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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大唐诗人事》长篇连载[第2页]

作者:万里风云来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李白病好了后，与丹砂一商量，变卖了一些衣裳，又由水路逆江而上，似乎有想回到四川的意思。
    可是到了江汉一带后，李白结交了一个姓孟的朋友，这个朋友在安陆当县尉，孟少府（县尉雅称少府）对李白很友善，友善的原因估计是他的家族中也有个放荡不羁的大诗人。
    孟少府很热情地邀李白到安陆作客，并将自己的族叔孟浩然请来与李白相见。
    大诗人见大诗人，那是行家碰里手呀，三言两语便知道彼此斤两。李白对孟浩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孟浩然对这个比他小一轮的后生更是惊为天人。
    一番交谈之后，得知李白目前处境，孟浩然与孟少府唏嘘之余，决定帮助李白纾困。
    怎么纾困呢？孟少府有个好主意：让李白入赘安陆许府！
    安陆许府即高宗时宰相许圉师家，许家有个孙女许氏，容貌出众，知书达理，二十多岁尚未婚配。未婚配的原因当然不是嫁不出去，而是许家小姐眼光太高，非看得上眼的俊才不嫁。
    孟少府征询李白意见，李白一听当即乐开了花，能入赘许府，那可是一举多得的事，反正他本就羞于回川，有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孟少府与孟浩然带着李白的几首诗稿赴许府保媒。许氏小姐看到李白的诗，长吁一口气，心想我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就这样，李白成功入赘许府，这一年他二十七岁。
    入赘许府，李白又有钱了，但老宰相已故，许氏家族已经是昨日黄花，已经没有能量举荐他入朝为官。
    可李白是干大事的人呀，寻仙不成，至少也得匡扶社稷吧？
    李白明白以他现在的名气，还是不足以让朝廷来请，怎么办？正常的科举考试是一条路，但这个眼高于顶的人怎么会走这条路呢？再说，当初广汉太守邀他参加府道考试，他直接拒绝了，现在要考进士还必须先过道府考试才有资格。这条路显然不符合他的预期，所以他不屑。
    那剩下的一条路唯有干谒了。
    经过在扬州的一番折腾，李白也明白了一些人情事故，要干谒就要放低身段去求人。
    于是乎，李白在安陆一会请裴长史，一会请李长史。长史是什么官呢？是州府刺史的佐官，正六品，不承担具体事务，属于一种养老性质的官。
    请裴长史请了八九次，银子没少花，可是等他提出举荐请求时，此人一脸冷笑，不理不采。为什么？光请吃不严孝敬，谁给你办事？关键的是，李白老兄写求荐信还捎带上“何王公大臣之门不可以弹剑乎？”这样的话。
    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低头装孙子却又露出老子相，别说是古代，就是放在现在，估计也没人搭理。
    李白想不通，可怜的是，找裴长史不行，他又盯上了李长史。许氏夫人通过关系请出一位过期的领导马都督，由马都督出面联系李长史。
    但是我们的大诗人却偏偏在这时候喝醉酒后骑马冲撞了李长史的大驾，这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啊，许家人担惊受怕，让李白赶紧写了封悔过书，恳请马都督转呈李长史。这封悔过书就是《上李长史书》，其中说：“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若浮云而无依。”等等，一幅惶恐不安、痛哭流涕的样子！
    这封悔过书让李白免受了责罚，却成了安陆官场的笑话，有人拿到酒桌上朗读，佐酒取乐。
    宋朝有个文学家洪迈曾对李白这段经历感叹道：“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
    李白虽然也感到憋屈，但干谒这件事还得做啊，他认定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
    安陆官场走不通，他又跑到离安陆不远的荆州，拜谒韩荆州。这个韩荆州就是前文写到的那个准备推荐孟浩然却被孟浩然放了鸽子的韩朝宗。韩朝宗推荐人挺靠谱的，据说经他推荐提拔的人，无不官运亨通。
    他写封《与韩荆州书》，书中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信荆州”，竭尽全力地猛夸韩荆州，奉承得让人肉麻。但真的与韩荆州见面时，李白是“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
    初看这两句诗，似乎觉得李白还挺懂礼貌的啊，躬身长揖——够放低身段的了。可细一看，你去见大领导还戴着个高帽子佩了柄雄剑是什么意思啊？
    “装孙子却露老子相”就是这样子，不是这样子也就不是李白了！
    不言而喻，李白干谒韩荆州毫无结果。韩荆州愿意推荐孟浩然但不一定愿意推荐这么个愣青。
    一无结果的李白，自然是很郁闷，回到安陆后，整天喝酒，还写诗吹嘘：“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李白折腾一通，有点心灰意冷，却又想起隐居博名这茬子事，于是又举家迁往安陆的寿山隐居。这时候，许氏夫人已经替他生了个女儿，他取名平阳，不久之后，又替他生了个儿子，他取名伯禽。
    李白在许家的这番折腾，也让当初保媒的孟少府心生不满，并写信责怪他。李白于是写了篇《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答复孟少府。在这篇文中他系统阐述了自己的大鹏之志，让孟少府闭嘴。
    可怜的许氏一句怨言也没有，因为她真心相信李白，相信他能给许家带来荣耀。
    李白“酒隐安陆，蹉跎十年”，除了练出一身好酒量，挖出吴指南尸首重新安葬外，一事无成。不过在入赘许府第二年，送孟浩然去扬州时，又写了首千古绝唱《送孟浩然之广陵》。其它的诸如《上李长史书》及《与韩荆州书》等文，实在是不忍卒读，甚至让后人产生李白人格卑微之怀疑。但写清这些前因后果后，我相信读者还是可以释然的。
    折腾了几年后，李白又幡然醒悟，在安陆这么个小地方隐居，隐给谁看呢？恐怕隐居到死，朝庭也不知道他李白这号人吧？要隐就隐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去，这样皇帝来请也方便些！
    这个念头一上来，李白立马按捺不住兴奋，二话不说，卷起铺盖朝长安进发！
    终于翻页了
    第二十六章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李白（三）
    “隐士不到终南山，隐上千年无人管”这是唐朝当时的一句顺口溜。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是秦岭诸峰之一，又名太乙山。自从卢藏用走了“终南捷径”之后，这里霎时间成了隐士的乐土。（没想到一千五百多年后的今天，终南山隐居又蔚然成风）山中离宫别馆随处可见，人影绰绰，热闹非凡。隐士多了，之间就会经常发生矛盾，吵嘴打架，甚至相互残杀的事件都时有发生，所以在终南山占地盘隐居，绝非易事。
    然而，李白于开元十八年（730年）来到终南山，就迅速站稳了脚跟。因为他的剑术了得，双眼还冒光，连豺狼虎豹都退避三舍，那些文绉绉的隐士又岂敢惹他？他学阮籍长啸山林，舞剑挥毫，还将自己的大作晾在路旁展示。李白的书法尤其是草书也堪称一绝，他的《上阳台帖》如今依然完好保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
    还别说，李白这一闹腾真闹腾出了名堂，一位崔姓京官主动与他结交，并将他引荐给当朝宰相张说。燕许大手笔之一的许国公张说，前文已经叙述过，他是当时的文宗，曾提携过张九龄、贺知章等诗人。可惜的是，李白上门时张宰相己病重，并于这年底病故。
    老爷子去了，但儿子还在。张说的儿子张垍官居三品，并且是驸马爷，而且也喜欢写诗。李白找张驸马，张驸马却推荐李白去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找玉真公主，并说玉真公主读过他的诗。言下之意，玉真公主很注意李白。
    李白一听，一蹦三尺高，不顾连日秋雨，直奔终南山。
    可找到了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一看，有点傻眼。因为这座别馆一片荒芜，就像一座废园，显然很久没人居住。李白犯嘀咕，去信问张驸马，张驸马捎信让他耐心等下去。
    于是在凄雨寒风中，李白痴痴地等，一位看园子的老农陪着他，每天粗茶淡饭守着枯藤老树，一连守了一个多月。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心中充满了幻想，诗意更是喷薄而出，一连写了《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乌夜啼》及《酬崔五郎中》等诗。
    尤其是《乌夜啼》这首乐府诗，将他苦等玉真公主的情绪渲染得缠绵悱恻：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据说这首诗不仅让贺知章拍案叫好，也深深感动了玉真公主。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玉真公主其实是在华山修道，对李白苦等一无所知，更遑论读到这首诗了。
    李白信息闭塞，并不知道玉真公主一直在华山，否则以他的尿性，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直奔华山。他知道这一消息时，已经在老树枯藤下苦守了一年。
    年轻的李白就这么痴傻，但是傻人自有傻人福，如果不是他如此地傻等，也就不会有玉真公主后来的倾心相助。
    写到这里，再联想起王维，我们对这两位大诗人互不来往的原因心里终于有点数了。
    再没心没肺，得知这一消息后，李白心里肯定受到严重打击，如此被奚落，这是人干的事吗？
    精神遭受打击的李白彻底沉沦，跑到长安城内与市井流氓混在一起，斗鸡走马，醉生梦死。没有了钱就让丹砂回安陆去取，那边的许夫人卖房卖田，供他在这边胡闹。
    胡闹的结果是，他与城内的纨绔子弟起了争执，还差点被群殴至死。幸好有个陆姓名门公子救了他。多年以后，李白在洞庭湖遇到这位陆公子，写了首《叙旧赠江阳宰陆调》的诗，在诗中他还回顾了这段黑历史：“……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此耻竟半未刷，且食绥山桃。”
    被撵出长安城的李白，凄凄惶惶地经开封到宋城（今河南商丘），然后又跑到道门朋友元丹丘隐居地嵩山散心。此时的李白由于过于失落，遂产生了隐居修道的念头。
    在嵩山盘桓数月，李白下山跑到洛阳，与元演、崔成甫结识。这时候的李白吃一堑长一智，结交的朋友都很靠谱。这些朋友估计都知道李白才华的斤两，所以成了李白诗歌的第一拨传播者。尤其是元丹丘，利用与玉真公主同门师兄妹的关系，将李白在玉真公主别馆所写的诗送达玉真公主手中，这才让玉真公主真正关切起李白。
    从洛阳回到安陆，李白真的辟了一亩三分地，过起了耕读生活，学起了陶渊明。
    这一番折腾，李白虽然在求官上碰壁，在修道上无成，在行侠上出糗，但他创作了一大批震古烁今的诗篇，如《将进酒》、《行路难》、《蜀道难》等等。这一时期成为他诗歌风格成熟期。
    耕读没有多长时间，在洛阳结识的朋友元演来访，两人一道至随州拜访当时的另一名大道士胡紫阳，让他在修道的路上更加自信。
    陶渊明是真隐，离世独居。李白可绝不想耕读一辈子。自喻为大鹏的李白目前既没有找到神仙，又没有施展济世之报负，他怎么可能就这样埋没于尘世？
    医治好内心的创伤，在元演的邀约下，李白再次北上漫游，再次干他的人生大事去了——寻仙问道、干谒求官。
    这一次在太原待了一阵子，又转道去山东，听闻唐玄宗在洛阳，又赶过去献上《大猎赋》，却依然石沉大海。
    在北方漫游了四年多时间，待他回到安陆时，许氏夫人已病逝。安陆许家再也不肯容纳这个浪荡子，李白只好携女带子投奔山东任城（现山东济宁）的一位亲戚。
    李白对许氏夫人还是有一定感情的，给许夫人写过《远寄》系列诗，尤其是还写了首表达歉意的诗《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许氏夫人有无怨言，我们不得而知，但她确实挺悲催的，原指望自己看中的男人能够替她许家光耀门楣，结果这个男人一直不着调，她卖光了田产房屋也没等来这个男人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但如果她泉下有知，她为之付出一辈子的男人其实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气的大诗人、光耀万世的话，她一定会含笑九泉，其实她的眼光并没有错！
    很有意思的是，许氏夫人的婢女碧桃嫁给了李白书童丹砂，这很符合戏曲桥段哦。
    李白到了山东任城后，为了照顾平阳与伯禽，在族弟的介绍下与一位姓刘的女子结了婚。两个孩子有人照顾后，李白又跑到徂徕山与东鲁一带的五个文人一起隐居，模仿晋朝的“竹林七贤”搞了个“竹溪六逸”。
    可是这个刘姓女子就是个很现实的人，根本不懂李白折腾的那一套，也不懂李白的那些诗。眼见着这个男人神叨叨地，光花钱不挣钱，还不着家，她怨恨之火腾起三丈狼烟，逮住李白便吵闹不休，并且在李白出外飘荡时，又与别的男人好上了。
    我们的大诗人头痛不已，气愤之下给族弟写信骂这妇人：“彼妇人之猖狂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鹊之奔奔！”
    这桩婚姻没有维持多久，刘姓妇人便弃他而去。
    没办法，像大鹏一样的男人总不能当奶爸吧？于是，李白又在南陵（山东曲阜之南）找了一位无名无姓的妇人，与之同居在一起，目的当然是让这妇人照顾他的儿女。后来这个妇人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叫颇黎。
    如果说李白会爱上某个女人，这显然是笑话。不是他无情而是他太热情，他的热情撑起的梦想将自己的心充得满满当当的，已经容不下女人一丁点位子。
    他被自己的梦想激情燃烧，转化成巨大的能量，支撑着他四处漂泊。可他年近四十，依然一事无成，并且再也没有了当初豪掷千金的豪客气慨了，已经过上了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生活，以致于天冷的时候，“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但是，李白心大啊，真的到了没吃没喝的时候，他会做高级乞丐，跑到各地官府蹭吃蹭喝，而且还伸手要钱。他不会像陶渊明那样乱世乞食还“敲门拙言辞”，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这时候李白的诗在一帮朋友的传播下，声名鹊起，那些官员听闻李白上门，也愿意与之交往，请他吃喝一顿，让他留下几首诗，可以附庸风雅，甚至作为炫耀之资。
    盛唐时期的诗人太多，多得遍地都是。那些小诗人们读到李白的《将进酒》之类的诗后，顿觉气索，转而成为李白的诗迷，成为李白诗的广泛传播者。
    李白却不关注这些，他觉得写诗就是一挥而就的事，并不是他所要认真对待的事。他要认真对待的事还是功成身退寻神仙。即便遭受如此多的磨难，也决不动摇初心。
    游完了北方游南方，湖北、安徽、浙江、江苏，到处都留下他的身影。他已经不知道家在何方，或许“此心安处是吾乡”？
    再次游到洞庭湖时，他终于又遇见了一位他看得上眼的大诗人王昌龄。俩人吟诗玄谈，互相推介朋友。于是有了王昌龄与孟浩然之相会，也有了李白再赴长安与贺知章之偶遇。

    唐天宝元年（公元741年），四十一岁的李白再次来到长安，目标只有一个：干谒贺知章！
    贺知章“金龟当酒”的美谈，前文已叙，这里不作重复。收到“谪仙人”桂冠的李白，已经知道仕途之难难于上青天，便再次来到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希望能见到玉真公主，再得到她的推荐。
    当然李白这一愿望又一次落空，于是他又与一位吴道士寻仙去了。
    受一次打击寻一次仙，寻仙成了我们大诗人心理慰籍的唯一手段。
    然而让李白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李白的折腾终于感动了神仙。元丹丘终于将李白的诗稿面呈到玉真公主手上。玉真公主感动之余将李白诗稿转呈唐玄宗，唐玄宗读罢，惊坐在龙椅上半天说不出话，醒过神来后，急忙召见贺知章。贺知章再次猛夸李白就是“太白金星下凡”，唐玄宗听完，觉得自己怠慢了谪仙人，实在不应该，于是赶紧下诏，召见李白。估计是觉得自己下诏迟了的缘故，据说他特意一连下了三道诏令。
    这时候的李白正在与吴道士醉酒后东倒西歪地寻仙呢！
    不过接到诏令后，李白忽然醒了，丢下吴道士直奔南陵，回家报喜去了。
    回到家，他写了首诗《南陵别儿童入京》诗：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压抑多年，一朝释放，我们可以想像出他当时多么的得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嵩人”，也成了古往今来渲泄一朝成功而自鸣得意的心情之最佳诗句。
    可是这首诗却被后人诟病，因为有一句“会稽愚妇轻买臣”。这句诗借用汉代名臣绍兴人朱买臣在落魄时被老婆欺辱的典故，表达了他对自己女人的愤懑。说实话，很多人都不敢苟同。
    李白并不是冷酷的人，对自己的子女，他还充满了怜爱，这首诗有所体现，至于后来专门写给儿子的诗《寄东鲁二稚子》及《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更体现了李白的舐犊之情。

    李白来到长安入住招贤馆，在长安街头高视阔步，还动不动就仰天大笑。如果放在他落魄的时候，肯定会引起五陵豪少的群殴。可这时候，却成了时尚，成了美谈。
    唐玄宗在大明宫会见了李白，并且“降辇步迎”，亲自调羹汤给他喝，足见皇帝对这位“谪仙人”的礼遇。这一切都落在太监们眼里，顷刻间就风传天下，让天下的诗人们羡慕嫉妒恨。
    一番交谈后，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并被赐与一匹宫廷御马。得意的李白骑着御马每天在长安城内驰骋几个来回，那些昔日跟他一起斗鸡走马的豪少们终于认出他，跟着他的御马屁股后面追喊着他的名字，誓死要做他的小弟。
    李白哪有功夫搭理他们，请他喝酒的达官贵人们的请柬，如雪片一般飞来，他正忙着赶赴三品以上大员们的酒局，三品以下的还顾不过来呢！
    他第一次有了司马相如的感觉。唯独自点遗憾的是，他的“卓文君”并没有出现。
    然而这种遗憾刚刚升起，令他头晕目眩的幸福就突然降临——玉真公主在那个捉弄他的张驸马的撮合下，约他见面。
    风流千古的大诗人与风华绝代的俏公主见面，给后人留下了无比广阔的想像空间。李白与玉真公主第一次见面，留下了一首《玉真仙人词》，祝公主早日得道成仙。
    两人究竟有无暧昧，各有各的想像，因无史料，作者不作揣测。其实这时候李白四十二岁，玉真公主已经五十二岁。有戏曲专门演绎二人于秋雨中枯园相会的片断，那是喜欢扯的人乱扯，不要信以为真。
    有点巧合的是，二人晚年都来宣城敬亭山，这事后面再叙。

    供奉翰林的职责，就是奉皇帝令起草一些重要的诏书，再就是写诗粉饰太平，为皇上歌功颂德。
    这方面，李白做得不错，传说当时北番渤辽国（现东北吉、辽一带）欲叫板大唐，派来使者递上战书。嚣张的是，其战书还用渤辽文字书写，弄得大唐满朝文武没人识读。结果贺知章举荐李白出廷，李白不但认识，还用渤辽文一挥而就写成一篇《和番书》，让渤辽使者惊悚而退。
    写宫廷诗，李白也写得让众翰林叹服。其中最有名的三首好诗《清平调三首》全是献给中国历史上公认的四大美女之一的杨玉环。这三首《清平调》入选《唐诗三百首》。
    《清平调》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城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三首诗将杨贵妃的花容月貌、无限风情赞美到无以复加程度，香艳却不失典雅，自然让唐玄宗与杨贵妃大为高兴。乐师们立即为这三首《清平调》编排歌舞，杨玉环领唱，唐玄宗吹笙伴奏，一时间，皇宫后花园欢乐得如同仙景降临。估计那个同样喜欢修道追仙的唐玄宗也过了把当神仙的瘾。
    从这以后，唐玄宗对李白更加另眼相看了，照顾他远远胜过其他翰林学士。
    这一下，李白更加忘乎所以了，“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还事小，他居然在喝醉酒后写诏时，干出了两件让满朝文武都瞠目结舌的大事：让宰相杨国忠捧砚，让大太监高力士脱靴。
    这两件事确实证明李白已经膨胀到狂傲无边的程度了。
    朝廷可不是戏园子，你又不是皇上，你这样做，让当朝两大权贵情何以堪啊，那么后果你自然要承担，否则权贵也就不叫权贵了！
    唐玄宗见李白供奉翰林做得不错，嘴皮子功夫又了得，谈起治国方略来也头头是道，本打算为李白搞个实职官位当当，检验一下他到底是不是真才实料，也好今后进一步提拔他。
    这时候，高力士、杨国忠等人的权谋就来了。
    高力士要整一个靠写诗博得皇上信任的人，也就从他诗里找茬使绊子。杨贵妃正在得意洋洋唱《清平调》时，高力士忽然低声说这歌词不好、不吉利！
    杨贵妃一听愣住了，问他为什么，高力士说“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两句是不是将您比作了赵飞燕？杨贵妃扑闪着眼睛犯迷糊，高力士说其实赵飞燕是个命运悲惨的人，后来自杀身亡了，李白这么写是什么意思呢？
    杨贵妃听了这番话自然恼怒起来，免不了对唐玄宗说起李白的不是来。再加上杨国忠一番贬损，这样一来，唐玄宗对李白的任用也就搁置了下来。
    是啊，一个整天喝得颠三倒四的人怎么能当好官呢？一次两次是率真，一而再再而三就是轻慢了。唐玄宗仔细品味，就对这个“谪仙人”冷淡起来。
    当了三年供奉翰林，李白终于明白那只是个供皇帝娱乐的虚职，自己或许就是个弄臣，与“匡扶天下”的理想相去甚远，加之一些佞臣的打击，他也厌倦了，又开始向往无拘无束的山野生活了！
    两看相厌，怎么办？李白在乞官未果的情况下，只好“乞金还山”，于是唐玄宗就汤下面，“赐金还山”，给点钱，让李白哪儿来哪儿去，很有点买断的意思。
    风光三年的李翰林又不得不开启他新的命途！
    “彼妇人之猖狂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鹊之奔奔！” （来自天涯社区客户端）应改为“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
    第二十七章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李白（四）

