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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性话题]如果你是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女人,要如何才能过好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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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姨娘死时,只有十四岁。
她偷用催情药,怀了孕,难产死的。
留下个巴掌大的女婴,被丢到我房里。
大夫人对我说:「你横竖是个生不了的,这下倒也有指望了。」
1
孙芙进府时,才十二岁。
老爷快过五十的寿,两人站一起,说好听了像老来得女,说难听了是爷孙俩。
她从侧门被送进来时,是个凉秋阴雨天。
仰着稚气未脱的脸,她挨个敬茶问安。
到我面前时,我主动向她行了个礼。
另一个偏房周小鸾向来爱截人的话,笑着代我解释:「孙妹妹不知道,你是正儿八经的偏房姨娘,她只是陪嫁丫鬟升上来的陪房,所以合该她向你行礼。」
周小鸾理了理步摇上的金穗,斜斜瞥了我一眼。
偌大的院子,塞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子。
虽然我们都是女子,但在当家的男主人制定的形形色色的规矩下,我们便有了三六九等。
孙芙的眼睛圆圆的,像我曾在府上时,养的一只乌云盖雪。
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将我扶起:「姐姐也是府上的老人了,我初来乍到,今后还得仰仗姐姐的。」
门外雨渐盛了,檐水滴落,砸在青石砖上。
我摸着她还没长开的肉乎乎的手,没忍住问道:「妹妹是哪里人?如今几岁了?」
见我亲切攀谈,孙芙有了几分笑意。
只是仍旧怯怯的。
她说,她正是这洛川郡人氏。
她说:「我如今十二岁了,姐姐。」
十二岁。
当初老爷逼我和小姐一同侍奉他就寝时,我十六岁。
饶是我早到了出嫁的年纪,知晓我陪小姐嫁进来后,就是家主默认的陪房,但我还是怕。
那时老爷三十八岁,就比我爹小两岁。
可我年节时回家看爹娘,我爹一听说老爷纳了我,仿佛是他要给大户人家生孩子,喜不自胜。
我爹再三地告诫我,要侍奉好阖府上下,要拿老爷当头顶的老天爷。
我没敢告诉我爹,那时老爷逼我,我一扭头,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小姐出阁前,我跟着她听嬷嬷讲了些房中秘事。
嫁人生子,必经的一步,我明白。
我会逃跑,只是怕委屈了小姐。
我家小姐,在府中时,所用器具皆是独一份的。
碗筷尚不能与人共用,何况是夫君。
之后我便被押住了,老爷命人用绑了针的藤条抽我的腿,一遍遍问我还敢不敢跑了……
我挨打的那天,也是个雨水连绵的秋日。
烟树藤萝枯萎,我坐在豆大的烛光边,挑了一夜的针和刺。
小姐则被老爷强行招去,估计也和我一样,委屈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直至今日,十年过去,我的小腿上还有坑坑洼洼的伤疤。
左腿伤得尤其严重,逢上雨雪阴冷天,走路都不稳。
更荒谬的,还在我挨打的第二天。
那天,周小鸾打听清楚我挨打的原因,她便火速带着老爷最宠爱的一个婢女,一同钻进了床帏之中。
三人的欢声笑语越过高墙,在昏暗的大院里弥漫开来。
和着秋风听去,分明是笑声,却如鬼魅的哭诉一般。
这深宅大院总是这样,把一个好人吞进去,变副心肠,再将她披着画皮吐出来。
所以换作孙芙,尚且才十二岁,怎能不害怕?
可我以为她会怕,却在她过府没两天后,听她主动向管家婆子打听:
「好嬷嬷,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老爷眼里有我呢?」
秋风打着旋儿而过,又是一场盛大的枯败。
2
每每入冬,我都不自觉地会想起初见周小鸾的光景。
我做小姐的陪嫁丫鬟进府,第一次见周小鸾,便是在一个初冬的雪天。
府中后院有一片湖水,湖心建着个八角亭。
隔着茫茫大雪,她穿一身茜红大袄,粉面朱唇,正临摹岸边的枯柳。
我扶着小姐走到跟前去看,整幅画只用了一种颜色。
寻常的黑墨,她手腕轻巧翻转间,便勾勒出了雪质的洁白。
小姐没忍住夸出了口,说周小鸾画得好。
周小鸾未转头看我们,只是在听到了声音后,将笔搁下。
而后她将手一扬,毫不犹豫地撕碎了那张画。
「这不算什么。」声音如人一样清冷。
她从始至终,未从桌前起身。
朔风卷雪穿透孤零零的湖心亭,她向丫鬟发威:「不都说了,我在这亭子里作画时,只准老爷进来?耳朵没用便割了去。」
吓得我与小姐连忙告辞。
这便是从前的周小鸾,孤高得很。
她的孤高源于她在画画上的造诣,她有时信手画的画,挂出去,能卖个不菲的价。
但她不大在乎这个,她爹是富商,一年到头能贴给她许多体己钱。
她在乎的,是游遍四方、见过世面的老爷,夸她的画比太学的博士弟子们都画得好。
我幼时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婢的,我时常羡慕这些不缺钱的人。
小姐未出阁时,就问过我,倘若我有朝一日富可敌国了,我想做些什么。
我想半天,回她:「我要买许多许多的牛羊,赶出去能占满一座山。」
小姐拈帕笑出了声,说我没见过好东西。
若非被卖进溪陵元家,我尚不知,家中舍不得用、全拿去变卖的上好羊毛,在这种钟鸣鼎食之家,也只是配给马夫做毡衣的。
我才知道,原来我一家一年忙到头,熬几个大夜,收整好的视若珍宝的物件儿,在富贵人的眼中,是司空见惯的——
哦不,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物件,从来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我甩开心头漫过的酸涩,也问小姐,倘若她有足够的钱,想做些什么。
彼时,冲着小姐秀外慧中的好名声,来提亲的王孙公子,已经要踏破门槛了。
我侍奉的小姐虽是二房庶出的姑娘,但元氏是世家大族,结亲看的是父辈们的尊荣,倒鲜少有对小姐们的生母挑三拣四的。
除非,某位千金的生母也是个家大势大、极能帮衬到自己女儿的。
比如元氏长房的嫡次女、我家小姐的亲堂姐——元山君。
这位,便是老爷的正妻,整座宅院的当家主母。
若非正妻是元山君,我家小姐断不可能给人做侧室。
我问她那话时,她这亲事已八九不离十了,她心里有苦说不出。
所以她借着玩笑话,对我说道:「我想招个赘婿,再用钱堵住悠悠众口。
「我不想离开我这锦棠园。」小姐向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可她那时伏在书案上,手里攥着元府的腰牌,眼中蓄满了哀愁。
「盈秋,你说,为什么不准我们女子管家呢?为什么我不能把男子迎进府中,让他操持好我的府邸,再侍奉好我的爹娘呢?」
3
小姐问的那段话,我一个字都答不出。
千百年来,不都是女子离家出嫁,从某人的女儿,变成某家的媳妇。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从此活在夫君家,死了也入夫君的族谱。
不过也不尽然,像我这样人微言轻的陪房,生不出儿子,也是没资格入老爷的族谱的。
荒坟一座,连我出生的故乡,我也回不去。
那一刻,我好像在小姐的疑问中想到了什么,可不及我细想,路过的闺塾师听到了小姐大逆不道的话,便隔着门厉声训斥了她。
小姐被罚抄那些规劝女子的书,足足抄到了出嫁,也没抄完。
赶往洛川郡的路上,小姐的手中还攥着本《内则》。
从南到北,从林木繁茂到百草枯黄,她始终没撒手。
我不知道,她攥着那本书,一路上心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在临下马车前,突然地问我:「盈秋,你恨不恨我?」
我一怔,没忍住仰头望了望她。
丫鬟不可直视主子,那是我头一次仔仔细细看了看小姐的眼睛。
元家没有貌丑的姑娘,江南岸水软风和,我家小姐杏眼桃腮,肤白如凝脂。
她生得真好,若一辈子都在元家,我猜她定能长寿。
哪会在出嫁后短短几年,就熬到油尽灯枯。
小姐问我这话时,我蓦地想到,进府这刻,她与我一般大,都刚满十五岁。
我和她连来月事的日子都差不多,长辈们总说,女儿家在此之后就该知书达理、端庄老成、学会做一个合格的大人。
所以后来看到孙芙,我会生了恻隐之心。
她恐怕还没来月事,或者才来不久。
这世道给女子天真烂漫的时光本来就少,她还提前了这许多,来吞下生活的毒针。
而小姐之所以会问我恨不恨她,是因为她也早早料到了后来的苦难。
据闻,小姐会来给这个和她爹差不多大的权贵做侧室,是她小时候极为敬重的山君姐姐的主意。
元山君的夫君升了官,四下里来巴结的人,都在自荐自家娇养的千金小姐做侧室。
再有才能的女子,嫁作人妇之后,好像都会怕一句「人老珠黄」。
所以元山君宁可进府的新人是自己家族中的堂姐妹,总是知根知底、同在一条船上的。
于是她向夫君引荐了自家的堂妹,姐妹齐心共侍一夫,谁不赞一句贤妻良母、家风优良。
可这个贤妻并不知道,自己的堂妹一点儿没有沾了光的想法。
她一路北行,一路怅惘,甚至对贴身丫鬟都起了愧疚之意。
所以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她:「小姐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恨了?当年若不是小姐执意买了我,我早被我爹拿去以命抵债了。」
马车上,小姐穷追不舍:「你临行前还在为我二哥绣一件披风,我看到了的,你别想瞒我。」
彼时,我望了望灰蒙蒙的天,仿佛一霎之间,雨就织成了烟幕。
江北真冷啊,吹凉了人原本炽热的心。
我送那件披风给二公子时,也是相似的阴雨天。
只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我低下了头,扶小姐的手加大了力道:「我的命是小姐续的,要是任凭小姐一个人远嫁,配个不知心、不体贴的丫鬟,我该寝食难安一辈子了。」
小姐因此将我俩的厄运,全都怪在了大夫人元山君的头上。
争宠争到将妹妹送到姐夫的榻上,当真是失心疯了。
可我瞧着,元山君倒没有一点疯病。
她甚至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诗文流传到外头,皆是一片赞扬。
都是才女,不似周小鸾心高气傲,元山君打一开始就热络体贴,半分错也不出。
直到我们听说,她曾经死了个儿子。
小姐大惊,于私下里问我:「盈秋,她是不是要我替她生儿子来的?
