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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黑水党抗英禁烟记》【原创长篇连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2页]

作者:洞庭痴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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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

    徐保在九人会议第一次会上,作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说:“广州是国人抗击英吉利鸦片走私的主战场。我党不仅不能缺位,更要抢先占领高地。对那儿的敌我之势,要了如指掌。对那儿发生的一切,要应对有力。我建议,组建南粤分支,由王大侠、林阿尖为分支掌柜,立即开展工作。”
    王大侠笑道:“你又搞一山二虎,不怕我与林阿尖吵架?”
    徐保道:“第一、我仨是铁哥们,不会吵的。第二、吵吵架也非坏事,不打不相识嘛。”
    林阿尖道:“王大侠有勇有谋,堪当此任。我不要当什么掌柜,在他安排下打头阵就心满意足了。”
    黑姑道:“王大侠是大探目,不必兼掌柜。倒是林阿尖,他是本地人,适合当掌柜。掌柜可是要坐镇的啊!再说,他与耿小花是夫妇,回家乡落户,人家不会起疑。”
    张小火道:“大探目兼掌柜并不矛盾,广州的事,内联京城,外涉英吉利,没有王大侠还真不成。当然,林阿尖的优势也很明显。大掌柜这个双保险人事安排,很高明。他俩也不妨轮流坐镇,分别出行,相得益彰。”
    事情便这么定了。
    七九

    张小火回去后,首先去见他师傅谷雨生,通报他入围黑水党领导层的事情。
    谷雨生口紧,绝口不谈他与仙姑、徐保的事儿,只说:“抗英禁烟吗?这可牵住牛鼻子了!”
    小火道:“黑水党人才济济,比勾刀会高明多了。我能入围九人圈子,是又惊又喜。”
    “怎么说?”
    “喜的是,遂我投镇海王麾下三侠士的心愿。惊的是自己自任勾刀会总舵主以来,尚无尺寸之功,尤其在抗英禁烟方面,见事过迟,而翦除尤三枪这个恶棍的事,一再失诺,心里觉得,忝列斯位,有愧于心。”
    “仙姑、徐保他们,从不以一时一事论英雄。让你入围,是对勾刀会的信任。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来日方长呢。”
    “师尊说得是。”
    “顺便提醒你一句:舟山一地,设南、北两分支,仙姑用心良苦,以后南、北之间,要团结协作,不要分彼此,以便发生一山两虎之争。这是你必须注重的。”
    “我与花脸子金仁私交很好,应该不会,所虑者,勾刀会内部有人兴风作浪,挑起事端,那就难说了。”
    “谁会起哄?”
    “还能有谁,阮公呗!”
    “他?还记恨汝拜我为师这件事?”
    “是。此次我投奔黑水党,他放话说,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转,没出息。又唆使他的徒儿们鼓噪:不能让小火将勾刀会带入歧途。”
    “这是想贬低你,然后夺权。不过,仙姑让你入围,进了领导层,他的鸡嘴牛后之说已不攻自破,还能有什么作为?”
    小火道:“难说。”
    谷雨生叹道:“阮公此人心术不正。他与我缠斗多年,我以小人不足与斗,一直让着他。不料,连你这个弟子,他也不放过,也欺人太甚了。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挡,怕他怎的。”
    八O

    阮菊生终于从后台走到了前台,对勾刀会会众放话道:“张小火几次承诺,要翦除定海最大祸害尤三枪,没有一次兑现,这足以证明,他这个总舵主是个窝囊废。如今又跟着黑水党发飙,说什么要与王公贵胃,封疆大吏,富商豪绅串通,与英吉利开战。这位牛皮大王的口气是越来越大了,目标也越来越离谱了。尤三枪是定海首富,难道我们要跟着他去与偷油婆合伙吗?”
    在他的鼓动下,他的徒子徒孙倾巢而出,扬言要把勾刀会从黑水党怀抱里拉回来,另选才能,重建勾刀会,与黑水党分庭抗礼。一时间,不明真相的会众开始疑虑,甚至还有倒戈的。
    张小火眼看事态严峻,与小梁一起,去会钱大才。
    八一

