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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宋代部分[第4页]

作者:浩然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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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词在形式上还有一个显著的特色,就是词作往往配有精心结撰的小序。苏轼之后,词题序已成为常例,但姜词的小序却有新的发展,它不仅起交代创作缘起的辅助作用,小序自身也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如同韵味隽永的小口品文,与歌词珠联璧合,相映成趣。如《念奴娇》序: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林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写景清新幽美,具有散文诗般的意境。后来的周密也常用篇幅较长的小序叙事写景,是直接受姜夔的启发和影响,不过周密词的小序韵味稍显逊色。
     自从柳永变雅为俗以来,词坛上一直是雅俗并存。无论是苏、辛,还是周秦,都既有雅调,也有俗词。姜夔则彻底反俗为雅,下字运意,都力求醇雅。这正迎合了南宋后期贵族雅士们弃俗尚雅的审美情趣,因而姜夔词被奉为雅词的典范,在辛弃疾之外别立一宗,自成一派。清人汪森《词综序》即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至清代,浙西词派更奉姜词为圭臬,曾形成“家白石而户玉田(张炎)”的盛况,使苏、辛一时黯然失色。
     姜夔的羽翼史达祖,词风与姜有神似之处,对后世词坛也颇有影响。但姜夔艺术上追求的是全词意境的浑成,情感基调和语言色泽的一致。史达祖词则致力于炼句,张炎最称赏的也是他“挺异”的“句法”(《词源》卷下)。他差不多每一首词都有精警之句,清人李调元爱其“炼句清新,得未曾有”,而录其50条佳句,汇为《史梅溪摘句图》(见《雨村词话》卷三)。如“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绮罗香》)、“断浦沉云,空山挂雨”(《齐天乐》)、“画里移舟,诗边就梦”(《齐天乐》)等,都属对精切巧妙。但由于过分注重炼句,有的词作境界不很浑成;有时为求尖新而失于雕过甚。
     史达祖也工于咏物,他最负盛名的是两首咏燕、咏春雨的自度曲《双双燕》和《绮罗香》,前者堪称是咏燕的绝唱: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指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竟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高观国与史达祖齐名。其成就虽不及史达祖,但也有值得重视之处。他善于创造名句警语,如“香心静,波心冷,琴心怨,客心惊”(《金人捧露盘·水仙花》);“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前调《梅花》);“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贺新郎·赋梅》)等,都颇为后人传诵。
     第二节 吴文英
     非仕非隐的人生 亦梦亦幻的境界 突变性的章法结 构和密丽深幽的语言风格
     吴文英(1207?~1269?),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他是一位颇为独特的江江湖游士,虽放浪江湖,然足迹未离江、浙;虽以布衣终老,却长期充当一些权贵的门客与幕僚,非官又非隐;虽曳裾侯门,但只为衣食生计,而不为仕进投机钻营,尚保持着清高独立的人格。
     吴文英一生的心力都倾注在词的创作上。他力求自成一家,但辛弃疾和姜夔这两座艺术高峰横亘眼前,而他胸襟气魄远逊稼轩,才情天赋不及白石,要在情思内容上有所超越突破,已不可能,于是专在艺术技巧上争奇斗胜。
 
第九章 辛弃疾和辛派词人
     12世纪下半叶,词坛上大家辈出,名作纷呈。以辛弃疾、陆游、张孝祥、陈亮、刘过和姜夔等词坛主将为代表的“中兴”词人群把词的创作推到高峰。辛弃疾词的内容博大清深,风格雄深雅健,确立并发展了苏轼所开创的“豪放”一派,而与苏轼并称为“苏辛”。辛派词人将词体的表现功能发挥到了最大限度,词不仅可以抒情言志,而且可以同诗文一样议论说理。从此,词作与社会现实生活、词人的命运和人格更紧密相连,词人的艺术个性日益鲜明突出。词的创作手法不仅是借鉴诗歌的艺术经验,“以诗为词”,而且吸收散文的创作手段,“以文为词”;词的语言在保持自身特有的音乐节奏感的前提下,也大量融入了诗文中的语汇。虽然词的诗化和散文化有时不免损害了词的美感特质,但词人以一种开放性的创作态势容纳一切可以容纳的内容,利用一要可以利用的创作手段和蕴藏在生活中、历史中的语言,空前的解放了词体,增强了词作的艺术表现力,最终确立了词体与五七言诗歌分庭抗礼的文学地位。
     此期词坛并非辛派独霸天下,姜夔和史达祖、高观国、卢祖皋、张辑等人,另成一派,从而形成双峰对峙的局面。
     第一节 辛弃疾的创作道路
     英雄的才情将略与“归正人”的苦闷怨愤 “刚拙自信”的气质个性和“三仕三已”的人生经历 抒写人生行藏的创作主张和追求雄豪壮大的审美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秆,山东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原是智勇双全的英雄,也天生一副英雄相貌:肤硕体胖,红颊青眼,目光有棱,精神壮健如虎。因生长于金人占领区,自幼就决心为民族复仇雪耻、收复失地。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济南人耿京聚众数十万反抗金朝的暴虐统治,时年22岁的辛弃疾,也乘机揭竿而起,拉起2000人的队伍奔耿京部下,为掌书记,并劝耿就与南宋政府取得联系。次年正月,受耿京的委派,辛弃疾等人赴建康(今江苏南京)面见宋高宗。在完成使命返回山东途中,辛弃疾等人获知耿京被降金的叛徒张安国杀害,便立即率领50名骑兵,直奔济州(今山东巨野)有五百万之众的金兵营地,将张安国生擒绑缚于马上,疾驰送到建康处死。这一壮举充分表现出辛弃疾的非凡胆略勇气。
     辛弃疾深谋远虑,智略超群。26岁时向孝宗上奏《美芹十论》,31岁进献《九议》,从审势、察情、观衅、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等方面,指陈任人用兵之道,谋划复国中兴的大计,切实详明。33岁时即预言金朝“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周密《浩然斋意抄》),也体现出辛弃疾的远见卓祝。他还具有随机应变的实干才能,41岁在湖南创建雄镇一方的飞虎军,虽困难重重,但事皆立力,时人比之为“隆中诸葛”(刘宰《贺辛等制弃疾知镇江》)。