    天宝三年（744年）夏，四十四岁的李白，在“匡扶天下”的梦想彻底破灭后，揣着皇帝的赐金，沮丧郁闷地来到了东都洛阳。
    在这里，一个精瘦的迷弟找上门，要与他结道漫游、谈诗论道。这个迷弟小他十一岁，拿出诗稿请他雅正。李白这时候虽然失意，但是李翰林的诗名却如日中天啊，一般的小诗人，他真懒得去理睬。但看完了这个迷弟的诗稿，李白立即端正了态度，这个迷弟成了他又看得上眼的诗人。
    由于心情不好，李白坦言想先回山东的家休息一段时间后，才出来漫游，于是这位诗人邀他秋天于梁宋间碰面，共同访道求仙。李白很爽快地接受了这份邀约。
    这位小他十一岁，人虽精瘦，诗却沉浑的诗人名叫杜甫！
    李白回到山东任城家中，用皇帝赐给他的钱干了两件事：一是开了间太白酒楼，二是辟了间丹房，意思是从此他要将自己托付与美酒及仙丹。
    他写诗泄愤道：“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仿佛他一不问世事，世间就会彻底乱套一样。他还写道：“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
    酒楼，他自然是懒得去打理，只要有酒喝就行。他一头扎进丹房，即便是酷热的三伏天，他也坚持不懈，至于自己变成了非洲人，他也不会在意。七七四十九天，第一炉仙丹炼了出来，可他服食了几颗后，上吐下泄，差点一命呜呼。
    看来修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比当官还难。当官当不好大不了辞官不干，可炼丹炼不好却会出人命的，李白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病倒在床上，李白却梦见了神仙，于是又写出了一首千古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他在梦里好好过了一把神仙的瘾后，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怒吼。
    休养了一阵子，转眼秋天来临，李白想起杜甫之邀，于是动身奔赴梁宋。
    还是喝酒与写诗简单，干点简单的事去！
    李白在梁宋之间碰到了杜甫，还碰到了那个写“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失意诗人高适。
    梁宋之地曾是汉武帝时梁王封地，李白的第一偶像司马相如曾在此间写下了《子虚赋》。
    三个大诗人聚在一起，笑谈古今，指点江山，纵情于山水间，狩猎于大泽地。白天一起疯，夜间共盖一床被子，抵足而眠。
    这次李白玩得很开心，心中的颓废一扫而空，豪迈之气再生。杜甫曾多次写诗纪念这次聚会，在《遣怀》诗中，他写道：“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气酣登吹台，怀古观平芜。”又在《昔游》中写道：“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李白与高适年龄相差无几，都比杜甫年长十来岁，杜甫对二人很尊敬，所以李白与高适都很受用。至于李白与高适的关系，以李白的傲性，恐怕时间长了，高适并不见得受得了。 所以后人居然没有发现这二人之间的唱和诗，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作者前文所写的，高适为了撇清与李白的关系，将与李白的诗信全部销毁了。
    但杜甫一辈子都在挂念李白，足见他对李白多么地崇敬。杜甫的一句“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的诗，成了赞美李白最贴切的诗句，不是零距离接触的人，根本写不出这样直现李白最核心特质的精譬诗句。
    当然李白也写过诗怀念杜甫，如《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等。最有意思的是，李白还写了一首调侃杜甫的诗《逢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因何太瘦生，总为从来作诗苦！”
    这是一个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大诗人对一个精雕细作、竭心苦吟的大诗人开的玩笑。没办法，谁让他天生就是个“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人！
    三人游到深秋，心胸为之开阔的高适率先再谋前程去了。李杜二人一直游到雪花飘落，寒冬来临之际才依依惜别。
    分手后，李白并没有回家，急吼吼地寻到大道士盖寰替他造“真箓”。受了盖寰的真箓，他还是不满足，又跑到盖寰的师父高如贵（称北海仙）处，求授道箓。有了这两道“真箓”，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道士了，寻仙应该更容易些。
    折腾完修道的事，他惊闻贺知章仙逝，于是又从北方飘向南方，来到绍兴贺知章墓前吊唁。贺知章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贺知章的“谪仙人”惊呼，他李白也不可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李翰林。这份恩情，李白不会忘。他在贺知章坟前痛醉一场，一连写下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两首诗，后来觉得还是难以忘怀，于是又补写了一首《重忆一首》诗，可见李白对贺知章的怀念是真情实意。
    从绍兴返回山东途中，他在金陵又花天酒地地潇洒了一阵子。直到钱花完了，将衣服都当酒了，这才想起家，于是写了《寄东鲁二稚子》等诗。又听说老朋友王昌龄遭贬，于是写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回到山东家中，没过多长时间，憋不住的李白又开始离家漫游。
    这次他又跑到梁宋之地开封城中的梁园游玩。在酒楼内，李白正喝着酒，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优美的旋律让李白打了个激灵，内心深处的诗意忽然喷薄而出。半醒半醉的李白掏出笔墨，立即在酒楼洁白的墙壁上笔走龙蛇，一首激情澎湃的《梁园吟》就此诞生。
    这首诗较长，节录几句如下：
    ……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空汴水东流海。
    ……
    歌且谣，意远方。
    东方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末应晚。
    这首诗写得跌宕起伏，情感激越，尤其是后两句，表明李白那“济苍生”豪情壮志又再度被点燃。
    诗是好诗，可惜是写在墙壁上了！别人没同意，你怎么就在人家墙壁上挥毫呢？掌柜的可不认识什么“谪仙人”或者李翰林，好端端的白墙壁被你弄得乌七八糟，人家能饶得了你吗？
    李白正在手舞足蹈时，掌柜的跑了过来，脸气成猪肝色，喝令店小二赶紧拿铲子来将它铲了！
    李白一听不干了，与掌柜的争执起来，意思是我在你墙壁上题诗是你的福气，你怎么能暴殄天物呢？掌柜的怒道你是谁呀？李白摇头晃脑道鄙人乃大名鼎鼎的“谪仙人”也，掌柜的大怒道你就是个神经病！
    俩人正在争吵间，一位花容月貌的大小姐走来，并注目墙壁读诗。读着读着大小姐脸色绯红，看了眼李白，然后对掌柜的冷声道这块墙壁我买了，并立即示意婢女递上白银千两。
    掌柜的傻了眼，李白却对上了眼。
    再后来，这位大小姐就成了他的第四任夫人。大小姐名叫宗煜，是前朝已故宰相宗楚客孙女，而刚才的琴声正是出自宗煜之手。“千金买壁”成了风靡一时的美谈，这一年李白已经五十一岁。
    别以为李白不着调，人家不着调是时尚，他的粉丝多着呢，就像现在有人唱歌你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可追他的人多的是一样。
    李白在梁园又有了家，那个照顾他孩子的山东妇人就此退出舞台，带着他的小儿子颇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宗夫人是李白的忠实粉丝，李白写诗她磨墨，李白炼丹她修道，最终她也成了一名道姑。
    家是拴不住李白的，再次燃起“济苍生”热情的李白又要再一次漫游去了。这一次漫游的目的地居然是幽州边塞，他要到北方边塞从军立功，以实现自己“济苍生”的报负。这次冲动说不定是受到了高适的影响。
    路过并州时，见官兵正押着一位正气凛然的大汉行在路上，他忽生灵感，便搬出李翰林的身份，救下了这位大汉。不曾想冥冥之中，他居然救下了大唐的命，因为这大汉名叫郭子仪，当然他其实也救了自己一命，难道这就是他修道的道果？
    来到幽州，这位五十多岁的老操哥居然真的练习起骑射，准备随时加入军营冲锋陷阵，实现从军报国的梦想。结果当然是哪个军营也没接收这个身不满七尺还神叨叨的小老头。
    梦想再次破灭，不仅如此，他在幽州还发现安禄山即将反叛的种种迹象。无能为力的他，登上那座陈子昂曾登过的黄金台，追古思今，耳旁响起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苦声音，于是他奋笔写下了长诗《黄金台》，而后抚台痛哭。
    这之后，他像秋天的一片落叶，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随风飘荡。这期间，魏万追踪三千里与自己的偶像见面，汪伦编“此处有十里桃花，万家酒楼”的美丽谎言诓谪仙人赴泾县桃花潭，而后李白在秋浦河旁唱响“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悲叹！
    “安史之乱”终于在李白的悲叹声中爆发。李白赶回梁园，携宗夫人及子女西上华山避乱。待发觉华山一带不是长久之计后，又携妻带子南奔避乱，最终隐居于庐山屏风叠
    至德二年（757年），永王李璘顺江而下讨伐叛军，得知大名鼎鼎的李翰林隐在庐山后，立即派人请他出山。
    永王请李白的目的自然是利用他的名气，不仅为平叛，更多的是为了另立政权。躲在山里的大诗人哪知道这些，还以为天赐良机，给他一个当张良当诸葛亮，成为匡扶天下之能臣的机会呢！
    宗氏夫人坚决反对，但李白在永王使者韦子春三上庐山的情况下，激动地认为绝不能错失“济世安民”机会，于是毅然决然地丢下妻小，上了永王的贼船。
    永王对他很礼遇，于是他大笔一挥写起了赞美永王之诗《永王东巡歌》等，在诗中他大吹特吹永王的军队如何威武雄壮、如何所向无敌。却不料，新即位的唐肃宗判定了永王属于反叛，并派兵追剿。追剿大将之一就是时任淮南节度史的高适。
    被他大吹特吹的永王，不到二个月就兵败。李白自丹阳逃跑，打算逃回庐山家中，可是因为他的《永王东巡歌》广为传唱，他成了必须被抓捕的重要通缉犯。所以，当他逃到彭泽时，还是被唐军抓捕了，并押入到浔阳的死囚大牢中。这一年他五十七岁了。
    宗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四处奔走营救，尤其是听闻丈夫的好友高适为淮南节度使后，她更是三番五次登门求见，可高适一直避而不见。
    好在李白在当供奉翰林时结交的御史中丞宋若思带兵路过浔阳，救他出了狱，并带他一起向肃宗上书请求赦免。但唐肃宗也读到了李白写的《永王东巡歌》，对李白所写的东西深恶痛绝，非要处死他不可。
    李白在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吹牛也会犯死罪的！
    就在李白绝望之际，他无意中救下的郭子仪仗义执言，请求唐肃宗放过李白。唐肃宗不给别人面子，但郭子仪的面子要给啊，于是他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终李白被判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
    五十八岁的李白拖着病躯踏上了流放之途。非常奇怪的是，李白踏上流放之途居然与漫游没什么区别，一路上还有大小官员热情招待。足见这时候李白其实已经“誉满全球”了，粉丝太多，没办法！
    身体康复了的李白又昂扬了，与另一位诗人、巴陵太守贾至同游洞庭湖时，写道：
    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
    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
    看看，这像是一个在押犯人写的诗吗？只要给我一点自由，我就豪气冲天！（另外金庸的“倚天剑”找到了出处了哈）
    一路吃吃喝喝，东张西望，李白流放，从浔阳到奉节（白帝城）居然走了一年半时间，有谁见过这么磨蹭的流放之行？
    来到白帝城，年近花甲的李白磨来蹭去终于磨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帝册立太子而大赦天下，死罪从流，流罪以下皆免。也就是说他李白终于得到了豁免，成为自由身了。
    欣喜若狂的李白掉头东下，写出了让所有诗人都顶礼膜拜的诗《朝发白帝城》：
    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读这首，谁都会如释重负、轻松得飘飘然！
    一路向东，他直奔庐山家中，可是宗夫人一心向道，已然出家成为真正的道姑。他的两个孩子李平阳与李伯禽已被寄养于他的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家中。
    头发花白、孑然一身的李白踟蹰了一阵子后，顺江飘流，来到金陵。之后，听说李光弼正在与叛军激战，他又要报名从军，希望上战场平叛去。可是谁还肯收他呢？他伤心地写诗给江夏韦太守道：“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他终于认识到相伴一生的剑居然不如他随手挥洒的笔。不久，他为了酒喝就随手将相伴一身的剑当了，一生侠义梦想就此稀里糊涂地破灭了！
    没有了剑的李白彻底失去了锐气。他飘到宣城敬亭山，写了首比陶渊明还陶渊明的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如此清淡的诗，说实话，谁第一次读都不太相信是那个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李白写的，谁都读不出其中深意。而此刻，当我们看到一位风烛残年的李白，孤坐于山巅，没有了剑，没有了炽热的梦想时，心中真的黯然！
    更令人唏嘘的是，就在李白写完这首诗，离开敬亭山不久，玉真公主却来到了山上。坐在李白曾经坐过的亭子中，望着闲云飞鸟，她悄然闭上了眼，永远离开了尘世！
    李白病倒了，病得很重，他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于是迸发出内心最后一点诗意与豪气，写了首《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大鹏累了，再也没有了力气。孔子已亡，谁会为生不逢时的麒麟哭泣？
    最后的豪气化作天空的一轮明月，饮一杯酒，飘零一生的李白颓然向天飘去，哪怕那个天其实就是冰冷的江水，但他要捞起属于自己的明月……
    那一年是762年，李白六十二岁。
    李白的女儿李平阳嫁给了当涂当地的农民，李白的儿子李伯禽亦终生耕读。有粉丝想出钱将这二人带回城里生活，但二人断然拒绝。

    李白的诗，作者不作评述与鉴赏，因为所有的评述都会有失偏颇，所有的赞美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他是个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而且就能写得让人顶礼膜拜的诗人，写山水，山水失色；写边塞，边塞云涌；写私情，情不自禁；写剑客，剑气冲天；写明月，月入人心……
    所以，只能用余光中的一句话作结束语：“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第二十八章 “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杜甫
    聊完“自天而降”的李白，我们再去仰望“拔地而起”的杜甫。
    说起杜甫，我们脑海中就会出现一个皱眉远望的画像。画像中的杜甫面容清瘦，目光沉郁。这幅画像似乎每座学校里都有张贴，画像作者是当代大画家蒋兆和先生。有意思的是蒋先生画杜甫时，需要找模特，找的是谁呢？找来找去，最后找的居然就是他自己。他在自己形象基础上再加工的杜甫画像就这样成型了并深入人心。
    杜甫（712年—770年），字子美，祖籍湖北襄阳，出生于河南巩县。杜家虽然比不上魏晋以来形成的十大士族门阀，但其十三世祖杜预也是西晋赫赫有名的大将兼学者，曾为《左传》作注。杜预之后，杜家在每朝每代都有人担任朝廷大员。杜甫祖父杜审言，是高宗武后时期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是初唐时“文章四友”之一，前面已经写过。杜甫父亲杜闲曾为兖州司马、奉天县令，所以，杜甫是地地道道的官宦之家、书香门第出生。
    对于自己的身世，杜甫也很自豪，称自己的家族是“奉儒守官”之家。每当说起家世，一向低调的杜甫就会狂傲无边，说什么“吾祖诗冠古”、“诗是吾家事”等等。这时候的他倒有点像其祖父杜审言了。
    杜甫出生不久，其母崔氏便病逝。父亲由于要去外地做官，便将他寄养于洛阳城内的姑母家。他是被姑母一手养大的。幼年时，他多病，身体瘦弱，但姑母对他极其疼爱，悉心照料他，让他逐渐健康成长起来。
    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在三、四岁时，他与表弟同时染上了疫病，由于姑母尽最大努力救治他，结果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幸夭折。长大后的杜甫从别人嘴里得知此事后，痛哭一场。姑母去世时，他按亲生儿子的礼制为姑母居丧守制。
    杜甫的姑母是位贤良淑德的女性，她以自己的温情感动着杜甫，也在幼年杜甫心中种下了仁慈的种子。成年后的杜甫逐渐变成不可思议的利他主义者，这与他童年的这段经历是密不可分的。
    杜甫也是位早慧儿童，在《壮游》诗中，他追忆道：“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意思是，我七岁的时候思想就比较成熟，就开始写咏凤凰的文章。九岁的时候就能写大字榜书，作品都集成一大袋子。
    少年时的杜甫也是个能上房揭瓦的调皮鬼，在姑母的关爱下无忧无虑地成长。直到成年，杜甫都过着较为优渥的生活。他居住在繁华的洛阳城内，父亲当官拿俸禄供养着他，虽然母亲早逝，但姑母对他的关爱比一般母亲犹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青少年时期的杜甫如同一般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一样，鲜衣怒马，有些清狂。
    至二十岁时，杜甫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漫游。
    读书人漫游，在那个时候是一种风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每个儒生所必须做的事，否则在信息闭塞的时代又如何知天下事？不知天下事，又怎么能治天下？这一点，古代儒生的游学方式，比现在学生从学校到学校的教育方式只好不差，因此古代考中进士当官的儒生，个人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杜甫第一次漫游游的是南方。他这次漫游没有任何目的，仅仅是开拓眼界。过楚地，入吴越，游历于苏州、绍兴与金陵之间。江南水乡风光对他来说，极具新鲜感，让他对这里充满了好奇，以至于流连忘返。他在江南一游就游了四年。
    他虽然不缺钱，但绝不会像李白那样豪阔，甚至有些拘谨，所以这段时间内他似乎没有交上什么朋友，也没有留下什么著名的诗篇。
    二十四岁时，杜甫返回巩县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结果却没有考中，有些失落的他回到了洛阳。此后杜甫开始了北方漫游旅程。二十五岁时登上泰山，他写出了第一首名震千古的诗篇《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此诗写得大气磅礴，读罢让人心境顿然开阔，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名篇。但你如果认为这是杜甫诗的代表作，那就大错特错。因为杜诗成熟后的风格与这完全是两码事，这只是诗圣小试牛刀之作，此时，他诗的风格尚未形成，写山水与李白的风格倒有些贴近。
    此后数年，杜甫一直在赵齐大地恣意转悠。目睹大唐帝国的繁荣，他欣喜自豪，后来在诗中回忆道：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杜甫在北方又游荡了四五年，不知不觉他已经快三十岁了。这时候家里人着急了，一个年近三十的读书人还没有成家立业，在那个时候也属奇葩了。
    家里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完全门当户对。于是，杜甫从山东回到老家成亲。成亲后，杜甫自立门户，在洛阳城外的首阳山下开辟了几间窑洞。杨氏夫人与他在此安家，为他生儿育女，他们男耕女织，过着温馨的家庭生活。
    但是，“奉儒守官”是杜家的传统，也是杜甫必须实现的目标，他不可能永远守着窑洞过日子，终老于山野。尤其是孩子出生后，家庭开销增大，总是依靠两边家族的接济过日子也不是个事，所以他必须踏上仕途，挣钱养家糊口。
    在家过了三年幸福日子的杜甫，不得不离家再次来到了洛阳，寻求进阶之路。这时候，他的姑母已经去逝，在洛阳的其它亲戚对他已有所疏远。在洛阳，他奔走于官府间，谋求入仕机会，但官员们口是心非、尔虞我诈，让他花了两年时间也一无所获。他苦闷地写诗抱怨道：“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天宝三载（744年），他仰慕已久的大诗人李白“五噫出京城”后，来到了洛阳，他慕名拜见，于是就有了李杜相见相约。
    这年夏末，李白、杜甫与高适相会于梁宋间，演绎出让后世文人们无比羡慕的一段佳话，前面已经写过，这里不赘述。
    这年冬天，杜甫与李白分手后，来到齐州拜会了名闻天下的北海太守李邕，并与之结成忘年交。然而李邕也遭受到李林甫的打击，所以在仕途上，他对杜甫也爱莫能助。
    踟躇于东都洛阳这么多年，杜甫却总徘徊于仕途之外，这让他不得不下决心赴长安寻求进身机会。

    天宝六载（747年），三十六岁的杜甫来到长安并参加了科举考试，谁曾想他碰上了科举史上最荒唐的一幕：三千多学子竟无一人中举！
    导演这出闹剧的正是时任右宰相的李林甫。李林甫胸无点墨，权术却玩得贼溜。他逢人三分笑，却让安禄山这样的大魔头见到他都如芒刺在背，惊恐不安。用于专门形容阴险毒辣之人的成语“口蜜腹剑”，就因他而生。
    由于学问粗浅、经常写错别字的李林甫，遭到文人们嘲笑，因此，他特别恼恨文人官员，进而殃及读书人。唐玄宗定于天宝六载举行大考，诏天下“通一艺者，皆赴长安应试”，李林甫却由于害怕文人官员队伍壮大，居然指使主考不录取一人，然后他还跑到唐玄宗面前恭贺道：“陛下圣明，多年来，一直招贤纳士，已使野无遗贤，这次考试已经无人中举便是证明！”
    已经老眼昏花，只顾与杨玉环躲在后宫行乐的唐玄宗居然相信了这么荒唐的谎言，还乐滋滋以为自己真的是多么圣明呢！
    初来乍到的杜甫，哪知道这种内幕呢？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不得不在长安城内到处干谒权贵，“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可惜的是，在李林甫的淫威下，谁还敢再引荐这届考生呢？
    杜甫在长安城内挣扎时，父亲突然病故。彻底断了资助的他，生活立即陷入困境。为了在长安继续待下去，保留谋取官职的一线希望，他只好跑到长安城外采药卖钱度日。这时候的他，“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也就是说他已经过着食不果腹、衣不敝体的乞丐般生活。有一次生病，杜甫躺在阴湿的病床上一连躺了十来天，差点饿死，但他凭籍着强大的意志力硬是挺了过来，所以他后来在孩子们面前总说自己是饿不死的人。
    与社会最低层人生活在一起，他真正看清了底层人民生活的原样，心情沉重，目光开始沉郁起来。
    千百年来，文人们的眼光始终盯着官场，盯着朝廷，再不济，没得盯了，便盯向山水，盯向边塞，甚至盯向天空，盯向神仙，谁曾关注过在苦难中挣扎的底层百姓？
    儒家圣人不是说“仁民爱物”和“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吗？他杜甫既然奉儒，那么就必须“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从这一刻起，杜甫的思想逐渐发生了变化，忧国忧民、以民为本、为民立言请命的思想逐渐形成。
    那一日，站在长安城渭水咸阳桥旁，目睹着一队队士兵持枪挎弓踏过长桥奔赴战场，杜甫并没有像别的诗人那样，只看到大唐军队的威武，而是以沉郁的目光看到了撕心裂肺的送别场景，看到了这幅场景背后千万个家庭的悲伤。于是，他挥笔写下了第一首批判现实的长诗《兵车行》。
    在诗中他写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他没有为唐军雄壮去欢呼，有的是对大唐士卒背后千万家庭苦难的悲泣，在诗的结尾，杜甫发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的悲鸣。
    冬天来临，当他看到衣不蔽体的乞丐冻死在路旁时，他再次声泪俱下的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呐喊。然而他的呐喊，虽然千百年后振聋发聩，可在当时却没人听见！
    看得见苦难却无法改变苦难，这让他愈加郁闷。在他的思想里，要想改变苦难唯有进谏当今皇上，可是一介布衣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他又如何进谏？所以他必须当官！此时的他，求官的强烈愿望，已经不仅仅是养家糊口的需要，可能还有了一种更深层次的使命在驱动。
    天宝十载（751年）正月，唐玄宗将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于是杜甫赶在天宝九载冬连献了三篇大赋《三大礼赋》、《封西岳赋》及《雕赋》。玄宗看过之后颇为赞赏，命他在集贤院待制。“待制”的意思是等侯分配，然而由于主政者仍为李林甫，所以他就一直在“待制”中。
    就这样，杜甫困守长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里，杜甫没钱的时候就去采药，卖了点钱就继续去敲达官贵人的门求推荐，敲完这家敲那家，受了不少白眼，但他转身抚抚胸，平息完内心憋屈，又继续去敲。
    好在他的诗名日盛，尤其是他的三道赋受到唐玄宗称赞后，一些文人官员也开始同情并适当资助他，献诗换资也逐渐成了他谋生手段之一。
    这期间，他结识了同样落魄的大画家郑虔，而那个曾经与他同游的岑参也来到了长安。在这些新识旧朋的帮助下，他在长安南郊盖了间房子，结束了京城流浪的日子，而后，他便急急忙忙将杨氏夫人及孩子接到了京城。
    杨夫人来到长安很欣喜，儿子宗文与宗武更是欢天喜地，围着他又蹦又跳，在他们心目中父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杜甫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与夫人，对自己曾经经受的屈辱与苦难只字不提。
    在他看来，男人经受苦难不值得一提，因为男人就象撑起遮风挡雨房顶的脊梁，脊梁就是承受重荷的，哪怕他再瘦弱。
    可惜的是，这一年秋天秋雨连绵，一连下了六十多天，长安米价暴涨，以至于杜甫不得不当了棉被换米供养全家。
    眼看着寒冬即将来临，杜甫不得不又将妻儿送往奉先（陕西蒲城）投靠亲戚去了。
    天宝十一载（752年），杜甫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朝庭一纸任命，任他为河西县尉。
    县尉品级虽低（从八品），却是个实职，专管衙役、捕快，职责是除了维护治安就是收税收租。其实这个职位油水还是挺足的，但杜甫却断然拒绝了。
    这很出人意料，杜甫不是穷得要死吗？不是天天跑权贵门庭谋官职吗？为什么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官位，他却拒绝了呢？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这是高适写他自己当县尉时心情的诗句：长官来时，县尉必须跪在地上拜迎；催税收租时，县尉却要挥舞着鞭子鞭挞百姓！
    尽管杜甫在长安几乎天天敲权贵的门，但他那是求官而且是凭着诗才求官，权贵愿意结交就平等交谈，不愿意他也转身走人，从无折身跪拜之耻。
    关键的是，已经了解了底层民众苦难、并报以极大同情的杜甫，又怎么可能忍心挥鞭抽向苦难深重的百姓？但如果不这样做，他便完成不了任务，便不好这个官。
    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干，即便困顿得度日如年！
    这就是杜甫，一个“穷不坠青云之志”，一个具有让人崇敬的大品格，具有底层关怀、悲天悯人情怀的杜甫！
    第二年，吏部终于又给他派了个小官职：兵曹参军，从八品，这个官位的职责是掌管军用仓库。比起县尉，这个兵曹参军算是闲职，跟杜甫的文才毫不相干，但好在有俸禄可以领，他再也不用卖药度日了，所以他坦然接受了。
    有了俸禄的杜甫，积攒一些银两，本打算救济在奉先的妻儿家小，可是朋友郑虔一家遭遇困顿，于是他先接济了郑虔一家。郑虔是唐朝最出色大画家之一，但由于被告私撰国史，他始终得不到重用，画作也卖不出去，因此一家五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钱给了郑虔，回家探亲的日子就得往后拖。这一拖就拖到天宝十四载初冬，杜甫好不容易再积攒了一些银两，便急忙请假往奉天探亲去了。
    在赴奉先的路上，他又看见不少冻死在路边的难民，而路过华清池时，他联想起君王妃子、达官贵人们还正在尽情欢乐的场景，两相对比，他心情郁结，如鲠在喉。
    但杜甫毕竟已跻身了仕途，有了俸禄，他的家人也将就此摆脱饥寒交迫的困境。想起杨氏夫人，想起活蹦乱跳的宗文宗武，还有那个呀呀学语的小儿子，杜甫心情稍稍好转，快马加鞭，顶着风雪日夜赶路。
    待他赶到家时，迎接他的却是杨氏夫人的哀嚎声——他们最小的儿子刚刚饿死！
    杜甫心如刀割，老泪纵横。草草葬了幼子，含泪写下了一首五百字的长诗《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
    诗从自己志向写起：“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这首诗一开始就明确写出了自己不怕取笑、至死不渝的忧民助民志向。而后他将路过华清池时联想到的皇亲贵族们的糜烂生活写进诗里，对比百姓们的苦难，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呐喊，以诗的形式播放人间！
    一直写到四百字后，他才写到自己家庭惨剧：“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人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但是诗人并没有停留在自艾自怜的层面上，而是推己及人：“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意思是：我好歹是个官，可以免税租免兵役，可就是这样还免不了有如此悲剧发生，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呢？更加辛酸啊！想想失业的百姓，想想远守边防的士卒，我的忧伤如同终南山一般高，广袤得即使鸿洞都收纳不尽了啊！
    这是杜甫最完整表明自己心迹的长诗，任何一位喜欢杜甫诗歌的人都应耐心多读几遍。读过之后，你才能完全明白杜甫那悲天悯人的情怀绝没有半点做作，他是个实诚人！

