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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天地]什么样的爱情才叫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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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看盗墓笔记,有感于张起灵和吴邪之间的感情,又看了如《万古如斯》这样的瓶邪文,觉得如果能拥有像瓶邪这样的感情真的是此生足矣。古人有云:情不知所起 …
高二那年,我成了爸妈都不想要的拖油瓶。
然后我遇到了唐河。
可是,他于我只能是叔叔,是继父的弟弟,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1
那年我十七岁,高二。
感情破裂好几年的爸妈终于决定离婚。
谁都不想要我,却又都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不配做父母。
几番争吵甚至打架后,他们终于商定,妈妈抚养我到十八岁,十八岁一过,我就跟着爸爸生活。
没过几个月,我就跟着妈妈住进了继父家。
继父是她的高中同学,很有钱,很客气,对我也很疏离。
唐河来到家里的那天,期末考试刚出完分数。
物理仍然没有及格……
正在发愁怎么跟妈妈解释物理成绩时,家门从里面打开了。
继父那边的一个堂姐要出门买烟花,看见我,笑了拉我进去。
「小叔,我先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大伯母的女儿,凝忆。」
又看向我:「这位就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堂叔了,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念物理方向的博士,凝忆,我跟你说过的吧?」
好像说过,依稀记得说他人很聪明,脾气很坏。
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被许多堂姐堂弟们围在中间的陌生男人。
他高且瘦,穿一件丝质衬衣,眼睛鼻梁都好看极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懒散冷淡。
许是因为房间内温度太高了,他解开了两粒扣子,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
跟学校里那些运动鞋搭西装的物理老师一点也不一样……
简直像影视剧里的那种斯文败类。
我迟迟没有说话,他挑了挑眉,先开口:「你好,凝忆。我是唐河。」
我察觉到自己的走神,连忙说:「小叔好。」
堂姐眼尖,从我手里把卷子抽出去:「这是什么?」
想抢已经来不及了。
鲜红的 47,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了大家庭的聚会上。
而且,是继父的家里。
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给她丢脸的,继父的家里。
堂姐也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把试卷还给我:「哈哈,怎么是物理试卷啊。」
妈妈的脸色很不好看,狠盯了我一眼。
我窘迫得抬不起头。
却听见唐河说:「我以前也考过这个分数。」
我惊讶地抬起头,周围人更是大呼不可思议。
唐河十分坦然,回忆着说:「我刚上高一的时候,政治就考过 47。」
不知道哪个堂弟惊呼:「小叔你还有这种历史!」
他耸了耸肩:「所以说,老天都是公平的,是不是?」
话题很快被带到了「文理科哪个好学」上。
没人再关注我糟糕的成绩,妈妈也缓和了脸色,我悄悄松了口气。
唐河自始至终没再朝这边看来,我却莫名想到堂姐从前对他的评价。
好像,他脾气也不是很坏嘛。
2
吃完了饭,我钻进厨房,去帮妈妈洗碗。
堂姐开车买回了许多烟花,招呼我一起出去玩,我摆摆手:「不用啦,你们去吧。」
厨房的洗涤台对出去,能听见堂姐堂哥们的笑声,还能看到一点烟花的光亮。
把最后一个碗上的水分擦干净,我转身,准备放到置物架上。
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唐河一只手捞住我,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碗。
我喃喃:「幸好没碎。」
妈妈提醒过我,继父家里的餐具很贵,每一只碗都不一样,坏了一只,一整套都没意义了。
唐河却说:「如果碎了,扎到手会很疼。」
他的声音很有质感,就响在我发顶。
我才注意到,我还在他怀里。
他身上有很淡的硝烟味道,带着寒风的凛冽。
我有点脸红。
唐河很快放开我,问:「怎么没有去放烟花?」
留意到我手上的碗,他思索片刻,说:「我记得你们家每天会请钟点工做清洁。」
我答:「钟点工一般白天来,但妈妈不喜欢碗筷堆在厨房。」
唐河问:「那么现在整理完了吗?」
我点点头。
他说:「去放烟花吧,思思给你留了仙女棒。」
思思就是那个爱说话的堂姐。
莫名觉得雀跃,我穿上外套,跟他一起下楼。
思思姐姐他们果然还在庭院里,围着各色鞭炮,又笑又跳的。
唐河喊一声:「唐思思。」
思思姐姐看见是他,立马从大袋子里拿出一捆仙女棒,跑过来。
「小叔,给你留的。」
唐河没接,睨她一眼,要笑不笑的样子:「不是你说要给凝忆的?」
思思姐姐愣了一下,一拍脑袋:「对对对,我说的。」
她把仙女棒递给我,很友善地说:「走吧凝忆,我们去放烟花。」
我被她拉着往前走,不知怎么,前面明明有热闹的笑声与灿烂的光亮,而我却忍不住回头。
寂静无声处,唐河站在树影里,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却没有吸。
3
几天后,妈妈告诉我,继父准备给我请一个物理家教。
「你的物理也太差了。我可告诉你,你唐叔叔家里,全是 211、985 的毕业生,你要是连一本都考不上,就早点滚回你爸那里。」
她恼火地把试卷往我桌上重重一拍:「要是给你请了家教你还考不上,以后就别进这个门了!」
我默默低下了头。
忽然想到新班主任曾纠结地问我,明明我文科比理科好那么多,为什么当初不选文科要来理科。
当时我小声回答:「因为妈妈说读理科能找到高薪工作。」
他愕然:「你这个年龄就开始用薪水来衡量选择了吗?」
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很需要钱。
非常。
可是,眼前这张 47 分的卷子和妈妈的怒吼,似乎在不断提醒我,我没资格找高薪工作。
门被重重摔上了。
试卷渐渐扭曲了形状,一滴泪滴在猩红的叉上。
我仰起头,小声跟自己说:「不哭,没事的,没事的,只要好好学,一定能考好的。」
眼泪更加汹涌,我慢慢蹲下去,双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轻轻拍一拍。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可以假装,是爸爸或是妈妈在拥抱我。
而我并没有在自言自语,其实是他们在轻声鼓励我。
……
约定好的家教日到了。
门一打开,我就傻眼了。
来人倒是镇定自若,瞥一眼我的脸:「热?」
然后伸手调低了暖风温度。
是唐河。
穿着黑色卫衣和运动裤,额上戴着运动发带,看上去刚从运动场下来的样子,清爽又英俊。
一点也看不出他比我大了八岁。
我忍不住问:「小叔,你怎么有时间来?」
唐河耸了耸肩:「全家上下就我一个人有假期,就被抓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
他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我的物理卷子看,似笑非笑:「蓝凝忆同学,你的物理基础相当不扎实啊。」
我羞愧得要命:「我认真学了,但是老师讲得太快了。」
我是以文科第一的身份转到最好的理科班的,物理老师习惯了快节奏,我压根跟不上。
「我重新给你讲一遍吧,听不懂的及时问。」他淡淡地说。
那语气像极了我的物理老师,我顿时有点结巴:「好……好的。」
唐河瞥我一眼,硬生生缓和了语气,仿佛哄孩子:「你要是能考到 100 以上,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满分 120,考 100 吗?
我愁眉苦脸:「我努力。」
唐河的确是个好老师。
他非常非常聪明,有时候我甚至都描述不清自己做错题的思路,他却能一语中的。
为了报答他,我每天晚上学到深夜,刷题、刷题、再刷题。
直接后果就是,某天他来讲课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书房只剩我一个人,我的身上披着他的大衣。
鬼使神差地,我将他的衣服抱在怀里,低头闻了一下。
唐河的味道。
很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丁点松木香气。
是每次他伸手过来讲题,或者屈指弹我脑门的时候,能闻见的味道。
门忽然被打开,唐河边讲电话边进来:「行,我还在给侄女讲题呢,挂了。」
我慌忙把他的衣服放到桌上。
他像是没看见我的小动作,只问我:「醒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嗯……不好意思。」
唐河笑了:「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竟然违反教育规律,一口气带着你上了十天的课。今天给你放个假吧,你想去游乐园吗?」
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接起。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唐河沉吟片刻,望向我:「或者,想去泡温泉吗?」
4
唐河开车带我到了商场。
导购的眼神在我和他之间飘来飘去,而我已经完全后悔了。
虽然小时候的泳衣的确穿不下了没错,但我没想到唐河会直接带我来买新的。
面对各色性感的泳衣,唐河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咳了声,丢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然后就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导购兴奋地说:「那是你男朋友吗?他好帅啊!」
我看向门口。
唐河在跟人打电话,微微皱着眉,在明亮的灯光下,越发显得脸孔白皙、眼睛漆黑。
我低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瞬间就没了心情,我随便抓了一件她推荐的泳衣,匆匆付了钱出去。
听见唐河对着手机说:「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语气不甚愉快的样子。
看见我,他挂断了电话,尽量温和了语气:「买好了?走吧。」
车子又往前开去,我后知后觉:「我好像没有告诉妈妈和叔叔我要出去。」
唐河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车流,随口说:「不用,他们现在在医院,没心思管这些。」
我紧张地看他:「医院?为什么会在医院?妈妈生什么病了吗?」
联想到这段时间他们总是早出晚归,心顿时凉了。
唐河仿佛觉得自己说错话,懊恼地捶了一记方向盘,顿了顿才说:「没有生病,只是你妈妈怀孕了。」
她怀孕了。
连唐河都知道,我这个亲女儿竟然不知道。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噢」了一声,慢慢把头转了回去。
好奇怪,红绿灯的光晕忽然无限放大,晕成了一团朦胧的光影。
不应该哭的,明明是好事啊。
只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你以后滚回去跟你爸待着」会成为现实。
因为妈妈会有第二个孩子。
她会把从前给我的爱,全部毫无保留地给 TA。
TA 应该不会挨骂吧?
应该得到的都是笑脸而非怒容吧?
许许多多的猜想泡沫般掠过脑海,又从我的眼眶流出来。
红灯转绿,不知为何,唐河迟迟没有踩下油门,只偏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唐河揿下车窗,余怒未消的样子:「别催了!」
油门狂飙。
我吓住了,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动也不敢动。
注意到我的表情,唐河慢慢松弛下来,降了车速,很慢地说:「对不起。」
昏暗的车子里,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5
因为这句话,眼泪完全不停地掉下来。
唐河一言不发,从抽屉里拿出纸巾递给我。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对不起。」
不该在你面前哭的,不该因为这件事情哭的,更不应该让你道歉的。
对不起,对不起。
唐河熄了火,车子停了下来。
然后他打断了我:「你不用说对不起。」
外面有寒风在吹,他的眼神很暗:「害怕失去、恐惧未来,这些都是正常的情感,你不必为此道歉。」
眼泪原本快要止住了,又慢慢流了下来。
我手忙脚乱地擦掉,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我不可以那么脆弱。」
唐河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很认真地告诉我:「你当然可以。你今年 17 岁,还是个孩子,孩子有撒娇哭泣的权利。」
我茫然地看他。
以前听到的更多是「你要懂事」。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可以撒娇哭泣。
车窗被人敲了敲,唐河揿下车窗。
窗外探出一个笑着的圆脸:「干嘛呢?早就看见你车开进来了,怎么半天不下来?该不会是跟哪个小姐姐在车里找刺激……」
唐河低声说:「闭嘴。」
那人对他的冷漠显然习以为常,继续调侃:「诶,这个小妹妹看着眼生啊,唐河你该不会又换了个新的女朋友……」
我懵懂地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睛对上他的。
他的话止在了半空。
唐河揉揉太阳穴,很无可奈何道:「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这是我侄女。」
我整理好情绪,跟着唐河下了车,一路上,他那个叫作陈淞的朋友都在赔不是。
我轻声说:「没关系的。」
又听见陈淞小声跟唐河嘀咕:「你怎么把侄女带来了?梁倩也在,她这不得吃飞醋啊?」
唐河反问:「我带谁跟她有关系吗?」
陈淞说:「嘿,人家可是你初恋,你说有没有关系?」
初恋吗?
