。

    自此,他心死。

    [1]注:龙涎香,也称龙腹香,是香料中的极品,留香时间极长,历史上有“与日月共长久”的佳话,也是宋金时期最为名贵的香料,宋代词人王沂孙有《天香·龙涎香》一词吟咏该香。
    (二)遗愿

    湘兰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贞祐二年,他转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往青州大破红袄军,名动天下,终于一洗二十年蛰居闲职寸功未建之耻。年末班师回朝,辔头所指的方向却已不再是熟悉的燕京城。立马怅然北望,浮云蔽日,他看不见半生梦萦魂绕的故园。

    开封的新府邸爽阔雅致,他却不愿呆在陌生的家中对着心怀鬼胎的妻子,下了朝就去丰乐楼里消磨时间。

    除夕夜,客人稀少,他才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白净清瘦的书生向对座之人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对座那人英挺劲拔,一望可知出身行伍,此刻正窘迫地摆手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见他上楼,那两人一齐肃然站起身来。

    攀谈中,他才知道原来那青年军士是丰州人,父兄皆曾居他父亲麾下,感念至今。酒过三巡,两个年轻人皆告辞而去、陪伴家人共度新春,他醺然四顾,找不到那双熟悉的红酥手。

    忽地,有一阵幽远清冽的芬芳渐行渐近,他取出银锭放在桌上,怔怔凝望着那篮娇艳的宫粉梅叹道:“这些我全买了,你早些收摊回家去吧。”卖花人却站着不走,亦不伸手取银。他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如水星眸,眸子的主人满面红晕,细声呖呖:“将军不记得我了么?……在莱州,是您从贼人手中救我出来的……”

    两日后,新春宫宴回府的路上,他再一次与她同坐车中。行至中途,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笑道:“我问你一事。”她身子一僵,指尖微微颤抖,侧首躲避他的凝视,强作镇定道:“何事?”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见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心下长叹一声,终是不忍,转而笑道:“我想纳一房妾室,想问问你——可肯?”

    “早该如此了。”短暂错愕之后,她的回答端庄得体、无懈可击,足以垂范后世,“多个人照料你,我也放心些。”

    他亦点头微笑:“夫人贤德,非寻常女子可比。”一边称赞,一边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手。马车突然停下,原来又到家门,他转身从容对家仆道:“去接戴娘子来,可仔细着,别出差池。”

    湘兰那时候还唤作湘筠。夜里,他搂着那陌生的青春胴体,听她娇声讲述名字的由来。听到湘君湘夫人泪洒江竹,投水殉夫的时候,他没由来地悚然一惊,胸中突突直跳,生硬地道:“这名字不好,改了吧!”筠即竹,位列四君子,而另外三君中的菊与梅都有他此生不愿再触碰的记忆,念及此,他放柔了声音,抚着怀中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女子轻声哄道:“就改叫湘兰,好不好?”

    二月,他再度奉旨出征,离家时湘兰刚有了身孕,伏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十月班师,家中已添了玉雪可爱的女儿,湘兰怯生生地许诺下一个定会是儿子,他宠溺地抚过她年轻光洁的脸,笑得心满意足:“傻丫头,我早盼着能有个女儿了!”

    几日后,他升作枢密副使,行院徐州。临行前,湘兰恋恋地贴在他怀里,柔条冉冉,人如其名。他爱怜地抚她丝缎般的长发:“这次不害怕了?”湘兰温顺仰首,讪讪低笑:“从前是我多心了,长公主待我,当真极好。”他的手一顿,柔滑的发丝在指尖滞涩,良久,方笑道:“等我回来,带你去金明池骑马,我射柳给你看。”

    再往后,功肃青兖、威震江淮,加官进赏、位极人臣,妻贤妾顺、儿女双全,他已成为国中男儿向往的典范,孩童仰慕的英雄,再无人提起他落魄不安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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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壶中酒尽,仆散安贞将杯壶递还给完颜宁,微笑道:“这酒制得真好,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忍泪道:“我叫人再去买些来,您等一等我。”仆散安贞摇摇头:“不必了,你快回去吧。我是谋反逆贼,你在这呆久了不好。”完颜宁正色道:“我不信您会谋反。您不杀降卒,自有您的道理。”

    仆散安贞笑道:“那是为了什么?”

    “自野狐岭之后,大金主力已伤;贞祐南渡,又失河北辽东之地,这些年来北御蒙古,南开宋衅,还有西边夏人趁火打劫,山东红袄贼作乱。”完颜宁清晰地道,“连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军中士卒编制多虚,为将者无兵可用,所以您收降这些精壮宋军,是想补充兵源。再者,江淮水道密布,地形复杂,这些宋人熟悉地势,若收为己用,将来可免黄天荡、采石矶之苦,对吗?”

    仆散安贞颇为惊讶,点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明白。”他原本只当完颜宁是个小孩子,此刻知她见识不凡,顿起诉谈之心,又认真地道:“其实还有两层:一则,宋人见我受降不杀,将来便不会负隅顽抗,南征可省去不少麻烦;二则,宋室偏安江南,西夏苟延残喘,都只是大金的疥藓之疾,而真正的心腹之患,唯有蒙古……”

    “所以,您不愿与宋人再添一笔血海深仇。”完颜宁听到此处,心下便已了然,更觉悲愤气填膺,“而您礼敬赵氏宗室,也是为了能给将来联宋抗蒙留一条后路,是吗?我原以为唐人才有谢死表,宋人才有风波亭,没想到,今日大金也要自毁干城!”

    仆散安贞微微睁大眼睛,重新审视了她一番,心道:“这孩子竟这样聪敏!只可惜生为女子,又是这样的身世,一番才智没有用武之地。”想到此处,他叹了一声,低声道:“好孩子,你今日来此,便已报了当年之恩,与我两不相欠了。你方才这些话决不可再对旁人说起,更不要为我叫屈,记住了么?”

    完颜宁忍泪道:“侄女明白。您的冤屈,陛下并非不知道,只是欲加之罪而已,任谁去叫屈都会触怒天威,轻则受罚,重则丧命。”

    仆散安贞微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些,今后有关宋国之事,都不要插手。”

    完颜宁愈发悲怒:“我爹爹是宋人,陛下既这样忌讳,何不干脆杀了我?!”

    仆散安贞叹道:“若是寻常宋人倒也罢了,只是你爹身为宗裔,皇帝岂能不防?”

    完颜宁大惊失色,尖声道:“什么?!”

    “她不曾告诉你么?”仆散安贞一愣,“你爹是天水郡王之孙,论辈分,你是赵扩的姑母,宋国的县主。”他见完颜宁小脸惨白,又低声道:“所以,你千万要避嫌,快些回去吧。”

    完颜宁跌坐在地,脑中万念电转,转瞬间已全然明白过来。当年宋徽宗蒙难北狩,被金太宗辱封昏德公并迁往上京。因宋军抗金不懈,岳飞更杀得金军闻风丧胆,宋徽宗很快得到金人善待,晚年又生下六子八女,死后被追封为天水郡王,后人皆在上京绵延繁嗣。母亲自幼喜爱宋人文华,又擅瘦金书,赴上京祭祖时偶遇赵佶之孙,灵犀一点、字里结缘,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波折。此事涉及两国皇族,故皇帝严防死守,知者寥寥。而邢国长公主不曾相告,只怕是听到了她当时问潘守恒的那句“那我究竟算金人还是宋人”,恐她知道自己是赵氏血脉而生出异心来。她心道:“姨母既不信丈夫,也不信我,在她心里,只有大金的江山。”

    仆散安贞抬头看了看高处铁窗外越来越昏暗的天色,连声催促她快走。完颜宁点点头,待要起身,忽又想到一事,复又跪下郑重地道:“侄女斗胆,请问姑父,可还有什么心愿么?”

    仆散安贞一怔,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身上手铐脚镣一阵叮当,回响在空荡荡的死牢中尤为刺耳。他挺直了背脊,微微仰头看着前方的虚空,面沉如水,一字一字道:“愿我大金的死牢之中,从此再没有忠臣良将。”语毕,他又低头对完颜宁柔声道:“还有,愿你和纨纨将来都能有个好归宿,不要再像你们的母亲那样。”

    “纨纨?”话音未落,完颜宁已从他的神色中猜到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是我的女儿。”仆散安贞微笑,仿佛看到了小女儿清澈见底未染风霜的小脸,一身凛凛威势尽化作慈父温柔,“她才六岁,和你一样,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完颜宁点点头,心中暗暗起誓定要保护好这位小妹妹。她复又抬头看了看仆散安贞,有些不忍,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轻声问了出来:“姑父,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姑母么?”

    仆散安贞闻言一愣,随即慢慢转过身去,走到高墙边的阴影里,背对着完颜宁。黑暗之中,完颜宁只听见他身上镣铐轻轻作响,良久,才萧索地道:“并没有什么话。”

    “并没有什么话。”他记得她也曾这样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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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兰进门后,他与她相见日稀。

    远征回府,湘兰抱着纨纨跑来迎他,含泪带笑的眼里写满了恋慕与依赖。她姗姗来迟,脸上挂着雍容端雅的微笑,措辞更是周全得体:“你一路风尘劳苦,早些休息。我已告诉九华他们,明日再来向爹爹请安。”他亦不吝赞美她的贤德与体贴:“多谢夫人,想得如此周到。”

    在家的日子里,他也极少看见她。他固然绝足于她的房门,她亦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湘兰不安地拉着他的手:“长主免了我的定省,叫我只安心侍奉您。”他侧首不答,只宠溺地揽住她,又抱起纨纨,娇女嬖妾,无限爱怜。

    兴定三年,他自淝水凯旋而归,途中便听说了沂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时隔多年,再度踏足她的院落,他沉默,她亦不语,在长久的静默中一起痛惜怀念那个送他们鸳鸯菊、祝福他们白首同心的小女孩。

    天色渐晚,她先从哀痛中回过神,体贴地道:“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多保重,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参汤已送到戴娘子那里了。”他木然颔首,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身问她:“夫人还有话对我说么?”

    她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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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宁站起身,向仆散安贞轻声道:“姑父,我走了。”仆散安贞并未转过身来,亦未答话,完颜宁只听得镣铐相击之声锒铛一响,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了,便静静等他。须臾,果然听他叹道:“罢了,你去告诉她,我不恨她。”

    完颜宁忍住眼泪,点点头道:“是。”她又郑重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听到仆散安贞叫她。

    “宁儿,还是不必了吧。”他转过身来,自嘲地笑笑:“她哪里会在意这个,不必多此一举了。”
    (三)斑竹

    完颜宁回宫的时候,正赶上宫门下钥,殿前军守卫待她的车驾进了西华门便闭门落锁,直待第二日清晨再开启。流风见她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亦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不一时便发觉她并未往翠微阁走,而转去了内侍局。

    “公主?!”宋珪本颓然趴在床上,抬头一看来人不由吓了一跳,弹起身又“哎呀”一声摔了下去,差点滚落在地。“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去吧,别叫人看到了。”

    完颜宁示意流风关上门,走近几步,轻声道:“连日炎热,殿头背上的伤好些了吗?”

    宋珪心头一热,忙道:“臣不要紧。”他本想催促完颜宁离开,却发觉她面色惨白,又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殿头叫潘先生来拦我,”完颜宁低头道,“自己却去犯颜进谏……”

    宋珪闻言,以为她是心中感愧,不觉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也没什么,老毛病了,一直改不了。当年沂国长公主不知道为我求了多少次情,才没被打死。”他顿了一顿,又敛容道:“我既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任由别人颠倒黑白,身为天子近侍,闻过必谏是本分,便是被杀了也问心无愧。”

    完颜宁心下愈发难过,忖道:“宋殿头行事只问是非,不论祸福,一个内侍倒比满堂朱紫更有骨气些。舅父只顾防备功高震主的武将,却不愁庙堂尽是庸懦雕朽之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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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定五年六月二十五戊寅日。

    天甫明,金钉朱漆的宫门缓缓开启,便有辂车碾着朝霞辘辘而出,一路穿街过桥,不多时,便停在了有重兵看守的济国公府门外。守门的侍卫亲军认得宫车,又验过兖国公主印信,才放了完颜宁与流风入内。

    济国公府自仆散揆谢世后,便由仆散安贞与邢国长公主主家理事。此时家中主君下狱待死,门外又有禁军把守,门房的奴仆们料定不会有客来,便躲到围房里去歇凉。完颜宁进了门绕过影壁,不见一个奴仆来迎,再打量府中气象,倒依旧雅重整洁,并未有凌乱衰颓的败相。

    忽然间,一个小小身影从暗处蹿了出来,径直往大门跑,流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完颜宁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女孩才五六岁年纪,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不似自己小时候那般灵动促狭,竟是十分柔顺温婉,此刻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她也只本能地微微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抬头以哀求的目光望向完颜宁。

    完颜宁心中一动,低呼道:“纨纨?”

    那小女孩点点头,随即嘤嘤低泣:“姐姐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

    完颜宁想起昨夜仆散安贞的话,心中顿生爱怜,蹲下身柔声道:“纨纨乖,你爹爹知道你记挂他,只是这门外有许多禁军守着,你出不去……”

    这时院里面又匆匆跑来几个傅姆模样的妇人,一见纨纨便赶忙过来抱她,纨纨犹自哭泣,细柔的嗓音如轻莺呖啭:“爹爹,我要爹爹……”那几个妇人赶紧捂她的小嘴,其中一个惶恐地望向完颜宁,不安道:“童言无忌,贵人莫要见怪。不知贵人怎样称呼?”

    流风上前道:“这是兖国公主。”那几个妇人顿时面如土色。

    “公主?!”兀地一声尖细的童声,却是纨纨趁傅姆们惊魂不定之际挣开了她们,“你也是公主?”她惊怒交加地看着完颜宁,仿佛“公主”二字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字眼,“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那几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小嘴,抱着她向完颜宁连连叩头请罪。完颜宁无奈,匆匆安抚了几句,又叫不许责怪纨纨,便撇下她们径直往内院走。

    府中布置爽阔,完颜宁很快便来到邢国长公主的院中,房门口的福慧一见她便奔过来拉着她哭道:“三公子定要请死,公主快帮着劝劝吧。”完颜宁吃了一惊,果然听到门内邢国长公主的饮泣之声,又有一个青年男子决然道:“母亲不必多言了,儿子是济国公府的人,自然要与父亲兄长们一处去的。”

    邢国长公主恸哭道:“景行,你可知道,陛下要我出面揭发金玉带之事,正是用你的性命交换的,你怎能白白地丢下这条命……”

    那青年男子闻言,目眦尽裂,大口喘息着平复内心的激愤,咬牙怒道:“母亲好糊涂!怎会中了昏君的离间之计?!既如此,儿子更无面目苟活世间,便是死了,又有何颜去见为我屈死的父兄?!”

    邢国长公主哀哭道:“不是的……”忽然捂住心口,痛苦地摇头,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她几欲晕厥,忙上前扶住她并劝道:“三表哥这话不对。”

    仆散景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甚是不屑:“兖国公主是奉旨而来么?又有什么指教?”

    完颜宁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三哥,你且细想,金玉带之事是陛下发觉,再授意姑母出面揭发的,并非姑母告密。哪怕姑母不肯,陛下换一个人出面指证,结果又有何不同?怎能说是姑母为了你害死姑父和哥哥们?”

    景行怔了一怔,只听完颜宁又叹道:“君要臣死,姑母一介女流又能如何?她只有勉力向陛下示忠,才能保全孩子和其他家人。如今陛下不杀三哥,也不追究仆散氏全族,这不比赶尽杀绝更好么?”

    福慧亦跪下哭道:“三公子,公主说得有理啊,您就听她的劝吧。”

    完颜宁摇摇头,轻声叹息道:“福姑姑,这些话,都是姑父说的。”

    话音未落,邢国长公主与景行皆大惊道:“什么?”

    “昨日我求了姑母的手书,去狱中给姑父送酒。”完颜宁哽咽道,“姑父对我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事不能怪姑母。”

    景行闻言,神色渐渐平静,邢国长公主却泪如雨下,身子蜷曲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心口,竟比方才更为痛苦。景行将母亲抱到榻上,复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长叹道:“母亲,儿子不孝!”

    完颜宁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姨父的事虽无法回天,但好歹还有三表哥。”谁知他又接着道:“只是儿子心意已决,请母亲原宥。”

    邢国长公主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幼子年轻英挺的脸,艰难地道:“为什么?”

    景行决然道:“儿子年幼时,家中虽得母亲治理有方,但阖府上下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的情景,两位兄长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儿子最小,却也记得母亲时常宽慰父亲。那时不过是受郑王连累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是父亲被论谋反,皇帝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额外开恩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物议平息之后,就会罗织罪名将我斩草除根。大丈夫死便死了,何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完颜宁心惊道:“是了,怎么我竟不曾想到?姨父当年也是先尚主再落职,免叫天下人说天子刻薄寡恩,两位舅父的手段想来是如出一辙。”

    景行又道:“即便不被处死,也定是千般提防万般折辱,儿子福薄,不敢奢望能有母亲这样贤德的内助,哪里能够躲得过半生的明枪暗箭?与其那时候被论罪,连累母亲与家人,倒不如现在干干净净地随父兄去了,那昏君若还有一丝愧疚,也能善待母亲。”

    邢国长公主肝肠寸断,紧紧地抱住儿子,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流风与福慧在一旁看着,亦忍不住哭了出来。

    景行挣开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道:“儿子还有一事恳求。母亲心性坚忍,戴夫人又是父亲多年爱宠……儿子求母亲看在父亲冤死的份上,高抬贵手,善待她们母女,莫使父亲泉下不安。”

    邢国长公主惊愕得无以复加,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景行却不答,沉声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唯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重重叩首,然后站起身,决然向门外走去。

    福慧大哭道:“三公子!”并追了出去,邢国长公主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骼般委顿在地,侧首凄然笑道:“宁儿你看,我的孩子,他当我是吕雉呢……”完颜宁亦感心酸,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正在此时,又有仆妇惊惶地跑来,颤声叫道:“长主……”完颜宁与流风用力将邢国长公主搀扶起来,只听那仆妇扑倒在她们脚下,颤抖哭道:“长主……戴娘子投井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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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木清幽的小院温馨而雅致,石榴正开得透帘明艳,紫藤蔓枝绕在一架小秋千上,和左边的小木马相映成趣。可此时,小秋千小木马的主人却正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声嘶力竭地扑向那个躺在石榴树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全身湿透,头发衣裳都在滴着水,她就这样静静地平躺在地,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柔婉,衬着她秀丽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风过,吹落枝上榴花数朵,邢国长公主蹲下身,颤着手为她拂去身上落花,凄声问:“湘兰,连你也当我是吕雉么?”

    “你别碰她!”是纨纨,她正极力挣扎着,尖声哭喊着:“你害死爹爹,又逼死我娘……”仆妇们抖如筛糠,拼命抓住她,另几个便上去捂她的嘴。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一下子激起了完颜宁的战栗:两年前,蒲察府,奄奄一息的母亲,痛声哀哭的小女儿,环绕的家奴仆妇,徒劳的反抗挣扎……她只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随即上前厉声道:“住手!放开她!”

    纨纨一得自由,便立刻扑到生母身上,放声大哭,那细柔的嗓音声声泣血,刺进每个人的心里。邢国长公主颤抖着去抚她小小的背:“纨纨别怕……”却被她用力打开,尖叫道:“你别碰我!”

    邢国长公主痛苦地闭上眼睛,完颜宁见状,忙示意流风一起扶她起来,再蹲下身,对恸哭不已的纨纨轻声道:“你可知戴娘子因何而死?”

    “是她!”纨纨用小手指着邢国长公主,清澈的大眼睛里尽是愤怒与恐惧,“是她逼死我娘!”

    “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柔声问,“是她告诉你,她是因长公主逼迫而投井的?”

    纨纨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状,又道:“既不是戴娘子说的,你又如何认定是你母亲逼死了她?”

    “她不是我母亲!”纨纨伤心地哭道。

    完颜宁叹道:“纨纨,今日是你爹爹……被处死的日子,戴娘子与他情好,决意为他殉情。你知道的,你爹爹待戴娘子一直很好,对吗?”纨纨哭着点点头,只听完颜宁又哽咽道:“不仅是你娘,还有你三哥,也决意随爹爹一起去了。他们只是想去陪你爹爹,并不是受人逼迫。”

    “可是,爹爹也是她害死的!”

    “这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继续问。

    纨纨怔了怔,两颗大大眼泪直掉下来。“没有……”她委屈地低泣,“娘说,都是她的名字不好……我不明白她的话……”

    完颜宁不知道湘兰原名,沉吟道:“姐姐也不明白……不过,既然戴娘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又怎能认定是你母亲害死你爹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环视左右。

    周边奴仆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倒连连叩头,颤声辩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完颜宁心下一片了然,连景行都因金玉带之事而误解亲生母亲,又何况府中奴仆。定是他们偷偷议论长主出面指证金玉带之事被湘兰和纨纨听见,才使得湘兰误以为主母因失宠而报复丈夫,从而归咎自己,而纨纨则认定了嫡母害死父亲。

    邢国长公主见状,颓然摆摆手,让奴仆们起来。完颜宁则握着纨纨一只小手,叹息道:“纨纨,你爹爹是你母亲的夫君,你的哥哥们是她的亲骨肉,戴娘子更是得她多年照料。别的且不说,若非她刻意退让,依着规矩你一生下来就要养在她身边,怎能日日呆在戴娘子院中,还堂而皇之地喊她作娘?便是寻常人家的庶出孩子,也只能称生母为姨娘或小娘,更何况你的嫡母是当朝的长公主。”

    纨纨年幼,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父亲和生母并非被嫡母害死,方才自己冤枉了好人。她想到自有记忆以来,这位身份尊贵的嫡母一直待自己极好,不由得感到歉然,犹豫着抬头看她,怯生生地唤:“母亲……”

    邢国长公主立刻蹲下身紧紧抱住她,垂泪道:“没事没事,纨纨别怕……”

    完颜宁默默看着,暗暗长叹了一声,转身对奴仆们道:“快些给戴娘子装殓吧。”
    (四)女诫

    再度回宫的时候,仍是赶上宫门下钥。

    这一日里,完颜宁先陪着邢国长公主装殓了湘兰,午后,又同赴大理寺狱迎回了仆散安贞和九华、弘毅、景行的尸首,也一并梳洗装殓了。因四人以谋反及连坐被处死,后事只得一切从简,府中不能装饰缟素,不能置办丧仪,逝者不能享用外椁和奠酒。门外禁军虽已撤回,却也没有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四具棺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正堂上,邢国长公主想了想,又叫人将湘兰的棺木也移过来,停在仆散安贞的棺木之侧。

    盛夏里天气炎热,邢国长公主悄悄命人去寻司天台,就近算了个破土的良辰吉日,是在明日的辰时。她自忖不能惊动宫中冰井监,便叫人去坊间货商处买了许多冰块,一并放在堂前。

    做完这些后,她才命仆妇带来纨纨,抱着痛哭不已的纨纨柔声道:“纨纨别害怕,这是爹爹,这是阿娘,这是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他们现在又在一处啦……好孩子,你来向他们磕个头,就当是送别了。”

    纨纨哭得娇嫩的嗓子都哑了,软瘫在嫡母怀里,任由她抱着自己向棺木叩首。礼毕后,邢国长公主一边轻轻拍哄着她,一边柔声低道:“小纨纨,不要怕,往后你还是住从前的屋子,福慧姑姑来照顾你,你娘留下的东西,一花一草,一桌一椅,咱们都不动它,好不好?”