    “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杜甫（二）

    当杜甫停笔望向长安，忧愁如终南山般沉重时，一场旷世大乱中中果然爆发，“安史之乱”拉开帷幕。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禄山于范阳起兵造反，一路杀向长安。一路上烧杀虏掠，势如破竹，仅用三十三天时间就攻陷洛阳，而后在潼关大破哥舒翰二十万大军，于次年六月占领长安。
    奉天离长安不远，随时都有被叛军占领的危险。在奉天探亲的杜甫只好带着妻儿加入了逃难的滚滚人流。今天向东明天天向西，一家人在陕西境门内乱窜。不到一个月，一家人所带的粮食吃光了，小女儿饿得在睡梦中一把抓任父亲的手一顿乱啃，杜甫心疼得泪流满面。
    不久，一家人又遇上洪水，杜甫扶着儿女爬上树，和杨氏夫人守在树下。待洪水退却，杜甫才带着妻儿在泞泥中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鄜州（今陕西富县）的羌村，这里群山环抱，远离战场，并且杜甫的一个堂弟就在邻县做县尉。于是，杜甫将一家老小安顿在这里。
    杜甫从堂弟处得知玄宗已逃往蜀地，而太子李亨已在宁夏灵武登基称帝，号肃宗。得此消息，杜甫认为国难当头，作为朝庭官员，哪怕官职再小，也要尽自己的力量为国分忧，当然这时候也是谋前程的好时机，因此在安顿好一家老小后，他毅然决然地徒步朝灵武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披棘斩棘，走在荒山野岭上，渴了喝点浊水，饿了采点野果子，还时不时地要躲避豺狼虎豹。虽然异常艰辛，但投奔的决心没有半点动摇。
    他只身奔延安，欲出芦子关，直抵灵武。但这时候的陕西，到处都是叛军，为了避免被叛军抓捕，他白天走山岭，夜间才敢偷偷摸摸走官道。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被叛军抓住了，并押到了长安。
    被押到长安，叛军审他，审不出个所以然。他虽然也算朝廷官员，可是叛军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号人，再加上杜甫未老成衰，才四十几岁人，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一路上跌跌撞撞地翻山越岭，身上的衣裳早就披一块挂一块的，那形象连个乞丐都不如。所以，叛军关了他一段时间后，懒得理这个又瘦又脏的小老头，就将他随手放了。
    而那些名气大的文人，如王维等人，在安禄山攻破长安城后，全被掳至洛阳，并被逼迫着当伪政权官员，不从者，全部折磨至死。
    杜甫被放出来时是九月份，长安已沦陷近百日，大屠杀已经过去。劫后的长安惨不忍睹，到处都充斥着尸体腐臭的味道。断垣残壁下，尸首横陈，曲江渭水中，断肢漂浮。安禄山的叛军大多为胡人，胡人杀汉人特别凶残，无论老幼，从富家小姐贵公子到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难逃其魔掌，以致于京城内尸骸成山，堵塞巷道，阻断渭水。
    杜甫大半个冬天躲在已经没人的空房子里，没人时才敢偷偷溜出去，沿曲江潜行，目睹城内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忆及京都昔日的繁华，他捂着嘴失声痛哭。
    困守长安近一年，杜甫哀痛之后血脉贲张，写了十余首诗，其中一半为名篇。在曲江畔，他写下了《哀江头》、《哀王孙》等。静坐空房，望着天空一轮皎月，他思念生死未卜的妻子儿女，写下了让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为之泪目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是对家的思念，由家联想到国，他又写下了经典之一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也许我们在繁华和平的社会读这些诗，难以理解。但我们设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一个身处死人堆中，在孤独恐惧的氛围里，在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的背景下，一个两鬓斑白、瘦骨嶙峋的男人还能够写出如此深沉的诗篇，你能不为之动容？
    脱离诗的背景，再好的诗读来也觉得有些寡淡，或许只有在遇到类似的场景，想起这些诗，你才会觉得多么地感人肺腑。
    不久，杜甫又惊闻宰相房琯指挥四万人与叛军激战陈陶，结果四万人几乎全部战死，唐军再次遭遇大败，悲愤之极的他写下了《悲陈陶》一诗，发出：“都人回首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的悲唤。
    这年春末，唐军在郭子仪的率领下，终于连打胜仗，收复了陕西大部分地区。唐肃宗的朝廷也从灵武迁至陕西凤翔，离长安已经不远了。
    得知这一消息，杜甫万分激动，于初夏时偷偷溜出金光门，奔向风翔。他昼夜疾行，穿过两军对垒地带，翻山越岭，耳听豺狼叫，眼见鬼火明，终于在几日后抵达凤翔，“麻衣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唐肃宗褒奖他的忠心，授予他左拾遗这一官职。拾遗品位虽低但责任重大，是谏官，专门向皇上进真言、纠正皇上错误。在这个职位上的官员，只要讲几句皇帝中听的话，让皇帝称心如意，升迁的机会就不愁。
    但是他刚上任就碰到了宰相房琯打了败仗还被人告贪污的事，经过缜密调查，他认定房琯是被冤枉的，于是上书给皇上，直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唐肃宗其实想将陈陶之战败责任甩锅给房琯，结果杜甫硬是仗义执言，弄得唐肃宗愤怒不已，转而要下令查办杜甫。
    幸好新任宰相张镐说：“若治杜甫罪，恐怕会堵塞了进言之路。”唐肃宗这才消了火气，但从此不再搭理杜甫。
    任左拾遗百余日，最终却无事可干，杜甫于是请假探亲，皇帝立即恩准。
    从凤翔到鄜州羌村，六七百里山路，杜甫柱杖步行，将一路所见所闻所思，写成了一首七百字的长诗，题名为《北征》。这首诗意境浑阔，映照他忧国忧民思想，成为他一生所写的第二首长诗。他一生只写了三首五百字以上长诗，除了前面回家写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及这首《北征》外，还有一首就是他晚年写作后《壮游》。这三首长诗如三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贯穿了杜甫一生的思想，也是杜甫诗歌风格成熟后的代表作。
    回到羌村不久，唐军收复长安，杜甫遂举家迁住长安。
    在长安刚过一段安稳日子，宦官李辅国上台把持朝政，他认定杜甫是前宰相房琯一党，遂将杜甫贬到华州（陕西华县）任司功参军。这个职位官一州之礼仪庆典及医疗教育，似乎挺有权的，其实不然，因为华州就是个没人去的穷山沟。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才发现室内蝎子乱爬、苍蝇乱飞，还有积压了几个月的公文堆放在破案上。杜甫是又气又急，跑到山崖边一顿狂叫，才舒散心中郁闷。不过，根据史料记载，他在华州工作还卓有成效。
    没过多久，洛阳也被收复，杜甫夫人杨氏遂带着家小迁居到洛阳首阳山的窑洞中。
    次年，杜甫将华州的事务理顺后便向州官请了假，千里迢迢赴洛阳探亲。在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匆匆返回。
    可是，战局多变，三月，史思明再次攻破洛阳。相州一战，六十万唐军全线溃退，每过一地，抢财抓丁，州县官员都止制不住。河南、陕西一带，抓得鸡飞狗跳，十宝九空。
    这一切都被从河南返回陕西的杜甫看在眼里，痛心疾首，他将一路上所见所闻写进诗里，形成了《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及《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两组名垂千古的纪实组诗，史称“三吏”、“三别”。这两组诗奠定了杜甫“诗史”“诗圣”的地位，是杜甫诗歌的最高峰。
    乾元二年（759年），关中大旱，兵荒马乱又碰上灾年，物价大涨，一向奉公的杜甫在华州那点俸禄已不足以养活一家六七口人，再加上华州姓郭的刺史总是挑他毛病，还克扣他俸禄，朝廷又是那样混乱，皇上还忠佞不分，林林总总的因素，导致他无比失望。因此，一怒之下，他辞官回家，带着一家老小远走秦州（今甘肃天水）。辞官意味着他从此告别仕途，这一年他四十八岁。
    之所以远赴秦州，是因为听一个堂弟说那边像个世外桃园，雨水充沛，庄稼长势良好。杜甫可能打算从此务农，认为自己能采药，两个儿子宗文、宗武也已经可以下地干活了，杨氏又能勤俭持家，一家人抱团在乱世中活下去应该没问题。这时候他很羡慕在乱世中耕读的陶渊明仅诸葛亮，写诗赞美这两位乱世高人。
    然而在秦州三个月，筑居不成，还根本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他又听说同谷更好，土地肥沃，盛产薯芋，还有吃不完的野菜，于是他率领全家又再次迁往两百里之外的同谷。可到了同谷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这里天寒地冻，根本就没有遍地薯芋，只有一种野生的黄独。一家人为了填饱肚子，只能拼命地在山沟中挖这种野生黄独充饥。
    苦挨了一个月，眼看着有人饿死，杜甫与妻子商议，最终决定长途跋涉，到天府之国成都去。
    一家老小又奔波在逃荒途中，这时候正是风雪交加的恶寒时节。但即便如此辗转折腾，即便如此苦难，我们的大诗人仍然遣兴抒怀，一路写诗不辍，从洛阳写到秦州，从秦州写到同谷，从同谷写到剑阁，居然写了近百首诗，详细记录着沿途风情和自己的感想。
    换作别人，愁都愁死了，哪还有心情写诗？可我们的大诗人可能是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的心情早已淡然，虽然皱着眉头，但他从不颓丧，他是个皱眉的乐天派。
    不但如此，苦难深重的他还牵挂着散落各地的兄弟们：“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他还在逃荒途中一连三夜梦见李白，于是他认为李白已死，是在托梦与他道别，所以他伤心欲绝地写下了《梦李白二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一个自己都前途难料、生死未卜的人，心里却还惦记着亲朋好友，这是一种什么胸怀？

    杜甫一家走了一年多才到成都。他有个表弟王十五在蜀中做官，在表弟的资助下，杜甫一家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盖了间茅屋，这就是现在所称的杜甫草堂。
    好友高适也在离成都不远的彭州当刺史，闻讯后也经常过来看望杜甫。附近的崔县令、王县令、朱山人等文化人也都慕名前来拜访。在这些朋友们的资助下，杜甫一家终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于是，杜甫将快乐写进诗里与大家分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宫城。”（《春夜喜雨》）。
    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大诗人，终于可以舒展眉头看人间春色，所以这时候恼人的雨都蕴含着无限暖意，“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一首首温暖恬适的诗句从诗人笔端流出。读这时段杜甫的诗，每个读者都会感到心情舒畅。
    成都府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也来到草堂拜访杜甫。严武是杜甫的粉丝，当初在凤翔，杜甫为房琯挺身而出时，他就很敬重杜甫的人品。如今相逢，身居高位的严武却对杜甫以兄长相称，并尊杜甫为诗词老师。所以，到成都后，杜甫前两三年都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光。
    宝应元年（762年），唐玄宗、唐肃宗相继病逝，唐代宗继位。六月，严武调任京兆尹，成都却发生了叛乱。杜甫应梓州刺史之邀来到梓州避乱。八月，被任命为成都府尹的高适平乱得胜，进入成都。
    十月，唐军与叛军在洛阳城北决战，唐军大胜，叛军败走范阳老巢，史朝义吊死在河北滦县的树林中，历史七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
    杜甫闻讯，老泪纵横，写下了伟大的诗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若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句中到处都弥漫着欢天喜地的情绪。天下即将太平，杜甫也开始想家了，他的根在洛阳，即便在蜀衣食无忧，可他更希望叶落归根，只有根才是他的归宿。
    可是严武又回到成都做府尹，并写信给他劝他回成都。杜甫左右为难，与妻子商议后，决定还是先回成都。
    回成都后，杜甫老是吃闲饭心里觉得不踏实，于是到严武幕府做了个检效工部员外郎，挣钱养家。“杜工部”的称号也就由此而来。
    杜甫干这事却又遭到一群急于进身的年轻人的忌恨，这些人对他说三道四地，让他很不舒服。而严武又去四川边关与吐番打仗去了，杜甫留在幕府受尽了窝囊气。
    待严武打完仗回府，杜甫提出辞职申请，严武认为他身体不好，便应允了。
    不曾想没多久，严武却突然病故，而这之前高适也已病故。这一下，杜甫在成都的两大靠山都突然塌了，生活立即窘迫起来。
    那一日，成都突然起大风，将草堂前的一颗树刮倒，更将茅屋顶掀翻，杜甫于哀叹中写下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这首诗里，他推己及人，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浩叹，并且发愿：“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宝应四年（765年）五月，杜甫举家踏上回家的路。
    剩船沿江而下，杜甫给我们又写下了一首千古名篇《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走到夔州，杜甫一家没钱了，走不了了，只好在夔州暂时寄住。在夔州，他受到了都督柏茂林的照顾，管理一片公田，然后率妻儿又开垦了一片农田，所以生活也还能过得去。
    这期间，他居的草屋旁有颗枣树，枣子熟时，村里的一位孤寡老婆婆就跑来偷偷打枣，杜甫看见后没有制止，反而上前帮她拾起掉在地上的枣。此后他搬到十里之外居住，将这草居转让给吴姓朋友，这位朋友为了防止别人偷枣，便在枣树外扎了一道篱笆墙。
    杜甫听闻此事就专门给吴姓朋友写了首诗信《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穷困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吴郎读完此诗大为感动，赶紧撤了篱笆，还在枣子熟时，亲自请老婆婆来打枣。
    在夔州待了两年，杜甫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老眼昏花，身体越来越差劲，于是抓紧时间多写诗，这期间他居然写了四百三十多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被誉为“古今独步，七言律诗第一”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写于重阳节，据说写完这首诗，杜甫左耳完全失聪，而且身患多种疾病。也许是感觉到时日不多了，杜甫叶落归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宝应七年（768年），杜甫下决心回家。他将自己一家人辛辛苦苦开垦的田地无偿送人，然后一家人买了条小船漂出了三峡。
    “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杜甫（三）

    来到江陵，原本打算走襄阳入河南，可是河南一带又发生兵乱，杜甫一家为了生存又只好向南漂泊，准备投奔在衡州做刺史的朋友韦之晋。
    在路过洞庭湖时，杜甫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又一篇传诵千古名篇《登岳阳楼》。
    当他们到达衡州时，韦之晋已调任潭州（长沙）刺史，于是一家人又转奔潭州。可他们到达潭州时，韦之晋却已病故。好在杜甫有个舅舅在潭州做官，还有一个崇拜他的铁粉、号称诗剑双绝的苏涣也在潭州，于是一家人在漂到潭州时终于安顿了下来。
    令杜甫意想不到的是，他在潭州居然遇到一位故人——大名鼎鼎的李龟年。
    这位李龟年，作者在写王维时曾经提到过，他可是唐朝最出名的音乐家、歌唱家，由于唐玄宗酷爱音乐，他便成了唐玄宗跟前的大红人。开元盛世时期，李龟年在长安的风头可谓是盛极一时，一直是王公贵族座上宾。想不到这么一位大名人却流落到了潭州。
    此时的李龟年其实并不比杜甫好多少，安史之乱之后，他逃离长安便一直流浪，靠吉日良辰在宴会上唱歌挣钱度日。从北到南，他住无定所，流浪到潭州时，他已经流浪了七八年之久。了解到李龟年的经历，杜甫唏嘘不已，挥笔写下了现在选入小学课本的名篇《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从字面上看，通俗易懂，或许这是选入小学课本的原因吧。可是，如果不知道两人的经历，不知道当时的世道情景，又怎知此诗背后所蕴含的千言万语？开元盛世时那么风流的人物，居然在落花时节与苦命诗人相遇，两位历经磨难的老人相视无语，多少人世沧桑的感慨在心中回荡？可是诗仅写到相逢便嘎然而止，刚开头就又煞了尾，以致于清代沈德潜评此诗：“含意未申，有案末断。”
    其实这首诗妙就妙在：什么都不用说，你知我知！
    李龟年当然知道这首诗的蕴意。据说此后不久，他在一次宴会上唱罢老友王维的《红豆》（又称《江上赠李龟年》），又唱了一曲王维的诗《伊川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唱完这首诗，由于心情太过哀痛，突然昏倒，一直昏死了四天才苏醒过来。之后，他不吃不喝，忧郁而逝。

    杜甫一家在潭州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月，潭州的兵马史与刺史打了起来，兵荒马乱，全城百姓仓惶出逃，杜甫一家也不得不卷入其中。
    一家人逃到衡州，找到他们留在那里的小船，上船后慌忙向耒阳县漂去。偏偏这时候耒阳又发洪水，小船在离耒阳县城四十里的一个小岛旁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划。
    一家人困在小船上五天五夜，杜甫将仅剩的一点粮食全部分给孩子，自己饿了五天五夜。耒阳县令聂某得到信息，派人寻找到他们，并给他们送上了几十斤牛肉和美酒。
    再一次死里逃生的杜甫欢天喜地，围着酒坛子肉盘子又歌又舞，并得意洋洋地向子女吹嘘自己是饿不死的，他将最后一点欢笑留在了浩荡的江面上。
    过了几天，聂县令亲自来寻，却发现洪水滚滚，小船已早无踪影。聂县令也是杜甫铁粉，见状以为杜甫一家已经葬身于洪水中，因此望着江面大哭，最后在城北二里处筑一座坟，以纪念他爱戴的苦命大诗人。
    其实此时杜甫还没有死，那条小船漂流在湘江上。但杜甫自从吃了牛肉后就上吐下泻、出汗不止，整个人虚脱得动弹不得。在这种情况下，杜甫爬在枕上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写完这首诗，他那沉郁目光投向北方，他想看看那个养育他的故土，他想看看太平天下。可惜的是故土“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他满脸遗憾地闭上了眼……
    这一年是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杜甫享年五十九岁。杜甫逝去后，灵柩一直停厝在岳阳，直到四十三年后，才由其孙杜嗣业移葬首阳山下，苦命的“诗圣”直到此时才魂归故里。
    杜甫诗现存一千四百多首，涉及的题材极为广泛，一直被广泛引用的名篇多达上百首，是唐诗集大成者，被后世尊称为“诗圣”。
    之所以被称为“诗圣”，那是因为杜甫不但具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者之心，更具有浓郁的“家国情怀”。关注平民，关心平民，是杜甫诗歌中的思想主线。正是在“穷时忧黎元，济时敢爱死”的思想主导下，安史之乱后，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饱受苦难的平民，所以，农夫、士兵、织妇、船工、渔父、负薪的女子、无告的寡妇、被迫应征的老汉、提前服役的儿童，这些之前文人门懒得一顾的最底层人一一进入他的诗中。他在对他们报以极大的同情的同时，还代他们大声疾呼诉求：“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宿花石戍》）“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兵车行》）“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
    翻翻杜甫之前的文人诗集，有谁写过底层人民？即便偶尔提上一两句，那也只是表达文人自我情趣的衬托。
    在杜甫之前，文人们强调的是自我意识，即便是边塞派诗也只是表达自我的英雄主义情怀，真正做到“仁民爱物”的诗人，杜甫是第一人。但在杜甫的影响下，后世涌现出了一大批忧国爱民的诗人，如白居易、陆游、文天祥等等。
    爱国情怀及讽刺鞭挞腐朽的达官贵人是杜甫诗歌的又一项重要内容。此处不赘述。
    杜甫诗歌还有一项让人容易忽略的内容，那就是将日常生活的琐事都记录成诗，有些文人批评他：“杜诗切于事情，但不文尔。”但其实，杜甫记录日常生活的诗大有深意，往往喻讽喻理其中，如《种莴苣》、《信行远修水筒》、《催宗文树鸡栅》等等。这些诗开了后世写日常生活诗的先河，再一次拓展了诗咏题材。
    当然，杜甫对诗歌的最大贡献是以纪实写法，将“安史之乱”造成的凄惨情景，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而且是多方位的展现，如“三吏”“三别”组诗、《哀江头》、《哀王孙》等等。所以后世诗人们又称杜诗为“诗史”。
    除了他独具一格的诗歌内容外，在写景抒怀、咏物怀古、赠友怀人等文人们一直在写题材方面，杜甫比之前文人写得只好不差。这方面，其实杜甫也一直是最受后人称道的诗人。 这也是《唐诗三百首》选杜诗最多的原因。杜甫脍炙人口的诗太多，作者在此不作列举了。
    杜诗在后世大受追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杜甫的诗无论内容、格律、语言等方面都近乎完美，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沉郁顿挫”的风格，所以元稹称赞：“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不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
    同李白一样，后人用再好的语言也赞美不了杜诗的光芒，我们还是从一个趣闻看看后辈诗人对杜诗是如何地崇拜吧！

    中唐诗人张籍（不是那个写《枫桥夜泊》的张继），是韩愈的大弟子，对杜诗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一心钻研杜诗。有次一位朋友去看他，却见他正在从一个罐子里挖出一勺黑乎乎、黏乎乎的东西送进嘴里，然后还闭上眼有滋有味地嚼，这朋友大吃一惊，赶忙问他吃什么东西。
    张籍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外人，便附在朋友耳边轻声道：“我去年烧了一部杜诗集，将纸灰拌上蜂蜜，调好后储在罐子里。之后每日吃两次，每次一勺，坚持服用。还别说，自我服用以来，写诗功力真的大为长进呢！”
    朋友闻言笑翻在地，但张籍还是坚持自己的食补，硬是将一罐子纸灰食完。
    不过，张籍此后写诗真的写出了名气，成了中唐名气不小的诗人。他写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末嫁时”等诗句还成了千古名句。
    张籍大约出生于公元766年，也就是说他出生时，杜甫尚在世。
    这是记入《唐才子传》的趣闻，虽不一定真实，但足以证明后人对杜诗膜拜到什么程度。
    本文重叙诗人之事，至于诗人诗之成就不作重点评述。因此，作者以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作为本篇章结束语：“我总觉得陶潜站得稍稍远一点，李白站得稍稍高一点，这也是时代使然。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杜甫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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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诗人事 目录（下卷）
    第三十一章 “种桃道士归何处”——中唐风云录
    第三十二章 “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元结
    第三十三章 “东望瀛洲叫一声”——顾况
    第三十四章 “疑是故人来”——韩翃与李益
    第三十五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与张继
    第三十六章 “诗似冰壶见底清”——韦应物
    第三十七章 “日出江花红似火”——白居易（一）
    第三十八章 “日出江花红似火”——白居易（二）
    第三十九章 “日出江花红似火”——白居易（三）
    第四十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
    第四十一章“还君明珠双垂泪”——张籍与王建
    第四十二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与李绅
    第四十三章 “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
    第四十四章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孟郊
    第四十五章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贾岛
    第四十六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李贺
    第四十七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刘禹锡
    第四十八章 “独钓寒江雪”——柳宗元
    第四十九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唐余辉
    第五十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一）
    第五十一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二）
    第五十二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李商隐（一）
    第五十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李商隐（二）
    第五十四章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
    第五十五章 “断肠春色在江南”——韦庄
    第五十六章 “日落前山独倚门”——杜荀鹤
    第五十七章 “一笑君王便着绯”——罗隐
    第五十八章 “海龙王处也横行”——皮日休
    第五十九章 大唐女诗人传奇
    第六十章 大唐诗僧综述
    第三十一章 “种桃道士归何处”——中唐风云录
    “安史之乱”对社会造成巨大破坏，从此大唐社会进入衰退期。与社会衰败不同，中唐诗歌却依然蓬勃发展，呈现出“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灿烂景象。
    了解这段历史，我们还是从两首诗说起。
    第一首《元和十年，自郎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第二首《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两首诗放在一起，很有意思，相信读者也会读出其中戏谑意味。诗中的“刘郎”是谁呢？就是这两首诗的作者——那个写了《陋室铭》的大诗人刘禹锡。
    刘大诗人写第一首诗时，正是被贬十年返京之际。这首诗一出，朝臣们一片哗然，愤而向最高领导唐德宗投诉，结果这位大诗人回到京城椅子都还没捂热，就又被撵出京城。
    这一撵就被撵了十二年，可刘大诗人时隔多年再度被召回京城时，德性依旧不改，你看他得意洋洋地嚷道：“那个种桃树的道士去哪里了呢？上次来的老刘郎又回来了喂！”就像现在最常用的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一样。这次嘚瑟又造成什么后果，作者在刘禹锡篇章中再叙。
    这两首与玄都观较劲的诗到底在影射什么呢？其实影射的就是发生在中唐时期最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刘大诗人就是当时当事人之一——“八司马中”的郎州司马。事件的起因就是大唐历史上最著名的“永贞革新”。
    而“永贞革新”的前因后果就是中唐近七十年的历史。