     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南归后本来希望尽展其雄才将略,挥拥万夫,横戈杀敌,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然而,自隆兴元年(1163)符离之役失败后,南宋王朝一战丧胆,甘心向金朝俯首称臣,纳贡求和,使得英雄志士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而身为“归正人” 的辛弃疾,更受到歧视而不被信任。他23岁南归之初,只被任命为小小的江阴佥判,六年后官职虽逐步升迁,但都是在地方任职,而且每任时间都不长,从29岁到42岁,13年间调换14任官职,使他无法在职任上有大的建树和作为。
     辛弃疾积极进取的精神、抗战复国的政治主张本来就与当时只求苟安的政治环境相冲突;而他“昂昂千里,泛泛不作水中凫”(《水调歌头》)的傲岸不屈、刚正独立的个性更使他常常遭人忌恨谗害和排挤,因此他一生“三仕三已”(《哨遍》)。42岁的壮年,即被弹劾罢职,闲居八年后,朝廷准备北伐,辛弃疾怀着建功立业的希望再度出山,可并未得到重用,二年后带着“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水调歌头》)的绝望心情,66岁的老英雄又回到铅山故居,68岁时含恨而逝。
 
     辛弃疾既有词人的气质,又有军人的豪情,他的人生理想本来是做统兵将领,在战场上博取功名,“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满江红》)。但由于历史的错位,“雕弓挂壁无用”,“长剑铗,欲生苔”(《水调歌头》),只得“笔作剑锋长”(《水调歌头·席上为叶仲洽赋》),转而在词坛上开疆拓土,将本该用以建树“弓刀事业”(《破阵子》)的雄才来建立词史上的丰碑。
     辛弃疾写词,有着自觉而明确的创作主张,即弘扬苏轼的传统,把词当作抒怀言志的“陶写之具”,用词来表现自我的行藏出处和精神世界。他在《鹧鸪天》词中明确宣称:“人无同处面如心。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他也实现了自我的创作主张,空前绝后地把自我一生的人生经历、生命体验和精神个性完整地表现在词作中。与虎啸风生、豪气纵横的英雄气质相适应,辛弃疾崇尚、追求雄豪壮大之美,“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临江仙》),即生动形象地表达出他的审美理想。情怀的雄豪激烈,意象的雄奇飞动,境界的雄伟壮阔,语言的雄健刚劲,构成了稼轩词独特的艺术个性和主导风格。
     第二节 辛弃疾对词境的开拓
     英雄形象的自我展示 苦闷忧患与对社会的理性批判 乡村中风景人物的剪影
     唐五代以来,词中先后出现了三种主要类型的抒情主人公,即唐五代时的红粉佳人、北宋时的失意文士和南渡初年的苦闷志士。辛弃疾横刀跃马登上词坛,又拓展出一类虎啸风生、气势豪迈的英雄形象。
     辛弃疾平生以英雄自许,渴望成就英雄的伟业,成为曹操、刘备那样的英雄: “英雄事,曹刘敌。”(《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在唐宋词史上,没有谁像辛弃疾这样钟情、崇拜英雄,抒写出英雄的精神个性。苏东坡也曾向往“雄姿英发”的“周郎”,但他在赤壁缅怀英雄时,想到的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那是文士所常有的伤感;而辛弃疾凭吊赤壁时,是“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 (《霜天晓角·赤壁》),则显露出英雄壮士的本色。同一环境的不同情绪体验,反映出主体不同的气质。
     英雄的历史使命,是为民族的事业而奋斗终生。辛弃疾的使命感异常强烈而执着:“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看依然、舌在齿牙牢,心如铁。”“待十分做了,诗书勋业。”(《满江红》)即使是仁途失意,落魄闲居,也难忘他的历史使命,时刻思念着故国江山;虽华发苍颜,但壮心不已: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作为英雄壮士,辛弃疾的心态,既不同于晏、欧诸人的从容平和,苏轼的超然旷达,秦、周等人的悲戚哀怨,也不同于南渡志士悲愤渐平之后的失望消沉,而常常是豪情激扬:“横空直把,曹吞刘攫”,(《贺新郎·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长期的压抑苦闷,又使他怒气腾涌:“狂歌击碎村醪盏。欲舞还怜襟袖短。”(《玉楼春》) “说剑论诗馀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水调歌头》)“酒兵昨夜压愁城。太狂生。转关情。写尽胸中、磈磊未全平。”(《江神子·和人韵》)激烈难平的幽愤,高度深沉的压抑,飞动跳荡的生命激情,构成了辛弃疾独特的生命情怀。
     辛词有意“要写行藏入笑林”,注重从人物的行为活动中展现抒情人物的心态情感和个性现象。因此其词中的抒情人物的形象不仅丰满鲜活,富有立体感,而且具有变异性、阶段性特征。
 
     少年的辛弃疾,是沙场点兵的将帅,执戈横槊的英雄,气势豪迈,虎啸风生: “少年横槊,气凭陵,酒圣诗豪馀事。”(《念奴妖》)“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进入中年后,经历了人世的危机和宦海浮沉,他已无法点兵沙场,只能在落日楼头,摩挲抚剑,面对友人,弹铗悲歌:“腰间剑,聊弹铗。”(《满江红》)当年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帅变成了“和泪看旌旗” (《定风波》)、“试弹幽愤泪空垂”(《鹧鸪天》)的失路英雄。被迫退隐以后,更变而为手不离杯的醉翁、抱瓮灌园的村叟。到了暮年晚景,辛弃疾已是 “头白齿牙缺”(《水调歌头》)、“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鹧鸪天》)的衰翁。虽然他仍执着于功名事业,但已逐渐失去了往日的狂傲与乐观,而常常陷入失望之中:“功名妙手,壮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 (《蓦山溪》)稼轩词所展示的自我形象,是唐宋词史上独一无二的个性鲜明丰满的英雄形象。
     辛弃疾对词的心灵世界也有深广的拓展。南渡词人的情感世界已由个体的人生苦闷延伸向民族社会的忧患,辛弃疾继承并弘扬了这一创作精神,表现出更深广的社会忧患和个体人生的苦闷。如35岁时写的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罗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故国沦陷、国耻未雪的仇恨和焦虑,故乡难归、流落江南的飘泊感,英雄无用的压抑感和壮怀理想无人理解的孤独感,交织于胸。因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他萌生出退隐之念,但英雄无功的羞愧感和执着的进取心促使他放弃了隐退的念头。欲进不能,欲退不忍,刚强自信的英雄也禁不住愤然泪下。此词充分表现出英雄心灵世界的丰富和曲折性,深度开掘出词体长于表现复杂心态的潜在功能。