    纨纨一听,如惊弓之鸟般睁大了眼睛,紧紧抱住嫡母的脖子,颤声道:“母亲也要走么?”

    邢国长公主凄然微笑道:“是啊,母亲要回宫里去。”

    纨纨顿时大哭:“母亲不要走,是纨纨错了,纨纨不该说您害死爹爹,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要走……”

    邢国长公主温柔地抚着她的小脸,忍泪道:“好孩子,母亲怎会生你的气呢……只是,母亲是公主,公主都是要回到宫里去的,你看,宁姐姐也是这样。”

    纨纨疑惑地抽泣道:“可母亲已嫁了爹爹,还要回宫里去么?”

    邢国长公主仰起头,忽地笑了:“是啊,是啊,大金的公主,便是嫁了人,也一样要回到宫里去……”她大笑着,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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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辇进了西华门,完颜宁小心翼翼地对邢国长公主道:“姑母,今晚就受些委屈,歇在我那里吧。”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一听,想起昨日仆散安贞亦说过同样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竭力忍住了。

    一时下了车辇,完颜宁叫流风先回去准备衾褥,自己扶着邢国长公主缓缓往翠微阁走,她回想起方才济国公府众人骇惧的眼神,心道:“仆散家的人如今视姨母如蛇蝎,国公府她是决计回不去了,可若要长久住在宫里,总要陛下首肯才行。”念及此处,她又轻声道:“姑母,我明日去求一求陛下,让姑母来翠微阁照顾我,好么?”邢国长公主怔了一怔,却不回答,只柔声笑道:“宁儿,我想去看看仁政殿。”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道:“姑母,这里没有仁政殿。”

    “没有?”邢国长公主讶然,随即反应过来,“对了,这里不是燕京,自然没有仁政殿。”她怅然失落,缓缓转身环视着暮色中连绵不绝的宫墙:“燕京,燕京……回不去了么?”又忽然拉起完颜宁的手,笑道:“宁儿,不要紧,我记得仁政殿的位置,我带你去看。”

    说罢,她一边拉着完颜宁向前走,一边指着南边娓娓道:“这里是大安殿,左边是月华门,大安殿是翁翁大朝会的地方,广厦十一间,二哥就是在这里登基的……殿前是弘福楼、广祐楼,出了会通门再往东走就是东宫,爹爹、阿娘、大哥、二哥、我,还有琼章,我们就住在那里……”

    完颜宁知她说的是半生牵缠的中都皇宫,心中更是担忧,紧紧挽着她瘦削的手臂,任由她带着自己在茫茫夜色中不断穿行于巍巍皇城的紫楼金阁之中,边走边道:“这里是集英门,后边寿康殿……承明门、嘉会门……”她越走越快,长褙子宽大的袖口被晚风吹得鼓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完颜宁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这里是昭庆门……”

    完颜宁一顾左右,发现她已带自己来到了隆德殿附近,心中一阵焦急,所幸的是,邢国长公主并未走向隆德殿,而是快步向后头的仁安殿走去。完颜宁小跑起来,勉强跟在她身后,却冷不防撞在她背上——是她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仁政殿了……”邢国长公主笑道,说着就要带完颜宁往角门里走,两名内侍迎上来施礼道:“二位公主,陛下此时不在仁安殿中。”

    完颜宁忙道:“知道了,你们去吧。”侧首拉着邢国长公主柔声道:“姑母,我们改日再来看吧。我已记得了,这里是仁政殿。”

    邢国长公主惘然道:“怎么,进不去么?我想带你去看殿前那些菊花。”

    完颜宁不知道重阳旧事,却也猜到定与仆散安贞有关,只得轻声哄她道:“那我带您去后苑去找找,有些早菊怕是已经开了。”

    “不是早菊,”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是九华。”

    “大表哥?”完颜宁不解,细细向她打量,只见她神色极是温柔,夜风间歇起,吹散她鬓边数茎头发,轻轻拂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婉嫕情态来。完颜宁心里更觉得害怕,紧紧挽住她道:“姑母,咱们先回去吧。”

    邢国长公主亦不反对,点头笑道:“好。”

    二人往西绕过玉清殿,完颜宁一眼瞥见雪香亭边的梅林,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果然听她微笑道:“宁儿,那些是梅树么?”完颜宁无奈称是,她便叫完颜宁在此等候,自己则兴致盎然地往梅林中走。

    此时正值月末,下弦月还未升起,天上唯有点点繁星,并无多少光亮,雪香亭里倒还挂着一盏宫灯,而梅林中却是一片漆黑。完颜宁眼见她单薄的背影缓缓被周遭黑暗吞没,忍不住颤声叫道“姑母!”并跟着追了进去,她在树丛中寻了半圈,才勉强看清邢国长公主正悄然立在一棵梅树下,望着雪香亭边的照影池若有所思,神情柔和而安宁。

    完颜宁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上前拉住邢国长公主哀声道:“姑母,咱们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送姑父和哥哥们入土。”

    邢国长公主回过神,微笑着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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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翠微阁后,邢国长公主倒又恢复了往常稳重的样子,与完颜宁各自盥沐后便早早安歇了。完颜宁哪里放心得下,想来想去,趿着鞋来到邢国长公主的床前,口称害怕,定要她陪着自己睡。

    邢国长公主让她睡在里床,轻轻抚着她道:“你今日着实累着了,快睡吧。”忽然,她又似想起了什么,柔声道:“宁儿,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爹爹姓赵,名煜成,是宋徽宗的孙儿,南朝的宗室子。”

    完颜宁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只听她又歉然道:“我从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知道得太多反而徒增困扰,只是现在……”她顿了一下,很快接道:“现在你长大了,行事都很稳妥,我也可以放心了。”

    完颜宁心下愈感不祥,握着她的手不放,恳切地道:“姨母,您相信我,姨父真的不曾恨过您。”

    邢国长公主恍惚微笑道:“我知道。你已告诉过景行了。”

    完颜宁又叹道:“岂止是不恨,我瞧着,他心里很是爱重您,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邢国长公主失笑道:“怎会呢?”

    完颜宁喟然叹息:“姨父何等气概,哪怕就死之时,英豪之气半分未减;可唯独提起您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翻来转去的,又怕您伤心愧疚,又怕自己无事生非,反而惹您不快。”说罢,便将昨日临走时的情景说于她听,末了,又道:“他对着我尚且这样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想必在您面前更加不会多说什么。可是,您当真一点都不觉得么?您身边的人,也没有发觉么?”

    邢国长公主却已痴痴怔住了,神思恍惚间,隐约听见完颜宁的问话,不由亦问自己,当真不觉得么?没有人说过么?

    有,自然有。这几年来,九华、福慧,甚至湘兰,都曾或直接、或隐晦地表达过,可自己却始终不敢相信。

    “怎会呢?”她总是这样回答他们,强自按下心头种种情绪,露出大方得体的微笑——那是她从小就知道并学会的,一个公主所应该展露的,最正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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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东宫芸窗之下,父亲完颜允恭开始教年仅四岁的她读《女诫》:“谦让恭敬,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

    “昭齐,你来说说,何谓女德?”祖父完颜雍常来东宫考较兄长们的功课,一日,瞥见她也在书房里,便忽然问她。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她胸有成竹,倒背如流,却发现祖父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满意。

    “然则然矣,尽则未尽。”祖父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只是寻常妇人的德行,你身为大金的公主,和兄弟们一样肩负着完颜氏的江山。寻常妇人以夫为天,可是你,永远要以大金为重。”

    她听得懵懂,又跑去问母亲,母亲笑答:“你翁翁的意思是说,将来出降后,你心里也要向着父亲兄弟,时刻记得自己姓完颜。”

    “什么是出降?”她犹自不解,“我为何要出降?”

    在四周宫人们的轻笑声中,母亲爱怜地抱起她,笑道:“这个嘛……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然而,最终教她明白的并不只是年龄的增长,还有那个推翘勇、矜豪纵、白羽摘雕弓的慷慨少年。
    (五)永夜

    他是姑母韩国公主的长子,自小出入宫廷,与她相识于总角。韩国公主并非她的亲祖母明德皇后所出,只是祖父侧妃之女,可这丝毫也不妨碍他长成为同辈人中最英武豪迈的少年郎。

    广乐园中射柳,常武殿里击球,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利落健劲的身影所吸引。他不同于祖父的深沉和父亲的温厚,也不同于大哥的阴柔和二哥的儒雅,他提缰催马开弓搭箭的身影,是祖父一直追念并极力勉励宗室子弟恢复的,那属于女真先祖们的果敢与阳刚。

    彼时的她,已出落成娴淑贞静的娉婷少女,身为明德、孝懿两代皇后正室嫡出,身份尊贵却谦恭孝敬、端和勤俭,贤名美誉响彻京师,是父母兄弟的骄傲,闺阁女儿的楷模。所有关于他的情愫,她都深深藏在心底,寻常相见时,只礼貌地欠身,客客气气地道一句“表兄好”,然后收到他同样端端正正的一句“四公主好”——她告诉自己这便已足够。

    不知足又能如何?她一直都知道,贵戚子弟的婚事向来是拱卫联姻,宗室公主的归宿多半是下降功臣,他和她的婚姻都担负着家族赋予的使命,从不容许情爱从中作梗。

    风暴来得那样快。他一家受到逆王牵连,顿时从炙手可热变成岌岌可危,她还没从担忧中缓过劲来,便被二哥完颜璟叫到了承华殿。

    “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地道,用最沉痛的语气说着最意外的喜讯,“朕要将你……许嫁仆散安贞。”

    “朕有朕的苦衷。”二哥将她的震惊理解为不愿,遂细心向她解释,“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继承大统,叔伯们以为我乳臭未干,一个个觊觎大宝,意图谋反。这次不止郑王,连长乐姑母都帮着逆贼出谋划策,着实叫朕胆寒。逆王一共就两个亲妹子,罪人长乐及驸马已经伏诛,另一个……现在还杀不得。”

    看着二哥温雅俊秀的面容变得阴鸷可怖,她顿时从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来。“仆散揆毕竟不曾参与谋反,若就这样杀了,朕岂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职赋闲,也非长久之计,眼下天德军无人,仆散揆是最合适的人选。逆王想把嫡女许配给他的长子,这倒是提醒朕了。”说到这里,他走近握住她双肩,无奈地道:“昭齐,朕就你这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除了你,朕还能相信谁呢?”

    “你嫁过去,既是安抚,也是警告,”二哥继续条分缕析,“从此不会再有人敢拉拢他们来对付朕,他家儿女由你教养,也不会来动摇社稷。还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怼,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你定要及时告诉朕……”

    于是,华庭花落,御苑水流,权谋在脂描粉绘之后变成圣明天子不计前嫌的殊荣恩宠。揄翟翚雉、绶佩钿钗,合卺交杯、红烛锦帐,她在悲喜交织中成为他的妻。
    -

    疏远隔阂皆在预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到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断绝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无力为他遮挡朝堂上的风刀霜剑,便竭尽所能地为他打理府中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带着异心和任务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倾心吐胆地赤诚相待;只要能这样长久地陪伴他,尽可能地保护他,这便已然足够。

    重阳宫宴上,他坐如针毡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没想到竟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向来不擅言辞,更不会海誓山盟地私言蜜语,情到深处也不过低唤一声“昭齐”,再无别话。她也是一样不惯表达,扇枕温衾地侍奉婆母,尽心竭力地教养孩子,井井有条、温暖和睦的济国公府便是她爱他的方式。

    漫漫九载,她与他互相搀扶着在无尽的黑暗中风雨同舟,从冰释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贫瘠泥泞中浇灌出美丽坚韧的九华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撑着他脚下艰难的前路。

    丁忧毕,他在九年赋闲后终于被放了外任。临行前,他不舍地揽紧她,柔声低唤:“昭齐”,她依偎在他宽厚结实的怀抱里,一声声静静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跃动着她的名字。
    -

    她从未想到过,他的第一封家书竟会是内侍送来的。“长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内侍带着谄媚又阴沉的假笑,“这样既全了陛下的礼义,也成就了长主的忠心,岂不两全?”

    “陛下这是何意?”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质问二哥,“九年了,他安分守己,从未起过异心,陛下为何还是苦苦不肯放过?又将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的道理,你身为公主,却心向着一个外臣,对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导么?!”

    “这如何一样?”她气结,极力抗辩,“雍纠是要杀祭仲,可阿海对陛下一片忠心……”

    “忠心?”二哥忽地笑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尽说孩子话。海陵王对熙宗皇帝不忠心么?翁翁对海陵王不恭顺么?郑王当初对朕何尝不是百般奉承?‘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她极是屈愤:“既如此,陛下不如……”她本想说“不如免了他的官职”,却突然想到他的不甘。

    他一直渴望着建功立业,与父祖们一样驰骋沙场,那六年的尚衣郎生涯是他最屈辱黑暗的梦魇,三年丁忧他时常苦闷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果二哥真的如她所请,免去他好不容易熬到的官职,他会高兴么?他会甘心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闲散驸马,与她平淡相守,庸庸终老么?

    念及此,她强自咽下意气之语,面无表情地跪在二哥脚下,双手呈上他的家书:“既如此,陛下不如亲自拆看,当知臣所言非虚!”

    几日后,御前近侍才迤迤然送回那书信,她颤着手从破损的火漆封口中取出信纸,看到他遒劲的字迹工工整整地打头写着“昭齐吾妻如晤”时,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此后的三四年里,他的每一封情深意长的家书,都由二哥先拆看,她无法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屈辱和愤怒,只能在回信中满满地附上关怀与思念,妄图以此来平复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泰和七年,因为公爹的故去,他终于被一道圣旨调回京师。

    安葬完公爹后他再度揽她入怀,双臂紧紧环住她,低语道:“昭齐,我如今只有你了!”她心中的愧疚和慌张几乎无所遁形,在麻衣孝服的遮掩之下深深战栗。

    二哥崩逝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提心吊胆地害怕又要做伤害他的事。他有心要补偿分隔千里的数年时光,待她愈发温柔,琼章见了便笑她:“都是我那两盆菊花送得好,姐姐怎么谢我?”

    “都这么大了,说话还是没个规矩。”她爱怜地嗔道;他听见了,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侧首对小妹玩笑道:“我和你姐姐就谢你一个驸马吧!”

    没过多久,琼章出了事,她急得六神无主,他紧紧揽住她,温热的大手缓缓抚着她的背脊沉声道:“别怕,万事有我。”

    宁儿出世后,他陪她一同进宫探望,回来后,期期艾艾地拉着她低道:“要不……先不喝那药了吧……咱们再生一个小丫头,好不好?”她一怔,他随即疼惜地揽她入怀,笑道:“罢了罢了,太伤身子了,咱们多疼疼宁儿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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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宁元年,胡沙虎弑君作乱,挟大哥登基,大金不满百年的历史上又添一笔兵祸。他踌躇满志的领兵为将,却是她新噩梦的开始,大哥竟比二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命她时刻监视他的交际与动向。

    她明白,在胡沙虎和术虎高琪的阴影里,大哥已无法相信任何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她的辩解在大哥眼里只是欲盖弥彰。因此,她只能继续服从,祈盼着大哥能从一次次平常无异的结果中放过对他的猜忌。

    她亦明白,这一切被他得知后的结果是什么,最坏的结果自然是他冲冠一怒,那最好的结果呢?她不敢奢想。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不知道他从何得知、所知几何,但她清楚他已知道了自己对他的背叛。他是那样刚烈豪迈的男子,做不来那套宗室中惯用的假戏虚文,愤怒和悲凉早被他明明白白地写在不再凝视她的双眼里、不再揽住她的臂弯里和不再为她敞开的怀抱里。

    福慧劝过她:“长主不如就服个软,向都尉认个错吧。”她无奈地摆摆手:“哪有这样简单。”他万一闹将开来,被大哥得知呢?哪怕勉强按捺住气性,也免不了会在面君时露出端倪。与其令他置身险境,不如由她来承受他的怒火——至少,只要她保持若无其事的微笑,他便抹不下脸来质问她——那她便能保住这现世安稳。

    贞祐二年,他率军往山东平乱,她整装随皇帝迁都。年末回师,他不喜爱汴京的新府邸,常在外流连着不肯回家,她苦笑着想:他不喜爱的并非这座府邸,而是她吧。

    他一反常态地与她亲近起来,令她十分忐忑,果然,车到中途,他便笑着向她发难。她艰涩地思索着,不知他究竟了解多少,自己又应该袒露几分,算起来,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沾满了权谋算计,她竟不知该从何辩白。

    最终,他竟放过了她,只是开口要一个妾室,她如释重负又倍感心酸。在她怀着九华的时候,在他被放外任的时候,她也曾主动提议要为他纳妾,都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然而现在,他终究改变了心意。

    湘兰第一次拜见她的时候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她却在看到湘兰的第一眼时就明白了他的选择。那是个多美丽的女孩,清透见底、柔弱无依,视他为从天而降的英雄,满心都是崇敬、仰慕和依赖,她的身世低微正是他所需要的、迥异于妻子尊贵身份的最好的慰藉与补偿。于是,她露出和善的微笑,拉着湘兰的手温言道:“果然是我见犹怜。不必拘谨,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景行不满父亲的专房之宠,她严词训斥:“庶母也是你能议论的?这就是你为人子的礼仪?!”弘毅心疼母亲所受的冷落,她倦怠地摆首:“我和你爹爹二十年的夫妻,湘兰和你们一般大小,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九华默默半晌,低声道:“我真怀念小时候,在燕京……”她神色一黯,转瞬恢复了端庄大方的常态,微笑道:“那时候你爹爹郁郁不得志,有什么好了?如今好容易大展襟抱,你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她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空帷寂寞,并自觉地与他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得到新欢的补偿,不再愤恨她的背叛;她极力善待他的爱妾,弥补对他的歉疚。她与他避而不见,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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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慧忍不住劝她:“长主这是何苦?依奴婢看,都尉纳妾这事就是跟您赌气,您对戴娘子越好,他越下不来台,愈发生分了。倒不如使个性子撒个娇,都尉定能高兴些。”

    “怎会呢?”她疲惫地微笑,用脂粉遮去憔悴的痕迹,“妒忌争宠、妻妾失和是家门败亡之始,内宅安宁他才能后顾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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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兰照旧定省,她无奈地笑叹道:“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了些,还怕我会故意陷你于无礼么?”湘兰连忙摇头,嗫嚅半晌,犹豫地低声道:“我若不来,怎对将军说起您每日起居呢?”

    “怎会呢?”她一怔,“他向你问起我?”

    湘兰怯怯地摇摇头:“那倒没有,可是他……”

    “你多心了,”她温和地打断道,拉起湘兰的手恳切地道,“今后莫要再提起我,免得惹他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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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和您吵架了么?”九华担忧地问,“我方才正遇着他出去,他气得脸都青了,又很伤心的样子。”

    “怎会呢?”她长叹一声,“你小姨殁了,你爹爹心里难受得很,他一直把你小姨当亲妹子看待。”

    “既这样,您为何不安慰爹爹?”九华更加担忧,“他刚才那样生气,是气您到这个时候都不肯留下他,还赶他去找戴娘子。”

    “怎会呢?”她哑然失笑,“我和他一样伤心,两个人愁眉相对又有何益?戴娘子是他心爱之人,定能让他高兴些。他生气,是恨苍天不仁,竟教你小姨红颜早逝。”
    (六)湘君

    完颜宁唏嘘不已,捶床顿足道:“我真悔!昨日来求手书时,就该拉着您一起去的,这些话您要是对姨父说出来,他便不会去得那样遗憾。”

    邢国长公主仍是恍惚微笑:“不怪你,原是我无颜见他。”

    “姨母,您还不明白么?”完颜宁蹙眉长叹,“姨父开始时是生气,可后来早就想明白啦,只是和您生分了,又不清楚您的心意,不知道该怎样和好。我瞧福慧姑姑说得很是,您若是向他使个小性子,或者哭一场,他有了台阶下那便好了。”

    邢国长公主苦笑道:“我负了他,只消撒个娇便好了?”

    完颜宁更加叹息:“您何曾负过他?那些事都是先帝和陛下逼着您做的,他冷静下来之后也就想明白了。陛下猜忌,他一直都知道,也不会难过,只有您不信他,他才会伤心生气。您那时候就该告诉他的,否则他又怎知您一心向着他呢?”她顿了一顿,又轻轻握住姨母的手,柔声道:“您夹在陛下和姨父中间,两头受气左右为难,又想尽力保全他们君臣之义,只好舍弃自己。只是您这样委曲求全,反教姨父误会您无情,他后来和您生分,倒不是为了陛下教您做的那些事,而是以为您不在意他了。”

    邢国长公主极是惊讶,哑然道:“为什么?”完颜宁叹道:“您若在意姨父,又怎会护着戴娘子宠擅专房,还成天躲着不见他,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又把他往戴娘子那里赶。这在旁人眼里是贤德大度,在他看来,却是您不在意他、不要他了,甚至是和陛下一样疑心他,所以冷待他。他哪里知道,您是以为他厌弃您,怕惹他烦恶,这才忍泪吞声自甘退避。”

    邢国长公主闻言,眼中慢慢泛起泪光,颤声道:“怎会这样呢……我自小读书,爹娘便告诉我,妒嫉怨恨乃女子德行之大亏,为人妻子应当善待妾室平衡内宅,不可争风吃醋叫夫君心烦……我……我做错了么?”