「她到时候不会卸磨杀驴吧?」
我只是没想到,元山君的谋划,远不止于此。
4
小姐进府的第三年,有了身孕。
我于无意间,听到周小鸾和老爷因此事争吵。
周小鸾是这大院里,唯一一个敢冲老爷发火的:「您当时怎么说的?说这家里,只有她元山君能踩在我头上。
「您说娶元山君也是不得已,同僚们盯着,只能娶个娘家有威望的千金小姐来帮您管宅子,让我权当她是个管家婆。
「可如今呢?怎么又娶了个元家的丫头?还娶来做侧室,让她怀了身孕,多一个人踩在我这个偏房头上?」
原本是周小鸾院里的大丫鬟兰叶,托我做了个扇套子,要我给她送去,这才撞上了。
走得急,听到争吵时,我前脚迈过遮堂,已被院里洒扫的婆子看见,便只得站在原地,不尴不尬地候着。
孟夏时节,阴雨天仍有凉意,我却在听到老爷的回话时,激起了一身冷汗:
「你冲我发什么火?他们元家见我升了官,上赶着巴结我,非得送个不要钱的姑娘来。」看人影,老爷是将周小鸾揽进了怀里。
「你只当那元家姐妹,一个是来做管家的,一个是来下崽的,不就好了?你知道的,我心尖上只有你一人,我只当你是我的妻。」
老爷这话,不摆明了,元山君是管家的,我家小姐是下崽的。
想起前日小姐被诊出有了身孕,老爷欢天喜地去祠堂拜祖宗的模样,没来由胃里一滚,让我犯恶心。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能不能哄好周小鸾。
她不会管家看账,膝下倒是生了个儿子,只是先天胎里带着病,喝的药汤比奶水还多。
如今养到了五岁,还走不稳路,老爷并不待见。
所以我听到周小鸾颇失意地问:「那我呢?您在别的莺莺燕燕面前,又说我是个什么呢?」
我没能听到老爷的话术,便被眼尖的兰叶打断:「盈秋姑娘站那淋雨做什么?」
她端着茶盘,从转廊处走来,这么高声一问,屋中便立马停了话茬。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硬着头皮进屋,跪下行礼:「惊扰姑爷和姨娘,我原是来给兰叶姑娘送扇套子的,送完就回去。」
我不敢抬头,便见周小鸾春蓝色的裙摆一旋,气哄哄地扭头进了里屋。
倒是老爷,一双绣金线的官靴,杵在我眼前,迟迟不走。
只要他愿意,一抬脚,就能踩在我的头上。
哦不,自打我进了这座院子,早被老爷踩进了泥里。
辨不清喜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什么样的扇套子?拿来我看看。」
我忙双手奉上,不敢抬头。
听动静,老爷将自己的折扇装了进去。
而后他拎着扇套,在我眼前晃悠,似乎随时都能抽到我的嘴上。
老爷问我:「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怔愣了一下,一咬牙,回他:「您是小姐的夫君,我自该唤您『姑爷』。」
「你背着你家小姐,爬上我的床,做这般清高模样,给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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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侯门主母,精心教养的独子在考上状元后非一个商户女子不娶。
我拼命想将他拉回正途,却被传与儿媳争宠,最后羞愤自缢。
重生后,我放任侯府上下被儿媳哄得服服帖帖。
然后指着贱婢所出的庶子道:「他是不是喊我母亲了?天杀的!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的亲生儿子!」
1
「夫人,您还是出去吧,侯爷未归,小侯爷和少夫人在等您拜高堂……」
「您再不出去,就误了吉时了……」
耳边是嬷嬷的碎碎催促。
我脑中满是自己被逼死在祠堂的可怕场景。
看着从小养大的儿子变成杀死我的刽子手,手捧白绫,跪求我赴死。
我满头大汗地惊醒,面色惨白如纸。
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是自己从前的大屋,自从儿媳阮金珠掌权后,我就被迁到了侯府最偏远的院子。
哪里有这样亮的鲛绡帐,这样软的绫罗被?连饭食送过去都是冷的。
「夫人,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您不是总盼着小侯爷娶妻生子吗?」
我重生在了邵文渊和阮金珠成亲的日子。
前世我被刚考上状元的邵文渊执意要娶一个商户女气得大病一场,连他们成亲当日都卧床不起。
而我的好儿子却一定要等我坐上主位才肯拜高堂,否则便长跪不起,逼我不得不承认这门婚事。
到底是我的亲儿子,我最终还是心软,不肯让一场喜事狼狈收场,强撑病体主持完整场婚事。
重来一世,这样重要的日子,我怎么能缺席呢?
太失礼了。
嬷嬷为我穿上吉服,正打算梳妆打扮的手僵在半空。
「您、您就这样去吗?」
我看着水银镜中憔悴无血色的病容,额上还勒着防风抹额。
我出身世家大族,原是最在意体面的,决不允许自己这般狼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前世邵文渊逼我时已临近吉时,待我严妆出席,已经过了时辰。
阮金珠执意要等下一个吉时,满堂宾客就这样陪新人站着,沉默中百无聊赖。
都是身娇肉贵之人,欢喜热闹的氛围一下子被冲散了,背后的怨言自然归咎到我身上。
我顾及儿子,阮金珠却不在意自己的婚礼,铁了心给侯府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如今,我可不在意什么骨肉至亲。
自然要让她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我转了转腕上的手镯,被人扶出去。
「不是说在等我吗?可不能,误了吉时啊。」
2
我到场时,原本有些冷场的厅堂,又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侯夫人形容怎么如此苍白?香粉都盖不住药味。」
「还能因为什么?早听闻侯夫人被儿子气病了,这放在咱们谁家能受得了?」
「小侯爷还言之凿凿,说母亲只是一时赌气,非要让人去请,如此看来,倒像是逼迫。」
「新媳妇刚进门便这样忤逆母亲,实在是不孝,状元之名,怕也是空有才学,没有德行。」
坐在侧席的老夫人一杵龙头拐,当众呵斥我:「你这样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她素来不满我只生了一个儿子便伤了身体,连累侯府子嗣单薄,对我从无好脸色。
更是在阮金珠一胎三个,三年让她抱了六个之后,成了对方压制我最得力的武器。
我轻咳两声,鬓角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
「是儿媳不中用,竟在这时候病得起不了身,原不想让这样大喜的日子沾染晦气。」
「侯爷在外征战,我有避讳,您坐高堂,也更能镇得住场。」
「文渊这般赤诚来请,当母亲的不好辜负了他一片孝心,又怕误了吉时,只能草草收拾,愿诸位原谅妾身失礼。」
这话说得漂亮,就算老夫人再讨厌我,也不能再多计较。
可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邵文渊对我是如何敷衍、冷漠,都对我报以同情。
一时之间,邵文渊夫妇被无数不善的目光打量。
阮金珠无疑是打破高门规矩的一颗石子,以商女之身嫁入侯府,不坐花轿不遮面,骑马出嫁。
「状元能打马游街,我为何不能?」
此时,她却无比后悔,旁人的讥讽如此清晰,自己的表情也一览无遗。
只能咬牙拜堂,练习了数月的完美笑容此刻比哭还难看。
我温柔道:「瞧,刚刚好,若待我梳洗一番,你们又不肯拜堂,误了时辰,岂不是我的过错?」
行完礼后,我从手腕上摘下碧翠却带着明显岁月痕迹的手镯。
「原本以为今日不出席,新妇礼等明日敬茶再给你,方才事出突然没来得及拿,便先将这个给你吧。」
邵文渊呼吸陡然粗重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回以肯定的笑。
却不想阮金珠以为我成心羞辱她,接镯子时故意手一松,镯子摔在地上碎成三截。
3
阮金珠挺直腰背,铮铮傲骨。
「谢母亲赏赐,只是金珠乃明媒正娶,玉镯虽然珍贵,可将二手之物赐予新妇,实属不妥。」
「恕金珠粗手粗脚,看样子是无福消受了。」
满堂宾客都被这一遭震住,前世因为他们跟着遭罪,事后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在我身上。
如今没有我挡刀,阮金珠的每一个自以为豪爽傲气的举动,在他们眼里都无比可笑。
我还没说话,旁边便传来一声怒喝。
「大胆!你父母便是这般教导你对待尊长的赏赐吗!」
阮金珠被吓住,邵文渊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怜悯地看着她,解释道:「此乃邵家的传家之宝,只传长媳,原本应该你诞下嫡子再传于你……」
「的确不知经过了几手,你瞧不上二手之物,也不该这般粗心大意。」
阮金珠下意识争辩:「我瞧这玉质也并非上乘,不足以传家,我家中前些日子得了一块料子,不如再打一对?」
她献宝似的炫耀:「那块料子才是真的极品……」
她太想展示自己的底牌了,市侩之气溢于言表。
老太太摔了拐杖:「无知蠢妇!此乃开国皇后钦赐,岂是你那上不得台面的石头能比的!」
我起身打算去安抚老太太:「母亲息怒,将此镯以金镶玉,尚能……」
话音未落,我已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新妇砸了传家宝、老太君怒摔龙头拐、小侯爷将母亲气吐血。
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日的大戏,足以支撑京城未来半年的谈资。
这,才只是开始。
4
前世我料理完婚事没好好休养,缠绵病榻两个多月,身体虚弱,要一直喝药调理。
也不知是不是将郁结于心的瘀血吐了出来,又休息好了,只三五天身子便已经大好。
也只这三五天,本应势同水火的阮金珠和老太太竟亲昵如亲祖孙。
我去请安时,祖孙三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似我这个跟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主母是个外人。
断掉的镯子被包金修复好,变得比从前更华贵,此时正戴在阮金珠手上。
她犯了那么大的错误,老太太都能如此轻易地原谅。
只有一种可能,她怀孕了。
怪不得这般逼我要成婚,原来是肚子瞒不住了。
前世阮金珠早产两个月,怀胎八月便生了。
我悉心照料,她仍旧早产,老太太和邵文渊的质疑责怪让我彻底负罪,以后无论这夫妇二人整出多少幺蛾子,我也只想着将邵文渊拉回正途。
三胎早产一个月、身子瘦小再正常不过,阮金珠分明就是足月生产,却将婚前做出丑事的影响转移到我身上。
我差点儿被气笑了,强压心头怒火,指甲掐进手心,疼痛让我暂时清醒下来。
老太太冷淡地问:「你身子可好些了?你病着的这些日子,都是金珠在我身边伺候,每日晨昏定省,这才是做媳妇的样子。」
