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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性话题]做当家主母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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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当家主母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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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当家主母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未成婚前,我便知道夫君有个娇宠的妾室。
无妨,我是去做高门主母的,自然也有容人的量。
婚后,我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贤惠的名声遍布京城。
那妾室却没长脑子,居然将我和侯爷没有圆房的事情传了出去。
她想以此来奚落我,让我成为笑谈。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此举会让侯爷在深夜敲响了我的门。
1
我是国公府嫡次女,父亲定国公和永宁侯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
打完胜仗回来后,他们两人做主,为我和小侯爷定下了婚事。
我知道后,忧心地伏在阿娘膝上,忐忑地问:「若是他以后不喜欢我怎么办?」
阿娘闻言,笑出了声:「傻孩子,世家豪门联姻,夫婿的喜欢是最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你作为当家主母的权势。」
我在母亲这样的教导下一日一日地长大。
和楚云行大婚前的一个月,府上嬷嬷出去采买时与人发生了口角。
这原本是下人之间的事情,无须报给我听,可闹事的那人与我有些渊源,是楚云行养在屋中的娇妾菡萏。
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我倒是不得不出面了。
说是娇妾不太准切,我这个正妻还没有入门,侯府是不敢公然纳妾的。
但她总是与楚云行交了心的知心人。
我未来的婆母因为这件事情还上过我家的门,她再三保证会在婚前把菡萏打发出去。
被我母亲拦了下来:
「既然是云行喜欢的,那就留在府里好好照看。等阿瑶嫁过去了,再将她扶为姨娘吧。」
这是母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楚云行若是心里真有了这姑娘,此时要是把她逼走,只会让他心怀怨恨。
我和他总归是要做夫妻的。
我不求什么情投意合,起码也要相敬如宾,他得对我客客气气的。
若是因为一个妾室撕破了脸,闹得两家颜面尽失,也对我往后掌管侯府不利。
未来婆母走之前,再三向我母亲保证,在我和楚云行大婚之前,他们会约束好菡萏,不会让她破坏这桩两家都极为看重的婚事。
我到明月坊的时候,菡萏正惬意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我家的嬷嬷脸肿了起来,反观菡萏身边的婢女则更是要惨得多,发髻都散了,连嘴角都被撕得出了血。
在来的路上,她们已经说给我听了。
起因是嬷嬷来明月坊为我采买嫁妆里的脂粉头面,菡萏有意抢夺,嬷嬷自然不让。两厢争吵之间,菡萏的婢女出言污秽。
说就算我是国公府嫡次女又何如,照样是个笼不住夫君心的空架子罢了。
日后若真的嫁入侯府,也得天天过着独守空房的日子。
嬷嬷是我的奶母,待我犹如亲女,看我就如眼珠子一样珍贵。
我是她奶大的,也是她看着我一点点出落成现在的模样的。
她如何能忍受旁人这样诋毁编造我,上去便和菡萏的婢女厮打起来。
「姑娘,」嬷嬷红了眼睛,斥责我身边的丫头,「这种腌臜事,你怎可让姑娘亲自过来?她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还不送姑娘回去。」
菡萏冷笑:「什么身份?国公家的嫡次女,就能仗势欺人了?」
嬷嬷噌地来了火,我拦住嬷嬷:
「姑娘倒是说说,我如何仗势欺人了。」
「你莫不是敢做不敢当,你的嬷嬷打了我的婢女!」
「姑娘说说,你家婢女因何挨打。」
菡萏被我问住,脸色几变:「不管是因为什么,打人就是不对。」
我笑了笑:「你说得是,那我便在这里为我家嬷嬷给你赔礼道歉了,这些胭脂和头面,便是我送给姑娘的赔礼。」
嬷嬷大惊失色:「姑娘,这可是你大婚的头面,价值千金!」
菡萏眼里闪过一分不可置信,似是怕我反悔,她居高临下地呛我:「一言九鼎,你可别后悔。」
我笑意淡然:「不后悔。」
她带着东西趾高气扬地离开。
她走后,嬷嬷泪流不止:「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误了小姐,这要是影响了姑娘的婚事,老奴难辞其咎。」
我笑了笑:「不会的,嬷嬷,这婚事也不是我一家的,该怕的人可不是我们。」
2
我和嬷嬷刚回到府上,楚云行的母亲带着他就来了。
桌案上摆放整齐的正是菡萏从我这里拿走的鎏金头面。
我和母亲眸光交汇,她不动声色地饮茶,楚云行母亲的额上冒着细汗:
「这是明月坊铺子的地契,算是我给阿瑶添妆的一点儿心意。」
「菡萏是云行的表妹,她父母过世得早,只留下这一个女儿,我们也是受人之托。」
楚云行顺势接过母亲的话:「伯母、二小姐,我已经警告过表妹了,今日之事是她不对,这份地契是我和母亲的一点儿心意,请二小姐笑纳。」
「成婚之后,我会将表妹安排在别院中,家中规矩,妻妾有法度,我敬重二小姐,不会让表妹越过二小姐。」
母亲收下地契,楚云行和他母亲都松了一口气,想必是外面的风言风语让他们在来的路上丢尽了脸面。
「我们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阿瑶虽非嫡长女,可也是嫡次女,旁人用过的东西,她如何好再戴着嫁人?」
楚云行立即道:「我这就去为二小姐重新打一副头面,必然比现在的更加贵重华丽。」
母亲笑着扶起他,同他们说话到傍晚,才将人送走。
3
他们走后,母亲将明月坊的地契交到我手里:「今日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我替母亲揉捏着肩膀:「母亲教得好。」
从三个月前开始,菡萏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逼我出门,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和楚云行退婚。
而我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今日才以退为进发作起来,这是因为不日我父亲和楚云行的父亲都将回京。
这门婚事是楚云行的父亲一手促成的,若是有半点差错,老侯爷的剑可不会饶了菡萏。
届时的场面,菡萏不死,难以收场。
是以楚云行今日会亲自登门致歉。
「明月坊是京中最时兴的铺子,一年盈利上万两,他们能拿出来,也是下了心血了。」
「我大抵也知道菡萏在他心里的分量了。」
「再重的分量也重不过你正室的位置,日后你要操持侯府一家,目光不在你的夫君身上。若他先你一步早死,你就是整个侯府的老太君。人人都要来敬你,整个侯府都是你和你的子嗣的。」
我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子嗣才是如今最重要的。
4
我和楚云行大婚第三日,我便开始跟着婆母接手府中的中馈。
楚云行每日都会来我这边用午膳。
大婚当晚,我们并未圆房。
菡萏失手打翻了烛台,院子里起了火,婢女哭着来喊楚云行,他连喜服都来不及解,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一夜未归。
第二日婆母知道后,大发雷霆,将菡萏锁入祠堂禁闭。
菡萏在祠堂里不吃不喝,楚云行求他母亲无果,今日又来找到了我。
「你是我的枕边人、我的妻子。菡萏小孩子性子,我知道你为她受了许多委屈。年少时,她曾救过我一条性命,阿瑶,我不能不管她。」
我搅弄着碗里的汤,笑意恬淡:「我与你是夫妻,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为你去求婆母,她看在我的份上,会让她出来的。」
菡萏出来后,被楚云行训斥了一番,她不情不愿地来我房中感激我。
我拨弄着算盘,翻看着账本,头也不抬:「不必言谢,你只要在院子里安分守己就好。」
她摔了帕子,气愤离去。
第二日楚云行下朝回来时,我正在和婆母核对府中小厮婢女的人数,马上要过冬了,下人们也要添两身冬衣御寒了。
「菡萏曾经也是官家小姐,侯府事忙,阿瑶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如让菡萏在旁边帮衬一二。」
他话音刚落,婆母就甩了筷子:「你是疯了吗!」
楚云行微微皱眉:「母亲,菡萏是你的亲侄女。」
婆母原本只是有一点儿生气,闻言几乎是怒火交加:「一个还没入门的妾室,也配给主母帮衬?我留她一条命已经是看在你的份上了,你休要再得寸进尺!」
楚云行气怒得起身欲走,我出言拦了下来:「夫君既然想让菡萏帮衬我,刚好现在府中正在准备给下人裁制冬衣。我和母亲约好了,明日要去寺庙给边塞的阿兄祈福,斋戒半个月,这事正好交给菡萏。」
楚云行坐了回去:「你能这样想,才是一个做正室该有的气量。」
「是呢,我作为正室理应体谅夫君。夫君作为家中嫡子,公公常年不在家,婆母一个人操持侯府,将你养育长大,你也该体谅才是。」
婆母掉了泪,她忍着哽咽:「阿瑶,你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我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婆母离去,楚云行心情极差,菡萏院里来人请他,头一回,楚云行动了怒:
「催什么!赶紧滚!」
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低下头,有些羞愧地向我启齿道:
「我欠菡萏一条命,她曾为了救我,险些丧命。」
又是一样的话。
我懒懒应付过去:「我知道的,夫君。」
第二日一早我驾车回府,菡萏一改之前的颓废,气势又足了起来:
「这半个月里,我会掌握府中中馈。届时夫人回来只需要好好享福就是,再也不必操持这些事情了。」
「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哎,高门大户里的账目,哪里是这么好管的?
她若是第一次独当一面便有了差错,日后楚云行就再也无法为她开口了,婆母也只会更加因为她的能力不足而厌憎她。
她将永远无法再插手管理中馈这件事情。
若要让人走向灭亡,必先诱使她自大,这是母亲曾手把手教我的。
菡萏就像是曾被我母亲打压到绝望得再也不敢出风头的秋姨娘一样。
以前在家里,我只是看母亲行事。
现在离开了母亲,这是我在侯府第一次实操。
5
菡萏自从掌权之后,婆母就病倒了,深居在院子里闭门不出。
将近年关,宫里的贤妃娘娘诞下了皇嗣,陛下册封她为贵妃,楚云行作为礼部侍郎近日一直在督导检察册封礼的事情。
这是陛下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位皇子。
陛下龙颜大悦,格外注重册封典礼的事情。
楚云行揣摩圣心,唯恐掉以轻心,惹怒上意。
他近日极少回家,忙起来直接歇在了礼部司都是常事。
整个侯府顿时成了菡萏一人的掌中之物。
菡萏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清除异己,将裁制冬衣的事情抛到脑后。
掌管厨房的周嬷嬷,心地良善,颇有手段,极擅笼络人心。
厨房自古以来就是下人捞油水的好地方。
简称肥缺。
我接手侯府账本的时候,对比国公府的账目,侯府厨房的账目也是不差的。
甚至比国公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便说明,此间有一个好管事,能平衡主子和手下之间的度。
既要保证公家的钱不会损失惨重,又要保证底下的人能尝点荤腥。
不至于闹起来影响到她这个管事的位置。
更不至于下人们私下里动手脚影响了主子的用餐。
菡萏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夺了周嬷嬷掌管厨房的权,让自己身边的婢女兰若顶了上去。
我让人好生打探了一番,这才查清楚菡萏和周嬷嬷之间的龃龉。
在我嫁入侯府之前,菡萏曾经有过身孕。
婆母几次三番以正室还没有入门妾室怎可有孕的理由要逼菡萏喝药落胎,都被楚云行拦了下来。
楚云行害怕婆母动手脚,甚至还从外面买了护卫回来专门保护菡萏。
菡萏有孕期间,楚云行格外娇贵她,恩宠骄纵过了头,她便无法无天起来。
血燕价贵,尤其是今年产出得少,用料更是缩减了一大半,侯府里每天供奉的量都是有定数的。
菡萏嫌一碗太少,亏待了自己腹中的孩子。
她身边的兰若吹耳边风,说是去厨房拿血燕的时候,看见旁边还有两碗,一碗是给侯夫人的,另一碗是给香月的。
菡萏闻言立即恼怒起来:「那个贱人,一个通房丫鬟怎么配用血燕这样好的东西!」
香月是我婆母安排给楚云行的通房丫鬟,生得貌美如花,但太过温吞怯懦,没能斗得过菡萏。
自从楚云行和菡萏有了首尾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楚云行的面。
菡萏自然是瞧不上香月的。
她又妒恨香月比自己年轻几岁,想起之前楚云行专宠香月的事情,心里如鲠在喉,仗着自己有孕借着血燕的事情就闹了起来。
谁知,周嬷嬷丝毫不让,怎么也不肯将给香月的血燕给她,反而当场呵斥起她来,说她没有一点儿官家小姐的样子,为了一点儿吃喝就这样失态。
菡萏自从有孕之后就被楚云行千宠万爱,哪里受过这样的教训?这让她又想起了刚到侯府寄人篱下的日子。
争吵间,她和周嬷嬷动起手来。
可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女子,在周嬷嬷这样做惯了粗活的婆子面前自然是不堪一击。
很快,她就被制服,嘴里嚷嚷着要把周嬷嬷发卖出去。
周嬷嬷冷笑道:「我是夫人身边的家生子、府里的一等婆子。纵然是你抬了姨娘也没这个本事发卖我,何况你现在连个姨娘的名分都没有,连个通房都算不上!」
周嬷嬷将她压到我婆母跟前去,香月正捧着痰盂侍疾。
婆母听完周嬷嬷说出的前因后果后,气得拿起香月手中的痰盂就砸在了菡萏头上,大骂了一句:「白眼狼!」
菡萏吓得跌坐在地上,腹痛如绞,被抬了回去。
楚云行也被喊了回来,被婆母骂得狗血淋头。
香月的那碗血燕是从她的私房钱里出的,她从入冬起便生了不大不小的病,一直不见好,香月以人血入药,悉心照顾了她半月,她身体这才好了起来。
所以才多出了这碗血燕,谁知道菡萏这样不懂事。
楚云行再去见菡萏的时候,少见得没有纵容她,反而在她说出要把香月发卖出去的时候狠狠呵斥了她一顿。
接连两次惊吓,导致菡萏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孩子,还未撑到一个月,就小产了。
她不敢恨婆母,更不敢怨楚云行,她便只能将失去孩子的痛苦化成恨意加注在香月和周嬷嬷身上。
如今一朝得势,她自然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我将侯府给我传来的信件递给了母亲。
母亲看完,唇边勾起轻嘲的笑意:「这样好的时机,不想着在侯府立足立威、拉拢人心,反而还在拈酸泼醋,真是蠢得可爱。」
她替我整了整肩上的狐裘,眼里浮现一抹柔软:「你姐姐入宫为妃,如今又为陛下诞下了子嗣,家中已经出了一个太尊贵的娘娘,不能再出第二个了。你爹又打了胜仗,我们家现在是烈火烹油,旁人看着是鲜花着锦,实际上如履薄冰,行的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
「你和楚家这门婚事,是如今我与你爹爹能为你订得最好的婚事,侯府不突出也没有太低于我们家,不至于太避嫌惹来闲话。你爹这次回来便要卸下兵权了,楚家在军营里几代都埋了人。」
母亲说到这里,声音冷了冷:「若有朝一日到了绝境,你姐姐的儿子与你的儿子,就是这京都最贵的两个儿郎。」
我身躯一震,明白了母亲的话。
若有朝一日,陛下不满意我父亲主动上交兵权,还是想清除我们家,那我的儿子,也就是楚家的嫡长子,届时便可起兵造反拥立我嫡姐的儿子为帝,保我一门兴衰。
楚家这门婚事,最深的利益,在于楚家在武将之中的地位。
「母亲,孩儿明白了。」
「嗯,子嗣的事情,有她帮你,万无一失。」
从母亲身后出来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这是你祖母从千里之外为你送来的好助手,叫绿衣。」
绿衣朝我嫣然一笑:「小主人,下药还是用毒,杀人还是毁尸,我都会。」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母亲,这当真是我的好助手。」
我抬眸眺望廊檐外,极目望去,密布的白,金贵的狐裘已经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了,侯府的天也要变一变了。
那株妖艳的荷花,已经开得过了头了,是时候该修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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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熹平侯府六年,我守活寡六年。
我夫君镇守北疆,忙里偷闲与一女子爱得死去活来。
她美丽矫健,能纵高马、舞长枪、通兵法,与我夫君并肩杀敌。
边城百姓与将士,都称她为将军夫人。
我这个真正的将军夫人,无人知晓。
她是北疆的鹰,我是内宅的雀。
祸事,却悄然而至了。
1
我在熹平侯府守活寡六年,收到了我夫君一份礼。
锦盒装的,一封书信。
我很喜欢。收到的那天,只感觉天地都宽阔了。
然而好景不长,翌日就听到他出事的消息。
我丈夫熹平侯世子、从三品的安远将军宋耀川,与北狄公主私通,疑似叛国。
没有十足证据,可圣上震怒,宋家被夺官褫爵。
我公公在朝中有点势力,又是当朝太后的堂弟,幼时与太后一起在祖父母跟前长大,情深似同胞。
不少官员为我丈夫求情,太后也派人周旋。
熹平侯府只是夺爵,没被抄家,御赐府邸被收回。
限三日内搬离侯府。
正院一片混乱。
我公爹气得病倒,昏昏沉沉;我婆婆收拾箱笼、遣散多余下人。
我去正院时,婆婆问我:「橙儿,你都收拾妥当了?」
「收拾好了。」我答。
公婆待我似亲生女儿,我一向不避嫌,坐在公爹床榻旁边,给他针灸。
停针两刻,公爹慢慢转醒,吐出一口浓痰。
他老泪纵横:「这个逆子,我真该活活打死他!」
「爹爹保重,往后日子还长。」我劝说,「一家子老小,都依仗您。」
我有四个小叔子、两个待嫁小姑子。
全家还需要公爹撑着。
公爹顺过来这口气,由次子搀扶着,去外院安排搬家事宜。
我们从皇城根下宽大奢华的侯府,搬到了拥挤的万景胡同。
宅院尚可,却远不及侯府气派,我分到了西边最僻静雅致的一处小院落。
它叫「茹竹堂」。
半个月后,我丈夫被送回了家。
再次见到他,他狼狈极了。浑身是伤,右手的伤更重,几乎废了,被亲信抬着回来的。
公爹痛骂他,婆婆冷漠看着他,小叔子小姑子躲远了。
「后院找个院子,给他养伤。」公爹说。
我说:「不妥。先送他去宫里,让陛下看看他吧。」
公爹迟疑。他怕事。
圣心难测,若被激怒,后果难料。
我很坚持:「哪怕陛下再降罪,他出了这口气,我们就有翻身机会。否则,生生世世住万景胡同。」
婆婆永远支持我:「送这个逆子去南阳门。陛下不肯见他,也叫来往的官员看看他这副样子。」
他打了败仗,一身狼藉。
他是少年成名的将军,现在废了一只手。
他颓靡,眼睛不聚光,像个活死人。
因他背上私通北狄的嫌疑,并无铁证,就封了宋家,是不是太过于苛刻?