    徐保正与大才筹措将三江口海鲜分店建成宁波谍报和调度中心。
    大才说:“现今大、中货船有了,疍艇也不缺。所缺者联络便捷的快蟹、哨艇、急跳艇,要力争在半年内配备到位。在出海口、三江沿岸,建联络点,如同陆上驿站,接力传送,可以收到快捷的效果。”
    徐保道:“这个想法很好。从今日起,海鲜分店的事,你只挂个掌柜的名号,以为掩护。实权全交给余秀梅。你的主责是谍报与调度。”
    大才道:“责任太重了,你得为我配个助手才成。”
    徐保道:“也成,那就叫我新收的干儿子盛大才来帮你吧!他也是个孤儿,你夫妇两要好好待他。”
    大才道:“都叫大才,容易混淆呀!”
    徐保笑道:“这好办,你叫大才,他叫小大才。”
    “太不顺口了。”
    “那将他改成小才好了。这就叫大才小用,如何?”
    正笑间,小火进来了,一脸怒气。
    大才马上意识到,定是小火那边有事。一问,果然。
    徐保道:“小火,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不能不向你说实话了。勾刀会会众中,有极少数人的底细值得怀疑。此前,有会员去福建侯官打造大船,据查,与尤三枪有连。而向你范安德阮菊生,结党营私不说,还有夹运鸦片的案底,已为官府列入侦查对象。此人要窃取勾刀会的主导权,心怀叵测呀。”
    小火道:“要不,将他们清除出黑水党。一粒老鼠屎,可坏一锅汤,岂容他们危及黑水党。”
    大才道:“不可,要是那样,无异为阮某提供口实,其结果是勾刀会原班人马,至少一分为二,甚至火拼。”
    徐保沉吟半响说:“现在不是勾刀会与黑水党分合的事,而是勾刀会有人要改弦易帜的事。我预测,下一步,姓阮的会提出改选党首的要求,以便以选举之名,行他粉墨登场之实。”
    “那怎么办?”
    大才道:“如果选举,你有几分胜算?”
    “谁不知道阮菊生是个小人。他与我斗,赢不了的。”
    徐保道:“我就等你这句话。你有胜算,勾刀会就不会改弦易辙。勾刀会不改弦易辙,留在黑水党,或分出去,都一样,我们还是友党,还是兄弟。”
    “徐大哥,难道你赞同勾刀会分出去?”
    徐保道:“是的,只有退出,才会有勾刀会的选举。选举胜了,勾刀会便粉碎了阮某的分裂图谋。到那时,回来,我们欢迎,不回来,我们合作,如同一家。其实,仙姑早就预知了。”
    小火道:“我就是输光了,仅以身免,也要投奔黑水党,因为它的旗帜上,写有名族大义四个字。”
    大才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张小火!”
    徐保道:“乌云总会散去,小火,加油!”
    八二

    张小火与阮菊生的对决,以小火大胜,阮菊生惨败告终。这应了一句话:公道自在人心。选举结束之后,小梁对与会代表宣读了总舵主张小火的一个决定:
    鉴于阮菊生在会内拉帮结派,谋取私利,又涉嫌参与走私鸦片,重违勾刀会的会规。决定给予阮菊生清除出会处分。协从不予追究。自愿退会,都于批准。但有话在先,若退出后有泄露本会机密言行者,严惩不贷。
    同时还宣布:勾刀会与黑水党为友党。经协议,勾刀会原管辖范围不变,以舟山以北为主;黑水党以舟山以南为主。犬牙交错处,双方协同处理。成立锄奸小组,由总舵主挂帅,定一年内将境内汉奸、奸商等败类摸排清楚,并对胁从者作劝诫工作。
    至此,勾刀会与黑水党楚河汉界,各守本分,一致对外,相处和谐。