    完颜宁到底未经情事,一时也答不上来,思索了片刻,才沉吟道:“这话倒也没有错。不过我想,许是您和姨父的情分不一样。明德皇后早逝,世宗皇帝便一生不立皇后,姨父心里待您也是这样。只是戴娘子毕竟是他自己娶进来的,他自顾自伤心生气,却什么都不肯说,又赌气宠着戴娘子,那您又怎会知道呢,所以这事也不可全怪您。”

    邢国长公主只是神思恍惚地怔住了,一时凄凄微笑起来,竟比号啕大哭更显悲戚。完颜宁心下暗叹道:“难怪书上说‘亲极反疏’,我原先不懂得,竟然真是这样。姨父姨母正是彼此太过爱重,这才患得患失、当局者迷,都还以为是对方变了心,哪里晓得全是误会。”

    邢国长公主怔忡微笑着,脸上神色十分平静,柔声道:“宁儿,多谢你,总算教我明白了。朝闻道……”她似觉不妥,又轻轻抚了抚完颜宁柔嫩的脸颊,慈爱地道:“你和琼章一样,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愿你将来能有个好归宿,莫要像琼章和我这样。”完颜宁一惊,顿时想起昨日仆散安贞亦说过这样的话,心头愈发恐惧,紧紧拉住她道:“姨母别这样想。我母亲一生无怨无悔,您待姨父更是情重,我将来……”她有些不好启齿,但终究低声道:“我不敢奢望,能有这样的情缘。”

    邢国长公主微笑道:“我如何比得上琼章。从前,我还怪她纵情任性,现在才知道,我自己才是真糊涂,她比我明白多了。”

    那时候小妹已积郁成病,自顾不暇,却仍依依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姐姐和姐夫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何生分了?”她不忍小妹病中费心耗神,只得掩饰微笑:“没什么。许是这几年他常征战在外,所以生疏了。”琼章疑惑地看了她片刻,最终叹道:“姐姐不愿对我说就算了,只是你有什么心事,都要告诉姐夫才好。我与赵郎没有这样厮守终老的福分,只愿你和姐夫能恩爱不移,千万别为了旁人小事生分了。”

    完颜宁听罢,唏嘘道:“我母亲本想居中调停,只可惜重病在身、有心无力;大哥哥和福姑姑终究顾忌尊卑,不好置喙太多;戴娘子也有意劝和,可偏偏她又那样柔善,您和姨父都怜惜爱护她,结果适得其反。所以这事也是天意捉弄,实在不能归咎于您,您千万不要过于自责了。”

    邢国长公主点点头,起身吹灭几盏烛火,柔声道:“夜深了,快睡吧。”完颜宁如何敢睡,紧紧抓着她一条枯瘦的臂膀不肯放,邢国长公主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将甥女轻轻搂在怀里,温柔地拍抚着,梦呓般低道:“小宁儿,别害怕,好孩子,快快睡……身康健,早长成,永福寿,长安宁……”

    完颜宁毕竟年少,加之连日奔波劳神,又兼伤心悲痛,精神体力早已不支,不一会儿便抓着邢国长公主的手臂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是不安,接连梦魇,一时梦见邢国长公主慈爱地抚着自己微笑道:“若我那时候有个女儿,也该这般大了……”一时又梦见她歉然道:“宁儿,求你多看顾纨纨,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完颜宁心中害怕,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待要喊流风她们,竟突然发觉自己被关在死牢之中,四壁高墙,森然可怖,铁窗外更有千军万马的喊杀声渐次逼近。她骇极,尖叫着醒了过来,这才发现邢国长公主已不在床上,自己手中紧紧抓着一件褙子的袖管,再定睛一看,那件褙子正是邢国长公主昨日所穿。

    侍女们听见她的尖叫声,一个个揉着眼睛跑了进来,完颜宁猛地跳下床,抓着流风急道:“长主呢?”流风愕然道:“不……不曾见到长主出去……”

    完颜宁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而起,不禁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漆黑一片的天幕中隐隐透着些青光,正是残夜将尽的黎明时分,没想到自己一闭眼竟睡了这么久,她心中愈发焦急,厉声道:“快去找!去仁安殿,去雪香亭,务必要找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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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宁最终找到了邢国长公主。

    她疾奔到雪香亭时,内侍们正从照影池里抬出一个人来,那女子湿透了的单衫紧贴在身上,少穿了一件褙子,似是在睡梦中突然被无常的命运卷落到池里,连脸上沉静安宁的睡容都未有变化。

    完颜宁颤抖着将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件褙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再忍不住,跌在地上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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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国长公主“急病”而薨后,皇帝命睦亲府会同礼部一同治丧,设殡所于玉清殿,并亲拟了“庄献”二字为谥。翰林院的诔文更是骈四俪六字字珠玑,极尽赞美庄献长公主近乎完美的德行与她孝顺、端敬、贤良的一生。她的丧仪一如多年前她的婚礼,在天子的授意之下显得格外盛大而隆重。

    由于仆散安贞的“谋反”,皇帝并未允准济国公府中人参与理丧,也不许纨纨以庶女的身份执孝节,考虑到庄献长公主三子俱亡,皇帝特命兖国公主为姑母行孝女之礼。

    完颜宁一身重孝,缓缓走进仁安殿,双膝跪地,以手加额,向皇帝郑重行礼。

    “宁儿?”完颜珣讶然,“你不在玉清殿守灵,到这里来做什么?”

    完颜宁静静地道:“臣特来为姑母求陛下恩典。”

    皇帝皱眉道:“你说。”

    “臣听闻,陛下命礼部和司天台给姑母挑选园寝,因此前来恳求陛下施恩于姑母,许她与姑父同茔合葬。”

    皇帝怫然作色:“胡闹!仆散安贞是谋反逆贼,你要你姑母无室无椁、无奠无祭,陪他一起埋在荒郊野外么?”

    完颜宁藏在孝服大袖中的手指紧攥了起来,依旧静静地道:“臣闻《礼记》曰‘周公盖袝’,又有‘孔子既得合葬于防’,《诗经》中更有‘谷则异室,死则同穴’之语,可见夫妇合葬乃人伦之常。无论姑父所犯何罪,终究与姑母是结发夫妻,请陛下开恩,莫使姑母在九泉之下再受夫妇乖离之苦。”

    “夫妇?”皇帝冷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仆散安贞背义忘恩,与你姑母早就形同陌路,还有什么夫妇情义?朕本想将你姑母附葬在先帝道陵,只可惜涿州已陷于蒙古之手,不得已才另选园寝,此事朕自有安排,你小孩子家不必过问了。”

    完颜宁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跪禀道:“陛下关爱,臣替姑母先行谢过。只是照影池水深不过三四尺,姑母竟会因此暴病而终,此中情由,还望陛下三思。”

    “大胆!”皇帝大怒,“你是想说,她是为了那反贼殉情么?!”他一眼瞥见潘守恒上前似欲劝解,便喝斥道:“你出去!”待殿中内侍退尽后,又对完颜宁道:“朕知你十分孝顺,只是你年纪还小,有许多事都不明白。你姑母遇人不淑,实在可怜,朕不能再将她草草下葬了。”

    完颜宁一怔:“臣从未听说过姑母与姑父有任何不睦,这遇人不淑四字,实在费解。”

    皇帝叹了一口气,恨声道:“你姑母贤良淑德,自然不会毁谤丈夫。只是……哼!她与仆散安贞患难与共二十年,情深义重莫过于此,可恨那反贼一旦手握兵权,便立刻翻脸无情,流连酒肆、冷落发妻,纳妾专宠、厌弃糟糠,整个国公府何人不知?!俗话说‘投鼠忌器’,他敢这样作践你姑母,其实是在指桑骂槐,藐视先帝与朕,实在辜负皇恩!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要让你姑母与他同穴而葬么?!”

    完颜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下大叹道:“苍天!我竟不曾想到!陛下只看姨父起复为将后便冷落姨母,自然以为是他恃权恣肆,轻蔑君王,难怪要论他谋反了!只是个中内情,如何能对他分说清楚,这便不好办了。”

    最终,庄献长公主被安葬在汴京城东夷山之下,梓宫入室之日,十里素幡一片卒哭,皇帝遣皇太子执绋,兖国公主扶柩,睦亲府主持虞祭,庄严肃穆,极尽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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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丞不胜惋惜:“怎会这样呢,半辈子的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府里有人监视,到了枕边,还不能说实话么?驸马爷也忒意气了,公主不说,他就不能问么?”九娘叹道:“大长公主自出降的那一天起,就对仆散都尉深怀愧疚,到后来事发,也自以为罪孽深重,应有此报,想都不敢想能求得都尉的宽谅。至于都尉……”元好问叹道:“这也难怪他,‘至亲至疏夫妻’,夫妇间一旦生疑,倒比朋友手足更隔阂几分。”他想起昔年与仆散安贞相交之情,不由黯然神伤,心道:“我从前也和良佐谈论过此事,我误信人言,而他虽不知真相,却抵死不肯相信仆散将军负心忘义……唉,论推心置腹,信义不疑,我不及良佐的万一。”

    回雪若有所思:“娘,做皇帝的人,都只盯着自己的宝座是否稳固,南朝的宋高宗是这样,金朝这位——是宣宗么?他也是这样。”九娘苦笑:“是啊,金国历来多兵变,世宗、宣宗、海陵王都是挟兵势登基的,熙宗皇帝也是被太祖太宗两派宗亲大将相持架上宝座,章宗皇帝是唯一一个顺顺当当继位的,御极后尚且百般猜疑,更何况是被胡沙虎和术虎高琪吓坏了的宣宗皇帝呢?仆散将军既出身高门,又为外戚近亲,军威高著就是怀璧其罪,而且……此事还有其他原因。”

    回雪愕然:“还有?”元好问道:“我也曾听过一个说法,南征劳民伤财,却没刮到宋国一分银子,宣宗皇帝恼羞成怒,把一肚子气出在南征统帅——也就是仆散将军身上,是这样么?”九娘叹道:“我听到的,倒是宣宗皇帝为平民怨,将南征之过推到仆散将军一人身上。孰是孰非,现在也说不清了,元先生将来写这一段,恐怕要多费些心思。”
    【第五章】双阙峥嵘

    月光来,且徘徊。何用东升,西没苦相催。

    ——元好问《江城子?二更轰饮四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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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刲肤

    兴定五年秋,红袄军余部听闻仆散安贞已死,纠集残兵再度作乱,皇帝命林州、怀州行府派兵邀击。结果还未等来平乱的捷报,便受到来自宫中的致命一击:

    冬十月,皇太子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朝宗遇疾,太医侯济、张子英奉命医治,不料朝宗服药之后便觉瞑眩,随后竟不治而夭。

    完颜珣本非孝懿皇后亲生,只是在生母刘氏死后由嫡母收养,自小与嫡出的章宗皇帝、庄献长公主一同长大。故而他一直以偏房庶出为憾,最是看重嫡孙,得知噩耗后几乎晕厥。皇后王氏更是疼爱朝宗,听闻皇孙夭折,顿时肝风发作,抽搐倒地不省人事。

    帝后年近花甲,这一病随即激起前朝后宫千层浪。英王携长子讹可日日守在皇帝病榻之侧,亲侍汤药,他的母亲真妃庞氏则趁皇后重病之际掌理后宫,隐隐有把持大内之势。

    与之相对,皇太子与太子妃除了循规蹈矩地办理朝宗的丧事,以及按时定省父母之外,并无其他举措。太子甚至时常出宫,一去便是半日,对照之下英王更显侍疾殷勤。

    数日后,皇帝病势好转,神志清醒且能靠坐言谈,完颜宁循例定省问安时,他正斜欹着软枕与完颜守纯低声交谈。

    完颜宁脚步轻捷,又不饰环佩,步履间悄然无声,走到重帷相隔的门外时,恰听到皇帝叹道:“……四妹她,到底怨恨朕害了她的孩儿,所以……”

    她大惊,停下脚步悄悄立在门外,只听英王恭顺地道:“既这样,爹爹不如许表弟们一些身后恩荣,也好教姑母安息。”皇帝不悦道:“这如何使得?红袄军复乱,朝野中已有不平之声,若再施恩给九华他们,愈发叫人猜疑仆散安贞有冤。”英王唯唯称是,连连告罪自己思虑不周,又提议道:“爹爹何不加封姑母,再将姑母贤孝德行广刊于世,命宗女宫人乃至天下臣民学习效仿,姑母泉下有知,想来也会觉得欣慰。”皇帝不答,似陷入沉思。

    完颜宁心下惊疑,忖道:“听陛下的意思,是疑心姨母怨魂不散害死朝宗,他本就迷信鬼神,又对姨母有愧,这样想也不足为奇,可二大王为何不劝,反而顺着引着他怪力乱神?”她正思索,却听见有内侍脚步声渐近,连忙放重步子走进门内,向皇帝行礼问安。

    完颜宁一礼甫毕,门外那内侍便端着托盘躬身上前,请皇帝服药。守纯驾轻就熟地拿起药盏准备侍药,却不料皇帝沉吟道:“宁儿,你来。”

    完颜宁并不惊讶,心念电转间早已明了,庄献长公主生前最后亲近的人便是自己,皇帝心中不安,想藉此得到一些安慰。她不动声色地走上几步,礼貌地从守纯手中接过药盏,以银匙轻轻取了一勺,正待送入口中尝药,却闻到药中有隐隐的腥气。

    她习香已有数年,嗅觉与司饰内人一般,较常人更为灵敏,因此立刻变了颜色,跪下沉声道:“陛下,汤药有异。”然后便将缘故说了。

    殿中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守纯端过药盏来喝了一口,疑惑地道:“这药……和前几日的一样啊。”然后突然顿悟,惊叫道:“莫非……爹爹的药从前几日起就被人动了手脚!”

    皇帝气得发抖,颤声怒道:“给朕查!尚药局、御药院、太医院,一个个给朕彻查!”

    不一会儿,御药院都监便跪伏在殿前,自认死罪,涕流满面,拼命磕头。守纯抢上前厉声喝道:“你胆敢谋害君上?!”

    那都监抬起头来,额破血流地哭道:“陛下,微臣怎敢谋害天子。这药中所加并非毒物,是……是人血啊!”

    守纯皱眉冷道:“为何要加人血?是太医开的方么?”

    都监诚惶诚恐地禀道:“太医并未如此开方,是,是……”他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与额血一起流下面颊,其状甚惨。

    守纯愈发凌厉,痛喝道:“是谁指使你?!”

    完颜宁冷眼旁观,渐觉出些门道来,静静地立于一侧,等那都监的回答来证实自己的猜测,果然听他哭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说,古之圣贤侍奉尊亲疾病时,皆以血肉为药引,上天怜其心诚,便会施恩于尊长,使尊亲痊愈。太子虽有孝心,但身为国本不可损伤,她便代夫行孝,割肤入药,只求陛下早日康复。”他抬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纯和愕然动容的皇帝,又补充道:“不止是陛下的汤药,皇后娘娘的汤药里,也加了太子妃的血肉,太子妃说,陛下和娘娘如同乾坤日月,须得双双痊愈才能福泽天下,恩遍万民。”

    守纯回过神,嘴唇一动似欲驳斥,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见他不断点头,一时倒也不好逆拂圣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遣内侍召请太子妃。

    片刻,徒单氏来到殿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叩安,又自请惊动尊长之罪,皇帝和蔼地摆手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了,这样的孝心为何不教朕与皇后知道?”

    徒单氏依旧一脸恭敬:“臣但求陛下与娘娘圣体安康,若此份内之事被众人知晓,万一神明误以为臣有意沽名,而不愿施恩于尊亲,岂非臣之罪过。”

    皇帝不料她竟纯孝至此,十分感动,侧首对潘守恒道:“去叫宁甲速[1]来。”完颜宁见机,上前几步搀扶太子妃起身,徒单氏温婉地握了握完颜宁的手,柔声道:“多谢妹妹。”

    守纯见势不妙,皱眉想了想,又笑道:“太子妃孝心可嘉,只是不知这人血与药材有无冲撞相克,太子妃可曾问过太医?”

    完颜宁心下好笑,皇帝指着御药都监道:“你说。”那都监便叩头道:“太子妃体质平和,人血更有大补之功,养五脏、生气血,并无相刑相克,请陛下明鉴。”

    正在此时,殿外内侍来报太子到,皇帝忙道:“快叫他进来。”

    说话间,完颜守绪已稳步行至殿中,恭敬地对皇帝行礼如仪,皇帝对他笑道:“你也是,静英不说,怎的你也不告诉一声,今日若非宁儿心细,朕怎能发觉她一片孝心。”守绪洵然正色道:“臣只求爹爹和孃孃能早日康复,知不知道又有何妨。”皇帝闻言愈发欣慰,又问他这些日子在宫外做什么。守绪跪禀道:“臣闻红袄军又起,宋人也复攻黄州蕲州,眼下正值用兵之际,臣不敢以一小儿之殇牵动心肠,所以同枢密院各位相公商讨,另建一支新军。”皇帝一愣,还未答话,守纯已冷笑道:“新军?眼下军中士卒职位虚悬,甚至不足半数,殿下哪来的兵源组建新军?”

    守绪不理他,道:“爹爹,这些年国中处处用兵,壮年男子实在匮乏,所以臣斗胆,与诸位相公商议了,将南逃来归又流落在外的回纥人、乃满人、契丹人、羌人与汉人组成一支新军,这样既可以补充兵源,又叫这些青壮男子有差可使,免得他们流落市井衣食无着,倒生出奸盗来。”皇帝一时未置可否,默不作声。

    完颜宁心中一动,垂下眼睑遮住眸光,浅笑道:“殿下,为何没有女真人?”守绪目光闪烁,微笑道:“妹妹说得很是,南归的女真男儿自然更加难得,必定是智勇双全的忠臣孝子。”

    皇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展眉道:“不错,极好!你现下收拢了多少人?”守绪答:“已有七百人了。臣已传令州府,想来再过一阵子,还会有更多兵源。”皇帝大悦,再三褒奖,又问新军可有名称,守绪笑道:“臣岂敢,但请爹爹赐名。”

    皇帝略一沉吟,笑道:“这些人须得好好教化,就叫‘忠孝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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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从纯和殿告退之时,已届酉正时分,时值初冬,天色早已黯成一团漆黑,内侍们提着宫灯候在廊下,等候各自的主上。

    完颜宁缓缓走在守纯兄弟身后,才出殿门,便听见守纯向守绪笑道:“殿下好福气,这般贤德内助,犹胜姑母当年,实在叫人羡慕。”守绪亦笑道:“二哥取笑了,我怎比得上二哥三子绕膝的福气。”守纯一哂,又对徒单氏笑道:“鬼神之说终究缥缈,殿下怎忍心叫弟妹自残肌体,去博一个虚无之念呢?”徒单氏仍是一脸恭敬温婉,柔声道:“只要陛下和娘娘能康复就好,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愿意去试试。”

    守纯正要讥诮几句,却不料守绪忽地笑起来,悠悠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那魂魄怨恨之说又从何而来?二哥怎的这般健忘,这就忘记姑母和朝宗了?”守纯脸色一变,紧紧盯着守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完颜宁惊了一跳,心下疑云顿起,隐隐猜到些首尾,只听徒单氏柔声道:“这样冷的天,你们兄弟何必站在这风口上说话,不如去东宫一叙,妹妹也一起来,好么?”守纯闻言,向完颜宁瞥了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好生厉害,今日若没有你,殿下一片孝心岂不枉费了。”完颜宁知他已将自己当做守绪一党,只是此刻也不好辩驳,便只浅浅一笑,却听守绪又忽然笑道:“这事说来也怪,怎的二哥日日侍奉爹爹汤药,竟不曾发觉——”

    他走近两步,贴着守纯低声道:“药中加了旁的东西。”

    守纯一僵,面颊微微抽动,再看向守绪的眼神中便添了些隐隐怵惕之色,强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及公主心细。”完颜宁见机,接口道:“当归川穹气味辛重,这倒怪不得二大王。我也是习香久了,鼻子才练得灵敏些。”守纯一看有台阶可下,忙笑道:“公主好风雅,非我辈男子可及。”说罢,便匆匆告辞而去。

    完颜宁亦向太子夫妇躬身告辞,徒单氏上前挽住完颜宁的手,柔声道:“妹妹去东宫坐坐吧,我近日也在学香,想请妹妹指点一二。”完颜宁忙道不敢,又推说夜来风冷,改日再去东宫拜望。徒单氏闻言,亲手解下氅衣披在完颜宁肩头,完颜宁吓了一跳,退后几步正欲婉言谢绝,却见守绪转身凝视着自己,目中似有深意,悠然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偕行——妹妹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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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疏月淡,寒风四起,数盏宫灯透出昏黄的光影,在瞑暗的琉瓦红墙间穿行。完颜宁任由徒单氏亲热地挽着手,沉默地走在重重帝阙之中,不自觉地想起半年前,自己亦曾这样与人挽手穿行在夜色笼罩下的内宫禁苑。守绪默默地打量着她,想了一想,忽然道:“妹妹可知金玉带之事?”

    完颜宁一惊,转瞬垂眼低首,沉静地道:“听人略提起过,只是事涉朝政,臣不敢细闻。”

    守绪失笑道:“我又不是皇帝,妹妹为何这般客气?我与你一样,既是儿,也是臣,你大可叫我一声三哥。”

    完颜宁愈发恭敬:“殿下友悌仁爱,臣心中敬服,如同事君,岂敢逾矩。”

    守绪笑了笑:“也罢,妹妹向来得姑母教导,最是稳重知礼的。”他略一顿,又突然道:“姑母可曾与你说过些?”完颜宁心知他指金玉带之事,便轻轻摆首,淡淡道:“许是因臣年少,姑母并不曾提起。”

    守绪点点头,低声道:“今年五月间,二哥曾两次去过济国公府,见过姑母。”他瞥见完颜宁面不改色,又和言道:“妹妹若不信,问过福慧便知真假。”

    完颜宁忙笑道:“臣怎敢怀疑殿下。二大王身为晚辈,去看望姑母也是常情。”守绪叹道:“哪里是探望,他这一去,分明是催命去了。后来尚书省告发姑父,姑母竟也出面指证,此事实在有悖常理。”完颜宁想起庄献长公主曾对景行说过,皇帝以告发金玉带之事换他性命,这时听守绪重提此事,也觉疑窦丛生,只是当时惊痛之下未及细想:若皇帝要坐实仆散安贞谋反,以受贿内侍告发即可,根本无需教庄献长公主知晓;万一长公主心向夫婿,或者被侍从知晓密报仆散安贞,岂非节外生枝徒增风险。

    守绪见她垂首不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情来,又低声道:“妹妹冰雪聪明,想来也是不信的。姑父要行贿内侍,金银珠宝送些什么不好,为何要送一条内侍根本不许佩戴的玉带?”