    中唐时期，从宝应四年（762年）代宗即位起至敬宗宝历二年（826年）止，历经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及敬宗六帝近七十年时间。这一时期，历经“安史之乱”的大唐开始被两大痼疾所困扰，国家实力江河日下，开始一步步走向衰败与灭亡。
    导致大唐衰败的两大痼疾就是“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
    其实这两大痼疾也是封建社会历朝历代所遭遇的共性问题。大唐之前的汉王朝、大唐之后的宋、明王朝，都毁在这两大痼疾上。这玩艺就是封建王朝的两大恶性肿瘤，前期症状不明显，待症状出来、人人皆知时就根本遏制不住，最终导致王朝彻底崩溃。
    宦官专权的痼疾，贤明的君主都清楚，比如唐太宗李世明就吸取东汉宦官专权给国家带来严重危害的教训，就明确规定内侍省的最高官衔不得超过四品，且不充许宦官奉命出使。明朝的朱元璋更绝，在皇宫中立了块“宦官不得干政”的石碑，生怕子孙后代忘记历代王朝败亡的教训。
    可是，这些死规矩又有什么用呢？大唐与大明还是痼疾暴发，最终不可逆转。造成这种死循环的根本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人性的弱点——谁最亲近就信任谁！
    皇帝也是人，而且绝大多数也是普通人。自从他们登上皇位后，他们就时刻提防着外人来夺位，忧心忡忡，“谁是最可靠的人”成了他们上位以来首要思考的问题。
    至于“近贤臣、远小人”，那也只是口号而已，谁是贤臣？谁是小人？人的脸上又没贴标签，一般的帝王哪有知人识人的能力？所以昏庸帝王思考的结果就是“跟着感觉走”！
    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太监们，一开始都比狗还忠诚，又没有后代，所以昏庸的皇帝就感觉他们才是最不可能夺位的人，那也就是最可靠的人！
    大唐帝王宠信太监始于唐玄宗，但唐玄宗宠信的高力士其实并没有直接干预朝政，对唐玄宗是忠心耿耿，博得了“贤宦”之名声，给了唐玄宗的后代们宠信宦官的充足理由。
    “安史之乱”爆发后，与唐玄宗一道逃到马嵬坡的太子李亨，在太监李辅国的谋划下，协助陈玄礼杀了杨国忠，逼死杨贵妃，并在李辅国的建议下北上灵武，主持平叛大业。所以称帝后的李亨（唐肃宗）对李辅国是完全信任，授予他军政大权。待收复长安后，李辅国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狂魔。当时连豪门出身的宰相李揆，在李辅国面前都执弟子礼，尊称他为“五父”。
    可李辅国不是高力士，他不但打击异己、排斥朝臣，甚至连接回长安的唐玄宗也敢迫害，最终逼迫唐玄宗在荒僻的太极宫中孤寂落寞地死去，唐肃宗想去见玄宗最后一面也被他阻止。
    唐肃宗时期，李辅国把控朝政，后宫中张皇后只手遮天。时间一长俩人之间便产生了矛盾，张皇后打算联手太子李豫除去李辅国，但遭到李豫的拒绝，于是张皇后设计欲加害太子。可是她的计谋被李辅国识破，李辅国在关键时刻救了太子李豫一命。
    上元三年（762年），唐肃宗病重，李辅国指使另一名太监程元振带领人马闯进长生殿，将陪伴在唐肃宗身边的张皇后直接拿下，打入冷宫。而唐肃宗经此惊吓，很快就命归九泉，追随唐玄宗而去。
    这时候，李辅国立即拥护太子李豫即位，并迫不及待地处死了张皇后。
    李豫即位后称唐代宗，于是李辅国又成了拥护唐代宗登基的最大功臣。他甚至真接对唐代宗道：“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唐代宗听了，心中惊恐不已，遂动了剪除李辅国的念想。但李辅国权倾朝野，手握重兵，时机不成熟时，唐代宗也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唐代宗采取明升暗降的办法，不断提升李辅国官职，并赐第于宫外，将他请出皇宫，架空了李辅国对禁军的实际掌控权。
    待李辅国实权落空后，唐代宗为了不背负忘恩负义骂名，居然授意一个刺客刺杀了李辅国。皇帝买通刺客杀人，这也是历史上头一遭！
    李辅国死了，可宦祸却并没有消除。取代李辅国之位的大宦官又冒了出来，这个人就是程元振。程元振专权程度比李辅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肆意构陷藩镇将领。
    看来唐代宗处死李辅国也只是对他个人心怀杀机，并没有真正认识到宦官这一群体的危害性，又犯了他父亲唐肃宗同样的错误。或许代宗其实已经认识到了错误的根源，可在藩镇割剧、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他根本无人可信，所以只好任由程元振专权？
    唐代宗很快就尝到了任由宦官胡作非为的恶果。
    广德元年（763年）九月，吐蕃大军进犯边境，剑指长安。可就在边关告急，眼看吐蕃军队将要威胁到京师的时候，程元振居然封锁消息，让唐代宗一无所知。
    吐蕃军队一路势如破竹，于十月间便到达了渭水桥畔，直接威胁到了京城长安。直到此时，唐代宗才得知消息。惊慌之下，唐代宗向各镇节度使发出勤王诏令。
    可在这之前，程元振一连害死了四五名藩镇将领，让各藩镇将领对他恨之入骨，也对代宗彻底寒心。所以，代宗诏令发出后，藩镇将领们一个个冷眼旁观，竟无一人领军前来勤王。最终，代宗只得仓惶出逃到陕郡。
    长安再次遭受吐蕃军队的洗劫，老百姓及来不及逃走的官员们，无不惨遭蹂躏，一个个家破人亡，整个长安城哭嚎声震天。
    太常博士、翰林待诏柳伉愤而上书，要求代宗杀程元振以谢天下，换取各藩镇勤王之兵。但唐代宗认为程元振对自己忠心耿耿，又有拥立之功，所以不忍心诛杀程元振，只是罢了他的官，将他贬为庶民。
    吐蕃进入长安后，将广武王李承宏立为傀儡皇帝，准备彻底瓦解唐代宗的皇权。
    这时候，唐代宗又只好请出平定“安史之乱”的最大功臣郭子仪。
    在郭子仪的英明领导下，唐军终于击败吐蕃军，逼迫吐蕃军队逃离了长安。这是郭子仪第二次收复长安。
    最可笑的是，被贬在家的程元振得知唐代宗回到了长安，他居然穿上妇女衣服、男扮女装偷偷回到京城。好在被京兆尹抓了个正着，并上报给了代宗。可唐代宗依然不想治罪程元振。但当时御史竭力弹劾，逼迫代宗下令将程元振流放溱州。程元振最终病死于流放途中。
    别以为李辅国死了，程元振也死了，宦祸终于要结束了，在他们之后，又冒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宦官鱼朝恩。
    鱼朝恩与李辅国及程元振一样，早期一直追随唐代宗，对唐代宗也有拥立之功。吐蕃入侵，唐代宗逃离长安，也是鱼朝恩一手安排并全程保护的，所以他很顺利地接手了程元振手中的权力，成为又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
    鱼朝恩在“安史之乱”时期一直构陷郭子仪，甚至将郭子仪家的祖坟都给挖了，想籍此激怒郭子仪反叛，但深明大义的郭子仪不但没有反叛，反而与代宗推心置腹长谈，化解了鱼朝恩的阴险诡计。
    待郭子仪击退吐蕃后，鱼朝恩又挑唆代宗解除了郭子仪兵权，然后与藩镇勾结，完全把持了朝政。
    越来越专横跋扈的鱼朝恩终于引起代宗的警觉与不满，于是代宗与宰相元载密谋，于大历五年（770年）寒食节，将鱼朝恩骗至宫中赴宴，然后秘密捕杀。
    晕，怎么发不了了？
    大历十四年（779年）唐代宗病逝，唐德宗李适即位。唐德宗在位二十六年，是大唐王朝在位时间较长的皇帝之一。
    德宗是位有理想的皇帝，想在自己手上重现大唐往日辉煌。他的前半生为了改革而励精图治。改革的重点是财政节支增收和削藩。
    在财政节支增收方面，唐德宗任用杨炎为相推行“两税法”，取得了一定成功，稳固大唐王朝摇摇欲坠的统治基础。“两税法”也成了自此以后封建王朝一直沿用执行的税法。
    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唐德宗便着手解决动摇大唐统治的痼疾——藩镇割剧问题。
    唐代的藩镇称之为“道”，设置的初衷是为了形成区别于州县的观察区，以此来保卫中央安全。藩镇本来不属于行政范围之内的，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它的长官节度使的权利越来越大，使之成为在州县之上的行政实体。“安史之乱”就是因藩镇割据而引发的大灾难。
    “安史之乱”之后，唐朝的藩镇割剧问题不但没有妥善解决，反而愈演愈烈。经过肃宗和代宗朝代的发展，到了德宗时期，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势力非常强大，随时都有可能威胁到大唐朝廷政权统治。这时候，藩镇节度使的职位居然是代代相传，与东周诸侯无异。很多百姓只知有藩镇不知有朝庭，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已经减弱到可有可无的程度。
    @芝麻开门TYT 2020-05-21 08:32: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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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意思啊？
    德宗要想重现大唐昔日辉煌，就必然要收回藩镇实权，也就是“削藩”。唐德宗实现削藩大计的手段是武力平藩。德宗在削藩过程中，不仅动用了朝廷军队，而且还采取了“以藩削藩”的办法，征调了各藩镇的军队。
    在成功进行了几场削藩战争后，各地节度使产生了唇亡齿寒的危机感，纷纷发生叛乱，武力对抗朝廷。其中以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联合四家藩镇发动的叛乱声势最为浩大，差点就攻克洛阳。
    唐德宗急忙派大将哥舒曜率朝廷军队前去平叛，又征调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泾原兵马前去协助平乱。可是泾原兵马在途经长安时，因没有得到朝廷的供给与赏赐，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泾师之变”。
    哗变士兵冲进长安，拥立朱泚为帝，并且在朱泚的率领下围困了唐德宗逃亡的避难所奉天。好在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军前来勤王，最终化解了奉天危机。
    兴元元年（784年）正月，唐德宗被迫称这次战乱责任在自己，赦免反叛各藩镇及节度使之罪，并称“一切待之如初”。
    但是，由于唐德宗对武将彻底失去信任，以卢杞为首的奸臣又构陷李怀光等，在削藩之乱一个月后，李怀光又联合朱泚再次发动叛乱，进攻长安。唐德宗只好又跑到梁州（今陕西汉中）去了。直到这年七月，李晟率军光复长安，德宗才得以返回。到了贞元二年（786）年四月，李希烈被部将杀死，这场藩镇之乱才得以结束。
    唐德宗武力削藩，却导致自己两次逃离京城，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帝王的悲哀。这些经历对唐德宗的信心给予了致命打击，从此以后，他开始对藩镇采取了一味姑息的政策，将这一棘手的问题甩给了子孙们去处理。
    唐德宗转而迷上了敛财，又开始重用宦官，搞了所谓“宫市”。这些宦官借给皇宫采购之名，贪污腐化，大肆搜刮民财，造成了当时臭名昭著的“宫市之弊”。白居易的名作《卖炭翁》写的就是宦官盘剥百姓的真实情况。
    德宗后期，大太监俱文珍等人崛起，甚至干涉皇位继承，妄图废除太子。但在宰相李泌等人的阻止下，太子李诵才保住太子之位。
    德宗在位二十六年，李诵当了二十六年太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德宗薨逝时，李诵由于遗传老李家的痛风病，其实已经卧床不起了。但在宰相李泌，东宫待诏王叔文的帮助下，李诵还是顺利地登上了皇位，号唐顺宗。
    唐顺宗当了二十六年太子，跟着父皇德宗历经磨难，当然知道大唐羸弱之病根，所以与德宗一样具有重现大唐之辉煌的理想，而德宗削藩之失败也给他吸取了教训。德宗后期沉沦，让顺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他为了保住太子之位只能“韬光养晦”，隐忍不发。
    其实还在他当太子时，他就谋划上位后所要革除的朝政弊病。而帮助他谋划的人正是东宫待诏王叔文。
    王叔文是江南士族子弟，棋艺高超，本来是被请来教太子下棋的，但他有很强的政治能力，对朝政时事都有精辟的见解，帮助李诵一次次化解危机，是顺宗股肱之臣。在李诵尚未登上皇位之前，他就给太子网罗了一大帮能臣，形成“东宫集团”，准备顺宗登基后大展宏图，完成顺宗振兴大唐的伟大梦想。
    这些能臣中就包括刘禹锡、柳宗元、韦执宜等大诗人。这一集团是典型的文人集团，带有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待顺宗上位后，以王叔文、王伾为首的“东宫集团”在顺宗的授意下便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永贞革新”。
    “永贞革新”的三大任务就是财政改革、打击宦官集团、裁抑藩镇。
    “永贞革新”首先是革除了“宫市之弊”，在财政革新中取得了一些成绩，很受百姓们称赞。但他们在夺取宦官兵权和裁抑藩镇方面相继失利。身体状况恶化的唐顺宗，在宦官和一些利益集团的捣鼓下，对改革的态度忽然发生变化，最终导致宦官集团全面反击。
    改革集团由于害怕顺宗薨逝后，失去支持，于是一直阻挠立皇长子李纯为太子，但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一再劝说唐顺宗，最终唐顺宗在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册立李纯为太子。见太子被立，王叔文与王怌彻底失去了改革信心，主动辞官。历时八个月的“永贞革新”就这样草草收场。
    唐顺宗册立太子之后，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立即逼顺宗让位于太子，唐顺宗此刻重疾缠身，又失去了王叔文等改革派这个重要支撑，只好传皇位于太子李纯。
    李纯登基号宪宗。新君登基，改革派立即遭受全面清洗。王叔文与王怌已经辞官回家，但还是遭受到最严厉地打击，二人被发配，接着又被赐死。改革派其它核心成员也纷纷被贬到偏远地区做司马，这八个人分别是刘禹锡、柳宗元、韦执谊、陈谏、韩泰、韩晔、凌准和程异。这就是唐朝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唐宪宗虽然打击了改革派，但改革派的目的，他其实也很赞同。他接过德宗、顺宗振兴唐室的理想，励精图治，开启了“元和中兴”的局面，为大唐国祚延续了近百年。
    唐宪宗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八月九日登基，他将年号改为永贞，一年后即806年改年号为元和，这时候他刚年满二十七岁，正是大有作为之时。
    唐宪宗一开始就致力于当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君主，节流开源，使国库逐渐充盈起来。而后他对藩镇采取强硬措施，对一些过分狂妄的藩镇采取武力征讨。他在位时期任用的几任宰相都很贤能，所以在财力有支撑，人才有支持的情况下，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终于将所有藩镇武力平复，让大唐旗帜重新飘扬于全国大地。这也让他赢得了“中兴之主”和“小太宗”称号。这时候距大唐建国已经过去了整整二百年。《李愬雪夜袭蔡州》写的就是发生在这一时段的事。
    但是唐宪宗自仗英明神武，对宦祸并不十分在意，有时还故意怂恿太监骄狂。元和五年（810年），时任东台监察御史的元稹在处理完河南尹之事回京途中，与宦官仇士良在住驿站时，因为一间上房发生冲突，结果唐宪宗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元稹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元稹好友白居易及时任宰相李绛均上书表达不满、主张正义，但唐宪宗依然拒绝收回成命。
    所以宪宗虽然号称“中兴之主”，却助长了宦官气焰，任宦官专权现象愈演愈烈，到他死后，这一痼疾再度爆发，让他的子孙们饱受宦祸之苦。
    唐宪宗既信道又崇佛，晚年时期更是为了崇信佛教而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元和十三年十二月，他搞了个迎佛仪式，将法门寺的佛骨迎入皇宫，造成京城狂热的崇佛局面。这时候，大文豪韩愈上了道《论佛骨表》，痛斥迷信佛教是败坏朝纲的行为，并称佛骨为“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应将其烧毁。气得宪完扬言要杀了韩愈，幸好宰相裴度和崔群从旁劝解，韩愈才捡回一条命，最终只是被贬为潮州刺史。
    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在位十六年的唐宪宗因服食丹药过量而暴薨。
    宪宗病逝，太子李恒（原名李宥）即位，称为唐穆宗。李恒的母亲是郭子仪的孙女，父母就是“醉打金枝”中的郭暖和升平公主。
    唐穆宗在位四年，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是处。这位皇帝最有意思的是，每逢大臣规劝，他都说“你说的对，你说的好”，然后一转身，他该干嘛干嘛，根本不当一回事。他很敬重大书法家柳公权，提拔他当翰林学士和右拾遗，然后召柳公权入宫问他书法为何练得如此精妙，柳公权答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柳公权显然是在借笔规谏，可穆宗若有所思过后，依旧投身于享乐之中去了！
    遇到这么一位皇上，大臣们头晕，可太监们则狂喜。宦官擅权爆发，大太监王守澄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皇帝，而宪宗好不容易平定的藩镇之乱这时候又开始发作。唐宪宗好不容易开拓的中兴局面，就这么在一个胡天胡地的皇帝手中葬送了。
    长庆四年（824年）正月，年仅三十岁的唐穆宗在得了祖传的中风病后，又服食过多丹药，病逝于长生殿。他的长子、只有十五岁的李湛继位，称敬宗。
    唐穆宗与唐宪宗是“子不类父”，可唐敬宗与唐穆宗却是“子承父业”，他将父亲吃喝玩乐事业进行得更彻底，终于将大唐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比起“安史之乱”之前的大唐，这一时期的大唐可以说是祸事不断、战乱连连，是个风云激荡的乱世。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一时期，文学得到高度发展，诗坛更是争奇斗艳，除了有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讽谕风格的“元白诗派”，有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怪奇诗风的“韩孟诗派”外，还有一批独具风格、卓然自立的大诗人，前期的如刘长卿、韦应物等，后期的如刘禹锡、柳字元等。
    其实这一时期出现的名家名篇包括脍炙人口的诗句，是唐诗发展各阶段中出现最多的一个阶段。
    浏览完这段历史，我们再去看各位大诗人或悲或喜、跌宕起伏的人生。



    第三十二章 “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良知诗人元结
    盛唐后期出了个开一代新风的写实艺术大师杜甫，但杜甫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的，与他几乎同一时期还有一位诗人，不但推崇写实讽谕诗风，而且身体力行，撰写讽谕诗歌理论，自觉倡导儒家诗教的讽谕观，与杜甫遥相呼应。
    这位诗人就是元结。
    纵观元结的一生，可以说他是一位少有的、比杜甫还更加切实关注民生的、有良知的诗人。
    元结（719—772年）字次山，号漫叟、聱叟、猗玗子，鲁县（今河南鲁山县）人。先世为鲜卑族拓跋氏，是后魏常山王元遵的第十五代孙。
    年少时的元结，放荡不羁，任侠好勇。一直到十七岁时，估计是感觉到在太平盛世任侠并没有什么前途，才改变志向，拜元德秀为师学习儒家经义。学成之后，他赴京参加科举考试。在赴京途中，目睹运河灾情，他写作了《闵荒诗》，表现出以诗反映民间疾苦、规劝君王的写作倾向。
    天宝六载（747年），二十九岁的元结第一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结果不第，遂隐居商余山继续潜心学习。
    天宝十二载（753年），三十五岁元结再次出山赴考。这一次，礼部侍郎阳浚看了他写的文章，感叹道：“一第慁子耳，有司得子是赖！”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评为一等进士也辱没了你呀，考官估计要靠录取你来表功了！
    元结果然被录取为上等进士，参加吏部的制举考试也轻松通过。他本以为接下来就可以入仕为官了，可这时候“安史之乱”爆发了。
    兵荒马乱之际，谁还顾新中进士的前途？元结只得随人群逃离长安，回到家后，遂率族人避难于猗玗洞（今湖北大冶境内），因此自号猗玗子。
    唐肃宗称帝平乱时，召见国子司业苏源明，让他推荐能人志士，苏源明便推荐了元结。当时史思明正在攻打河阳，肃宗在去河东之前召来元结问政。元结第一次朝见皇上，很拘谨，怕自己说不清，便呈上他对时局思考后所写的文章《时议》三篇。
    唐肃宗读完他的三篇《时议》大喜，赞叹道：“卿能破朕忧！”立即命他为金吾兵曹参军、兼监察御使，赴山南西道任节度参谋。
    元结到任后，在唐、邓、汝、蔡等地招募了许多义士，并在与叛军作战中，一举俘获五千多叛军。元结取得胜利后，还不忍心战死沙场的士兵抛尸荒野，带领群众将战场上的尸体收集埋葬在汝南。看着隆起的一座座坟丘，元结心中哀叹，战士的生命为何而逝？在那座坟场前，他立了块石碑，题名为“哀丘”，希望警示后人。
    而后在肃宗的安排下，元结屯兵泌阳坚守险要，粉碎了叛军攻击计划，保全了身后十五城。因为讨贼有功，元结遂升任为监察御史里行，然后又转回山南东道来瑱府参理军务。
    当时来瑱府军中有父母随子住在军营，来瑱欲处理此事，元结劝说道：“孝顺而仁义的人，才可以同他们谈忠；讲信用而又勇敢的人，一定可以保全节义。怎能要求他们忠信义勇却又不让他们孝敬自己的父母呢？将士们随军的父母，应该供给他们衣食，这样将士们打起仗来，肯定会保全节义就！”
    来瑱采纳了他的建议。后来来瑱因被大太监李辅国构罪杀害，元结便代理山南东道府事。
    762年，代宗在大太监李辅国的拥立下继位。由于对宦官当政极为反感，元结愤而辞职，回樊上（今湖北武昌）侍奉双亲。
    在樊上，元结寄迹渔樵，躬种自给，再一次体会到社会低层的艰辛。
    广德元年（763年），元结被代宗任命为道州（今湖南道县）刺史。第二年五月，元结到任后，发现道州疮痍满目，百废待兴。原来广西境内的少数民族“西原蛮”发动叛乱，占领道州长达一个多月。兵连祸结，弄得道州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上级衙门下达的催征赋税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
    如果执行文书强行征税，这么一个老百姓都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势必雪上加霜，极有可能导致州县大乱。但如果不执行，他这个做刺史的恐怕就要被法办。
    一上任就遇到了两难境地，焦虑的元结写了一首诗《舂陵行》，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和想法。在诗的序言中，他记录道：“……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呜呼，若悉应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
    一上任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何去何从？元结思考了一段时间，下定决心：“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意思是我一定要恪尽职守，让老百姓休生养息，大不了我被上级治罪而已……
    《舂陵行》诗是这么写的：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
    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
    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
    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元结用浅易质朴的语言为我们描述了道州民生凋敝的惨景。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官员们又如何忍心再对百姓们横征暴敛？
    为了警示同僚和属下，元结接着又写了首《贼退示官吏》：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令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这首诗上半阙的意思是，山夷只攻取邻州，却懒得进攻道州，不是因为我们能力敌山夷，而是因为山夷们都可怜道州人民的贫穷啊！连山夷们都有同情心，难道我们这些王命臣将还不如贼？
    这首诗的下半阙意思是，逼迫被征的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谁能做个断绝百姓生路却当被时世称颂的贤人？思来想去，还不如挂起官符，归隐江湖去吧！
    一个封建士大夫能够设身处地为百姓作想，甚至不惜辞官也要让百姓休生养息，可见元结确实是大唐历史上少有的、具有儒家仁心、具备文人良知的诗人。
    杜甫读到这两首诗后，立即评价道：“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
    可见杜甫对这两首诗、对元结全心为民的精神是推崇倍至。
    为了免除道州百姓们的徭役，元结直接上书代宗，直述道州情况，并乞求减免赋税。代宗看了元结的奏章，被元结真挚所感动，于是同意了他的奏请。
    第二年，租庸使又来索取租庸附加税十万缗，元结再次上奏皇上：“每年除正常租庸税外，其他索取都应根据年成好坏来增减！”代宗再次准许了他的奏请。
    元结就这样为道州百姓免除了徭役，还亲自组织人员为百姓修缮房屋，分给百姓田地，很快就招回了一万多流亡在外的道州百姓。
    道州开始重现生机，百姓们安居乐业。元结因此晋升为山南道容管经略使。为了消除蛮兵贼患，元结亲自会见蛮族首领，晓之于理动之于情，让蛮族首领心悦诚服，同意不再作乱。山南八州自此得以稳定。
    不久，元结母亲去逝，元结请假回家守丧，山南道百姓来到节度府，恳求他留任。朝廷为表彰他的功绩，升任他为左金吾卫将军。
    当地百姓乐于他的教化，为了让后人都记得并感恩这位一心为民的好官，他们刻石立碑纪念元结为他们所做的功绩。
    但元结此时已积劳成疾，身体越来越弱。他只好辞别山南，回京城履任。但刚到京城，元结便病逝。这一年是772年，他才五十三岁。他死后，朝廷追赠他为礼部侍郎。