宋家抬了我丈夫去南阳门,我和公婆、成年的两个小叔子,都去南阳门口跪着。
陛下不肯见我们,叫身边的大太监痛斥一番。
我不走。
因我坚持,公婆也陪着我跪。
下朝官员瞧见了,低声议论,错开着走远。
没人敢上前同我们说一句话。
夜里很冷,滴水成冰,我丈夫被草席垫着,脸色逐渐发青,他也冻坏了,可他恍若不觉,一动不动。
三更时,皇宫小角门开了。
一袭华服的太子,由小太监执灯,对我们说:「回去吧。太后听说你们还跪着,痛哭流涕。」
皇帝发怒了,太后哭了,太子亲自出来了。
到了这里,见好就收,我搀扶婆母起身,叫两个小叔子抬起半废的丈夫,打算回去。
太子却叫住我。
他说:「橙儿,不要胡闹,好好侍奉公婆。」
他是我表哥。我母亲是他生母仁昭皇后的姨母表妹。
我应是,行礼退下。
他又叫了我一声:「橙儿?」
我驻足回首,他的脸在南阳门屋檐的阴影处,看不真切。他修长高大,小太监手里的宫灯,照不到他脸上。
「夜里冷,快些回去。」他叮嘱。
我再次行礼告退。
我们住的万景胡同,到底还是拥挤的,两个未成年的小叔子挤一个院子,两个小姑子挤另一个更小的院子。
腾不出多余院落,我同意把宋耀川安排在茹竹堂的西厢房养病。
接下来,京城都在议论宋家,而宋耀川依旧是活死人,不吃不喝不动。
公婆骂他、怪他,却又心疼得吃不下、睡不着。
我问了跟着他的心腹。
「将军有一爱妾。她跟随将军五年多,上过战场、立过功,足智多谋,善通兵法,还流产两次。她不是奸细,不是北狄公主。」心腹说。
说完,又自悔失言,很紧张地瞥一眼我。
我知道,宋耀川在北疆平乱,六年不归不单单是北狄难对付,更因为他在那边有个家。
「可朝廷认定她是北狄公主。」我说。
心腹很激动,说绝不可能。
「这次大败,又是为何?」我问他。
心腹副将说:「是我们内部出了细作,偷了布防图。」
「查到细作了?」
「没有。」
这次大败,三十万大军,损失过半,丢了两座城池。朝廷阵前换将,才稳住了局面,收回了丢失的城镇。
宋耀川是罪人。
可能是战场上的百战百胜,令他骄傲了,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朝廷没有砍他脑袋、没有诛杀宋氏一族和我,皇家真是天恩浩荡。
宋耀川装死的第九日,我叫人把他扔到了庭院。
寒冬腊月,屋檐下的冰锥子似门帘,庭院冷得刺骨。
我亲手泼了一瓢凉水。
他终于动了下。
「孙膑身残、奇谋迭出;子长削弱、史家绝唱。你只是毁了右手,尚且健全。若今晚不能冻死在庭院,明早给我收拾,去把你的左手练出来。」我说。
宋耀川在院子里冻了一夜。
翌日高烧。
他的情绪,不再是冷漠,而是愤怒。
我给了他一枚紫雪丹,退烧药。
他发泄了情绪,收拾了自己,换上干净的衣裳,去父母跟前跪下磕头。
他认错。
他害苦了跟随他多年的兵士、边城百姓,以及宋家。
公婆没有再骂,只是对他说:「你若有冤屈,站着报仇,别窝囊着死了,给宋家留下万古骂名。」
宋耀川的右手,我重新给他针灸、活血。
我请来了李庚田,最好的短刀师傅,教他左手用刀。
日子这么过了下去。
他的右手能拿筷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三月,春暖花开了。
他问我:「你叫苏橙,是吗?」
我笑了笑。
「不是。」
2
我小名叫橙儿。
但我不叫苏橙,我甚至不姓苏。我大名叫王蘅。
我如实告诉了宋耀川。
他听了,表情淡淡,面上没有半分异常,只是点头说:「记住了。」
又问我,「王蘅,你为何嫁了我?」
「我母亲的意思。」我回答。
他问:「我记得大婚前一晚,我奉旨出征,你是由我二弟抱着我的衣冠拜了堂。六年多,你怎么不走?」
我沉默。
他自答:「也是岳母的意思?」
「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告诉他。
他有点困惑。
他曾是京城最灼目的少年郎。十三岁上战场,单手提重六十斤的长刀,斩敌首,扬名天下。
他是熹平侯世子,太后的堂侄儿;他继承了母亲的好容貌,英俊不凡;他战无不胜,聪明绝伦。
闺中议亲,都少不得提到他。
我出身望族、母族显赫,才能在众女郎中脱颖而出,成为宋耀川的妻子。
「你还年轻,或许你该走了,不必陪我们吃苦。」他说。
我知道,他在试探。
我没回答。
他又问:「李师傅说,他不是看重你的家世,而是看重你,才肯教我。你如何认识名震天下的刀客?」
这个问题,我回答了他。
我说:「他女儿快要病死了,是我治的。」
「你擅医。」
陈述,因为他的右手,现在拿得动筷子,是我针灸的结果。
「我还善绣。」我说。
他笑了下。
很浅的笑,似微风吹过湖面,细微涟漪。
这是他受伤回来,第一次微笑。
朝中大事频出,北狄王庭又骚扰边疆。代替宋耀川的大将,被北狄人刺杀了,朝廷为此很苦恼。
皇帝更记恨宋耀川,认定是他私通卖国,养肥了北狄人。
除了边患,也有朝中大臣贪墨。
万景胡同的日子,慢悠悠往前过。
宋耀川耐得住性子,每日练习左手拿刀、右手复健。
我在茹竹堂后面开辟了一小块菜地,他说丫鬟婆子翻地不深,种不好,亲自替我翻了一天的土,累得一身汗。
这天开始,我们傍晚时候会在胡同外面散散步,闲聊琐事。
家里有田地铺子,我们吃喝不愁,只是亲朋都疏远了我们。
端阳节后,他的右手拎得起八斤的短刀。
婆婆很高兴,要带着我上山还愿。原本三弟护送的,他临时被同窗叫出去玩。
同窗家有个胞妹,生得珠圆玉润,活泼开朗。婆婆叫三弟赶紧去,别耽误时间。
护送一事,是宋耀川自己接过去的。
他说:「我送娘和橙儿。」
婆婆更开心。
然而上香那日,天气极其闷热,婆婆早起不太舒服。
我说不去了。
「怎么行?不可对菩萨失言。」婆婆说。
我代劳。
我和宋耀川上山,虽然有藤椅坐,家丁抬着,我还是一身汗。
我们上山没多久,突然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初夏的雨,下下就要停了。这日不知怎的,这场雨停不了,豆大雨珠下足了四个时辰。
寺庙正殿西南角破了一块,厢房塌了后墙,住不得人了。
天色渐晚,被困香客被庙里和尚委婉劝下山。
「住不下了。」
「厢房大半都漏雨,佛堂夜里不住人。」
我们也要走。
宋耀川看着很明显被雨水冲垮的山道,对我说:「家丁抬藤椅不安稳了。」
足下一滑,我会连人带椅摔下山沟。
而我自己更走不稳湿滑泥泞的山路。
我微微拧眉,宋耀川问:「你善医、善绣,可善武?」
我摇头。
他道:「来,娘子,为夫背你。」
他第一次同我说笑。
我审时度势,必须走。区别是他背还是家丁背。
我趴在他背上,感受到他脚下的泥泞,好几次他也险些滑了,走得小心翼翼。
后来这山路我自己上下过好几次,都没这次的路长。
回到万景胡同时,天黑了。
婆婆在门口等候。不知等了多久,裙摆都湿透了。
我们回茹竹堂更衣。
我隐约瞧见他青色裤脚有泥污,颜色不太对。
他用次间的净房,半晌出来,裤腿鼓鼓囊囊的。
「你来。」我招呼他到我的卧房。
他在门口,脚步微微踟蹰。
房内有一种淡淡安神香味,他的表情是舒缓的。
我叫他撩起裤腿,他也照做。
左边小腿肚子被山石划了。暴雨后的尖石,比刀还锋利,很长很深一道口子,还在淌血。
他粗略包扎了,像战场包扎外伤那样。
他说:「无妨,外伤我会处理。」
我便告诉他:「我有更好用的止血药。」
他让我处理了伤口。
待结束,他表情怔愣了片刻,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我点头。
他走出卧房的背影,显得不那么干脆。
我背对着他,整理医药箱。
这天后,我们更熟悉了些,像是屋檐下两只共生的燕子。会说说话、聊聊天。
我从不暗示他到卧房睡,他也就当没这回事。
公婆更是提都不提。
我院子里一个多年服侍的丫鬟,平时规规矩矩的,突然失心疯般,在宋耀川洗澡的时候,替他擦背,手往他身上摸。
宋耀川一举手,把人从窗口扔出来。
那丫鬟倒在院中地上,闭气过去,好半晌都没醒。
婆婆听闻此事,立马把丫鬟发卖出去。
茹竹堂的人更安分,万景胡同更加没人提我和宋耀川本是夫妻。
茹竹堂后面原本是个荷花池,后来填平了,做了宋耀川的小校场。
他除了自己锻炼、跟着刀客李师傅学左手耍刀,也会带自己几个弟弟习武,强身健体。
我的小菜园,与校场一墙之隔。
傍晚时他们趁着凉快操练,我带着一个粗使婆子,趁着凉快给菜地浇水。
「大哥,你那个小妾,听闻是个绝色美人儿,能文能武,是真是假?」我听到三弟这样问。
三弟一向憨,不懂轻重。
宋耀川回答了:「她死了。她不是什么小妾,她是你嫂子。」
三弟说:「我嫂子?我嫂子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诅咒她?」
兄弟俩起了口角。
三弟好奇,却也维护我。
这些年,我们更像是一家人。六年不归家的宋耀川,很陌生。
晚饭时候,听说三弟打了宋耀川一拳。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3
八月,京城开了桂花,满城幽香。
中秋节当日,太后宫里送了月饼与瓜果。
耳目通达的门第,嗅到了味道,渐渐有人到万景胡同走动。
我劝公婆闭门谢客。
我公爹二世祖,靠着堂姐得到了爵位,一辈子没做过官;我婆婆世家女,囿于内宅。
这六七年,我一次次替宋家出谋划策,太后屡次夸我,公婆对我的话总深信不疑。
因闭门在家,公婆尚好,小辈们耐不住寂寞。
三弟想出去打猎。
婆婆问我的看法。
我说:「西郊的岷山,是我叔叔产业,他平时也爱好打猎,在山上养了些山鸡野兔。你们愿意去的话,我跟他说一声。」
我叔叔是个纨绔子弟。不上进、花钱如流水,但对侄儿侄女都很好。
我派小厮去说了一声,叔叔果然同意。
八月二十七这日,宋家众人骑马出门。我和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子坐在马车里,也去观看。
令人意外的是,宋耀川也愿意去。
昨日晚上,我随意客气了句:「你一起去玩玩吗?」
他毫不犹豫点头:「好。」
也许,他也想放松吧。
岷山比较平,最高不到两百米,可整个山头纵马射猎。
我叔叔的人提前放了五十只野兔、五十只山鸡、两只鹿。
两个小姑子在山脚下的农庄玩,与佃户家的孩子们一起摘桂花、采莲蓬;我骑了一匹马,拿了轻弓,也要去打猎。
宋耀川问:「你善骑射?」
三弟替我回答:「嫂子马球打得可好了。」
我便说:「玩意儿,消遣罢了。」
宋耀川没说什么。
他一直跟着我。
山风细细,有点凉爽,轻轻吹拂着我头发,无比惬意。
「爹娘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宋耀川突然说。
我:「娘都夸我了吧?」
「赞不绝口。」他道,「这些年若没有你,宋家两次被席卷到门阀争斗里去了。」
「尽力而已。」我说。
他还是有点困惑:「为何不走?」
我笑了笑:「等你好了,官复原职、宋家复爵,我就走了。」
秋日金芒筛过树梢,将斑驳光圈落在他脸上。
他的表情,安静了一瞬。
半晌,他才说:「你竟相信我还能洗刷污名?」
「我信。冤枉的,总会清白。」我说。
口吻笃定,不容置喙。
宋耀川笑了笑。
他生得好看,深色肌肤添了他容貌的硬朗,铁骨铮铮。
「好。」他说,「我也信,王蘅。」
他叫了我的名字。
一头鹿急奔而过,他搭在背后的弓取下来,随意一射,林间一阵清脆箭啸,小鹿在不远处的树后倒下。
「左手射箭,也如此精准。」我说。
他说:「射箭是从小练的,左右手都会。」
他微微抬起脸,看向天空。
远鸟小,似南归的雁。
他搭上长箭,认认真真对着天空瞄准了片刻,一箭放出去。
黑影坠落。
他笑:「有猎物了。」
骑马去追。
我在原地晃悠,打中一只山兔,叫身后跟着的小厮捡起来。
宋耀川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把猎物递给我:「已经死了,不过是新鲜的。这是我欠你的。」
他把一只肥大的雁递给我。
婚姻六礼,纳采用雁。
我接在手里,半晌抬眸问他:「你记得不记得,你曾有书信给我?」
他微愣:「每半年都有家书,你说哪一封?」
我听了,微微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也把大雁交给小厮拎着。
宋耀川跟在身后,又解释:「家书从来都不是我写的,而是军中文书写的。」
我点点头:「知道了。」
我收到的那封,字迹略微潦草,笔锋刚劲有力,是他亲笔写的。
许是这封信的前后,太多变故,那封信对他又只是不过心的小事,他忘记了吧。
围猎这日,众人看得很开心。
只是回城时,遇到了太子。
太子私服出城,像是踏青游玩。
我与宋耀川众人下车行礼。
太子白面似玉,温柔含笑:「打猎去了?」
众人应是。
太子又看向我:「橙儿,袖子破了。」
我低头,瞧见左边衣袖被树枝划破了一块。
我没发现,一直跟着我的宋耀川没看到,跟车的丫鬟、小厮与我的小叔子、小姑子们也没瞧见。
独独太子,目光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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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景折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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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寡三年后,
我的夫君回来了,
却带着另一个女子还有了孩子。
见到我他迟疑的问:
「这位夫人是?」
好好好
不认识了是吧,
卷他一半私产后我跑路了。
我的少年郎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程锦云,是跪在我爹娘面前承诺这辈子只要我一个的男子。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承平侯府的世子程锦云和世子夫人姜慧慧琴瑟和鸣,夫妻和顺,是难得的佳偶天成。
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边关告急,程锦云受命去边关平乱。
我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哭,他抱着我说对不起,说我怀孕辛苦,他却不能陪同。
我默默把平安符一个又一个的缝在他的每一件衣袍上,我们之间无需多说,我会为了他坚强,他永远可以放心把后辈交给我。他也会为了我更加努力保护好自己,我们夫妻与共。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怕打扰他作战,只有他来信才会给他回信。
他跟我说边关的风沙很大但落日极美,那里民风彪悍,小姑娘都可以抛头露面,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我给他回信告诉他宝宝会踢我了,大妹妹在议亲,议亲对象是我们隔壁宁国公府的三少爷。
他回信说,三少爷得他真传。
我觉得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说三少爷和他一样爱爬墙头给小姑娘送东西。
宝宝八个月的时候,他的书信说,快回去了,怕赶不及把孩子名字也想好了,女孩子就叫程宛兰,男孩子就叫程长松,小名让我取,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而又幸福。
然而:
长松出生的时候,他没回来。
长松百日宴的时候,他还是没回来。