    完颜宁猛然震惊,脑中电转道:“不错!怎的我竟未想到?!国朝仪制,宫人内侍禁用玉饰,姨父岂有不知?看来此事多属构陷,只是他为何竟不曾提起?是了!他因姨母作伪指证,心痛难禁,更不愿与妻子相互攻讦攀咬,所以半字都不愿提起,亦不作辩解,宁肯平白担下贿赂近侍之罪。”

    思索间,三人已行至东宫门外,完颜宁低头停下脚步,守绪察觉,侧身对完颜宁正色道:“我知妹妹不愿走进这道门,只是我与你一样,想为姑父姑母伸明冤枉,想重振大金铁骑的威名,想收复燕京重谒山陵,想重拾这满目疮痍的破碎河山,想安抚在战火中病馁悲号的苍生百姓……妹妹,既然你我殊途同归,又何妨一路偕行?”

    完颜宁眼睑微微一动,恭谨地道:“殿下雄才伟略,臣无知女流,怎能与殿下相比,实在惶恐。”

    守绪不料她竟仍装聋作哑,语意一顿,徒单氏立刻柔声道:“妹妹还小,又是女孩子,哪里知道这些,今日原是我请妹妹来品香的,咱们走吧。”说着,便挽住完颜宁往门里走。

    完颜宁亦微笑,向徒单氏轻轻颔首,清晰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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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徒单氏常与完颜宁一同品香,或叫来尚服局司饰内人教授合香打篆之法,有时遇着守绪回来,总会说几句军政之事,多半是蒙古犯潼关京兆府、红袄军劫掠宿州、西夏攻打仓谷、宋军克复蕲州火焚颍州之类的噩耗。完颜宁只默默听了,甚少说话,更不议论政事,守绪知她谨慎,也不以为忤。

    次年正月,皇帝改年号为“元光”,新春宫宴之后,承麟绕到翠微阁探望完颜宁,见她正在聚精会神地合香,不由笑道:“怎么我每次来,你不是在读书写字,就是调琴制香,亏得你是女子,若生作男儿,只怕金明池的柳树都要秃了。”

    完颜宁眼中微有笑意一闪而过,仍是沉静地道:“我在合兄长去年给我的宣和御制香。”承麟一怔,想起当日遇着庄献长公主的情景,心下也觉唏嘘。须臾,凝光奉上茶盏,承麟饮了一口,辨出是枣参茶,向她笑了一笑,凝光脸上立刻红涨起来。承麟笑道:“你家公主惜字如金,怎么你也学她?她不吭声就由她去,咱们说说话。”一边说,一边笑着瞥了完颜宁一眼,又问凝光这几日在忙什么,可做了什么新鲜点心,凝光既喜且羞,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又端来自己新做的蜜浮酥萘花,承麟尝过便赞不绝口,夸得凝光愈发羞涩。

    说话间,完颜宁已制成了香,将一粒粒香丸收在香盒里,又转身往博山炉里添了几瓣雪片似的龙脑,向承麟浅笑道:“劳兄长久等。”承麟笑道:“不妨。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年下要离京,所以趁今日饮宴来看看你。”他略一顿,又缓缓道:“听说……你近来常去东宫?”

    完颜宁颔首道:“是。太子妃颇好香道,常接我去研制香方。”承麟“哦”了一声,沉吟道:“我要往陕西去了,只怕有日子不得回京,你自己万事小心。”

    完颜宁点头道:“我明白。我只是个伶俜女子,不懂得国家大事。”承麟会意一哂,又问凝光:“这萘花酥还有么?我想带些回去给母亲。”凝光连忙答应着去了。承麟见房中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这鬼灵精不会卷到他们兄弟间去。”转而又爱怜地道:“不过,你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姑父姑母去了,可你还有我呀。我这个哥哥和陛……别人不同,最是疼妹子的,别害怕!”完颜宁望了他片刻,低道:“兄长,你多保重。”承麟笑道:“放心,我将来要亲自送你出降呢,自然要保重的。”完颜宁目光微瞬,低头淡淡笑道:“送一件礼物,或是派一个细作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承麟未料她对前途灰心至此,想到庄献长公主的遭遇,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转了话题叹道:“宫中凶险,外头也不太平,你可听说了么,蒙古连鄜州也打下来了……”

    完颜宁蹙眉道:“眼下咱们失了牧所,没了战马,对战蒙古自是极难。还有南边……”她叹了一口气:“嘉定议和之后,两国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了……”

    承麟点头道:“是啊。百姓对此怨声载道,可恨如今言官也只会粉饰太平了。”完颜宁道:“宋人本来安分,偏偏咱们好端端地背盟弃约,如今倒好,时时开战,牵制着不少兵力。”承麟低声道:“你可听说了么?姑父就是为这个死的。”完颜宁大惊:“什么?”承麟悄声道:“我也是听大哥哥说起,姑父南征虽是胜了,但终归得不偿失,非但没补上蒙古杀掠的缺口,还白填了许多军费进去……陛下杀他就是为平民愤,息朝议,将南开宋衅的罪责归于他一人身上。”完颜宁惊怒异常,还未及说话,便见凝光已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便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按下不语。

    承麟亦重新添了笑,转身逗凝光道:“古有陆郎怀橘遗母,今有我提酥奉亲,实在多谢你啦。哎,将来也不知谁人有福,能天天吃着你做的点心——嗯,想来那人定是——你家都尉!”凝光初时以为他暗示表白,后来听他说到都尉,方知自己会错了意,更是羞愧无地。

    完颜宁心中好笑,暗忖道:“呼敦哥哥虽有才志,但到底未经风霜,身上总带着风流纨绔习气,将来只怕要受些磋磨。”

    [1]注:金哀宗完颜守绪女真名宁甲速。
    关于金哀宗皇后徒单氏刲肤尽孝的故事,详见《金史·后妃传》,结合金哀宗上台后她的遭遇,很是令人唏嘘……
    (二)山陵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纯借口侍疾流连内宫不肯回府,御史中丞师安石弹劾英王违背祖制夜宿宫禁,很快被王阿里以奉谕孝亲为由反驳,守纯反告师安石所劾不实,将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两党已势成水火。病中的皇帝闻讯后,下旨免师安石之罪,只以诏谕相责。

    十二月,皇帝病势愈发沉重,不能视朝,神志清明时便传召皇太子到近前,嘱咐道:“吾尝夜思天下事,必索烛以记,明而即行,汝亦当如此!”又诫谕英王不可崇饮:“汝乃惟饮酒耽乐,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与真妃庞氏日夜候侧,不肯暂离;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内问安,亦不许一人离开,大有率众对峙之势。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届弥留之状,知守绪与守纯各不相让,只得命众人皆出,唯余兖国公主与前朝资明夫人郑氏侍侧。守绪向病榻上的父亲叩首告退,又对完颜宁与郑氏深深一揖,缓缓抬头时注视着完颜宁低声道:“一切有劳妹妹……与郑夫人。”完颜宁只恭敬地敛衽还礼,郑氏四平八稳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当尽心竭力。”守绪又一揖,然后退后几步,转身而去。

    片刻间人群退尽,偌大的宁德殿一片沉寂,墙外的天地间呼啸着冰冷刺骨的腊月寒风,空旷的寝殿里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华的公主与白发盈颠的前代宫嫔,明灭不定的的灯烛给重帷叠幔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无尽的悲愁与杀机。郑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侧首对完颜宁低声道:“陛下似有话对公主说,老身先去外间等候。”

    完颜宁此前从未见过重病临终之状,心中有些害怕,缓缓上前跪在榻边,轻声唤:“陛下。”皇帝似无力睁开双目,唯有松皱的眼睑微微一动,喉咙中发出混浊的痰声。完颜宁见状,恐惧之感渐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无限悲凉,低声唤道:“舅父……”

    皇帝听到这一声,似是被刺了一下,面颊抽动,半睁开眼竭力聚起目光,艰难地断续道:“……天乙星……你要……国运……”完颜宁心下了然,沉静地道:“臣明白。臣虽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却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养,今生唯有竭尽所能维护大金国祚,方能回报陛下恩德与万千黎民的膏血奉养。”皇帝闻言如释重负,眼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目光复又涣散。

    完颜宁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唤了郑夫人进来,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会儿,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颜珣咽喉中咕咕作响,忽然又大咳几声,睁开眼睛哑声叫道:“太子!叫太子来!”说罢,口鼻中嘶嘶几声,虬曲的十指无力地软垂张开,整张灰败脸皮耷拉下来,就此气绝。

    完颜宁一怔,望着皇帝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凉,空荡荡地辨不出悲惧哀愁来。须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转顾郑夫人,却见后者容色淡定,静静地道:“公主暂请节哀,敢问公主作何打算?”

    完颜宁一凛,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虽然韬光养晦,一直不肯卷入夺嫡之争,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顶着“吉星降世”头衔,时局事态哪能容得自己独善其身?眼下形势紧逼,当真避无可避,必须在太子与英王之间选一个,一步行差踏错,便成万劫不复,新君绝不会放过,唐朝的上官婉儿就是前车之鉴。

    她自仆散安贞夫妇血淋淋的惨剧亲历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凉薄至此,君臣义、兄妹情在皇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加之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尘,谨小慎微,只求自保。今日被逼到这般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只剩冷笑自嘲:“我这条小命,原本就是捡来的,又有什么可惜?”只是她自幼熟读圣贤书,又受庄献长公主教导,自然不肯附逆作乱,当机立断决意襄助太子,忙低声道:“陛下遗命传召太子,我自当奉旨而行,咱们叫个可靠的人去传旨吧。”

    郑夫人微微颔首,补充道:“一个不够,还需多安排几个人,分前后去。”完颜宁又是一凛,心下很敬服郑夫人的周密,点点头道:“好,我这便去。”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说话声,听声音似是庞氏,完颜宁知她是为助英王夺嫡而来,心中一紧,已听郑夫人沉声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毕,果断地走到外间,正迎头碰上庞氏走进殿中。

    郑夫人早年间两次经历宫中变故,早已历练得十分镇定,当即对庞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时不便觐见,不如在暖阁里稍待片刻。”庞氏心中生疑,却也无法确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闯,只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阁门口,庞氏忽然发问:“公主呢?”郑氏知她已起疑心,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体弱,不能久支,陛下慈爱,让她去暖阁休息,此刻怕是已睡着了,娘子去瞧瞧她吧。”庞氏将信将疑地走进暖阁,忽听身后哐当一响,两扇门扉已合拢,她急忙转身开门,却听到门外金属咔嚓一声,原来已被落了锁。

    庞氏上了当,登时明白皇帝必已驾崩,此时不见完颜宁想来是已去皇太子处报讯。她大急,再顾不得许多,高声叫喊起来,尖利的喊声在静谧的深夜里尤为刺耳,殿外侍从听到她的喊声,立刻飞奔去报守纯。

    不一时,守纯带着亲随抢先赶到,进殿一看,只见八名奉御兜鍪甲胄、各持刀剑,肃然立在殿中,郑夫人在一旁温和地道:“二大王怎么来了?”

    守纯已到生死关头,开门见山地道:“圣上大行,夫人为何秘而不宣?又为何羁押本王的母亲?”郑夫人淡淡道:“圣上病中昏迷,何来大行?真妃娘子高声喊叫,老身恐她惊动圣上,只得请她去暖阁暂歇,哪里称得上羁押二字。”

    守纯知她在拖延时间,再不多言,带着随从便要硬闯,那八名奉御立刻举刃相向,寒光森然。守纯扫了一眼,不见一个素日亲近的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守绪在值守奉御上做了手脚,不由大恨,咬牙道:“你们听好了!爹爹命我灵前即位,继承大统,可传旨的真妃娘子却被人扣下了,现在我奉诏而来,奉命登基,如有阻拦者,视同谋反,诛灭九族!”那八名奉御年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有些犹豫,只见郑夫人冷道:“陛下只命老身与兖国公主守候在侧,几时叫真妃娘子传旨了?储君之位,贞祐四年便已落定,天下人人皆知。二大王莫要执迷不悟,此时带人离去,或许还可回头。”

    守纯冷笑,狠声道:“妖言惑众,格杀勿论!”说罢拔出佩刀便向郑夫人砍杀过去,恰在此时,殿外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伴着铁甲铮铮急促地逼近而来,听声音显是训练有素的雄兵,守纯大惊,又听一个清泠的少女声音一字一字地道:“陛下旨意,宣皇太子入内,现在殿下已在门外,请夫人开门。”

    守纯顿时慌张起来,命亲随立刻闩上殿门,郑夫人亦不阻拦,只沉声道:“陛下驾崩,命太子即日登基,主持后事。”门外完颜宁立刻应道:“太子领命,已率百官齐集殿外。枢密院诸相公在各处宫门,东宫亲卫军三万已在东华门内等候。”守纯听到这句话,登时心中一凉:“三万东宫亲卫军……我,我还有什么指望?”他知道大势已去,提刀的右手软垂下来。郑夫人答道:“殿内八位奉御郎君尽忠职守,护卫陛下龙体,不敢有失。”

    守纯听她二人隔着门一唱一和,似说书一般将宫中局势讲得明明白白,心灰意冷绝望之极,横刀意欲自尽,又颤抖着下不去手,想了一想,复又生出几分侥幸来,一边命人开门,一边对郑夫人和言道:“适才护母心切,冲撞了夫人,不知现在可否放了真妃出来?”

    说话间,殿外禁军已冲进来将英王及众亲随制住,并将英王绑缚着架了出去。皇太子完颜守绪缓缓步入殿中,双目直视前方,一眼都未看向守纯,径直走向里间寝殿。在他身后,完颜宁及枢密院、尚书省、殿前军、近侍局主事官员鱼贯而入,一同在皇帝榻前站定,而后齐刷刷跪下,放声痛哭起来。
    -

    元光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金宣宗完颜珣崩逝,皇太子完颜守绪柩前即位,并于天明后宣读遗诏,正式登基。次年正月,新帝改元正大,并大赦天下。

    随后,新帝论功行赏,因三万亲卫军实有鼎定乾坤之功,特迁总领移剌蒲阿为权枢密院判官,又晋资明夫人郑氏为鄜国夫人,郑夫人淡然道:“若非公主,老身早已成刀下之鬼,岂敢居功。”

    原来那一晚郑夫人应付真妃之时,完颜宁已从边门出去寻到宋珪与潘守恒,定下黄雀在后的计谋。于是她与宋珪佯装传旨,趁着夜色匆匆赶赴东宫,走出不远,果然被英王带进宫的亲随拦下。完颜宁心知一步跨出,再难回头,唯有拼死相助太子登上皇位才得保全自身,当即不遗余力唱作俱佳,对宋珪决然泪下道:“殿头速往中宫!我一死而已,不必理会!”那几名亲随闻言大惊失色,忙唤出埋伏在暗处的同伴羁押他们二人,另外几人则匆匆奔往皇后寝殿。潘守恒等待这番动静过后再赶往东宫传旨,一路上果然再无埋伏。守绪接旨后,又听闻英王与庞氏已占先机,即命东宫亲卫军总领移剌蒲阿领军三万驻守宫门,叩门得皇后懿旨,率众从东华门入宫,一路将守纯带进宫中的亲随全部诛杀。完颜宁获救后,立刻随守绪一同前往宁德殿,恰巧在守纯拔刀之际及时出言打断,避免了一场萧墙之祸。

    完颜宁听郑夫人归功于自己,忙道:“臣年幼无知,当日之事皆仰赖夫人,实不敢自矜有功。”新帝见她平日里若即若离,不料关键时刻竟对自己忘死效忠,心下极是满意,笑道:“夫人与公主俱有大功于社稷,何必自谦!”言毕,又依制晋兖国公主为兖国长公主,一应供给与大长公主等例,许议政之权,再赐皇子仪仗车辇。

    完颜宁吃了一惊,立刻下跪行礼,坚辞不受,新帝微笑道:“若有功而无赏,朕何以劝勉后人?”完颜宁拜伏于地,恭敬地道:“臣有一事,求陛下恩典。”新帝神色微微一僵,却仍维持着和蔼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温言道:“朕为大金天子,当以社稷为重;朕又为天下人之表率,当行大孝于先帝。”完颜宁妙目一闪,瞬间明白他语意所指——他揣度完颜宁所求之事或与父母有关,或与仆散安贞谋反一事有关,故而先抬出国家和孝道来,以绝完颜宁之请。

    完颜宁早知君心无情,从未指望过皇帝能以一言恳求而为姨父翻案,沉静地道:“陛下圣明。臣所求之事,也正与圣意相合。”她故意停顿,在新帝探询的目光中,再度缓缓启唇道:“臣想去问一问英王,为何不顾手足之情、君臣之礼,一意孤行,铸成大错?臣斗胆揣测,这或许也是先帝想问的。”

    皇帝思索片刻,忽地笑了:“好,你去问吧。”顿了一顿,又很是喜悦地褒赞道:“妹妹果然忠君体国,真是社稷之福!”
    (三)孺慕

    “是你。”守纯抬起头,冷冷地望着缓缓走到近前的白衣少女,眼中不甘、愤恨、疑惑、恐惧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变得软弱和含混,“你如今是新君的大功臣、好心腹,鲤鱼翻身,春风得意,来这里做什么?”他已被囚禁在近侍局数日,身边皆有护卫看守,自忖万无生理。

    完颜宁不理他的酸话,待禁军悉数退出后,命流风掩上门,沉静地道:“我得了陛下允准,特来请教二大王。”

    守纯眼中一动,想起夭折的小侄子,紧张地道:“你要……问什么?”

    完颜宁浅笑,目中似有不屑,转瞬又被悲凉所替,侧首对流风淡淡地道:“我已问到啦。二大王说,他自居年长为兄,才起了夺嫡的糊涂念头,现在十分后悔。”

    守纯听她言语中似有为自己开脱之意,于绝望中陡然生出希冀来,勉强稳住神,正色道:“公主这是何意?”

    “这样答不好么?”完颜宁浅笑反问,“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理由,合情又合理,二大王不满意?”

    守纯咬牙不语,过了片刻,瓮声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完颜宁笑道:“岂敢。我帮大王答了陛下的问题,所以也想请大王也为我答疑解惑,不知可否?”

    犹豫只在须臾之间,守纯很快便识时务地点了头,垂眼叹道:“你问吧!”

    完颜宁缓缓上前几步,低头直视他双目,清晰地道:“我想问二大王,金玉带之事。”

    “什么?”守纯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桩旧案,很快又反应过来,抬了抬眉毛故作洒脱地道,“没有这回事,全是假的。”

    答案早在预料之中,完颜宁攥紧了手指,克制地保持着沉静的语调:“既是假的,姑母为何会出面指证?以姑母的为人,断不会诬陷他人,更何况是自己的丈夫。”她停了一停,忽然笑道:“我听说二大王曾两次出入济国公府,莫非此事是大王的手笔?”

    守纯警觉地缩了缩,盯着她冷笑道:“你问这个做甚?若是想翻案,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完颜宁颔首淡淡道:“那是自然。陛下是孝子,怎会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彰父之过,教天下臣民都知道先帝冤杀功臣?”她幽幽叹了一声,低头道:“我问此事,不是为了翻案,只是想求个明白罢了。二哥,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真心待我好的人,也只有姑母了,若不问清此事,我实在难以心安。”

    她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若守纯咬死不说,自己也别无他法,诱之以利之外还需软下身段叫他放松戒备。谁知守纯听了她一番话,竟双眼发红,似是十分动容,片刻后,才低声道:“是我。我告诉姑母,爹爹痛恨姑父优待宋俘,怨怼君王,那次还带回数万青壮宋军,堪比曹操讨伐黄巾军时自充兵马之举,其心可诛。”

    完颜宁蹙眉道:“这话倒也不假,先帝确实疑心他带回宋军图谋不轨。只是姑母必定不会相信的。”

    “是。”守纯点头道,“姑母无论如何也不信姑父会谋反,我跟姑母说,不要贸然去找爹爹辩白,以免显得济国公府窥测圣意、欲盖弥彰,反而越描越真了。若有什么变故,我自会去告诉她的。”

    完颜宁恍然而悟:“难怪那时候流言纷纷,姑母却始终不曾入宫,也从未辩解过什么。”她转念一想,又道:“想必她还重托你为姑父进言,你也答应了,是吗?”

    守纯低声道:“不错。”

    完颜宁攥紧了手指,强自镇定道:“那大王是如何进言的?”

    “还能如何呢?”守纯苦笑,“你这样聪明,还有什么猜不到?君要臣死,我不过是个马前卒,又能怎样?”

    完颜宁冷笑道:“你若真心想从中斡旋,大可以亲自问一问姑父,优待宋俘带回宋兵是何用意,再如实禀报先帝就是了。可你为了争宠夺嫡,不分是非黑白地讨好先帝,费尽心机欺骗姑母,一手做成了这桩冤案,不仅害死姑父,也使先帝负上冤杀功臣的千古骂名。”她顿了一顿,又追问道:“金玉带之事究竟是怎样?”守纯却只是苦笑,垂头不答,完颜宁想了想,一字一字地道:“我明白了,定是你第二次去济国公府时对姑母说,姑父用金玉带行贿内侍,证据确凿,陛下雷霆震怒,不但姑父必死无疑,整个济国公府也危在旦夕;唯有姑母行大义灭亲之举,投诚效忠,你才能宛曲求情,帮她保下幼子和仆散氏全族,是吗?”她见守纯依旧低头不答,又泠然道:“要舍弃姑父,姑母自然是不肯的,非但不肯,她还会立刻进宫求见先帝。可那时候你已为先帝将此案坐实了,先帝必定不肯见她,甚至都不许她入宫。姑母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又问不到陛下的圣意,以为陛下真的要血洗济国公府,无奈之下只能屈从,对么?”

    守纯大惊抬头,心下暗道:“这娃儿怎会这样聪明?这许多隐曲情由,竟猜得分毫不差,如同亲眼所见一般,难怪三弟要引她为助,实在是我从前太轻慢了,可惜,可惜!”只听完颜宁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叫姑母告发,找个内侍来承认受贿不是更方便么?”