我出身尊贵,一进门便免了这些俗礼,这些年碍于身份,老太太最多只能嘴皮子上过婆婆的瘾。
新妇进门,正经婆婆病了不侍疾,不闻不问,反而来讨好祖母,谁家做媳妇做成这样子。
我若是应了,她下一句便应该是叫我也晨昏定省。
我身体虽然大好,但此时的病容较病中还重些。
「大夫说我病狠了,至少要休养三个月才能养好根本。」
老太太毫不客气:「既然你身子不好,那就好好将养,管家的事儿就交给金珠吧,她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也该学着上手了。」
侯府未来的女主人。
那倒也不一定,话说得太早,总是容易落空的。
她们祖孙合力,要将侯府的中馈从我手上咬下来,原本还觉得要费一番苦力气。
「好啊,正好儿媳也觉得这么些年操持侯府上下,积劳成疾才会病得这般重,金珠愿意替我分担,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样容易地得到,她们反而面带怀疑。
「侯爷不在,这侯府实在是冷清,儿媳多年未回过娘家,此番打算回娘家养病,等病好了再回来。」
老太太皱起眉头,而我抓住了她的命脉。
「更何况此病来势汹汹,免不了文渊媳妇长时间侍疾,他们新婚夫妻,恐不利于子嗣。」
老太太当即变脸,想到身边的阮金珠已经身怀有孕,又不能宣之于口,恨不得马上把我打包送回娘家。
我话音一转:「此去,我还想把文晟带去。」
「为何?一个身份卑贱的庶子,你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邵文晟,前世藏拙又上进的蒙尘明珠。
下一届探花郎。
他离成功,只差一个显赫的身世了。
可就差这显赫的身世,他就不能成功,最终只能止步于三品大员。
比眼前这个考上了状元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更应该当我的儿子。
我笑了笑:「如今文渊已经成家立业,侯府只有这两个男丁,我自然要为将来做打算。上阵亲兄弟,以后他们同朝为官,不仅侯府显赫绵延,也好相互扶持。」
「我打算为文晟与锦茵议亲。」
邵文渊肖父,邵文晟肖母。
探花郎,好容色,锦茵一定会欢喜的。
苏锦茵,是我的侄女,是邵文渊自小定下的未婚妻,也是他为了娶阮金珠毫无顾忌退亲的对象。
可当我说出议亲的话后,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也是他。
「不行!我不同意!」
我挑眉:「你退亲时说只当锦茵是亲表妹看待,现在又有什么立场不同意?」
一旁的阮金珠已然杏眼圆睁。
5
前世他傲然撕毁婚约,丝毫不顾锦茵和苏家未嫁女的声誉,我和娘家的关系也骤然冷淡。
也正因如此,老太太才敢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锦茵是家中宠儿,原本连宫门王府都进得,只是兄嫂不愿让她受委屈,才决定嫁到自家姑姑家里。
这样尊贵的女儿,无错被退婚,对方非要娶的还是一个商户女,自然在婚配上落了下风。
她气性儿烈,不愿被挑三拣四,死活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不如阮金珠,一辈子陷于执念,不肯再嫁。
倒是成了邵文渊的风流韵事,他不以为耻,反为了自己扬名,将此事宣传得人尽皆知。
人人都知道有世家贵女对他情根深种,终身不嫁。
气得堂兄与我彻底绝交。
「你是嫡亲的姑奶奶,出身贵,嫁得高,我家虽然不如你家发达,锦茵一个女儿家还是养得起的,只当是守了望门寡!」
望门寡一词,骂得甚妙。
邵文渊什么都明白,否则也不至于此时失态。
他不顾阮金珠的情绪变化,强扯出一抹笑:「文晟一个庶子,今年科举又颗粒无收,怎么配得上表妹金枝玉叶?」
我佯装惋惜:「锦茵被你退了亲事,嫁不得如意郎君,做姑姑的生了孽子,惹下祸端,也只能多作筹谋。」
「至于科举不顺,那不打紧。从前你在学堂之外,遍请名师,才能年纪轻轻高中状元。而文晟自己钻研,也考中了举人,可见是个读书的料。」
「听闻江太傅今年致仕,我打算请他来为文晟讲课,三年之后,文晟必将中举。」
邵文渊垮了脸,震惊地质问我:「我的老师也只是国子监祭酒,他凭什么能让太傅为他授课!」
「母亲怎能如此不公!」
我神情淡淡:「你身为我的儿子,侯府嫡子,出生就已经不公。」
「你如今娶了商户女为正妻,往后文人清流会嫌你满身铜臭,避你不及,还管老师地位高低做什么?」
我将顶级的资源捧到他面前,他反而嗤之以鼻,不愿接受。
如今稍微分一点儿给旁人,他就这般激动,可见也不是不在意。
没关系。
接下来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
我曾铺就的阶梯,都将成为他跌落的高台。
「往后文晟高中,咱们家兄弟双进士,也好光耀门楣,侯府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不好吗?」
老太太满意点头,难得夸我:「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女儿,格局就是大,难为你操心。你许多年不曾归宁,回一趟家还生病了,是侯府没有照顾好你。这次必得多多地拉几车厚礼回去,好替我向亲家赔罪才是。」
利及整个侯府,老太太就算再宠邵文渊,也不会在这种事儿上徇私,还叫人开了私库让我去搬礼物。
我笑吟吟离开,任由邵文渊气得七窍生烟。
瞧阮金珠的脸色,怕是两人回去也有的闹了。
6
我归宁前,跟老太太辞别。
老太太忍了又忍,还是抵不过肉痛,开口道:「我听闻你搬了整整十车礼,这也太……」
我截住她的话头:「儿媳也知道少了,母亲的心意,本不该辜负。苏家虽说没有多显赫,可勉强算得上世家大族,若要礼数周全,只怕母亲一整个私库搬过去都不够。」
「只能挑一些精巧的,送给父母兄弟姐妹这些近亲,母亲千万不要自责,我父母都是开明豁达之人,心意到了就行,断不会觉得您失礼的。」
我满脸大度地宽慰她,老太太嘴角抽搐,从牙缝中挤出夸赞来。
「是吗?你还真是怪体贴的……」
「儿媳一向善解人意,体恤您是我分内之事。」
我带着邵文晟和十箱金银细软回家,路过邵文渊和阮金珠的院子时,二人正在争吵。
「我不过是想跟母亲一起回家探望外祖,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了?」
「我胡思乱想?既然是探望外祖,为什么不能把我带上?我身为外孙媳妇,也想拜见母亲的娘家人……」
「外祖家门楣甚高,你的身份如何去得?别闹!」
「当初是你自己退了你那高门贵女表妹的亲,如今倒嫌弃起我的身世来了?」
「我实话实说罢了,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更何况我这次是为了去请舅舅提携,你想让我未来几年都只当个从六品芝麻官?」
前世这个时候,我早为他谋了个五品官,官位虽高,却难得清闲,又有苏家亲眷门客为他在官场上引路,仕途亨通。
他们夫妻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别说是争吵了,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
如今无人引荐,邵文渊哪怕是风光无限的状元,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做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那边上官严苛,才子众多,个个儿都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竞争那般激烈,邵文渊这种温室里的花朵又怎么适应得了呢?
他整日忙碌,累得人都瘦了,回来哪有精力和阮金珠恩恩爱爱。
他拉不下脸来求我,还想越过我去找苏家办事。
还是活儿太少了。
得找人给邵文渊使点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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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进宫,本就是个意外。
选秀那天,皇上刚挑了一半,宫里就传来消息,说贵妃身体不适。
于是,他急匆匆离去,走前随便指了几个人,凑齐了数。
而我便是那用来凑数的最后一位。
像一句话至末,画蛇添足地描补。
贵人手一点,我的命便从此改变。
身若浮萍,如此而已。
1
才绣好的舞衣被裁成一片一片,散落在地上。
我垂着脸庞,面颊红肿,眼里蕴了两汪泪,却不敢出声。
穆贵嫔纤妍高挑的身姿飘忽如云,在宫婢的簇拥下出了门,只听她落下一句话:「下次若是再犯,可就不只是这样了。」
我是禁闱中的一个小小采女,父亲是八品教谕。我在三个月前入宫,却因出身低微,不得见圣颜。
在宫中生存很难。
琼苞阁上一个住的人是孟御女,她入宫不到半年,得罪了贵人,在雨里跪了半日,一病就没了。
我听完怕极了,每日规行矩步,一步都不敢踏错。
但在宫里,不是小心就能好过的。
我不曾得幸,宫人便也怠慢起来。饭菜一日不如一日。送来的衣料,展开会发现大块霉斑。新发的香烛,点燃会燃出阵阵黑烟。
我想,还是得为自己挣一条出路。
万寿节将至,宫妃皆可在当日献礼于圣上。人人都别出心裁,我自制了舞衣,盼着当日能献上一支绿腰。
我把不多的积蓄花在尚仪局里,想挑一个技艺娴熟的乐工当日来伴奏。
排演时,不知谁说了一句:「乔采女的舞技虽比之穆贵嫔尚有不足,然而舞中意趣,又胜了几分。」
宫中人都知道,穆贵嫔最擅舞,潜邸之时以一支凌波舞颇得宠爱。
这话传到她耳朵里,自然不肯放过我的。她来到琼苞阁,赏了我巴掌,剪了我舞衣,又吩咐下去,在献艺名单中去了我的名字。
等她走后,丫鬟知白上来扶我,我捧着零碎的舞衣,泪水嘀嗒嘀嗒落下。
万寿节上献舞,几乎是我唯一一次机会。
可穆贵嫔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我。
2
穆贵嫔走后,我强忍住泪水,连为自己委屈的精力都没有。
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
身若浮萍无依,若盼着出头,还是得寻一个助力。就如穆贵嫔,也是依附皇后,方得狐假虎威之势。
我思索了很久,最后确定了诚昭容。
诚昭容所得宠爱不多,却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太后是皇上的养母,皇上继位以后,对她极尽孝养。她如今宠信的人有二,一是与我同月入选的太后侄女懋嫔;二是同为潜邸侧妃,生有皇长女的诚昭容。
诚昭容信佛,我便在宫中佛堂里制造偶遇。第三次见到我后,她偶尔也会问我一两句话。
过了一个月,大公主被乳母带去御园中游玩,忽遇宫灯坠落,乔御女舍身相救。
如此,诚昭容终于正眼看我了。
能居高位的人,怎么会是傻子。诚昭容洞若观火,问我所谋为何。
她看穿了我的用意,我便也袒露我的谋求。
我谦卑地低头,轻声道:「机会,臣妾求娘娘,给臣妾一个机会。」