不自觉地,手又攥紧了袋子。
唐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头看我一眼:「前面是石子路,注意脚下。」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个叫作梁倩的姐姐。
还没进入温泉,她已经不怕冷地换上了泳衣,远远地跟我们打招呼:「唐河,你来了啊。」
她的身材非常好,前凸后翘的,让我忍不住自惭形秽。
陈淞戳一戳唐河:「你看,我就说她对你余情未了吧。」
唐河没搭理他,只平淡应答:「嗯。」
我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没留神被唐河拽着手腕,拉到前面。
「梁倩,这是我侄女,很多年没下过水了,麻烦你看着她点儿。」
梁倩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即笑道:「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被你说得像个小孩。」
她走过来,揽过我的肩膀,于是位置就变成了她站在唐河身边。
「走吧,侄女。」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音,笑了一下,又说,「忘了告诉你们,我定的温泉,两个池子就挨着。」
6
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唐河和陈淞已经在池子里了。
借着缭绕的雾气,我偷偷看他们。
「侄女,这边有台阶。」梁倩喊我。
于是另一个池子里的两个人也抬起了头。
目光被唐河捉住,我的脸顿时就红了。
幸好他仿佛没注意到,只是冲我扬了扬下巴。
我往梁倩那里走去,听见陈淞小声嘀咕:「你侄女的泳衣也太……」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不知道唐河做了什么,陈淞不停地咳嗽,跳脚:「你泼我水做什么?」
唐河淡淡地说:「手滑。」
梁倩看清楚我的装扮,也有些惊奇:「怎么会挑这个款式?」
我揪着手指,有些欲哭无泪。
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随手抓了一件白色的,你信吗?
我是真的没意识到……这是比基尼款的。
幸好梁倩没有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没再看我。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将整个人沉进水中。
水温有点烫,我却觉得很舒服。
渐渐地,周围的声音淡去,脑海里浮现出光怪陆离的片段,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却像是梦境。
我梦见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
我想要她抱我,却发现她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小宝宝了。
又梦见大风刮来,楼下阖家团圆。
我独自坐在书房,安静地听长辈给小辈派压岁包的声音。
没有人喊我的名字,没有人关心我在哪里。
惊醒的时候池子里只剩我一个,唐河维持着拍我肩膀的姿势,垂眸看我。
我茫然地和他对视:「小叔……」
他只穿着泳裤,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捞了一件浴袍披着。
但带子并没系紧,领口松松垮垮,他俯身看我的时候,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锁骨上还带着水珠,再下面是紧实的腹肌,再往下……
脸突然就红了,幸好有温泉做借口。
唐河似乎没发现,只是伸手过来,拇指擦过我眼睛。
后知后觉,我才发现自己在梦里哭了。
唐河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很危险,容易窒息。」
他递过来一杯温水:「把它喝完,补充水分。」
我咕噜噜抱着杯子喝完了,才想起来问:「他们两个呢?」
唐河说:「去喝酒了。」
我下意识问:「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挑眉,要笑不笑的样子:「我走了,谁来照顾未成年人?」
7
从温泉回去的时候,梁倩和陈淞表示需要唐河载一程。
唐河有些意外:「你们没开车?」
陈淞说:「我要开车来的啊,梁倩非要打车过来……」
梁倩掐了他一把,后者的话猝然断掉。
然后她巧笑倩兮道:「反正顺路,你就把我们捎回去嘛。」
说着,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我默默绕到后排坐下。
一路上,梁倩几次提起话题,都在往高中时代的故事引。
唐河仿佛兴致不高的样子,一直没什么说话。
陈淞倒是乐呵呵的,接着话,不至于让气氛太尴尬。
眼看着就开到城区了,唐河问:「你们住哪儿?」
陈淞报了个地名。
梁倩则说:「还是原来的家,没变过。」
唐河说:「不记得了。」
车里的气氛陡然沉凝下来,梁倩眼睛红红的,盯着唐河看。
而唐河始终看着路况,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还是陈淞打了圆场,报出了梁倩的小区。
车停下来了,梁倩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扭头看向唐河,问:「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唐河平淡地说:「没有。」
梁倩拉开车门就走,重重地关上了门。
唐河仍旧没什么反应,踩下油门,车子很快往前开去。
陈淞絮絮叨叨:「你咋这么绝情呢?她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啊?拉着你喝酒那会儿,就是想跟你复合了。」
唐河简短地说:「不可能。」
陈淞又纠结:「你说你,冷酷的时候也是真冷酷。」
唐河冷酷吗?
陈淞说着转回了头,看见我,又笑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啊?你小叔上学的时候,对女生那叫一个冷漠,篮球赛多少女生给他送水啊,他一瓶都没接,直接走了。」
我疑惑:「这样也能早恋上吗?」
陈淞笑起来:「你小叔长太帅了呗,脾气再差也有人前仆后继。呶,刚刚下车的你梁倩姐姐,就是最不屈不挠的那个。」
小叔,姐姐,听起来辈分乱得不行。
其实看起来,唐河也只是像一个大哥哥而已。
陈淞倒是浑然不觉,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你当然不觉得你小叔冷酷了,他哄你跟哄孩子似的。刚你睡着了,我们喊他喝酒去,他都不愿意,说要看着你。这要是让我们高中那帮人知道了,一准能吓死他们。」
心跳慢慢在加速,我不由得看向唐河。
我睡着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我吗?
实在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
唐河置若罔闻,只警告地瞥陈淞一眼,说:「差不多得了。」
陈淞举手告饶:「行行行,我不说了。」
恰好到达目的地了,陈淞抓起包跳下车,临走前还笑眯眯跟我道别:「再见啦侄女。」
陈淞已经走了,唐河还没有要启动车子的意思。
通过后视镜,他看我:「坐前面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啊?」
唐河说:「你不是会晕车吗?」
我恍然,想到应该是去买衣服的时候,提了一句我容易晕车。
没想到他就记住了。
我默默拎着袋子,挪到了副驾驶。
车辆缓缓启动,唐河没再说话,怕我无聊似的,随手调了一个电台频道。
里面正在播爱情话题,女主播在念听众的来信。
「年轻时候的爱总是奋不顾身,炽热又难忘……」
唐河皱了皱眉,伸手关了电台。
瞥见我在看他,他说:「怎么,想听?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听的东西。」
我小声反驳:「你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初恋了。」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笑起来:「那你说说,什么是爱。」
我不假思索地说:「爱就是会时刻想跟这个人在一起,会好奇他的全部,在他面前总会脸红心跳,会很容易把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会……」
声音猝然断掉。
夜风顺着车窗流淌进来,偶尔有路灯的光忽明忽暗。
我就在这个时刻,惊恐地发现我所有的描述似乎有一个具体的指向。
而现在,这个指向对此无知无觉,甚至调侃我:「哦?看来你心里住着一个人。」
我只是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8
妈妈一直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也就一直假装并不知道。
只是她旁敲侧击的次数越来越多,告诉我住在继父家里已经足够幸运,要学会知足,不可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家里,未来会有小主人。
很多次,我想问她,不属于我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唯一肖想的是父母的爱。
但我从不奢望得到。
她和继父经常往医院跑,于是唐河不仅管我的学习,还接手了我的生活起居。
唐河带着我逛遍了南京,那些我曾以为我很熟悉的大街小巷,跟他在一起,总能发现一些新意。
一束花、一处涂鸦、一些故事。
他偶尔讲到兴起,笑起来,如日出云散,漂亮得不得了。
我很确定,我喜欢上了唐河。
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否则我会失去他,哪怕以这种叔侄形式的陪伴,也都不会再有。
这天他告诉我他有事情要忙,让我自己做卷子。
我认真做完,发现同桌给我打了好多个电话。
我匆忙回拨过去,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凝忆,你能不能来赎我?」
赶过去的路上太慌张了,以至于到达现场,我才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情。
雪晴被一个女人揪着头发按在桌子上,他们俩身后是一个中年男人,一支一支抽着烟,没说话。
一见我,雪晴就哭了,她抬起头看我,我才发现她整张脸都是挨打的痕迹。
各种巴掌印、指甲划痕堆叠在一起,让她原本姣好的容貌看上去分外凄惨。
「凝忆。」她哽咽,小声喊我的名字。
我硬着头皮走上去,鼓起勇气说:「你们怎么能打人?」
那女人冷冷地笑起来:「你问问你同学干了什么好事。」
她又是一巴掌,打在雪晴脸上:「现在没胆子喊父母过来了?睡别人男人的时候不是大胆得很吗?」
我被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惊到了,攥紧手指,说:「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打人。」
那女人示威似的,连续几个耳光打下去,盯着我笑了。
「你这么护着她,跟她也是同类人吧?行啊,就用你从老男人身上骗来的钱,把你的小姐妹赎回去啊。」
雪晴呜咽着,只是不停流泪,恳求地望着我。
我问:「你要多少钱?」
那女人鄙夷地看我,说:「五万。」
别说五万了,我连五千都没有。
我说:「我没那么多钱。」
那女人放开雪晴,从包里抽出一沓相片,啪地丢到了我的面前。
我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扭回头去。
那是雪晴的裸照。
雪晴哭着扑上来抢,把那些不堪的照片抱在怀里,泪如雨下:「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他也没有给我那么多钱。」
那男的始终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却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仿佛挨打的、被打的,都跟他没关系。
他老婆走过来,尖利的长指甲掐着雪晴的下巴,恶狠狠道:「没有是吧?不给是吧?明天我就把这些照片贴到你学校里,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掰开了她的手,把雪晴搂在怀里。
「我们做不到一次付清,分期凑给你,行吗?」
她笑了一声,说:「行啊,你们写欠条吧,来。」
说着,她真从包里拿出纸笔,拟起了欠条来。
竟然像是有预谋……
雪晴在我怀里不停发抖,哭得像会死掉。
我把手机攥在手里,犹豫要不要打 110,却见雪晴哀求地冲我摇头。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我接起:「小叔。」
唐河说:「怎么不在家?给你买了糖炒栗子。」
不知为什么,明明一直都挺镇定的,突然听见他的声音,我竟然有点想哭。
我忍了忍眼泪,正要说等会儿就回去了。
那正在写字的女人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机:「小叔是吧?家长是吧?你们家小孩在学校卖淫,你管不管?」
她尖厉的声音久久回响,像一记耳光。
9
我感觉耳朵嗡地一下,浑身的血都往上涌。
不知哪来的力量,我推开那女人,抢回了手机。
而她已经报出了我们所在的位置,叫嚣着让唐河来领人。
嘟嘟嘟——
唐河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他却没接。
我的手指快把衣角绞烂,手脚慢慢冰凉下去。
外面下起了雨,行人匆匆跑过,我拿头抵着玻璃,感觉心比玻璃还要冷一些。
雪晴还在跟那对夫妻哭着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唐河会怎么看我?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女孩?
他会不会推开我、冷落我、用恶毒的话诅咒我,就像妈妈那样?