    八三

    尤三枪对道光皇帝严旨禁烟疑虑日增。与独眼狼交谈时,问道:“你说道光禁烟,是与往日皇帝一样,说说而已,还是动真格?”
    “如今朝野一片哗然,谁也看不透。连他身边的宠臣,像曹振镛、穆彰阿,琦善他们,也都不知真假。他们的对策是:多磕头,少说话。”
    “我看还是信其真为上策。”
    “主公的意思?”
    “你读过那个《失察鸦片烟惩处条例》吗?上面明白写着‘如有洋船夹带鸦片烟进口,或内地人私种鸦片,煎熬烟膏,开设烟馆,文职地方官及巡查要员能自行拿获究办者,免其议处;其有得贿放纵者,照旧例革职;若止系于失察,按其烟斤多寡予以惩处,一百斤以上者,该省大员罚俸一年,一千斤以上者,降一级调用。武职失察处分,与文职同。’这些规定,无不与我相关。”
    “主公也不必过滤。他新登王位,会有三把火,此为其中一把。烧过了,也许仍然是江山依旧。”
    “伍敦元都摘了顶戴,能不当回事吗!”
    独眼狼问道:“依主公之见呢?”
    “尾巴夹紧点,至少不去闯头七。”
    “高!”
    “文职也好,武职也罢,得此严旨,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你我也要有两手准备。”
    “会吗?”
    “一种官员会夹紧尾巴,不受贿银,还查办几件没有背景之人的案件,上奏请赏。另一种官员,反之,会以朝廷严旨对我们施压,目的是勒索更多贿银。”
    “请问应对之策如何?”
    “对前者要小心侍候,暂不行贿,以免授人以柄。后者要应对适度,泰然自若,免其狮子大开口。”
    “这个度太难掌控了。”
    “不难。那个条例其实也有度,如失察走私鸦片一百斤者,大员只罚俸一年。他一年的俸禄多少,就是我们行贿的度。若他从我这里拿到的贿银,略高于他一年俸禄,或倍于他一年俸禄,那他不是宁可受罚了吗?”
    “太高了!”
    尤三枪叹道:“文官武官其实都好对付,只有一种人不好对付,令人大伤脑筋。”
    “谁?我收拾他。”
    “众口悠悠,你收拾得过来吗?”
    独眼狼听懂了,逢迎道:“不就是百姓口碑吗?口碑也可以左右呀!”
    “是吗?怎么左右?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你能让他说好说歹?”
    独眼狼笑道:“一年清知府,十万白花银,谁人不知。但知府贪墨,仍自称父母官。大堂之上,还高悬‘清正廉明’呢。百姓有嘴巴,我们也有嘴巴。”
    尤三枪赞道:“这话有点意思。你最近见过谷雨生吗?”
    “主公怎么想起了他?”
    “他就是一块‘清正廉明’的牌匾呀。过去,请他出山,是任以船队总监,他不就。如今我想通了,不叫他当船队总监了,姓谷的就不会顾虑船队夹带鸦片的事儿了。”
    “主公想养他闲人一个?”
    尤三枪道:“怎么会是个闲人一个呢。只要他往我这边一坐,就是一个活广告:瞧,海上侠士都是尤氏坐上客了!”
    “这著棋特高!”
    “能不能请动这尊神,就看你的了。”
    “尽力!尽力!”