长松一岁抓周的时候,他杳无音讯。
长松三岁开蒙的时候,承平侯府门口来了一对男女,怀里还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大概一岁多的样子。
门房激动的通报,世子回来了,是世子回来了。
我正在给小长松做贴身的里衣,听得消息银针不小心扎进了手指里,钻心地疼。
他黑了,皮肤变得粗糙了一些,但少年气减少了,反而阳刚之气更足,我呆呆的看着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太夫人抱着他心肝肉的一阵哭,大夫人也在旁边絮絮叨叨:「你这些年做什么不回来,也不给府里报信,我们都以为,我们都以为,」
话说不下去,大夫人和太夫人都抱着他哭的肝肠寸断,我看着这一幕,视线一片模糊。
无论如何,至少,他是活生生的站在这里的。
他赶忙跪下来道歉,说是他不孝。
最后那场战役,他不小心中了一箭滚下山崖,又掉进了悬崖下的深渊中,漂泊到了数十里外的织云镇,并且因为脑袋撞到了大石头所以失了忆。
太夫人抱着他诉苦:「你知道我们差点把悬崖翻过来了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承平侯府200暗卫在那附近整整找了你一年,谁能想到你会漂泊到别的地方。」
我的少年郎肉眼可见的慌了
「都是孩儿不孝,两年多的时间都不曾想起之前的事情,还是琪语前阵子去街上卖草药,看到官兵张贴的寻人启事,觉得画像中的人和我相似,带我去看,我才堪堪记起一部分,至今脑子还是有些混乱和迷茫,实在对不住祖母和母亲。」
太夫人和大夫人面面相觑,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狐疑的开口询问:「这女子?」
程锦云赶紧拉着那女子和孩子一起跪下:
「祖母母亲容禀,孩儿流落织云镇,幸得琪语和岳父大人相救,他们为我扎针为我制作草药,岳父大人还把我当自己的子侄一般教我烘制药材。」
「后来我和琪语在相处过程中情投意合,岳父大人做主,给我们举行了婚礼,后来我们又有了宛儿。」
那女子不卑不亢的跪在那里:「给祖母母亲请安,这么多年不曾在你们膝下承欢,还累得祖母母亲如此伤心,都是我和序阳的过错。」
序阳?
我站在旁边,一时不知道要如何自处,序阳是他在织云镇的名字吗?那三年,他完全忘记了我的那三年,他就是用的这个名字吗?
太夫人再错愕也只得先把那女子扶起,嘴上还在说:「好孩子,多亏了你和你的父亲,不然云哥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你对我们承平侯府有大恩啊。」
那女子羞涩的笑了:「祖母快别这么说,其实仔细想想都是缘分,如果不曾有那一遭,我也没办法和序阳相遇啊,上苍这么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的。」
真的有道理吗?我抬头想问问上苍,但头顶只有承平侯府端庄大气的屋顶,我看不见我的上苍,我也找不到人问一问。
程锦云和琪语终于发现了大厅中格格不入的我,程锦云疑惑的问:「祖母,这女子是?」
太夫人和大夫人的面色都有些错愕,她们万万想不到,程锦云居然,完全的忘记了我。
我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又仿佛隔了很远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过来。
「慧慧,这是我从大姐姐那讨要的玩偶,大姐姐说整个上京城只有两只,是从番外传来的,你拿去玩。」
「慧慧,这盏灯是小爷在上元节灯会赢得,只此一盏,送给只此一个的慧慧」
「慧慧,我祖母说只要我科举能拿到武状元,就上门提亲,小爷一定让你做状元夫人」
「慧慧,我程锦云何德何能可以娶你为妻,我向你保证,这辈子只你一人,我们要做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慧慧,等以后我们一起去大漠看日落,去江南看樱花,去边陲小镇看异域风情,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是一起的。」
「慧慧,你等我回来。」
「慧慧,慧慧,慧慧」
从八岁到十八岁,我的程锦云永远都把我放在心尖尖上,他忘了自己也舍不得忘记我的。而上苍不佑,把我的程锦云永远留在了边关悬崖下,连带着他对我的爱。
回来的,是琪语的序阳。
太夫人和大夫人一个劲的逼问他怎么会记不得我,他说现在记忆也有些模糊,好像有一部分很重要的东西,但只要他去想就头痛欲裂,所以他一直想不起来。
然后他款款走到我面前:「这位夫人,请恕我无礼,实在是摔了脑袋以后不灵光,想不起来,可否请夫人提示一二,也免得我和琪语太莽撞,冲撞了夫人。」
我的视线又不好了,我堪堪稳住身形,跟太夫人和大夫人告辞,我的长松要下学了,我要亲自去接他。
承平侯府当晚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庆贺离家三年的世子终于又回了家。
我这个管家三年多的世子夫人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应付,和太夫人告罪,太夫人握着我的手眼泪直流。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什么意思,是同情还是愧疚?我都不需要。
我姜慧慧是程锦云疼在心尖尖上的世子夫人,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第二日带长松去寿安堂给太夫人请安,序阳和琪语已经带着宛儿在那里了,还没进屋就听见他们的笑声,小长松抬头问我:「娘亲这两日不开心吗?」
我错愕看着小团子,他闷闷地说:「从世子回府娘亲就没笑过了。」世子?小长松这个称呼真的是出乎我的预料。
我牵起他的手,笑着捏捏他的小肉脸:「娘亲怎么会不开心呢?我们快去给老祖宗请安。」
小宛儿长得和小长松非常相像,眼睛大大的,精致的像个糯米团子。长松没出生前,我幻想过的女儿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太夫人一边搂着一个奶娃娃,和大夫人郑重的对视了一眼后说:「云哥儿,昨天太混乱有些时候也没来得及说,但今天我们侯府必须给慧慧和长松一个交代。」
序阳疑惑的看向我和长松,欲言又止。
大夫人眼眶已经红了:「云哥儿,你一走三年多音讯全无,暗卫搜寻一年无果后,我和你祖母做主想让慧慧归家另嫁,但慧慧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你,她永远不会离开承平侯府,因为你走之前,她答应要等你回来的」
太夫人接口道:「你们自幼相识,从小你就像护着眼珠子一样的护着慧慧,是你亲口求我去姜府提亲,也是你亲自跪在姜家二老面前承诺这辈子只有慧慧一个。」
「现在阴差阳错,你失去了记忆,被琪语救了还成亲有了宛儿,我和你母亲都很感激琪语,也明白你们都是不知情。但,慧慧这几年撑得太苦了。」
太夫人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眼泪鼻涕一起流,小宛儿乖巧的给太夫人擦眼泪,我的小长松从丫鬟手里接过手帕递给太夫人。
我一直没说话,余光一直死死盯着序阳,他从开始的错愕到惊诧再到难过遗憾,但他从始至终没有松开握着琪语的手。
琪语也是一副大为震惊的模样,她跪下给太夫人磕头:「祖母对不起,我不知道序阳已有妻室,更不知道序阳之前和少夫人情深如许,不然我一定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一边说一边大滴的眼泪从她眼眶中滴落。
宛儿也从太夫人怀里挣脱叫着:「娘亲不哭娘亲不哭」。
序阳更是跪在琪语旁边揽着琪语的肩膀认错:「祖母,这一切都和琪语无关,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摔坏了脑袋,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太夫人红着眼眶扶起二人,然后牵着我的手,把我们三个人的手放在一起哽咽道:「慧慧,从前我们两家住隔壁,老侯爷他们去得早,我和你母亲孤儿寡母拉扯大云哥儿她们姐弟三人,多亏姜家老太爷帮忙引荐名师,多方照拂,我也是一直把你当自家的孩子看。」
「后来云哥儿求我向你家提亲,我怕他配不上你,又逼着他考了武状元才舍着老脸去提了亲。你们一路走来我们有目共睹。我相信如果不是失忆,他一定会实现他的承诺,但造化弄人如今琪语救了他,她们还有了宛儿」。
说到这里太夫人看我一直不说话有点说不下去又对着大夫人递了个眼色。
大夫人接口道:「云哥儿的人品你知道,我和你祖母也不是存心给小辈添堵的人,我们商量了一晚上决定让云哥儿娶琪语做平妻,你们一个住在东苑一个住在西宅平起平坐。」
「长松是我们侯府的第一个男孩子,明日面圣我们就请求圣上立长松为我们承平侯府的世子。管家权也还是交给你,好孩子,这样的安排你能理解我们吗?」
每一字每一句的震撼,都不如序阳和琪语紧握双手泪眼对视来的冲击。
我咬紧牙关,刚准备说话,突然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子像一阵风一样跑进来,边喘息边说:「我不同意」
身后的大丫鬟琳琅着急的拦着:「二小姐慢一些,二小姐」
是大妹妹锦瑟,她从小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都嫁人了还是像个姑娘家一样不管不顾,可见小三子真的把她保护的很好。
她像个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大嫂嫂是我们侯府的吉祥物吗?大哥哥真心对她好的时候,她为了大哥哥,努力做好这个侯府的当家主母,哪怕大哥哥一去不回,她为了年少这段感情十八岁就默认守寡。」
她守寡的字样一出来,太夫人和大夫人的脸色极其难看,但还没来得及斥责,小姑娘又开始一顿输出:
「如今大哥哥失忆了,有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成了自己想要携手一生的人,你们还口口声声为了大嫂嫂着想,让大嫂嫂在这个侯府继续守活寡,你们真的把大嫂嫂当自己家的孩子吗?」
「如果今天小三子失忆带回一个平妻,还把我忘了,请问祖母和母亲也舍得让孩儿在宁国公府熬油似的把自己一生都葬送吗?管家权是什么多好的东西吗?管家三年狗都嫌,每日晨起就要处理一堆繁琐的事情,还要平衡各家势力,甚至远房三舅母二表弟家的孩子出生,大嫂嫂都要及时送上礼物,这是什么劳神子好差事吗?大嫂嫂要不是为了大哥哥,她何苦来哉?」
我一直隐忍的眼泪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锦瑟看我哭了一下子就慌了,她赶忙到我面前给我擦眼泪,她那帕子可能有古怪,不然怎么她越擦我眼泪越多,而她自己的眼泪更是哗啦啦的流,难道哭也会传染。
太夫人想要斥责锦瑟,看我们哭做一团又叹了口气,终究忍了下来。
而序阳这时候终于放开琪语的手来到我面前,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君子端方而又温润如玉。他对着我,用一种极其愧疚的语气道歉:
「姜姑娘,请原谅我因为一场战争失去了记忆,又因为造化弄人遇到了琪语,我相信没失忆的我一定会好好呵护你对你好。但这几年,陪在我身边的都是琪语,关于我们的过往我也确实一点记忆都没有。你高贵典雅身份贵重,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背信弃义的我确实配不上你,而琪语在上京城只有我和宛儿,所以…」
哪怕他忘记了我,哪怕他想要守护的人不是我,但我依然能懂他的未尽之语。
我对着太夫人和大夫人认真行了一礼:「祖母母亲,这几年我们守着一个可能回不来的人,互相安慰取暖,你们对我的关心爱护,我铭感五内。如果你们愿意,我依旧是你们的孩子。当年锦云找不到的时候,您二位曾经做主让我归家,如今我的锦云永远留在了边关悬崖,而你们家的世子平安归来,请求祖母和母亲怜惜,可以让我(我停顿了一下)」
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继续说:「可以让我与世子和离,一别两宽,我的少年郎回不来了,我等过了,我对得起所有人,现在我想对得起我自己。」说完我一拜到底。
太夫人是很好很有智慧的长辈,我小的时候学不会骑马,马儿跑得快我一不心就被摔下了马,太夫人会抱着我给我涂药。
我很沮丧,问太夫人我是不是很笨,太夫人就会笑,她很认真的跟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和喜欢的事情。
比如锦瑟妹妹,她很喜欢骑马射箭,并且天赋极高,所以她骑射俱佳,但锦瑟妹妹不喜欢绣花,她绣的竹子像杂草,绣的小狗狗像三个鸭蛋排在一起,锦瑟妹妹也很讨厌写大字,她曾经把自己的脸都涂满了墨水。
锦瑟妹妹在旁边哈哈大笑,一边撒娇说太夫人揭了她的老底,一边笑盈盈的充满崇拜的看着我,问我怎么可能学得会双面绣,又问我为啥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她说她可能天生就没有大家闺秀的基因。
但她一点都不会自卑,她很骄傲自己骑射功夫,她说,无论是绣工还是琴棋书画或者骑马射箭,每一项技能都是我们女孩子自己努力才学会的,驰骋草原的女孩子完全没必要觉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呆板,而优秀端方的闺阁女儿家也完全没必要吐槽女侠一般的女孩子粗鲁。
这时候太夫人就会把我和锦瑟妹妹一起搂在怀里,她告诉我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间优秀的女孩子不必只有一个模板,可能有的小姑娘经商管家一绝,也可能有的小姑娘调香技艺高超,无论是做什么,想要在自己的领域闪闪发光都需要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
大夫人是很温柔很温柔的长辈,她会在我们小时候闯祸的时候,为我们求情;她也会在世子遍寻不着的时候优先考虑我的人生,让我归家另嫁。
所以无论如今世子因为什么原因辜负了我,我不会怪两位长辈,我永远感激她们从小到大对我的关心和包容。我也在试着说服自己不要怪罪世子,毕竟他失忆了,他现在只是琪语的序阳。
太夫人和大夫人抱着我心肝肉的一阵哭,我觉得有些疲惫,有些事造化弄人,我们哭,我们闹,但无济于事。
太夫人忍痛擦干眼泪,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叹了口气:「云哥儿,可能今天的你还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但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有了记忆,你不要再去打扰慧慧的新生活。」
世子的眼眶也有些红,他跪在地上,挺直了二十年的脊梁有些弯,他哽咽道:「祖母,孩儿真的很痛苦,孩儿至今有一部分记忆找寻不到,但孩儿知道姜姑娘曾经肯定是像琪语对于我一样重要的人。」