光是想象,心脏就难受得要命。
哐一声,大门被推开,凛冽的寒风灌进来,我抬起了头。
唐河大踏步走进来,不知他今天去做了什么,穿的是纯黑的西装。
本该是非常矜贵的面料,只是肩膀都淋湿了,头发也有些雨水的痕迹。
他神情很冷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味道。
我胆怯地喊一声:「小叔。」
唐河朝我看过来,并没有说话。
很突然的,我的眼圈红了,却仍然记得要解释:「不是她说的那样,我没有……」
他看清我脸上并没有伤痕,仿佛松懈下来,弯腰,拇指划过我的眼睛,有意放缓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眼泪掉了下来,我慌乱抹掉。
那女人已经开口:「既然你是家长,那就把她们欠我们的钱都还了,五万,一分不能少。」
唐河没搭理她,只是环顾房间一圈。
脸颊肿胀的雪晴、闷头抽烟的男人、嚣张的女人……
不知他脑海里在想什么,总之他开口时,神色很平静。
「你说欠钱,欠条在哪里?」
我和雪晴悄悄对视,都在庆幸自己尚没有在那张空白借条上签字。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说:「她花了我老公那么多钱,那是夫妻共同财产!」
唐河说:「那你应该问你老公讨债。」
她又要故技重施,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反正丢人的不是我老公,是那个贱货。你不给也行啊,等着我贴满学校!」
唐河一眼也没看照片,只是冷冷地说:「你可以试试看。你侵犯公民隐私权,你老公涉嫌强奸未成年人,你们夫妻双双进局子,也是一桩美事。」
那女人立刻发了疯:「你说谁进局子?说谁强奸?你有什么资格?」
说着,她扑上来,揪起唐河胸口别着的参会证。
「流体力学大会……唐河……你叫唐河是吧,我去你单位让你们单位的人都知道。小叔,呵呵,什么狗屁小叔!我看你就是那小娼妇的金主吧!」
感觉血液在撞击我的耳膜,我心跳都快停了,不由得望向唐河。
他对这段形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皱着眉,一把摘下参会证,摔在了她面前。
啪嗒一声,参会证滑出一段距离。
唐河松了松领带,眼神嘲弄:「送给你了。」
女人没想到他这样棘手,愣了一愣,开始吼叫:「你自己管不好小孩还有理了?!给我还钱!欠我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唐河冷冷地说:「别扯没用的。你们夫妻俩,一个诱导未成年,一个借机勒索,算盘打得够响的。会不会打 110?不会的话,我帮你。」
他拿出手机,迅速地拨号:「喂,接警台吗,我要报警,我在……」
那始终低头抽烟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拽着几乎愣在原地的女人,说:「误会,都是误会。」
那女人撒泼,非要男人把钱要回来。
夫妻俩撕扯起来,最终以男人甩了她一耳光而结束。
女人哭喊着嘶吼:「我要跟你离婚!」
他拖着妻子朝着门口走去。
唐河挂断了电话,说:「身为男人,一不能约束自己的欲望,二不能体谅妻子,三是遇事不敢出头。我挺看不起你的。」
那中年男人的背影顿了一下,仍然没有回头。
反倒是女人痛哭起来,明明她是恶人,这一刻却哭得很委屈。
房间终于归于安静。
唐河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拿在手指里,却没有点燃。
「蓝凝忆,」他喊我,「你出来。」
我弯腰捡起他的参会证,心虚地跟了出去。
瞥见参会证上他的一寸照,理着寸头,神情冷淡,一丝笑意也没有。
跟他现在的表情真的很像……
唐河站在窗口,不停地把玩着那支烟,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问我:「你怎么会参与到这种事里?」
我结结巴巴:「她是我同桌,是我关系非常好的好朋友。」
唐河淡淡地说:「关系再好,你也不能替代她的家长出面。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小姑娘贸然出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我停顿了很久,才说:「小叔,她爸爸妈妈离婚了,都不要她了。所以,她其实是没有家长的。」
这件事情上,雪晴绝对是做错了,但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我只知道她最苦的时候,只吃食堂送的免费米饭。
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她的命运是相似的。
倘若爸爸妈妈再不顾及所谓体面的话,我就有可能成为雪晴。
外面有冷风在吹,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玻璃上。
我慢慢说:「我很害怕,如果我不帮她,以后也没有人来帮我。」
唐河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愣了片刻,把烟丢进垃圾桶,然后迟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窗户反光里,我看见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泪流满面。
我伸手遮住脸,哽咽着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又哭了。」
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然后,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唐河抱住了我。
10
雪晴坐公交车回家了,临走前,她一再道歉和道谢。
道歉是因为把我拉了进来,道谢是感谢唐河令她免于被羞辱与敲诈的境地。
唐河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一个妇联的联系方式。
那是他在妇联的同学,目前负责的是青少年保护工作。
我和唐河很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那个拥抱。
尽管在后来的许多天里,那个场景经常我的脑海里反复重播。
他的手是如何安抚地轻轻拍我背脊,我的眼泪是如何不停地掉在他的衬衣上,那个拥抱是如何令人眷恋,直至被突然开启的电梯门打断。
我猛然跳离唐河的怀抱,而他只是低声说:「走吧。」
镜子里的人又慢慢脸红了,我拿冷水泼脸,无声地告诫自己:蓝凝忆,不许再想了。
手机收到思思姐姐发来的消息。
她说她过几天就要返校跟男朋友约会去了,要我陪她去逛商场买新衣服。
思思姐姐像花蝴蝶一样在各个试衣间里穿梭,我走得有点累,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试着裙子,随口问我:「小叔是不是还在教你物理啊?」
我愣了一下,答:「对的。」
她边照镜子边说:「说起来你们俩还蛮像的哈,他念高中的时候也是父母离异,后来他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又生了儿子……反正他高中那会儿脾气可坏了,现在已经好了不少了。」
一瞬间,镜子里映出我震惊的脸。
跟我一样吗?
看上去那么独立、笃定、游刃有余的唐河,曾经跟我经历类似的家庭变故吗?
见我沉默,思思姐姐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啊,我可不想触他霉头。」
我点点头:「……好。」
思思姐姐选好了衣服,心满意足地去收银台结账,等待柜员操作的间隙,她又说起来。
「我小叔这么高冷的一个人,居然真答应帮你补习了,真古怪。不过幸好他在帮你补课,我才能多见到他几次。你不知道吧?他跟爸爸这边的亲戚不亲,跟舅舅亲。」
我小心翼翼地套话:「是为什么?」
思思姐姐说:「我也是偷听长辈八卦的,说他后妈有点像小三上位。反正小叔和他爸爸闹得很僵,这两年他爸爸身体不好,父子关系才稍微缓和一点。」
我攥紧了手指,说不出话来。
思思姐姐吐了吐舌头,又重复一遍:「你可不能跟他说啊,说了我要倒大霉的。」
我们走出商场的时候,唐河的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思思姐姐笑嘻嘻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上,说:「小叔,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竟然来接我们,我要让我男朋友向你学习!」
唐河说:「顺路而已。」
他看了看思思姐姐手里的大包小包,又瞥我一眼:「你怎么什么也没买?」
我正要说话,思思姐姐已经先开口了:「就是啊!有件裙子她穿贼好看,她就是不买。我说我们凝忆勤俭持家,以后谁娶到谁就有福气了,是不是?」
这种问题,唐河当然不会回答。
思思姐姐终于下车了,临走前还不忘拍唐河马屁:「小叔你真好,我要号召全家人一起给你找个大美女做我婶婶。」
唐河不带感情地瞥她一眼,她就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车仍然停着没动,后视镜里,他冲我抬了抬下巴,我就很自觉地默默移到副驾驶坐好。
前方路口处,车子拐了个弯,掉头往后行驶。
我有些迷惑:「我们去哪?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唐河淡淡地说:「去给你买裙子。」
心跳都好像顿了一下,我扭头去看唐河。
而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看着前方的车流。
裙子其实并不是这个季节的衣服。
是吊带的款式,肩带细细的,裙子是丝绸的面料,软软地贴下来,行走间好像带着雾气。
很漂亮,也带着一点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性感。
我在试衣间重新试裙子的时候,听见店员在跟唐河闲聊:「你女朋友刚才穿的时候,我们就说很合适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纯欲。」
没听见唐河的回答。
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被说破,我心里很慌张,匆匆套上裙子。
掀开门帘,面红耳赤:「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的小叔。」
唐河沉默片刻,说:「对,我是她的小叔。」
店员一愣,随即很机灵地换了话题,把我推到镜子面前站好:「我就说这裙子你穿好看的吧?」
我顺从地左转圈、右转圈,配合着店员戴上帽子、换好皮鞋……
然后被店员推到了唐河面前:「你看,她穿很合适吧!」
唐河正在接电话,闻言便抬起了头。
他竟像是有些失神,电话那边说什么,他也迟迟没有回答。
我被他的注视搞得有些忐忑,迟疑着喊他:「小叔?」唐河终于微笑起来:「很好看,是个大姑娘了。」
说完,他没再看我,简短地回答电话那边的问题,径直起身去收银台结了账。
回去的路上,他分外沉默。
他一向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从我试完衣服后,就格外寡言少语。
明明在买衣服之前还很正常的……
我当然不觉得他会心疼衣服那点钱,可我又不知原因,也不敢问他。
车终于在我家楼下停稳,我下车,规规矩矩地道别:「小叔,明天见。」
他顿了片刻,只说:「快上去吧。」
我坐电梯上了楼,不知怎么的,却没打开家门,只是从走廊窗户里往下瞧。
却见唐河的车仍然停在下面,他倚着车,指间一点香烟的红光明灭。
五分钟、十分钟,他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变。
外面寒风很大,我忍不住给他发消息:小叔,你还没走吗?
大约是有提示音,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又很快熄了屏。
他没有回复我,却上了车,银白色的车绝尘而去,消失在不可见的夜色中。
我呆呆地握着窗户栏杆,很久,才觉出手心冰凉一片。
11
第二天,我终于接到了唐河的回复。
点开的一瞬间,感觉心都凉了。
他说:我最近有事,让我朋友来给你补习,补到你开学。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我才打出:好的,这段时间麻烦小叔了。裙子很好看,妈妈让我谢谢你。
其实妈妈根本没发现也不知道,可是总要说点什么,才能让话题继续。
过了好几个小时,唐河才回复:不客气。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那条裙子被我挂在了衣柜深处,银灰色的雾气,袅娜得像早春西湖柳。
明明试穿的时候很惊喜的。
可是再看见它,我只会想起唐河毫不犹豫离开的身影,让我觉得茫然又委屈。
……
唐河的朋友姓许,跟他一样,都很聪明,三言两语就把知识点讲得清楚明白。
许老师的脾气比唐河好很多,我做错了题他只会再讲一遍。
不像唐河,要么要笑不笑地看着我,要么就是不客气地弹我脑门。
这天,我又做错一道重复讲过的题时,下意识往后一缩。
许老师倒是先笑了:「你躲什么?我又不会打你。」
我忽然晃过神来,面前的人不是唐河。
而我很想念唐河。
有一次,趁许老师心情好,我拐弯抹角地问起唐河的近况。
他想了想,笑:「这小子赋闲在家,他导师有个合作项目在中国,他只要点卯过去看一眼就好,比我们可悠闲多了。」
竟然是这样吗?可他明明说,他这段时间有事。
如果他有空,为什么不肯继续教我呢?
我咬着唇,只觉得心里千头万绪,一不留神,又写错了一个公式。
寒假即将结束,许老师带了一套卷子过来,让我掐表小测。
试卷满分 120 分,最后打了 107 分。
许老师也挺高兴的,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有点儿惊讶。
他却仿佛说漏嘴了似的,笑得有点儿窘,说:「我来之前就想好了,你要是能考超过 100 分,我就送你一个小礼物。」
撒谎。
那分明是我和唐河的约定。
刚来给我补习物理的时候,他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跟我一个高中生打交道。
为了让我下苦功学习,他承诺如果我能考上 100 分,就送我一个礼物。
后来他走了,我差不多也要忘记这个约定了,却被许老师重新提起。
是唐河跟他说的吗?不然他为什么会知道?