我将撕碎的舞衣,霉斑的布料,半截的香烛一一呈到她面前。我和她说,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便好。
她沉吟许久,终于点了头。
我没有求她帮我见太后,那样便是妄图夺了她的位,她不会乐意的。
3
万寿节已过,还有中秋。
诚昭容一句话,便让当日的节目里多了一个我。
那日蟾镜高悬,后妃济济一堂,拥簇着正中的皇帝。
灯火通明中,我盈盈上前。
我跳的依旧是绿腰舞。
那句传到穆贵嫔那里的话也提醒了我,皇帝见惯宫中极尽精妙的乐舞,我在技艺上不能相较,能胜出,唯有舞中意趣。
丹唇微抿,纤腰巧转,裙裾拂云,舞袖惊鸿。
这一舞,情致天然。
停下来后,我轻盈行礼,对座上人说:「臣妾是采女乔氏,婵娟在天,将这支舞献与圣上,庆盛世佳节。」
说着,我轻挽发丝,扬起娇怯脸庞,秋眸中有绵邈情意,落于圣目中。
穆贵嫔瞧清了我的面容,话语中有几分不快:「呀,实在是没有规矩。」
诚昭容声音柔和缓慢:「又有什么关系呢,今日不过是家宴。瞧皇上也没有怪罪。」
这两句,算是了结了我护住大公主的情分。
众人眼神落在皇帝身上,果见皇帝俊朗面容上露出欣赏之色,便都没再说话。
我终于听见了,那声可以决定我命运的声音:「有心了,赏。」
当晚,上幸采女乔氏。
我倚在他的肩上,长睫压下,香腮微扬:「皇上,别怪臣妾心喜难自抑。」
说来可笑,这晚是我头次见到他。
妃嫔之中,以昌妃宠爱最盛。
那日选秀至半,昌妃忽派人来,称自己心悸,于是皇帝提前离了场。
皇后虽然面上波澜不惊,想来心底也是不舒服,草草又点了两人,凑了个吉利数字,便称此次人选已足。
我是最后一位,像一句话至末,画蛇添足地描补。
但我想,今晚过后,事情也会有些变化了吧。
4
中秋过后,采女乔氏迁为御女。
我无枝可依,在皇帝面上用意谨顺,显出极崇拜他的样子。
而他见惯骄矜的贵女,难懂的丽娥,对此也颇为受用。
宫中虽有些对我的议论,但最不满的,还当数穆贵嫔。
一日向皇后请安罢,我走出椒房宫,被她叫住。
我盈盈福身,她走到我跟前,凉凉地说:「乔御女倒是有些好手段。」
我懵懵懂懂,装作不知:「臣妾当不得娘娘的谬赞呀。」
她冷笑一声,径直行过我。我避让不及,被她一撞,摔落在地。
知白扶起我,见人走了,才敢出声:「小主,她也太过分了。」
我凝望她背影:「身为龙潜旧人,她有这样的底气。」
「不过……」
我轻声,像是对知白说,也像对自己说:「世事不会永远如此。」
听闻,昌妃又同皇上闹了不快。
昌妃长兄办事不力,为皇上当朝斥责,昌妃知得,于是蹙眉以对。
昌妃是前朝贵太妃的侄孙女,从小养在宫中。新朝初立,皇上便将她迎入宫册为贵嫔,如今已是妃位。
青梅竹马的情分,相处起来自然随意很多。
皇帝来了我这里,他有些烦恼。
我恍若不知,只是温着茶,备好点心,为他按摩,逗他开心。
他眉头渐渐舒展,玩笑间,甚至让人取来纸笔,写下一句「絮扑窗纱燕拂檐」。
我叫乔燕拂。因生于春日,当时屋外有燕子飞掠,得名燕拂。
我微红着脸,说从前无字,乞他赐我一小字。
他略作思索,写下「融融」二字。说我春娇入眼,性情和婉。
我喜不自胜。
5
皇上赐我小字不久,一道圣旨跟着下来,我得封号为容,人称容御女。
自圣上时常过来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坏了的饭菜,新送来的布料,也是合乎常理的柔软鲜亮。
这份宠爱虽不显眼,但昌妃注意到了,将我传了去。
我不敢盛装,只着合宜的打扮前往。
天气渐寒,凌波殿里,却温暖如春。
我有些紧张。请安时昌妃总是来得晚,离得早,我坐在后边,同她碰不上面。若说来,这是头次相对。
昌妃清暎灵透,正抱着手炉赏瓷瓶中的红梅,宫娥同她说我来了,她才闲闲投过来一眼。
我稳稳行礼,却听见她同宫人笑言:「我当是什么妙人,巴巴地赐了个容字,原来这样小家子气。」
我一怔,面上有些热,她不叫起,我也不敢起。
只听她在榻上懒洋洋地说:「请安时总不大留意你。那日中秋宴上,瞧得也不真切。所以叫你来一趟,辛苦了,喏。」
她一声令,便有宫娥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接着带我离去。
我拿着她随意丢给我的玉串,心里苦闷而茫然。
这便是,权力的滋味吗?可以碾碎他人自尊如草芥。
后来皇帝又召见我,瞧见我腕上芙蓉粉玉串,不由问起。
我轻笑着说,是昌妃娘娘赏下的,融融心里感怀,所以戴着。
皇上大为欣慰。
其实,我时时戴着,也是想让自己时时记着,过往种种难堪。以提醒自己,今后不可忘怀旧事,不可执迷情数,唯要一步步走向更高的位置。
6
昌妃娘娘被禁足了。
数九寒天,她忽起念头,邀皇上往御园中访梅,追忆孩童旧梦时光。
皇上遇着爱妃相邀,自然兴致勃勃。
当时二人玩得开心,第二日,皇帝便染了风寒。
太后瞧不过眼了,她本来就不喜昌妃,寻到机会,自然要重罚。
她罚昌妃禁足在凌波殿里,还要抄写经文。
诸妃都趁这个时候献好,偏我位分太低,不得前去探望和照料。
我想了想,去了佛堂,于佛前长跪,祈皇上早日康复。
每日回去后知白为我用药汤浸泡双腿,以免寒气入体。
她很心疼,说我不该这么折磨自己。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身子我清楚,就这么几日不妨事的。」
娘生下我与弟弟后,身子骨很弱。
我爹四处求医访药,更自己钻研起医术来。旁人都道他钻进旁门左道里,故而在小小一个教谕位子上多年。
我是他的女儿,耳濡目染,也通此道,我知道我的底子。
皇帝病好以后,便轮到我病了。
皇帝身旁的一个内监收了钱,替我传出话,说容御女后为圣上祈福病倒了。
皇上知道以后,不由感动,赐下不少药材来。
而昌妃,觉得禁足伤了自己面子,被解后有些愤懑。
皇上在太后和昌妃之间转圜,十分疲惫。
被偏爱惯了的人,行事哪里知道顾忌呢。
我病好以后,皇帝来看我,曾叹道:「筠风若有你这般解意,便好了。」
昌妃姓裴,名筠风。
我柔荑捧着他的手,让他掌心贴着我的面颊,温柔地说:「融融岂配同昌妃娘娘相较。陛下无论去到何处,心里总有昌妃娘娘。」
我妍妩的面容楚楚可怜,眼中有泪水盈出,濡湿他的指尖。
这令他极为动容。
翌日,我得晋为美人。
7
入宫将满一年时,我成了贵人。
一年迁了三级,听着仿佛很了不得。
但算来,终究是我一开始位分太低。
想懋嫔入宫即为嫔,至于昌妃,入宫是贵嫔。
何况我如今有孕,无人会在枝节上计较。
一开春,宫中便传来了两桩喜讯,我和太后的侄女懋嫔先后有孕。懋嫔晋为婕妤,我晋为贵人。
皇上如今有二子二女,长子生母已逝,养在昌妃宫里,次子次女为皇后所诞。
比起我的孕事,还是懋婕妤的更引人注目。
毕竟她是太后侄女,若这胎是个儿子,太后便有了同自己血脉相连的孙子。
皇上来瞧我,同我说,有意提拔我爹。
我思忖片刻,谢过恩后,又轻声道,我爹是个木讷文人,虽有举人功名和一颗报国的心,到底只能围着书页打转,还望皇上体谅。
他对我的懂事很是满意,将爹定为七品府教授,在员额之外,依旧负责教导生员。
见他心情不错,我又求了一桩事。
我倚在他怀里,软语:「融融出身不比其他姐妹,虽然有孕,也不好让家人上京探望。只是毕竟是头次,心中不安,身旁的丫鬟又都不解事。还望皇上能择一老练的嬷嬷来,融融也不敢劳动她照顾,只求能在孕中提点一二。」
皇上听了,动了怜惜之心,让人请了一位伺候过太妃孕事,如今受皇家供养的嬷嬷照顾我。
我想到自己通晓医理,又添宫中老人看护,心才放下来。
宫中妃眷怀孕大多于屋内娇养身体,多多进补。
但我爹曾提过,孕妇若不多活动,又进补过甚,来日很容易难产。
我不敢去别的地方,多在琼苞阁附近走动,也克制着食不过量。
心内唯余一个念头,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8
诚昭容在中秋宴后与我关系不远不近,自我有孕后,她时而来看看,聊聊孕中如何保养,小孩如何教导,这才真正亲近了。
皇上有了新宠,是与我一道被皇后点进来的许美人。
皇后是帝师之女,是先帝亲自赐婚的正妃,庄重凛然,帝后间感情称不上如胶似漆。
许美人则容貌娇媚,得皇后举荐,宠爱很盛,晋了贵人,封号舒。
诸多事情,令皇上对昌妃有些心冷,其实在我看来,无非是喜新厌旧罢了。昌妃侍君已得五载,也该换人了。
一时之间,舒贵人占尽禁庭春色。
懋婕妤先我诞下一个皇子,升为贵嫔。听说消息时,我心内是欣喜的。
懋贵嫔得子,太后添了心头宝,引来阖宫瞩目。无论我之后生的是男是女,有三皇子的风头在前,都不会太被人注意了。
怀胎十月,靠着自己的谨慎和身边人的仔细,才躲过了数次暗害。
如今终于将挨至天明。
在懋贵嫔诞子半个月后,我也生下一子,是今上的四皇子。皇上与我商议,最后定名为甫鸣。
皇后那边问过,说乔氏生子后虽然依例封了嫔,但位分不高,是否要另寻身份高贵的养母。
皇上对此有些犹疑。
他来看我,我抱着甫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说道:「母子分离,作母亲的难免牵挂不休,罢了,这孩子还是养在你这里。有了皇嗣,这琼苞阁便显得小了,搬去这宫里的含素殿吧。」
皇上待我的甫鸣比懋贵嫔的甫望更亲热。
我过了好几日才忽然明白过来,这不单是因为皇上忌惮太后,怕也是因为他见我抱着甫鸣,想起了早逝的生母。
当今皇上的生母的身份并不高,去得也早。虽然皇上登基后她得到追封,人称庄定太后,到底没享过福。
突如其来的领悟让我欣喜,皇上的一份恻隐和怀念,亦可成为我和孩子今后安身立命所在。
9
入宫之后我一直用心钻研医术,我知道,这是能保住我和我孩子的本事。
我怀甫鸣时,查出过相克的饮食,也发现过害人的香气。
对涉事的下人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到底没问出来。
论宫中同我有过节的人,自然是穆贵嫔。当时名下有皇子的,只有皇后和昌妃。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是昌妃。
她虽然数年来深受皇恩,心机却不足。就像个小孩,吵着要皇上说自己最喜欢她。
就连当初将我叫去她宫里,和宫女言笑间,也带着残忍的天真。
而穆贵嫔依附于皇后,她们似乎嫌疑更大。
但终究只是怀疑罢了。
我看着甫鸣圆润的小脸,感到多了一个世上最亲密的羁绊。他是我的骨血化成的,我要好好护着他。
我很重视当时照顾我的程嬷嬷,也可以说是依赖她,在人前,我将能平安生子的功劳推给了她。生下甫鸣后,她便在皇上的默许里留在了我身边。
禁苑一日不曾太平,怀胎十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舒嫔有皇后作倚仗,宠眷优渥,虽然碍着资历,却有了当年昌妃的苗头。
昌妃自然不喜欢她,闹也闹过,哭也哭过。
新欢旧爱之间,皇上有些难以平衡。
在我生下甫鸣后,一次宫宴上,皇上终于没忍住说出了那句话:「昌妃,你如今是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宫内外的人都在看着你如何行事,你也该长些器量,不可再如此小孩心性。」
满场安静,大家都知道,昌妃的时代过去了。
我当时在这寂静中恍若无意一瞥,迅速滑过皇后的面容。
她平静面容下,是隐含的笑意,教我暗暗心惊。
10