我打断了他:「世子,不要再说了,程锦云和姜慧慧的事情,现在的序阳没有资格评头论足,姜慧慧永远不会怪战场上的大将军程锦云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抛头颅洒热血,姜慧慧也有自信,无论何时,在程锦云那里,姜慧慧 永远无可替代。世子如今得兴归家,无论如何我都为你和承平侯府高兴和庆幸,最起码你是活生生站在这里的,祖母和母亲的期盼没有落空。我的山河万里,你不用背负在身上,你能回来,你能幸福安稳,我觉得对我的少年郎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世子的表情似喜又悲,他牵着琪语的手再次跪在太夫人面前,他的声音依旧清越:「祖母,我不确定今天的决定,十几岁的程锦云会不会难过到心碎,但火烧眉毛 且顾眼前,我也是很普通很庸俗的男子,我有自己想要珍惜的幸福」他一边说一边认真的看着琪语和宛儿,眼神专注而又温柔:「琪语,我们都欠了姜姑娘,我想把我私库的一半资产赠予姜姑娘,你会怪我吗?」
娇俏可爱的女子反握住他的手,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真的很愧疚也很自责,资产都是身外之物,如果能让姜姑娘好过一点,我完全没问题,我在织云镇还有一些难得的草药和药材,如果姜姑娘不嫌弃的话,我也全部送给她。」
大夫人在旁边跪下:「母亲,我的嫁妆里有一个温泉庄子,是我所有嫁妆里最值钱的一个庄子,慧慧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做不成一家人,我想把这个庄子送给慧慧,当作以后的嫁妆。」
太夫人看着他们连续说了三声好,她再次郑重的对我说:「慧慧,祖母知道你不缺这些身外之物,祖母也知道这些东西难以弥补你的万分之一,但原谅我们只能拿这些庸俗的东西求个心安。这是我承平侯府的印章,只有两枚,这一枚我送给你,以后无论遇到任何难为的时候,只要拿出印章,我承平侯府二百暗卫全力以赴,祖母希望你以后可以真正开心,好孩子,祖母真的舍不得你。」
我的小长松眼眶红红的看着我,执拗的问我:「娘亲也不要长松了吗?」我眼泪控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掉。
我抱着小长松:「祖母,我别无所求,这些印章庄子药材和资产我都不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可以把长松给我,世子和夫人还年轻,以后指定会儿孙满堂,而我只有长松,求祖母疼我。」
太夫人迟疑的问:「你连松哥儿世子之位都不要了?」
大夫人也在旁边着急的插话:「慧慧你也知道的,这几年我们守着长松,把他当心肝肉一样的疼,只要你放心完全可以把长松放在我这儿养,你永远是他唯一的母亲,我也永远不会干涉你们相见,我会倾尽所有的资源去培养他爱护他,慧慧你信我。」
我摇了摇头:「母亲和祖母对于长松的爱不亚于我,但对于年幼的长松而言,现在最需要的是母爱,我也不会拦着长松和侯府亲近,并且我们姜家同样会全力培养他。」
太夫人握着长松的手一脸不舍:「慧慧,你还年轻,终归是要再嫁人的,长松在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成为你的拖累,并且世子之位也是对你和孩子的补偿呀。」
小长松端端正正的对着长辈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老祖宗,祖母,我愿意和娘亲一起走,我保证会时常回来看你们,有空的话还会回来小住,如果以后娘亲有了新生活不方便带我的话,我会搬回来的,但现在,娘亲只有我了啊。」
我的长松才三岁多啊,从来没有体验过父爱,如今父亲回家却直接不认识他,还有他的前程,我的心仿佛被人攥着挤压,难过的连呼吸都痛。
终究太夫人他们拗不过我们:「慧慧,我只能把世子之位保留到长松十八岁,如果到时候孩子还不愿意回来的话,我们就考虑其他的继承人了,你们以后遇到任何难处都可以找我们侯府帮忙,我们无有不应。终归我们侯府没有福气,留不住你。」
离开侯府那天,光嫁妆就搬了整整一日,世子的私产大夫人的温泉老夫人的承诺都强硬的塞给了我,我说不要他们却说是给孩子的。
罢了罢了,钱哪有嫌多的呢。
我没有选择回姜府住,我要为小长松考虑,和离的姑奶奶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和单独立府自己掌家做主,对于孩子的成长以及自信的建立,都会有很大的差距。
我把长松送进了姜家的私塾跟着学习,忙碌着整理自己的嫁妆资产,也在闲暇之余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
比如失踪三年多的承平侯世子带着女人孩子回来,把姜太师家的大小姐气的直接和离了。
比如世子带回来的女子虽然娇俏可爱却远不如姜小姐端庄典雅有气质,那女子参加赏花宴却粗鄙不堪不通礼数。
比如世子的新夫人管家不严被奴仆欺哄,在自己府里举行宴会,却办的错漏百出。
整个上京城都是世子新夫人的笑话,那些人仿佛没有别的事了,一直盯着这个边陲小镇来的平民女子,看她如何出丑痛苦,然后再乐呵呵的嘲笑一通。
但我相信我见过的琪语绝对不会因此就认输,果然不久后传闻的风向又变了。
世子新夫人再出现在人前,无论是规矩礼仪还是谈吐,都和最初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子夫人制定了一系列有效的管家政策,整个侯府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连远房的亲戚都念着她的好。
别人或许不知,但我懂,为了做好这个世子夫人,琪语吃了很多苦头,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长松五岁的时候,承平侯府的世子被皇上正式册封为侯爷,琪语也从边陲小镇的采药女成为了侯夫人。
长松八岁的时候,侯夫人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取名长梧。
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打理我的嫁妆,我喜欢赚钱的快感,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我偷偷积攒了超多的财富,我的铺子遍布在大梁的各个州县。
我建立绣庄,教女孩们刺绣,我希望她们可以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无论到哪里都不必依靠别人。我把她们做出来的刺绣运输到隔壁的大夏和大魏,赚的盆满钵钵,女孩子们也因为可以赚钱,在娘家夫家有了话语权。
我在各个州县建立慈幼院,很多被狠心扔下的女婴还有失去父母长辈的小孩子,我都妥善照顾,让她们读书识字明事理,还请了师傅教她们一技之长,无论如何他们长大以后能够养的活自己。
长松九岁的时候考进了正晤书院,这是大梁最好的书院,从这里走出来的学子基本都在朝廷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唯一的一点,这个书院规定必须住校,半年才能回家一趟,我很是不舍,但小长松一边刮刮脸问我羞不羞,一边安慰我他会照顾好自己。
一晃眼六年过去了,我从二十一岁来到了二十七,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提亲,也不是没有人明里暗里的示好,但我被程锦云那样爱过,总觉得别人不够爱我。
孩子住校后,我去了一趟边关,那里的落霞真的很美很美,还在那里认识了几个豪爽的女孩子,她们教我骑马射箭,她们的性格豪爽大方,她们可以大声笑也可以大声闹,她们是和大妹妹一样明媚的女孩子。
出来走一遭,我的心性想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又去了秀美的江南,一路上遇见了很多有意思的人。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柳儿,她是一个摸金校尉,鬼知道我第一次了解她的职业有多震惊。这丫头在这一行算是祖师奶奶般的存在,虽然她只有十九岁,但她从会吃饭起就开始被带着寻龙点穴,她算的极准,只要被她点到的穴,必定会出大肉。
这丫头眼睛大大的,留着萌萌哒的刘海,头发也是简单的扎成两个小啾啾,当她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根本不敢相信她就是官府头疼已久的“柳絮无声”,她豪情万丈的跟我说,让我相信她,她会保护好我的。
而她所谓的保护就是,拽着我跟她一起去盗墓,然后带我去看墓室里的奇珍异宝,虽然我爱财也真心喜欢她的可爱率真,但我真的不想再被拉着去盗墓,只能告别了小柳儿继续前行。临别前小柳儿送了我一个不知道什么野兽骨头还是牙齿做成的吊坠,上面还有繁复古朴的图腾。她说这是她的信物,以后如果遇到难为的事情去任意一家当铺,都会有人全力以赴的帮忙。我没把这承诺当回事,只是当作好姐妹之间的纪念珍重的戴在身上。
江南水乡的空气有些甜丝丝雾蒙蒙的,和上京城的干燥不同,这里的女孩子讲话特别好听,软绵绵的,温柔得很。我照例先去打点生意,然后去慈幼院探望那里的孩子们。和丫鬟夏末提着礼物进慈幼院的大门时,刚好和一个男子撞在了一起,好在给孩子们带的糕点礼物都完好。
那男子长得可真好看呀,当得起一句足风流。原来他在和小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没看到我们才不小心撞上来。
他看撞了人赶忙道歉:「姑娘对不起,小生没看到姑娘,冒失之处还请姑娘见谅。」他的耳根都红透了,真诚而又充满歉意的看着我,呼乌呼乌,这是多正点的小男生呀,啧啧啧~
我用眼神示意院长不要透露我的身份,夏末更是人精一般去和院长的人打听这男子的信息了。
我笑着注视他:「公子快别这么说,是我们太冒失,没有提前通报就进来了。」身边的小孩子们还在大声喊:「大哥哥,快来抓我啊,大哥哥快来呀。」
他的耳朵更红了,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我先陪孩子们做游戏,待会再跟姑娘道歉。」噗,这是什么品种的呆子呀,莫名有点可爱呢。
玩了一会儿孩子们都累了,洗净手乖乖的等着给他们分发礼物,她们都穿着棉质的衣服,每个孩子都收拾的干净利索,并且她们的脸上都是笑盈盈的,我赞赏的看了院长一眼,可见她把大家照顾的很好,给夏末睇个眼神,夏末无语问天,这丫头,不就是出来这一趟到哪里都是加工资加工资嘛,那底下人做事认真负责任,可不得疯狂加工资~
那男子对着孩子们的时候,温柔的不像话,他会给孩子们挽起袖子防止洗手的时候被打湿,他还会温声细语的和孩子们沟通,孩子们也极其喜欢信赖他,足见他不是做样子,是做惯了的。
那个下午阳光不躁,孩子们纯真可爱,身边的男子秀色可餐(啊不是,你们听我解释),那是我和离后最放松最舒服的一个午后。
后来夏末告诉我,这男子是章丞相家的二公子,丞相六年前告老还乡,他的长子留在上京城担任吏部尚书,而他的老来子被带回了江南,在当地最有名的青协书院读书。这男子品性纯良,知世故而不世故,在书院口碑极佳,每逢沐休都会去慈幼院看望那里的小朋友。我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爷爷挂在嘴边的老匹夫,啧,好不容易看上的一个小男生,好巧不巧还是爷爷政敌的儿子,虽然这章丞相已告老还乡,但这事有点棘手。
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夏末的时候,夏末只会在旁边碎碎念:「离谱啊离谱」
算了算了,这趟出游,夏末已经被我的转变震惊到,从我和边关的小姑娘们一起抛头露面开始,夏末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离谱啊离谱,但她一边嫌弃我,一边又为我高兴,只有她才能知道,那些假装波澜不惊的日日夜夜,我熬的有多苦。而如今的转变恰恰说明我真的抛开过去开始了新生活。
我这边和夏末哀嚎我无疾而终的小心动,转头在街上又遇到了这呆子,这一次更离谱了,他的马车正常在马路上行驶,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子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躺在了马车前边,然后旁边几个妇人真·哀嚎,拦在马车前叫嚣着马车撞人了马车撞人了。
我和夏末对视一眼,多么拙劣的演技呀,还是团伙作案呢。夏末正要过去帮忙,马车里走出了一个男子,夏末快回来快回来,这不就是我那无疾而终嘛,让我看看他会怎么处理。
只见他对着小厮耳语一阵,然后斯文有礼的去问候马车前碰瓷的小子,正说话呢,突然小厮大喊:「少爷小心,你脚边有蛇。」他夸张的跳着脚后退:「蛇在哪里?蛇在哪里?千万不要咬我啊,万一有毒怎么办?」这时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小子也跳着跑开,嘴里还念叨:「蛇蛇蛇」
过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被骗了,周围围观的人都指指点点,那小子和几个妇人赶忙灰溜溜的跑开了。
看不出来这呆子还是有几分机敏才智的,怎么办,更心动了。
那呆子看到了我们,赶忙过来:「让姑娘见笑了,似乎每次相见小生都很狼狈。」他的耳朵根又红了,啧啧啧,这小少年,是懂得怎么拿捏我的。
我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一边面上端庄贤惠:「怎么会呢?公子机敏聪慧,不费心力就解决了一桩棘手的事情,足见公子优秀。」
他似乎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羞答答的:「多谢姑娘赞誉。」是我太久没接触男子了吗?这男子怎么和我以往遇到的人都不一样。我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端方温润,我的大哥哥天之骄子矜贵有礼,他们都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也不会羞答答的。但别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似乎极爱看害羞的小男生,果然女孩子会在不同的年纪有着不同的喜好,捂脸笑。
大约上苍也觉得之前太过捉弄我,这次非要补偿我,这不,我和夏末还有暗卫回京的途中又一次遇到了这呆子。
这次他更狼狈了,身上只着中衣,他的小厮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仿佛沿街讨饭的小乞儿。看到我们他标配的脸红到耳根又来了,这一次还有一丝羞愤,原来他们去京城考试的路上却遇到了山匪,山匪还算客气,只抢了他们的马车和值钱的东西,没有伤害他们,但他身上的衣服因为值钱也被扒走了,就,好惨一男的。
本着助人为乐无私奉献的精神,我让他们去了后面拉货的马车里暂时委屈一下下,夏末的表情极其耐人寻味。咱就是说,从十八岁我的少年郎出征,到如今27岁形单影只,我接近一下有好感的小少年怎么了?