许老师催促我:「凝忆?」
慢慢地,心里滋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我抿了抿唇,真就说出来了:「我想要的礼物是,我能不能跟你和小叔一起吃个饭?」
他失笑:「就这个?你不宰他……不宰我一刀?」
我点点头:「这个就足够了。」
许老师当着我的面给唐河打了个视频过去。
「唐河,在哪呢?」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像是没睡醒:「在家。」
「那你猜猜我在哪?」许老师说。
手机屏幕陡然一转,摄像头对着我,我得以看见唐河。
他正在穿衬衫,并没看手机。
阳光隐隐约约,照在他小腹上,我有点看呆了。
许老师瞥见我的神情,说:「你怎么不跟你小叔打招呼?」
唐河也听见了,猛然转头,隔着屏幕瞥见我,飞速挂断了。
我愣愣地把手机还给许老师:「他挂了。」
许老师吐槽一句:「这家伙,估计又是迁就导师时间,昼夜颠倒。你等我,我再给他打过去。」
这回隔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
视频里,唐河已经穿戴整齐了,神色也恢复正常。
反而显得我不敢看他的样子很心虚。
看见我,他只是问:「有什么事吗?」
仍旧是客气的、疏离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语气。
刚才那点旖旎顿时烟消云散,心又变得沉甸甸的。
许老师替我回答:「你出的卷子她考了 107 分,你……哦不是,我不是打算送她一个礼物吗?她说想跟咱俩一起吃个饭。」
我怕暴露我的心思,连忙补充:「这不算礼物。物理成绩提上来了,妈妈很高兴,我想感谢两位老师。」
唐河「嗯」了一声,没带什么感情地说:「我这段时间没空,你请许老师吃饭就好。」
许老师显然跟唐河特别熟,闻言取笑:「大忙人,拨冗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
唐河对他就更冷淡,直接说:「没有。还有事没?没事我挂了。」
然后就真挂了。
许老师耸了耸肩,说:「你小叔真教了你那么久的物理?他这性格不像能做家教的。」
我勉强地笑了笑。
唐河的真实性格究竟如何,我不清楚。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是真的不想见到我。
许老师闲扯了几句后就告辞了,我反锁了门,拿出我锁在抽屉里的笔记本,默默写字。
在遇见唐河之前,这本笔记本是空的。
现在这本笔记本里,字字句句,写的全是他。
慢慢翻,翻过几十页,我旋开笔,写下今天的日期。
「H,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你不愿意理我。但我很想你,可我不能说,我没资格说。」
又陷入很长的失神,笔尖洇出一块墨迹,眼泪也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
妈妈敲门,我连忙擦掉眼泪,匆忙收了笔记本,打开门。
她的视线在我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却不动声色,只说:「凝忆,来吃晚饭。」
我点点头。
今天的餐桌上摆了很多我爱吃的菜,我有点意外。
随即又是喜悦。
妈妈竟然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继父用公筷夹了一只红烧鸡翅到我碗里,我连忙说:「谢谢叔叔。」
鸡翅吃到一半,继父和妈妈对视一眼,妈妈清清嗓子,说:「凝忆,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我咬着鸡翅,抬起头看她。
她笑了笑,说:「妈妈怀孕了,你要做姐姐了。」
我迟钝地点头:「恭喜。」
其实她的身形已经越发臃肿,肚子很明显了。
妈妈顿了片刻,说:「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和你爸爸讲,他脑子拎不清的,不要让他打扰我的正常生活。」
我点头,想了想又问:「你是因为觉得我会告诉爸爸,所以到现在才告诉我的吗?」
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只是之前胎象不稳定,不好对外说。」
连唐河都知道了的消息,我却是那个「外」。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埋头吃饭。
一个月前,我曾经为这件事情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已经能闭嘴接受了。
餐桌上再也没人说话,只偶尔听见碗筷磕碰的声音。
在这种时刻,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泡着温泉,在梦中哭了,唐河没有安慰我,只是擦掉了我眼下泪痕。
他的指尖很干燥,也很暖和。
唐河,为什么我又想起了你。
而一想到你,我竟然就想哭。
12
很快开学了,许老师和唐河都淡出了我的生活。
开学摸底考里,我的物理考到了 112 分,班主任大为震撼,拿我做典型表扬了一番。
换作从前,我会很激动地发微信告诉唐河。
但现在,手机在被窝里发出微光,我点开跟唐河的聊天界面,却迟迟发不出一句话。
「小叔!!我的物理摸底考考了 112 分!」
删掉,重新编辑。
「谢谢小叔,物理摸底考我考了 112 分,老师表扬我了。」
又删掉。
我望着空荡荡的对话框,最终熄了屏。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我何必自讨没趣。
相差八岁,相差一辈。
唐河聪明、骄傲、前途无量,是天之骄子。
而我还穿着宽大的校服,为一道难题算了好几页草稿纸,会因为洗完头后没有把头发及时扎起来而被班主任批评。
他真正疏远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曾经以为和他之间只隔了一张书桌的距离,但那距离比我想象的要遥远得多。
他不主动走入我的世界,我就没办法去到他的世界。
这认知令我绝望。
我不再点开唐河的微信,想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写进了日记本。
H,今天天气很好,天空有点像你那件湖蓝的外套。
H,这次月考考了年级前五十,肯定没你好,但是离你又近了一点点。
H,路上遇到了一个人,侧脸很像你,但是没有你好看。嗯,谁都没有你好看。
H,……
雪晴休学了,原本的后桌变成了我的同桌。
同桌瞥见我在写东西,凑过来看了一眼,我连忙合上笔记本。
她撞了撞我肩膀,笑嘻嘻:「我都看见啦,H,好文艺哦,不就是韩舟吗?我还以为他单相思呢,没想到你也对他有意思。」
韩舟?
我往后排望去,却见韩舟正在望着我的背影。
我骤然回头,他冷不丁与我对视,竟然脸红了。
我顿时有点头大:「不是你想的那样。」
同桌笑得促狭:「你别装。你上学期物理题老问我,我嫌麻烦,塞给韩舟了。你俩要是那时候暗度陈仓的,我可算半个媒人。」
我略微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那时候我跟不上物理老师的节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问题。
可我绝没有一直问韩舟……我属于广撒网来着。
正在思考之际,同桌附耳过来,笑得很贼。
「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嗯?脸红什么,高三的 XXX 之前在琴房和男朋友那个啥,没被抓到,不也是安然无恙?」
本来没脸红,听到她后半句话,不知怎么,脑海里出现唐河穿衬衣的场景。
……这回是真的脸红了。
幸好上课铃打响,同桌没再继续打趣我了。
高二下学期,已经被老师耳提面命说即将高考了。
气氛不似从前轻快,大家看起来都是奋笔疾书的样子。
但在这种环境里,我的桌上总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东西。
一盒酸奶、一个苹果、一盒感冒药,甚至还有一罐红糖。
但问起是谁送的,大家都偷笑,没有人认领。
终于,在一次提早起来到班里的时候,我蹲到了正把时令水果放进我课桌的高大身影。
我叫住了他:「韩舟。」
他回过头来,看见我,脸又红了:「凝忆。」
见我拿起那袋水果,他挠了挠头:「我妈昨天送来的,反正我也吃不完,就……」
我打断了他:「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太需要。」
韩舟有点窘迫:「没事儿,你吃呗,你看你这么瘦,得多吃才行。」
篮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男生,站在我面前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正眼看我的眼神我多熟悉,那曾经是我看向唐河的眼神。
明明炙热得像星火,却总躲闪着,生怕泄漏分毫。
可是,既然不可能的话,就不要给希望了。
对待感情,就应该这样清清楚楚,不是吗?
望着少年诚挚的眼神,我抿了抿唇,轻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韩舟愣了愣,说:「啊?噢……好的。」
我把水果递还给他:「我心领了。」
他一股脑地把水果往我怀里塞:「你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我就是想送给你吃。」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13
周六放学。
下了公交,快走到家的时候,我看见路灯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也看到了我,讪笑着喊我:「凝忆,放学啦?」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书包肩带,我说:「爸爸,你怎么会来?」
他走过来,脚步有点一瘸一拐的。
我犹豫着问:「你的脚怎么了?」
他尴尬地笑笑:「前段时间干活太辛苦了,车轧到脚背了。」
我说:「你去医院看过了吗?」
他眉头紧皱:「看病都没钱,又被老板欠工资了。」
我沉默不语。
爸爸试探着问:「你身上有钱吗?能不能借三千给我应应急?老板把工资发下来我就还你。」
我低声说:「我没有那么多……而且上一次拿给你帮奶奶买药的钱,你也没还我。」
爸爸突然就暴躁了起来:「你说那个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还了!你跟你妈住这么高档的小区,还能没钱?你蒙谁呢?」
他的声音很大,小区保安瞥来一眼,却也没动作。
爸爸见状,直接伸手过来扯我的书包:「你这书包是新的吧?你那个便宜爹送你的吧?他这么有钱,你怎么可能没钱?」
书包里还藏着我的日记本,我死死拽着书包,不让他抢走。
几番拉扯,他急了,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撞到行道树,肩膀很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三千块,最多有八百。」
爸爸语气很凶:「你早说不就完了?我这是问你借,不是问你要,你别装可怜。」
我从书包最底下摸出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头像,输入数字。
爸爸凑过来看,指着微信余额:「不是还有两千二?怎么就给我八百?」
我几乎是哀求:「我还要交书本费和伙食费。」
不知道触到他哪根神经,他很愤怒:「他们家就给你这么点钱吃饭?你妈就这么苛待你?!」
如果不是被你以老人看病的名义骗走了钱,怎么会只剩这些呢?到底是谁苛待我呢?