     辛弃疾对民族苦难忧患的社会根源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美芹十论》和《九议》就透彻地分析了南宋王朝的社会弊端。在词中,他也往往用英雄特有的理性精神来反思、探寻民族悲剧的根源,因而他的词作比南渡词人有着更为深刻强烈的批判性和战斗性。他谴责朝廷当局的苟且偷生:“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寿》)痛愤英雄豪杰被压抑摧残:“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贺新郎》更直接讽刺宋光宗迫使自己投闲退隐:“君恩重,教且种芙蓉。”(《小重山·与客泛西湖》)在名篇《摸鱼儿》词中对排挤妒忌自己的群奸小人也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和抨击: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有多重的象征意蕴。春天又匆匆归去,词人由惜春、留春转而怨春,表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和对英雄生命徒然流逝的惋惜怨恨。正是基于对时间无法挽留和生命有限的焦虑,故对耽误了自我风云际会、建功立业“佳期”的狐媚邀宠而妒贤害能者,如“玉环飞燕”之流格外痛愤,尖刻地诅咒他们必将化为尘土。辛词系统地批判了当时社会的腐朽黑暗,不仅拓展了词境,也提高和强化了词的现实批判功能,对南宋后期刘克庄、陈人杰等辛派词人以词为抗争社会的武器有着直接的影响。
 
     辛弃疾拓展词境的另一个层面是对农村田园生活和隐逸情趣的表现。农村乡土,自苏轼在词世界里初度开垦过后,久已荒芜。虽然朱敦儒晚年词作中也写过 “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感皇恩》),但那是隐士眼中的生活世界,并非地道的乡野。辛弃疾在江西上饶、铅山的农村先后住过二十多年,他熟悉也热爱这片土地,并对当地的村民和山水景致作了多角度的素描,给词世界增添了极富生活气息的的一道清新自然的乡村风景线,如《清平乐》和《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间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词人用剪影式的手法、平常清新的语言素描也一幅幅平凡而又新鲜的乡村风景画和人物速写图。傲然独立的英雄竟如此亲切地关注那些乡村的父老儿童,体现出辛弃疾平等博大的胸怀和多元的艺术视野。在唐宋词史上,也唯有辛弃疾展现过如此丰富多彩的乡村图景和平凡质朴的乡村人物。
     第三节 辛词的艺术成就
     意象的转换 以文为词和用经用史 多样的风格:刚柔相济和亦庄亦谐
     鲜明独特的意象往往体现出诗人的个性风格,而意象群的流变又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诗歌史的变迁。相对而言,唐五代词的意象主要来源于闺房绣户和青楼酒馆,至柳永、张先、王安石、苏轼而一变,他们开始创造出与文士日常生活、官场生活相关的意象和自然山水意象。至南渡词又一变,此时词中开始出现与民族苦难、社会现实生活相关的意象。稼轩词所创造的战争和军事活动的意象,又使词的意象群出现了一次大的转换。
     本是行伍出身的辛弃疾,有着在战场上横戈杀敌的战斗体验。他既熟悉军事生活,又时刻期待着重上沙场,再建武功。因此,当他“笔作剑锋长”时,刀、枪、剑、戟、弓、箭、戈、甲、铁马、旌旗、将军、奇兵等军事意象就自然而然呈现于笔端,诸如“千骑弓刀”、“倚天万里须长剑”、“嵯峨剑戟”、“却笑将军三羽箭”、“边头猛将干戈”、“红旗铁马响春冰”和“斩将更搴旗”等军事意象频繁出现,构成了词史上罕见的军事景观。而下面这类词作: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水调歌头》上片)
     密集的军事意象群,连续成雄豪壮阔的审美境界,更能体现辛词的个性特色,也反映出两宋词史的又一重大变化,即男子汉气概的激扬,词中女性柔婉美最终让位于血性男子的力度美和崇高美。
     王国维曾说:“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辛弃疾以其特有的眼光观物,任何普通的景物都能幻化、创造成军事意象。在他军人的意念中,静止的青山能变成奔腾飞驰的战马,林间的松树也幻化成等待检阅的勇武士兵:“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沁园春》)抒情意象的军事化,是稼轩词所独具的艺术特色。
     稼轩词不仅转换了意象群,而且更新了表现手法,在苏轼“以诗为词”的基础上,进而“以文为词”,将古文辞赋中常用的章法和议论、对话等手法移植于词。《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即采用辞赋的结构方式,“尽是集许多怨事,全与李太白《拟恨赋》手段相似”(宋陈模《怀古录》卷中),章法独特绝妙。《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模仿汉赋中《解嘲》、《答客难》之宾主问答体,让人与酒杯对话,已是别出心裁;而词中的议论,纵横奔放,又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幽默感,馀味无穷。用《天问》体写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连用七个问句以探询月中奥秘,奇特浪漫,理趣盎然。表现方法的革新,带来了词境的新变。
 
     以文为词,既是方法的革新,也是语言的变革。前人作词,除从现实生活中提炼语言外,主要从前代诗赋中叹取语汇,而稼轩则独创性地用经史子等散文中的语汇入词,不仅赋予古代语言以新的生命活力,而且空前地扩大和丰富了词的语汇。宋末刘辰翁曾高度评价过稼轩词变革语言之功:“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辛稼轩词序》)经史散文中的语言,他信手拈来,皆如己出。如《贺新郎》:
     甚矣吾衰张。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首句和结尾四句,都从经史中化出,而自饶新意。他用散文化的句法,并不违反词的格律规范,仍协律可歌。名作《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的句式,虽多是散文化,音韵节奏却依旧自然流畅,活泼传神。在词史上,辛弃疾创造和使用的语言最为丰富多彩;雅俗并收,古今融合,骈散兼行,随意挥洒,而精当巧妙。正如清人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所说:“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稼轩词真正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语不可用,合乎规范而又极尽自由的艺术境界。
     内容的博大精深,表现方式的千变万化,语言的不主故常,构成了稼轩词多样化的艺术风格。雄深雅健,悲壮沉郁,俊爽流利,飘逸闲适,秾纤婉丽,都兼收并蓄,其中最能体现他个性风格的则是刚柔相济和亦庄亦谐两种词风。写豪气,而以深婉之笔出之;抒柔情,而渗透着英雄的豪气。悲壮中有婉转,豪气中有缠绵,柔情中有刚劲,是稼轩词风的独特外,也是辛派后劲不可企及之外。前引《摸鱼儿》就是摧刚为柔,表面是伤春惜春的柔情,实则深含不屈不挠的刚健豪气,艺术上“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句三字,“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再看晚年所作的《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外。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和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词虽题为“怀古”,但处处针对现实而发。情怀悲愤激烈,却含蓄吐出,极尽沉郁跌宕之致。