到附近的乡镇赶忙让他们好好的整理换洗一番,毕竟人家小少年也是爱面子的。大概是因为有美色相伴,回京的路都格外的顺了呢。
直到这时候我才了解他更多的信息,章淮之,男,25岁,而因为生的着实好看格外显小,这也是我之前一直觉得他是小少年的缘故。他曾经和大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定亲,因为小郡主年幼,所以就多等了几年,谁知道好不容易等到人家小姑娘及笄,章丞相突然告老还乡,而公主府嫌弃章家如今势弱,寻了个由头退了亲。章丞相激流勇进本身就是为了小辈的发展,了解到长公主府退亲的真相,麻溜的退了亲,还把章淮之也带回了江南,如今得知小郡主的儿子都一岁多了,才肯放他入京考功名。知道所有真相的我,默默腹诽:真·好惨一男的。
他真的是很好的男子,相处过程中会注意所有的小细节,不会让别人的话落在地上,会不动声色地化解尴尬。他看过很多很多书,尤其是游记方面,言谈间对漠北和泉州充满了向往,有一种清澈的愚蠢,但刚好,我喜欢这种单纯和简单。
在某个落霞极美的傍晚,我第一次和别人谈起了我的少年郎,我们的八岁到十八岁。再次提起的时候,那种辛酸和委屈变得很淡,我开始像个局外人一样诉说那些过往,无论最后如何结尾,我们曾经爱得认真而又热烈,如今能含笑说出来,也是真的释怀。
当他得知我的少年郎失忆又遇见了别的女子的时候,哪怕遇见劫匪也很淡定的他,突然红了眼眶,他认真的看着我:「你一定很难过也很委屈吧?十几岁就守着无望回来的人撑着侯府很难熬吧?他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忘记你呢?这些年你看着他娇妻爱子岁月静好,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是怎么过的呢?」
其实我之前都是见色起意,再就是调侃一下逗逗小夏末,免得她年纪轻轻就皱着眉头像个管家婆,还总是担心我。
但这一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如果一定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他,会对我的伤感感同身受,会因为我受委屈而红了眼眶的呆子。
那次谈话后我们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不太一样,夏末总是打趣我,说我高端的猎手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瞎说,明明是那呆子在我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盛世美颜下,被我的高贵典雅大方开朗温柔体贴而吸引。夏末只回了我一个大白眼,好吧好吧,是恶心自恋了点,这不是近水楼台日久生情嘛。
回京的日子卡的刚刚好,紧急处理了几日堆积的铺子上的问题我的长松就沐休回家啦,这么多年是我第一次和他分开那么久。
长松回家以后除了要应付夏末的各种投喂还要应付某个以指点学业为借口的呆子,在某呆子第十次送了长松很多很多礼物又陪着长松玩了很久的蹴鞠后,小长松认真的问我:「娘亲,章叔叔会成为长松的爹爹吗?」虽然我面对夏末的时候脸皮巨厚还会反向调侃,但面对长松的问题我还是红了眼眶:「长松愿意多一个家人吗?娘亲是有些喜欢他,但如果长松不喜欢不愿意的话」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小长松抱住我
「娘亲,我很喜欢章叔叔,他长得好看」
噗,合着娘俩一样的颜控。
其实我懂长松未尽的话,我为了长松着想,而我这些年形单影只长松也是真切的心疼。。
后来听说他们大男子汉和小男子汉达成了某个约定,还悄悄避着我,但长松脸上的笑容更鲜活啦。
长松再次回到书院的时候,章淮之中了二甲十三名,他大哥考虑后给他谋了个泉州外放的缺,半年后上任。鬼知道那泉州的水有多深、可见章家当家人激流勇进后,章家确实伤筋动骨,不然也不至于把亲弟弟推进虎狼窝去赌明天。
在这样的背景下,章淮之之前拜托父亲提亲的书信有了回信,章家前任宰相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儿子,为了家族淮哥儿牺牲太多,如今他想娶自己心爱之人,不拘身份地位,热热闹闹大办,让他真正开心就好。
十月初八天气晴,距离上一次穿嫁衣已经过去十年,我姜慧慧因为爱情十七岁嫁给自己的少年郎,二十七岁再次因为心动嫁给自己认定的呆子。
婚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加惬意,在京城没有婆母加上韬光养晦,不需要应付繁复的社交,因为对章二的愧疚,整个家族都对我们极其客气优待。
陪着长松休完年假送走他以后,我们收拾行囊奔赴泉州,那里富饶秀美,自有一股不同于江南水乡的魅力,如果单纯出行游玩的话,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如果走马上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泉州是棋王的封地,棋王是前太子的嫡长子,太子仙逝后先皇选择了当时的四王爷为继承人,棋王的身份就变得尴尬。为了补偿他,先皇把他的封地安排到富庶的泉州,而这些年表面风平浪静,其实背地里棋王一直小动作不断。泉州官员上下勾结势力盘根错节,可想而知章淮之这个新官上任有多艰难。
我也开始进行社交,毕竟后院主母的交际动向可以看出很多表面上看不出来的东西。
泉州的知州是京城裴家的嫡幼子,前太子妃的娘家侄子,妥妥的棋王嫡系。泉州的副手是泉州当地邹家的当家大老爷,他们家族在泉州数百年,人脉以及耕耘下的关系网更是不容小觑,下边的知县有的是贫寒学子中举后分配过来的,表面什么都看不出,但单凭他们一个无权无势无后台的寒酸穷书生,又如何能被分到这富庶的泉州为官,了解的越深越发觉得泉州的水太浑。
我哀嚎跟夏末诉苦美色误人,夏末笑着看我贫,刚好那呆子回来,一边把糖人和糕点交给夏末,一边疑惑的问:
【什么美色?夫人和夏末在说什么?」
小夏末幸灾乐祸的下去了,走之前还顺走了我一个 糖人,这丫头,都是我太惯着她了。
我笑盈盈看着这美色「自是说的夫君呀」
然后这个耳根都红透了的保留项目又一次在我们家中上演,我是怎么都看不够的。
我问他上任以后感觉如何,他单纯的眸子中染上了一丝阴郁,他慎重的说:「夫人,我感觉这泉州的水太深,当初求娶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误的决定,我好怕把你也牵扯进来,下个月你先带夏末和暗卫回京,我实在是怕!」
这呆子,我还是笑盈盈的模样:「夫君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夫妻一体,哪有你在前方厮杀我避开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但后宅这一块我熟,你看好了,不出三个月我指定在这浑水中给你拨开一片清明。」
章淮之的目光感动中还带着崇拜,死皮赖脸的
「夫人的本领我还是知道的,但你答应我,如果有危险,别管我,我一定要先走,毕竟京城中松哥儿还在等着你。」
泉州的水土养人,在这儿呆了半年,我的皮肤都肉眼可见的白皙了不少,这不,宋县令的妻子胡菱蕰就在餐桌上夸起了我「别说这泉州的水土就是好哈,我这粗糙的人来这五年也养出了一身细嫩的皮肤,你们看这章县令家的姜娘子,来了短短半年的时间,皮肤就越发细嫩可人了」我嘴上随口附和着,心里却在想着上个月长松送来的消息,太夫人年纪越发大了,这两年来越发力不从心,这次沐休康想让长松回侯府小住一阵,也不知道十岁的小长松能不能处理好继妹和幼弟的关系。
坐马车回府的路上,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关键的信息,我问夏末「你可记得我们在京城认识的女眷中有姓胡的?」
夏末冥思苦想了很久才说:「夫人可还记得,贾家曾经丢过一个三岁的姑娘,找回来的时候说是被一户姓胡的商人收养了,那女孩儿念旧知恩,虽然回了贾家认祖归宗,但并没有把姓氏改过来,只是把原来的名字中间的一个字,改成了贾家姑娘都会用的菱字,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住在胡姓商人家,后来听说为了感念养育之恩,连花轿都是从胡家抬出去的呢。」
我抓住夏末的胳膊追问:「那女子如今是不是大概23.4的样子】」
夏末掰着手算了半天,点了点头「夫人你真神啊,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算什么算,你看你家夫人我像个半仙吗?还不是那女子活生生出现在了我面前,泉州,寒门举子宋晋源,商户之妻胡菱蕴,好啊,好的很啊。
谁又能想到,被泉州贵妇圈子嘲笑的商贾之女胡菱蕴是京城贾府的姑娘,而贾府,是三皇子的母家。胡菱蕴忍受嘲笑也不愿别人知道她贾府姑娘的身份,可见图谋深远。
前太子嫡长子棋王,现任三皇子,小小的泉州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也是在这里呆久了,加上章淮之一副清澈的愚蠢模样,容貌也着实讨喜,开始有官员带着他收受贿赂,章淮之像我们最初商量好的那样,照单全收,然后用个册子全部记下来,收的时候又表现出一丝贪婪和胆怯,慢慢的,大家也开始带着他一起玩了。
我在整个泉州都是很出名的,倒不是因为我端庄贤淑温文尔雅,而是我河东狮一般的管东管西。每逢宴饮,章淮之这倒霉孩子就开始了「娘子说了不许喝酒,娘子说了不许纳妾,娘子会生气,娘子会不高兴」
反正我整个背锅侠就是了,提起这个的时候章淮之笑的很是羞涩,罢了罢了,装什么装啊,我就是刚开始被他的羞涩和他的清澈愚蠢所欺骗。我想把夏末抓过来问一问,到底是谁扮猪吃虎,到底谁是高端的猎人?跟这厮比,我真真才是那个猎物呀。
长松来信说太夫人身体确实不如以前硬朗了,他很是担心;大夫人既要照顾太夫人又要照顾小孩子忙碌起来反而气色好了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以后,小长松说他又一次见到了侯爷和侯爷夫人,侯爷对他很是关心,侯夫人也是端庄温柔的很,最后又写了一封信单独给章淮之那厮,还强调我不许看,不看不看,只要小长松可以健康快乐的长大,我们成人之间的恩怨没必要影响到他,更何况,侯府的每一个人都是很善良很好的人。
在小长松又一次沐休来泉州投奔我们的时候,章淮之扮猪吃虎终于有了一些突破。事件的起因是邹副手和裴知州就盐税的事情争论不休,宋县令在里面和稀泥,局势混乱而又剑拔弩张,大家都不想对方派系扩张,清澈中透露着愚蠢的章淮之开始上桌。
在官场上清澈愚蠢的眸子,单纯呆板的面容回家以后常常布满忧虑和愤怒,他既担心渗入核心以后我和长松的安危,又愤怒知州副手县令各级各层全部以自身利益为先。明明泉州是这样山清水秀而又富饶的地方,百姓们却生活的水深火热,这让他又愤怒又心疼。他性子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因素在,明明是宰相府的公子可以放下身段去陪慈幼院的孩子们玩,如今身为一方父母官,他也是真心想为百姓们做一些实事。
长松和暗卫们回书院以后,我一封修书寄给了侯府的大夫人,请求他们一定要照顾好长松。太多的话我不敢告知他们,泉州的形势也越发复杂,我有预感继续深入调查,我们都会有危险。
如果长松是几岁的孩童我一定立马收拾行囊回京城,但我的长松聪明机敏又被章淮之带的深入了解民生疾苦,他走之前拜托我们一定要为民请命,他说他长大以后也要做像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几句话哄的章淮之在桃树下饮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睡觉前还在嘟囔「你听到了吗?淮哥儿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怎么会怕呢」这一年他也才27岁,因为长得面嫩,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少年,面对那么多复杂的局势,他又怎么会不怕?