    同一般的空有济世之志的诗人不一样，元结是位有有心济时、有才治世的能人，但时至今日，他并不著名。可浏览完他的一生，作者认为他是个值得我们纪念的有良知的诗人。事实上，宋朝欧阳修对元结很是推崇，所以在编纂《新唐书》时，就专门撰写了《元结传》这一篇章，让元结的事迹得以流传后世。
    元结在诗歌创作方面，有很强烈的思想主张。他主张：“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因此，他用诗的形式反映民间疾苦，以期帮助朝廷改革弊政。“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他认为诗歌应尽“欢怨之声”，成为白居易新乐府诗歌理论的先声。
    元结一直推行用新体乐府和古体诗的形式进行社会批判，为此还专门收集了友人沈千运等七人古体诗二十四首，编为《箧中集》。这七位诗人的诗作皆风格古朴，而语趋平易，与元结风格相近。这种风格直接影响了白居易等写实讽谕诗派的创作，而其古朴的风格亦为韩愈诗派所继承。
    元结由于强调诗歌的功能性，因此很少运用格律诗，这是他的诗歌创作的缺憾，再加上后来的白居易更是写实讽谕诗的集大成者，所以他的诗名被遮掩，让后人对他知之甚少。
    当然，以元结的才气写近体诗，并不一定脍炙人口，比如他写的《欸乃曲》就清新晓畅：
    湘江二月春水平，满月和风宜夜行。
    唱桡欲过平阳戍，守吏相呼问姓名。
    其实元结的散文写得比诗更好，不同流俗，其文章短小精悍，笔锋犀利，逼真生动，发人深省。如《寱论》、《丐论》、《处规》、《出规》、《七不如》等。
    其写景小品文《右溪记》，作者认为足以媲美柳宗元的《小石潭记》。
    没有啊，上一章里面有敏感词发不出来，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晕
    第三十三章 “东望瀛洲叫一声”——戏谑诗人顾况
    天宝十四年的春天，艳阳高照，和风送暖，一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漫步于东都洛阳，他是位进京赶考的学子，几年前便从江南苏州漫游北上，如今客住洛阳。
    不知不觉中，他漫步来到上阳宫外河溪边。这条河溪穿过上阳宫，是宫内汲水的主要河道，所以溪水清辙，两岸扬柳依依。
    正在漫游的书生来到河堤，准备折根柳枝玩耍时，忽然瞥见清清的河面上飘来一片红叶。书生眼光犀利，扫一眼，就发现红叶上似乎有点点墨迹。
    书生顿生好奇，折了根柳枝，将那片红叶打捞上来。仔细看，发现上面有人用娟秀的蝇头小楷题写了首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书生发愣，心想莫不是位宫中佳人寂寞，投叶寻找笔友？书生看了看那娟秀的笔迹，怦然心动。于是拿着红叶，回到客房，也在红叶背面题了首诗：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拿着题好诗的红叶，书生来到河溪上游流入上阳宫河口，将它放入河中，目睹它缓缓飘入宫去。
    此后，书生每天守在上阳宫的下游出水口，满怀希骥地期盼能够再见红叶。一连守了二天，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上午，他终于再次发现一片红叶顺流漂出。
    书生欣喜若狂，捞起红叶一看，发现上面果然又题了首诗：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
    字迹与上次的一模一样！
    天下居然有这么奇巧的事？什么叫缘分？这大概就叫天撮之合吧？
    书生自这一刻起相信了天赐，于是满含深情地再在红叶背面题了首诗，再次跑到上游投入河中。从此，两人不断地通过红叶题诗，诉说着各自的情素，一场中国最早的“漂流瓶网恋”就此展开。
    然而这样的“网恋”发生在一个宫女与一个漂泊不定的书生身上，任谁都会说这是场毫无结果的游戏而已，因为宫女一入深宫几乎永无出宫之日，又怎么会与并不相识的书生谋得一份真实的姻缘呢？
    还别说，天定的缘分还真断不了！这年冬天“安史之乱”爆发了，叛军率先进攻洛阳，洛阳顿时乱成一锅粥，大部门居民逃离洛阳，连守护上阳宫的禁军也逃跑了，谁还管宫里宫女的死活呢？
    但是这位痴情的书生瞅准这个机会冲进上阳宫，沿着河溪寻找那位与他红叶传诗的宫女。
    上阳宫很大，人也几乎跑光了，但在一株柳树下，一位婷婷玉立的宫女手擎着红叶，望着河水呆呆发愣。
    书生狂奔至宫女跟前，与宫女四目相对，霎时间，二人便明白了一切。
    书生抓起宫女的手，背上她便开始了胜利大逃亡。
    两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到安全地带。之后二人自然是喜结连理，而且白头偕老。
    这就“红叶传诗”（史料记为“下池轶事”）典故的由来，而传奇中的书生正是作者要写的、活跃于中唐诗坛很长时间的诗人顾况。

    顾况（725？—815？年），字逋翁，苏州人。“安史之乱”中，他携妻子逃离洛阳后，于至德二年（757年）参加了科举考试，并进士及第。随后他出任临海新亭监。
    建中二年（781），顾况入镇海节度使韩滉幕府任判官。贞元三年（787年），经李泌推荐，回京任著作佐郎。
    顾况个性耿介，喜欢戏谑人，甚至与他交往的王公贵族都会遭到他的戏谑。这个世上，就有一种人，恃才傲物，傲到不好好与人说话，但凡与人交谈不了几句，他总要露出讥笑的表情，说几句不屑的话来，结果自然是人见人厌。这是一种不与社会妥协的理想主义者，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顾况进士出身，精通古籍，诗名也传播天下，而且还是个画家，传说泼墨画就源自于他。按说这么有才的人，也不致于混了几十年，最终还得靠老师李泌的提携才混个从六品的小官。
    之所以会这样，自然是他谑人太多，谁也不说他说好话。
    其实与人为善，就是从说人好话始。你不说人好话，别人凭什么说你好话？
    至于顾况傲到喜欢戏谑人的程度，估计不仅仅是有才，更多的是因为他用一个太高的标杆来衡量人。他用来衡量别人的标杆是自己的老师李泌。

    李泌是谁？这可是位实实在在能够与诸葛亮比一比的人物。
    李泌生在长安，神童一枚，七岁能赋诗，惊动了当时皇上唐玄宗。唐玄宗为了考校一下这位小神童，特命小太监将正在家门口玩耍的小李泌抱进宫。
    当时唐玄宗正与宰相张说在下棋，于是，唐玄宗便让那个一代文宗、“燕许大手笔”之一的张说以“方圆动静”为题考考小李泌。
    张说将唐玄宗的意思向李泌解释清楚，让李泌吟诗，李泌却道：“宰相大人是人间文曲星，理应由您先作，学生好比和！”
    听听，这么小年纪心智却如此老练，这可不是一般只有智商没有情商的神童可比拟的。前面作者所介绍的神童如骆宾王、王勃、杨炯等等，虽然智商出众，但显然情商方面与李泌相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张说略一思索，张口吟道：“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咏罢，张说让李泌和一首，并要求虚写，诗中不得出现“棋”字。小李泌立即摇头晃脑咏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唐玄宗与张说目瞪口呆，显然李泌咏的诗句比张说的诗只好不差。张说起身恭贺唐玄宗道：“我主圣明，洪福齐天，又得一小千里驹也！”
    唐玄宗也是龙颜大悦，抱过小李泌，亲自取茶果给小李泌，然后将李泌父亲召进宫，告诫他一定要好好培养李泌，不能拔苗助长等等。为了让李泌有更好的培养平台，唐玄宗直接下令让李泌到东宫当太子陪读。
    李泌果然不负众望，十几岁时就入张九龄幕府，成为张九龄的智囊团成员之一，并且多次纠正张九龄的错误，让张九龄称他为小友。
    后来受到李林辅、杨国忠及元载等人打击，李泌归隐山林，钻研《老子》及《周易》等典籍，培养出高维度俯视天下局势的能力。
    “安史之乱”爆发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称唐肃宗。为平定天下，唐肃宗急需一个能像诸葛亮或者像初唐徐茂公一样的军师。唐肃宗思来想去，觉得李泌才是唯一人选。于是，登基之初，唐肃宗立即派人寻找归隐的李泌。
    好在李泌就在灵武附近。李泌应诏后，唐肃宗要授他官职，但李泌坚持以“白衣山人”身份跟随唐肃宗。这之后平定“安史之乱”的方针大略全都出自李泌的谋划。并且如果不是唐肃宗急功近利、违背了李泌的谋划、过早地收复“两京”的话，平定“安史之乱”也不会出现反复情况。
    “安史之乱”后期，李泌入广平王李豫（唐代宗）幕府，助李豫收复两京，建立功勋，并助李豫登上太子位。
    “安史之乱”平定后，李泌受到李辅国等人猜忌，便又归隐衡山。唐肃宗留不住，便赐他三品俸禄及隐士服，还为他建造起居室。
    待唐代宗即位后，又想召他入朝，但遭到宰相元载的反对，元载认为地方治理更需要他，于是代宗只好悄悄跟李泌说：“先生将就一下，外出走走也好。”
    李泌也不在意，在外地兜来兜去，一会江南西道，一会澧州团练史，一会杭州刺史，但每到一地都将地方治理得很好，而且朝政大事，代宗依然与他书信沟通。
    唐代宗为了锻炼太子李适（即后来的唐德宗），也让他与李泌交游。
    德宗登基后，开始武力削藩，结果引起天下大乱。而唐德宗在“泾原兵变”逃离长安后，第一件事便是紧急召来李泌。李泌内抚节度使，外制吐蕃，保护李晟及马燧等名将，终于使德宗朝局趋于平稳。而德宗亦拜李泌为相。

    顾况以老师李泌的标准去衡量别人，试问能有几个让他服气的？当然这就是个没道理的标准，如果朝廷所有官员都有李泌之才能，大唐会沦落到衰败的地步吗？或许他戏谑别人，正是为老师出气，一帮无才无德之人，尸位素餐，却趾高气昂，实在让人耻与为伍。
    顾况当著作佐郎不久，因诗名及与李泌的关系，前来向他行卷的考生络绎不绝。
    这一日，一位气质俊雅的书生带着诗卷前来拜见他。他看了眼书生递上的名谍，捻须戏谑道：“哦？白居易？长安米价上涨，房价更贵，居也不易呀！”
    一句话，让那个叫白居易的书生红着脸，尴尬得不知所措。
    不过顾况好在并没有将诗卷丢还给年轻书生，他见书生被自己戏谑得红着脸不言语，心理得到满足，心情愉快，便随手翻开诗卷。
    诗卷第一首便是《赋得古原草送别》，他只读了几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霍地一下站起身，惊呼道：“有才如斯，居何不易？”
    从此，这么狂傲的人，逢人便吹白居易，硬是将白居易的诗名远播天下。当然白居易后来科举考试就非常容易了，二十七岁便进士及第。
    估计白居易是顾况第二个服气的人，虽然他很年轻。这又是顾况傲得可爱的地方，对于具有真材实学的后辈，他还是竭力提携的。
    顾况当了两年多的著作佐郎后，老师李泌不幸病逝。这时候，他居然写了首《海鸥咏》悼念李泌：“万里飞来为客鸟，曾蒙丹凤借枝柯。一朝凤去梧桐死，满目鸱鸢奈尔何。”
    这首诗将自己比喻成客鸟，将李泌比喻成凤凰，却将众朝臣比喻成鸱鸢，此诗一出自然是引起众臣愤慨！
    他平时本就戏谑的人太多，“傲毁朝列”、“不能慕顺，为众所排”，所以这首诗一出，他立即被贬出京城，贬往饶州任司户参军。
    在贬途经苏州时，与他看得上眼的大诗人韦应物诗歌唱和。
    贞元十年（794年）在饶州任满，七十岁的顾况举家隐居茅山。这期间，宰相柳相公想招他，他却又写了首诗回复道：“四海如今已太平，相公何用唤狂生。此生还似笼中鹤，东望瀛洲叫一声。”
    传说顾况在茅山炼金拜斗，修炼得身轻如羽。七十多岁时，大儿子病逝，他很悲痛地吟诗：“老人丧爱子，日暮泣成血。老人年七十，不作多时别。”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年，他又得一子，取名为非熊。有人说这一子是他长子魂魄不忍老父伤心，故重新投胎所致。
    顾况儿子非熊后来考中进士，回到茅山时，发现其父已无踪影。因此，没人知道顾况卒于何年，只知道人们最后见到他时大概是815年。

    顾况的诗很特别，虽然也属讽谕诗范畴，但其诗嘲谑味十足，而在在形式上直取《诗经》，显得新奇怪异。
    如他的代表作《囝》（哀闽也）：
    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为臧为获，致金满屋。
    髡为钳，如视草木。
    天道无知，我罹其毒。
    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郎罢别囝：“我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不从人言，果获是苦。”
    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天绝地，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
    （自注：囝，音蹇。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
    官吏阉割闽童为奴，骇人听闻。诗人选取闽童与父亲诀别时“心摧血下”的场景进行描写，让人读了毛骨悚然，但增强了控诉的力量。这首诗还是唐诗中第一首将方言入诗的作品。
    顾况还写了一些古乐府诗，如《行路难》、《悲歌》、《弃妇词》等，抒发心中不平。他的诗偏好于古风，有些语言十分意外惊人，表现出新奇怪异的审美情趣。
    当然，顾况也还有些小诗语言活泼，情韵悠然。如《过山农家》：
    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且喜晒谷天晴。
    再如《古离别》：
    西江上，风动麻姑嫁时浪。
    西山为水水为尘，不是人间离别人。
    郑振铎在《插本中国文学史》中称顾况：“是真实的灰谐诗人。在这一方面，他是比之开天诸大诗人更有成就的。人家都是苦吟的雅语，他却嘻嘻哈哈在笑，对于一切都要调谑。”

    谢谢您！芝麻开门
    第三十四章 “疑是故人来”——传奇诗人韩翃与李益
    前面刚写过顾况“红叶传诗”的奇缘故事，这一章又要写一个“章台柳”的爱情故事，似乎进入中晚唐后，诗坛的才子佳人故事越来越多，而且也浪漫得多姿多彩。除了“红叶传诗”、“章台柳”外，后面我们还将写到“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典故，以及《西厢记》原型等等。所以，看完这本书后，你就会明白其实戏台上常演的才子佳人故事，在《大唐诗人事》中都可找到脚本。
    “章台柳”故事的主角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
    韩翃（719—788年），字君平，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天宝13年（754）年考中进士。韩翃之所以在大历十才子中最出名，并不是诗文造诣最高，而是因为在他身上发生过两件幸运得让人咋舌的事，让他名扬后世。这两件传奇故事，也将他的两首诗同样被传诵为耳熟能详的名篇。我们就从这两首诗讲叙属于他的传奇。
    第一首诗《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依依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章台”是秦国都城咸阳所建的宫殿，这里代指长安。这首诗是韩翃托人寻找自己爱妾柳氏时所作，让寻找之人寻到后，与自己积攒的一袋金钱一起转交给柳氏。
    韩翃爱妾柳氏原是长安一位李生（皇族后代）所蓄养的一名歌姬，容貌艳绝一时，而且性格开朗，喜欢说笑，也会咏诗。
    韩翃来到长安准备科举考试期间结交了李生，便经常到李生府上做客。柳氏见到韩翃后，觉得此人才气过人，内心倾慕，便对李生说：“韩公子目前虽然是布衣白丁，但我看他气质俊雅，将来必有腾达之时，所以公子对他要好点！”
    李生听了这句话，岂不明白柳氏的意思？这李生真是个豪放之人，问过韩翃的意愿后，直接将柳氏许配给了韩翃，并出钱三十万，替二人办了婚礼。
    须要说明一点，柳氏是歌姬，不是李生的妾，更不是妓。姬在唐朝地位比较低，入不了官籍，如同奴婢一般，可以卖买。
    你说这韩翃运气好吧？平白地捡了个美娇妾，还顺带赚了点生活费。
    不过，韩翃也确实有两把刷子，第二年果然考中了进士，没让柳氏失望。考中进士，韩翃自然要赶回家报喜。为了速去速回，参加接下来的制试，韩翃就将柳氏暂时安顿在长安，自己只身回家。
    可是，随后安史之乱爆发，两京沦陷，两人之间就此失去联系。
    韩翃作为新中进士，国家有难时，他有责任尽一份力，所以他加入缁青节度史侯希逸幕府，充任书记，参加平乱战争。
    三年之后，唐肃宗收复长安，韩翃急忙托人前去寻找柳氏，便写了这首《章台柳》诗，一方面证明自己焦急寻找的心情，另一方面也捎带探问。毕竟兵荒马乱的，娇妾那么美，会不会改嫁别人了呢？
    受托之人不负所托，果然找到了柳氏并且带回了柳氏的一首诗：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首诗的意思是：杨柳枝是春天时节才妩媚多姿，可恨的是年年被人用来折枝赠别（唐朝人有折柳枝赠别的习俗）。随风落叶报知秋天来临，这时候您来还愿意折吗？隐喻我现在色衰了，你还愿意要我吗？
    原来叛军攻陷长安后，柳氏害怕被叛军掳掠，便剪去头发，将自己弄得邋里邋遢，躲进了法灵寺去。
    韩翃与柳氏一直恩爱，读了这首诗后，心里更是懊恼，对柳氏思念之情更是不能割舍。过了没多长时间，节度使侯希逸调回朝廷任职，韩翃便跟随着侯希逸重回长安。
    一回长安，韩翃便急匆匆地去法灵寺寻找柳氏。可是，柳氏已不见踪影，寺里的和尚也不知柳氏去向。
    韩翃十分悲伤失落，便经常一个人在长安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
    这个韩翃就是个被幸运之神罩着的人。有一天他正在城南晃悠时，一辆豪华马车从他身旁经过，忽然里面传出一声惊呼：“这不是青州的韩相公吗？”
    韩翃吃惊抬头一瞧，马车窗户里那张娇美的容颜不是柳氏又是谁？
    他愣愣地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在柳氏口齿伶俐，急忙说道：“我被沙咤利所掳，没希望脱身了。明天我会从此路回去，愿君再来道别！”
    第二天，韩翃依约等在路旁。那辆马车果然如期而至，经过韩翃身旁时，柳氏掀开车帘，将一个红布小包投在他身前，惨然道：“与君从此永诀矣！”说完，马车加速前行，消失在街道尽头。
    韩翃拾起红布包，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个精致小盒子，里面装的是柳氏常用的胭脂香膏。闻着熟悉的幽香，想到爱妾从此与自己生离死别，自己却无可奈何，韩翃内心大恸之余愤闷不已。
    那么读者会疑问，为什么一个番将敢在大唐帝京掳掠民女，而韩翃好歹也算大唐官员，却无可奈何呢？
    原来唐肃宗领导的唐军由于久疏于战，在与安禄山的叛军作战中不堪一击，没办法，唐肃宗只好听从郭子仪的建议，从回纥借兵平叛。借兵时，唐肃宗允诺收复长安及洛阳二京时，二京财物及妇女任回纥将士掠取。后来回纥军收复长安及洛阳时，时任兵马元帅的广陵王李豫（即唐代宗）不忍百姓惨遭掳掠，跪求回纥将士，才适当制止悲剧发生。这是大唐历史上的污点。
    作为一个番将，攻克长安后，抢了一个女人，可想而知，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过问的。这就是韩翃无可奈何的原因。
    这一日，节度使候希逸手下将领在一酒楼宴会，韩翃自然也得出席。在宴会上，韩翃借酒消愁，闷头喝酒，引起众宾客的诧异，于是就有人问他怎么回事。韩翃三杯酒下肚，忍不住悲从中来，于是将一腔苦尽情宣泄。
    座中有位小将许俊借着酒兴站起身道：“请韩员外手书几个字作信物，某当即刻前往帮您解决此事！”满座宾客皆称赞许俊的侠义，韩翃虽然不太相信这个年轻小将能奈何得了番将沙咤利，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里，匆匆写了几句话交给我许俊。
    许俊大步走出酒楼，骑上一匹骏马并牵上一匹，直接朝沙咤利府邸奔去。事有凑巧，沙咤利偏偏这时候不在家。许俊在沙咤利门前高喊：“将军坠马重伤，要见夫人最后一面，快请夫人出来！”
    门房赶紧将柳氏叫了出来，许俊将韩翃写的字条暗中出示给柳氏看，柳氏心领神会，立即与许俊骑上战马飞奔至酒楼。他们到酒楼时，宴席还未散，众将惊叹，韩翃拉着柳氏喜极而泣。
    但是，就这样诓来，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众将怕引起事端，赶紧向侯希逸报告，让他摆平此事。侯希逸本就是武将出身，一身豪气，听完事情经过，兴奋叫道：“这种侠义之举干得好，许俊不愧是将才！”说完，赶紧写了份奏章，控告沙咤利强抢民女，要求皇上主持公道。
    唐肃宗接到奏章后，也感叹不已，于是直接将柳氏判归韩翃，然后赏赐沙咤利二百万钱，算是将此事彻底摆平。
    此事过后，估计是幸运女神觉得不能总是罩着他，就离开了，韩翃便没有了好运，一直在官场上毫无起色，混来混去还只是个幕僚。到德宗登基时，韩翃几乎快失业了。
    这一年的寒食节，已经年过花甲的韩翃无所事事，于是又去街上闲逛。逛到皇宫旁边时，他忽然看见宫廷内飘出阵阵轻烟，而且烛火闪耀。
    根据习俗，寒食节是全民禁升烟火的，可皇宫却例外，不但点燃蜡烛，而且还赐烛火给重臣家，以示恩宠，这叫传烛。
    触景生情，韩翃便随口吟诗一首：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诗后来题名为《寒食》，诗原意是表达一种羡慕嫉妒恨的，却不料被迅速传开，而且传到了唐德宗那里。唐德宗认为这是一首称颂大唐盛世的好诗，爱不释手，抄写在书房里，一天吟上几回。
    巧的是不久，吏部上报一奏章，说是缺一名知制诰官员，请皇上定夺。德宗瞧了一眼《寒食》诗，微微一笑，在奏章上批“韩翃”二字。
    吏部收到批奏发懵，因为吏部在册的官员叫韩翃的有两个，除了这位老兄外，还有一位是江淮刺史。吏部官员赶紧再报，请皇上定夺哪个韩翃。
    唐德宗也不知道是哪个韩翃，于是又批道：“春城无处不飞花”之韩翃。
    于是，这个又被幸运之神罩着的诗人韩翃一步登天，当了帝王近臣，直接被被提拔为知制诰（中书舍人之一，正五品。这个官职很厉害，是文人之极任，是入相的重要跳板。）
    可惜的是，韩翃干了没多久便卒于任上，他的幸运传奇也就此终结。

    其实韩翃的诗文流传下来不多，就诗文而言，他在“大历十才子”中也属中等水平。“大历十才子”是后人对代宗大历年间活跃于长安、洛阳一带诗人的统称，其中包括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洞、耿讳、夏侯审。
    总体而言，“大历十才子”们的诗歌表现出一种回避现实生活矛盾、偏重于追求形式美的创作倾向，诗作抒情深细、表达工整精练、风格清远雅致。但由于思想平庸，导致盛唐骨气渐衰，诗风萎靡，所以后人对这十人批评较多。
    反而是并未列入“十才子”比他们稍晚一些的李益在诗歌创作上有所创造。
    李益（748—829年），字君虞，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大历四年（769年）进士。李益年轻时就已诗名远播，与皇族后裔李贺齐名。那时候他每写一篇诗，教坊乐人都花钱求购，作为歌辞专门在皇宫演唱。其《征人歌》、《早行篇》还被人画成画制作成屏风。
    其中最出名的是《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而另一首诗《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中两句：“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更是传唱千古，被后世秦观等诸多文人反复化用，甚至现代林夕专门写了首歌《似是故人来》的歌曲，让梅艳芳唱得千转百回，催人泪下。
    其实这两句诗在当时就被唱得妇孺皆知，据说为此让李益获得一份奇缘。而李益这段姻缘经历被蒋防写成唐朝著名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明代汤显祖又将它改编成戏曲《紫钗记》。
    李益的诗早年成名，但他考中进士后，却蹉跎十二年，在仕途毫无建树，于是在建中元年（780年）之后，奔赴边塞，从军十八年，辗转五个节度使幕府，充分展示了他运筹帷幄的才能。
    这期间，他仍坚持创作诗歌，很多诗都写作于马背之上，而且从此诗风大变，慷慨激昂，武毅果厉，传递了盛唐边塞诗派的薪火，成为中唐最杰出的边塞诗人。
    其边塞诗中，抒发自己和广大将士报国情怀的，如《边塞曲》：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再如《度破讷沙》：
    破讷沙头雁正飞，?鹈泉上战初归。
    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
    以壮美阔大的诗笔，描写边塞风光与民情的，如《暖川》：
    胡风冻合?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
    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
    当然他还有诸多反映边塞风光或者反映边防现实矛盾的诗，这里就不多举。最后再举一首他的代表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七绝写得多也写得最好，所以沈德潜说：“七言绝句，中唐以李庶子（益），刘宾客（禹锡）为最，音节神韵可追逐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
    作者认为李益的人生个性倒是与岑参十分相像，当然他的诗，由于不擅长歌行体，也就没有岑参写得那么壮阔。
    李益在元和初年，被唐宪宗召回朝廷，历任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左散骑常侍等职。但由于他自负才高，凌蔑同僚，为众朝臣所不容，不久被降居散职。后来又被宪宗起用，一直做到礼部尚书的职位，最后于大和三年（829年）卒于任上。
    第三十五章“风雪夜归人”——刚直诗人刘长卿与张继
    我依然记得小学最喜欢背的诗句是：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喜欢的原因就是这首诗太好背了，而且能深刻体会到寒冬暮雪时狗吠人归的场景，这场景极富感染力，悲凉但不哀伤，清醒隽永，给人以吟咏不尽的享受。
    这首《逢雪宿芙蓉山庄主人》小诗的作者就是自以为是“五言长城”的刘长卿。
    刘长卿（725？—791年？），字文房，祖籍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后家族移居河南洛阳。
    刘长卿的名“长卿”长是读“zhang”还是读“chang”呢？应该读“zhang”。为什么？
    因为“长卿”就是他仰慕的西汉大才子司马相如的字。而司马相如字长卿又是怎么来的呢？据说司马相如特别仰慕战国时期的蔺相如，所以就干脆取名相如，又因为蔺相如是赵国上卿，所以他就给自己取字长卿，长（zhang）卿与上卿的意思是一致的。
    更有意思的是，后来有个叫辛文房的文人，因为仰慕刘长卿，所以又用刘长卿的字作了自己的名，而他就是《唐才子传》的作者。真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哈！
    刘长卿又是个恃才傲物，狂傲无边的人。他每次题完诗，落款总是只落“长卿”二字，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加姓，他冷笑道：“天下人谁不知道长卿即是我刘长卿！”
    勿庸置疑，这样狂傲的刘长卿，又为诗人增加一位命途多舛的名额。
    刘长卿于天宝十三年（753）与张继同登进士，因此二人关系亲密。但由于杨国忠把持朝政，二人又都恃才自傲，没有巴结这些权贵，结果二人都没有通过史部制试（铨选）。不久即爆发了“安史之乱”，张继逃向南方避难，但刘长卿跟随太子向四川逃亡。
    756年，唐肃宗在灵武即位，刘长卿追随，遂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后因直言得罪李辅国集团，被贬苏州下属长洲县当县尉。由于“刚而犯上”，旋即被诬陷入狱。好在遇肃宗更改年号大赦天下而获释。
    758年，刘长卿代理海盐令，但两年后又被贬为潘州南巴（今广东电白）尉。在赴南巴的路上，行至馀干（今江西余干）恰逢被释放回家的大诗人李白。他请李白喝酒并请教诗歌问题，但由于李白急于返回鄱阳湖畔庐山家中，短暂相聚后，李白便被催回船上，两人就此分别。刘长卿为此特意写了首送别诗《将赴南巴至馀干别李十二》：
    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
    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
    这首诗的意思是：江上美女催我这个问礼人，鄱阳那边传递信息南方已经是春天了。谁能可怜这次分别悲欢各异呢？只剩下万里青山送我这个被贬之人。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刘长卿对名闻遐迩的大诗人李白并没有多少恭敬，反而有酸溜溜的调侃，足以反映出刘长卿狂傲的本性。他虽然自称是“问礼人”，但心态上还是与李白平等相交（问礼人的典故是孔子问礼老子）。潜台词是：我本来是想与李白多交谈一会，却不料李白心寄美女，急着要回家会娇妻，他是满心欢喜，而我如此悲伤，想倾诉苦闷却得不到他的怜悯，唉，看来只有万里青山送我这个被逐放的臣子了！
    这首诗，如果不了解刘长卿的性格，还真不好给个合理的解释。
    写这首诗时，刘长卿显然内心惆怅，在到达长沙时，他将郁闷压抑倾注于一首《长沙过贾谊宅》诗中：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这首诗被后人称为“七律精品”，入选《唐诗三百首》，也成他的代表作之一。