    八四

    张小火虽搞掂了勾刀会,心里还是向往三侠的刺魏豪举,念念不忘自己还欠勾刀会员们一个许诺:刺尤!忽然想起,近来忙于内部事务,已许久未去看望他的师傅了。次日一早,离开长白港,去访定海县城接贵街谷家。无巧不成书,先他到达谷家的,竟是独眼狼。赵氏见他来得不巧,悄声对他说:“尤三枪的说客来了,你在屋里候着,等独眼狼走了,再去会你师傅。”
    “他来干什么?”
    “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有什么好事。以前来,是要领养柳一夫,老头子一口拒绝了。又说我老头子有报复他的意图,只有去当他的船队总监,才能证明没有异志。老头子还是拒绝了。姓尤的是柳家世仇,老头子能上他的贼船吗!”
    小火心里一动,这不是天助吗!假若师傅打入尤贼心脏,好比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一般,那不是绝妙的一著棋吗?想是这么想,却不敢对师母吐露一个字。
    师母反问道:“小火,你发什么呆呀?”
    小火醒悟过来,说:“我在想如何对付这只黄鼠狼呢!”
    师母笑道:“老头子的事还用你去对付吗?”
    小火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师母用手指外边道:“送客了!”
    小火侧耳一听,他师傅只说了一句“不远送”,就砰地一声关门了。心想:定是不欢而散。
    师母对小火道:“老头子生气了,你去给他消消气。今日就在家里用餐。”
    小火谢了师母,走进师傅房里。
    谷雨生还在盛怒之中,见小火进来,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小火道:“这个独眼狼是得罪不起的。师傅拒绝他的无理要求是对的,但也不必如此扫他的脸面。把这些披着人皮的狼惹毛了,还真能害人呢。万一他们算计师傅家小,那可是防不胜防的呀!”
    谷雨生怒道:“好个小火,身为勾刀会总舵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太令我失望了,难怪人家说勾刀会说话不算数。今日都是道光朝了,你们动了尤三枪一根毫毛吗?你投黑水党,本是一脚好棋。黑水党敢作敢为,要是三侠承诺除掉偷油婆,那还会有独眼狼今日向我下通牒之事吗?”
    小火道:“徒儿今日正为此事而来。”
    “又是刺尤高论?”
    “不是,勾刀会退出黑水党,是徐保与我共同的决定。虽然分了,仍是兄弟。若勾刀会策划刺尤,徐保一定会全力配合。外抗英夷,内锄奸贼、汉奸,是黑水党的首要目标呢。”
    “尤三枪是一个黑帮,光汉奸卫队就有一两百号人。跟着他混的,上千。上通朝廷,下结官府。勾刀会不仅没有像黑水党拥有的三侠,还藏污纳垢,有阮菊生这种吃里扒外的内奸。刺尤,你凭什么?说不定,你还没有动手,人家已得到密报了。斗不过人家的。”
    小火笑道:“师父刚才还教育我,不能怕事,怎么也说出斗不过人家的话来?”
    谷雨生语塞。
    小火道:“我知道师父是爱护徒弟,怕我吃亏。我现在还只是跨出第一步呢。”
    “第一步?”
    “刺尤的第一步呀。就是把这个黑帮的黑网摸清楚,知己知彼,才能有胜算嘛。”
    “人家戒备森严,你怎么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派卧底?”
    “正是。”
    “可知入尤氏之门者,都得查三代,过三关,进去难。即使进去了,也只能在外围待着,不跟着他们干几宗伤天害理的事,就进不了核心;进不了核心,得不到核心谍报,等于白搭。你想谁愿意揹这个黑锅,遭百姓唾骂?”
    小火道:“徒儿看《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关公擒了于禁,斩了庞德,威名大震,华夏皆惊。曹操接受司马懿之计,遣使去说东吴孙权,吴魏联手,对付关云长,允事成之日,割江南之地以封孙权,解樊城之危。孙权正要取荆州,欣然应允。命吕蒙回陆口图之。时有哨马报告:沿江上下,或二十里,或三十里,高阜处各有烽火台。又传荆州军马整肃,预有准备。吕蒙闻之,得了心病。孙权看穿吕蒙心思,遣孙策女媳陆逊去探病。相见之下,陆逊说他有方剂可治吕蒙之病。陆逊说:关云长倚恃英雄,自料无敌,所虑者惟将军耳。不如托疾辞职,以他人守陆口,并遣使以卑辞赞誉关公,以骄其心。这么一来,关云长必撤荆州之兵,以向樊城,若荆州无备,只需一旅之师,奇袭之,荆州在我囊中矣。吕蒙依计以行。孙权以为要委才望兼隆者代吕蒙,吕蒙不可,说:‘若用望重之人,关云长便会提防。陆逊这个人可以忍辱负重,又名不见经传,关云长闻之,一定不把他当回事,这就让我们有了机会。’事情便这么定了。陆逊低调就任后,马上差人赉书具礼,去拜关公。关公踌躇满志,发话道:孙仲谋目光短浅,派这么个孺子守陆口,太可笑了。自此大意,还把荆州大半兵马撤赴樊城。这个大意失荆州的事告诉我们:陆逊以忍辱负重的精神,为吴国收回了故地荆州呢!”
    谷雨生指着小火道:“你小子心术不正!”
    小火道:“哪里不正?”
    “这不摆明,你是叫我为你忍辱负重,充卧底吗?”
    “陆逊为吴国利益,可以忍辱负重。师父为国家、民族大义忍辱负重,那也是侠之所为。忍一时之屈辱,取万世之侠名,我是为百姓作想,为师尊的侠义争光,心正着呢。”
    “小火,师父不是一个独行侠,我有家小,你难道不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么。”
    “师父乃海上之侠。师母待柳辰生之子为己出,乳之护之,乃女中之侠。淑芬、一夫以有如此义侠父母为豪,也定能忍辱负重,直到云开雾散,阖家团圆。这是一定的。”
    谷雨生道:“独眼狼逼之与前,小火你逼之于后,老天呀,这是怎么了?”
    小火道:“徒儿决无相逼之意。只是如师父所说,换了别人,要想打入尤氏核心,有四不可。而师父入其核心,已无门槛,人家已是三顾,四顾茅庐了。只要你一句话,即可为尤氏之上客。这也许是天意吧。”
    谷雨生犹豫不决。
    小火道:“无论于公于私,师傅与勾刀会是同心的。”
    “什么叫于公于私?”
    “于公,尤贼乃国贼,百姓皆曰可杀,师傅虽非勾刀会员,但却是百姓心中之侠,理所当然,会以除此国贼为己任。于私,师傅一贯为朋友两肋插刀,柳辰生,师傅之总角交,您老欲为他申雪复仇的心思,连尤贼都看明白了,还能瞒过徒儿吗?”
    谷雨生道:“我自有决断,你少操心。”
    小火知道师父动了心,也不再强他,说:“我这也是一种设想。道光登基,似乎也容不下这些吃里扒外的奸商。要是官府出手,除了此贼,那该多好!”
    “决不能指望他们!”
    这时赵氏在门外喊道:“开饭了!”
    谷雨生起身,对小火道:“管住你的嘴!”
    小火道:“明白”
    八五