章淮之回家越来越晚,常常我们都睡了他还没回来,第二日我们醒来他已经走了,在两大派系之间,他既要维持住单纯的形象又要在夹缝中生存,着实辛苦。
这日我从知州夫人设的宴席中回家的时候,发现章淮之已经回来在书房中,我很是新奇,嘱咐夏末做一些容易消化滋补的餐饮就去书房找他,他坐在那里,脸色阴沉眸中都是血丝,看到我进来竟然脆弱的张开手臂,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给了他大大的拥抱,他在我怀里 沉默了很久。
「慧慧,明日你就悄悄带夏末回京,把府中的暗卫都带上,赶紧走」
仔细听还能听到他声音中的颤抖,我问他到底怎么了。
除了那年他因为心疼我落泪,这是我第二次看他哭,他哭的隐忍又愤怒「常县令家里突遭土匪洗劫,一家十八口连看门的宋大爷都惨遭毒手,慧慧我见过山匪的,他们只要钱财不取性命,常县令家根本不是山匪,他们是」
我掩住他的唇,很多话我们意会即可,章淮之的眼神中都是恐惧
「我去看了,常家小囡囡,才那么小的人儿他们也没放过,常县令临死前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必须去把常县令收集到的罪证取回来,但我实在担心你」
我反握住他的手:「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这府上光暗卫就几十个,反而是你在外行走要加倍小心,你是儿子心目中的大英雄,我这个娘亲也不能退缩让儿子笑话啊」
章淮之握紧我的手,如今风雨漂泊,我们也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常县令一生正直为民,他留下的证据我们必须送出去。
拿到证据那天,我们坐在书房里一夜未眠,这里面详细记录了裴知州搜刮民脂民膏,知州夫人放高利贷,太多普通家庭因为他们家破人亡,还有 邹家欺男霸女,当街带走平民百姓家的妙龄少女,女孩子家里去讨说法,却被羞辱打骂,女孩的秀才未婚夫去衙门告状,还没到衙门的路上就被人砍掉了双手,老百姓的赋税比交给朝廷的再高三成,最主要的是,这里面记载了棋王私下屯兵在十八里外的山谷里练兵训兵的事情,随便拿出来一桩都足够他们喝一壶,常家惨案皆是因为这份证据。
我们不敢把这份证据寄出去,也不放心给任何人,章淮之面露犹豫,我反而笑了
「如果我永远留在泉州了,你明年要回来看我哈,我的长松也交给你了,你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哦。你要是在路上遭遇不测,我也会帮忙照顾好江南老家的父母亲,你放心把后辈交给我。」
他也笑了:「知我者慧慧也。我这有一份出发前大哥写的身体抱恙的书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名正言顺的回京,但怕他们怀疑,你没办法走,还要像往常一样去参加宴席,我实在不放心你!」
我拂了拂他的长衫
「淮之你放心去,路上一定保全自己,并且你这一路的凶险远胜于我,他们都以为证据跟着常县令一起消失了,他们绝对想不到常县令会把证据的底版放在土地庙中,我们都各自珍重。」
章淮之走后的第八日,我又照例去知州府上和大家一起参加赏花宴,这些日子我把名下的产业都细细的整理好,账册交给了夏末,我让她假装回乡探亲然后去长唔书院镇上的慈幼院去 ,先在那里等着长松,如果我当真遭遇不测,最起码夏末还可以好好地陪伴长松长大,我的小长松,不给他安排好后路我怎么也放不下心。
夏末八岁就来到我院子里,从扫地的小丫头一路做到我身边的大丫环,她聪慧机智细心又忠心,看不清前路的情形下,我只放心把长松托付给她。平日里嬉皮笑脸还爱反驳我的小夏末,这一次只是端正地给我磕了几个头,拿着我特意找出来的侯府印章,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泉州,我们相伴十不载,太多的话不需要多说,夏末知道我这是在托孤。
赏花宴上知州夫人仿佛聊天一般「章大人怎么突然回京了」
我若无其事「大哥哥来信说身体抱恙,我家那呆子从小是兄长带着长大的,听闻消息立马坐不住就告假回去探亲了」
大家听我不客气的喊呆子都在那窃窃私语,隐约能听到河东狮什么的,唉,总要说些有意思的转移你们的注意力呀!
在我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心应付中,京城来信了,是章淮之,心中絮絮叨叨数不尽的想念和粘稠,而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信首那句:在京城万事顺遂,三哥儿被父亲关禁闭了。成了,三皇子也被幽禁了。
当天我就收拾东西准备跑路,结果还是慢了一步,棋王得到消息的渠道总是比我们单纯传信要快得多的。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棋王准备直接血洗泉州章府的,但幕僚给他献策,这次皇上动真格的了,派来平乱的将军又刚好是承平侯府的程锦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看在共同的儿子份上,这侯府的前任当家主母也会派上用场的。
我被关在一个山寨中,里面的人都不太正常,有的人只有一只手臂,有的人脸上有恐怖吓人的伤疤,还有的人双目失明,我在心中疯狂吐槽,也不知道这棋王从哪里寻来的这些人。后来了解他们的职业以后我才明白。
每日被关在山中,我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偶尔装睡的时候可以听到看守的人说程将军威风不减当年,棋王估计快败了。另一个人问他们是不是要重新找出路,又有一个人插话:「着急什么,晴姑姑说再过五日要路过这里,我们现在走了晴姑姑来了怎么办」
什么鬼?晴姑姑又是谁 ,我真的一个头两个大,想说你们等不等人跑不跑的,好歹先把我放了啊。
五日后我见到了他们口中的晴姑姑,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晴姑姑要带他们一起去投奔圣姑,我舔着脸问「晴姑姑,能不能先把我放了啊」
毕竟这陌生的山谷,他们要是都走了我估计也活不成了,那女子冷漠的看着我,我赶忙掏啊掏,可是我被带过来之前值钱的东西已经被那幕僚给搜刮走了,终于我摸到了一块小骨头,我在心里默默给小柳儿赔罪,柳儿啊柳儿,我保证你下次再带我去盗墓,我一定不会一脸不情愿了,并且我出去以后给你买一千个一万个首饰,我都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了,你会体谅我的对吧。
我忍痛把小骨头拿下来放在晴姑姑的手上:「姑姑别看这吊坠普通,是我最好的朋友送我的,等我平安脱险,你可以拿这吊坠去京城任意一家我经营的铺子兑换一万两黄金,我说到做到。」晴姑姑一脸激动的拿着吊坠问我哪来的,我说是我好朋友小柳儿送的,晴姑姑从晚晴脸变成了慈母笑「原来是圣姑的朋友,那就是我们整个无忧宫的朋友,之前实在对不住,请姑娘赎罪」
哎吆哎吆,小柳儿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这么牛的啊。
我实在放心不下泉州,请求晴姑姑把我送回了章府。章淮之已经从京城赶了回来,听府中下人说我回来了,他一身沧桑的出现在我面前,说起来我们真是好惨一对夫妻,他可能担心加上战争焦灼,一身衣服已经污乱的不成样子,之前一直幼态的面庞变黑了也变硬朗了,看起来真的有小长松说的英雄模样了,我们俩一身狼狈,但好在,我们都平安就好。
程锦云不负当年的盛名,仅仅一个半月就收服叛军,棋王也被程锦云秘密押送回京。裴知州害怕因为他的事迹败露牵连到裴府,在泉州战场上叛变棋王为我军立下汗马功劳,但他也知道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在皇上那里讨不了好,大军回去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在家中自缢。
胡菱蕴和宋晋源却聪明黏滑的很,泉州那么多官员吃瓜落被处罚,他们俩蹦跶的比谁都欢,出事的时候又美美的隐在幕后,我跟章淮之说以后碰上一定要小心他们夫妻。
章淮之这趟泉州之行,任务完成的甚是圆满,圣上论功行给了他大理寺少卿的职位,这一趟泉州之行我们都受了不少罪,程淮之说要在京城好好生养休息一阵,直到长松娶媳妇成家立业了,我们再去游山玩水。我很是认同他的话,再过两年他就三十了,像他这么大的人孩子都要八九岁了,我知道他和长松亲近,但我想再生一个我和他的孩子,毕竟他长得这么好看,生个小囡囡该有多好看呀。
尾声
长松13岁这年过了童试,也在这一年我们有了一个可爱软糯的小姑娘,那呆子在我生产那日又哭了,哭哭哭,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爱哭呢?好吧好吧,知道他心疼我。
夏末也成了老姑娘,我问她可有心仪的男子,她乐呵呵的抱着小奶娃娃,嘴边都是满足的笑:「夫人27才遇到相伴一生的男子,我才25岁,我着急什么呀」这丫头~
长松16岁这年,太夫人弥留之际一直念我的名字,我想起那些年的关心和爱护,和章淮之一起来看望她。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看着章淮之吃力嘱咐
「慧慧丫头吃了不少苦,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爱护她」
章淮之像对自家的长辈一样恭敬郑重承诺:「我会用一生去守护爱护她。」
太夫人是笑着走的。
在长松的束冠礼上再次遇见了程锦云,隔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目光似留恋似释怀「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
我知道这不是序阳问的,这是我十八岁的少年郎,隔着时光,问如今的姜慧慧,没有程锦云关心爱护的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前方是某个呆子在骄傲的围着长松转,而长松的表情甚是嫌弃。我看着那对活宝父子,笑着回答他:「很好」
是的,这些年,我过的很好。
重生后,我主动嫁给风评极差的梁知霖。
成婚当晚,他勾着我的脖颈,声音低沉:
「你可是他们送给我的玩物。」
我勾唇贴着他的耳朵:
「你也不想你去清风楼找小倌的事被知道吧?」
此后他对我百依百顺,还要婆母教我管理账房,接管内堂大小事。
这好像与前世记忆中他的完全不一样。
1
和上辈子一样。
梁家上门求亲,因为他们并未指定是哪个女儿,义父让我们都过去,给媒人指认。
说来也是奇怪,林家和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会看中了林家的女儿呢?
可这媒人见着人,咬死「佳人」二字,其他不愿详述。
义父送走了媒人,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堂下的我们。
他交代了梁家的家世,言语里阐明只要有人愿意嫁过去,他的官职还能再上一阶。
可堂下五人,无人愿意出声附和。
我猜到了缘由,梁家长子梁知霖风评极差,听说还不能人道,任谁也不想早早当上伺候人的老妈子。
义母说着阳奉阴违的话:
「养了这么久,也不会知恩图报。送去学堂学的是从屁眼子里进去的不成?」
「夫人,你怎可说如此粗俗的语言。再怎么样也是要为了孩子考虑。」
「梁家能看上,那是福气。还能和相府攀上关系,往后的日子可比在自己家舒坦。」
重来一遭,我听懂了他们话里的意思。
「我来嫁。」
他们就差念我名字了,再坐着有些不厚道。
「绾绾,你当真愿意?」
我抬起低着有些发酸的脖子,注视着义父,轻点头。
三岁时,我因家道中落,父亲托孤于林家,父亲于义父有恩,他便认了我做义女。
上一世因为我没站出来,义父不能强扭,只好把他的大女儿送过去。
那些时日他对我冷淡不少,义母更是非常。
后来闹出丑事,梁知霖根本不喜欢女子,日日和男人厮混。
大姐受不了,哭着求着和离了,当天夜里义母罚着我在庭院里跪了一宿,骂我是个没眼力见的东西,吃了林家这么多米,没为林家办一点事。
义父未出面阻止,他最在乎面子,面子丢了,里子这些事他也无心管。
夜里风寒交迫,我衣衫单薄,冻死在雪地里。
见我答应,二老脸上都展露出笑颜,两个姐姐,两个妹妹都假模假样的关心。
那段时间我受到了不少尊重,就连二姐对我说牙尖嘴利的话都收敛了不少。
2
大婚当日,里里外外都热闹极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喜娘为我梳好头发,戴上凤冠,描眉画眼,她将胭脂纸递给我,我拿起轻抿。
「三姑娘真漂亮。」喜娘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时不时发出露齿大笑。
看得出来,除我以外都是开心的。
梁家下的聘让林家很有面,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有了靠山。
梁家家主虽为大理寺少卿,但娶的夫人却是相府千金,能让千金下嫁,这里面的门道怕是一两句话讲不清。
梁知霖是嫡长子,二老对他少不了偏爱。
婚礼办的奢靡,沿街百姓只要送上了两句「恭喜」,便能拿到一贯钱。
林家到梁家这段路有些远,我因着三更天起来洗漱有些疲惫,在轿中小憩。
外头的喧嚣,丝毫没有打搅到我的睡意。
媒婆掀开帘子喊了我几声,见我没动静,只好进来摇醒。
「三姑娘,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怕是以为我受不了自戕了。
「好。」我牵着她的手出了轿子。
一双红靴出现在我盖头之下,他向我伸出手,我搭上去,他却握紧了。
我心中一抻,为何没用牵巾?
梁知霖名声在外,我怕他这病是染了花柳,还不想死这么早。
方才在林家就听到那群丫鬟谈论,梁知霖没有亲自来接,说是身子瘫软,不能上马。
如果牵我的不是他,想来梁家并不在意这门婚事。
那他们与林家结亲的目的,有待商榷。
3
礼成后,我被送进喜房,听到关门声,我掀开盖头,却与梁知霖四目相对。
明显我看到他脸上愣住了片刻。
「娘子这么着急见为夫真容吗?」
他缓和神色,拿起喜秤信步走来。
我明明记得大姐说过,那日她等了一夜,梁知霖都不曾来掀盖头。
等到后半夜,丫鬟来报,他去了书房歇息,这才让昏昏欲睡的她落了担子。
见我不说话,他自己摆弄着盖头放下,又用喜秤掀开。
那露出的笑容,让我琢磨不透。
带有几分雀跃的狡猾之色。
见我一直盯着他,他俯身伸手揽肩将我扶起。
「喝完合卺酒才算真夫妻。」
我被他按坐在一侧,看他倒酒递到我面前,示意我一饮而下。
之后他便出了屋子,说是去前厅招待宾客。
我独留于房中,丫鬟翠云推门而入。
「小姐。」翠云手里提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到台面上。
「姑爷说,怕你饿着,让你先吃,不用等他过来。」
翠云担忧地看着我。
在林府受惯苛待,翠云跟着我也着实辛酸。
其他姐姐妹妹的丫鬟总会嘲讽她的主子,是连正门都不配走的人,还学人称劳什子官家小姐。
4
本着喜婆教的规律,我还是等着梁知霖回来。
明知他不会回来,但面上功夫要做足。
外头蝉鸣声此起彼伏,窗前树影攒动。
我打了个哈欠,余光中有人推门而入。
是梁知霖。
「你怎还未歇下?」他拿起花剪走向龙凤花烛的烛台,见我未动,他朝我招手,「你过来,一同剪。」
「妾身剪过了。」我怯怯地说。
他不依我,将我拎过去,不带半分犹豫。
「夫妻同剪才行。」
梁知霖执起我的右手,将剪子塞进来,同我一起剪了花烛。
床前的红烛被他吹灭,他自然的上前为我解衣,我往后缩了缩。
「你怕我?」
我点头。
他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扯了下嘴角,猛然俯身凑到我跟前,勾住我的脖颈,抵住我的额头,声音低沉:
「你可是他们送给我的玩物。」
这句话让我明白那些迷惑行为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拿我当玩物,这盛大的婚礼,也只不过是给他过家家用的。
但这对我来说不重要,不管梁知霖是否对我好,我梁家大奶奶的位置都不会变。
而我愿意以身犯险,是为了查明江家被抄的真相和爹娘的死因。
我勾唇贴着他的耳朵:
「你也不想你去清风楼找小倌的事被知道吧?」
他的眼中闪过精光,若不是长得还有几分姿色,真真的是个贼眉鼠眼的土匪头子样。
也不知道是哪个清倌人喜欢这模样的男子。
「夫人这是暗恋为夫不成?」
这人怎的这般没皮没脸?
我正欲与他辩驳,他却敛色趟到床上,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他竟然想与我洞房?