    不过他很快就否极泰来，就在写完这首诗后不久，估计是朝廷得知他有“吏干”，又改派他至苏州入节度使幕府，发展吴越一带经济。
    在吴越一带干了十年，刘长卿于大历五年（770年）十月，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却又因为性格刚强，得罪了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吴仲孺遂诬陷他贪赃，使他再次被贬为睦州（今浙江淳安）司马。
    这之后，他的好友张继一直为他申辩冤屈，最终吏部判定他的冤屈并承认他的才干，升他为随州刺史。所以他的别称为“刘随州”。
    贞元元年（785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割据称王，导致唐朝军队与叛军在随州一带激烈交战，刘长卿被迫离开随州，流落于江州，约卒于790年前后。
    刘长卿自言“五言长城”，足见他对自己的五言诗何等自信！
    事实上，他的五言诗确实清秀淡雅而又流畅谐婉，造境幽远，含意委曲，他是个写景抒情高手。
    除了《逢雪宿芙蓉山庄主人》这首千古传诵的名篇外，他还有五言绝句小诗《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同样清悠空灵。
    他的五言律诗《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还将身世感慨与现实的认识结合起来，具有现实批判意义：
    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
    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
    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
    他写景抒情的五言金句迭出，如“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移使鄂州次岘阳馆怀旧居》）、“落日孤舟去，青山万里看”（《却赴南邑留别苏台知己》）、“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饯别王十一南游》）等。
    刘长卿其实七言也写得很好，除了《长沙过贾谊宅》外，如“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送李录事兄归襄邓》）、“细雨湿花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别严士元》）等，都写得巧妙隽永。
    但他的诗“大抵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使其显得“思锐才窄”，限制了他的诗歌创新，也限制了他在诗坛上的地位。
    刘长卿虽然狂傲，但待朋友却一片赤诚，这一点通这“张继托孤”就足能反映。
    张继（712—779年），字懿孙，襄州（今湖北襄阳）人。天宝十三年（753年）与刘长卿中同科进士，却没通过铨选，张继满怀惆怅地去江南漫游。
    一直到唐代宗登基（762年），他才被录用为员外郎（九品）去征西府中供差遣。从此他投笔从戎，后入内为检校员外郎又被提升检校郎中，最后被升任为盐铁判官。
    在唐朝，盐铁归朝廷直管，盐铁生产贸易的利润是朝廷财收的重要来源，所以盐铁判官这是个肥缺。可是张继刚正清廉，家境一直贫穷，并且在任盐铁判官一年多时就病逝了。
    病逝前，张继找来好友刘长卿，将身后世全部托付与他。张继有恩与刘长卿，刘长卿自然义不容辞。可张继病逝时家里是一贫如洗，连葬回故土的费用都没有。刘长卿痛哭道：“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
    更让刘长卿悲哀的是，张继还没下葬，张继夫人又悲伤过度，追随他而去。
    刘长卿也是飘泊一生，虽然当官比张继早些，但也跟张继情况差不多，贫困潦倒。为了不负所托，刘长卿借钱帮助张继子女葬了张继夫妇，并将张继子女带在身边照顾。
    这就是“张继托孤”的轶闻。
    那么，说了一大通张继，张继到底谁呀？可能有些读者一看就清楚，可能也有些读者一时有些懵圈。
    好吧，《枫桥夜泊》这首诗知道吧？不错，他就是这首诗的作者。
    张继写这首诗时，正漂泊于江南，中进士却铨选落选，加上“安史之乱”爆发，所以夜泊枫桥时，张继悲苦上涌，愁绪万千，吟诵出这首千古绝唱：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然而张继除了这首诗外，流传下来的的诗不过三十来首，所以诗红人不红，在当时并不著名。其它诗中“古来芳饵下，谁是不吞钩”（《题严陵钓台》）也被后人称道传诵。
    然而仅凭《枫桥夜泊》这首诗就足以让张继随诗一道名垂千古。
    相传多年以后，唐武宗李炎特别喜欢张继的《枫桥夜泊》，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喜欢到死了也想带走。
    在将死前的一个月，唐武宗找来京城第一石匠吕天芳，让他给自己刻一块《枫桥夜泊》的诗碑。诗碑刻就后不久，唐武宗驾崩，按照遗诏的要求，这块诗碑被殉葬于武宗的地宫之中。
    据说唐武宗临终时放下狠话，说：“《枫桥夜泊》诗碑，只有朕可勒石赏临，后人不可与朕齐福，若有乱臣贼子擅刻诗碑，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皇帝说的话一言九鼎，这个遗言听起来更像是诅咒。说来也是瘆人，后来北宋名臣王珪、明代才子文征明在写完这个诗碑后，也真的惨遭横祸，暴病身亡。
    张继这首诗还造就了一处千古名胜“寒山寺”和“枫桥”。
    去过苏州寒山寺的人应该知道，寒山寺最有名的除了那口重达两吨的大钟外，就是晚晴国学大师俞樾所书的《枫桥夜泊》诗碑，甚至可以说，这个诗碑要有名得多。因为在这块诗碑的背后，除了有着一个千年的诅咒外还有一段染血的故事。
    俞樾所书的这块诗碑，根据历史考证，已经是第四块了。当时寒山寺重修，之前的诗碑已毁，而《枫桥夜泊》诗碑却不能少，毕竟因为这首诗，寒山寺才能如此深入人心。因此当时的负责人江苏巡抚陈葵龙找到国学大师俞樾，请他为重修的寒山寺写一块诗碑。这么一件有象征意义的文化事件，即使是大师，一般也很难拒绝。可是俞樾还是犹豫了，而且还犹豫了好几天，最终才大叹一口气接下来这个活。
    不是陈葵龙给的钱少，更不是俞樾手抖得写不了，不知道陈葵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谁写《枫桥夜泊》这块诗碑谁就会死，这可是一个千年中不断应验的诅咒呀！
    也许不信命，也许是写这块有名的诗碑实在是一件太具诱惑力的事，俞樾最终还是写了。结局不意外，没过多久，也就是几十天吧，俞樾也病死了。
    是诅咒还是巧合？谁也说不清，也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事实的真相。
    日本侵华期间，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松井石根对这块《枫桥夜泊》诗碑也心生觊觎，他设计了一个“天衣计划”，打算以将诗碑送到日本展览的名义，用掉包计将这块诗碑从中国骗出去。这种掩耳盗铃的计划，根本逃不过当时寒山寺静如法师的法眼。静如法师“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打算也使一招掉包计，他找到苏州石刻大师钱荣初，奉上二十根金条，说明日本人的意图，请求钱荣初刻一块假碑，先于日本人掉包。
    对于热血的中国人来说，拯救国宝之事重于泰山，钱荣初立刻答应，并表示分文不取。事情紧急，钱荣初废寝忘食，在两天内就把诗碑仿制出来了。
    这个世上有爱国义士，也有卖国贼，就像“抗击新冠肺炎”役情时一些人的言论一样，明明中国做法就很正确，可就有一些所谓的“公知”们闭着眼睛说瞎话，站在外国势力一边，往国人身上泼脏水。
    投靠了日本人、任汪伪政府行政院长的梁鸿志识破静如法师的掉包计，当即将仿碑劫下。眼看真的诗碑就要被日本人运走，该怎么办呢？
    1939年3月20日的清晨，姑苏城外的寒山寺的山门之外出现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他就是名满天下的苏州石刻大师钱荣初。他的身上，还有一封血书：“刻碑、亵碑者死！吾忘祖训，合遭横事！”
    诅咒应验了，眼前的尸体和血书，让松井石根吓得魂都没了！他翻查史料，一边看一边狂冒冷汗。如果将这石碑弄回日本，也给天皇带去诅咒怎么办？松井石根最终被吓得放弃了动诗碑的念头。
    然而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局，因为这具尸体其实不是钱荣初，而是另一位冒充钱荣初的义士，这位义士的名字叫钱达飞。
    钱达飞和钱荣初是同族人，长相酷似。他向静如法师和钱荣初谎称自己痨病已久，终将不久于人世，建议不如冒钱荣飞去死，以护国宝周全。国宝危亡在即，静如法师和钱荣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钱达飞舍身取义。这是一个用生命去实践的计谋，这是一次染满献血的守护。
    中华民族就是因为有这样“血荐轩辕”的义士，有这样用生命守护着文化的勇士，才能经历苦难而不倒下。
    事实上，日本其实有座寒山寺，建成于1930年，也有《枫桥夜泊》石碑，不过这块石碑是拓片仿刻的。日本现在还有岁末听寒山寺钟声的习俗，而《枫桥夜泊》入选日本小学教科书！
    谁能想到，因为一首《枫桥夜泊》，一千多年后，发生了一个如此令人动容的故事？
    沧海横流，中华文化永远灿烂！
    三十六章“诗似冰壶见底清”——韦应物
    还是在2016年，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倡导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为首联续诗，瞬间引爆网络，三天吸引近万人续作，阅读量居然超过三百万，而且很多续诗都有一定水准，有的网友因此感慨道：“国人诗性未死！”
    那么首联的两句诗原创是谁呢？
    正是我现在要写的中唐大诗人韦应物。这两句诗出自他的这首《简卢陟》：
    可怜白雪曲，末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原句是“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我不知道那个帖子的发起者为什么要改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可以”改成“足以”说得过去，但“一瓢”改成“一壶”则瞬间韵味丧失。持“一瓢酒”是高人，持“一壶酒”就是个俗子。这里又涉及到民国时期李叔同写的那首非常著名的歌《送别》，有人将“一瓢浊酒尽余欢”硬是改写成“一壶浊酒尽余欢”，让这首歌词典雅韵味散失不少，可令人遗憾的是唱“一壶浊酒尽余欢”的大行其道，这只能说明一些人的古典文学素养越来越低。
    估计韦应物自己也很喜欢这两句诗，所以罕见地又在另外一首名篇《寄全椒山中道士》中出现：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这两句诗将一个手持一瓢酒、望着暮色中风雨的诗人形象映刻于读者脑海中，那么散淡，那么真诚，真正高士风范！
    韦应物是我最喜欢的大诗人之一，不仅因为诗风，更因为人品，他是一个罕见的“真”诗人。

    韦应物（737—792年），字义博，出身京兆（今陕西西安）韦氏逍遥公房。韦氏家族是关中望族，不但贵宦辈出，文人才子亦层出不穷。韦应物的曾祖韦待价，担任过武后时期的宰相，祖父韦令仪官至梁州都督（正三品），其父韦銮，官宣州司法参军，是一位善画花鸟、山水的知名画家。
    生长在这样一个官宦诗书之家，按说韦应物从小就应该是个苦读诗书的孩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青少年时代的韦应物却是个不学无术、为祸一方的恶少。
    韦应物14岁时，以门荫补右千牛，15岁入“三卫”充当唐玄宗侍卫，同时入太学附读。这时候的他还大字不识一个，凭着自己皇帝侍卫身份，“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提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在乡里耍横，家里面藏着亡命之徒，大白天开摇骰子的赌坊，晚上偷窃东边女邻居家的东西。可捕快们还不敢抓捕他，因为他还要到皇宫白玉阶上站岗……一个字都不认识，只知道与狗朋狐友肆意饮酒。
    这就是一个小混混呀，与我们印象中的大诗人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啊！前面我们所写的大诗人，除了高适与元吉外，不是神童也最起码早慧呀，谁到十五六岁还不识字呢？谁信呀？
    事实上，韦应物的少年真的就是这样，你不得不信，因为写他青少年生活状况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前面写他少年生活状况的诗句就出自他的诗《逢杨开府》中。
    自己揭自己的短，毫不忌讳，所以后来辛文房在读了这首诗后评道：“古人真率之妙也。”意思是赞叹韦应物是个率真之人！
    韦应物胡作非为了几年后，“安史之乱”爆发了，唐玄宗逃往四川，他一个小小侍卫自然赶不上趟，留在了长安。长安陷落，失去靠山的韦应物终于尝到了人间的冷暖。平时欺负别人欺负惯了，这时候“憔悴被人欺”了，终于尝到了被欺负的滋味。一群之前被他欺负的人趁机将他胖揍一顿，抢光他所有财物，弄得他像个乞丐似的。但叛军入城后，他又因祸得福充当乞丐混在难民中，逃出了城，逃回老家去了。
    “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766年），韦家赶紧给这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成了亲，女方叫元苹，字佛力。
    在唐朝，一个女孩子有名有字是极其罕见的，这说明女方家至少是个诗礼簪缨之家，否则即便如李白之妻许氏贵为故宰相孙女，也无名无字。
    那么元家到底什么来头呢？原来元家是二魏昭成皇帝之后，是鲜卑皇族。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将“拓跋”改成了汉姓“元”，所以唐朝时就有了河南元氏这一贵族。
    元苹祖上也都是大唐官宦，父亲官尚书吏部员外郎（从六品），所以与韦家绝对是门当户对，关键的是元苹自己还是位“修理内事之余，则诵读诗书，玩习华墨。”也就是说她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
    可此时的韦应物呢？大字还识不了几箩筐！
    经历过起落，又娶了位知书达理夫人，韦应物内心的良知终于被唤醒，遂痛改前非，折节读书。肃宗收复长安后，撤销了“三卫”，二十三岁的韦应物入太学读书。
    经过四年苦读，韦应物终于完成了一个富贵无赖子弟到忠厚仁爱儒者的蜕变，而且开始了独具风格的诗歌创作。
    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安史之乱”彻底平息，二十七岁的韦应物正式步入仕途，被任命为洛阳丞。别人步入仕途难上加难，甚至有些人考中进士都不一定能顺利入仕，可韦应物却完全靠着“门荫”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官，如此说来，韦应物的一生应该顺风顺水。
    但事实并非如此，韦应物在洛阳丞转为河南兵曹位置上还没干多久就被迫辞职，弃官闲居洛阳。被迫辞职的原因是因为他秉公惩办了不法军士。
    这时候“安史之乱”刚平息不久，各藩镇节度使居功自傲，藩镇府兵目无法纪，经常干些祸害百姓的事来，而彻底蜕变成仁爱儒者的韦应物又怎能容忍官兵欺凌百姓的行为？所以在他刚上任河南兵曹（专管兵事的官员）不久，发现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府兵胡作非为时，便毫不犹豫捕获几名府兵，一顿鞭挞，以正军纪。结果李希烈上告吏部，坚决要求韦应物道歉认错。
    这时候连皇帝都不敢得罪藩镇，何况吏部？于是吏部裁定韦应物道歉。韦应物痛心疾首，愤而辞官，寄居于洛阳城东隅的同德寺内。
    连正义都不能维护，当官还有什么意义呢？韦应物辞官后闲居了近十年，直到代宗大历九年（774年），三十八岁的他才重新出任京兆府功曹（正七品下）。
    两年后，四十岁的韦应物转任朝清郎（正七品上）。可这一年（776年）九月，韦应物夫人元苹却不幸病逝于其官舍内。此时的韦应物虽然当官，但家境却很清贫，没有宅第，为夫人举办葬礼还得在含光门外太平房临时租借一间房子。
    元夫人为他生育两女一子，在她病逝时，儿子韦庆复才刚出生数月，她是抱着儿子遗憾地闭上眼的。他们的小女儿也才几岁，从此以后，才十来岁的大女儿就充当起家庭主妇，带小妹妹，养小弟弟。所以后来大女儿（杨氏女）出嫁的时候，我们的大诗人韦应物差点哭晕过去。
    韦应物与夫人元苹感情极深，夫人过逝后，他为夫人亲自撰写墓志铭。该志文前段简述夫人身世，后面打破常规，用大段文字表达自己对夫人的思念，其中一些词句感人至深：“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
    夫人去逝后，才四十岁韦应物便再也没有续弦，与大女儿一道含辛茹苦地将另两个孩子带大，而他逝世前，曾立下遗嘱，让家人将自己与夫人合葬在了一起。
    为了纪念夫人，韦应物一连写了《伤逝》《送终》等十几首悼亡诗，感情真挚，催人泪下。如：“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伤逝》）
    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年），韦应物出任户县令，第二年转任栎阳县令，但由于感觉徭赋太重，他推病辞官，寄居于善福寺内。直到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四十五岁的韦应物才又迁任尚书比部员外郎（从六品上）。
    德宗建中四年（783年），韦应物出京担任滁州刺史（正四品下）。
    在滁州，他那勤政为民的儒家情怀得以充分表现。
    一上任，韦应物便着便衣行走于州县村庄，充分了解民情。但充分了解民情后，韦应物发出：“兵凶久相残，徭赋岂得闲？”的怒问，而后他的好友、留在京城任殿中侍御史的李儋（字元锡）来信问侯他，他写了首诗《寄李儋元锡》回复道：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首诗中“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两句所传达的一种真诚的人道主义情感，感动了后世无数文人。作为地方长官，他即便身患多种疾病也想着治内田地里的事，如果收成不好而导致有民流亡，那么他就感觉愧对自己所领的俸禄。封建王朝的官僚们，谁曾有过这样的觉悟？所以沈得潜评论道：“是不负心语。”翻译过来就是：这是句发自内心且有良心的话！
    韦应物关心民生并不是一时兴起，或者是沽名钓誉，其实还在他当户县县令时就写过一首《观田家》诗，在这首诗中就写过“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表达了他对农民深切的同情心和作为官员不耕而食禄的惭愧心情。
    当然嘴上说一套实际另做一套的封建文人大有人在，比如说那个写《悯农》的李绅。韦应物是不是这样一个言不由衷的伪君子呢？显然不是。
    他与元结一样，不仅心系民生，而且还将对农民的关切付诸行动。当初转任栎阳县令时，由于感觉徭役太重、不愿压榨百姓，他选择了逃官。但这一次面对一州的百姓，他决定以自己的力量践行爱民仁政的思想。
    上任第一年，他立即打报告要求减免滁州的徭赋，但此时唐德宗正在武力平藩，亟需财力支撑，又怎么可能同意他的请求呢？没办法，他只得采取消极征税对策，对一些困难农户的税赋，他干脆以州官名义给予豁免。这样做的结果却是自己的绩效考核通不过，除了扣罚俸禄外，他还被吏部警告。
    但被警告之后，他还不思悔改，又再次提出豁免滁州徭役的申请。这一次朝廷震怒了，直接免了他滁州刺史官职。
    干了一年多滁州刺史，韦应物不但被罚了俸禄，还被撸了乌纱帽，这也是他这一级别官员少有的事。
    韦应物家境本来就清贫，现在丢了官职还被罚了俸禄，他愈加穷困得捉襟见肘了。他没钱回长安，干脆到滁州西涧隐居了起来，这才有了那首千古绝唱《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虽然被朝廷罢官，但韦应物在滁州的风评却极好。他当滁州刺史一年多时间，当地经济得以发展，社会也被治理得比较稳定，所以吏部综合考核后，又将他调任江州刺史。
    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位子上干了两年，因工作成绩出色，韦应物受朝廷赐封扶风县男，并调入京城任左司郎中（正四品上）。
    德宗贞元四年（788年）七月，五十二岁的韦应物由左司郎中调任苏州刺史（从三品）。
    这时候，韦应物的长女嫁给了杨凌。在出嫁时，韦应物写了首让所有养育乖乖女、“小棉袄”的父亲读了都会泪奔的诗《送杨氏女》：
    永日方慽傶，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
    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
    赖兹托令门，仁恤庶无尤。
    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这首诗所表达的父亲送女儿出嫁时难以别离的心情，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所有唐诗中写此题材的，也独此一首。
    杨氏女就是韦应物大女儿，因为嫁给杨凌，按规矩从夫姓，所以韦应物称她为杨氏女。而且他在诗的自注中特意写道：“幼女为杨氏女所抚育。”也就是说在夫人元苹去逝后，杨氏女其实承担了家庭主妇的重担，由此可知，他二人父女之情特别的深厚。
    诗中“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就是一个父亲在啜泣：你们从小失去母爱，但姐姐对弟弟妹妹的抚育比母亲更慈祥温柔啊，所以一朝分别，我的泪水是流都流不完啊！
    而后他又在诗中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一定要做个贤妻良母。
    韦应物的女婿杨凌属弘农杨氏望族，在当时就已是个才子，进士出身，文章也很出名，他哥哥杨凭之婿是柳宗元，后来柳宗元曾专门为杨凌文集作序。勿庸置疑的是，韦应物长女是个贤惠女子，所以他们的儿子也就是韦应物的外孙杨敬之后来也成为文学大家，并且最终官居三品。这就是家风传承！
    韦应物对女儿的宠爱也是诗人中绝无仅有的，大女儿出嫁后，他将一腔父爱倾注在小女儿身上，然而却酿出一场人间悲剧：韦应物逝世后，尚未婚配的小女儿由于对父亲过于依恋，居然因思成疾，在当月就追随父亲而逝。
    由于在宦海几经沉浮，再加上爱妻早逝、爱女出嫁的精神打击，韦应物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在任苏州刺史时，情绪逐渐消沉，崇佛思想越来越严重。
    此时的他，诗文之名已远播天下，仰慕他的人越来越多，前来拜访结交的人也越来越多。但韦应物却是个性情恬淡之人，恬淡得少食寡欲，甚至有些洁癖，“常焚香扫地而坐”，所以一般人他根本不见。能够与他对坐交谈的也只有顾况、刘长卿及李儋等少数诗坛名流。
    当地诗僧皎然也很仰慕韦应物，为了与之结交，他模仿韦应物清淡风格写了几首诗，并带着这样的诗集前去拜会韦应物。
    其实皎然也是文化名流，他与茶圣陆羽和大书法家颜真卿都是好友，他的诗也受到当时人的追捧，被人尊称“皎然上人”。不过他的诗，风格隽丽，与韦应物的风格还是有些差异。另外他还是佛门茶文化的集大成者。
    韦应物不见一般人，但皎然不是一般人，他也曾听说过皎然的名声，所以还是与他相见。
    皎然见面后，奉上诗集，满怀期待看着这位山水诗大家，谁知韦应物翻开诗集看着看着，脸色就阴沉下来，看完之后，便毫不客气地端茶送客。
    皎然回去之后越想越生气，心想自己也是名流，自己写的诗也曾得到各方赞誉，怎么到他那，就受到冷遇了呢？
    于是第二天他又带上自己之前的诗作再次拜访这位刺史大人。
    韦应物还是勉强地接待了他，然后很勉强地翻开皎然新带来的诗集。看着看着，这位刺史大人忽然站起身，笑道：“好诗啊，好诗！上人昨天为什么不带这样的诗集来呢？”
    皎然窘迫道：“听说大人喜欢淡泊清新风格的诗，所以我不敢拿风格迥异的诗来见大人。”
    韦应物微笑道：“人各有所长，这是天份。你转而学我，就失去了你的天份。按自己的风格方向去努力，独树一帜，就应该获得盛誉！”
    皎然听了大为折服，自此与韦应物结为好友。
    这个故事也从侧面说明韦应物将“真性”作为诗歌的方向，追求“真性”是他为人写诗的准则。