但这些话,我都不想说了。
我只是低头输密码。
他还在骂骂咧咧,骂我继父没担当,骂我妈不要脸。
终于,在他再一次翻出莫须有的陈年旧事骂妈妈是个荡妇的时候,我停下了输数字的手。
「你再骂她,我不会给你钱了。」我说。
他蓦然扭头,盯着我,皱纹横生的脸上只剩下怨毒。
他抬起手,重重打了我一耳光。
「你可真行,你妈给你找了个有钱爹,你就嫌弃我了是吧?当初要不是我,你妈会带你改嫁?她早就自己跑了!」
他兜头又是几下,我躲闪不及,抱着书包摔在树边。
忽然有雪亮的车灯照过来,然后有刺耳的刹车声。
我循声望去,而他逆光走来,看不清楚脸。
他步伐很急很快,挡在我面前,一把推开爸爸,拳头就要招呼上去。
我连忙拉住他:「不要打,是我爸爸。」
他隐忍着怒气,转过脸来,我才看见,是唐河。
幻想过几百次再见面的场景,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刻。
这样令人窘迫、难堪、自惭形秽的时刻。
不知道他计划去做什么,他穿着纯黑的正装,原本整齐的领带随着动作歪到了一边。
他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一点点,被风吹得凌乱,略微遮住眼睛,显得更加冷漠。
唯独看向我的神情,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仍然是耐心的。
唐河问:「有没有受伤?」
刚才挨了几下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但我说:「我没事。」
爸爸警惕地盯着唐河,问我:「这是谁?」
我忍了又忍,眼看着保安注意到这里的骚乱,提着警棍要出来,说:「是我的老师,你赶紧走吧,钱我会打给你。」
爸爸得到保证,没再纠缠,打量了唐河和他的车子几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却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
唐河松开我,垂着眼帘,看我脸上肿起来的地方,眼神晦暗。
有一瞬间我感觉他想杀人。
但他很快克制了眼神,简洁地说:「上车。」
14
唐河只是碰巧路过,他开着车,原本是要去参加学术会议。
他看上去想跟我说话,但是不断有电话打进来,问他这问他那的。
最后他的答复越来越简短,「嗯」「好」两个字贯穿全程。
会议中心出现在眼前,车停了下来。
他总算讲完了最后一个电话,就要去会议上发言了。
大厅就在眼前,他没急着进去,握着我的手腕,让工作人员给我找一个安静的空房间。
临走前,他又凝视我片刻,说:「在这里等我。」
我抱着书包,懵懵地点头。
他走后,我整个人松弛下来,慢慢吐出一口气。
我才发现,面对唐河的时候,我的肩膀都是僵的。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跟她说我去同桌家写作业了。
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嘱我晚上回来注意安全。
手机忽然又震动,陌生来电。
他说:「美团外卖,药给你放会议中心门口桌子上了,麻烦给个好评。」
我有点茫然:「我没有买药。」
他说:「那就是别人给你买的,麻烦给个好评啊。」
挂断了。
我去门口一看,桌子上果然放着一袋药。
收件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里面是消肿的速冷冰袋、消瘀药、止痛药。
甚至还有一袋糖。
知道我在会议中心的,又知道我挨了打的,就只有唐河。
在几乎没有断过的电话中,他竟然抽空下单了药。
手指缓慢地触碰脸颊,仍然有些疼。
心里涌起很多思绪,想念、窘迫、难堪、迷茫……百感交集。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唐河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放下书包,轻手轻脚地挪到会议大厅。
能容纳数百人的阶梯式大厅里,此刻座无虚席。
唐河站在舞台的发言席上,纯黑西装、银色领带,整个人显得风度翩翩。
冷光照在他脸上,他不带什么表情,语速很快地用英文讲解着自己的成果,侧脸又显得有些冷峻。
PPT 的风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简洁,是我看不懂的名词和图形。
我站在门口最不起眼的角落,能听到后排一些大学生打扮的人在议论。
「那就是唐河?」
「对吧!我跟你说,他真的很帅很帅,站到你面前的时候还要帅。」
「花痴。他最出色的不是脸,是他的学术水平好吗?毕业回国妥妥能拿副教授的人,如果再有成果、再谈判,能拿教授也说不定。」
「我记得他背景也很强啊,他妈妈在国外有公司,爸爸在国内很有权力,是不是啊妍妍?」
「这你都知道?不过也不算秘密了,当年我们班主任跟我们讲的,唐河本人倒是很低调,从来不讲这些。」
「哎呀哎呀,知道你仰慕他……」
我不由得看过去。
坐在中央的那个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唐河,眼神狂热。
唐河很快讲完,主持人提示可以现场提问。
我身边的姑娘们纷纷举起了手。
唐河抬眼,看向这边,视线落到了我身上,微微皱眉。
姑娘们已经开始小声尖叫:「妍妍,他看你了!」
那个叫作妍妍的姑娘得意地说:「他每场会议我都追,我们俩还是高中校友呢,他应该对我有印象。」
工作人员递上了话筒,妍妍清了清嗓子:「请问唐先生,你博士毕业之后的去向会是哪里呢?」
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论坛,提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合适,前排许多人纷纷回头看她。
她却熟视无睹,大胆得很。
唐河没什么表情,只看向主持人。
主持人会意,连忙说:「请提问与议题有关的问题。」
我没再继续听,悄悄带上门走了。
唐河很受欢迎,我一直就知道。
但刚才站在角落里,远远看着站在台上的他,听他讲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听周围人如数家珍地讲他的家境、他一路的辉煌成绩。
我才更为直观地意识到,我和唐河的距离,有如天堑。
脸颊又开始隐隐作痛,像在提醒我,我刚才被上门来耍无赖要钱的爸爸打了好几个巴掌。
而我的妈妈已经确定肚子里是个男孩,几次委婉地暗示我,到了十八岁就该离开这个家,这是弟弟的家,不是我的。
不要再喜欢唐河了。
蓝凝忆。
你配不上他。
身后传来雷动的掌声,我没有停步,走向小包间,拿起包就走。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进去,只知道伸手打车。
一路上,我都在想:也许唐河就是故意疏远我,甚至也许他看出了我喜欢他。
所以,他对待我就像对待梁倩、妍妍那样,敬而远之,委婉地、礼貌地疏远。
不要不自量力了,蓝凝忆。
身后有车不断地鸣喇叭,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一眼,嘀咕:「行行行,你是豪车,你先开。」
车子慢慢降了速,那辆车从后面超了上来,却只是与我们保持平行。
我疑惑地转头去看。
车窗降下来,露出了唐河的脸。
平静的,冷淡的,眉心却又不易察觉地蹙起。
「下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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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约霸凌者下课后小树林见。
他指腹上的薄茧,在我的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触感。
他粗鲁地拽住我:「想走,我给钱了。」
我刹那间推开他,冲向巡逻的保安:「叔叔救我!他、他想欺负我!」
事后,他被送去教导处。
而我摩挲着那张钞票,笑得恬不知耻。
1
我恨夏天。
高二的夏季,我迟钝的身体才进入春季,开始抽芽。
我恨体育课。
长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赘余的枝节,在校服下晃荡。
男生们会大声调侃对方:
「你偷看林衔青胸部!」
「去!你才偷看林衔青胸部!」
……
我八岁才上小学,今年恰好十八。
和入学一样,我的青春期姗姗来迟——但它来势汹汹。
同学给我取了绰号,叫奶牛。
晚自习时,一团纸砸中我的后背。
同桌许绮夏捡起它,展开,「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转身飞快地掷了回去。
像水滴飞溅进油锅,纸团落地的范围,响起一阵揶揄的窃笑。
晚自习结束,我慢腾腾地收拾题册。
同学陆续离开,我关上灯和门窗,翻垃圾桶。
摸索许久,终于,我翻出一枚纸团,将它展平:
「林衔青她妈真有文化,会取名字。」
「她妈是个坐台的。」
「奶牛吃草,衔青=吃草,林衔青=林奶牛。」
「笑死!」
「下个月 14 号看电影?」
「好啊。」
……
我走向值日表,对照笔迹,查看作俑者。
起头的是张以峤。
男生的领头羊,受人欢迎的富二代。
应声的是许绮夏。
我的同桌兼舍友,她常炫耀自己当警察的父亲。
又是,他们两个。
不知何时,我沦为班上同学的谈资。
揶揄的眼神、细微的避让、揉皱的纸团让我察觉——我似乎成了笑柄。
闲话我的家事、凝视我校服下透出的内衣、给我取难听的绰号……
月经沾在我的校裤上,但没有人主动提醒我。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趴桌小憩,他们就聊我那见不得光的丑事。
有好心的同学开口:「这样不好吧?」
「啊?」许绮夏语气无辜,「我以为你们都知道。」
她的跟班陈露露接茬:「知道什么?」
许绮夏说:「林衔青小时候,跟她妈搞仙人跳。」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张以峤带头往上凑,津津有味地询问种种细节。
「铃响了,还聚在这干什么?」
这学期新来的班主任周应槐,端着保温杯进来。
他镜片后的眼神冷若冰霜:「上课了。」
周应槐长了张很招人的脸,却跑来小县城当老师。
他的眼型狭长,眼尾上挑,弧度微妙。
女生们都很给面子地噤声,张以峤为首的男生们仍在笑闹。
我们班上尽是些难以管教的问题学生。
这个倒霉蛋,才刚入职,就被教导主任塞了一块烫手山芋。
周应槐挽起衬衫衣袖:「带头起哄的人打扫卫生。」
「定的什么破规矩?」张以峤嗤笑,「我叫我爸去教育局举报你!」
张以峤的爹有钱有权,他因此能在班上横行霸道。
并且,他和我一样,入学要稍晚一年。
推迟的理由和我不同,他被惯坏了,只是想多玩一年。
周应槐拈起粉笔:「知道了。在我被开除之前,先来复习一下公式。」
这句讽刺让台下响起窃笑,张以峤撇嘴:「嘁。」
周应槐转身写板书,字如其人,工整、严谨、一丝不苟。
板书对我而言犹如天书,我佯装听讲,实则神游。
我想起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女人。
她没有文化,知道自己容貌优越,就干起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就是在那见不得光的勾当里诞生的。
我继承了她丰腴的身材、深色的瞳仁、白皙的肌肤,以及邪恶的智慧。
匿藏恶意,要像躲避警察的抓捕一样细心。
在张以峤与许绮夏牵头的这场游戏里,我作为猎物,绝不能惊动猎人。
下课后,我没有带着纸条向周应槐告状。
整个九月,我坚持在晚自习结束后收集纸条,模仿张以峤的笔迹。
回宿舍前,我会去教学楼后的树林喂猫。
那是只叫有财的母猫,眼瞳碧绿,通身漆黑,骨瘦嶙峋。
它舔舐着垃圾桶里的零食袋,我抚摸它。
等着我,张以峤。
2
今天是 10 月 14 日,许绮夏约张以峤看电影的日子。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我流了很多汗,于是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
内衣轮廓在濡湿的衣物下若隐若现。
有揶揄的目光爬上我的领口。
许绮夏走过来:「你没带外套吗?这样好明显。」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没带,我觉得热。」
许绮夏搽了没颜色的唇膏,嘴唇油亮亮,粉嘟嘟。
她很会不着痕迹地打扮自己。
而我,连校裤口袋的破洞都没能补上。
「热也得全扣上呀!」
她双手抱臂,状似关切:
「你也知道你比较特殊,会有人乱说……」
我追问:「特殊在哪?乱说什么?」
「就是你的胸、胸。」
「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就不说吗?」
「应、应该吧,我不知道。」
她眼神飘忽,落在了不远处的球场上。
日头很毒,我眯起眼,看向她目光所在。
个头高挑的男孩在篮球架下喝水。
几个男生众星捧月般围着他。
少年的侧脸英俊,留着并不规矩的碎发。
额前的汗珠晶亮,像玻璃碴。
他就是张以峤。
对我而言,张以峤同玻璃碴没什么两样。
他是个美丽的垃圾。
可在许绮夏的眼里,他像颗耀眼的明星。
她对张以峤相当着迷。
所以,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与他闲聊的话题。
成绩、游戏、宠物……和我。
她从她爸那听来我妈的过往,以我为谈资,和张以峤传起纸条。
她让我竭力想摆脱的过去,如影随形。
我会对她所想的一切了如指掌,是因为我偷看了她的日记。
她的暗恋日记。
她的日记本收在宿舍的书架。
密码特别好猜,是张以峤的生日。
有时,她会写「对不起啦,衔青」。
后头再加一个很俏皮的笑脸。
好像日记本就是她的忏悔室。
她既是来忏悔的人,也是聆听忏悔的神父。
她写下秘密,诉说罪恶,代上帝原谅了她自己。
可我没有原谅你呀,绮夏。
想到这,我忍不住弯弯唇角:
「绮夏,可不可以把外套借我?」
她把外套脱下递给我,欲言又止。
我补充道:「晚上回宿舍,我来洗。」
她双手合十,眨眼道:「拜托啦,衔青!」
她转身时,我凝视她的背影。
若隐若现的蕾丝肩带,很适合她。
张以峤走近她,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人群中响起揶揄的起哄声。
张以峤似乎感受到视线,回头扫视我前胸。
我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
老鼠正憋着满腹坏水,蓄势待发。
晚自习课间,许绮夏趴在桌上。
张以峤走过来,拿走她桌上的纸。
他们总是传纸条聊天。
但刚刚,那张纸被我换了。
张以峤回到座位,展开那张纸。
我侧目,看见他眼底浮现讥诮的笑意。
一定是因为他看清了纸上的内容:小树林见,记得带钱。
字迹潦草,不是许绮夏的笔迹。
那还能是谁写的。
是我。
是我写给他的纸条。
这是一封背德的邀请函。
我想,张以峤是不会拒绝我的。
今天下午,他还在偷瞄我的胸部。
夏暮,充斥着汗液与荷尔蒙的气息。
我们正处于青春期,难掩躁动。
身在其间,就很难拒绝本能。
亚当都无法拒绝偷尝禁果。
何况他区区一个男高中生。
晚自习下课,我慢腾腾地收拾题册。
张以峤告诉许绮夏,他要找卷子,让她先走。
许绮夏面露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好。我先去校门口。露露,回去记得帮我给假条。」
陈露露点头,目送她披着张以峤宽大的校服离开。
不一会儿,教室的人都走光了。
我和张以峤一前一后离开。
3
这是件错误、隐秘、刺激同时又相当让人难以启齿的事。
教室有监控,操场人多。我最终相中教学楼后的小树林。
我走在前面,张以峤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直到枝杈将我的身影完全遮蔽,我才停下脚步,向他伸手:「钱。」
张以峤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你就这么贱?」
月色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缝隙,星星点点,落在他形状漂亮的眉骨上。
我毫无惧意地伸着手,又重复一遍:「钱。」
他冷笑,递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我把它展开检查,叠好,塞进校裤口袋。
拉下外套拉链,我反手伸到后背,没有任何犹豫。
咔嗒。
解扣子的声音很轻,但在我们耳里,响得过分。
我们警觉地向四周张望,以确保没有人听见这声音。
「没人在,快点。」
「不是,你来真的?」
他犯怂了,这可不行。
「怂逼。」我转过身,「我回宿舍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我钱都给了,回来!」
指腹的薄茧在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触感。
张以峤的掌心濡湿,拽住我的动作生涩而粗鲁。
他略显急切,急于摘取我许诺他的禁果。
——他想的美。
我喉咙发紧,眼眶通红,张以峤轻声道:「你哭什么?」
他想帮我擦眼泪,被我躲过。
世上的人总是这样,给点甜头,就扮起正人君子。
远处极快地掠过一道手电筒的白光。
「几点了?」我哑着嗓子问他,「给我看下你手机。」
「没带。你怕我偷拍?」
「没带啊……谢谢你,你真好。」
「你说什——嘶!」
刹那,我用膝盖狠狠上顶,撞向他要害!