没人慢待昌妃,她终究在妃位,可皇上的一语过后,她便如垮了一般。
我想,大抵是她终于意识到,她信奉的爱情,其实在变幻如云的帝心面前,一文不值。
旁人或许都在欣喜吧,我只感到惶恐。
男女之间有了孩子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皇上时而来看我和甫鸣,教我几乎沉溺在那样的温情里。
可昌妃的事,却像一个巴掌打醒了这样的我。若是同皇上有多年情谊的昌妃如此,那余下的我们呢。
巧笑嫣然的青梅能勾留少年目光,但对于登基后心思日益深沉的帝王来说,她又不够懂事了。
甫鸣正在熟睡,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在心底想,你长大了,也会变成这样的男子吗。
可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此生欢愉所系,偌大深宫中,只有他属于我。
我拼了命,也要看他长大成人。
我求程嬷嬷,告诉我庄定太后从前的旧事。她是老人,定是知道一些的。
这样的事情,唯有我做,皇上才不会生疑。旁人都出身高贵,而我却只能倚靠他。
我按民间的方法,将甫鸣的头发剪下来一些,以红绳扎成圆球,悬在床头,祈他平安。
我每日会为甫鸣搓揉后背,推拿他嫩嫩的食指,让他不积食、不受寒。
有时皇上到来,我也会在窗下刺绣,为甫鸣缝制衣物,有鹅黄的小褂,天蓝的帽帘,红红的虎头鞋。
一次,他抱着甫鸣,目光落在绣件上,不禁叹道:「宫中后妃,人人都疼爱儿女,但少有融融这般事事亲为的。」
我为他吹着温热的甜羹,笑道:「只有臣妾小门小户,才什么都放不下,皇上可别笑话。」
他于是陷入沉思,望向窗外,目光幽远。
11
皇上每个月会来我殿里三四次。
不少,却又不到教六宫眼红的程度。如今宠爱最盛的,依旧是舒嫔。
甫鸣长出第一颗乳牙的时候,舒嫔被诊出有孕,皇上大喜。
我也去探望了两回,舒嫔性子活泼,待我倒不生疏。她拉着我,让我告诉她秘诀,好也能生一个同甫鸣一样健壮的皇子。
可这样盼望着的她,最后孩子却没能保住。
舒嫔常食的杏酪中被人添了桃仁,因桃仁与杏仁味道相近,谁都没发觉。她用了以后腹痛不止,竟小产了。
皇上气极了,让皇后彻查。
皇后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昌妃身上,而且证据确凿。
皇上失望极了,将昌妃褫夺封号,禁足宫中,为早去的皇子祈福。至于大皇子,当初皇上将大皇子交给昌妃,本是希望她有个依靠,如今改由深居简出的信妃抚养。
信妃同诚昭容一样是潜邸侧妃,为人持重。
从前海誓山盟的爱侣,如今竟是连面也见不到,为自己伸冤也无门。
我带着山药蒸糕和荷露汤去寻诚昭容,大公主正在院中背诗,见了我笑着请安。
同诚昭容闲聊了一会,我问她:「姐姐资历深,见识也广,那害了舒嫔的,真是裴氏吗?」
诚昭容摇了摇头:「我同裴氏虽然交情不深,但也认识多年了。她虽然任性,也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将眉蹙了:「那……」
她便笑:「妹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又何必多问呢。」
这是肯定了我的猜测,我惊疑:「可舒嫔是她带出来的人,她也舍得。」
诚昭容便笑:「不过是趁手的工具罢了,有什么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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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皇上赐给七王爷的侧福晋。
进府第一天,王爷就告诫我,凡福晋出现的地方,我必退避三舍。
不能让福晋知道我的存在。
我答应了,毕竟我一个小官的女儿,一跃成为皇亲国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是,福晋还是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跑到我的住处骂我打我,说我是插足的第三者,是地位低贱的小妾。
可她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侧福晋位同平妻。
既然她如此天真,那我得好好给她普及宅斗知识了。
1
我进府的那一年,七爷刚刚从贝勒晋为郡王。
晋了郡王,便可以再娶两位侧福晋。
郡王侧福晋,有玉碟,进宗册。
按礼制,一位是官家小姐,入府便是侧妃,另一位则留给有了孕的庶妃。
入府即侧妃,不知有多少人眼热盯着这个位置。
我额娘告诉我,要送我去做侧福晋的时候,我平淡地点点头,就应下了。
乳娘乐颠颠的,说七贝勒爷乃是珍妃娘娘的爱子,母族乃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我将来便可一步登天了。
我也跟着笑,是啊,我的母族,也成了皇亲国戚了呢。
下定那天,七爷竟然亲自登了门。
我阿玛额娘喜不自胜,这可是福晋才有的待遇。
额娘特意安排我在屏风后,让我看看日后的夫君。
他坐在那里喝着茶,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流。
年纪约莫着,略大我几岁。龙章凤姿,隐隐透露着蔑视与疏离。
他挑了挑眉:「爷是有福晋的人,不想给福晋添堵。」
我阿玛和额娘愣在当场,一句请安的话上不去,下不来,不知他是何意。
他说,我可以进门。
但是,凡福晋出现的地方,我必退避三舍,不能让福晋知道我的存在。
阿玛和额娘纵使屈辱,却不敢反驳。
他大大咧咧地走了,或者说,我们一家人的喜怒并不在他的考虑当中。
皇上让他娶侧福晋,他娶了。
至于我的一生,他不在乎。
额娘抱着我哭得泪人似的,我却毫不伤心。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平常吗?他是凤子龙孙,府中姬妾成群不对吗?
若是没有娇妻美妾,怕是才会被人笑掉了大牙。
为了这点事,竟在下定当日亲自来我府上,当真是天真,又愚蠢。
我拍了拍额娘,让下人将他亲自下定之事,传了出去。
额娘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的儿,委屈你了啊!」
委屈?我怎么会委屈?
我一个四品官的女儿,成了有品阶的命妇,这是多少夫人穷其一生都求不来的好事。
从此,我出入仆妇成群,享尽天下荣华富贵,我母族一跃成为皇亲国戚,我有何委屈?
是王爷不爱我吗?
可出身皇家,爱不爱的,有什么用?
我凤冠霞帔进了府,走的却是侧门。
这府中,除了我的院子,见不到一丝红。
陪侍的奴婢眼中泛着泪花。
我听见奴婢轻声地在外面和乳母抱怨,可怜我单纯不谙世事,被人如此欺辱,将来可怎么活。
我默默地等着,等着我的爷,今天来我的院子,哪怕看我一眼。
他来了。
是啊,终究是来了。
所以你看,爱不爱的,重要吗?
他似乎略略有些歉意。
我是堂堂侧福晋,他今日所为,便是我一状告到宗人府,也是他理亏。
可新婚之夜,我柔柔地望着他,听他讲了一夜他与福晋的心心相印。
2
天明,我与他进了宫,拜见了皇阿玛和额娘,我亲眼看着皇叔将我的名字写进宗谱,从此,我便正式成为这天下之主的儿女臣媳。
天下之主,儿女臣媳,我默默地回味着这两个词。
我的母族,将蒸蒸日上,我的儿女,将是金枝玉叶。
不好吗?
我转头看了看他,这一切,都将是这个男人带给我的,我怎么会委屈?
我入府七年。
除了我应过他的,凡福晋所在之地,我退避三舍,我没参加过宫里任何一场宴会,没和各府有过交集。
七年,时间很短,短到,我还未有子嗣。
七年,时间很长,长到,大家似乎都忘了,七王府有个侧福晋。
我像一个透明人一样,甚至为了避免王妃起疑,这七年,从不让娘家登门,也从不回门。
王妃娇俏,王爷说她不谙世事。
是啊,不谙世事。
作为当家主母,这府中,上到宫中贺岁进贡几何,下到仆妇奴役月例分发,她万事都不操心。
她竟以为,不过是有个能干的管家替她分忧。
我在花园小憩时,远远地,似有低语。
「侧福晋在花园小憩,不许发出声响!」
「可……可是福晋要来赏花,这可怎么办?」
窃窃私语,隐隐随风飘来。
「总不能让侧福晋赶紧出来吧?你去拖着点福晋吧,约莫着再有两刻钟,侧福晋也就醒了,若是醒了,以她菩萨心肠,定不会让咱们难做!」
我缓缓睁开眼。
她是福晋我是侧妃,我避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我带着奴婢,遥遥地对着主院的方向行礼,然后回了我的院子。
身后,是奴婢们的感恩戴德。
「娘娘心善,奴婢们谢娘娘体恤。」
是啊,我这么心善的人呐。
七年了,也够了吧。
3
福晋打上门来的时候,我正依偎在他的怀里,被他哄得笑出了声。
他搂着我,一边替我拭去眼泪,一边叹息:
「本王的侧福晋可终于舍得笑了?」
福晋的贴身侍女撞开门的时候,我正羞涩地往他的怀里钻。
撞门的声音很大,我受了惊,就那么愣愣地在他的怀里,看着这个我从未谋面的大妇。
福晋气得发抖,指着我们说不出话。
王爷下意识地站起了身,似乎想解释什么,可他回头,又怎么也忽略不了我眼中的哀伤。
「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
福晋回了神,冲上来便打了我一耳光。
谁都没有料到,她打了我一耳光。
就连王爷,也没有料到,她会打了我。
那天的生辰是怎么过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是一地鸡毛罢了。
王爷和福晋回了正院,听说福晋闹了一宿,还和王爷动了手。
所以次日,王爷派人传我去正院给福晋见礼的时候,就连府中洒扫的婢女都为我担忧。
「让她滚!一个小三!贱人!还敢来我面前?来人啊,把她扔出府去!」
福晋口中这贱人,自然是我。
可满府的下人,谁又真敢把我扔出府?
我顶着烈日等候在她的门外,直到午日当空,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黄昏,王爷坐在我的床边,不知在想什么。
我猛地抱住了他。
他说:「娓娓,委屈你了」
他问我福晋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我入府七年,才见过一次福晋,我说不出来她是什么人。
「昨日之事,我替福晋和你赔个不是,你是侧福晋,在奴婢们面前挨了打,这事确有不妥,但是青儿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以后,便不用再避着她了。」
我不知该不该高兴。
大抵,我应该高兴的吧。
4
既过了明路,虽不是初一十五,我还是早早地等在主院的回廊上,候着给福晋请安。
这是我入府七年,第一次来到正院。
我再三地检查,衣裳是绛红的,凤钗是三尾的,生怕越了规矩。
可里面却突然吵了起来。
嬷嬷出来,为难地看了看我:「侧福晋,今日福晋不太爽利,不然您……」
我知道,福晋怕是不想见我。
可我无心与她争什么,我不过一侧室罢了,没了我,难不成,就没了别人?