     辛词风格的多样化,还表现在嘻笑怒骂,皆成佳篇;亦庄亦谐,俱臻妙境。北宋神宗、哲宗(1068~1100)两朝,曾盛行过滑稽谐谑词,但包括苏轼在内,整个北宋的谐谑词,都是滑稽调笑,少有严肃的深意。稼轩本富有幽默感,遂利用这一度流行的谐谑词并加以改造,来宣泄人生的苦闷和对社会种种丑行的不满,从此谐谑词具有了严肃的主题和深刻的思想内蕴。如《卜算子》(千古李将军)写贤愚的颠倒错位,《千年调》(厄酒向人时)表现官场上圆滑而不失庄重,严峻而不乏幽默,是辛词的又一风格特色。
     在两宋词史上,辛弃疾的作品数量最多,成就、地位也最高。就内容境界、表现方法和语言的丰富性、深刻性、创造性和开拓性而言,辛词都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刘克庄即说辛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辛透轩集序》)。他独创出“稼轩体”,确立了豪放一派,影响十分深远。《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稼轩词提要》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也说:“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与他大致同时的陆游、张孝祥、陈亮、刘过和韩元吉、袁去华、刘仙伦、戴复古等词人,或传其衣钵,或与其词风相近,都属同一词派。
 
第八章 陆游等中兴四大诗人
     陈与义、吕本中去世以后,一批出生于靖康前后的诗人登上诗坛。他们是在烽火连天的时代里成长起来的,山河破碎的动荡时势使他们具有完全不同于苏轼、黄庭坚的创作环境。而且他们自少就感受到诗坛风气的转变,所以比陈、吕等前辈更富有独创精神,最终以全新的艺术风貌取代了江西诗派在诗坛上的主流地位。这些诗人中以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四人最为著名,被称为“中兴四大诗人”。
     第一节 陆游的创作道路和诗歌渊源
     终生不渝的爱国情怀 入蜀前后的变化 对吕本中、曾几诗风的继承 对陶 渊明、李白、杜甫、岑参的推尊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出生的第二年适逢靖康之乱,随其父陆宰离开中原南归。他幼时常看到父辈“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 (《跋傅给事帖》)他因此很早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壮志。陆游29岁参加进士考试,因名列秦桧的孙子之前而受到秦的忌恨,复试时被黜落,直到秦桧死后才得入仕。他在后来的仕途中又两度因力主抗金而被罢职。但陆游的爱国情怀终生不渝,他一生中时刻盼望着有杀敌报国、收复中原的机会,直到临终前仍在绝笔诗《示儿》中谆谆嘱咐儿孙: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在南渡之初,正直的士大夫大多怀有抗金复国的理想。然而随着绍兴和议的签订,南宋小朝廷的投降路线渐占上风,很多士人渐趋消极。南宋最早在诗歌中高扬爱国主题的吕本中、陈与义等人晚年诗作的题材取向又转回到书斋生活和山水景物,便是这种态势在诗坛上的鲜明反映。陆游则与众不同,即使是在收复中原已毫无希望时,他仍然坚持夙志,大声疾呼抗敌复国,真不愧是南宋爱国诗人最杰出的代表。
     陆游的生活经历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45岁以前,他任镇江通判等职,后因赞助张浚北伐而罢职家居;二、自46岁入蜀从军至65岁被劾罢官;三、66岁以后在山阴农村闲居20年。陆游的诗歌创作过程也可分成与之相应的三个阶段,其中第二个阶段是陆诗臻于成熟的关键时期。陆游晚年回忆说他在“四十从戎驻南郑”时创作上发生了“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指诗歌题材的转变,因为陆游早期的诗歌内容已相当充实,而且忧国念时的主调已经确立,三十七八岁时就已写下《闻武均州报已复西州》、《送七兄赴扬州帅幕》等名篇。陆游所说的“诗家三昧”,是指他在地处抗金前线的南郑受到紧张、豪宕的军营生活的激发,而领悟到应该改变早年专以“藻绘”为工的诗风,而追求宏肆奔放的风格。由于只有这种风格才与陆游建立奇功的宏伟抱负、爱国忧时的炽烈感情、不拘小节的狂放性格最相适应,也只有这种风格才最符合陆诗所以反映的时代的脉搏,所以陆游一旦找到这种适合于自己的风格之后,他的创作就产生了质的飞跃。正如清人赵翼所说:“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瓯北诗话》卷六)最能体现陆诗雄放风格的七古名篇如《金错刀行》、《胡无人》、《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关山月》、《秋兴》(成都城中秋夜长)等都作于入蜀从军以后的十年间,说明陆游诗的主导风格正是在巴山蜀水之间奠定的。正由于这个原因,陆游把自己的诗集题作《剑南诗稿》。
     陆游与江西诗派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他师事曾几,又私淑吕本中,对曾、吕二人服膺终生。陆游接受曾、吕的影响首先在于爱国的情操,他少时与曾几 “略无三日不进见,见必闻忧国之言。”(《跋曾文清公奏议稿》)而吕本中在表现爱国主义主题方面堪称是陆游的先驱。陆游在艺术上也受到曾、吕较深的影响,对“活法”说深信不疑,直到70岁时还对曾几授予他的“文章切勿参死句” (《赠应秀才》)一语津津乐道。然而陆游虽然从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中获得了增进艺术修养以自成一家的启示,早年作诗时也曾仿效过黄庭坚、吕本中等江西诗人的风格,可是他的艺术个性和才力却不是江西诗派所能牢笼的。所以他很快就超越了曾几、吕本中等师辈的成就,并以明朗瑰丽的语言、奔放磊落的情调而与江西诗风分道扬镳。
 
     除了借鉴江西诗派以外,陆游还广泛地学习前代的优秀诗人。在陆游所崇拜的古代诗人中,屈原、杜甫以其爱国忧世之心成为陆游的异代知音。陆游54岁出蜀东归途中曾写下《楚城》和《龙兴寺吊少陵先生寓居》二诗: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礻司。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尘到两京。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