    守纯哂笑道:“你怎么又糊涂起来?内侍的话哪有姑母可信?朝中百官有哪个相信姑父谋反的,可唯有金玉带一事却是人人信以为真,连爹爹也深信不疑。”

    完颜宁大惊失色,颤声道:“什么?先帝……不知道金玉带之事是假的?!”她脑中万念电转,霎时全然明白——守纯为逢迎圣意,一力做成铁案,设下圈套逼迫庄献长公主就范,另一边又禀告皇帝证据确凿,完颜珣本来的七八分疑心经此一事变成了十足十,自然深感英王办事得力,可堪大材。她悲愤已极,气血翻涌,颤抖着厉声喝道:“你与姑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这样害她?!你可知道,她……她被你逼上了绝路!”完颜宁深知,若非金玉带之事,庄献长公主不会无颜面见丈夫,生死患难之际夫妇间定能消弭误解、尽释前嫌,而景行、湘兰、纨纨与济国公府上下人等也不会视她如蛇蝎,即便仆散安贞被处死,她依旧能替亡夫照料亲族、抚养幼女,不至于被逼得毫无立锥之地,只得回宫自尽。

    完颜宁回想起庄献长公主当夜游荡禁苑、无枝可栖的凄惨情状,实在恚怒至极,谁知守纯听了她的话,目中竟泛起泪光,面颊抽动,嘴唇颤抖,咬牙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早知如此,哪怕拼着爹爹一怒,我也……我,我……”他深吸了几口气,略平静了些,闭上眼睛叹道:“我虽然有爹娘,其实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世宗皇帝最重嫡妻嫡子,翁翁也学他一样,爹爹身为庶长子,不但不受喜爱,还常被打压,好叫他从小死了心,不许和章宗皇帝争锋。我又是爹爹的庶子,上有长兄,下有幼弟,除了我娘之外,这偌大的皇宫里,真心待我的人便只有姑母了……她虽是两代嫡出的长公主,可待人从来不分嫡庶尊卑,都是一般的温柔亲厚……”他忆起儿时光景,语气转柔,轻声道:“后来她出降了,甚少回宫,每次回来都和姑父一起,初时我很不喜欢姑父,嫌他官职低微配不上姑母,又恼他尚走了姑母,可后来慢慢长大了,也就明白了……”他转顾完颜宁,柔声微笑道:“你是没有见过姑母从前的样子,那时候她看着姑父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或者宫中任何一个嫔妃露出那样的神色来,后来我自己有了妻妾,也从未在她们脸上看到过。那时姑父待她也很好,这么多亲王驸马,只有他不置妾室,外州去了几年都是一个人,小姑姑……就是你的母亲,她那时候对章宗皇帝开玩笑,说将来的驸马也要像姑父这样,心里眼里只有妻子一个,否则宁死也不出降。”完颜宁听他突然提起生母,心中又是一痛,强自忍住了,听他又继续道:“……我一旦释怀,也逐渐喜欢姑父了,还常常比着学他,他那时景况也不好,却并不自怨自艾,我便也以此安慰自己,才熬过那些年……”

    “后来爹爹做了皇帝,封我为亲王,又重用姑父,我高兴得不得了,心想着我和姑母都苦尽甘来了,谁知道……”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那无情无义的奸贼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真想不明白,他的心肠究竟是什么做的,怎能忍心辜负那么好的妻子……”完颜宁长叹了一声,喟然道:“二哥,此事另有内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守纯冷笑道:“我有什么内情不知道了?那贱婢早与他勾搭成奸,常在丰乐楼附近等他,我还特地派了人去教训,谁知道竟被个愣头青搅散了!”完颜宁讶然道:“你居然派人去教训戴娘子?这……”“这又怎样?!”守纯忿忿道,“我只恨自己没用,还是让那贱婢进了济国公府的门,眼看着姑母越来越憔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她还委曲求全,处处为那奸贼遮掩,真叫人气煞了。”完颜宁心下大叹:“所以,你推波助澜害死姑父,就是为了出一口气?”守纯摇摇头,自嘲道:“我没那么大的气性,确实是先帝要杀他。我本来想着,那奸贼死就死吧,只是可惜了三个好表弟,我得想个法子保全姑母的孩子,哪怕保下一个也好。待我将来做了皇帝,自会好好地孝敬她,我要让她成为大金最尊贵的大长公主,加意尊崇,极尽奉养,以弥补对她的亏欠……”完颜宁听到此处,顿时明白了他当日装神弄鬼地哄着先帝赠恩追荣庄献长公主的用意,忍不住痛声打断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怎能以己度人?!权势荣耀是你想要的,并不是她!你一心要孝敬她,那你可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看得比性命更宝贵的又是什么?!”她顿了一顿,又悲从中来,喟然叹道:“她这一生最珍视的东西,早已被你和先帝毁得干干净净了!”

    守纯闻言,怔了一怔,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竭力克制住目中的酸热奔涌,颓然垂下了头。
    -

    正大元年,英王以谋反之罪下狱。其后,太后王氏亲自向皇帝进言道:“当年章宗皇帝为巩固君权,赐死贬谪了多少宗亲,最后自己年寿不永,皇嗣又绝,到头来竟将大位传于卫绍王,如何对得起你祖父显宗皇帝的在天之灵?前车之鉴不远,你就这么一个亲兄长了,怎能赶尽杀绝,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留着他的命,也是给你自己留着一线退步!赶紧赦免了你二哥,叫他来见我;如果他不来,你今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皇帝无奈,只得下旨宣召守纯觐见,太后怕皇帝故意拖延时间,起身站立着等待。

    片刻,守纯被带到,低着头恭顺地向太后和皇帝叩头行礼,王太后拉他起身,垂泪道:“盘都,你爹爹一生只有三个儿子,如今你大哥已薨了,只剩下你们兄弟俩……”她又伸出一手拉着皇帝,泣道:“皇帝或许不记得了,你小时候随先帝进宫,被族中兄弟欺负,次次都是你二哥帮你护你……那时我便想,咱们翼王府无权无势又如何,你们兄弟和睦就已胜过旁人万千了。谁知道,今日荣贵已极,你们俩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皇帝面色微黯,唏嘘之情在目中闪动,又很快淡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斜睨打量着守纯的反应。守纯却低垂着头,慢慢跪下,伏地不语,良久,才叹息道:“是臣该死……臣觊觎非分,铸成大错,无言可辩……请陛下与娘娘容臣以死谢罪。”

    太后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扶起他哭道:“盘都[1],你这是要逼着你弟弟煮豆燃萁么?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兄弟俩先自杀自灭起来,岂不要叫他痛煞了?!你们是手足,是至亲呐……”守纯闻言,双目通红,神情更加痛苦,咬着牙哽咽道:“臣残害至亲,愧对先帝,死不足惜……娘娘不必为臣担心了……”太后无奈,转向皇帝连使眼色,哭道:“你竟将你二哥逼成这个样子……你……”

    皇帝心领神会,轻轻唤了一声:“二哥!”又不胜感慨:“孃孃说的事,朕都记得……爹爹还是翼王的时候,大哥是世子,向来不大理睬我,只有二哥跟我要好……后来术虎高琪杀了胡沙虎,处处弄权挟制爹爹,又是二哥想方设法地除掉他……于公于私,朕都记着二哥的好处……如今咱们失了中都、失了山西河北、失了辽东龙兴之地,蒙古步步紧逼,西夏和南宋又不时来犯,国祚飘摇、社稷不稳,朕与二哥当戮力同心重整山河,岂能在此时同室操戈,行亲痛仇快之事?!”他握住守纯一臂,正色道:“二哥若真心愧悔,便助我力挽狂澜,那些死去的至亲们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守纯满眼痛泪,颤抖着跪倒在地,太后上前涕泣抚慰良久。

    回到纯和殿,皇帝立即召见完颜宁,笑问道:“妹妹那天和二哥说了些什么?如今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颜宁沉静地欠身:“臣岂敢造次,只是以骨肉亲情劝说,想来人非草木,大王痛惜至亲,心中感愧,也是人之常情。”皇帝将信将疑,却也寻不到什么端倪,笑道:“你平日寡言罕语,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辩才,连二哥都能说动。”他又想起一事,向她温言低道:“对了,小姑姑的谥号,朕拟了‘慧淑’二字,你觉得可好?”完颜宁心知自己接连立功,皇帝为示嘉奖,才荫荣亡母,忙跪下叩首,伏地拜谢,皇帝点头微笑:“既如此,叫礼部择个吉日,一并追封了吧。”

    [1]注:完颜守纯女真名盘都。
    (四)妖异

    随后,皇帝下旨改封英王为荆王,改判睦亲府,其母庞氏为荆国太妃;又尊生母王氏为慈圣宫皇太后。是日天气晴明,百官皆入贺于隆德殿,满目衣冠俨然,雅乐萦绕其间,仪式喜庆而庄严。

    突然间,殿外狂风大作,卷起黄沙弥漫天地之间,昏霾不见天日。内侍奔到殿门外一看,只见尘土飞扬空中,睁目不能视物,值守禁军被暴风吹得无法直立,皆俱惊慌失措。皇帝心下不安,强自镇定,高声喝道:“冬日大风也是常情,不必理会,待尘埃散去就好了。”话音未落,忽听到尖脆的当啷啪啦两声响,接着浓霾稍退,依稀可见大殿前空地上落着几片碎裂的琉璃瓦。众人都觉妖异不祥,只是不敢出声,任由内侍跑来捡走碎瓦。

    此时,远处黄霾中传来诡异的嚎哭声,瞬间又变作狂笑声,一男子身着麻衣丧服、披头散发地自烟尘中飘然而来,南望承天门且笑且哭。殿前禁军惊觉有人趁天象异常时擅入宫禁,忙上前呵斥驱赶,那男子纵声长啸:“吾笑,笑大金将相无人;吾哭,哭国家破败将亡!”

    群臣闻言色变,纷纷请求以重典处置此人,皇帝默然片刻,自忖根基未稳、仁德未立,不宜先开杀戒,正色道:“朕初登大宝,遇草泽之人直言进谏,即便语涉讥诮也不可杀。”最后只以擅入宫禁和哭笑失所为由,杖责并驱赶他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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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过了端阳,天气越发炎热,所幸翠微阁里苍松翠柏垂荫相映,倒比别处更阴凉些。承麟熟门熟路地转来,一进院门便玩笑道:“客人来啦,长主歇歇神,别用功啦。”话音方落,流风已打起竹帘迎出来,低声笑道:“小王爷,里头有客。”承麟睁大眼睛,压低声音笑道:“这么热的天,除了我还有谁来?”又转念一想,拉着流风笑得乐不可支:“我知道啦,就是天太热,所以要来找你家雪人,降降暑气……”流风听他把完颜宁比做雪人,倒是神形皆似,亦觉好笑,承麟又佯作不悦道:“我又不是王府世子,做什么小郎君小王爷地叫,跟你说了也不听,我去找雪人评理……”一边说,一边含笑往里走,却见屋里走出两个女子,前边白衣少女浅笑立于檐下,气度超尘,仪容淡静,正是完颜宁,后边跟着个眉目温和的中年妇人,身穿半旧的靛色衫子,稳重地向自己施了一礼,微笑唤道:“广平郡王。”

    承麟微微一愣,随即欣然笑道:“福姑姑!”

    福慧忙摆手道:“当不得王爷这样称呼。”又向完颜宁深行一礼:“长主和王爷恕老奴先告退了。”完颜宁忙扶住了,又叫流风打伞送她出去。

    承麟想起庄献大长公主忌日将至,敛了笑问道:“福姑姑来与你商量姑母的祭礼么?”完颜宁点点头,引他到阁中坐下,低道:“新君登基,纨纨想求个恩典,许她入园寝拜祭。”承麟挑眉笑道:“这孩子倒是个有心人,知道新官家看重你,也难为福姑姑肯为她跑这一趟。”他见完颜宁睨着他默默若有所思,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看我做什么?又打什么鬼主意?”完颜宁低头莞尔,略一四顾,摒退了阁中宫人,浅笑道:“兄长,我是想托你……留心好儿郎,也未必要宗室戚里、高门显贵,只看人材品性就好。”

    “什么?”承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旋即又黯然锁眉,“这事其实不必你来嘱咐,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早留心几年了,只是没一个才干人品都好的……”他叹了一口气:“还有,将来若没有陛下的圣旨,终究是不成的……”

    完颜宁知他会错了意,失笑道:“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纨纨。”她纤眉浅颦,叹道:“她父母都不在了,还背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又不是姑母所出,勋贵之家自不会选她来联姻,若说做侧室,她父母泉下有知,决计是不肯的。我想来想去,莫若选个正直可靠的少年郎,哪怕门第低一些也不打紧,只消能心诚意正地待她就行。咱们先选好了人,再同福慧姑姑商议,到时候她叔父婶娘定是顺水推舟,这事就成了。”承麟伸指作势刮了刮脸,笑她道:“长主如今人大心大,都会给人说亲了。你倒替她想得周到,那你自己呢?”完颜宁神色淡漠,沉静地道:“我没什么可打算的,听候圣裁吧。”

    承麟笑了一笑,压低声音道:“说起陛下,我听说他至今不肯册封皇后,是为了立一个柳娘子为中宫,那柳娘子你可见过?是个绝色佳丽么?”完颜宁颔首称是,想起了两月前相遇柳氏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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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是母亲的生忌,她拜祭之后回宫向皇帝再度叩谢追谥之恩,却在去往仁安殿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花明雪艳的少女。

    那丽人约莫将笄之年,云髻堆墨,肌肤玉曜,身穿鹅黄色轻衫,系着嫩绿薄罗裙,颈上一串明珠,更趁得那明眸皓齿熠熠生辉。完颜宁略一驻足,那丽人身后宫女已低头行礼道:“长主,这是柳娘子。”

    “长公主!”那少女嗓音娇柔如出谷黄莺,笑容纯净而天真,“您是去纯和殿吗?咱们一起走吧!”完颜宁不置可否,沉静地浅笑道:“柳娘子请。”

    一路上,柳氏轻柔软糯的笑语声如燕呢哝、如莺呖啭,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完颜宁想了一想,微笑道:“柳娘子,天色已晚了,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谢陛下吧。”说罢,微微欠身致意,便要离去。

    “长主!”柳氏拉住她,春山般的黛眉不安地蹙起,秋水似的明眸闪过一丝惊惶,又很快消散,“是因为我么?”她无措地轻咬朱唇,那副纯真无邪的娇痴憨态,让完颜宁全然明白了皇帝对她近乎疯魔的迷恋——内忧外患重重交煎之下,有什么比一个不谙世事、清如朝露的韶华少女更叫人身心愉悦呢?

    “当然不是了。”完颜宁面色从容,温和一笑,“柳娘子莫多心。”

    柳氏闻言似释重负,嫣然而笑:“咱们差不多大,长主就叫我莺儿吧。”她娇羞地侧过脸,低声补充道:“是官家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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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呢?只是光艳绝世么?”承麟好奇地追问,“定有其他非凡之处吧?是不是也不声不响,心里却极有主意的?”

    完颜宁斜睨了他一眼,抿嘴浅笑不语,承麟自知失言,双眉一挑,又故意转开话题:“我倒不信了,什么美人,还能比你更好看?咱们长主才是超尘绝俗,神仙气度、姑射真人……哎,哎,你笑什么?”

    完颜宁压低声音笑道:“兄长大喜,什么时候带我拜见新嫂?”承麟面色微酡,扬起脖子笑道:“哪来的新嫂,我只留心妹婿!”完颜宁好整以暇地悠然道:“兄长向来不听后宫是非的,怎么今天倒问起陛下的新宠来了?定是遇到了‘光艳绝世’,又‘不声不响’,还‘心里极有主意’的女子了。你老实招了吧,白撒哥哥若不肯答应,我或许还能帮你说个情。”

    承麟跌足笑道:“我的天!将来不知哪个苦命鬼来做这驸马都尉,花花肠子一动,就被你算了个透,可真是倒了大霉。”完颜宁淡淡道:“我跟你不同,将来不是和亲也是被赐予功臣,这辈子为国家百姓尽了忠节孝礼就算完了,还去管别人的花花肠子做甚?”她转顾承麟,一双清澈的秀目层波闪转:“你再不说,我只管自己猜啦……我猜你定是在‘非凡之人’手上吃了瘪,又在白撒哥哥那里受了训,所以跑到我这里来撒气。”承麟本待安慰她,后来听了她的猜测,拍着大腿笑道:“你都快成精了,我害怕都来不及,哪敢找你撒气?”完颜宁抬眸浅笑:“方才有人在院子里冰人雪人地消遣我,福慧姑姑也听见了,你拿什么抵赖?”承麟挑眉大笑道:“好哇,说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着我算账呢。”玩笑过后,他又温言低道:“你从小就聪明过人,在我面前,再伶俐都不要紧,只是将来出降后千万要藏拙,别叫夫婿畏惧忌惮。”完颜宁知他好意,略略颔首,又抿嘴笑道:“你先说自己的事。”

    承麟神色有些尴尬,双目中却现出喜悦的光彩来,完颜宁笑道:“罢了,不为难你,你只说吧,要我做什么?”承麟剑眉飞扬,意气风发,笑道:“不必了,这件事,我定要自己做成!就算她不肯,大哥哥不肯,睦亲府不肯,我也定要娶了她来!”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噔铛一声,似有器物坠地,承麟往门扉处看了一眼,只见竹帘上人影隐约,登时站起就要出去看,完颜宁心下了然,忙拉住他一条臂膀,轻轻摇了摇头。承麟不解,但见她眉眼间忽现怜悯之色,便依着她又坐下,满腹狐疑地低声道:“怎么了?”完颜宁心下叹道:“你自己惹下的,倒来问我。”调转话题问道:“兄长,你方才说白撒哥哥和睦亲府不允准,想来是因为女家门第悬殊的缘故,但她自己也不肯,那又是为什么?”

    承麟瞥见竹帘上人影退去,才低声道:“她是宋人,为着宋金世仇,十分厌憎金人,尤其是宗室子弟……”完颜宁一惊,瞬间想起父母之事,也顿时明白了完颜承裔反对的原因,沉吟道:“这确是有些难办了……得想个法子求到陛下面前,有了金口玉言,白撒哥哥也只能答应了。”承麟欣然笑道:“对,咱俩想到一处了,所以我才来问柳娘子的事,官家自己也情有所钟,想必能推己及人,成全我的心意。”完颜宁微微色变,沉静道:“既如此,须得快些去说。柳娘子是做不成皇后的,到那时你就不好开口了。”承麟忙问为什么,完颜宁低叹道:“往大了说,君王立后是为天下人择母,而非出于私情私爱;往小了说,太子妃是先帝为陛下选的正妻,出身高门贵族,又曾刲肤尽孝,深得太后喜爱,还生育过嫡子,多年来侍奉夫君从无过错,如今陛下要宠妾灭妻,将妻作妾,两宫太后、睦亲府,还有朝廷百官决计不会答应。”承麟皱眉道:“若陛下一力坚持,也未必不可……当今太后从前也是妾室。”完颜宁低声道:“不一样的。先帝那时候只是个闲散亲王,而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一言一行当为臣民之表率,更何况陛下登基不久,内有弊政、外有强敌,正是要发奋图强笼络人心的时候,怎能露出德行有亏的短处来?”

    她截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心里却叹道:“太后何等心性手段,能将原先的翼王妃逼得出家为尼,这才填上了正妃的空缺;柳娘子却是天真烂漫之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后宫里,唯有陛下的一点宠爱,既无子嗣,又无靠山,还引得六宫怨妒朝臣侧目,将来只怕要红颜薄命。”

    承麟沉默片刻,皱眉道:“可我若现在去求,到时候圣旨一下,她却不肯接旨,那怎么收场?”完颜宁奇道:“她这般厌憎金人,又如何与你两情相悦?难道你没说自己姓完颜?”承麟笑道:“自然是说了,所以她才跑了,只留下张字条给我,说宋金世仇,不共戴天,今生无缘与我结为夫妇。”

    完颜宁蹙眉道:“莫非她是赵家宗女?若只是寻常百姓,自泰和六年起,汉人便同女真人通婚,实在不必这般介怀。”承麟道:“她本是南朝将官之女。泰和六年,韩侂胄挥军北伐,她父亲被武肃公麾下部将所杀,母亲也死于战火。她被好心人收养,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看到字条,立刻跑出去寻她,路上看到一个穿白色衣衫的女子,顿时想起你来,这才有了主意。”

    完颜宁秀眉微挑,奇道:“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关?”承麟忍俊不禁:“我想起小时候,你总缠着我讲四姑父破贼的故事,我若不肯讲,你也不吵不闹,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回去就病了,我没法子,只好再赶来给你讲。”完颜宁忆起儿时光景,心头温暖,浅笑道:“我明白啦,你也学我这样,用苦肉计逼她现身。”承麟笑道:“不错。我对她说,我愿和她一起回南朝,隐名埋名,做一对布衣夫妇。”完颜宁暗暗咋舌:“男子的甜言蜜语真信不得!这谎也撒得太大了,且看你如何圆回来。”

    承麟继续道:“后来,陛下也要修好宋国,我便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使,和她一起在临安小住。正愁不知道怎么带她回京,大哥哥写了信来,说祖母过世了,我便动之以情,说祖母从小待我如何好,我必得为她送行,这才哄了她来开封。到了京师,她不愿进金人王府,我只好安排她住在外头别苑里,大哥哥听说我未娶妻就置了外室,狠狠训了我一顿,她又来问我何时启程回江南……唉,我只得两头瞒着。”

    完颜宁笑道:“这如何瞒得住?不过白撒哥哥在陕西任上,丧事一过就要走的,倒也不打紧。”承麟苦笑道:“大哥哥那里还好,了不起被他打一顿,最难办的是她……你不晓得,她……”他目中露出奇异的光芒,带着些期待、激动和担忧,低声道:“她有了身孕。”

    完颜宁又惊又喜,低呼道:“呀,我要做姑母啦!”承麟笑道:“你早做了姑祖啦,端午重阳你去金明池走一遭,侄孙们一个个都能射柳了。”完颜宁笑道:“那怎能一样?!”想了一想,又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你今日就去求陛下吧,我去找柳娘子,求她帮你敲敲边鼓。”承麟犹豫道:“可是……圣旨一下,我怎么瞒她?”完颜宁奇道:“她有了孩子,你还不说出实情?”承麟苦笑道:“你不晓得她有多执拗,若实话告诉她,立刻就跑了。”

    完颜宁暗暗称奇,心道世间女子皆出嫁从夫,这新嫂确是非比寻常,想了一想,又沉吟道:“不如告诉陛下,嫂嫂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接旨谢恩,就由你来代领,先把封诰坐实了;至于嫂嫂那里,你派些心腹去伺候,别走露了风声。”承麟一听,眼中渐渐发亮,拍案大喜道:“好主意!我就说她怀胎不稳,不能下地,也不能费神,不许人探视,那便成了!”
    (五)折翼

    过了两日,皇帝果然下旨,册封汉人杜氏为广平郡王妃。完颜承裔气得半死,又不好公然抗旨,只能将承麟大骂一顿,当天就离京回任。朝中百官闻弦知意,明白皇帝借此试探立后之事,纷纷上书弹劾广平郡王行事荒诞、性情乖张。

    清晨,皇帝往隆德殿视朝,完颜宁悄悄来到纯和殿找柳氏。柳氏正在窗前梳妆,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亲热地回眸一笑,柔声唤道:“长主。”

    窗外晨光清美,帘内佳人明媚,似是昨夜浓睡未足,柳氏斜倚妆台,长发委地,娇慵无限,仿佛柔不胜衣。完颜宁愣了愣,忽然有些尴尬,雪白的双颊微微泛红,轻咳了一声,低头应道:“柳娘子。”

    柳氏让完颜宁坐,又命侍女将满头漆黑柔亮的秀发绾作简单的倭坠髻,也不施朱傅粉,便站起身轻快地跑到完颜宁身边,拉起她一手,娇柔地笑道:“劳长主久等啦。您来试试这支珠钗,官家昨日才赏的,我瞧着最称您的白衫子,我送给您,好不好?”