张以峤短促地痛呼一声,浑身绵软,双膝跪地。
我笑得浑身发软:「你真好,你真的好蠢。」
「你有病?」他粗声嘶吼,「林衔青,你发什么疯?」
一道惨白的强光直直地照进小树林。
我不再理会地上蜷得像虾子的张以峤,铆足了劲冲出去。
张以峤慌了神,伸手扣住我的脚踝。
我抬脚狠狠一踩,他呻吟几声,痛苦地收回了手。
「谁在那?」保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叔叔!叔叔救我!」我惊慌失措,「他、他想欺负我!」
「闺女,别怕!站到叔叔后面!」
胖保安大惊失色,把我护在身后:「学校外面的人?」
「不、不是……」
我躲在他身后。
光照在追出树林的张以峤脸上。
我一字一顿:「是我的同学。」
张以峤眯着眼,下意识抬手遮脸。
胖保安狠狠地扯过张以峤的胳膊:「走,去教导处!」
我怯弱地蜷在保安如山般壮实的背后。
胖保安转身,放轻声音:「别怕,你去说明状况就可以。」
「林衔青,你找死?」张以峤厉声吼我:
「你他妈说了什么?夏夏说得对,你就是个野种!」
他扭头看我,下颌紧绷,满脸通红。
而我背对着监控,双肩仍然在轻颤,不是哭,是笑。
把手探进校裤口袋,我透过破洞摩挲钞票。
活该。
我露出恬不知耻的微笑。
4
张以峤被扭送到教导处,我跟在他们俩身后。
时候不早,只剩下三位老师。
教导处主任,周应槐,还有我的语文老师黄雨薇。
胖保安说明了情况。
张以峤大声反驳:「是她!她骗我去的!」
教导主任示意保安松开他。
张以峤如获大赦,掏出一张纸,展开:小树林见,记得带钱。
语义模棱两可,既暧昧,又狡黠。
周应槐捏着那张纸,镜片后深邃的目光宛若冰霜:
「你说这是林衔青写的?」
张以峤神色激动,一连说了几个「对」字。
他翻看了我和张以峤的习题册,眉头越皱越深:「主任,您看。」
男主任翻看了几页:「张以峤,这是你的笔迹。」
张以峤不敢置信,冲上来翻看题册,恼羞成怒:「她是故意的!」
对呀,我是故意的。
我故意学你的字迹,故意写纸条,故意领你去没监控的小树林。
对不起啦,张以峤。
如果我也有一支昂贵的钢笔,我也会在这句话后面画上笑脸。
可我没有,我只能沉默。
「钱。」他嗓音嘶哑,「我给了一百,她收了,肯定在她身上!」
「搜身!」他张目欲裂,「你敢不敢?」
我摇头表示抗拒,许绮夏借给我的那件校服外套,被我紧抓着。
「老师,不要。」我哀求,「我不想……」
教导主任把其他人支出去,向坐在角落的人招手:「小陈。」
黄雨薇面露难色:「主任,这样不好……」
对方只是走出去,利落地关上门,意思不言而喻。
黄雨薇踌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写作得奖……」
我起身脱衣服,「您直接搜就好。」
十月的夜晚,已略带凉意。
「没有,老师。」我几近赤裸地站在白炽灯下,「你看,没有藏钱。」
我身上只有一块布料没有被剥下。
那是我老土的内裤,它是我最后的遮羞布,贫瘠的尊严。
空调呼呼地输送着冷气。
我双手环抱在自己胸前:「黄老师,好了吗?我很冷。」
她目露不忍,轻柔地帮我套上短袖。
等得不耐烦的张以峤踹门而入,撞见我狼狈的模样,愣在原地。
周应槐反应迅速,捂住他眼睛,把他拽出去。
门外传来张以峤歇斯底里地大吼:「她没脱光!让她全脱!」
我置若罔闻,只是在装模作样地抹泪。
内裤里叠好的纸钞,很硌人。
最后,教导处主任去调监控。
我提醒他:「老师,宿舍要熄灯了。」
对方答非所问:「我记得你家长……」
我想冷笑:「哦,我母亲有敲诈勒索的前科。」
他沉默地挪动鼠标。
屏幕上出现了两道身影。
监控录像里,我在前,张以峤在后。
我点了点屏幕:「他跟踪我。」
教导主任问:「你一个人去那干吗?」
我对答如流:「我去喂猫。」
他要我证明。
于是我带着他去小树林里,呼唤有财。
黑猫窜出来,蹭我的手心。
这个中年男人,终于死了帮张以峤开脱的心。
回到办公室,我放松下来,打了个喷嚏。
周应槐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
外套被洗得发白。
就像他本人,严谨、一丝不苟、一尘不染。
消毒水和药的味道好重。
我忍不住皱眉。
周应槐给我倒水:「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
「我书包还在教室。」
他愣了一下,起身道:「我送你去教室。」
「这孩子也带走。」教导主任冲他努嘴,「张总来电话,要人回去。」
张以峤怒不可遏。
他夺过桌上的纸条,撕得粉碎。
唯一的证据,没了。
我们一行人回到教室,里头亮着灯。
许绮夏在低头摆弄一台相机:「怎么才来?电影都……周老师好。」
周应槐点头示意,嘱咐了我几句。
他要先送张以峤,再折回来送我回宿舍。教室里暂时只剩我和许绮夏。
她站起身,错愕地问我:「你怎么也在?」
我头也不抬地收拾东西,只是道:「绮夏,抱歉。」
「嗯?」她笑容勉强,「为什么道歉?」
「我弄脏了你借给我的校服。」
我学着她今天的样子,双手合十,笑意盈盈:
「对不起啦,绮夏。」
毁了你万分期待的约会,我实在是深感——
深感荣幸。
许绮夏双唇发颤,上前一步,揪住我衣领。
我怯怯道:「周老师。」
她惊慌地松开手,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真是头大蠢驴。
5
翌日,张以峤的父亲没有露面。
代替他出席的,是三万块钱的转账。
三万块。这件事就此落下帷幕。
事情被压下,但偶有隐晦的眼神,在我和张以峤之间打转。
闲言碎语像墙角潮湿的青苔,黏附在我们身上。
许绮夏不再向张以峤示好,也不再明目张胆议论我的家事。
我的书包带子断了,她把她用腻的旧书包送给我。
我查了价格,把它卖了七百块,花四十买了个新的书包。
她发现了这件事,当众夸我:「衔青真有商业头脑!」
一句挖苦换七百块,性价比极高。我坦然接受她的讽刺。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刁难我,我反而安心。
关于我妈妈的讨论热度骤降,同学开始谈论我有多抠门。
有什么关系,抠门就是爱钱,世上没人不珍惜钱。
晚自修结束,许绮夏不再摆弄她那台昂贵的相机。
她亲昵地攀上我胳膊,不好意思地挠头:
「对不起啦,衔青。之前不小心把你妈的事说漏嘴了。」
我不着痕迹地抽出胳膊:「没关系,我不在意。」
「还有还有。」她在桌屉东翻西找,「新买的手链也送你。」
没等我回答,她就松开手,珠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响声吸引来同学的目光,她懊恼:「怎么坏了呀?这挺贵的。」
贵就能卖钱。我蹲下一颗一颗捡,一点一点摒弃自尊。
许绮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果你还不喜欢,可以再拿去卖钱。」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我宛若针芒刺背。
我蹲在原地,抬头看见她志得意满的笑,才知道她并没有偃旗息鼓。
那种微妙的感觉又回来了,许绮夏,她仍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戏弄介于玩笑与报复之间,没人会想到给它定罪,除了我自己。
「谢谢你,绮夏。」我起身,「原来当警察这么赚钱啊。」
她没想到我会反呛,面色一白,可怜巴巴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神色淡然的周应槐出现在教室门口:「林衔青,来一趟。」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进了办公室。
我的贫困生补助申请表,端正地摆在他桌上。
「这次的补助申请,我不打算给你通过,你拿走吧。」
「哦。」我低头看鞋尖,「是因为我偏科?」
「成绩不是主要原因。」他端起水杯,「有人举报你。」
「举报?」我心底冒出几个名字,「是谁?」
「匿名邮件,说你用名牌书包,截图了你的出售链接。」
「那是许绮夏用腻了送我的,我挂网上卖钱。」
周应槐抬眼看我:「我不是要你解释,是通知你结果。」
「您不相信您的学生?您应该去找许绮夏!」
他拉开抽屉,修长的手指轻敲一张纸条:「我相信过你。」
「小树林见,记得带钱。」
这张被胶带粘起来的纸条,静静地躺在一沓试卷上。
周应槐语气漠然:「但现在不信。」
我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跳逐渐加快:「您什么意思?」
他没抬眼看我:「我把那张纸拼了起来。」
不可能,他不可能把撕碎的纸拼起来。
「这哪来的?」
「这上面有你的指纹,林衔青。」
我脑中一片混乱,他转过身:「你为什么要说谎?」
「这张纸条不是我写的。」
「这样啊。」他轻扣桌面,「那你写的那张纸条在哪?」
「不、不是,我没有写纸条!」
「监控里,你每次去树林喂完猫都会直接回宿舍,所以总背着书包。」
他显然有备而来:「可事发当晚,你没带书包。这说明你早就想好了。事发之前,你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再回教室。」
「我只是忘带了。您是在主张受害者有罪论吗?」
「林衔青,你不仅擅长谎,还很会混淆概念、对人道德绑架。」
「……」
「纸条是我伪造的,我也没送它去验指纹,我在诈你。」
「……」
「你露出破绽了,林衔青。你确实污蔑了你的同学。」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失去对峙的耐心。
「他活该被耍。」
「原来你支持受害者有罪论。」
「你想干什么?」
「道歉,退还赔偿金,剔除你的补助名额。」
「你是想讹钱吧?」
这件事,他没有先告诉张以峤,而是先告诉了我。
他一定是想分一杯羹。
「林衔青,你做错事了,我在教你承担责任!」
「你想分多少钱?」
我垂眸打量他的白衬衫:「你也挺抠的嘛。」
周应槐压抑着怒火:
「你做错事了,这不该是你认错的态度。」
「拉倒,你又没证据。」
我长吁一口气,打算离开:「伪证可不算证据。」
周应槐站起身,挡在我身前。
「让开。」我压根不想搭理他,「还是你想成为第二个张以峤?」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录音了。」
我的面色灰败下来。
这个贱男人!