     国家多难,报国无路,共同的遭遇使陆游与屈、杜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然而时刻希望杀敌复国的陆游所面对的现实却是南宋小朝廷偏安于半壁江山的定局,理想与现实的巨大矛盾使陆游格外苦闷,他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得到安慰和解脱。于是本质上属于写实性质的陆诗却时常需要借助浪漫幻想的表现方式,而李白那种独往独来、鄙视流俗的人生态度和想落天外、变化莫测的艺术构思也就成为陆游倾心学习的对象。
     此外,岑参和陶渊明也受到陆游的重视。在陆游心目中,岑参是仅次于李、杜的唐代大诗人。这显然是由于岑诗多写边塞奇丽风光和军营的豪壮生活,正与陆游所向往的从军生活情趣相投的缘故。当陆游退居山阴农村后,陶渊明恬淡的生活态度和陶诗平淡自然的风格又成为他仿效的典范。转益多师的态度使陆游从前代诗歌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也使陆诗的题材和风格形成了多样化的格局。
     第二节 陆游诗歌的特点与成就
     抗敌复国主题 隐逸情趣 爱情诗 平易晓畅中的恢宏雄放之气 七言诗的 高度成就
     陆游一生勤奋创作,流传至今的诗就有九千四百多首。诗歌的内容也极为丰富,几乎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爱国主题的日常生活和情景的吟咏,正如《唐宋诗醇》卷四二所说:“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宕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本,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
     民族矛盾始终是南宋社会最受人关注的问题。宋帝国的半壁河山已经沦于异族的统治之下,而且金兵继续南侵的威胁也始终存在。是发奋图强待机北伐以恢复中原,还是屈膝投降以苟安于东南一隅?这直接关系到宋帝国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全民族的命运和尊严。陆游作为时代的歌手,理所当然要把抗敌复国作为最重要的主题。他写出了沦陷区人民对故国之师的期待:“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也写出了南宋军民不甘屈服的气概:“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既然南北两地的人民都盼望着收复中原,又是什么原因使这种期望长久不能实现?陆游愤怒地指出,原因就是统治者但谋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追感往事》之五)陆游的深哀巨痛集中体现在《关山月》中: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诗中假托一位老战士之口,痛责统治者一纸和议抛弃半壁江山、苟且偷生贪图享乐的无耻行径,倾诉了爱国将士和沦陷区人民的满腔悲愤。这正是南宋中叶沉闷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当然,陆诗中更多的是自抒报国壮志的忧国深思的作品,如《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狐冢獾蹊满路衢,行人犹作御园呼。连昌尚有花临砌,肠断宜春寸草无!(《宜春苑》)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州桥》)
     玉节经行虏障深,马头酾酒奠疏林。兹行璧重身如叶,天日应临慕蔺心。(《蔺相如墓》)
     南宋诗人描写中原的诗大多是出于想象,而范成大却亲临其境,所以感触格外深刻,描写格外真切,在当时的爱国主题诗歌中独树一帜。
     范成大退隐石湖的十年中,写了许多田园诗,其中以《四时田园杂兴》最为著名。这组诗共60首七言绝句,每12首为一组,分咏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的田园生活。在古代诗歌史上,田园诗事实上大多是士大夫自抒隐逸情抒情诗,如王维、孟浩然诗中的田园风光都是作为诗人静谧心境的外化而出现的。除了少数陶诗以外,古代田园诗中对田园生活最重要的内容--农事反而是忽略不顾的,偶尔出现的樵夫、农人也往往被赋予隐士的性格。至于农村生活的主人公农民的劳作生活及其种种疾苦,唐代诗人如元稹、张籍等往往把此类内容写进《农家词》、《田家词》一类乐府诗中。这些诗中没有田园风光的描写,在习惯上也不被看作田园诗。范成大创造性地把上述两个传统合为一体,全面、真切地描写了农村生活的各种细节。例如《四时田园杂兴》的第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诸首:
     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习茶。
     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桑麻菽麦之景,耕耘纺织之事,生计艰难的酸辛,丰年收获的欢乐,这一切才是田园生活的真实内容,诗歌的主人公也已由隐士转变为农人。范成大成功地实现了对传统题材的改造,使田园诗成为名副其实的反映农村生活之诗。
     范成大诗的语言自然清新,风格温润委婉,只有少数作品风格峭拔。范成大诗的艺术成就很高,然而其诗风的个性不够鲜明。
     尤袤(1127~1194)在当时也是著名的诗人,但他未能自成一家,作品大多已经散佚。从残存的五十多首诗来看,其诗风细润圆转,比较接近于范成大。
 
第七章 南渡前后词风的演变
     继元佑词人而登上词坛的,是以李清照、朱敦儒、张元干和叶梦得、李纲陈与义等为代表的南渡词人。这批词人主要生活在12世纪上半叶徽宗、钦宗和高宗三朝社会由和平转向战乱的时代。由于时代的剧变,他们的生活和创作环境明显分为两个阶段。他们的前半生,是在徽宗朝畸形的和平环境中度过,生活比较安定舒适,大多数词人是在绮罗丛中吟风弄月,创作上虽已初露锋芒,但被当时还健在的前辈词人周邦彦、贺铸等的光芒所遮掩,尚未取得突破性的进展。靖康之难后,金人的铁蹄改变了他们后半生的生活和创作倾向。民族的屈辱、山河的残破和民众的苦难,促使他们自觉接受苏轼的词风,为救亡图存而呐喊呼号,并日益贴近社会现实生活,去表现战乱时代民族、社会的苦难忧患和个体理想失落的压抑苦闷。南渡词进一步扩展了词体抒情言志的功能,加强了词的时代感和现实感。
     第一节 李清照
     “别是一家”的词论与“别是一家”的词境 生不幸死亦不幸的朱淑真
     南渡词坛虽然未出现堪与苏轼、周邦彦并驾齐驱的大词人,但巾帼词人李清照的横空出世,却使南渡词坛放出奇异的光彩。
     首先,李清照在理论上确立了词体的独特地位,提出了词“别是一家”之说。
     在李清照之前,李之仪曾从创作论的角度,提出过词“自有一种风格”的看法(《跋吴思道小词》)。李清照进而从本体论的角度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理论。所谓“别是一家”,意指词是与诗不同的一种独立的抒情文体,词对音乐性和节奏感有更独特的要求,它不仅像诗那样要分平仄,而且还要“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以便“协律”“可歌”。否则,词就成了 “句读不葺之诗”,而失却了词作自身的文体特性。词作只有保持自身独立的文体特性,才能不被诗所替代,在文学之林中占有独立的地位。如果说苏轼是从诗词同源的渊源论角度提高词体的地位,那么,李清照则是从词的本体论出发进一步确立了词体独立的文学地位。