    在苏州刺史任上干了三年，任期结束后，韦应物闲居于苏州永定寺，“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
    他并没有赶回长安侯补其它官职，除了性情淡然的原因外，另外一个原因说出来，估计无人相信，他罢任后居然无路费回京！
    这确实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一个堂堂从三品官员，平时又“寡欲少食”，居然穷到无路费回京的程度，为什么？
    韦应物确实穷得连房子都没得住，只好寄住寺庙，因为他的大部分俸禄都用来藏书了！
    他一无所有，却有极丰富的藏书，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藏书家。他一生唯一嗜好就是买书、读书、藏书。藏书几乎化光了他的所有积蓄，而以他清淡性格自然不会挣灰色收入，更别提收受贿赂了，所以即便他最后官至地方大员，但他依旧一贫如洗。
    德宗贞元七年（791年），五十五岁的韦应物在苏州逝世，他的小女儿亦于当月因思而逝。贞元十二年（795年），在他逝世后的第五年，家人们完成了他的遗愿，将他与夫人元苹合墓。
    韦应物树立了一个良好的读书世家家风，儿子韦庆复后来考中进士，官至节度使判官。他的四世孙韦庄更成为晚唐时期最著名的诗人词宗。

    韦应物的诗作有十卷收入《全唐诗》，诗作传世较多。他的诗以山水田园题材为主，所以后人将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列为全唐山水田园诗代表。
    韦应物的山水诗，取陶渊明之清淡，谢灵运、谢朓之秀美，于王维、孟浩然的浑融高华的盛唐气象之外，创造了具有中唐特色的个人风格。白居易称他“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明初的宋濂更称韦应物为：“寄穗秾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
    对于韦应物之人之诗，作者认为他自己写的《赠王侍御》诗中两句对联最能概括：
    心如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
    第三十七章 “日出江花红胜火”——白居易
    公元770年前后，又是一个大唐文运爆发期。大唐在这一时期诞生了一批震古烁今的大诗人大文豪。768年，“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出生；772年，白居易、刘禹锡加上那个“司空见惯”典故的主角李绅同年出生；773年，“唐宋八大家”又一大家柳宗元出生；779年，贾岛与元稹又同年出生。
    这一批赫赫有名的大诗人同一时期诞生，是不是感觉到星光会萃得眼花缭乱？
    这一批诗人中还分成两大影响深远的诗派——“元白”的写实讽谕派与韩孟诗派。而刘禹锡与柳宗元又独具一格。有意思的是元稹和白居易亲密得穿一条裤子，柳宗元与刘禹锡关系好到一方替一方顶罪，刘禹锡与白居易的关系也是好到“端起酒杯就想到对方”的程度。
    似乎韩愈对“元白”不待见，那句：“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就是讥讽“元白”贬李白之句，但韩愈一生写的最风趣的诗“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的题目是《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这个“白二十二舍人”却正是白居易。韩愈和白居易其实是有诗歌唱和的，而且关系似乎看起来还挺不错的。然而这两个人却从不见面，你说有意思不？不过，他二人总比李白与王维互相拉黑、老死不相往来要好的多。
    继韦应物之后，诗坛一家伙冒出这么一大群大咖，弄得我都不知道从谁写起好。想了想，还是从白居易写起，因为写他“容易”嘛！

    白居易（772—846年），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白居易出生于河南新郑，出生时由于发大水，时任河南巩县（就是杜甫出生地）县令的祖父白锽便给他取名“居易”，意思是希望自己的孙子以后能住到好地方，然后给他从“乐天知命”中取了“乐天”这两个字作为白居易的字，总的寓意就是希望自己孙子能平安地渡过一生。
    白居易自称是太原人，那是因为他白家自认是秦朝“杀神”白起的后代，而白起封地在太原的缘故。
    白居易出生不久，由于藩镇李正己割据河南十余州，家乡便发生了战争。其父白季庚由宋州司户参军授徐州彭城县令，一年后因坚守徐州有功，升任除州别驾。为了家人安全，他在战争爆发前将全家老小送往了宿州符离安居，因此，白居易的少年时期是在符离渡过的。
    写白居易的童年，又让人汗颜，因为他又是个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自幼聪慧，聪慧得让人瞠目结舌。据说，他还在六七个月的时候，乳母抱他在书屏下玩耍，指着“无”字和“之”字逗他辨别，不料这个口不能言的小家伙，在乳母第二天测试他时，居然就可以辨别这二字，乳母一连指辨百十次，他都能指认无错，惊得乳母大呼：“小公子是文曲星下了凡！”
    然而更让人汗颜的是，这么一个聪慧的孩子，读书还十分刻苦，读书读得口都生疮，胳膊肘都磨出老茧。小白居易能够如此刻苦，除了自己好学外，更多的原因是他有个对他要求严格的母亲。
    白居易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四岁，而他母亲陈氏夫人才十八岁。陈氏夫人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也能识文断字，所以对白居易从小就按诗书人家的家风苛刻管束，这也培养出白居易一生好读书的秉性。
    母亲虽然苛刻却也不抹杀孩子的天性，小白居易读书累了的时候，她也会让他去村里找小伙伴们玩耍。与他经常玩耍的是村邻农家小女孩湘灵，俩人两小无猜，弄青梅，骑竹马，玩得不亦乐乎。
    这期间，白居易已经精通诗律，经常写诗，而且将自己写好的诗拿去读给村里老婆婆听，老婆婆若说听不懂，他就拿回来修改，一直改到老婆婆能听懂为止，这就是白居易浅显易懂的诗风的成因。
    时光荏苒，一晃几年过去，白居易已成长为翩翩少年。
    此时已有三兄弟的白居易一家（除了白居易外还有他哥哥白幼文和弟弟白行简）仅靠白季庚一人俸禄养活，日子并不好过。另外中原一带战祸连绵，所以远在江南的叔叔白季庚对他们很是担心，便来信让陈夫人在三个儿子中选一人送到他那里寄养，以防万一。母亲思量再三，最终决定派白居易远赴江南。
    在古代，儒家一直倡导学子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有学子们到了一定年龄，都要外出漫游，以增长见识，这种游历过程又称之为“游学”。白居易到了叔叔家之后，正好借此机会漫游。他先是在吴越一带游览风光，而后北上长安，开启他的干谒之途，并在十七岁时写下了他的成名作《赋得古原草送别》。
    这次漫游，他看到了各地战乱之后的满目疮痍，体会到百姓们的艰辛愁苦。漫游途中的所见所闻更加坚定了他内心的理想，儒家倡导的“达则兼济天下”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是的，他白居易一定要做个“兼济天下”的能人！
    在长安，他大胆干谒了当时最狂傲的诗人顾况，受到顾况青睐。在顾况的推动下，青年白居易的诗名在长安广为传播，名噪京华。他干谒顾况的经过，前文已叙，这里不作重复。
    闯出名气的白居易意气风发地回乡探亲，准备参加接下来的一系列科考。
    当他回到符离时，却蓦然发现东邻门口站着一位婷婷玉立的美少女，那美少女见了他便嫣然一笑，轻声问候道：“你，回来了？”
    白居易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美少女不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湘灵又是谁？在反应这来的那一刹那，他莫名其妙地砰然心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愿望在内心弥漫，他好想上前将那位从小跟自己玩耍的美少女拥入怀中！
    但他的理智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手，毕竟事隔多年，自己已成长为青年，人家也成长为美少女了。结果，他只是期期艾艾地问了句：“湘灵……怎么会是你，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湘灵羞涩一笑，低首隐入宅院里去了。
    可怜的白居易，自这一刻起，脑子里总是湘灵那婀娜的身影在晃悠，弄得他茶饭不思，夜不成寐。大半夜里他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情诗：“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第二天一早，他站在自己院墙边翘首以盼，希望能再看湘灵一眼。可他从早等到晚也没见到那魂牵梦绕的身影。一连两天，他都这么痴痴地等，等不到身影，他就写诗排缱心中的苦闷。这两天，他一连写下了《夜坐》、《昼卧》等情诗。“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三两声。”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相思彷徨情态表达得让人忍俊不禁。
    几天之后，他鼓足勇气守在了湘灵家门口。功夫不负有心人，湘灵终于出现了，他大胆地邀请湘灵来到溪边散步，然后掏出他的情诗递给了湘灵。
    湘灵读完白居易的情诗，绯红着脸，抬头望向白居易。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其实，湘灵何尝不是怦然心动、夜不成寐呢？两人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携手溪傍，享受流水般的柔情。
    “东风恶，欢情薄”。不久之后，白居易父亲被派往襄阳任职，陈氏夫人也发觉儿子白居易的恋情，出于门户之见，她明确表示反对二人来往，并以父亲年迈为由，强迫白居易随她一到去襄阳。
    白居易从小就由母亲管束，根本不敢违拗母亲意愿，只好跟随母亲去襄阳。临分别前，白居易握着湘灵的手，未语泪先流。湘灵含泪拿出一面盘龙铜镜塞入白居易手中，黯然道：“以后就由它代我与你相伴！”
    白居易将铜镜收在怀里，只好与湘灵挥泪告别。
    两年后，父亲白季庚病逝，白居易葬了父亲回乡后，再次约见湘灵，俩人以青山为证、以明月为媒，发下：“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誓言。
    然而，陈氏夫人得知后勃然大怒，严厉喝斥了白居易一顿，并命他立即赴兄长处读书备考，不中进士不准回乡探亲。
    白居易顿时手足无措，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从小就是个“妈宝”，又怎敢违抗母亲命令？
    第二天，他只好带着一腔憋屈，再度离开符离。一路上，一想起湘灵，他就心痛，于是他含泪写下了《寄湘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
    可相思的痛、相思的苦，写一首诗又怎能轻易平复？于是他不停地写，写完《寒闺夜》又写了长诗《长相思》，在《长相思》这首诗的结尾，他写出了“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金句以表决心。这也为他之后趁酒兴一挥而就《长恨歌》埋下了伏笔。
    虽然很痛苦，但他是读书人，读书人的生活绝不仅只爱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还要践行读书人的理想和责任。同时他还幻想着，如果自己中了进士，母亲就应该不会干涉他与湘灵的恋情了吧？
    于是他将对湘灵的思念暂时深藏于内心，潜下心来读书备考。
    贞元十四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乡试。贞元十六年（800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以甲等第四名的成绩高中进士，而且他还是这届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二十九岁能中进士，确实足以让人自豪的了，所以在慈恩塔下题名（这是大唐进士及弟后最荣耀的仪式）时，他很兴奋地写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贞元十九年（803年），白居易参加了吏部制试，又名列甲等。这次制试第一名的，居然是位通过明经科考试而获得制试资格的考生，他的名字叫元稹，比白居易还小七岁，可他风流倜傥，才气逼人，让白居易都不得不折服。元稹早就熟读过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诗，对白居易也是仰慕已久，于是惺惺相惜的二人结交，成了史上少有的比亲兄弟还亲的朋友。
    白居易与元稹此时是意气风发，大有天下舍我其谁的感觉。其实，此时与白居易同年的刘禹锡和比他还小一岁的柳宗元都已经进入了王叔文领导的改革核心集团，正在筹划着一场振兴大唐的变革。
    考中进士后，白居易回符离探亲报喜，并向母亲正式提出了迎娶湘灵的请求，但是，陈氏夫人断然拒绝，并命令他立刻离开符离回长安。幻想破灭的白居易，愁肠百结、哀思如潮。他伤心欲绝地写下了《生离别》，发出“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的哀叹，以“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的诗句来表达心中的愁苦，但他依然不敢直接违抗母命，只得连夜返回长安。
    三十一岁时，白居易通过吏部制试，再次回家，准备举家迁入京城。此刻，他再度提出了迎娶湘灵请求，可母亲陈氏夫人还是断然拒绝。
    白居易三十一岁时，湘灵已然二十八岁。一个坚持到三十一岁未娶，一个坚持到二十八岁未嫁，这在当时已极其罕见的了。尤其是湘灵，所承受的压力与苦恼，比白居易只多不少。
    可到这种地步，陈氏夫人还一直不松口，说明他二人结合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湘灵独守空闺窗下，将一腔思念与苦愁都绣进了手中的一双绣花鞋中。那双鞋，她不知道绣了多少年，直到这一刻才绣成功。而恰在这时候，那个气度儒雅的梦中人忽然出现在她的窗前。
    湘灵默默站起身，来到那个她内心呼唤了千万遍的男人面前，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内心清楚，这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两个苦楚的人不知流了多长时间泪，反正相拥片刻后，彼此的衣裳都被对方的泪水打湿。但这就是命，他二人没有勇气、也无力抗争！
    眼泪哭干后，湘灵将那双绣花鞋塞进了白居易的衣袖中，深情地望了他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第二天，白居易在寒冷刺骨的西风中登上客船，回首望去，一眼就望见了家乡送行人群中的那个倩影。他心如刀割，含泪写下了一首短诗：“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当客船离开符离后，白居易始终无法释怀，于是又写了首催人泪下的长诗《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有情人难成眷属，就因为彼此的出身。门弟如鸿沟，出身定命途，是那个世道的铁律。白居易无力打破这个铁律，只能极不甘心地来到长安。
    如此缠绵悱恻的情感，难道真的从此两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侣，难道真的从此陌路？
    三十八章 “日出江花红胜火”——白居易（二）
    贞元十九年（803年）春，来到长安的白居易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这只是个在皇家图书整理机构管理图书的九品小官，但好歹也算进入了公务员序列，有俸禄可拿，而且还有许多他之前未见过的书可读。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德宗薨逝，唐顺宗上位，王叔文率领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可惜八个月之后，唐顺宗因病重退位，唐宪宗上位，革新派遭受清洗，导致了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发生，“永贞革新”彻底失败。
    此时的白居易正躲在图书馆里看书，并在“兼济天下”理想的驱动下，审视时局，思考对策，开始撰写他的施政建议。他利用两年时间写出了75篇献策，并编撰成《策林》一书。
    白居易一晃已经三十四岁了，却仍然孑然一身，母亲陈夫人十分焦急，委托亲朋故友给他提亲，但白居易一概拒绝，他用独身的方式向母亲施压与抗议。
    每当夜深人静时，孑然一身的白居易总会想起湘灵。这年深秋，霜空寥廓，百卉凋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湘灵那孤寂的身影，于是他又写了首《感秋寄远》的诗，怀念湘灵：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意，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梦，牢落两成空。
    到了与湘灵分别三年纪念日，白居易望着天空明月，凄然写了首《三年别》诗：
    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
    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
    元和元年（806年），唐宪宗登基后，决心革新政治，重振朝纲。为了选拔有见解、有能力的官员，唐宪宗决定亲自举行一次制举考试。白居易自然不会错失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他参加了这次考试，并拿出了自己编写的《策林》。75篇献策，篇篇有理有据，而且文辞华美。唐宪宗看过后，大为赞赏，因此他再度中第，名列第四。（这个考试，很像现在科干考县干哈！）
    “十年之间，三登科第”不得不说白居易的才干是经得住检验的。这次考试之后，他被朝廷任命为盩庢县（今西安周至县）县尉。很显然，这是朝廷派他去基层锻炼。
    白居易到任后，立马下基层体验民间疾苦，然后写了首《观刈麦》的长诗，诗中除了描绘农夫们田间劳作的辛苦外，在结尾的时候写出了这样的感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与韦应物的“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的感慨如同一辙，体现了儒家君子的良知。
    更有意思的是，当他面对县里百姓徭赋太重，而自己作为县尉，责职所在，又必须与百姓为敌时，他所采取的策略竟也与韦应物一样——装病，不履职！
    他在县令要求他带人下乡横征暴敛时突然病倒了，县令明知他是装病，却由于忌惮他京官背景，也不敢相逼，只好将鞭笞百姓的工作交与别人。因此，在担任盩庢县县尉时，白居易动不动就生病，病着病着就成了个闲人。
    闲得发慌，便找人喝酒，他交了两个朋友，一个叫王质夫，一个叫陈鸿，也都是文人雅士，都曾在贞元年间中过进士。三人在县城喝酒不雅，于是相邀来到县城不远处的仙游山相聚，饮酒闲谈。
    三人晒着太阳、倾听鸟鸣，谈天说地、博古论今。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五十年前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三人都很感慨，王质夫忽然对白居易道：“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
    什么意思？就是说唐明皇与杨玉环的事，必须由绝世大才子才能书写它，否则就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得流传于后世。你白乐天是个精于诗又多于情的人，试着为这件事写首诗歌，怎么样？
    白居易几杯酒下肚，幽情大发，便很不谦虚地答应了下来。
    估计他酒醒后有点后悔，因为写当今皇上的祖宗，这玩意风险太大，你怎么写？写颂词，显然会让读书人嗤之以鼻，写讥讽，写得不好可能要掉脑袋！
    好在大唐就是大唐，它是个包容性极强的朝代，历代皇帝虽然良莠不齐，但有一点那是一如贯之的，就是从不搞文字狱。杜甫写苦难讽谕，皇帝从不加罪，甚至成为他的粉丝；顾况写诗充满了戏谑，皇帝也没发怒。皇帝似乎将诗看得很透彻，诗怎么写，并不影响李家王朝的统治，反而给王朝带来开明的赞许。诗能让文人士大夫渲泄自己情绪，对社会稳定起到一定的作用。所以，在大唐，你只要不当着皇帝的面指着他鼻子骂，写写诗，哪怕带讥讽，皇上一般不会在意。
    但是讥讽唐玄宗还是存在很大风险的，毕竟才过去五十年。白居易顶着两难的压力，开始闭门创作。
    他在构思这首长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心爱的人儿——湘灵，于是他写了首《独眠吟》作为写《长恨歌》的前奏：
    夜长无寐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
    四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独眠。
    写完这首诗，他开始落笔《长恨歌》。按照白居易与王质夫、陈鸿三人的讨论，这首诗本来的立意是“讽谕”，就是借“马嵬坡之变”，讥谕唐明皇堕落声色以致山河破碎、险些丢掉江山的荒唐。可是写着写着，白居易对湘灵那份至死不渝的情感迸发出来，导致他将杨玉环与湘灵混融一体，而原本批评杨玉环的语句蓦然转变为同情、为依恋，一首本来是讽谕的长诗，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对爱情的讴歌，哪怕讴歌的对象其实令人不齿。
    可处在创作狂热中的白居易心在颤抖，那个与湘灵“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誓言在耳旁回响，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笔，一排排金句喷涌而出，直至写到：“……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写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白居易望着空中明月，忽然失声痛哭！
    当白居易将《长恨歌》的诗稿捧呈陈鸿、王质夫时，陈王二人傻了眼，因为白居易居然憔悴得头发花白，人也瘦脱了型。
    写首诗至于写成这样吗？满心疑惑的二人打开诗稿一看，更傻了眼！
    这哪是诗，分明是满纸云烟，字字珠玑嘛，两人吟哦良久，继尔兴奋得手舞足蹈，因为他们是见证最华美诗篇诞生的第一人！
    兴奋之余，陈鸿立即作了篇《长恨歌传》，将《长恨歌》的立意与诞生的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
    果不出所料，《长恨歌》一经问世，立即在朝野引起轰动，迅速传播于大街小巷，白居易的诗名也随之达到了巅峰。
    《长恨歌》从艺术魅力看，无疑是成功的，它成为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爱情诗。但《长恨歌》也是历来争议最大的诗篇，既有人为之鼓吹，竭力抬高它；也有人愤而贬损，竭力踩底它。所有的争议不在于诗的艺术而在于诗的内容。
    一个因声色误国的皇帝值得同情吗？一个以色误国的女人值得赞美吗？一个公公与儿媳间的情欲能称之为爱情吗？
    作者是坚定站在批判者行列，不仅是因为不认可这种将情欲当作爱情的爱情观，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荒淫导致民众的苦难，更因为这首诗中夹带的奢靡价值观！
    事实上，古代“四大美女”中西施与貂蝉沦为男人争霸的工具，是值得同情的，王昭君出塞后经受与祖孙三代为妻的屈辱，换来大汉边境的安宁，更是值得赞美的。唯独杨贵妃，我不知道该同情她什么？
    极尽奢靡之事，让一个原本英明的唐玄宗与自己整日声色犬马，还让自己的族兄杨国忠祸国殃民，这样的女人，与妲己并无区别，如果硬是要去同情甚至赞美她，那我们的是非观在哪里？
    更可怕的是因这首《长恨歌》而派生的《长生殿》尤其是《贵妃醉酒》等曲目，极尽奢华渲染之能事，将奢靡当作美来渲扬，对国人的价值观尤其是青少年价值观的形成难道不是一种毒害吗？
    社会如此浮躁，奢靡价值观是其重要的成因。中华民族健康发展，就应该永远杜绝奢靡之风。
    其实白居易在写成《长恨歌》之后，发现它违背了“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的初衷，也曾想毁了这首诗，但在王质夫与陈鸿的劝阻下，尤其是想到这首诗里其实隐藏着他与湘灵之间爱情的幻想后，他还是任由王陈二人拿去传播。
    《长恨歌》为白居易带来巨大的声誉，朝廷立即调回他任翰林学士，随后任命为左拾遗（正八品）。
    官升了，名声亦显著了，又回到京城定居了，白居易已然三十七岁了，可他还没有娶妻生子的迹象，白母陈氏夫人不干了，先是告诫、威胁，甚至派人引诱。见没效果，陈氏夫人又请各色人轮番上阵威逼，还是不起作用后，陈氏夫人拿出杀手锏——以死相逼。
    白居易已由先前的“妈宝”转变为大孝子，自然不敢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去死，所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同意与同僚杨虞卿的妹妹结婚。
    新婚那天下着潇潇秋雨，白居易愁绪满怀，写了首《秋雨》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让白居易更郁闷的是，新婚夫人杨氏虽然出身于弘农杨氏大家族，与杜甫夫人杨氏同宗，可她却是个不读书只知道要求白居易谋大官求富贵的俗人，根本不理解他的内心与理想，所以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和谐。
    婚后的白居易感觉爱情已死，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践行“兼济天下”的活动中去。
    他一方面不停地写谏言，恪守左拾遗的职责；另一面与元稹、李绅等发起“新乐府运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文学创作主张。
    所谓新乐府运动，就是利用乐府民歌反映社会现实、反映民生，让朝廷尤其是皇上知“王政之得失，人情之哀乐。”新乐府运动的主导思想是诗歌“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
    白居易是第一个提出诗歌为政治服务、利用诗歌干政的诗人，他的这一思想对今后诗歌发展产生重大影响。在这一思想的驱动下，白居易先后以《秦妇吟》为题写了十多首讽谕诗，又写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等一系列反映问题十分尖锐的新乐府诗，比如《卖炭翁》的矛头直指宫内太监把管的“宫市”，《新丰折臂翁》的矛头则直指军方。
    在白居易的号召下，除了元稹和李绅呼应外，当时比较有名的诗人张籍、王建等人也加入了新乐府创作队伍，他们所写的乐府诗同白居易的乐府诗一道在朝野流传，这让一些既得利益的权贵们很恼恨很恐慌，所以白居易等人成了他们暗中打击的对象。
    白居易在担任左拾遗的三年期间，唐宪宗还算开明，他所写的谏言也大多被采纳。但元和四年，唐宪宗任命心腹太监吐突承璀担任讨伐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制将都统时，白居易强烈反对，并以措词激烈的语言上奏唐宪宗，弄得唐宪宗下不了台。唐宪宗恼怒地对宰相李绛抱怨道：“白居易这小子，是朕一手提拔的，却对朕如此无礼，朕实在快受不了啦！”
    好在李绛苦口婆心劝解，才让唐宪宗按下火气，并接纳白居易的建议改任吐突承璀为监军。
    但从此，唐宪宗就恼上了白居易。这种讯息不用说，朝廷官员立刻就知道了，所以很多官员劝他收敛些，而杨家做官亲戚也将皇上对白居易不满的讯息透露给了杨氏，希望她能劝导一下白居易。
    杨氏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与白居易大吵大闹，弄得他的一帮朋友如元稹、李绅、王建、张籍等都不敢上他家门来。
    白居易愈发郁闷，然而更郁闷的是，元和五年（810年），吐突承璀指挥的中央军并没有战胜王承宗的地方军，让唐宪宗颜面尽失。唐宪宗“领导心理”作祟，迁怒于白居易，将他调任京兆府参军。虽然官品上调了，为正七品，但谁都知道这是皇上嫌他聒噪，将他从身边赶走。
    接着，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母亲陈氏夫人因看花坠井而亡，他离职居丧。祸不单行，在渭上居丧期间，他的三岁女儿也不幸病故，而他得罪的政敌们纷纷嘲笑他得到了报应，在精神上继续打击白居易。不仅如此，这时候白居易因居丧而停了俸禄，生活还陷入困顿，他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悲苦交加。在这最困难的时刻，同样遭受打击被贬出京城的好友元稹，将自己的俸禄分出一半寄给了他，不仅解决了他生活上的困顿，而且在精神上给他以极大的慰藉。元稹用行动帮助白居易度过了人生最苦难的关口。