只不过,还是要见的。
我进了门,恭敬地行了礼。
一声冷哼传来:「王爷,如今,佳人在怀还不够,还非要到我这耀武扬威不成?」
我抬眼望去,王爷的脸色也略有不愉。
我颇有些担忧。
「她是侧福晋,来给你请安也是规矩,怎么就成了她耀武扬威了呢?青儿,娓娓不是这样的人。」
我感激地看了眼王爷,不承想到,他能为我说话。
「好好好!你背着我娶了侧福晋,让全府上下把我当个傻子一样看!如今竟还让这个贱人来我眼前,还想让我祝福你们不成?」
「青儿,皇子晋郡王,按礼制,本就应娶侧福晋,这是规矩!」
「规矩?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你为什么不去找皇阿玛请辞?」
「那时我刚晋郡王,额娘刚晋妃位,你不是不知道舅父他又正……我怎么辞?」
「都是借口!都是借口!」
王爷与福晋争执,可我请安行礼,还一直未起,今天晨起得早,本就没进饮食,我便有些打晃。
但也不能让王爷和福晋就这么吵下去。
我使了个眼色,端茶婢女赶紧奉了新茶。
可我不知我的举动落在了福晋眼中,更是不敬。
一碗热茶迎面砸来,我昏迷前,只听见她已盛怒。
「贱婢!在我院中还想作威作福?!」
5
我醒来时,王爷已经追随福晋去了福晋的娘家。
这偌大的王府,不可一日无掌事。
我只能强撑起来,让管家和管事嬷嬷们,按例来取对牌。
我伤了头,太医叮嘱我静养。
许是因为我今日又受了打,有的管事们见风使舵,对我,也开始敷衍了起来。
王爷回府时,张家的正在与我回嘴。
「娘娘,早前儿福晋就吩咐了,中秋节,主院要换雪轻纱的帐子,您要拿这月影纱出来,福晋怪罪下来,奴婢们不好交代啊!」
可那雪轻纱乃是番邦贡品,万金难求。
不过是去岁皇阿玛赏了两匹,府里才见识了什么是雪轻纱。
福晋瞧着好,便要中秋拿它当帐子挂。
「听闻太子良悌的纳彩上,良悌娘娘就是穿着雪轻纱的吉服,娘娘纳彩的衣裳料子,咱们府上如何能拿来做帐子?此事万万不可!」
谁知,张家的竟对我轻忽至此。
「娘娘这话怕是要和福晋去分说了,奴婢们只管听命行事,侧福晋何必难为咱们?」
我气急,本就伤了头,更是头痛欲裂。
「放肆!」他清冷的声音,带有十分的怒气。
王爷替我处置了张家的,也替我在府中下人面前,立了威。
我与王爷相顾无言。
王爷似是喝多了酒。
「我与青儿青梅竹马,其实,她小的时候,沉默寡言,天天跟在她姐姐后面,不太引人注意,她七岁那年,不小心落了水,大病一场,醒来,便换了性格似的,人也灵了许多。
「她与一般女子不一样,她才华横溢,就像天上的明珠,吸引所有的人。
「太子哥哥喜欢她,四皇兄也喜欢她,我算什么,我连喜欢她都不敢,所以当她提出要嫁给我的时候,娓娓,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我点点头,却又有些不解:「青梅竹马,自是两情相悦。可是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不是纲常伦理吗?」
王爷的眼神有暗淡,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没说。
6
福晋气得狠了,避回了娘家,王爷亲自登门两次,连福晋的影都没见到。
可王爷娶侧福晋,此事是礼部一手包办,福晋的阿玛是知情的。
老大人劝福晋回了府,我也欢喜。
吩咐了厨房,一大早就准备了福晋最爱的饮食。
王爷和福晋回府,我小心地伺候着。
福晋虽是冷脸,到底是允我一起用了饭。
王爷也神色轻松了些。
我想,若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好。
可半个月后的中秋夜宴,福晋却不许我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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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太太贾敏多年没有生养,老太太正着急上火。
偏生我姨娘有七个兄弟,没钱娶亲,卖了她进府。
于是,林家有了我这个庶长女。
后来,太太死了,我黏着嫡女黛玉去了贾府「见世面」。
没成想,却护了她一世周全。
1
穿书后,姨娘日日教导我:「太太是天下最坏的女人。」
太太送来金手镯,她咬了一口,确认是纯金后,骂太太「居心叵测,侮辱她出身奴婢」;
太太送来锦缎,她裁成衣服,死劲地往我身上套,骂太太「挑剩下的下等货,惯会买人情」;
太太送来各种点心,她一口一个满嘴甜味,望着眼巴巴的我,骂太太「怕有毒,为娘给你试试」……
我气笑了,谁会害一个庶女呢?
况且太太还是荣国府的大小姐贾敏。
对,我胎穿成了《红楼梦》里不存在的林家庶长姐——林黛柔。
2
说起姨娘,可是个可怜人。
当年太太贾敏进府多年没有生养,林老太太着急上火,问询家中丫鬟谁叫兄弟多。
我姨娘刚刚进府,是个傻丫头,说自己有七个兄弟,没钱娶亲,卖了她换钱。
她本以为老太太会可怜她,给几两碎银子。
没想到林老太太可怜过头了!当场送了她一只金镯子,将她抬成了姨娘,囚在这府里了。
姨娘她说,她从小想当个侠女,仗剑走天涯。
本想着老爷与太太天造地设,是小说里的佳偶。
她当这个姨娘不受宠,找个机会,偷偷地卷钱跑路。
偏生逃走那日,林老爷来了这个院子,一夜有了我。
后来她才知道,是太太哭求老爷来的,希望他能有个自己的子嗣。
姨娘心里憋屈极了,按现代话说成了他们 play 的一环。
有了孩子,这下彻底地逃不掉了。
从此,关起门在府上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每天工作三件事:摸鱼、打牌、骂太太,乐得自在。
而我每天:看戏、玩乐、长高个,混吃等死。
我虽然知道《红楼梦》中的结局,刚来时还惴惴不安,可毕竟是胎穿,不可能提心吊胆一辈子。
直到那日,贾府派人来了。
3
太太病了,这本是常事,开始只是风寒,谁知道愈演愈烈。
「往正房露个头就回来,省得外人觉得你没安好心。」
姨娘一边儿念叨,往我带的饭盒里盛满了她亲手做的一碟碟药膳。
就在此刻,太太房中的丫鬟在屋外扯着脖子喊:
「大姑娘,换身鲜亮衣服,京城舅舅家知道太太病了,派来人了。」
京城舅舅家?也就是贾府。
姨娘有些不满:「怎么?京城来几个小厮,我们大姑娘就要盛装巴巴地去见……」
「不是小厮,大舅母亲自来了。」
大舅母?邢夫人!
现在派人来,难不成红楼梦剧情正式开始了,太太要死了?
我心下一惊,快走两步,正巧与林黛玉奶团子一起进入正厅。
「长姐……」
许是因为我姨娘的凶悍,奶团子对我们院中的人一直敬而远之。
我随手捏了把她的脸蛋,拉过林黛玉的手。
明明才秋日,她的小手凉得吓人,怪可怜的。
太太恹恹地斜躺着,下首端坐着两个身着华服的年长妇人。
「柔儿、玉儿,来。见过你们大舅母。」
大舅母——邢夫人看起来年纪比太太都小,样貌普通,见我的眼神十分不善。
「大舅母。」
我行过礼,邢夫人将一个掉色的银手镯往我手里塞。
「柔儿在我面前,跟我亲女儿一样。」
邢夫人的手尴尬地一抖,银手镯换成了一枚足金发簪。
4
邢夫人来林府后,太太对她们始终不冷不热,自己的病非但没好,反而越发重了。
姨娘看贾府来人了,天天鬼鬼祟祟地在正房外探头探脑,动不动地就泡在小厨房做药膳。
我问她,她还嘴硬道:「关心她?我怎么会关心她,就等着她没了,我成了太太。」
老爷帮太太找遍姑苏名医,太太的病依旧没有起色。
我也有些急了。
胎穿这些年,太太虽然不喜欢我们母女,但对我一贯大方,极尽嫡母本分。
可惜我现在年纪小,所做的事情有限,只能去小佛堂求神仙保佑太太。
姨娘知道我的心思,不阻止我,嘴上依旧刻薄:「去了有什么用,白费心机。」
5
我刚进佛堂,就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我母女的存在就是林老太太用来给添堵的,我怎么能被人发现暗地里对太太好。
慌忙地躲在供桌下,然后……撞上了同样躲在供桌下的姨娘。
屋外传来两人的争执声。
仔细地分辨,竟是太太跟邢夫人。
邢夫人客套话说了一箩筐,总结就是诉说贾府内里各种艰难与自己的各种难处,希望接黛玉去京城住几天。
太太语气不善:「我身子不好,玉儿应当尽孝。」
「大妹妹,我也不瞒你。贾府目前实在开支紧张。若直接张口请林姑爷出手相助,难免失了国公府体面,大妹妹面子上也不好看。」
邢夫人顿了顿,开始各种哭穷。
说之前元春进宫,上下打点,花了山一般的银子。太太冷笑,说那是押宝,自然要花本钱;
说贾琏娶亲,各种布置,花了水一般的银子。太太冷哼,说内有蛀虫,娶亲后娘家管家换了新宅子;
最后说到贾珠的身后事,如何铺张……
太太彻底地怒了:
「好好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被你们逼着挑起一个家族的担子,年纪轻轻生生地搓磨死了。连他的身后事,你们还要计较!」
「也是,你们怎么不计较!这次说是想念黛玉,说是府上艰难,借接玉儿的事借银子。实则是得知我生病,眼巴巴地来,盼着我死了,拿我的女儿挟制林家,你们做梦!」
太太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带着哭腔:
「当初,我才失子。母亲见妾室怀孕,怕生下林家长子,将来分走林家大半家业,着急送来一副『仙丹』。谁知那时我有了身孕,害了我家玉儿从小体弱多病,林老太太更怪我体弱,以至于婆媳不睦。你们究竟还怎样!」
「大妹妹,小点声音。」
邢夫人讪笑道:「别说这样的话,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算计。」
邢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早就知道此趟会被林家刁难,想推给贾琏刚娶的王家贵女。
可那小丫头年纪虽小,心眼儿却多,哄得老太太心里疼,眼里爱。
王夫人更是个面慈心狠的,将自己推个干净,说大房当家,自己不好做主。
什么大房当家!
明明是老太太偏心小儿子,将管家权从她这个大媳妇儿的手中放到孙媳妇儿的手中。
可怜自己只是个落魄户出身的继室,如今在这里对小姑子贾敏做小伏低。
6
她们两人聊到深夜,太太哭到深夜,邢夫人也劝到深夜。
我跟我姨娘则瑟瑟发抖,跪到深夜……
我心中暗暗地吃惊,原来贾府开篇接黛玉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与姨娘从开始的愤怒、震惊,到之后的疲劳、饥饿,到最后,我几乎失去知觉,被姨娘抱回房中。
我还是个小孩子,跪久了,当晚就烧起来。
迷迷糊糊中,听屋内丫鬟婆子都急匆匆地。
清醒后才知道,是太太得知我病了,不顾自己病体,四处帮我求医问药。
「柔姐,你跪下,姨娘求你件事。」

「从今天开始,你护着二妹妹,我护着太太,咱们成为一对侠女。」
「姨娘不怕老太太了?」
姨娘顿了顿,脱下手腕上的金镯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盒子金银首饰:
「老太太就给了个镯子,太太给了一箱子金子。抱大腿,自然要抱最大的!」
是呀!大腿自然要抱最大的。
况且我还有知道剧情的金手指呢!