     其次,在创作上,李清照生动地展现了她的生命历程和情感历程。
     李清照(1084~1155?),自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今属山东)人。她的一生,既享受过幸福,也饱经苦难。18岁与情投意合的赵明诚结婚,夫妇俩诗词酬唱,共同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生活颇舒心适意。闺房绣户是她的生活世界,而美满的婚姻爱情便成为她主要的人生理想。随着赵明诚的出仕,夫妻暂离,生活出现了暂时的缺憾。李清照甜蜜宁静的心弦于是弹奏出一首首略带苦涩和忧怨的望夫词: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剪梅》)
     这些轻盈精妙的相思曲,铭刻着女词人的情感历程。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爱情既有婚姻来维系,更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虽然分离,却互相惦念,一种离愁,由两人分担,“离怀别苦”也减轻了许多,更何况时时尚有传情锦书的慰藉。苦涩的离愁中含有夫妻双方心心相印和彼此眷恋的幸福感,是李清照爱情词的一大特点。
     作为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并没有把自己完全封闭在闺房之内,而是常常走向大自然,去感受大自然的和谐美丽,以拓展胸襟,陶冶情操。如果把她前期词作中所表现的情感世界分为两半,可以说一半是对丈夫的钟情,另一半则是以对自然景物的热爱,以及对禽鸟花草的眷顾: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连用五个“独”字,表现出作者孤独感的沉重。朱淑真词的愁恨表层上似乎与五代北宋词中的闺怨没有多大区别,但深层里却是她自我独特的生命体验,是一位孤立无援地与不幸婚姻抗争的才女心灵深处的呐喊和呻吟。她对命运进行过勇敢的抗争和挑战。《清平乐·游湖》所写的“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就是她所采取的实际行动。为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大胆追求自主自由的爱情,不为封建礼教所容,抑郁抱恨而死后, “不能葬骨于地下”,诗词遗稿父母付之一炬。事迹声名,湮没不彰。可谓生不幸,死亦不幸!
     第二节 朱敦儒
     青年的放浪形骸 中年的飘泊忧愤 晚年的逍遥自在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洛阳(今属河南)人。南渡以前,他就获得“词俊”之名,与“诗俊”陈与义等并称为“洛中八俊” (楼钥《跋朱岩壑鹤赋及送闾丘使君诗》)。他的词,继承和发展了苏轼抒情自我化的词风,具有鲜明的自传性特点。
     朱敦儒的青少年时代,是在西京洛阳畸形繁华的环境中度过,自称是“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临江仙》)。他那疏狂放浪的行为和寻欢作乐的心理中,也包含着蔑视功名权贵、追求自由独立的人格精神。故当朝廷征召他进京为官时,他毅然拒绝,申称 “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宋史》本传,并写下著名的《鹧鸪天·西都作》以表心迹: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这仿佛是他的人生宣言,充分表现出他笑傲王侯、狂放不羁的个性。靖康之难的战火把朱敦儒抛入了飘泊的难民潮中。建炎元年(1127)年底,洛阳被金兵占领前后,朱敦儒仓皇逃往东南避难,于建炎四年(1130)辗转至岭南一带。其词清晰地记录了他南奔的行程和感受,词风由飘逸潇洒变得凄苦忧愤。其间表现得最为突出的是飘泊流离的伤悲,从一个侧面表现出战乱时代民族的悲剧和社会的苦难。如《卜算子》: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词中南飞孤雁的意象是时代苦难象征。词人唱出了战乱时代飘泊逃难者的心声:举目无亲的孤独、终日奔逃的饥渴疲倦、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的焦虑恐惧和无处归宿的茫然悲哀。对国家破亡,中原沦陷,他更忧伤痛愤: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相见欢》)
     曾是“玉楼金阙慵归去”的朱敦儒,于今也为中原的丧乱而悲哀。这表明词人闲旷自适的人生态度在民族受到压迫蹂躏时已开始转变,并激发出救亡图存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
     因此,当绍兴三年(1133)朝廷再度征召时,朱敦儒便从岭南赴临安任职。但由于宋高宗和秦桧等权奸一味屈膝求和,不思抗战,使得朱敦儒“有奇才,无用处”(《苏幕遮》);“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苏武慢》)的理想也化为泡影。他不禁悲愤怒号:“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水龙吟》)
     在仕途沉浮了十多年,朱敦儒对功名事业已灰心失望,因不附秦桧议和而被罢官之后,干脆任性逍遥:“寻云弄水,是事休问。”(《桂枝香》)从此,他变成了“闭着门儿,不管人间事”的“瘦仙人”(《苏幕遮》。其中《好事近· 渔父词》十首和《朝中措》(先生筇杖是生涯)最能体现他晚年的人生态度。
 
     李纲(1083~1140)是南宋的首任宰相。他以救国救民为己任,《苏武令》就抒发了他抗敌救国的执着信念:
     塞上风高,渔阳秋早。惆怅翠华音杳。驿使空驰,征鸿归尽,不寄双龙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恩,归黄阁、未成图报。 谁信我、致主丹衷,伤时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
     虽然已被罢职,不得重用,但并未丧失抗敌的信心,仍期待着入相出将,决心率军夺回被俘的徽、钦二帝,以雪国耻。
     李纲七首奇特的咏史词,借历史上敢于平定外忧内患的英明君主来激励宋高宗振作精神以抗击金人,表现出政治家的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赋予了咏史词以强烈的时代精神和战斗性,词的言志功能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体现。如《喜适莺·真宗幸澶渊》:
     边城寒早。恣骄虏、远牧甘泉丰草。铁马嘶风,毡裘凌雪,坐使一方云扰。庙堂折冲无策,欲幸坤维江表。叱群议,赖寇公力挽,亲行天讨。
     缥缈。銮辂动。霓旌龙旆,遥指澶渊道。日照金戈,云随黄繖,径渡大河清晓。六军万姓呼舞,箭发狄酋难保。虏情詟,誓书来,从此年年修好。
     此词用宋真宗听取寇准之策放弃逃跑避敌之计而亲征契丹最后使敌人退师、订立“澶渊之盟”的史实,对谏高宗不要逃跑避敌,现实的针对性强,词的境界也雄奇壮阔。叙事性和议论性有机结合,直接开启了辛弃疾“以文为词”的先河。