    完颜宁满腹心事,只得强笑道“多谢柳娘子”,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镜前添妆。插上珠钗后,柳氏左右端详,拍手娇笑道:“真好看!长主这样美,该多打扮打扮。”完颜宁对镜一照,却瞥见身后宫人正抬眼盯着柳氏,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明白这纯和殿早被太后或徒单氏控制,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要除去柳氏。

    她久经变故,镇定异常,当下不露形色地浅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副蝴蝶环子想送给柳娘子,娘子可愿纡尊往翠微阁一去?”柳氏自承宠后,被众人视为美色误国的惑君妖孽,从来无人与之交好,更遑论走动,此时受完颜宁之邀,心下极是喜悦,忙点头答应不迭。

    到了翠微阁,完颜宁立即命流风招呼柳氏身边侍女去围房暂歇,自己带着柳氏往寝阁里走,一进门便单刀直入:“柳娘子,你若肯相信我,便立刻去求圣上,请他封你为嫔妃,决不可再起立后之念。”

    柳氏一怔,渐渐红了眼圈,颤声道:“长主,是太子妃叫您来的么?”

    完颜宁神色诚恳:“没有,我不是任何人的说客。我来劝你,是因为你帮广平郡王进言,我很感激,想回报一二。”

    柳氏闻言面色稍霁,又敛起翠蛾低声道:“长主,人人都说我是褒姒西施一流的妖女……”

    “你不是。”完颜宁沉静地道,“你没有她们的道行,干不成亡灭金国这样的大业。更何况,当皇后也不是你的主意。”

    柳氏惊讶地看了完颜宁一眼,颇有些感动,细柔的嗓子小声地啭:“是呀,这是官家说的。他说他喜欢我,要和我生同衾死同椁,只有做了皇后,我才能与他同室而葬……”她白玉般的脸颊慢慢透出珊瑚之色,娇羞而天真:“他还说,他很累,很烦,透不过气,只有我能让他高兴些,他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完颜宁哭笑不得,腹诽道“男人的花言巧语如何能当真”,只是不好开口诋谤天子,想了一想,劝道:“就算陛下是真的喜欢你,但他和广平郡王不同,他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你这样……单纯,保全自身尚且不能,如何平衡后宫,泽被百姓,母仪天下?”她见柳氏蹙眉不语,又道:“至于同椁同室,那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这世道风云变幻、战火纷飞,谁能料到身后事?而且,谁说夫妻便一定能死而同穴的……”她想起父母与姨父母的孤坟荒冢,暗叹了一声,便没有再就此说下去,另起了话头叮嘱道:“如今为着广平王妃的事,前朝后宫物议如沸,似箭在弦,你已然居于炭火之上了,若不赶紧……”

    她待要再劝说,忽听流风朗声笑道:“二位姐姐再歇一歇吧!”便知那两名侍女已起疑心,只得迅速从奁盒里抓了两只鎏金蝴蝶耳环,匆匆戴在柳氏白玉般的小小耳垂之上。

    柳氏还有些呆怔,下意识地以手抚腮,妩媚之中带着懵懂娇憨,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完颜宁心下叹息,只得依礼送她起身出门,目送着她莲步轻移至院中,仿佛纯净的清露缓缓流转到盛夏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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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如完颜宁所料,数日后,朝中百官、宗室贵戚与后宫妃嫔皆怨声沸腾,慈圣太后当机立断,以宫人柳氏掩袖工谗、妖媚惑主为由,命人将其赶出皇宫。皇帝不舍,却不敢抵抗太后雷霆之怒,为保柳氏出宫后不被人欺侮,只得对庆寿宫使者道:“带她出东华门后,无论是谁,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赐给他为妻。”柳氏哭得哀哀欲绝,挣扎着不肯离去,定要面见皇帝,被内侍一把扯住头发拖出了纯和殿。

    完颜宁闻讯赶到东华门的时候,那四名内侍正办完了差使回宫来,向完颜宁恭静地行礼如仪,侧身而过,丝毫不见片刻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流风眼尖,一眼看到门口青砖地上落了只金环,捡起一看,那錾花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血迹,吓得低叫道:“长主,您看!”

    完颜宁见之黯然,知道定是柳氏挣扎间被人大力扯落的,她便如同这只柔弱单薄的蝴蝶,前一刻还在繁华温柔之中,下一刻便沾满血泪,跌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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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大元年六月辛卯,皇帝从百官所请,承太后慈命,册嫡妻徒单氏为皇后,更大封六宫,新纳数位嫔御;其后,他又恢复了之前忧劳国事的样子,日日在隆德殿、仁安殿焚膏继晷地面见朝臣、批阅奏章。许是过于操劳眠食不节,年轻的皇帝竟很快肥胖起来,短短两三月间便不复昔日清健匀称的模样。

    完颜宁也打听过柳氏的下落,潘守恒惋惜地道:“是一个贩缯之人……不过好在有个营生,总不会受冻挨饿……”完颜宁又问:“陛下呢?”潘守恒犹豫片刻,喟然叹息:“陛下知道保不住她,就想听天由命,让上天来决定她的归宿……不过,她走后,陛下倒是在纯和殿默默良久,将所有宫人内侍都遣开了……”

    完颜宁低头不语,潘守恒亦沉默相伴,只是凝视她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情不自禁地忆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为着他人的不幸遭遇颦眉垂首,神色哀悯。他刻意地收敛心神,克制着渐渐升起的恍惚,告诉自己眼前亭亭玉立的丽姝是日渐长成的兖国长公主,而非多年前那个容颜相似之人。

    “长主,”他柔声唤,“您别难过,她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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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秋去冬来,过了新年,蒙古再度犯境,皇帝命枢密院判官移剌蒲阿率军迎战,承麟亦随军出征。

    临行前,完颜宁知承麟放心不下临盆在即的妻子,准备出宫去探望,并特意带了凝光同去。谁知到了府中,承麟为难地道:“妹妹,她……她胎像不稳,还不能见客。”完颜宁讶然:“你都快出征了,她‘胎像’还没稳?”承麟无奈,摒退侍从,低声道:“她为了叫我安心征战,已肯住到王府里来了,只是……我怕她言语间冲撞了你。”

    完颜宁斜睨着他浅笑道:“哪里是怕冲撞我,你是怕万一说起宋金世仇来,我言语间冲撞了她才对。”承麟笑道:“你那么厉害,我都说不过你,何况她这样笨嘴拙舌的,我怎能不怕?”完颜宁颔首笑道:“也罢,待孩子出世后我再来吧。你放心,我只望望小侄儿,就算嫂嫂骂我是金贼胡虏,我也绝不还口。”承麟笑着一揖到底:“委屈长主啦。待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说到谢字,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对了,柳娘子那里,我已送过两次银子了。只是我看她没甚城府,这银子多半藏不住。还有那只金环也给她了,她哭得伤心,说后悔没听你的劝。”完颜宁蹙眉道:“她丈夫待她好么?”承麟叹道:“打了半辈子光棍,平白得了个花朵般的美娇娘,怎会待她不好?只是,那人是个商人贩夫,又三十多岁了,自然不比官家年轻风雅。”完颜宁道:“年纪大些也无妨,只要能善待她就好。”心中却想:“年轻风雅又有何用?海誓山盟说了个遍,危难之际也不曾护她半分,华而不实最害人。”

    她想到此处,忽然对承麟道:“兄长,从前你给我的那些话本子,现在还在么?”承麟微笑道:“都好好收着呢。你还我做什么?莫不成你当了雪人,道骨仙风、淡泊自抑,就能堵上别人的嘴了?”完颜宁垂眼道:“我那时……想着女儿家务守贞静,不该看这些,现在看来却未必,多看看别人的故事,才知道什么叫‘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说话间,承麟已叫侍从找出那些书本,包起来递给凝光,笑道:“拿着,跟着你家长主好好学,只别学得她那么刁钻就好了。”凝光心中酸苦,深低着头,轻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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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承麟后,完颜宁叫凝光吩咐驾车内侍,径直前往济国公府,依礼向仆散宁寿夫妇简单地寒暄致意后,便由福慧带着到西院去找纨纨。

    四年时光将原本井井有条的济国公府变得衰败了许多,这处清幽院落倒依旧还是昔年的模样,石榴树、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马都一如往日,只是旧时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已出落成含苞待放的明丽少女,此刻正恭恭敬敬地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宁姐姐”。

    完颜宁一把扶住她,柔声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必这样。”又握住她一只小手,絮絮地问她近日起居用度、眠食寒暖,末了,又让凝光拿过包袱,对纨纨浅笑道:“你叔父婶娘让你读的都是好书,这些话本子不是什么正经文章,你闲时读着玩吧,也看看这深宅大院外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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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问听得入神,放下笔抚掌赞叹道:“这位长公主真是妙人!看唐宋传奇知人心险恶,实在是奇思妙想,闻所未闻!我也很喜欢这些话本,近年来收集了许多,编成一部《续夷坚志》,只可惜晚了这么多年,无福请长公主垂阅斧正了。”九娘微笑道:“那时节,我记得先生应当是在史馆吧?长主还读过您的‘五车书,都不值,一囊钱’……”元好问闻言大窘,局促地道:“哎……这真是……”九娘温和地道:“长主也说,史馆远离大内,处地湫隘,蛙黾嘈杂,确是委屈了十年寒窗一朝得仕的读书人;更何况,宣宗皇帝十年来重用近侍吏员监察百官,排斥文武士人,积弊已深,人心散尽,非义宗皇帝可以挽回,先生能及早抽身也是幸事,长主倒从未因此看轻过先生。”元好问感慨道:“长公主能这样为我开脱,元某越发惭愧无地。现在想来,我在史馆那一年也受益颇多,如今为国修史,也是当年受贾老参政的教导。”

    说话间,驿丞又自去外间取了酒,向女儿爱怜地道:“夜深了,你小孩子家熬不得,快去睡吧,元先生和你娘说的故事,我明天一字不落地讲给你听。”回雪却不肯,挽着母亲撒娇道:“爹爹哪有娘讲得好听?若有不明白的,我还能问问元先生呢。”驿丞无奈地看向九娘,九娘却只是搂住女儿,向丈夫微笑道:“由她吧。”元好问在一旁见了,亦露出温和的微笑,又自斟了一杯,笑道:“好,那咱们说快些,让小回雪可以早些休息。”
    【第六章】短衣匹马

    一时朋辈,漫留住、穷途阮步兵。尊酒地,谁慰飘零?

    ——元好问《婆罗门引?过孟津河山亭故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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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从戎

    正大元年春闱,元好问第二次进士及第,后中宏词科。国朝惯例,进士及第常授正九品,中宏词科者,上等可以迁擢两官,次等迁擢一官。这次新君求贤若渴,广招良才,科场气氛为之新振,故而元好问中举后再无人攀诬结党,顺利进入国史院任正八品编修一职。

    国史院亦称史馆,本是清水衙门,低阶的编修官更是俸禄低微。按国朝俸制,正八官朝官正俸钱粟一十五贯石,麦三石,衣绢各八匹,绵四十五两,然而国家土地日蹙、战争频发,军费开销极大、税源不足,故而财政十分吃紧,“百官俸给减削几尽”。元好问虽已入仕,却依旧捉襟见肘、清贫如昨,“一官原不校贫多”。

    若能匡扶社稷、济世安民,清苦寒素些倒也不要紧,可偏偏国史院是既无参政职权、亦无功绩出路的冷官衙。他多年寒窗苦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大展宏才,如今满腹抱负无从实现,报效国家、功名富贵皆成笑谈,日日“兰台从事更闲冷,文书如山白发生”,还时常要通夜值宿。他苦闷之下填词自遣:“五车书,都不博,一囊钱。长安自古歧路,难似上青天。鸡黍年年乡社,桃李家家春酒,平地有神仙。归去不归去,鼻孔欲谁穿。”词中颇有归隐之意,但毕竟身负撰写宣宗实录之责,一时倒也踟蹰未去。

    正大二年春,为了尽可能地真实记载金宣宗由胡沙虎拥立即位的情形以及公正评价卫绍王,元好问受命去郑州拜访曾在卫绍王时期担任参知政事的前辈贾益谦,询问大安、至宁及贞祐初年的政事。其时,贾益谦已近杖朝之龄,得知元好问的来意后,肃然正色道:“我闻海陵王被弑,大定三十年间,百官能暴海陵之恶者可得仕进,史臣因此诬其淫毒骜狠,将一部海陵实录写成秽史,简直遗笑无穷。卫绍王为人勤俭,重惜名器,有中上之才。我所知此便是如此,若要我为美饰宣宗而加赖卫绍王之罪,我不敢惜此余年!”

    元好问见他风骨铮然,十分钦佩,贾益谦也喜爱他谈吐文雅,才华高迈,二人交谈甚洽,惺惺相惜,互有诗歌酬答。

    二十余日后,元好问告辞回京,临行前,贾益谦殷殷寄语,叮嘱年轻人修史之时务必求真,不可因一己之好恶或利害得失而篡改文字,歪曲史实。然而,回到汴京后,朝廷虽认可贾益谦的正直,却仍决定保留原先特意抹黑的卫绍王实录。

    经此一事,元好问彻底心灰意冷,上书告归嵩山,并很快获得批准。而他的另一位好友杨奂,为急欲戒除弊政、革故鼎新的新皇帝慨然写就了指斥时弊辞旨痛切的万言策,却因忠言冒犯而为世道所不容,与元好问同时离京归隐,广收门人弟子,在终南山下建紫阳阁讲学。

    秋日的嵩山空明幽静,元好问在此期间潜心研究杜甫诗文,并着手撰写《杜诗学》,内容包括杜甫的传志、年谱和唐朝以来评论杜诗的言论。他本欲一鼓作气完成这部巨著,却不料在正大三年新春过后接到了签军令。

    野狐岭之败后金军兵源不足,皇帝每逢征伐边衅则下令签民家男子为军,若某家有数位青壮男丁则尽数拣取无遗,百姓不胜其苦。贞祐初年,被签军的百姓愤懑号叫于中书省,冲撞宰相卤簿;元光末年,潼关黄河沿线备战,除现居官者外,解职官员不分文武尽数归军,户部郎中刘元规年近六十,才免官回家就被充为千户,御史刘从益元光二年正月罢官,当月亦被签军。

    元好问自幼苦读诗书,从不曾习练刀枪弓马,此时被强行签军,不啻于晴天霹雳,心下直叫得苦。家中老母妻儿亦知他此去难保平安,若被拉到陕西抗蒙,更是十死无生,不由掩面哭作一团。

    一片凄声中,门外有人送来书信,元好问接过一看是军书,登时面如死灰,强自支撑着展开一览,又忽然转悲为喜,开颜笑道:“好!好!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一边说着,一边向家人欣然道:“是良佐的书信,这下我有救了!”

    原来兴定三年时完颜鼎改判行元帅府于商州,完颜彝亦随兄赴陕,此后兄弟二人一直驻军秦中。去年杨奂回陕西讲学也收到了签军令,完颜鼎听闻他为皇帝上万言策痛陈弊政之事,十分敬重优待,下令免去了杨奂的军役。随后杨奂登门道谢,言谈中提到与元好问同时离京,完颜彝担心好友亦被签军,问明元好问去向后便同兄长商议,邀请元好问来自己麾下。恰好此时圣旨又至,调任完颜鼎为方城军总领,完颜彝笑道:“方城地近嵩山,倒免了裕之奔波辛劳。”于是立刻提笔写信,诚邀元好问往方城,既可役中照顾,也为重聚叙旧。

    四月,元好问南渡澧水,才过伏牛山便见迎面一骑风驰而来,到他身前数丈之处提缰驻马,鞍上骑者地熟练地飞身下地,十分矫健轻捷,那马儿也显是训练有素,当即向前紧跟着骑者。元好问定神一望,只见来人身材高大,举止稳劲,剑眉虎目凛凛生威,正是他阔别多年的挚友完颜彝,当即欢喜地大叫:“良佐!”完颜彝上前挽住他笑道:“元兄一路辛苦了!”元好问笑道:“来投奔救命恩人,有什么辛苦——你不知道,家母有多感激你,临行前千叮万嘱,叫我定要好好报答你的恩情。”完颜彝忙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母太客气了。”一边说,一边牵马与元好问并肩而行,谈笑着向山下驻军之处走去。

    二人自贞祐三年汴京一别,转眼已倏忽十一载,此时叙起别后光景,元好问将自己数次赴试,两度中举又两度辞官之事拣要紧的尽数说了,又问起好友多年所历,完颜彝笑道:“也没什么,问汝平生功业,寿州泗州商州[1],跟着兄长四处学些军务。”元好问微微一惊,心道:“这典用得妙,他如今诗词上竟这样通了!”再侧首打量,果见他刚毅勇武一如往昔,容止间更平添了几分恬淡温雅的书卷气,不由喜道:“了不得!果真士别三日刮目看,何止是吴下阿蒙,如今看来,说是周郎也不为过!”完颜彝赧然笑道:“元兄还是那么爱说笑。”元好问又问他近来师承,完颜彝道:“前些年,家兄请了王仲泽先生[2]到幕府,承蒙先生不弃,教导我经史书翰。”元好问大喜过望:“太原王渥?他也在这里?!”完颜彝微笑颔首:“是,等见过了家兄,我再带你去见仲泽先生。”说话间便领他入营中去见兄长。完颜鼎生性谦和,礼贤下士,见元好问言谈清雅、神姿秀隽,又是弟弟旧交好友,当下便辟为幕僚,待以上宾之礼,又命身边亲兵去请王渥来相见。

    不待片刻,一个广额重颐、神态潇洒的中年文士大步走进,完颜鼎笑道:“仲泽,你瞧这是谁?”王渥笑道:“良佐记挂元才子多日了,恭喜商帅招得贤才!”又对元好问拱手笑道:“‘青云玉立三千丈,元只东山意气豪’,久仰了!”元好问忙作揖还礼,连道不敢。完颜鼎微笑道:“二位高才捷足,如今暂时屈就幕府,将来自有大展鸿图之日,都不必过谦了。”

    四人说得投机,一时完颜鼎提议道:“今日欢聚,不能无酒,不如我来作东,咱们去城中酒楼,如何?”王渥笑道:“甚好!今日为裕之洗尘,不醉不归!”元好问忙笑道:“岂敢。元某三生有幸,才得投效商帅麾下,今日自当作陪。”完颜彝听他们商量已定,便出去向副将交待午后去向,又命全军同平日里一般操练休息,不得擅离生事。元好问见他言行间已较当年沉稳许多,在军中亦颇有威望,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感叹。

    四人进城后便放慢了马速,谈笑着往酒肆而去,到了酒家不远处,忽听到对面楼中一阵叮咚弦声,如泉鸣玉漱一般,元好问与王渥俱是文人才子心性,不由向声源处望了一眼,只见楣上挂着“桃源里”的匾额,堂中又立着两三个小鬟,心下顿时明白。王渥笑着看了看元好问,向完颜鼎提议到楼中边听曲边饮酒,完颜鼎自无不允。王渥又见完颜彝面色迟疑,知他癖性喜洁不好声色,便笑道:“这人的箜篌技艺不逊于我的琴声,咱们去听听,和瓦子听书是一样的。”完颜彝点点头,便也一同去了。

    才跨进门槛,便有鸨母满面堆欢地迎上来,殷勤道:“将军来了!叫我们好等!”完颜鼎惯于场面,淡淡笑了一笑,听鸨母又含笑带嗔:“将军来方城也有些时日了,女儿们日日如久旱盼甘霖一般,只盼着您来喝酒听曲子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真叫人急煞了。”完颜鼎仍是微微一笑,身后王渥已大笑道:“这话太假。自古鸨儿花娘见兵如见鬼,躲都来不及,还等咱们做什么?”鸨母面不改色,娇嗔道:“官人又来耍戏我们。”王渥哈哈一笑,摆摆手道:“罢了。将军今日是来听曲的,你叫刚才弹箜篌的娘子来伺候便是。”鸨母面色一僵,王渥笑道:“你放心,咱们不是军匪,从不赖账,你只管上酒。”鸨母无奈,亲自带了他们到雅间,命人端上酒菜,又亲自去请那箜篌娘子。

    过了片刻,鸨母又满面堆欢地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红衣茜裙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明眸皓齿、未语先笑,怀中抱着一面琵琶。鸨母拉着那女子赔笑道:“实在是不巧,那丫头来事伺候不了,我怕扫了将军的兴,自作主张叫了霓旌来弹曲子,还望将军恕罪,恕罪!”完颜鼎与王渥对视一眼,心下俱明——金军军纪涣散,许多内族将领放纵部署欺压百姓,遇着青楼女子更是肆意蹂躏,以至龟公鸨母见兵色变,不敢叫花魁伺候,只怕被兵匪弄伤弄残。完颜鼎虽严令约束部下,但毕竟来到方城时日尚短,未及取信于民。

    完颜鼎笑道:“也罢,快些弹吧,咱们要赶在申正前出城的。”鸨母一面叫琵琶女落座准备弹奏,一面讶然道:“将军今日还要出城?”完颜鼎笑道:“那是自然,擅离军营夜不归宿,要受军法处置。”鸨母没想到他竟不留宿眠花,恭维了几句,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那唤作霓旌的琵琶女转轴拨弦,嘈嘈切切地弹了起来,元好问听那曲调绵软俚俗,料想完颜鼎与王渥必不喜欢,更怕完颜彝心生不悦,便和言道:“小娘子可会弹《十面埋伏》《霸王卸甲》?”霓旌忙点头称是,又换了《十面埋伏》来弹,只是指法略生涩,不似方才弹俚曲那样娴熟流畅,中间还弹错了几个音,元好问熟悉音律,一听便知,向霓旌安抚地微笑,数次之后,霓旌脸上慢慢红了起来,不敢再看元好问。

    一曲既终,王渥抚掌笑道:“曲有误,周郎顾,极好,极好!”霓旌闻言,头垂得更低了些,轻声道:“奴惭愧,这曲子多日不弹,竟全忘了。”王渥笑道:“不妨事,商帅是最宽和的。”完颜鼎笑道:“我又不通音律,你弹没弹错,我也听不出来,只知道好听。”霓旌很是感激,又偷眼去看元好问,元好问和言道:“你平日弹些什么?”霓旌道:“奴伺候曲子,多半弹《小桃红》《思凡》,客人们喜欢听这些。”元好问又柔声道:“那你自己喜欢什么?”霓旌与他眼神一对,面上飞红,低头道:“奴私心里喜欢《塞上曲》。”元好问轻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姑娘便同昭君一般,明珠暗投,好好的琵琶技艺,却成日弹些俚曲,实在可惜。”