7
想要救太太,平常大夫不可能奏效,当务之急是去找到癞头和尚。
我去求父亲找人,他连日都在为太太的病焦心,因为我年纪小,只觉得我瞎捣乱,强压脾气叫我回屋子。
癞头和尚对黛玉的度化对父亲来说太过不祥,他对这事一贯不相信。
无奈,我只能偷偷地钻狗洞。
「长姐,你想要偷跑?」
我挖着土,没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奶团子林黛玉。
父亲,太太对黛玉十分宠爱,并未叫她知道自己母亲的病,因此她依旧是天真无邪的样子。
「嘘!」
我着急忙慌地上前捂黛玉的嘴,直接糊了她一脸泥。
「好姐姐,带着我可好?」
我望着满眼期待的奶团子,心软的同时,自我安慰,带着女主估计会有女主光环吧:
「你乖乖地听话,跟紧我。」
奶团子死劲儿地点头,满口答应,然后……
「长姐!这个!吃这个!
「长姐,看,芙蓉糕!
「长姐,我想要这个蛐蛐!」
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不该带这个小混世魔王出来!
林黛玉小时候可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发现能出府门,像是脱缰的野马,四处乱转。
看着她胡闹的样子,我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
这样灵动的女孩在贾府会日日以泪洗面,被生生地搓磨致死……
我只能跟在她身后边买东西,边拿着油饼给乞丐分发,去附近乞丐堆里找人。
「长姐……乞丐有什么好看的?」
黛玉有些害怕,但她本就不是势利的人,对那些乞丐和和气气。
在街上不知道溜了多久,一个身穿道袍的老乞丐突然叫住我:
「小姐,你出身大家,施舍只用油饼,实在小气。」
我大惊,敢这样说话,按话本子里情节,绝对是高人。
急忙拿自己所有银两换成烧鸡、肥鸭、卤猪蹄,还有两坛子桂花酒。
那老乞丐吃了我足足三只鸡、两只鸭子,喝酒喝到双眼迷离后,心满意足地松松腰带,准备离开。
「请大师救救林太太!」
我急了,这些东西用了我两个月例钱。
老乞丐舔舔手指:「命里有时终须有,外来人,千万莫强求。」
……
果然是大师……个屁呀,分明是被骗,被白嫖了。
我与林黛玉找了一天,最后我是一无所获,黛玉收获了无数好玩的,还有各种所谓「古玩奇珍」「名家字画」——小小年纪就落入了销售骗局,宝贵人生第一课。
我们刚准备回家,就被面黑如炭的奶嬷嬷一把抱住:「柔姐、玉姐!你们把老爷太太吓疯了!」
嬷嬷的话还没说完,父亲他双手颤抖地将黛玉死死地抱在怀里,接着狠狠地瞪我一眼。
一行人急匆匆地回家,太太与姨娘倚着二道门框,太太满眼泪意,姨娘却只神色不明。
父亲关上门,转身就给我重重的一记耳光:
「没心肝的家伙,若你妹妹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说罢,就还要伸手去打,却被太太一把拦住:「老爷,柔姐只是个孩子。」
父亲气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向我打来。
小小的黛玉护在我身前,一个踉跄跌破了额头,口中还不停地嚷着:
「是我要出去的,别打姐姐,是我的错!别打我长姐!」
那奶团子分明是个小傻子!
8
太太最终还是死了,挨了一年多,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白日里。
邢夫人在林府住了许久,苦劝太太未果,见太太病越来越重,非但没有作为娘家人陪着太太,反而借口贾府有事匆忙告辞。
太太去世前,父亲不眠不休,帮她求医问药,三番五次地去外地求神医。
可太太竟学起了李夫人,发现自己要死后,不肯再见他,将他一次次地拒之门外。
林黛玉只是小又不傻,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读懂了自己母亲要去世这一事实。
我担心她,日日陪她玩笑,她却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在太太面前从不露出半分悲伤,像没事人一样,静静地陪着母亲。
当十几个大夫都摇着头从正屋出来后,太太突然想吃东城的甜糕,老爷听说立马去买。
太太又想看黛玉新写的字,黛玉明明意识到什么,依旧乖乖地听话,去了书房。
正屋里只剩下我与姨娘两人。
太太转头望向姨娘:「我已将柔姐挂在我的名下,算是嫡女。」
而后她转头望向我:「柔姐是个好孩子,聪明利害,姨娘是个有福气的。」
她形如枯槁的手伸向我,招手叫我过去。
我趴在她枕边,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看顾黛玉,保住贾府。」
她呼吸越发急促,最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9
太太走后第二天,京城贾府来了信。
信足足有十来页,意思却只有三层:
其一,诉说贾母与两位舅舅的悲痛;
其二,在信中强调无主母教养的女子婚嫁艰难,隐约地透露出叫林黛玉上京的意思;
其三,若准备叫黛玉入京,贾家的小舟已经在水面上停着了。
父亲又急又气,暗恨贾府绝情,不派人来送太太最后一程,但依旧动了送黛玉入京的心思。
仔细地想想,他也是无奈。
林家人丁稀少,没有亲叔伯兄弟,没有嫂嫂弟妹可以做林家主母。
余下林家的亲人都是远亲,根本过得不好,只盼着有一天父亲自己出事,好来吃绝户。
两番对比下,还是外祖家,守着国公府的头衔,讲究些体面。
怪不得邢夫人看太太病重,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原来早就算计到,一旦太太过世,老爷与其伉俪情深,不可能续娶。家中没有主母,只能将黛玉送京。
若是邢夫人在,就是贾府派人来接黛玉。
若是邢夫人不在,就是林家上京求贾府教养女儿。
贾府真是好算计!
按他们的计划,林家这偌大的家产必然会落入他们的口袋。
只可惜他们算漏了一点,太太如今可不止黛玉这一个女儿。
太太丧礼结束后,整个林府忙慌忙准备为我与黛玉送行,父亲本想叫黛玉的老师贾雨村送行。
他是黛玉的老师又不是我的老师,被我以一番男女大防而拒绝。
贾雨村这样的小人,青云路怕是彻底地断了。
月初二日,姨娘帮我整理好行囊,一贯小气的她红着眼,塞给我五十两银子:「拿去,机灵点,别叫贾府人欺负了。」
父亲林如海站在码头,瞪着眼叮嘱我:「好好地照顾你妹妹。」
接着慈爱地摸摸黛玉的发髻:「珍重。」
一番惜别后,我们的船缓缓地离开,与我两人同行的还有林家足足五万两银子的谢礼。
10
连日舟车劳顿,黛玉本就体弱,加上丧母之痛,晕船极为厉害。
我跟在她身边,日日小心,她依旧吐得小脸蜡黄,毫无生气。
她身体本就弱,从小父亲与太太精心养护,方才无事。
现在却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叫人看着心疼。
「船靠岸,准备马车。」
「大姐姐,我……」
黛玉向来懂事,本想劝我,却被贾府来接的婆子抢话道:「林大小姐,水路比旱路快一半。老太太想念小姐们,您这是……」
我并不理她,边为黛玉喂药,边吩咐林家的小厮:「快,准备马车。」
「大小姐,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不是贾府血脉。我们贾府请的是二小姐,您一个陪衬,何必挑三拣四的……」
黛玉头昏眼花,听到这话咳得更厉害了,怕我吃亏,强撑起来刚要骂,却被我拦下。
我没有与她废话,只站起身,对外面送我们的管家道:「拖出去,掌嘴。」
「你敢!我是贾府的人……」
贾府婆子不停地叫嚷着,可又有什么用,船上全是林家的人。
她一个下人不懂规矩,我一个小姐怎会跟她亲自对嘴。
这次出行,父亲本想只带几个奶娘与小丫鬟,以表达对贾府的信任。
可我偏偏要带上不少丫鬟婆子,我要清清楚楚地告诉贾府:我们是去做客,不是去投奔!
马车走走停停,黛玉身体好,就多走几个时辰。
身体不好,直接包下最好的酒楼来休息。
贾府婆子多嘴来问,问就说为了小姐们的名节。
贾府婆子脸越来越黑,黛玉年纪小,被她们说动,劝我要节俭,我深以为然,然后当场叫贾家的仆人全挪去下房住。
主打一个该省省,该花花!
笑话!我花我林家的银子,真以为林家的钱全是你贾府的了!
明明是千金小姐,何必自己委屈自己。
况且,贾母这么疼这个外孙女,总不会费点路费都要心疼吧!不会吧!
就这样细心地养着,从扬州到京城,黛玉的身体反而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脸色越发红润,还胖了两斤。
我对此深表满意。
作为闺中女子,出门的机会这么少。
自然要带黛玉了解人间百态,见识祖国河山,只要有好看的景色,我们就会在当地停留、鉴赏。
明明只要一个月的路程,被我生生地走出小半年。
待到马车进京,贾府众人都听说我的厉害,接黛玉那日,不仅派了管事婆子,甚至将贾琏派到城门口亲自去接:「两位妹妹来了,老祖宗日夜念着两位妹妹。」
他边说边往我们身后的车厢处看,见空空如也,不由得有些纳闷。
「表哥,我与玉儿远道而来,劳烦贾府照应……
这一箱土仪以表谢意。」
丫鬟将一个锦盒交给贾琏,贾琏估算重量,估计是满满一箱黄金,当场喜不自胜,连连客套道:「林姑夫客气,妹妹们客气了。」
等回到贾府拆开一看,瞬间傻眼——竟是一盒子扬州酱菜。
11
入了京城,进了贾府,七八个大丫鬟赔着笑,将我与黛玉隔开,为首鹅蛋脸的大丫鬟笑道:「老太太想跟林二小姐单独地叙天伦之乐,大小姐能否体谅?」
体谅!自然体谅!实在是人之常情。
「姐姐叫什么名?」
「奴婢鸳鸯。」
鸳鸯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和气,有些吃惊,眼底也有些心虚,将我往里面领:「林大小姐别见怪,准备匆忙,实在没有客房,请小姐将就一二。」
我看着眼前一等丫鬟都不住的简陋房间,险些笑出声来。
准备匆忙?
从贾府写信到我们上京,用了足足半年时间,现砍树盖房子都够,怎会匆忙?
「那玉儿住哪里?」
鸳鸯吞吞吐吐道:「老太太疼爱外孙女,请二小姐住在碧纱橱中。」
嚯,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身后的林家嬷嬷气愤无比,我却云淡风轻,好玩的还在后面呢!