5
见我杵在原地,他用手肘枕着头侧卧,月光洒进房里投出我的影子。
借着月光我看清他的神色,带有几分放荡不羁。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有了这句话我才举步向前,指尖触碰到系带的那一刻想起钗镮未卸,拿了烛台到梳妆台前。
镜子里灯火摇晃,梁知霖一直等着我卸完才动了动身子,看我的眼神不算清白。
待我走近,他清了清嗓子:
「我不看你,你快些洗漱好,下榻。」
说完便翻身向内,扯了锦被往身上一盖。
等我洗漱完,屋子里留下一呼一吸声。
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刚躺好他忽然睁眼看着我:
「你有个表哥叫赵骞,是吗?」
我在床上颤动了一下,双手抓着被沿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怎么知道?」,他还未休息,难不成是洗漱声打搅到他了?我在心中如是想,平和了心悸才接话,「他是我舅父与青楼女子所生,并未认祖归宗。」
所以被抄家时,他也幸免一难。
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因为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是日大雪,他娘带着他在偏门候着,我正巧和翠云打闹至后院,瞧见了他们。
表哥承袭姨娘美貌,男生女相,桃腮粉面,衣衫单薄。
姨娘与门房起了争执,被推倒在地,表哥扶起她。因着有些距离,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晓得表哥气的两颊潮红,门房闩门而去。
我带着翠云重新打开门,他们还未离去。
「姨娘留步。」
阿娘逢人就要我喊姨娘,我便也这样称呼。
她看着我,我瞧着她,她青蛇腰藏在棉衣若隐若现。
慌忙将打散的衣服系好,让表哥叫我「二妹妹」。
他扭扭捏捏地喊了声,我不知叫他什么,便回了个礼。
「姨娘来找谁?」
「妾找你舅父,赵钏。」她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敢放开。
「那您在此稍等片刻。」
舅父听我说后,让父亲在书房稍等,便疾步离去。
我和翠云跟过去,看到他俩含情脉脉、郎情妾意,表哥被他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三人依依不舍地分开,舅父拿了一袋银钱给他们,此后便再也没见过。
舅母知晓此事并没有大闹,反倒是将我抱在怀里,哭了许久。
一屋子里的人都沉默寡言,气氛有些低靡。
之后江家被抄家,赵家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父亲悄悄将我送到京师林家。
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梁知霖这一提起,我才惊觉:
「你在清风楼的相好是我表哥?」
梁知霖没有否认,灯黄月光之下,他侧过身子看着怯生生的我,语气松懈不少。
「他让我娶你,说你在林家过的不好。」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我先前也偷着看了些话本子,只觉得新鲜,里头男女痴情的样子酸掉牙。
「就你这干瘪样,吃起来也味同嚼蜡。」梁知霖说完翻身朝着外头。
我也侧身看着帐幔,心里头莫名有些气恼。
6
一早起来,梁知霖就不见了踪影,去给婆母奉茶时他却委随其后。
婆母赏了个我一个飘花翡翠镯,拉着我话家常。
说着说着绕到昨晚的洞房。
「绾绾,听知霖说,你不愿与他同房?」
婆母眼角含笑,我惊慌抽出手,正欲开口,她却放声笑起来。
「绾绾不慌,阿娘不怪你,你且多帮阿娘管管这臭小子,别老不着家。」
我看向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梁知霖,吊儿郎当的他忽地正襟危坐。
「往后你多来找阿娘说说话。」
一边说一边领着我往花园里走。
园子再往里走有山有水,带我熟悉府邸。
梁知霖在我身侧跟着,时不时提醒我们注意脚下。
这样相敬如宾的日子过了三年。
三年间,婆母教我管理账房,待我熟悉后又逐一将内堂大小事都交付于我手里。
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过年回林家,他们虽然不待见我,但要给梁知霖几分面子。
去厢房放礼时,听到二姐的絮叨,早知道我会过的这么好,她就嫁过来了。
翠云有些生气,我让她别恼。
同年大姐嫁了高官,第二年二姐嫁了扬州富商,今年四妹妹五妹妹于中秋后也要嫁往杭城。
这不义母又来找我添妆了。
听着她的哭诉我有些头疼,我在林家那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她再清楚不过,也是敢腆着脸来要。
正巧梁知霖从外头潇洒回来,他一出声,义母便噤声不语。
客套了几句,表示自己也有难处,一无田产二无铺子三未拜官,不能老拿着父母的钱去接济他们。
义母脸色青白交错,但还是笑着离开。
我与梁知霖走在花园里,一路无声。
入夏有些日子,哪怕是傍晚也有些燥热,我脱了外衫搭在手臂上。
梁知霖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待我走近他神色紧张,眼神慌乱,偏头看向太阳却被灼了眼,看他难受我伸手想替他揉一揉,他向后退了一步,低头喃语:
「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我的手僵在原地,收了回来,拿出才绣好的汗巾丢过去。
「少自作多情,我还说你勾引我呢。」
他拿着汗巾擦着鬓角的汗,嘴里还不落下风:
「切,小爷勾引你?」
梁知霖目光打量了我全身,最后落在玉山前,忽地转过头,急匆匆走开。
嘴里还在念着「色字头上一把刀」。
真是莫名其妙。
我都知道他喜欢男人了,怎么可能勾引他。
每日夜里同床异梦,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不过来梁家这几年,我身子重了不少,婆母什么山珍海味,都拿来给我吃,生怕我的嘴养不刁。
我刚回到屋子里落座,翠云着急忙慌跑过来,说出事了。
7
给翠云喝了杯水缓了个口气,才让她继续说下去。
「林夫人和厨房的邱二娘吵起来了。」
翠云虽是担忧,但我知道她是担心邱二娘超不过义母。
打发了她去后面取了十两银子,我换了件旧外衫,又嘱托春桃把刚才那件拿去烧了才出门。
还在照壁后面就听到了大门处的吵闹声,邱二娘的嗓子尖,刺耳又难听,吵架就没输过。
义母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坐在门槛上撒泼,毫无朝廷命官夫人形象。
「邱二娘。」我高呵一声,盛气凌人的邱二娘立即收敛,放下挎着的菜篮子,狗腿子一样过来搀扶。
「少夫人。」邱二娘朝我递了个眼神,「你可要替老奴做主啊。」
她声泪俱下,不去北市戏园子登台属实可惜。
「翠云,还愣着干什么。」翠云跟在我后头,紧着步子去把义母拉了起来。
又捡了邱二娘的菜篮子递给她,才站回我的身后。
周围有不少看客齐聚,对着门里头指指点点。
我走到义母身侧,邱二娘脸上厉色让义母吃瘪,瞥了她一眼,手里拽着的布包揣的更紧了。
「有没有伤着?」我关切地问。
义母见我向着她,又开始故技重施,挂上了两行清泪,说奴大欺主,让我管教管教邱二娘。
邱二娘本身就是个不知好歹的性子,听着她胡扯,直接用话呛回去。
义母那样强势的人也只能躲在翠云身后,拿着手绢擦眼泪。
两人说了半天才说出,邱二娘急着出去买菜,挤着从侧门出去的义母,也没给人请罪就打算跑。
就这个小事,她在这唉天恸地的。
「夜里路不好走,邱二娘你去后头喊轿夫给林夫人抬回去,翠云。」
有了我的命令,邱二娘不甘心的往后走。
她的相公是梁府轿夫,这无疑是下她的面子。
翠云拿着小荷包塞到义母手里,走回到我身侧。
「这里是十两银子,您等会回府找个郎中瞧瞧,别磕坏了不知道,到时候四妹妹和五妹妹出嫁还不能送亲。」我担忧地语气,让义母止住了眼泪。
邱二娘也喊来了轿夫,看着义母走,邱二娘在我身侧叹气。
「少夫人,这管用吗?」
「不管用,下次换个人呛她。」我领着两人往里头走。
也没想到她那么执着,在梁府坐了一日,找我唠了一下午家常。
我听的有些耳朵疼,无非是在林府十年的生活,他们将我照顾有佳才有了今日的身份。
晚膳间,婆母问了我此事,问我需不需要她帮忙,我端着饭碗脸有些躁得慌。
「让阿娘看笑话了。」我放下饭碗。
「欸,你才嫁进来,你义母就让你给你大姐姐看门亲事,你跟着我四处活络,才让你大姐嫁给京兆尹何家。
第二年开春,又来找你给你二姐姐看亲,你说她看你过的滋润,你借着关系,让扬州丝绸大户徐家成了皇商,把你二姐嫁了过去。
今年还没过夏又让你给那两个小的看亲,一个说给了杭城张部堂幼子,一个说给刘中丞长子。
已经够还那份养育之恩了。」
婆母眼里满是心疼,餐桌上一向忙于公务的公公也放下筷子听了个真切。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不敢信,这些都是我打点的。
「江绾,你要是个男儿身,不到三十都该进内阁了。」
婆母敲了一下公公的碗,公公爽朗地笑声在饭厅里传开。
说了原因,婆母才恍然大悟,看我的眼神不再溺爱,而是颇为得意。
京兆尹何家是前朝丞相夫人的母家,下马革党时幸免一难,但皇上一直将他们看得紧。
而徐家,认了宦官做义父才得以成皇商上供,可皇上最讨厌宦官干政。
张部堂幼子生性风流,家里十八房小妾,虽为六品官但吃穿用度奢靡,国库空虚严重,皇上正愁没法充盈。
刘中丞长子没问题,但刘中丞喜好人妇,他家儿媳妇无一幸免。
「我早该猜到的。」婆母给我舀了碗虾米粥,还有些为公公的解析哀叹。
「媳妇还以为您应当是瞧不起这些手段的……」
我有些害怕,因此婆母不再喜欢我。
婆母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叫我安心,冲我父亲的恩情,只要我不是想翻天,做什么都行。
父亲的恩情?父亲还真是到处留情。
我喝粥的动作顿住,但公婆的话题早就换成了当朝局势,又是哪儿发了灾要去救济。
去年大雪落了三日,没过了脚脖子,京师的雪道清了又清。
钦天监也说今年年运会好些,没成想又发了灾。
回了房,满室清冷。
梁知霖这三年在白日里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其余日子也见不到,不知道在忙什么。
夜里到子时回来躺下,离开的比公公上朝的还要早,却从未吵醒过我。
今日不知是心事被看穿睡不着还是被热的,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
翠云在榻上睡得安稳,我披了件外衣拿了盏羊角灯出去。
走过花园月洞门,行在鹅卵石子小路上,越靠近墙根心越慌。
墙头竹影攒动,十分诡异,有人声在那头传出;我拿灯一照,忽然探出个头,吓得丢了灯杆往后倒进了花丛里。
「夫人,原来你在这儿啊,真是叫为夫好找啊。」
梁知霖声音猥琐,一跃而下,捡起灯笼,一手提灯,一手搂着我。
与我耳语:
「有人在跟着我。」
我心领神会,当即调笑起来:
「哎呀,让夫君抓到了~
讨厌,不要嘛,回房再办。」
梁知霖将我打横抱起,让我拎着灯笼,疾步朝卧房跑去。
他让我不要停,我藏起心底疑惑继续喊:
「欸欸欸,真是猴急……」
啊啊啊啊啊是大女主文!女主运筹帷幄,梁家也协助女主,不用担心女主因为家世被势利眼!
呜呜呜 我只要一百个就可以完结,大数据请在年底爱我一次吧(张开双臂迎接爆款)
替族姐嫁给魏侯这些年,我春耕下田,侍奉婆母,是上下称赞的侯夫人。
人人羡慕我的好命。
直到魏侯为迎娶我的族姐,不惜让我服毒自尽。
再睁眼时,我重生在了被逼替嫁的前一夜。
我敲响了谢家那位谪仙表哥的门扉,忍着眼泪道:「我不想嫁。」
他披衣开门,月光落在他脸上。
他说:「那就不嫁。」
一句允诺,从此刀山火海,他给我撑腰。
1
被敌军俘虏的第三月。
我收到了魏侯和族姐的婚讯,魏侯魏洵和金陵薛芸,大婚的消息人尽皆知。乱世之中,世家豪族联姻本不过寻常事。
前提是,如果魏洵没有一个,为了替他疏散百姓,而被敌军扣住的侯夫人。
敌军主帅早就放出消息,让他用三城换我回去。
魏洵迟迟没有回应。
直到今日,他才派来使臣,带来了两件东西。
一件是给主帅的口信,笑他只会用区区妇人来拿捏王侯。他不可能会为了我,割让出三座城池。
一件是给我的,是一包用来自尽的砒霜。
使臣替魏洵传话。
他说:
「阿蕴,是我对不住你,我来世偿你。」
仅此一句,别无他言。
被困敌军数月,我日日遭受刑罚,生死不能。我等啊等,等到我的君侯另娶了妻子,等到他给我送来了砒霜,盼我自尽。
他告诉我,来世再补偿我。
2
三月前,我仍然是魏都最被女子艳羡的魏侯夫人。
因我并非世家大族嫡女出身,不过是金陵薛氏旁支末节所出,却能极其幸运地替代族姐,嫁给了年少掌权的魏洵。
少年意气,金戈铁马。
从此人前风光无比。
没人知道人后我要经受多少的磨难。
因为替嫁一事,魏洵一直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从未正眼看我。
没有他的支持,我出身又微末,在魏都几乎举步维艰。
我要亲自春耕下田,以示女子芳德;我侍奉婆母,多年如一日,从未出错。
我知道魏洵心怀天下,便那样努力地做好一个侯夫人,赢得魏都上下赞誉。
我以为我努力,就能做好。
但不是。
至少魏洵不认为是。
邺城动乱,他将我留在城中,以此稳定军心。哪怕他知道乱军不日就要抵达,哪怕他知道我不过一介女子。
魏洵临行前,我喊住他,袖中的手都害怕地在颤抖。
我问:
「君侯,你会来接我吗?」
魏洵回头,腰间佩剑和甲衣相碰,他说,会。
他骗了我。
直到城破,直到我为疏散百姓,被敌军扣押三月,他也没来。
从始至终。
他都不会来接我。
因我无论如何出色,都并非他所喜女子。
3
我没能想到,被砒霜毒死后。
我回到了替嫁给魏洵的前一夜。
身上还穿着嫁衣,这一年,我才十六岁。
薛家的人守在我身旁,半软半硬地威胁我:「那可是魏侯,嫁过去是泼天富贵。要是耽搁了,别说是你,你爹娘的性命都不保。」
金陵薛氏,名门望族。
我家不过是不知何时被分出去的旁支末节,小门小户,却有一日被本家的人找上门。
说是本家的大小姐少了玩伴。
我娘正烦恼我的亲事,希望我能借此机会在金陵找个如意郎君,一拍即合。
临行前,她又欢喜又愁,一会说:
「金陵地广人杰,好儿郎也多。你去看看也好。」
一会又说:
「阿蕴,要是金陵的人待你不好,你就回来,娘一直在呢。」
她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
我再也回不去了。因为薛家根本不是来给薛芸找玩伴,而是给她找替嫁的人选。
我一到金陵,就被逼着穿上了嫁衣。薛家的人日夜看守,唯恐我跑了。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再没有选择。
我无路可走。
4
但也许有一条路可行。
我趁看管的婆子不注意,用瓷枕打昏了她,从窗子翻了出去。
如果我没记错,后来挂有六国相印的谢临,此时就借住在薛府。君子端方,不外如是。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
只知道他爱傍水而居。我拼命地往薛府碧湖的方向跑,全身都是汗。
当初魏洵因我替嫁之身,几次想要降罪于我,若非谢临开口,我难逃一劫。
若能找到谢临。
也许他能够帮我。
薛府里的灯逐渐亮闹起来,侍卫婆子全都出动寻查,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不知道谁喊了声:「在那!」
我撞进湖边小筑,拍响了一扇紧闭的门扉。
已经有管事带着人,停在小筑外头,如有所顾忌般不敢进来。
下一瞬。