    [1]注:见苏轼《自题金山画像》“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2]注:王渥,字仲泽,山西太原人,金末文学家,元好问在《中州集》中评价其“博通经史,有文采,善谈论,工书法,妙于琴事”。
    (二)镜铭

    翌日一大清早,元好问被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惊醒,跳下床奔到门口一望,却原来是方城军将士晨操演武,口中喊号。他拍了拍胸口吁出一口长气,略作梳洗后穿上外衫便走出去看军士操练。

    时值春末,天朗气清,此刻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东边朝霞绚烂,西面晨星淡隐,惠风拂面,十分惬意。元好问信步走到演武场一看,见完颜鼎与王渥已端立在台上,不由脸上一红,心道:“原来商帅治军这样严,往后须得早起才好。”又四下张望,不见完颜彝,只得快步走到台上,立在王渥身后。

    此时一鼓响过,场上军士变作圆阵,前排密布鹿角、蒺藜枪,后排按次列长枪、强弓手、劲弩手、神臂弓等。不一时鼓声又起,军士变作罘罝阵,然后又变为三角锐形,鱼贯斜行,形成冲敌之形。

    元好问看得瞠目结舌,心道:“若金军皆如此,何惧蒙古哉?”一时想起昔年忻州之难,心潮起伏,待他回过神来,场上已鸣金收兵,军士们迅速排成队列,步伐一致、有条不紊地向外跑去。

    不一会儿,场中士卒退毕,完颜鼎与王渥回过身来,笑着向元好问招呼了一声。元好问忙拱手道:“久闻商帅治军有方,今日终于有幸得见,果真大开眼界。”王渥笑道:“咱们刚来的时候,方城军弓马弛废,跑完山连个马步都扎不起来,如今不到一月,能有这样的进况,已算得极好了。”元好问又问何谓跑山,完颜鼎温言笑道:“就是往伏牛山上跑一个来回,大概三十里。”元好问暗暗咋舌,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怎么不见良佐?”王渥哈哈大笑道:“裕之,你看了半日,竟没认出他?良佐方才在阵中任长枪手,列队的时候领头跑出去的。”元好问讶然道:“他也去跑山了?”完颜鼎笑道:“自然,军中习练,他与士卒都是一样的。”王渥又笑道:“先时这些人不服调练,良佐就和他们比试武艺骑射,枪战时以一敌十犹能获胜,这才收服了军心,又日日亲领着一同操练,自此人人敬服,再无不从。”元好问闻言频频点头,心下十分赞叹。

    过了午后,他去营房找完颜彝,却扑了个空,门前亲兵说将军带着士卒们在射场上练箭;到了晚间再去,仍旧扑了个空,亲兵说将军在王经历那里读书,元好问只得跑去找王渥。

    他走到王渥房门外,听里头完颜彝的声音:“……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齐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则知所止矣。意诚以下,则皆得所止之序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元好问一乐,隔着门朗声接道:“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边说边走进门拱手赔礼:“打搅了!”王渥抚掌笑道:“我就猜裕之会来,果然如此!”元好问相询为何,王渥大笑道:“你初来乍到,良佐成日不见人影,你岂有不找他的?”说罢,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元好问又看了看案上《四书章句集注》,笑问道:“良佐莫不是要考科举了?”完颜彝赧然道:“元兄又来取笑。”王渥笑道:“良佐天资高明,又肯下苦功,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应举,只是他志不在此罢了。”元好问笑道:“昔年吕蒙、狄青皆读春秋左传、先秦兵法,终成名将。”王渥点点头道:“这几年,他已读通了四书和春秋经、左氏传,我瞧他尽通义理,仍有可进之资,就教他朱子集注,他年领兵为将,当知践履之实。”完颜彝站起身,向王渥拱手道:“多谢先生苦心教导。”王渥笑道:“心倒是不苦,就是你太勤,连累我也躲懒不得,如今盼来了元才子,我从此也能偷几日闲了。”

    谈笑几句后,完颜彝仍坐下打开书本,继续吟读记诵,读至“故铭其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想到前人“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的诗句,略一沉吟,忽然道:“二位且等一等,我去取件东西。”说罢,便疾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他又匆匆回来,手中拿着一面圆如满月的铜镜,向二人道:“我想效法古人,将箴言铭于起居器具之上,恰好这镜子还没有铭文,请先生和元兄赠我一言。”王渥笑道:“裕之,你来吧。”元好问亦不推辞,想了一想,沉吟道:“我在郾城时见过张员外家收藏的百余古镜,其中一面上有‘见月之光,天下大明’八个字,我瞧着很配良佐。”王渥低声念了两遍“见月之光,天下大明”,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日月大明、天地至公,确实堪配良佐。”又含笑对元好问道:“到底是元才子!”完颜彝亦十分高兴,反复咀嚼这八字,但觉大义宏博,意境高远,极合自己的境遇和志向,便立即向元好问道谢,并找工匠铭于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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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方城,元好问很快适应了悠闲自在的幕府生活,完颜鼎待他礼遇有加,王渥也时常与他调琴对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完颜彝军务繁忙,晚上又要读书,一连多日竟无暇与他叙谈。

    一日,元好问晨起时不闻号声,颇感奇怪,出门一问才知今日正逢休整,故无操练。他顿时来了精神,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便忙不迭地去找完颜彝。

    来到军中半月,他还是首次来到完颜彝房中,只见满目空荡,窗下一案一椅,墙边一箱一榻,榻上未设幔帐,衾被叠得同砖石一般方方正正。案上几卷书垒得齐整,旁边一盏陶灯、一副笔砚,再远些是粗瓷茶壶杯盏。完颜彝此刻正聚精会神地临窗写字,听到元好问叩门而入,便搁下手中羊毫,站起身来迎好友。

    元好问笑道:“你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今日休整,又在写些什么?”说着踱到案前一看,却是一摞裁作长方的竹纸,最上面一张密密行行地写着小楷,笔画轻细如牛毛,字体架构却十分挺拔刚劲。元好问见了,愈发笑道:“了不得,我竟形容不出来了!真是不恨不见古人,只恨古人不曾见你!”完颜彝摇摇头笑道:“自元兄来到方城,就没有一日不笑话我的。”元好问又拿起竹纸细细观看,笑道:“宋徽宗的瘦金书笔画虽劲瘦,却没你这般轻细,你这字体推陈出新,合该好好起个名字!”完颜彝抽回纸张,失笑道:“越发胡说了。我不过闲时写来磨砺心性的,哪有什么字体。”元好问十分喜爱,追问道:“这字是仲泽教你的?”完颜彝道:“先生喜爱晋人书法,他的字体隽逸脱俗、姿致萧朗,神采源出二王。这般潇洒笔力,我练了许久,怎么都学不来。后来我想,学书是为沉心静气,用寻常的笔写极细字,最能静心凝神,又可锻炼腕力,也就不再拘泥字体了。”元好问笑道:“你再这么静心下去,怕是要得道成仙了——这细字多费功夫,你平日里又不得闲,难得今日休整,咱们不如去城中饮酒,如何?”完颜彝笑道:“我叫人去买些酒来,咱们就在这里喝吧。”元好问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你这屋里比和尚庙都素净,只能打坐参禅、读经写字,唯独喝不得酒!”完颜彝哭笑不得,又道:“那咱们去你屋里喝。”元好问仍旧摇头道:“还是不成!”他一指竹纸上未抄完的半阙于湖词,忍笑道:“你的《六州歌头》还没写完,一会儿喝了两盏就想起‘笳鼓悲鸣,遣人惊’来,站起身来要走,我怎么办?”完颜彝扶额道:“那……我写完了再喝。”元好问乐不可支,大笑着拉起他:“好啦,你可知张于湖不单有‘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还有‘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呢!你只学其一,不学其二,那怎能行?我这就带你去见见‘佩解湘腰,钗孤楚鬓’,回头再读于湖词,才能面面俱到,融会贯通。”一边说,一边连拖带拉地硬拽着他出门。完颜彝无奈,待亲自秉过完颜鼎与王渥后便与他一同入城。

    “扶画鷁,跃花骢,涌金门外小桥东。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帘第几重。”元好问熟门熟路地催马直往桃源里,鸨母一见他二人,立刻满面堆欢地迎上来,极尽热情地招呼一通,又亲自捧着茶盘,引了二人往楼上雅间里去。

    二人方坐定,鸨母又打着扇子赔笑道:“实在是不巧,那弹箜篌的丫头来事,不能伺候,我想还叫上次伺候琵琶的霓旌来,将军可肯再赏她这个福分?”元好问原本为霓旌而来,但听鸨母这般强辞推诿,忍不住拆穿道:“这倒奇怪了,小娘子半月之间两次有事,你做妈妈的也不着急么?”鸨母闻言,脸色一僵,忽听旁边完颜彝道:“这也没什么,军营里尚能告假,人有些私事要办也是常情。”元好问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鸨母脸上神色变了几变,转瞬将所有惊讶、疑惑、好笑压缩成半真半假的感激,笑着奉承道:“将军宽厚,将来好人好报,定能大富大贵!”一边说,一边借口打酒,忙不迭地躲了出去,生怕元好问穷追不舍。

    片刻,小鬟端上酒食鲜果,霓旌却仍未露面,元好问拈起果盘中一枚金黄的枇杷,笑嘻嘻地道:“良佐,我出个上联‘吃枇杷,听琵琶’,你且对来。”完颜彝正思索,忽然隔门一动,一个身穿银红色衣衫的妙龄女郎手抱琵琶,低头走了进来,微笑施礼道:“将军久等了。”再侧身向元好问轻声唤:“元相公……”

    元好问柔声笑道:“我们来得太早了些,扰了你清梦。”霓旌忙道不敢。元好问笑道:“今日不必拘束,只管拣你喜欢的弹。”霓旌侧首转顾完颜彝,见他亦点头称是,便坐下轻拢慢捻地弹奏起来。

    这一曲起调情致缠绵,深沉哀婉,元好问听到乐引就辨出是《摸鱼儿》,心下更是欣喜。前奏一过,果听霓旌和着琵琶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曲罢,霓旌双目已微微湿润,两颊却轻轻泛红,似被词曲中深情所感动。元好问亦十分动容,感慨道:“这阙词我写了二十年,今日姑娘一唱,才唱出其中情味。可见姑娘也是至情之人,方能解得至情之曲。”霓旌闻言,脸上愈红,低声道:“元相公的词,真叫人……”说到此处,又下意识地瞟了完颜彝一眼,礼貌地微笑道:“将军可还喜欢?”

    完颜彝点头笑道:“元兄的词,哪有不好的?”想了一想,问她:“姑娘会《临江仙》么?元兄有一阙‘今古北邙山下路’,写得极好。”霓旌道:“奴会的。”元好问笑道:“你弹吧,我来唱。”霓旌依言换了曲调来弹,元好问以箸击节,沉声咏唱,待唱至“浩歌一曲酒千钟”时,想起当年与完颜彝丰乐楼初遇,畅谈之下才思飞扬、吟咏词句的情景,不由心头一热,举酒与他碰盏。完颜彝亦欣然举杯,随他一同击盏唱道:“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三)止戈

    他二人且歌且饮,霓旌含笑在一旁伴奏助兴。唱罢《临江仙》,元好问又叫《六州歌头》,霓旌脸上一红,圆润的杏眼弯起甜甜的笑意,接着四弦一划,声如裂帛,指下曲声悲激,铮铮急鸣,元好问与完颜彝齐声唱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此词本是张孝祥北望中原痛抒血泪之作,极言靖康之后金兵横行、家山沦陷,朝廷苟安、忠良埃蠹,全词声激情壮,笔饱墨酣,是于湖词中的名篇。此时二人击节而歌,想起大安野狐岭惨败、贞祐痛失中都,十六年来节节败退、龟缩中原的耻辱郁懑,心中悲凉激忿,不觉声调渐高,握拳唱道:“……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一曲既终,元好问慨然道:“良佐,这些日子我看你练军很是得法,将来定能重振我大金铁骑的神威,一雪前耻,名震天下!”完颜彝缓缓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征战无论胜败,受苦的终究是无辜百姓,若是可以选,我宁愿四海清平,永无干戈,也好过用万千枯骨来换一将功成。”元好问苦笑道:“只可惜旁人不像你这样想,咱们大金何曾停过干戈?弱肉强食、穷兵黩武,从无止歇。”他叹罢,又侧首向霓旌柔声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你的名字,是从这首《六州歌头》来的吧?”霓旌点头笑道:“是。奴原本叫霓儿,姐姐给奴改的。”元好问怜道:“你也失了家乡么?仙乡何处?”霓旌道:“南阳。”元好问奇道:“南阳犹属金土,何来遗老南望之说?”霓旌有些躲闪,低头笑道:“元相公,奴不懂得这些。”元好问拍了拍脑袋,忙笑道:“不说了,下回问你姐姐去。”话音未落,忽听完颜彝道:“姑娘是汉人?”霓旌点头称是,完颜彝微笑道:“这便是了。南阳原属宋土,令姊是盼着宋军收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才给你改了这个名字。”

    此言一出,霓旌面色顿时惨白,手指慌乱地一抖,将琵琶弦擦出突兀的乱响,站起来颤声道:“将军误会了……”又侧首求助:“元相公,奴没有……”元好问深知完颜彝为人,料他必不会为难女子,却又想到他父亲随仆散揆南征时死于宋军之手,一时颇觉尴尬。完颜彝见状,抬手让霓旌回座,不料霓旌以为他抬起手臂便要发难,吓得浑身一颤,怀中琵琶骤然落地,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此时又听砰地一声,隔门从外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着丁香色罗衫的美人走了进来,将霓旌挡在身后。她柳眉冷对,凤目霜凝,缓缓转动白皙修长的脖颈环顾房中,最终直视着完颜彝双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与她无关,她只会弹琵琶,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彝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站起身对元好问道:“走吧。”元好问回过神,向霓旌柔声道:“放心,没事的。”又向紫衣美人笑道:“姑娘这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学元才子这样,效事金人么?”元好问一噎,待要与她论理,又觉荒谬,便调笑道:“只因元某不能与姑娘一样,假托信事,推避不出。”那女郎恨他轻薄,羞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词装假了,我宁死也不侍奉金军!”完颜彝眼见越闹越凶,回身拽着元好问道:“走吧!”

    二人出房门,迎头遇着鸨母带了几个人闻声赶来,完颜彝也不多言,将银两交到她手中便走,鸨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着脸赔笑道:“将军息怒,这两个丫头不懂事,我再换好的来伺候。”完颜彝和言道:“没什么事,姑娘弹唱很好,我们是该回去了。”鸨母愈发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头对霓旌二女嚎叫道:“你们是死人么?!还不过来赔礼!”霓旌忙跑出来致歉,完颜彝连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却静静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细挑,宛如鹤立鸡群。鸨母见她一动不动,急得心火上攻,骂道:“杀千刀黑心肝的东西,你聋了么?!等将军带了兵来烧了我这屋子,你才称心是不是?!”完颜彝哭笑不得,摇头道:“我是朝廷官军,又不是土匪,烧你屋子做什么?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闹出些响动,没其他事。”说罢挣脱了就要走。元好问却玩心顿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对鸨母笑道:“今后在门外立块牌子:金军免入,岂不省事?”鸨母几乎哭出来,完颜彝回头急喝道:“裕之!”元好问忙笑道:“我说笑的,老妈妈别急,咱们下次还要来的。”完颜彝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径直下楼走出门去。

    元好问又好言好语安慰霓旌几句,再瞥向那紫衫美人,见她无论鸨母如何斥骂,依旧微抬着尖尖的下颌静静不置一词,心中倒生出几分佩服,暗忖道:“这姑娘性子真刚硬,倒不像个送往迎来的卖笑之人。”

    他这一耽搁,待出门时完颜彝早已去远,只得一路催马追赶,直追出城门才看到他的背影,忙赶上前唤他。完颜彝回头应了一声,略放慢了速度,仍旧默默策马前行。元好问以为他还在生气,笑道:“你放心,青楼老鸨都是人精,方才那样子是做给我们看的,不会为难她店里的花魁。”完颜彝点头道:“那便好。”元好问笑道:“她这样无礼,你不恼?”完颜彝道:“她是汉人,仇恨金军也是人之常情,就譬如我,也一样恨煞了蒙军。”元好问笑道:“你这样通情达理,她却不知道,可惜,可惜!”完颜彝笑道:“何必与她较真,今后不去就是了。”元好问笑道:“仲泽哪里肯,他一直念念不忘,要来领教她的箜篌绝技呢。”完颜彝淡然道:“下回你陪先生去吧,我和大哥不在,或许她会出来。”元好问大笑道:“这小娘子气性大得很,又爱撒谎骗人,我瞧她未必肯。”

    完颜彝微微一怔,抬眼极目天边,初夏午后的阳光闪烁着点点浅金,照在官道边一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方道:“许是她另有隐衷。”元好问抬眉笑道:“哦?”他一提缰绳,侧身凑近,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倒很怜惜她,莫非……”完颜彝愕然转顾,旋即失笑道:“元兄真是疯魔了,怎能扯到这上头。”

    元好问悠然笑道:“你不觉得么,她的性子有些像你。我初见你的时候,是在丰乐楼前的大街上,你突然挺身而出,挡在戴姑娘身前。今日她也是这样,突然闯进来挡着霓旌,老鸨来了也不怕,像极了你那时在楼上边喝酒边等那些人的模样。”

    完颜彝怔了一怔,片刻,才“哦”了一声,元好问见他神色渐黯,疑道:“怎么啦?”完颜彝叹道:“元兄,后来戴姑娘终是如愿嫁给了仆散将军,只是将军沉冤未白,新君登基两年有余,至今未能昭雪……”元好问惊奇道:“啊?那人就是戴姑娘?”他啧啧感叹,转头向不明就里的完颜彝解释道:“前年春夏我在史馆做编修,听人说起过,新官家恩允济国公府的大姑娘祭拜庄献大长公主园寝。我那时好奇,按理说大姑娘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怎么祭祀亡母还要官家允许。后来史馆里的同僚告诉我……”他驱马靠近完颜彝,侧转身子,略压低了声音:“大姑娘是都尉唯一的侧室所出。那妾室好手段,将都尉哄得五迷三道,竟与长主夫妻反目,逼得长主亲自告发谋反之事……后来都尉被杀,长主薨逝,那侧室知道先帝不肯放过,也寻了短见,只留下一个女儿。这孩子一如其母,惯使狐媚手段,竟挑动了拥立有功的兖国公主去说情,新官家这才允了她以庶女身份拜祭嫡母。”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听说后也很难过,没想到都尉竟是被结发妻子所害,想来那妾室欺人太甚了,大长公主才不惜玉石俱焚。可你刚才说,嫁了都尉的是戴姑娘……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她会是这样的人。”完颜彝摇头道:“此事定然另有隐情。”说罢,便将母亲重病时求告庄献大长公主之事告诉了元好问,沉声道:“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大长公主更是仁厚和善,哪怕因为戴姑娘生分了些,又何至于反目成仇?”元好问苦笑叹息:“良佐,你不明白这世上的男女情爱,问世间情是何物,除了生死相许之外,还有许多人痴心错付、因爱成恨、求而不得,从中生出种种忧怖嗔怨来。”完颜彝闻言,默默思索片刻,终是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我虽不懂情爱,可人自有品性,岂能轻易更改,我不信将军会厌弃糟糠,更不信大长公主会谋害亲夫。”元好问不料他竟这样坚定,细想了想,也颇觉有理,不由点头道:“这么说来,我也不信戴姑娘那样柔弱的女子会恃宠生骄、逼凌主母,此事定有内情。”

    他顿了一顿,又侧首看向完颜彝,笑道:“良佐洞悉人心,那依你之见,方才那美人会不会回心转意?”完颜彝不料他说了半天又回到这事,扶额道:“回什么转什么,时候不早,咱们快些回转去吧!”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立刻放开四蹄,向前方军营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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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五月,中原连日大雨,宋军兴兵攻打寿州,完颜鼎闻讯后便长吁短叹,坐立难安。未几,寿州失守的消息传来,完颜鼎更是叹息良久,王渥与元好问皆劝道:“商帅经略寿州是多年前的事了,此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必过于忧心自责了。”完颜鼎喟然道:“去年官家与西夏议和,两国息战交盟、各称兄弟,可南朝却始终不肯善罢甘休,官家再三示好,他们仍旧无动于衷……”正大二年九月,夏国遣使来聘,奉国书称弟,以兄事金。其后,皇帝晓谕各司,欲与南宋化解干戈,若宋人犯边,只以轻骑袭之,但求惩创通好,以息军民;而南宋并不领情,依旧时不时地搞突袭,让皇帝很是头疼。

    王渥轻抚长须,缓缓道:“金夏本属友邦,只因先时不肯救援,才被蒙古挑唆着互相残杀,重修旧好并不难。而南朝与我们有靖康世仇,泰和、兴定年间又两度血战,宋人早已恨入骨髓。”元好问亦附和道:“仲泽所言极是。先帝当年为充实国库,无端出师、南开宋衅,距今不过五年,宋人记恨也属常情。”

    完颜鼎亦知金宣宗南征之误遗毒甚深,只是不便出言指责,完颜彝见状便道:“前番之错既已铸成,只能尽力补救。停战时日一长,宋人也会明白过来,当今之世便如同战国,唯有合纵抗蒙方能保全自身,若还执着于旧仇,鹬蚌相争,那就只剩死路一条。”元好问叹道:“谈何容易!莫说南朝的宋人,就是咱们这方城,兴定元年时汉人也揭竿而反,移剌将军费了好大劲才压制住了……”

    王渥见完颜鼎神色愁苦,忙向元好问使了个眼色,劝道:“商帅,咱们尽人事,安天命。从前您在商州保全文忠公后人,一日之间民心安定;如今到了方城,方城百姓也会慢慢明白的。”元好问奇道:“哪个文忠公?欧阳修?”王渥微微一笑:“是。”

    原来完颜鼎初到商州时曾亲自率兵往山野之处搜索隐伏之敌,没想到竟在大竹林深处搜到数百名宋人。完颜鼎温言安抚,询问他们为何躲藏在此。为首之人自陈是欧阳修后人,因不胜金军劫略屠戮之苦,率家人逃往山林草泽之中。完颜鼎闻言,立刻派兵收拢欧阳氏族人三千余众,妥善保护安置,王渥亦帮助他们一同整理欧阳修文稿。此事传开后,商州百姓人人归心,完颜鼎贤名益著,威望日隆。

    元好问听罢亦肃然起敬,拱手道:“商帅贤明仁爱,实乃方城百姓之福!”完颜鼎叹息着摆摆手,忽听元好问又笑道:“仲泽,良佐,你们怎不早些告诉我!若早知此事,咱们上次便能一饱耳福了!”
    (四)殴讼
    时至六月,天气炎热,完颜鼎渐感身体不适,饮食减退,精神也大有不济,便将军中事务一应交于完颜彝处理。完颜彝日日与士卒们一同操练,本自熟悉亲厚,且弓马超群、人品端方,又随兄多年深谙治军之道,自接手军务起,营中一概平静,无人不服。

    六月辛卯,半夜里突然天降大雨,夹杂冰雹,睡梦中的完颜鼎被雨雹声惊醒,而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他在黑暗中卧听风雨,只觉窗外雨声激促,雹如飞矢,打在屋檐窗扃上发出急促的震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恍惚中似又回到了噩梦般的贞祐年间。

    蒙军铁骑呼啸而来,踏碎了丰州温厚广袤的大地。父亲修筑的戍防营栅被付之一炬,年少的弟弟中途失散生死不明,他来不及悲痛,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搀着母亲,怀里仅揣着武肃公相赠的匕首,在马蹄、刀锋和流矢追击中仓皇躲避。

    三人藏进宣教寺高墙内,裴满氏握了握他的手,平静地道:“孩子,你快带锦书走吧,我去找陈和尚。”

    “母亲不可!”他与妻子双双惊叫,“小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他……他定是躲起来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母亲微笑,抬头望着寺内高耸入云的万部华严经塔,“他小时候,最喜欢爬这座白塔,你爹爹说,这孩子就叫陈和尚吧,佛祖会庇佑他的。”她说到此处,神色十分温柔,轻轻拍了拍锦书的手,低道:“好孩子,斜烈就交给你啦。”语毕,决然站起身来,却冷不防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他焦急地抱起母亲,慌乱中,忽听到墙外马蹄声紧逼而来,接着,哭叫声、咒骂声、喊杀声震天动地,他本能地抱紧母亲左奔右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保护这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从小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婶母。

    他一口气逃到药师阁巷,喘息着回头一顾,却悚然惊觉妻子已不在身后。他肝胆俱裂,抱着母亲发疯般地寻找妻子,酪巷、染巷、太师殿巷、北禅院巷、裴公裕巷、张德安巷……那些熟悉的巷陌,是他们曾携手走过的岁月静好,可今天,哪里都没有她。他的心不断往下沉,沉入丰州城暗无天日的血光里,最终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街上。

    “斜烈!斜烈!”醒时夜色已深,凄凉的冷月无力地照了他一脸,裴满氏焦急地摇着他的手,“锦书呢?锦书哪去了?”