     赵鼎(1085~1147)、李光(1078~1159)和胡铨(1102~1180)都是力主抗战反对求和的名臣,也是公开向秦桧挑战并同被贬到海南而相互支持的战友。他们的词作虽不多,但各自不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他们坚强刚毅的生命意志一不屈不饶的斗争精神。赵鼎的《满江红》(惨结秋阴)和《花心动》(江月初升)、李光的《水调歌头》(兵气暗吴楚)、胡铨的《好事近》(富贵本无心)等词,“皆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儒夫有立志”(陈廷卓《白雨斋词话》卷八)。
     当李纲等文臣在朝廷为民请命呐喊之时,岳飞(1103~1141)等武将则在战场上拼搏厮杀,戎马倥偬中横槊赋词,用热血和生命谱写出气壮山河的英雄战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满江红》)
     由民族的深仇大恨转化而来的勇猛无畏的战斗豪情、洗雪国耻的迫切愿望和必胜信念,配合着铿锵有力的语言,激昂雄壮的旋律,凝结成词史上辉煌的乐章。
 
第六章 周邦彦和北宋中后期词坛
     11世纪下半叶,柳永等词人先后离开词坛后,继之而起的是以苏轼、黄庭坚、晏几道、秦观、贺铸、晁补之、周邦彦等为代表的元佑词人。他们活动和创作的年代,主要是在神宗、哲宗和徽宗(1069~1125)三朝。
     此期词坛,有两大创作群体。一是以苏轼为领袖,以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李之仪、赵令畤、陈师道、毛滂等为羽翼的苏门词人群;此外晏几道和贺铸,虽然不属苏门,但与苏门词人过从甚密。二是以周邦彦为主帅,曾在大晟乐府供职的曹组、万俟咏、田为、徐伸、江汉等大晟词人群。虽然社交上分为两大群体,但词风却是“各尽其力,自成一家”(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苏轼在柳永、王安石之后进一步大力拓展词境而开宗立派,黄、晁二人师法其词而自成面目;秦观学柳永而又自辟新境;贺铸从唐诗中吸取养料,豪侠之气与绮丽柔情融为一体;周邦彦在音律、句法和章法上建立起严整的艺术规范,而另开一派。这是两宋词史上多种风格情调并存的繁荣期,也是名家辈出的创造期。
     其中创造力最强盛、影响力最深远的是苏轼和周邦彦。他们各自开辟出不同的创作方向:苏轼注重抒情言志的自由,遵守词的音律规范而不为音律所拘,词的可读性胜于可歌性;周邦彦则注重词的协律可歌,情感的抒发有所节制而力避豪迈,对词艺的追求重于对词境的开拓。其后的南宋词,就是沿着这两种方向分别发展。
     第一节 黄庭坚和晁补之
     黄庭坚词雅并存与兼学苏柳 晁补之的词论及其吟咏情性的隐逸主题
     黄庭坚诗强调“以俗为雅”,论词也是雅俗并重。一方面,承认词是“艳歌小词”,而称赞晏几道词是“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小山词序》);另一方面,认为词与诗一样是表达“意中事”的言志之体,而赞美张志和的《渔父词》是“雅有远韵”,苏轼《卜算子》词“语意高妙”,“无一点尘俗气”。因而他写词也是雅俗并存。
     王灼曾说:“晁无咎、黄鲁直皆东坡,韵制得七八。”(《碧鸡漫志》卷二)黄庭坚的雅词,即是学苏所得。从词史流变的角度的看,黄庭坚主要是沿着苏轼开拓的方向,朝两个方面发展:一是抒情的自我化,即表现自我刚直倔强的个性和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他晚年两次被流放到边远之地,但始终保持着顽强乐观的人生信念。《定风波》(万里黔中一线天)即表现出他虽遭贬谪却傲岸不屈,仍然潇洒俊逸的气度。在戎州(今四川宜宾)贬所写的名篇《念奴娇》(断虹霁雨),意境高远,洋溢着乐观豪迈的精神。二是使词的题材进一步贴近自我的日常生活。这不仅表现在他的词作大多数有题序,用以表明词作所写的具体时、地和日常情事,而且体现在词作的内容中。词中写了他的闲适与孤独;“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醉蓬莱》);写了手足之情:“当年夜雨,头白相依无去住”,“阿连高秀,千万里来忠孝有”(《减字木兰花》);写了夫妻相濡以沫的情态:“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满庭芳》),“一叶扁舟卷画帘。老妻学饮伴清谈”(《浣溪沙》)。他在黔州、戎州、宜州贬所的“意中事”,写得更多更具体,完全可以依据词中所写的时、地和情事予以编年。这与从前的词作没有具体背景的写法完全不同,从而继苏轼之后,给后来的南渡词人进一步将词贴近社会现实生活,提供了可仿效的创作范式。
     黄庭坚今存192首词中,有三十多首艳词和俗词。论其源流,明显是从柳永词而来。如“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你去即无妨我共谁”(《沁园春》)。“有分看伊,无分共伊宿。一贯一文跷十贯,千不足,万不足” (《江城子》)。有些艳词比柳词还露骨,语言比柳词更俚俗,有的方言甚至连字书上也找不到。当时法秀道人曾当面指责黄庭坚写艳词是“以笔墨对淫”,黄则不以为然,说这不过是“使酒玩世”(《小山词序》)。黄庭坚的这些侧艳俚俗之词,是玩世不恭、嘲弄世俗的创作心理使然,没有多高的审美价值,内容也不大健康。
 
     对爱情的生死不渝的追求,几乎是晏几道人生主要的精神寄托。他虽为宰相晏殊之子,然而家道中落,一生只做过监颍昌许田镇的小官,不免穷困落魄。他又生性孤傲,既不肯依附权贵,连苏轼想见他一面也辞而不见,又拙于谋生。现实社会既冷漠无情,只好寻找心灵的自我安慰和寄托。他曾自道其创作心理,说是自己小心翼翼,委屈求全,有时还不免获罪于人。如果直接宣泄内心的苦闷不平,“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黄庭坚《小山词序》)。于是以词“叙其所怀”, “期以自如”(《小山词自序》)。他一方面借着对爱情的追求来建立一个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审美的情感世界,以消解现实人生中无法摆脱的孤独苦闷;另一方面,把自己辛酸不平的身世之感曲折地寄托在男女间的悲欢离合和女性的失意苦闷之中,既能一吐为快,又能不获罪于人。如《采桑子》里的“倦客”和《浣溪沙》中“不将心嫁冶游郎”的孤傲而又凄凉的歌女,未尝不是词人的自我写照。至于“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临江仙》),更是深谙世态冷暖后的直抒其情。
     由于与热恋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生离死别,相见无缘,晏几道常常建构梦境以重温往日爱情的甜蜜。他在《小山词自序》中说:“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这无实也。” 他的260首词作,有52首59句写到“梦”。他或在梦中追寻:“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或在梦中相逢:“梦里时时得见伊。” (《采桑子》)或与对方同梦:“几回梦魂与君同。”(《鹧鸪天》)他的梦,有“春梦”、“秋梦”、“归梦”、“前日梦”、“今宵梦”等等。缤纷多姿的如梦如幻的艺术境界,是小山词的显著特点。