门扉被人从里打开,披衣起身的谢家公子,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力竭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几个字哽咽出声:「我不想嫁。」
你能不能帮帮我。
身上的嫁衣早已奔跑刮破,满脸汗意斑驳。
薛家的人说,嫁给魏侯有泼天的富贵。
没人说,我会十年如一日地遭遇冷待、歧视和苛责,不得善终。
小筑外的管事扬声:「谢公子,深夜跑出的新娘子打扰到你了,小的们这就把她带走。」
他置若罔闻,垂眸看着我。
谢临像说给我,也像是说给身后的人。
月光落在他脸上。
他说:
「那就不嫁。」
穷途末路,一句允诺。
从此刀山火海,他给我撑腰、未曾食言。
5
谢临给薛家的老太公送去了一封手信,又让侍女带我去沐浴更衣。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廊上煮茶。
门庭大开,屋内垂地的白纱被夜风吹动,木屐踩在长廊上发出轻响。
我小心地在谢临对面坐下。
周围安静如水,就像半个时辰前的喧嚣追逐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我身上因逃窜刮出的伤痕隐痛,提醒我,不是梦。
已经是三更天了,等天亮了,就是薛家送亲的时候了。却看见远处喜灯亮起,仆役仍然在操持婚宴。
薛家仍然要嫁女。
我攥住身侧裙摆,声音发紧,问:「谁要出嫁?」
下意识有恐慌感漫上心头。我怕薛家到天亮了,还要来抓我回去。我怕谢临说的话,临时不作数了。
他将煮好的茶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盏安神茶。
谢临偏首,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回答道:「薛芸。本该嫁给魏侯的人。」
我怔住了。
本该就是这样的。和魏侯有婚约的人,本就是我的族姐薛芸。可是她嫌弃魏都地势阴寒,不愿嫁,就这样简单的缘由,断送了我的一生。
我替嫁当晚,魏侯拔剑刺穿我的盖头,剑尖差点捅穿我喉咙,他一字一顿:「你并非我要娶的妻子。」
往后婚姻十年,我未有一日安宁。
谢临把一切都拨回到了原有的轨迹上,这次,薛芸自己会嫁给魏侯。十年魏都寒冷,我不必再经受了。
我看着谢临的眼睛,刹那之间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急忙低头借喝茶的模样遮掩。
谢临说:
「喝完这杯茶,再睡一觉,我送你回家。」
深更露重,我回到命运急转深渊的那一天。
有个人说,他会送我回家。
6
我换上了离家时穿的衣服,是我娘亲手给我缝制的。金陵乃至魏都的丝绸锦缎,终究不适合我。
直到坐上马车,我仍然探出窗询问谢临,眼睛很亮:「表哥,我们是回淼县吗?」
薛家和谢家沾亲带故,若真要攀上一点关系,我得喊他表哥。
连随行的小厮都有点想叹气。
谢临抬眼,不知第几次回答我,竟然有一丝无奈:「是。是回淼县。」
是回我的家乡淼县。
要回家了。
我放下车帘,忍不住的雀跃欢喜。前世替薛芸嫁给魏侯,远嫁千里,我想着,总有一日能够回家,但没有。到死都没有。
马车行进了两日,在丹水旁停下。
淼县就在渡过丹水的另一侧。
却阴差阳错,遇上了薛家出嫁的队伍。薛芸要嫁到魏都,也要渡过丹水。她比我们早出发,却因为船只坏了,一直停驻在此。
正巧碰上我们,可以和我们同乘一船。
薛芸是最后上船的。我站在甲板上,只能看见她被仆役细心簇拥着,却一把掀了头上的盖头,仰头看谢临。
这还是我第一次当面见到薛芸。
我知道她是薛家最受宠的女儿,是金陵最受艳羡的女郎,是魏洵十年忘不了的女子,我曾因她被活活毒死,却独独没见过她。
薛芸如风中芙蓉,泪眼婆娑,她对谢临说:
「表哥。我不想嫁给魏洵。北边那么冷,更何况,魏洵还有弑父弑兄的名声,谁知道他会不会连妻子都杀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谢临不语。
他的小厮替他回绝:「表小姐。薛魏两家,本有姻亲,更何况你已然出嫁,不日就能到达魏地,就算是我家公子,也没有办法。」
薛芸轻声细语:「有办法的。」她余光瞥过我。事到如今,她依旧没拿正眼看我。
我想,她猜出我是谁了。
就是被骗来薛家,原本要替她出嫁的旁系宗女。薛芸道:「你身旁女子,本就是来金陵寻一门好的姻亲。可惜身份低微,金陵的好儿郎都看不上她。若能替我嫁给魏侯,其实也是她高攀,不失为两全之法。」
她的话还没说完。
谢临疏冷一笑,只是三个字:「滚下去。」
薛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她从未想过,会从谢家如谪仙般的表哥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谢临道:「你避之不及的姻亲,却要她人替你受苦。薛家世代公卿,竟然生养出你这般蠢坏女子。滚下去,免得脏污了我的视线。」
轻描淡写,字字厌恶。
不知围观的人,谁讥笑了一声。
薛芸往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谢临才冠金陵,一句蠢坏判语,足够让她颜面名声尽失。
我默然看着她狼狈哭闹的模样。
只是突然想到。
原来这就是魏洵想要的妻子。
7
船帆扬起,江水滔滔。
我一上船,先将船夫伙计一一看过,又找来仆妇布置房间、吩咐伙食。
我借了船中厨房,想要给谢临做一碗蟹粉糕来感谢他。
给我打下手的小丫头是船上的,瞪大眼睛问我:「女郎,虽然替嫁听着不太好听,但那可是魏侯啊。我要是能嫁给哪怕小官,都已经很满足了。」
她还年轻,很多事还不明白。
前世的时候,整个魏都都羡慕我,我出身不好,嫁的魏侯却不好女色,年少英才。
我无数次凝望魏侯背影的时候,也在问自己,薛蕴,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直到我被困敌军,收到魏侯送来的砒霜时,才知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一生。
我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时刻努力,却常觉绝望。
小丫头看我失神很久,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打了个哈欠:「女郎,你不愿意嫁魏侯,你要嫁什么样的人呢?」
蟹粉糕已经蒸好了。
我小心地装盘好,小丫头以为等不到我的回答了,蒸笼雾气缭绕中,我低垂眉眼。
我说:
「要嫁一个很好的人。」
不必乱世诸侯,不必权倾天下。
荣华富贵,非我所求。
只要他对我好,能在世间相扶相持,这就足够。
8
谢临在甲板上铺设棋局,闲敲棋子,面前正是一副残局。
我伸出指尖,替他落子一处。
霎时间,冰消雪融,棋局已解。
谢临抬头看我,眼中有怔忪惊艳之色。
我把一碗蟹粉糕放置在他跟前。
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谢临,只能借这碗糕点来聊表心意。前世他也是吃过我的蟹粉糕的,当时魏侯为招揽谢临,知道他想念南地饭食糕点,命我这个同样从南地来的君侯夫人,做了蟹粉糕给他送去,以示重视恩泽。
他当时就很喜欢。
但他只吃了一块,其余不肯再动。
因他看见了我手上剥蟹划出的伤痕,看着我惴惴不安的眉眼,许久才道:「口腹之欲累及她人,并非我愿。君侯夫人,抱歉。」
他是第一个在魏都,和我说抱歉的人。
重生后,谢临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现在还什么都还不了他,只能用一碗糕点聊表心意。
而且船上打下手的小丫头手脚很麻利,我这次的手也没有伤到。
我正看着谢临垂眼吃糕点的模样。
却听见他开口道:
「薛芸所说,不必放在心上。」
我怔了下。才想起来,薛芸说了什么话,她说我身份低微,说我攀附婚事,说金陵儿郎都看不上我。
其实也没说错。
到金陵当天,薛府有宴,我初来乍到,闹出好大的笑话,差点被扫地出门。
但谢临抬眼看我,他认真道:
「金陵之人,迂腐自傲。阿蕴姑娘,是金陵配不上你。」
不是你不好。
是你太好。
有酸涩感一瞬间涌上我的心头,我起身看江。丹水辽阔,正是下午时分。
水中倒映云与霞。
江风拂面,却见远方隐隐一道黑痕。仔细看才发现,竟然是连成一线的船舰。乍一看,还以为是商船。
谢临却骤然起身:「打出谢家的旗帜。」
能跟着谢临的护卫,也并非常人,反应迅速。唯有船主一屁股跌在地上,面色惨白:「遇到水匪了。」
护卫烦道:「我家公子在,你怕什么。」
丹水有水匪霸主、杀人如麻,官府围剿多次无果。
前世我替嫁渡河,也遇上过水匪,不过还好有惊无险。
周围人都在忙碌,我却轻轻开口:「不是水匪。」
谢临转头看我。
我伸出手,指着那越来越近的大船:「是魏侯的船舰。玄木为底,黑旗作帆,等船近了,船头会有玄鸟印记。」
大家都松了口气。
毕竟谁都不想遇上水匪。
只有谢临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肩头。我才发觉,我早已浑身颤抖。
谢临道:
「薛蕴,我在。」
他不知前尘往事,只知道我一提魏侯就恐惧不已。
只此一句,已经足够。
不会替嫁魏侯,不会被活活毒死。
我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9
谢临下令改道避开,却有尖刀船快行拦路。
我于二楼船舱上俯视,只见尖刀船上随从避让,从中间登临船头一人。
玄衣绯纹,龙姿凤章,眉眼如寒夜骤星。
魏侯,魏洵。
多年后的乱世雄主,天下皆称一句,君侯。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会出现在丹水,前世根本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心悬一线。
然而魏洵只是隔船高声询问:「阁下可是从对面金陵来,不知薛家送嫁的队伍是否已经渡河?」他轻描淡写,「本来该早些来接她的,只是顺道清了路上水匪,耽搁了些时间。」
我怔住。
这才注意到尖刀船身溅上的血,魏侯身后浩浩汤汤的船身上,竟缠满迎亲的红枝花。
魏都远在千里之外,谁能想到魏侯亲自迎亲。为保新娘路途平坦,竟剿灭一江匪贼。
谢临回道:「薛家女还未渡河。」
得到回答,魏洵才松了口气,自嘲道:「这就好。我未过门的妻子是个脾性大的,我怕我不来接她,她会生我的气。」
分明抱怨,却唇角带笑。
魏洵正欲命尖刀船离去,却在转身之时。
瞥见了甲板小几上还剩下的蟹粉酥。
正如。
长风倒涌,江水起浪。
魏洵蓦然停驻,连呼吸都顷刻滞住,他慢慢道,一字一顿:
「谁做的糕点?」
谢临并未回答,泠泠道:江南名点,人人都会做。」
很多人会做这种糕点,但魏洵只知道一个人,爱将蟹粉酥捏成开口螃蟹模样。
但凡想起那个名字。
酸涩难忍,悔恨莫及,几乎瞬间将他给淹没。
魏侯腰间佩剑出鞘一寸,先前厮杀血迹犹在,他冰冷下令:「搜船。」
有谋士提醒他:「君侯,是谢家的船,」
谢临这才站起身来,往前走几步,尖刀船上的人才得以见他全貌。
谢临才冠天下,王孙贵族无人不识。
即使是魏侯,也不能强搜他的船。
两相僵持之间。
谢临倏忽一笑,却有小丫头来收拾桌子,烦闷道:「这是我做的,剥螃蟹剥了一下午呢。大人要不要来厨房看看我怎么做的。」
她小声嘟囔:「一盘开口笑蟹粉酥就动刀动枪,你们魏地人真奇怪,怪不得薛家小姐出嫁时还哭哭啼啼的,在码头还要拦住我家公子不想出嫁,还好船坏了。」
魏洵脸色急变。
天下之大,形似糕点不可胜数。
他知道自己太过杯弓蛇影,只是不愿出现一点纰漏。
他在意的是小丫头的后半句话。薛家女郎哭了,魏洵垂眸,痛上心头,她不想出嫁,但没关系。
什么都还没发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对她好,来得及爱她,来得及还她一世无忧。
谢临早已默然看他神色许久,平淡出口:「魏侯,已是黄昏,正是迎亲良辰。再晚些,要错过了。」
魏侯做了个手势。
尖刀船立刻回转,如刃般破浪行驶。
离去前,魏侯如有所感地抬头,向二楼船舱的方向看来。
但除了被风吹动的门帘。
没有。
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他错过了。
10
重生的并非只有我,还有魏侯。
千里奔袭,拦船问糕,如非他拥有前世记忆,别无解释。
前路如丹水波涛未定。
我不知道魏洵重来一次,想要做什么。但我想要避开他。
船将靠岸,淼县就在眼前。下船时,我蓦然提裙回首,泪中带笑。
江风浩荡,谢临提灯为我照路。
「谢表哥,你知道吗?你不止帮过我一次的。」
谢临怔住。
前世,嫁给魏侯的第六年,我因早年陪魏侯赈济洪灾受了寒,多年无所出,族老要魏侯纳妾,纳的是汉室郡主。
那段时间,魏侯正忙着四处征战。
我替他整理行装,临行前给他系下颌的冠带时,他嘱咐我说:
「郡主身份尊贵,有时做事难免过分,你多忍耐一些。」他垂首,用唇蹭了蹭我的眼睛,「阿蕴,回来给你带江南初荷。」
我目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目送这样多次,他从未回头。魏洵和魏都、金陵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从未看得起我的出身。
郡主不愿做妾,她带了私军,一同来了魏都,她想做的,是魏侯夫人。
每逢春耕,我都会亲自下田和普通农妇一起耕种,以此鼓舞魏地农事。
郡主一把火烧了耕田,趁乱掳走了我,如猪狗般丢在城外污水池中,溺死之际,当时的谢相谢临救下了我。
我攥着他的手,烧得糊里糊涂。
我连眼泪都发烫:「我不想在这里。」
他问:「那你想去哪?」
我抿着唇,说不出话来。不在魏都,哪里都可以。可我不能走。
我爹娘都在薛家手中,我在魏地已有六年,魏侯不会允许我走。
后来魏侯闻讯回城,震怒朝野,为我配了私军,郡主次日暴毙。魏侯允诺我,至少三年内不会纳妾。
魏地女子艳羡我得此殊荣。
只有我知道。
魏侯本就无心女色,但他总有一日会新娶身份尊贵的妻妾,我迟早会不得善终。
我从未那么悲哀地意识到。
我的夫君是个乱世雄主,只是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
谢相却因为我遭受牵连。他平生洁身自好,未曾纳娶妻妾,一身白衣,却挂有六国相印。
有传闻道,他是因为爱慕魏侯夫人,才愿意留在魏都。魏洵听了很不高兴,也不许我再见他。
直到有次宫道相逢。
我掀开帘子,向他道歉:「此中传闻,皆为荒谬。谢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他只是问了我一句话。
他说:
「那你想去哪?」
是那日他救下我时,问我的话。如果不想在魏都,你想在哪?
谢临抬眼,譬如天上皎月。
他微微一笑:
「如果,并非传言呢?」
如果,他留在魏都的缘由,并非传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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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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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1-09 10:46:19  更:2024-01-09 11:0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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