    居丧期满，814年，白居易回到长安，被授予太子左赞善大夫一职。这虽然是个“陪太子读书”的闲职，但却是个极有前途的职位。说有前途，当然是要等到太子顺利登上皇位之后。事实证明，白居易得到这一职位，对他今后重新崛起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元和十年（815年），长安发生了重大事件：宰相武元衡被刺身亡，御史中丞裴度也被刺成重伤。
    白居易一听说此事，顿时义愤填膺，率先上书唐宪宗，要求彻查此事。但他忘了一件事，他已不再是左拾遗，根本没有直接上谏的权力。
    于是，那些被他得罪了的权臣群起而攻之，说他是越权上奏，甚至有人攻讦他在母亲看花坠井去逝后还写有“赏花”与“新井”诗，犯了大不孝之罪。
    唐宪宗听信了谣言，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
    遭受到如此大的冤曲，白居易心理所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刚强的人，这之后，他的思想开始发生了重大转变。一个全新的白居易即将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今日长樱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第三十九章 “日出江花红胜火”——白居易（三）
    在贬往江州（今江西九江）的途中，白居易被杨氏数落得抬不起头，憋屈之余，他也开始对自己前期所作所为进行深刻反省，反省的结果是“兼济天下”或许只是一种幻想，而“独善其身”才是人生常态。
    路过商州时，他瞻仰了“四皓”庙，然后写了首自嘲诗：“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已经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在理想破灭后的心情沮丧。
    马车在荒凉的古道驰过，情绪低落的白居易木然地望着窗外，蓦然间，他看见路旁有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曾在梦中出现无数次。他浑身颤栗，急忙叫停马车，下车后直奔那熟悉的身影。
    果然不是梦，果然是湘灵！
    湘灵容貌虽减却风华依旧。两人四目相对，没有怨恨，只有痛惜，谁也说不出话来，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良久，白居易颤声问了句：“成家了吗？家人可好？”湘灵摇了摇头，泪点本就比较低的白居易顿时泪如雨下。他已经四十四，而湘灵也年逾四十，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依然孤身未嫁，就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面对这份情，他白居易能不愧疚吗？
    杨氏夫人的叫喊声响起，湘灵颓然而去。白居易心里空空如野，最终满怀愧疚地写了首诗《逢旧》：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旁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可以说此刻的白居易是悲伤逆流成河，他就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了陶渊明终老地江州。
    江州司马说起来是刺史助手，但其实有名无实，只是个闲差。在唐朝，中央官员被贬，往往都被贬为司马，所以司马成了贬官的代名词。既然是贬官，那么司马的官邸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将江州司马的宅邸描述了一番：“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萧条司马宅，门巷无人过。唯有大江水，秋风共夕波。”
    从门庭若市的长安来到门巷无人的江州，落差确实不小。杨氏夫人难以承受这种落差，整天絮絮叨叨，像个怨妇。白居易烦不胜烦，唉声道：“都姓杨，且都出自弘农杨氏，杜甫夫人在那么艰辛条件下也没埋怨，咋的差别那么大呢？”
    白居易虽然没有前代杜甫的硬气，没有后世苏轼的豁达，但他也是饱读诗书的大文豪，大文豪的精神世界绝对超越常人，所以环境的恶劣、精神上的打击，都不会击垮这一量级的文人。更何况江州司马虽是贬官，但职级却是从五品，俸禄并不少。比起偶像陶渊明，他白居易现在的生活其实挺惬意的了。
    白居易想通了这一点，便潜下心来编辑自己的诗集，总结诗歌理论，然后与好友元稹、李绅等通过书信继续乐府诗的探讨。闲的时候，他去陶渊明故居凭吊，或者是上庐山转悠。
    庐山本来就是人文萃会的胜地，陶渊明居过，李白也曾在此隐居过，甚至孟浩然也曾来山上居过，白居易既然来了，自然不容错过。
    他在山上大林寺前流连忘返，这里有一湾碧湖，有灿若云霞般的桃花，有鸟鸣山更幽的山涧。在大林寺主持的请求下，他留下了一首《题大林寺桃花》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题完诗，白居易余兴未尽，又提笔写下了“花径”二字留存于大林寺。
    如今这一地方已经成为庐山主景区，那湾碧湖改名叫“如琴湖”，只是大林寺已经不在，其原址上已改建成“白居易草堂”，并树了尊白居易石像，而“花径”二字刻于卧石之上，这个景区就叫“花径公园”。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絮絮叨叨的杨氏入睡后，白居易便偷偷拿出那块龙纹铜镜把玩，也会一往情深地抚摸着那双绣花鞋。
    有一天，一位朋友来访，白居易与之欢聚之后，准备送客远去。这时候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传来，友人与白居易顿时愣住了，于是一位琵琶女闯进我们的视野，于是一位弹琵琶的妓女与一位天才大诗人相互倾诉，于是一首横亘千古的诗篇《琵琶行》就此诞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首《琵琶行》唱尽天下所有失意人心中的忧伤。曲罢悯然，然而自己的伤还得自己治，或坦然面对，或带痛前行，因为明天的太阳不会因为你的忧伤而歇息。
    《琵琶行》传入京城，又让唐宪宗想起这个大才子，他微微一笑，心想这个自恃清高的大才子身上的书生意气磨得差不多了吧，那就派他个实职干干吧，看看他除了作诗外，经营一方的才能如何。
    于是，一纸任命送达江州，白居易调任忠州刺史。
    任命到达时，恰逢弟弟白行简来江州与他相聚，于是，白行简送二哥白居易远赴忠州（今重庆忠县）。白行简虽然诗名不显，但他因创作了传奇小说《李娃传》，也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二人逆流而上，行至西陵峡时遇到了元稹。原来元稹“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正由通州（今四川达州）出三峡赴虢州（今河南灵宝市）赴任。
    白居易与元稹的关系好到让人不便描述，由这次相聚可见一斑：三人相聚数日，同游黄牛峡，导致那个地方现在改名“三游洞”。分别时，元稹硬是要送白居易三百里，再分别时，白居易又回送元稹三百里，二人送来送去送了一个月，结果任期将至，这才洒泪分别。
    白居易到忠州任刺史后，勤于政事，整顿地方行政，宽刑均税，奖励生产，充分展现了他治理地方的才能。仅一年，忠州面貌焕然一新。不仅如此，白居易在理政的同时，自己还开垦了一块坡地，亲自尝试耕种。这块坡地，他称之为“东坡”。现在，知道宋朝大文豪苏轼号“东坡”的由来了吧？
    在忠州刺史位子上，白居易还没干满三年任期，公元820年，唐宪宗因服丹药暴薨，太子李恒即位，称唐穆宗。前面讲过，白居易陪太子读过书（其实是老师），太子对白居易的才华很是敬佩，所以一即位，立即召回白居易。
    白居易走时，忠州百姓恋恋不舍，后来为了纪念这位能干的大诗人，忠州百姓建了所“白公祠”，供奉白居易。现在这里成了忠县的旅游景点。
    白居易回到京城后，先是被任命为尚书司门员外郎，接着又被任命为主客郎中知制诰，专门拟写圣旨。没多久，又加封朝散大夫，后来干脆直接提拔为中书舍人。
    短期内这么快的提拔，弄得白居易都不好意思，写诗道：“冒宠已三迁，归朝始二年。囊中贮余俸，郭外买闲田。”
    可惜的是，唐穆宗干皇帝纯粹是为了娱乐，什么好玩玩什么，老臣们上谏，他点头称是，态度好到你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然后一转背，他该玩啥还玩啥。
    这时候的白居易再也没有了前期的锐气，如果放在以前，他还不要逮住皇帝上谏个不停？可现在他闭嘴了，而且更圆滑的是，他放着中书舍人这个中央重要职位不干，要求派到地方任职！
    这分明是眼不见心不烦嘛，早期“兼济天下”的理想呢？照说这时候，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正是他施展“兼济天下”报负的大好时机，可我们的白居易退却了，一味地“独善其身”。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向现实妥协，变成一个现实功利者的典型。从此，白居易不再是诗人官员，而是官僚诗人，他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也在这个时候落幕。虽然之后他在地方上干得不错，但在精神上，他的“达济天下”的进取心已经丧失殆尽了。也从此刻起，白居易不再写乐府诗了。
    公元822年10月，他被派到杭州任刺史。在杭州，他施政的理念仍然以解决民生问题为核心。
    杭州三面环山，山泉源源不断，30里西湖更是名闻遐迩。这本是一个水源充沛、风景秀丽的城市，但在白居易上任时，由于受钱江咸塘潮的侵蚀，杭州地下水变得又咸又苦，到了无法饮用的地步，导致部分居民饮水困难。白居易了解情况后，将这一问题列为他上任后的第一要务。他组织人员对杭州地理地貌进行全面勘察，同时他仔细查阅地方志，寻找井水变咸变苦的历史原因。
    经过一系列调查后，白居易发现三十年前自己老师的老师李泌，在担任杭州刺史时曾组织开挖过六口井，分别叫相国井、西井、方井、白龟井、小方井、金牛井，这些井原本分布在人口密集区，后来由于年久失修，导致管道淤塞，水流不畅。将这些井重新疏淤，清理管道，基本上就能解决水源问题。于是，白居易组织力量，对这六口井进行修缮扩建，工程完工后，水源问题果然解决了，百姓饮用水得到了保障。
    上任的第二年夏天，江南地区发生大旱。白居易仔细考查后，作出了在西湖筑堤蓄水的重大决定。为完成这一工程构想，白居易组织人员干了整整两年时间，终于筑成了他所构想的堤坝。这一工程完工，不仅解决了当下的旱涝问题，而且泽被后代，让杭州百姓从此不再受旱涝之苦。杭州百姓为了表达对白居易功绩的缅怀，将这道堤坝称为“白公堤”。
    在杭州期间，除了关注民生外，五十多岁的白居易开始关注上了歌舞，除了动不动就捧当时著名歌星商玲珑的场子外，还收了一帮杭州歌妓，其中最著名的叫“樊素”和“小蛮”。作者严重怀疑他这是被元稹拖下的水，因为这时候，元稹正好在做浙东观察使，官署位于绍兴，离杭州很近，他动不动就接商玲珑去绍兴演出。
    杭州美，大诗人自然要写诗歌颂。白居易为杭州留下了唯美的一诗一词。诗就是那首编入中学课本的《钱塘湖春行》，词就是那首编入小学课本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三年任期结束，白居易辞别杭州时，百姓们夹道欢送，他非常感动，写了首《别州民》诗：“耆老遮道路，壶浆满别筵。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惟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离任前，白居易还将一笔官俸留在州库之中作基金，以供后来治理杭州的官员周转。这笔基金一直运作到后来的黄巢之乱时。

    在回长安的途中，白居易刻意来到符离，希望再见湘灵一面。可是屋舍依然，伊人了无踪。五十三岁的白居易站在风中不再流泪，伫立良久，一声长叹，便转身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回到长安，白居易被任命为太子右庶子，但他不愿留在长安面对荒唐的皇帝和那些险恶的太监，于是又被改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洛阳。不久，唐穆宗病逝，唐敬宗即位。唐敬宗上位时才十五岁，这位皇帝“子承父业”，将娱乐事业推向高峰，朝政大权被宦官王守澄一手把控。白居易再也不想招惹是非，于是又申请外放。敬宗宝历元年（825年），他又被委任为苏州刺史。
    在苏州刺史任上，白居易又做了件重要的民生工程。为了便利苏州水陆交通，他组织人员开凿了一条长七里、西起虎丘东至阊门的山塘河，并在山塘河北面修建了一条路，叫“七里山塘”，简称“山塘街”。
    但是，由于过于劳累导致眼疾发作，白居易在苏州刺史位子上干了一年多便以病告退。他离开苏州时，再一次受到百姓夹道泪别的待遇。
    敬宗宝历三年（827年），白居易回到长安，唐文宗即位，授他秘书监职位（属三品），第二年又升任他为刑部侍郎。但白居易已经厌倦了官场生活，于是又称病乞领太子宾客一职分司洛阳，希望开始他的“吏隐”生涯。所谓“吏隐”就是只拿俸禄不问事。这时候恰逢刘禹锡在洛阳任职，两位大诗人结为至交。
    828年，五十七岁的白居易居然再得一子，他爱如掌上明珠，取名崔儿。
    可是，830年底，逍遥了一阵子的白居易又被任命为河南尹，而官衙就在洛阳，所以白居易推脱不了，只好上任。
    洛阳东门香山寺，寺内环境优美，而主持如满也是一位得道高僧。白居易在洛阳期间，喜欢上香山寺，便常居香山寺。久而久之，白居易开始弃儒崇佛，并自号“香山居士”。
    831年，白居易再次遭受沉重打击，他的三岁儿子阿崔忽然病故，紧接着，他一生挚友元稹又病故。六十岁的白居易收到消息后，当场哭晕在地，经人抢救才转过世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导致白居易的精气神衰竭，头发也全部雪白了。
    元稹死后，元家请白居易为他写墓志铭。白居易义不容辞，可元家还要按规矩送来六十万钱酬金。白居易拒不接受，元家人一再坚持要赠，说否则元稹于九泉之下不安。这时候刘禹锡出面劝说，让白居易将这笔丰厚赠金转赠香山寺，以期佛祖庇佑。白居易思量后便按刘禹锡所说的去做了。
    处理完这一切，白居易心如死灰，因此辞去了河南尹一职，然后只身一人再次来到符离。六十一岁的白居易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便在那个邻家女那里，他想寻回那点温情。
    来到那间农舍前，他明知早已人去屋空，却迟迟不肯离去，站在风中，一头白发随风飘舞。
    也许是他的挚诚感动了上苍，不久一个人忽然给他送来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信的内容如下：
    湘灵久不问世事，忽闻白居易来访，奈何年老貌衰，相见徒增遗憾。故致信一封，以告故人：初，湘灵仰赖父母恩准，得以终身侍奉父母，以践当初不嫁之诺。后父母仙逝，乃投靠兄弟，家中资产尚丰，温饱无忧。如今以居士身份，居于西楼，每日奉佛诵经，晨钟暮鼓，木鱼相伴，多年以来，已成习惯。
    湘灵一心向佛，早已心若死灰。望公子勿念，保重身体！
    手捧着这封信，白居易欲哭无泪，伫立良久后，他开始在符离一带寻找西楼，可是问遍每家每户，也无人知晓西楼所在。
    即便这样，白居易心中的这点温情仍未熄灭，直到临死之前，他还梦到湘灵，还写了首《梦旧》诗遣怀：
    别来老大苦修逼，炼得离心成死灰。
    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白居易惨然离开符离，回到洛阳后，闭门整理诗集。然而朝廷又任命他为同州刺史，他辞不赴任，而后朝廷只得改任他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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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白居易除了与几位老友闲逛唱和外，就是躲在后院中看歌妓为他表演舞蹈。歌妓中樊素与小蛮最楚楚动人，樊素善歌，小蛮善舞，所以他就写诗赞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后人便据此总结出“樱桃小口”和“小蛮腰”的典故，用于赞美美女。
    玩了几年，六十八岁的白居易忽然得了中风病，几个月下不了床，于是他卖掉坐骑，遣散诸妓。卖坐骑时，那匹跟了他五年的马反顾嘶鸣，不肯离去。樊素与小蛮亦哭着要求留下来照顾他，这二人一直到白居易七十岁时才离开嫁人。
    841年，他因病被罢太子少傅官职，第二年，朝廷让他以刑部尚书名誉退休，发给他一半俸禄。其实这时候，钱对他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因为他无后。所以在他七十三岁时，听闻龙门一带有石滩阻碍行船后，他出资请人开挖，又为洛阳百姓做了件功德工程。
    白居易七十五岁时认识了李商隐，他慧眼识珠，留下遗嘱，让家人在自己去逝后，重金聘请李商隐为自己写墓志铭，以示对李商隐的提携。
    公元846年9月8日，75岁的白居易一手握着一面铜镜一手握了只绣花鞋，于洛阳家中溘然长逝。
    他与湘灵能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但愿不要“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去逝后葬于洛阳香山，李商隐为他撰写了墓志铭。
    当时皇帝唐宣宗得知白居易去逝后，悲痛之余亲自写诗悼念：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沧然。
    白居易的一生充满了悲情，是一个典型的正直却又软弱的文人。我们除了痛惜外，真的没有资格多作评述，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多少人能够做的比他更好。

    白居易是中唐成就最高的大诗人，流传下来的诗篇近三千首，也是大唐诗人中作品流传最多最广的大诗人，在当时，就有人称他为“诗仙”和“诗魔”，后来人们发现李白的诗才更有仙气，所以又改称他为“诗王”。
    事实上，无论从诗的数量或是质量上看，白居易都配得上“诗王”这一称号。
    白居易在整理自己诗集的时候，就将自己的诗歌分成讽谕、闲适、感伤和杂律四类。
    以《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为代表的讽谕诗，是他诗歌中最有特色、最具有社会意义的部分。这些诗有明确的思想主张和政治目的，白居易等人希望通过新乐府诗造成社会舆论，以社会舆论干涉政治，以体现诗歌可以干政的作用。这种想法和实践具有进步意义。
    白居易将《长恨歌》与《琵琶行》列入伤感诗类。他的伤感诗，以写情伤情为主调，多层渲染，感人至深，让人读罢情不自禁，这是他伤感诗名气最大的原因。
    然而，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和伤感诗是写给老百姓看、让人民大众传诵的，比起那些专门在文人圈内显摆的文人诗来讲，自然要通俗得多，所以后来苏东坡评价道：“元轻白俗”。这个“俗”字并不是庸俗而是通俗，苏东坡并没有要贬低白居易的意思。
    当然，以白居易的才气，写闲适、杂律，那也是金句频出、妙语连篇的。他写的这类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不少于任何一位专写这类诗的大诗人。如《斌得古原草送别》、《暮江吟》、《钱塘湖春行》、《大林寺桃花》、《忆江南》等等都是千古名篇。或许这才是后人不得不服，不得不称他为“诗王”的原因。
    由于历史原因，宋朝诗人反而对白居易的闲适、杂律诗备加推崇。这或许是讽谕诗被讽谕散文所取代的原因吧？
    白居易的诗，历代评价都有褒有贬，可不管怎么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白居易的诗都是唐诗中不可逾越的又一座高峰，与李白、杜甫并肩耸立天穹。


    第四十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
    写完白居易，自然要写他生死不渝的好友元稹。
    文学史上，元稹和白居易合称为“元白”，两人主导的新乐府诗称“元白诗派”。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现在的名气也远不及白居易，为什么人们还将元稹的名字排在白居易之前，称“元白”却不称“白元”呢？
    其实在当时，无论从才气和名气或者从“吏干”上比，元稹都略胜白居易一筹。
    那为什么时至今日元稹的名气又远不及白居易大呢？你们读完这一章，就心知肚明了。
    写元稹，还是从《西厢记》说起吧！
    妇孺皆知的《西厢记》是元代著名的戏曲家王实甫的代表作，而其创作的蓝本叫《莺莺传》（又叫《会真记》）。《莺莺传》的作者就是元稹。照说能够塑造出崔莺莺、红娘和张生这些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元稹应该可以凭此小说给自己的声望加分的，可事实上，这本《莺莺传》问世后，却让元稹声望大跌，直至如今遭人鄙视。
    为什么呢？因为《莺莺传》问世后，当时人们就发现书中的张生其实就是元稹自己。因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过在普济寺救表妹一家弱女寡母的经历。可元稹后来娶的不是表妹崔莺莺而是京兆尹韦夏卿的女儿韦丛。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即便在大唐恐怕也不是件值得拿来炫耀的事。
    更让人鄙夷的是，《莺莺传》的结尾是张生在京师变心没娶崔莺莺，而不娶的原因是：张生认为莺莺是“必妖于人”的天下之“尤物”，而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张生抛弃她还自诩“善于补过”。
    这种前后矛盾的写法，其实是元稹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开脱，然而由此带来的恶趣和卑劣的价值观，当今谁能接受、谁能赞同？
    元稹若是活在当下的话，估计会被女权主义者人肉出来，活活揙死！
    好在王实甫将《莺莺传》改编成《西厢记》后，给张生与崔莺莺安排了个喜结连理的大圆满结局，让后人乐于接受张生与崔莺莺的传奇故事。
    如果仅仅是这一件事，还不足以让这个当时的第一才子遭人鄙夷。在唐代，始乱终弃的事经常发生，而发生在才子身上，也就是件风流韵事而已，就像现在娱乐圈的绯闻，总是被无聊的人猛挖猛吵作，反而给主角增加人气一样。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即便你才冠古今，位极人臣，也会被人所不齿的。
    好吧，我们还是从头说起，看看这位排在白居易前面的大才子究竟有怎样的人生经历，再作评述吧！
    元稹（779—831年），字微之，别字威明，河南洛阳人。“稹”字比较生僻，是“缜”的通假字。元稹名与字的来由应该来源于“缜密入微”这一成语。他既然姓元，毫无疑问是鲜卑拓跋部后裔。他出生时，父亲元宽任比部郎中，母亲郑氏是续弦。从他的出身看，与白居易极相似，都生于小官宦人家，家境都不算太好。
    元稹自幼聪明过人，少有才名。八岁那年，其父元宽去逝，随后其叔父亦去逝。整个家族的重担都落在了其母郑氏的肩上。柔弱的母亲寄希望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元稹能快速成长，担起光耀门楣，振兴家族的重担。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尽快实现振兴家族的愿望，贞元九年（793年），十五岁的元稹便参加了明经考试，并顺利及第。明经科相对于进士科要容易，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明经及第至少可以充当幕僚拿俸禄，也可以进一步参加吏部制试，考中后可以直接被授予正式官职。
    明经出身和进士出身在顶尖才子眼里，是有天壤之别的。据说后来元稹已经名满天下时，想与小他十二岁的天才李贺结交，递去名帖后，狂傲的李贺居然将他的名帖退了回来，并说：“一个明经出身的人，来看我作甚？”
    元稹吃了闭门羹，遭受奇耻大辱，以他的胸襟，当然不肯罢休。据说李贺终生不得参加进士考试就是拜他所赐，这里面故事留在李贺篇章中讲，这里不作讲述。
    贞元十五年（799年），二十一岁的元稹寓居蒲州，于河中府充任幕僚。此时，当地驻军骚乱，治安环境极差。就是在这里、在这种条件下，他保护了处于危难中的远房亲戚崔双文（小名崔莺莺）一家，并与表妹幽会于西厢下。他后来就是根据自己的这段亲身经历创作了《莺莺传》。
    贞元十六年（800年），元稹返回长安参加吏部制试。第一次考试虽然只考了个四等，但因其文才卓越，引起了新任京兆尹韦夏卿的注意和赏识，元稹得以进出韦府，并与韦家子弟交住。通过交往，他得知了韦夏卿之女韦丛尚待字闺中的信息，于是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走门路、攀高枝的绝好机会。出于尽快光耀门楣的考虑，他立刻将表妹崔莺莺抛置脑后，向韦府提亲。韦夏卿看好元稹，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贞元十九年（803年），元稹以明经出身与进士出身的白居易一道参加了这届的吏部制试，且与白居易同时及弟，更出人意料的是，元稹居然比白居易考得还好。但白居易对元稹还是挺服气的，因为元稹之前写的一首诗让他不得不服，这首诗叫《菊花》：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元稹当然读过白居易十七岁时写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两人都知道彼此才华的斤两，遂结为同心之交。
    元稹与白居易同时通过吏部制试后，又同时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这一同样的职位，这段时间二人在同一处上班，朝夕相处，愈加亲密无间。
    元稹授秘书郎后不仅，便娶韦夏卿的女儿韦丛为妻。这年十月，韦夏卿授洛阳留守，赴洛阳上任。由于韦夏卿最疼爱自己的小女儿，不放心小女儿留在长安，元稹与韦丛只好侍从韦夏卿赴洛阳，一年后才返回长安。
    元和元年（806年），唐宪宗登基，王叔文与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主导的“永贞革新”失败。唐宪宗为了选拔杰出人才，亲自主持了一次考试。这次考试录取了十八人，元稹考了个第一名，白居易名列第四。结果元稹直接被授予了左拾遗职位，而白居易仅被授予县尉一职。
    元稹一到任就接二连三地上疏献表，先论“教本”，再论“谏职”、“迁庙”，一直论到西北边事这些大政，同时旗帜鲜明地支持裴度（时任监察御史）对朝中权贵的抨击。这些言辞犀利的奏章，引起了一心想振兴大唐的唐宪宗的注意，唐宪宗很快单独召见他，与他讨论朝政改革。
    但如此锋芒毕露，而且矛头直指权贵，势必引起权贵们的忌恨。不久，宰臣们以言辞不实为由将他贬为河南县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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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20:20:35  更:2021-07-05 20:2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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