给鸳鸯发了赏银,何必为难打工人。
她没想到我非但不生气,反而依旧这样以礼相待,暗自吃惊林家家风之正。
「既然如此,我饭后向老太太请安。」
「林大小姐要是累,也可以改日……」
改日,那怎么行呢!要是改日,怎么能见证贾宝玉与黛玉第一次见面呢!
鸳鸯见我坚持,不好再多说什么,行礼下去了。
12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当我换好华服向贾母请安时,正好碰上了这经典一幕:「妹妹倾国倾城貌,像极了太太,美人自然都是相似的。给老祖宗请安。」
我果断地打断,给贾母请安后,拉黛玉往我身边坐下。
宝玉见又来了个妹妹,更加开心,忙问道:「妹妹可曾读过书?」
「不曾……」
「已经读了四书,五经中精读了《春秋》,不知宝哥哥读了什么书?」
宝玉一贯不喜谈论这些正经书,对黛玉的兴趣弱了三分的同时,自己也在原地尴尬不已。
贾家的公子哥没有林家的小姑娘读书多,实在丢脸。
贾母微微地皱眉,刚想为自己亲孙子救场,突然听到二门婆子禀告:「老太太,太太们,好几家三四品文官千金前来拜会林家姑娘们。」
我起身拉过黛玉,对贾母恭敬道:
「来京之前,父亲写信给几位同科的世叔,希望其能多多关照我与妹妹,没想到世叔们如此热情。为了不打扰老祖宗休息,我与妹妹先去我的院子中待客了。」
她们以为我跟黛玉是没了母亲的孤女,尽情地算计欺负。
可他们忘了,我们是林家女。
父亲林如海,前科探花,天子门生,官阶三品,同窗同学满京城,个个都是朝中大员。
敢给我准备丫鬟才住的院子,就叫他们在京中文人圈中丢个大脸!
13
贾母到底是见过大场面,她明知底下人的安排,面上不显,依旧是慈爱模样:
「我惯爱这些官宦诗书家的小姐,大家风范,有见识。来,把姑娘们都带进来,让我们家这几个多些见识!」
她话音刚落,王熙凤早就明白,悄悄地从侧门出去布置。
可布置要花时间,贾母年纪大了,面对这么多小姑娘,难免体力不支。
在场贵女想要告退,去我们的院子,贾府众人全都遮遮掩掩。
那些世家女什么内宅事情没见过,三言两语间就试探出贾府的态度。
她们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知己故交,她们与我们时常通信,算是挚友。
看这情形,言语间多多地提起她们父亲的权势与我林家的交情,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她们本就是带着任务来的,见目的达到,就并未多坐。
待她们走后,我也拉着黛玉行礼告退:
「老祖宗虽然爱惜小辈,我们也不好如此托大。父亲同窗好友太多,若是时常探望,难免多打扰老祖宗休息……」
贾母脸色越来越不好,她们本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搞成这个样子。
王夫人见来往小姐全是三四品官眷,眼睛一亮,她想到自家老爷一直向往清流文官的圈子,忙满脸堆笑,主动示好:
「林大姑娘说得是,不如在我房内分出一个院子,给林家两位……」
「不劳二舅母费心。二舅母本就要费心地教导宝哥哥,探春妹妹与环兄弟,还要照拂珠大嫂子一家。不如搬去大舅母处,还有琏大哥哥与凤姐姐帮忙照应。」
我果断地打断,且不说我此举就是为了防着黛玉与宝玉同吃同住,与我们结交的士大夫都重儒家,讲纲常,长幼有序。
若是我们住到王夫人处,外面人不但会讲贾府闲话,也会说我们林家不知礼数。
「林大姑娘真是能干!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14
从下人房折腾到邢夫人处已经是半夜,黛玉自从知道贾府本想将我的房子安排在下房,一直闷闷不乐,欲言又止。
可她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直到二更时分,我好不容易有时间回房间休息,看到了早在屋内等候我的黛玉。
「身体不好,还不早睡!」
幸好这段时间黛玉调理得不错,不然这样劳累,必然烧起来。
「长姐……」
她扑在我怀里,语气中带着哭腔,知道我不喜欢她哭,生生地忍住了:「长姐,对不起。我不知外祖家会……」
「呆子,尽说傻话!」
我胡乱地揉了揉她的发髻,嗔道:「今日,宝哥哥问话,为什么要故意掩盖自己?」
「我看贾家姐妹们都如此谦虚,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本不想如此招摇卖弄。」
「你懂得藏拙,是件好事。可你是我的小妹妹,你本才华横溢,风流灵动,如此明珠,何必为世俗蒙尘?黛玉,记住,永远做自己。」
她乖巧地点点头,黏在我身边,撒娇:「我累了,今天想跟姐姐睡。」
我侧身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抚上她额前为我留下的疤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风若摧之,我的小妹妹,你面前永远挡着林家,更永远挡着我。
15
本以为在入府那场大戏后,贾府众人能安生几日。
没想到才短短五日,就有人又出来作妖。
「大小姐,二小姐从王夫人那里出来,就躲在房间里不敢见人。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点点头,来到黛玉屋内,发现她梨花带雨,叫人心疼。
黛玉见我来了,知道我最讨厌她哭,匆忙地将眼泪擦干。
「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跟她的雪雁愤愤不平地开口:
「贾家老太太念着我们姑娘,姑娘去尽孝心,本想回来用饭。偏生宝二爷去了,缠着姑娘玩乐,午膳在二舅母屋里用的。姑娘最近咳嗽,宝二爷惦记,让厨房单做了一碗雪梨银耳羹。出来时,日头足,走了不常走的小路,竟听到粗使婆子骂道:『又不是正头小姐,客居亲戚处,还挑吃挑喝。』还骂……」
黛玉突然疾言厉色呵斥:「雪雁!」
「雪雁,放心说。」
「还骂大小姐,三品地方官的庶女,也敢在一等国公的宅子里张狂!蛮横无理,不敬长辈。明明吃住都在贾府,实在是不……」
「不知好歹?」我似笑非笑地看着黛玉,「你也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低人一等?」
黛玉垂着头,嗫嚅道:「客居外祖母家,确实给其增添不少麻烦。」
我一言不发地出了黛玉的屋子,小姑娘明显地怕我多心伤心,惴惴不安地跟在我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
「长姐,你别伤心……这是?」
我带她来到我的书房,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来贾府后各种花费开销,送给各屋的节礼。
白纸黑字写着:【赠大舅舅古扇一套三千两;赠大舅母墨狐大氅一件一千五百两;赠二舅舅古籍五册……】
零零散散,送给各房加起来近一万两白银。
我满是玩味地反问:「父亲为你我此行,备了五万两谢礼。你我的吃喝嚼用,根本不用贾府官中的钱。一碗雪梨银耳羹,连贵价的枇杷都未放,又值几个钱?
「你宝兄弟一个月月例只有二两,就算是老太太一个月月银才二十两。五万两够老太太二百多年月银的。」
黛玉沾着泪痕的脸,满是震惊:「父亲从未对我说过……」
我简直被林如海气笑了,怪不得原著中林黛玉如此敏感、谨慎。
林如海自诩文官清流,不愿意叫冰清玉洁的黛玉了解这些庶务。
不了解,就代表不安。
她不明白自己本是凤凰,而非家雀,在贾府编织的谎言中,磨没了志气,磨掉了光环。
自己今天就要明明白白地教会她:
文官清流,不是清贫;冰清玉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黛玉,我且问你。你认为大舅舅与父亲,谁更厉害?」
黛玉搅了搅帕子,犹豫道:
「自然是……大舅舅,他世袭一等将军。」
「可否听过杯酒释兵权?」
「听过。」
「贾府军功起家,难免遭主上忌惮。况且如今太平盛世,乱世重武,盛世重文,贾家从此只可富贵无极,不可能有别的建树。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走官场路子,贾府衰败是必然。
「从母亲那辈起,贾府一直尽力地想从政的法子。先是将母亲嫁入书香门第咱们林家,后又教导先珠大哥哥努力科举,并娶了国子监祭酒之女为妻,甚至将元春大姐姐送入内廷。一切只为了变成咱们这样的书香门第。
「你我住在贾府,其实能帮助他们更好融入清流。你我从不是拖累。姐姐知道你一向厌恶金银俗物,可不入世,谈何出世。明日起,咱们院子中的账目由你来看。」
黛玉本就是个七窍玲珑心,得知一切后,竟有些愤怒:
「既然如此,贾府当初还这么对姐姐!我……我去告诉凤姐姐!」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
「小凤凰要去告麻雀的状?雪雁,去,拿着咱们林家在京城的房契,跟凤姐姐说我们要请辞。之后的事情,凤姐姐自然会做好。」
我们两个未嫁女来外祖贾府做客,若是孤零零地回了林家旧宅,明日文官的唾沫能把贾政淹死。
凤姐姐听说后,勃然大怒,当场下令将那几个婆子打三十板子,撵出去。
消息传到我们院中时,我与黛玉正在用晚膳:「每人拿二十两银子,赏给那几个被撵出去的婆子。」
黛玉向来刚正,对我的行为不解也有些不服气:「长姐,她们坏了规矩,何必赏她们!姐姐真是善良。」
「这可不只是善良,其一:婆子家贫,来贾府混口饭吃,她们是可恶刁滑,后面都有家室要养,她们错不至死,没必要赶尽杀绝。其二:做主子要宽严相济,你身子不好,何必惹她们背后咒骂,这样才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贾府下人人人自危,对我们更是心悦诚服,再也不敢有半点谣言。
16
来京后,许多文官席面都会带上我们。
今日赏花宴,明日品诗集,后日生辰会……
黛玉听我的话,并不藏拙。
贾府诸位姐妹也跟着沾光,入了清流交际圈。
但光是此,还远远地不够。
通过上次的事,我深刻地明白了黛玉在庶务上的不足。
父亲太傲,太太过雅,教导黛玉过于高洁,眼中不容沙子,法家锁喉,儒家插肋。
原著中,贾母口中疼黛玉,爱外孙女,从头到尾没教过她任何立世之道。
女子应学的针线女工,原著老太太说她身子不好,不叫拿线捻针;管家之法,交给了探春与同是亲戚的宝钗;连书都没有再给她请个女先生……
真是捧杀。
我不但专门地请了个教读书的女先生,每日教导一个时辰。
因在邢夫人院子里客居,就叫上了迎春姐姐。
探春妹妹向来有主见,知道读书能明理,求了王夫人一同来学习。
我索性也叫上惜春小妹妹,姐妹们一起,也热闹和睦。
白日,她或四处交际,或学各种文章。到了晚上,又细细地整理各种庶务,从各处账目,到人员管理。
她每天忙碌也充实。
宝玉见姐姐妹妹都忙着,自己在家大闹一场,甚至闹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乐于见得孙女们在京中有好名声,不肯理会自己孙子的小性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这么住了大半年,外面突然传进来一件小事:薛蟠打死了人,上京躲灾。
薛宝钗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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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3-10 12:19:45  更:2024-03-10 12:2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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