6
周应槐要我下周一道歉退钱。
但我不打算那样做。
当夜凌晨,我躺着思考对策,耳畔传来响动。
小台灯的光晕朦胧而梦幻。
我看见许绮夏的背影,她在往我包里放东西。
她回上铺睡觉,室内恢复寂静。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默默起身,检查书包。
里头静静躺着一台昂贵的相机。
相机主人的意图显而易见,她想要凭此栽赃我。
我勾勾唇,看向睡上铺的许绮夏。
她睡得好香。床头挂着她的轻飘飘的蕾丝内衣。
蠢货。我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书包。
这可不算偷,绮夏啊,是你把它送到我手上的。
……
翌日我醒来,看见乱七八糟的衣柜。
我坐起来,明知故问:「你们谁翻了我的柜子?」
许绮夏双臂环胸坐在椅上,审视着我。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生,我的舍友,她的跟班。
我又问一遍:「谁翻了我的柜子?」
「东西呢?」许绮夏直截了当,「你把它藏哪儿了?」
我下床:「东西?什么东西?」
「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把相机还给我!」
我恍然:「你把相机弄丢了?」
「我知道你把它藏起来了。」许绮夏咬牙,「咱走着瞧。」
随着她话音落下,门被甩上。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揉了团纸,丢进桌底的垃圾袋里。
好啊,咱走着瞧。
周五一整天,许绮夏再没有在课间摆弄她的相机。
陈露露问她:「夏夏,你相机呢?」
许绮夏似笑非笑地瞟我:「不知道被谁偷走卖钱了。」
「卖钱」这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我坐在一边,面不改色。
有好事的人看向我,很快又把眼睛移开,和人闲聊。
身边嘈杂一片。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没有。
我像巴甫洛夫的狗。
见人窃笑,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自省。
检查我自己,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丑。
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他们需要我。
他们需要劲爆的谈资作为学习之余的消遣,我不幸获选了。
我不需要谴责自己,我只需要杀鸡儆猴,仅此而已。
周五晚上,我背上书包,拎着垃圾袋,离开宿舍。
寄宿生常在周六上午回家,但我习惯周五就走。
敷着面膜的许绮夏话有所指:「你那袋垃圾这么重啊。」
「需要检查吗?大小姐。」我打开袋子,「你看。」
纸和果皮乱糟糟地躺在袋里,她被恶心到:「拿走!」
我走出寝室,绕到监控死角,从袋里掏出相机,塞进书包。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下,我把垃圾袋丢进大垃圾桶里。
我抬起头,敷着面膜的许绮夏正在看我。
茕茕夜色里,皎白的面膜纸像她伪善的面具。
许绮夏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去丢垃圾。
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我全都一清二楚。
因为我就是如此,在圆谎上天赋异禀。
我回家了。出租屋很小,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住。
我掏出书包里的相机,把它擦干净。
我用手机搜索它的使用方法,再删除浏览记录。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坐公车去城区。
那儿有一片很老旧的社区,没电梯,租金相当便宜。
今年刚工作的周应槐,就租住在那里。
真破。我走进单元楼,拎着馍爬到顶层,端起相机。
从早晨到傍晚,我都在这里静静蛰伏。
咔嚓、咔嚓。快门的声音微小,却让我无比亢奋。
收获颇丰,我感到非常满意。
接着我下了楼,走进对面的楼栋,爬上三楼。
最后,我敲响一扇生锈的门。
「谁?」冷冷的男音传来,有人打开了门。
「周老师,晚上好。」
浓重的中药味让我皱眉,他低头看我:「有什么事?」
我捧起相机,调出几张照片:
「周老师,县城在严打补课,但你私下开设了补习班。
「这是好几批学生进出你家的照片。」
我乐不可支:「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你抽屉里有自己出的卷子!
「只要你放过我,我就不举报你。」
周应槐回屋戴上眼镜,一言不发地看我展示一整天的劳动成果。
他说:「有这聪明劲儿,放在读书上多好。」
我朝他翻白眼:「读书读书,我读破脑袋也不会变成有钱人!」
他人高手长,想夺走相机,我大笑:「备份了。」
「这相机也是我偷的。」我炫耀似的朝他扮鬼脸,「那又怎样?」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泯灭,消失在楼的尽头。
朦胧的暮色里,周应槐眼带倦怠:「你初中得过很多写作奖项。
「黄老师告诉我,你是一个驾驭文字的天才。」
「不,我不是!」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我是没爹的野种!」
他弯下身子:「你肚子叫了,要进来吃面吗?」
「神经病!」我下跑了楼,在转角偷咽唾沫,「你管得真宽!」
周应槐咳嗽两声,叮嘱我:「回去注意安全。」
7
那是我第一次私下同周应槐碰面。
同时,我希望那就是最后一次,毕竟,他很烦人。
他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烦。
然而事与愿违,翌日我就和他偶遇了,在医院。
周日,我去照顾生病的妈妈。
在我考上市内最好的初中时,她因为敲诈勒索锒铛入狱。
三年后她刑满释放,身子却垮了。
她被确诊为宫颈癌晚期,并且,她没有交社保的意识。
所有医药费,都只能自掏腰包。
她的身份证已经借不到钱了,而我还没满十八岁。
万幸的是,我有了三万块钱。
我还自己上网搜寻材料:如何缴纳医疗保险。
妈妈形销骨立,虚弱地躺在床上。
病房里很嘈杂,她倒药的手在发抖,药丸掉了。
我愣了一下,趴下去找,没找到。
站起身,我拍了拍沾了灰的膝盖:「那种药很贵。
「是我给人摸胸,讹钱才买到的。」
她古井无波的眼神开始有变化,干瘪的唇张合:
「我……我下去找……我下去……」
我把她按住,垂眸道:「妈妈,懂事一点吧。」
她被这话钉住,眼底蓄起了泪。
她语无伦次:「你去卖了没有……你、你不要去……」
我给她看这次病发住院的账单。
「恢复好了就回家吃药,我给你找个便宜的护工。」
我妈妈嗫嚅着唇:「我尽量。」
我帮她在后背垫了枕头,站起身:「我去接点水。」
懂事一点吧。
这是我妈妈年轻时,常对我说的话。
那时她不过二十多岁,她十八岁就生下我了。
而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孩。
她说这话时,通常都坐在镜子前涂劣质的口红。
媚俗、下流、刺眼的大红色。
这意味着,又有猎物要撞上她铺设的陷阱了。
假装坐台小姐,诱骗男人上门。
然后把我支出门外写作业,自己和他们翻云覆雨。
我掰着指头算数,身后是锈迹斑斑的铁门。
男人们来来去去,有些会给我硬币买糖,有些不会。
他们以为自己只是花点小钱买一夜春情。
但其实这只是妈妈的陷阱,她的目的,是讹一笔钱。
一场交易结束,满身青紫的她会带我去警察局。
妈妈用力拧我的后背,我一边哭一边说:「有个陌生的叔叔……」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警局时,围墙边爬满青苔。
跟我说话的警察是个女人,她衣着干净规整,和我妈妈不一样。
她轻声细语地安抚我,我目光呆滞,不愿开口。
我不想说谎。
她蹲下来,揉我的脑袋:「如果你妈妈被欺负了,你就点头,好吗?」
我没有点头,但那个男人还是被定了罪。
因为我流下了眼泪——泪水并不出自委屈,而是恐惧。
我怕我妈妈因为这阵沉默打我。
……
那时我很小,大家都觉得人性本善,小孩不会说谎。
但其实小孩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善恶。
他们蒙昧无知,因而毫无道德底线,让谎言变得坦然。
被指控的男人,会为了达成和解,支付一小笔精神赔偿费。
接着我们回家,我妈妈关上门,开始找衣架。
她对我的临场发挥很不满意。
……
放下衣架,我妈妈就会拧开口红盖子,对着镜子补涂:
「衔青,懂事一点吧。不然妈怎么养你?」
衔青,懂事一点。
午夜梦回,我总想起她媚俗的红唇。
后来,我们辗转于各个不同的城市,编织如出一辙的谎言。
我读三年级后,她变得安分,在县城定居,用存款养我。
那几年我心无旁骛,读书的势头正盛,进了市内最好的初中。
初一入学,我去领奖学金。而她行迹败露,锒铛入狱。
去年我上高一,她刑满释放,被查出癌症晚期,但没有钱治疗。
她想重操旧业,我说妈,你疯了吗?现在这样,谁敢睡你?
我妈妈坐在镜子前,边哭边涂那支过期的口红,而我冷眼旁观。
就在前几天,她偷偷退掉了我去北京参加作文决赛的车票。
因为她,我的未来一片灰暗。可如果没有她,我甚至没有未来。
我好恨她,可是我又舍不得她死掉,因为我只有她。
别人有护发素、爸爸、书、电脑、泰迪狗,还有蕾丝内衣、润唇膏、蝴蝶结丝带、蓬蓬裙、电影票。
而我的世界里只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是我妈妈,为了她,我要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弄到钱。
邻居宋阿姨分我们活做,钩毛线花,一朵五毛。
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黄澄澄的花像虱子一样爬满角落。
我不停地钩,花越来越多,我的成绩越来越差。
一年过去,来到高二,我成了新班主任眼中的问题学生。
我还要一边读书,一边赚外快,一边照顾我妈妈。
「林衔青。」熟悉的男音响起,「你身体不舒服?」
真是阴魂不散。我心里暗骂了一声,不情愿地转过身。
8
「来看胃病。」谎话张嘴就来,我下意识说了谎,「让开。」
「胃难受,喝温水比较好。我帮你兑点热水。」
那是因为我妈妈并发症发作口腔溃烂,只能喝凉水。
我不想跟他多说:「行了,少在这儿装模作样。」
「黄老师说你的监护人不在身边,如果你需要帮——」
「打住。」我朝他挑眉,「我有三万块就够了。」
他没有再搭理我,而是猛地弯下腰去,竭力咳嗽。
咳嗽声越来越响,他单薄的身子像残破的风箱,疲惫地起伏着。
我忽然发现,周应槐身材高挑、双肩开阔,却瘦极了。
他脊背弓起,薄薄的短袖衫下透着他嶙峋的脊骨,有些反常。
「周老师?」我皱起眉头,迟疑地拍拍他后背,「想吐?」
他直起身,扶了下眼镜,然后又用那副「很大人」的神色看我。
「没事。是胃病犯了。昨天你走得急,张以峤那件……」
我一下警惕起来,把他拉到楼梯口:「你到底想讹我多少钱?」
「三万块不是小金额,可以立案。我希望你能归还。」
「那你也别当人民教师了,去教育局自首吧。你哪来的脸管我?」
周应槐的脸上头一遭露出错愕的神色,他抿了抿唇。
我们在医院的楼道不欢而散。我往病房走,身后又传来干呕声。
不是咳嗽,是干呕。他半蹲着,紧拧着英气的眉。
余晖从楼道口的窗里爬进来,坐在他肩头,他的肌肤白得发光。
恶心。我踢了一下墙根,感到牙酸,漂亮得恶心。
回到病房,我把水递给我妈妈,她献宝似的展开掌心,语带谄媚。
「找到药了,原来掉在褥子上。」
多讽刺,母女的身份在这一刻达成了互换,我成了主宰她的人。
我知道她想取得原谅,但我不说。
我很冷淡地说我知道了,心底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快感和悲哀。
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妈妈。
我既爱你又恨你,我不希望你离我而去,又不想你过得开心。
我要永远这样,和你互相折磨。
妈妈睡着了,我坐在床头,摆弄那台相机。
备份我想要的照片之后,我把昨天拍的照片全都删掉了。
紧接着,我开始翻看这台相机曾经拍摄的照片:
树、贴纸、发夹……还有好几张以峤打篮球时的抓拍。
拍摄时间在周四,难以置信,她还在迷恋张以峤。
我脸上露出讥笑,继续翻看更早时候的照片,突然感到怪异。
许绮夏在高一入学就有这台相机了,几乎每天在拍。
拍摄日期之间断断续续,并不是每天都有照片,她删了什么?