     语淡情深,则是小山词的风格特色。他善于用平淡的语言、常见的景物,表现不同寻常的深情。如《少年游》: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云、水本是两种极平常的物象,词人却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取喻,新奇生动地表达出明知对方情浅意薄而自己仍然执着苦恋的深情。这正印证了黄庭坚所说的 “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的“痴”。
     淡语能表深情,常常是得力于“字外盘旋,句中含吐”(先著《词洁》)的透过一层的句法。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语短情长,情意层层深入。
     北宋后期,除柳永和苏轼词之外,《花间集》也是词人追步的一种艺术典范,李之仪及其友人吴思道等作词即是以《花间集》为准则。晏几道更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卷二一)。他的词艳而不俗,浅处皆深,从语言的精度和情感的深度这两个层面上把《花间集》以来的艳词小令艺术推展到了极致。他在宗柳学苏之外,独树一帜,给北宋后期词坛增添了异样的风彩。清人冯煦说小山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蒿庵论词》)。这种独特的艺术魄力,也赢得了当时众多词人的喜爱,以致群起和作,成为两宋词史一段罕见的景观。
     第三节 秦观
     伤心人的伤心词 情韵兼胜 采小令之法入慢词 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秦观(1049~1100)和晏几道一样,都是“古之伤心人”(冯煦《蒿庵论词》),词中浸透着伤心的泪水,充满着揪心的愁恨:“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这些江海般深重的愁恨,都是词人历尽人生坎坷后从心底流出,即冯煦所说的“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蒿庵论词》)。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馀。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红妆”的哀怨,无疑是词人自我遭贬后孤独悲伤的投影。词情的悲苦与稍后所作的同调词“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正相一致。而《减字木兰花》的“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困倚危楼,过尽飞红字字愁”;《千秋岁》的“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等,也同样寄寓着自我被流放的凄凉苦恨。秦观有时也直接表达心中的孤独苦闷,如名作《踏莎行》(雾失楼台)和《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等,在抒情方式上则更接近苏轼。不过秦观词气格纤弱,缺乏苏词那种超然自适的气度。
     秦观在词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其词卓然一家,和婉醇正,典型地体现出婉约词的艺术特征。就婉约词的发展而言,秦观对另外两位婉约词的代表作家周邦彦和李清照都有直接影响。陈廷焯即说“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 (《白雨斋词话》卷一);“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淮海、大晟来”(同前卷二)。秦词语言清丽淡雅。周邦彦得其丽,而发展为精雕细琢的典雅富丽;李清照则得其清,而朝更加本色自然的方向发展。
     第四节 贺铸
     奇特的个性 英雄豪气与儿女柔情 深婉密丽的语言风格与独特的地位
     贺铸(1052~1125)是一位个性和词风都非常奇特的词人,截然对立的两面在他身上和词中都能得到和谐的统一。他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其词却“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为人豪爽精悍,如武侠剑客,“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却又博闻强记,于书无所不读,家藏书万卷,而且手自校雠,“反如寒苦一书生” (程俱《贺方回诗集序》)。
     贺铸作词,像苏轼一样,也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张耒《东山词序》),抒发自我的人格精神。而贺铸作为一生不得志的豪侠,他的词具有独特的情感内涵:在宋代词史上他第一次表现出英雄豪侠的精神个性和悲壮情怀;这类词作的情感形态不同于秦观等词人感伤性的柔情软调,而是激情的爆发,怒火的燃烧,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和崇高感。如《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亻怱,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婴,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少年时就怀有戊边卫国、建立军功以“金印锦衣耀闾里”(《子规行》)的雄心壮志,可人到中年,仍沉沦下僚而无所建树。英雄豪侠不为世用,边塞面临异族入侵的威胁而无路请缨。词中包含的不仅是人生失意的悲愤,而且含有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忧虑,开创了南宋词人面向社会现实、表现民族忧患的先河。而词的上片所展示的少年豪侠的雄姿气概,下片悲壮激越的情怀,继苏轼《江城子 ·密州出猎》之后进一步改变了词的软媚情调,拓展了词的壮美意境。而其《行路难》(缚虎手)表现豪侠的困厄和纵酒狂歌的神态,又具有李白诗歌的风神,也是北宋词中罕见的别调。
     北宋词人大多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唯有贺铸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柔情并存。正如雄武盖世的项羽曾“别美人而涕泣,情发于言,流为歌词,含思凄婉”(张耒《东山词序》一样,贺铸真挚凄婉的浓情也常倾泄于词。其中感人至深的是与苏轼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前后辉映的《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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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7 19:05:41  更:2021-09-12 05: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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