    泪意涌上眼眶,他强压下目中酸热,勉力爬起来,咬牙道:“我去寻她!”定睛四顾,街陌上尸山血海,暗夜中如同鬼域,想来蒙军将昏死街边的母亲和自己当成了死尸,这才侥幸捡回性命。

    安葬妻子的时候,他肝肠寸断,恨不能随她一同入土,回首见衰弱伶仃的老母哭得哀哀欲绝,又只得强打精神,与她相依为命。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年余,皇帝迁都汴梁,将黄河以北大片国土弃之不顾,更遑论收复丰州。幸存的丰州百姓们日益绝望,他也终于理解了金国汉人南望王师、泪浸胡尘的悲哀,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再仇恨宋人了,哪怕父亲战死在阶州嘉陵江边。

    许是否极泰来,有一天,失踪一年多的弟弟突然回到家中,不但平安无恙,还长高了许多,年轻的脸庞稚气大减,出落得与亡父更加相像。劫后重逢的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弟弟回过神,四下打量,疑惑地问他:“嫂嫂呢?”

    他一怔,旋即有滚烫的液滴,不受控制地自目中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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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慢慢透出清晖,枕畔空余一片冰凉,完颜鼎沉默地枯卧榻上,任记忆与现实时空交错,似幻似真,以至于看到弟弟端着药盏走来时,他犹自沉浸在旧时光里,含笑道:“陈和尚,你嫂嫂说,她家小妹与你年貌相当,还很聪慧呢。”

    完颜彝一愣,上前担忧地试了试他的额温,“大哥,你怎么啦?”

    完颜鼎被这动作骤然拉回现实,回过神微笑道:“没事,我刚做梦,梦到锦书了……”

    完颜彝心下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开解,只关切地握住兄长一条臂膀,却听他又继续道:“还梦见了父亲、母亲……父亲升作承信校尉,带我一同拜见武肃公,公爷拉我起来,笑着说:‘乞哥,这孩子真好,我见了他便想起我家阿海,你家还有一个小子是不是?也带来给我瞧瞧!’……回到家,母亲做了许多菜,我把公爷赠我的匕首给她看,你跑过来‘哥哥,哥哥’地叫……”他微笑着看向完颜彝,见小弟的脸上也渐染风霜,不复从前稚嫩的模样,感叹道:“一眨眼,你都三十了……父亲、母亲、锦书,他们都不在了……”

    完颜彝心里渐感不祥,紧紧握住他手臂,沉声道:“大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病着,不要多思。”

    完颜鼎点点头,接过药盏,爱怜地拍了拍弟弟肩头,笑道:“你不得闲暇,这些事让其他人去做吧。”

    完颜彝笑道:“先生教我煮粥焚须……”说到半截,突然想起李勣“虽欲数进粥,尚几何”的话语甚是不吉,忙截住了话头。

    他二人正说话,外头亲兵来报,昨夜雨雹砸坏了城中土墼民居,县丞差人来求援。完颜彝闻讯,立即起身去见来使,过了一刻,又回来禀兄长,欲带王渥与元好问同去城中查看,待探明情况后再带兵入城,完颜鼎自无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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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路疾驰至城下,只见城墙尚属完好,只有箭楼被砸坏少许,镇防军士卒已前来修补。再入城一看,民居畜棚损者过半,县学檐瓦窗牗亦被砸破,县尉正带了衙吏四处查勘。完颜彝查看清楚后,请王渥与元好问去县衙接洽,自己则出城点兵,离营之前,先与士卒约法三章:一不许取受财物,二不许滋扰妇女,三不许喧哗吵闹,违令者军法处置。军队入城后,果然风纪肃清,人人循规蹈矩,举动有程,不闻一点嬉笑咒骂之声。

    到了傍晚,城中碎砖瓦已被清理干净,棚户檐牗也基本修缮妥当,完颜彝三人再次检查城中情形。路过桃源里时,忽听头上吱呀一声,元好问抬头一看,只见霓旌从窗后露出半张小脸,冲自己甜甜一笑,在她身侧的窗扇暗影里,模糊有个细挑人影,待要辨看却又看不真切。元好问一喜,轻轻拉了拉完颜彝衣袖,示意他往上瞧,岂料完颜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依旧目不斜视地前行,元好问老大没趣,自向霓旌点头示意。

    三人走到街口,又见前头小巷里围着一堆兵士,时不时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喝,百姓们倚在门前窗前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完颜彝面色一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众士卒闻声立刻散开,露出被围在中心的两人来。

    只见他二人俱着军服,正扭缠在一处拳打脚踢,其中一人面皮焦黄,身材粗短,年约四十余岁,另一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板略显单薄,还未完全长成。二人面上皆挂了彩,身上衣衫也被扯破,此刻见完颜彝满脸肃杀地峙立在旁,均是一惊,不约而同收手分开。

    完颜彝冷道:“你二人姓甚名谁,所任何职,为何殴斗,在此与我讲明了。”那中年军汉气喘吁吁地恨声道:“小畜生……”王渥一声断喝:“住嘴!将军面前,岂容你出言无状!”完颜彝面沉如水,侧首对那少年道:“你先说。”

    少年脸上有恨色与惧色一闪而过,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副凶态,高声道:“小人李太和,方城的屯驻军,没有职阶。葛宜翁欺我年少,将自己的活计全推给我……”话未说完,那唤作葛宜翁的军士已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只帮我搭了把手,怎么就成全推给你了?!”完颜彝肃然道:“你方才言语无状,王经历已提醒过,现下我再提醒你一次,若胆敢再犯,我便一并依军法处置。”说罢,又示意李太和继续。少年声气略平静了些,故作老成地皱眉道:“我原本不认得他,今日他说自己身子笨重,叫我替他修箭楼,他来帮我运砖石,谁知我修好箭楼他又翻脸不认人,反说我诓人。我没法子,只得自己去运,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窑子里探头探脑。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动起手来。”此言一出,葛宜翁脸上顿时挂不住,待要叫嚷又被完颜彝气势所慑,只得用一双三白眼死死瞪着李少和。

    完颜彝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又让葛宜翁陈述事情经过。葛宜翁眼白一翻,大叫冤枉:“小人是方城镇防军中人。今日才认得这小……东西,他说帮我修箭楼,我还以为他是好心,谁知是诓我去运砖石的。将军,这小东西鬼得很,您万不可信他!”

    完颜彝听罢,问:“你们都说完了?可还有什么补充?”葛李二人俱摇头。完颜彝便命士卒速去领今日修箭楼的镇防军士兵来此,眼见那士卒飞一般跑去了,又对葛李及围观众人正色道:“今日在场之人,连我在内,都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军,为国家奋勇杀敌是本分,为百姓分忧分劳也是本分,同袍之间守望相助更是本分。你们将来上了战场,刀山血海里也这样推诿殴斗,岂不是要连累三军?”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如今蒙古步步紧逼,国家山河破碎,百姓们典儿卖女供着偌大的军费开销,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国,荡寇杀敌,却为这区区份内小事与同袍手足相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说出来,就不觉得羞愧吗?”他本就甚有威望,这番话又入情入理,听得众人神色渐渐肃穆起来,葛宜翁垂目不语,李太和也低头沉默。

    此时,修缮箭楼镇防军士兵也被带到,完颜彝指着葛李二人问:“今日修箭楼的是谁?”那几个士兵为他素日声威所慑,不敢撒谎,均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颔首,又问围观众兵士:“运砖石的是谁?”众人亦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又向元好问道:“有劳元相公去桃源里问一问,今日可有人纠缠窥视?”元好问领命而去,未几,回来道:“问了鸨母,今日并无军中人去过。”葛宜翁神色顿时松弛,李太和急得跳脚,大叫道:“怎么没有?她撒谎!”完颜彝与王渥对视一眼,王渥低声悄道:“这老鸨不愿惹事,也是给咱们留脸面……”完颜彝点点头,神色却十分坚毅:“今日之事,须得查问清楚了,既不可冤屈,也不能纵容。有劳元相公,再去问问其他人。”元好问见他不肯息事宁人,只得再回桃源里询问。

    过了片刻,他匆匆带回两人,为首之人莲步姗姗、纤腰如束,一袭雪青色纱衫更衬得身姿细挑,正是从前那出言不逊的美人;在她身后,鸨母如临大敌,亦步亦趋,一双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皱眉悄悄扯了扯那美人的衣袖。那美人恍如未觉,径直走到完颜彝近前,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唤道:“将军。”
    (五)桑槐

    完颜彝亦不多言,面无表情地道:“劳驾姑娘认一认,在场之人今日可曾去过贵地?”那美人缓移螓首,慢抬柳眉,清亮的目光渐次扫过众士卒,扫到葛宜翁时,葛宜翁立刻扭头垂眼,不愿与她对视。美人红菱唇角微微勾出一痕冷笑,回头转顾完颜彝,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大有嘲讽之意,完颜彝却视若不见,追问道:“有没有?”美人似带挑衅地注视他,微笑道:“有。”鸨母大急,怒喝道:“云舟!胡说什么!”完颜彝不理会她,继续道:“请姑娘指认。”鸨母见那美人轻抬素手便要指人,再顾不得许多,扬手劈面就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变生仓猝,完颜彝也吃了一惊,未及思索,人已挡在云舟身前,怒道:“是我要问她,你打她做甚?!”鸨母瞬间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教训个丫头,叫将军见笑了。这小贱人向来不老实,您别信她的话。”说罢就要去拉云舟。完颜彝忙挡开她的手,回头看云舟时,见她白玉似的左颊上已然浮起四道红痕,一时倒踌躇起来,没有再穷根究底地追问。

    云舟却面不改色,微微仰首凝视完颜彝双目,见他神色犹豫,心下顿时明白,手指葛宜翁道:“此人今日来过我家,说是奉命来修缮屋檐窗户,我妈妈已说了不必,他却执意要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查看,还拉着我妹妹不肯放。适才元相公来询问,我妈妈怕他记恨报复,更怕有损将军治下之威名,故而不敢实言相告。”

    完颜彝目露敬色,颔首道:“好。”转身向鸨母及众人道:“今后若有方城军中人寻衅滋事,只管来找我、找王经历,只要查问明白了,无论是谁,一律依军法处置,决不轻饶。”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治军之名,若这名声是靠隐瞒遮掩得来的,要它何用?”鸨母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附和奉承了几句,完颜彝并不理会,向众人正色道:“此事已然明了,李太和所言属实。请问王经历,葛宜翁阵前推诿、衅事斗殴、滋扰百姓,该当何罪?”王渥轻捻长髯,沉吟道:“阵前推诿本是死罪,只是今日毕竟不是沙场征战,不能以临阵脱逃论罪……加上衅事斗殴、滋扰百姓,数罪并罚,该当四十棍。”话音未落,葛宜翁跳起来大叫道:“岂有此理!她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又不是良家妇女,这也算是滋扰百姓?!若是大家都不去‘滋扰’她,她岂不要饿死?!”完颜彝听这话语不堪,下意识地看了云舟一眼,见她玉容惨淡,倔强地挺直了背脊立在人前,心中愈发愧疚,怒道:“你若在休沐日带了银子去,自然算作客人;可今日你推诿差使,又借着办差的名头去纠缠窥视,那便是滋扰。”说罢,便传令士卒就地正法。

    葛宜翁眼见真要挨打,顿时凶相毕露,挣扎着嚎叫道:“完颜陈和尚,你自己就不正,凭什么打我?!”完颜彝冷道:“我有什么言行不正,你只管说出来,该打该罚我自同你一样领受。”葛宜翁挣开两旁士兵,冷笑道:“你是这方城军总领么?有什么资格判打判罚?这方城是天子的还是你们兄弟的?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渥见状,低声道:“良佐,此人怕是不好对付,咱们回去禀过了商帅再打他,名正言顺,不会留人口实。”完颜彝却不为所动,朗声道:“总领病重,早将一军事务悉数托付于我,全军人人皆知。今日之事是非对错已然分明,又不涉及人命,何必劳动总领病中费神?”王渥待要再劝,元好问拉了他一把,悄声道:“良佐要给美人儿出气,你劝什么?!”王渥哭笑不得,摇头不语,完颜彝气得横了元好问一眼,更不多言,即刻命士卒行罚。

    那军棍一下下落在葛宜翁背臀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葛宜翁两只三白眼似欲喷出火来,恼恨的目光如同毒蛇吐信,死死缠在完颜彝身上。李太和一直默默注视着完颜彝,此时无声无息地暗叹了一声,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开去。

    四十棍很快打完,完颜彝见葛宜翁已不能行走,便命士兵搀他回营,其他士卒也自整队出城。一时间众人散去,完颜彝转顾云舟,略一踟蹰,云舟已向他淡淡施礼,简短地道:“告辞。”元好问忙道:“留步留步,我们送姑娘回去!”一边说,一边猛向王渥使眼色。王渥会意,笑道:“良佐,你同裕之送她们回去吧,我带兵出城就是。”完颜彝念及云舟因自己追问被掴面辱骂,心中内疚,点头道:“好。”

    四人同往桃源里,元好问不由分说,扯着鸨母大步走在前头,东一句西一句地问霓旌近况,鸨母久历人事,自然看得明白,心下盘算了一番,也乐见其成,故也顺着他紧赶慢赶地走着,将后面二人远远抛在街头。

    完颜彝心知元好问旧病复发,有些好笑,再回身看到云舟,登时笑不出来,低头敛容道:“姑娘请。”云舟却退了一步,淡淡道:“将军先行吧,你同我走在一处,难免玷污令誉。”完颜彝听得心酸,和言道:“不妨事,我去过桃源里两次了,还有什么可玷污的。”

    云舟登时大怒,抬头瞪视他时,却见他神色诚恳,并无一丝讥笑之意,不由想起鸨母曾转述过他将信事理解成有事要办的名言,又觉十分可笑,心道:“这金人莫不是个傻子?”扭头管自己走了。

    完颜彝却莫名其妙,暗忖道:“她为何突然懊恼又突然发笑?我说错话了么?”再回想自己的答话,因果分明,条理清晰,并无一点错误,心中大是摇头:“这女子喜怒无常,当真不可理喻。”

    二人前后回到桃源里,元好问与霓旌已笑盈盈等在门边,一见二人便迎上前,一人拉着一个往楼上走,鸨母也凑趣道:“将军今日着实辛苦了,且坐一坐歇歇脚。”三人一拥而上,将完颜彝与云舟推进房中。元好问怕他们脸皮薄,同霓旌留了下来,牵三扯四地述说了今日情形,愤然道:“他竟敢轻薄你,便是良佐不打他,我也要打他!”霓旌轻挽他右手,露出甜净一笑,柔声道:“有将军和元相公在,奴什么都不怕了。”

    完颜彝看着云舟左颊上的指印,歉然道:“今日都是我不好,连累姑娘了。”云舟冷淡地侧转身道:“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娼妓,挨打挨骂都是寻常事,将军何必挂怀?”霓旌慌忙劝道:“姐姐别这样,好好同将军说话。”说罢,又向完颜彝婉转道:“将军莫怪,姐姐并非有意顶撞,她只是心里难受,又说不出来。”完颜彝点头道:“都怪我连累姑娘受辱。”云舟本撑着一口气,此时听到他反复认错,神色又甚是诚恳,喉头硬气忽然消散,眼中顿时泛起泪光。元好问见状,忙推完颜彝道:“既如此,你好好安慰人家。”一边说一边迅速拉着霓旌离去了。

    此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四目相对,云舟想到葛宜翁那句不堪入耳的辱骂,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地纷落下来,却倔犟地背转身,不让完颜彝看见自己落泪之态。可怜完颜彝这一生中只两次面对过女子哭泣,一次是母亲接到父亲的死讯,一次是完颜宁小时候被人骂作野种,都与此情此景不同,他索尽了枯肠也不知如何抚慰,眼见美人越哭越伤心,只得耐下性子劝道:“莫哭了,莫哭了,莫哭了……”

    云舟默默哭了一阵,念及自己红粉飘零,已是无可挽回之局,渐止了悲伤,侧首瞟了完颜彝一眼,淡淡问道:“你不恼我无礼?”完颜彝摇头道:“是我连累你。”云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小小的足尖,低声道:“我不是说今天……”完颜彝笑道:“那些有什么可恼的,若连你都要恼,读稼轩词于湖词岂不是要气死?”云舟“嗤”一声破涕为笑,眼睫上犹挂泪珠,如丁香含露,微哂道:“是啊,我还道是谁,大早上跑到秦楼楚馆里来唱《六州歌头》,听了半日,原来竟是金人,当真好笑。”完颜彝正色道:“这有什么好笑,天下虽分宋金,可忠义之心并无二致。宋人之中有岳武穆这样的英雄,也有秦桧这样的奸臣,金人中自然也有忠臣良将,岂能一概而论?”云舟垂首默默,片刻,方低道:“所以,你恼我以偏概全?”完颜彝笑道:“你才好笑,怎么总疑心我恼你?”云舟转过身,背对着完颜彝道:“你若不恼我,为何再也不来了?王相公与元相公倒还来过两次……”完颜彝扶额道:“姑娘,明明是你仇恨金军,不愿弹曲给我听,怎么反来问我?”

    云舟一怔,又默默低头不语,完颜彝自她背后望去,只见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以为她又要哭泣,忙告饶道:“姑娘,我绝无责怪之意,只是生来嘴笨,又甚少同女子说话,实在不懂该与你说什么才对。”云舟回过身,奇道:“你没怎么同女子说过话?”完颜彝点头道:“是。从前在丰州,只有我母亲、嫂嫂,还有位邻居大娘;后来到了汴京,又多了庄献大长公主和一个小姑娘。”云舟眼睑一动,低垂双睫轻声道:“谁家小姑娘?……她肯定很美吧?”完颜彝道:“我也不知她是谁。不过她确实粉雕玉琢一般,像个雪娃娃。”云舟听了,半晌不语,良久方道:“她待你定是十分温柔了?”完颜彝哂道:“哪里,她通共只见过我两次,每次不是骗我就是骂我,还哭了半天,我怎么哄都哄不好。”

    云舟闻言,惊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顿时满面红晕地转过头去,颤声道:“你……”完颜彝见她白玉般的脸颊突然烧作赤色,亦唬了一跳,瞬间明白过来,忙指天誓日地解释道:“不不不,我并不是指桑骂槐,实在是她一见我就扯谎……”云舟抑羞嗔道:“是,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贤良方正的志诚君子,有错自然都是旁人的错。”完颜彝听她曲解己意,待要解释又怕再得罪了她,便不复言语,心道:“子曰‘人不知而不愠’,我不同你计较。”

    云舟又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霓旌她……很是喜欢元相公……”完颜彝点头道:“那便好,裕之也很喜爱她。”说到此,突然惊觉道:“不好!怎么这样晚了?!”云舟一怔,只见他匆匆道了句“告辞”,然后风一般冲了出去,大叫道:“元兄!裕之!”

    此时正值夜晚,乃青楼中最繁忙之时,堂中与楼上房间里均有客人,听他扯着嗓子大叫,都好奇或恼怒地探出头来,元好问闻声更是头大如斗,从霓旌房中跑出来苦道:“做什么?”完颜彝急拽他道:“快走!城门就要关了!”元好问无奈地道:“城门早就关了……”完颜彝一手摸出银子给鸨母,一手仍拽着元好问道:“不要紧,我去跟守城的镇防军说,开了角门放我们回营去。”元好问低声道:“今天不回去行不行?你若实在不肯宿在这里,就去城中客栈……”完颜彝决然道:“不成。非休沐之日夜不归宿,你我皆要受军法处置。”元好问欲哭无泪,只得回首作别霓旌,被他一把拉了出去。

    这边厢霓旌也是愣了半天,待回过神来,又觉可笑,又感可敬,便往云舟房里来,含笑道:“恭喜姐姐!”云舟满面通红地嗔道:“胡说!”霓旌掩唇笑道:“我和元相公担心得要命,只怕你们一言不合吵起来,谁知你们聊得这般投机,将军竟连出城的时辰都忘了,还不值得恭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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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03 16:38:36  更:2022-01-24 11:4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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