不会是什么私密照吧?我上网搜索,学着恢复数据。
紧接着我打开相机,急不可耐地翻看些照片,脸猛地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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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安定吧。
知道他在那里,会一直在那里,一种安全感。
不会猜疑,不会背叛,也不会离开,你永远是唯一。
这种特质的人很少,狗很多。
急诊科是个能看透人的地方,我见过很多对夫妻,
但其中有一对我记忆深刻。
病人罗女士,是某公司一个部门的高级经理,40 岁,生活本该幸福美满,却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变化。
那天,家里人把罗女士送来急诊,来的时候病情比较紧急,还好生命体征还是稳定的。
经过询问,我才得知罗女士的经历非常曲折。
事情是这样的。
在前一天早上,罗女士突然跟自己丈夫说,有人跟踪她。
当丈夫听到妻子被人跟踪时,既生气,又害怕。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跟踪,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万一有人要加害妻子,那该怎么办。
妻子接下来说的内容,更加让他一头雾水,将信将疑。
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有人跟踪我的吗,因为我有超能力,我听到有人用千里传音悄悄跟我讲,说墙角那边有人在偷瞄我......
妻子的话语让他非常担心,又有点害怕。
超能力?千里传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妻子吗?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 2 天后,妻子再次告诉他一样的话。
并且公司里其他同事也悄悄联系他,告诉他妻子这几天在公司的行为很怪异,让人捉摸不透。
比如无缘无故发脾气,对着墙壁讲话,还有自己一个人会傻笑、会惊恐。
丈夫头都大了,糟了,这次真有问题了。
他停了手头的工作,赶紧开车带着妻子来到一家附近的三甲医院,看看到底妻子哪里出了问题。
接诊的医生简单询问了情况,得知患者有妄想、幻觉,很快就介绍他们去精神科门诊就诊了。
精神科医生一看,就说罗女士有幻听幻视,再仔细分析,做了头颅 CT 没异常,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这对于夫妻俩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有精神分裂症呢?
罗女士的丈夫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无奈,但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医生说可能跟遗传、基因有一定关系,跟工作压力大等等也是有影响的。
总的来说原因不明。
为了排除颅脑有器质性病变,比如颅脑肿瘤等等,医生建议继续做了头颅 MRI,结果是正常的,罗女士没有头部肿瘤。
这么说来,精神分裂症就是原发的了。
所谓的原发,就是说病因不明,或者起码是暂时没有找到能解释症状的具体的疾病,就按照原发的来处理。
医生给罗女士开了抗精神失常的药物吃,效果还是不错的。
罗女士吃了药后,一些古怪的行为就少了许多,没有再说自己有超能力了,也不会再对着墙壁说话,更不会说有人追踪自己。
但吃药后,罗女士的精神也萎靡了一些,整天昏昏欲睡的,感觉浑身没劲。
别说工作了,即便是普通的居家生活都难以胜任,提不起精神。
这简直是灾难。
丈夫也操碎了心。
前后奔跑了几家医院,还有专科精神病医院,都认为妻子是精神分裂症,都给了些药物治疗。
当听到医生说这个病无法治愈时,丈夫的心情别提有多难受了。
这么多年的夫妻,突然之间的巨变让人无所适从。
但他也做好了跟妻子同甘共苦的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去北京,找更大的医院看看,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就在出发前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罗女士突然病情又加重了。
她在家又哭又笑,胡言乱语,甚至还有自残的趋势。
这可吓坏了她丈夫。
他赶紧叫 120,来到急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病人。
我对患者的第一印象,这是个疯女人。
头发凌乱,表情淡漠,眼神呆滞。
急诊什么病人都会遇到,但是遇到精神分裂症,我还是头一回。
当时我处理这方面疾病也没有很多经验,心里暗暗叫苦。
大半夜的收治这样的患者,简直是让人头疼。
但我一看到患者丈夫通红的双眼,什么心思都淡了。
我也知道,最惨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眼前这位憔悴沧桑的病人丈夫。
他是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承受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也是他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全盘告诉我的。
我招呼几个护士过来,一起把患者送进了抢救室,常规接上了心电监护,绑袖带,测量血压.....
一套程序下来,患者竟然是服服帖帖安安稳稳不吵不闹,这出乎我的意料。
我本以为她非掀了急诊科的屋顶不成,也早早就让护士准备好了安定针、氟哌啶醇针等等,必要时刻直接静脉推注这些针剂,迅速镇静。
患者丈夫说今晚患者突然病情加重,在家里的时候很躁狂,来到医院就好些了。
看完他给我的病历本,听说了患者之前所有的症状,再加上我的亲眼所见,包括家属带来的头颅影像学片子,患者诊断精神分裂症,应该问题不大。
但我始终有点担心,担心什么我也暂时说不上来,我就觉得患者可能病情没那么简单。
当然,单一个精神分裂症就够我喝一壶了,已经不简单了,但我觉得她可能还会更复杂一些,或许这就是直觉吧。
也可能不是直觉,而是警惕。
急诊科医生如果没有一点警惕本能,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精神分裂症不会死人,但如果是其他脏器出了问题引起的精神分裂症,那就可能分分钟死人的。
比如肝性脑病、尿毒症脑病等等。
我把这些担忧也告诉了患者丈夫。
反正不管怎么说,先进入抢救室,接了心电监护再说。
然后我让规培医生去请神经内科医生过来看看。本来应该请精神科医生的,但是夜晚精神科医生不值班,沾点边的只有神经内科,多找个人来看看总不是坏事。
血压测量出来了,210/100mmHg。
哎呀,不好,这么高的血压,别整个脑出血就遭殃了。
这又是我的一个担忧。
患者既往没有高血压病史,但这么高的血压肯定不正常的。
如果患者现在很躁动,这高得离谱的血压可以用紧张、焦虑来解释。
但现在患者还是相对安静的,那么这么高的血压就很不正常了。
而且患者看起来也偏胖,脸圆乎乎的,一看就是那种容易三高的人,这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我特别担心患者会有脑出血、脑梗塞等脑血管意外,特意查看了患者四肢肌肉力量、肌张力等情况,没有太大的发现,倒是觉得患者肌肉力量偏小,让她握手的时候力量差了些。
可能是饿的,病人丈夫告诉我,他妻子这几天都没吃多少东西。
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家属自然不会知道,此时我大脑迅速转动,思量着各种可能性。
导致精神症状的疾病很多,在我们急诊科遇到最多的就是尿毒症脑病、肝性脑病、肺性脑病了,必须得抓紧时间把血给抽了,只要做个肝功能、肾功能、血气分析,就能一目了然。
另外,头颅 CT 是必要的,因为病情有加重,而且血压这么高,四肢肌力情况差了些,做头颅 CT 如果没事就更放心。
我跟病人丈夫说:「虽然之前做过了,但此一时彼一时,还是做一个更加放心。」
患者丈夫没有犹豫,表态说一切听我的。
那就好,我就喜欢这样的家属,配合,省时省事,不折腾。
没多久,护士给患者量了体温,说有发烧,中烧。
这就奇怪了,发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感染,到底哪里感染呢?
最常见的情况是呼吸道的感染,所以我先给病人听了双肺。
左肺似乎有些湿啰音,我们之前讲过了,湿啰音的存在,意味着气管里面有液体渗出,空气进出气管时刮破水泡而产生的声音就是湿啰音。
我观察了患者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点。
「患者这几天有咳嗽、咳痰吗?」我问她丈夫。
「没有。」他否认,说这几天一直陪着病人,没见过咳嗽、咳痰。
就是胃口不好,不怎么吃东西。
「还是不能排除患者有肺部感染,有肺炎,肺炎会导致发热、肺部湿啰音,还有呼吸偏促。甚至肺炎可能诱发或者加剧精神症状都是有可能的。」我告诉他。
事实上我对精神科疾病并不擅长,但是根据疾病原理推断,我认为病人如果有肺部感染等急性感染性疾病,那么完全有可能加重本身已经存在的疾病,精神分裂症。
「头颅 CT、胸部 CT 一起做了吧。」我说。
「好的。」家属很爽快。
做 CT 之前,我已经吩咐护士抽了血,进行常规的化验检查,然后推着病人去 CT 室。
路上我们还是备着镇静剂,万一患者闹、不配合,就给她一针,我叮嘱护士。
CT 做完了,一切都比较顺利。
片子当场就能看,头颅没有问题,没有出血,没有肿瘤。
倒是肺部有些问题,左肺有些炎症,这可能可以解释患者的发热、湿啰音、呼吸偏促的问题。
「患者是有肺炎的。」我告诉家属。
但是不算严重。
万万没想到的是,患者刚回到抢救室,突然发生了抽搐,这吓了我一跳。
患者突然发生牙关紧闭、手部抽搐,脸部表情惊恐,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半夜三更的,如果是在家发生这样的情况,可能会把患者家人吓得够呛。
我很快就冷静下来,头刚准备让护士用药终止抽搐,患者自己就不抽了,前后不到 5 秒钟。
真的是来去匆匆,突发突止。
这一抽后,患者更加虚弱了。
躺在抢救床上,呼吸起伏明显,大口喘着气。
还好生命体征还是稳定的,我稍稍松了口气。
神经内科医生过来了,看了头颅的片子,给患者做了简单的神经专科查体,认为患者不是脑出血,也不像脑梗塞,但抽空做个颅脑 MRI 还是可以的。
因为 MRI 和 CT 还是有区别的,MRI 能看到一些 CT 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脑梗死急性期,或者微小的肿瘤病灶。
「但她前段时间做过颅脑 MRI 了,没发现什么问题。」病人家属插话。
神经内科医生犹豫了一下,说:「病情是会进展的,以前做过没问题,不代表现在没问题。」
是的,就像我刚刚跟家属说的,此一时彼一时。
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做个 MRI,排除脑梗塞或者其他神经系统问题比较好。
既然暂时没有神经内科专科病情,那么患者就暂时在急诊科观察了,明天再请精神科医生看看。
这时候规培医生过来汇报了,说患者的抽血结果出来了,其他没什么,就是血钾特别低,只有 1.8mmol/L(正常值 3.5-5.5)。
这却在我的意料之中,1.8 属于很严重的低钾血症了。
「什么原因呢?」我问规培医生。
「大概是患者胃口不好,进食少导致的吧。」规培医生回答,中规中矩。
这也是目前能发现的最显著的原因,毕竟家属说患者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规培医生的分析是对的,起码目前看起来是对的,我们开了些氯化钾给病人。
得尽快把血钾补到安全的水平,1.8mmol/L 太危险了,患者完全有可能发生心跳骤停。
要知道钾离子、钠离子都是心脏细胞功能的关键离子,钾离子过高过低都会影响心脏电活动,都可能引起心律失常。
「严重的低钾血症就会导致心跳骤停,前几个月就有一个新闻,一个患者做完手术当晚就死了,尸体解剖发现患者是严重低钾血症。」
我把低钾血症的危险性告诉了规培医生。那些都是血的教训。
另外,患者抽搐说不定跟低钾血症也有关系,赶紧把血钾补上来。
「患者从入室到现在,心电图还没做,必须得做一个。」我跟规培医生说。
这么低的血钾,看看心电图会更保险。规培医生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低钾血症患者的心电图有什么特征。
规培医生很兴奋,屁颠屁颠去推心电图机。
给患者连接心电图电极时,需要把患者的裤腿撩起来,这一撩却把我的心思勾进去了。
撩起患者裤腿后,规培医生眉头皱了一下,有话想说出口,但是忍住了,随即转头望了一眼我。
我此时也在旁边看着,目睹了这一切。
我笑着跟规培医生说:「患者这个腿毛,跟外科 XX 大夫(男性)有得一拼啊。」
我压低了声音,估计也就只有我们俩能听到,毕竟这是患者的隐私。
规培医生扑哧笑了,患者是个女性,腿毛这么长的确让人疑惑。
其实患者的腿毛也不算长,比一般的男性可能还会少一些,但女性的小腿不应该是滑溜溜的吗,所以我才会觉得奇怪。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我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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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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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1-09 13:23:40  更:2024-01-09 13: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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