    道光五年,闽省受灾,饥民遍野。朝廷下令放松海运管控,让浙江的谷米由海道入闽,以解燃眉之急。
    徐保、钱大才拜会张小火于长白港。
    大才向小火说明来意,愿与勾刀会联合行动,运送赈灾谷米前往福建。小火道:“闽浙一家,以往浙省受灾,闽省之民亦曾援浙。徐大哥此议,甚合我意。但不知如何操办?”
    徐保道:“其实也简单,勾刀会与黑水党各以舟船运粮向闽省,或赈济,或平籴。特困户,周济之。普通户,平籴之。不打会党旗号,但以浙省慈善会名义出之。”
    小火道:“如此甚好,只是……”
    大才道:“有什么不便,只管明说。”
    “既是赈济,就不能图利。舟船出动,是要付出成本的。谷米装卸,要人工。船工食宿,开支也少不了。去闽省码头,还有关卡收费,地头蛇敲诈。凡此种种,都得想明白。虽有见义勇为之士,但也会有无利可图,不愿淌这浑水的啊!”
    徐保道:“对呀,这对勾刀会和黑水党来说,都是个检验,是心里只有百姓,还是只有钱。”
    大才道:“救人如救火,小火,赶快行动。碰到什么坎,再议如何跨越。”
    徐保道:“也不能让好心人吃亏。我承诺,此行确有亏损的,你核实后,这个钱由黑水党支付。”
    小火听了,哽噎点头。
    八六

    年夜饭在大道头海鲜总店内院举行。除五老和九位新党首外,还有桂枝、耿小花、余秀梅、苗喜、盘小妹、徐柳等参加,开了两桌。
    席间,仙姑对张小火道:“这次赴福建赈灾,勾刀会出力良多,与黑水党合作融洽。徐保评价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小火笑道:“都是徐保哥应对适度,又给予勾刀会大力支持,勾刀会众,都有感于心呢。”
    大才道:“本是一家人嘛!”
    徐保向小火道:“我们将派人到广州去开拓,你有兴趣吗?”
    小火道:“我听大哥的。”
    徐保道:“勾刀会初定,那个姓阮的还在虎视眈眈,以暂缓去为好。等我们在那儿打开局面以后,再去不迟,你以为呢?”
    “正是正是。”小火说。
    林阿发向林阿尖道:“老乡,你呢?准备好了?”
    阿尖说:“早准备好了。”
    “那怎么不从行呢?”
    “仙姑说,去了见面就难了,叫我和耿小花过了年再去。”
    王大侠质问仙姑道:“原来是这样,你没有留我过年,却是为何?”
    黑姑笑道:“你不同,是自由之身。我娘说,你去了,一有重要情报,就会回来,见面机会多着呢。”
    小诸葛道:“不能再迟了,过了年,都得出发。道光是真禁烟,还是老把戏,举国上下,都一头雾水,只有到广州那个前哨,或许可以看出些眉目。”
    乌石三问徐保:“去的人定了吗?”
    “定了,王大侠和阿尖夫妇,还有苗喜夫妇,带一个小船队过去。以后视情况能追加。”
    徐柳说:“不是还有我吗?哥,你怎么忘了?”
    黑姑笑道:“傻小子,你哥说的是工作班子。你是跟着去进学堂的,不在其列。”
    仙姑对徐柳道:“你说得对,不能忘了还有你。”
    徐柳得意的笑了,说:“哥,嫂,听见了吧!”
    小诸葛解释道:“仙姑的意思是:徐柳眼下虽不是工作班子的人,却是往后工作班子的人,看人不要只看眼前,要看长远些。”
    桂枝问徐柳道:“仙姑这么罩着你,你怎样回报?”
    仙姑道:“你这话就不对,难道众人罩着他,是图回报吗?”
    徐柳说:“我爹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滴水虽小,回报却是永不停顿的泉水。何况,生我的父母,养我的父母,以及培养我的兄嫂,在座的所有帮我、爱我的人,恩同再造,我不感恩图报,那还是人吗?”
    众人无不感动落泪。
    仙姑抱着他,含泪道:“我还舍不得让你离开呢。我估计,你的养父谷雨生,乳母赵氏,以及你的妹妹谷淑芬,也舍不得你离开。”
    徐柳流泪了。
    徐保道:“不说这些了。今夜是去旧迎新之夜。我们都要欢快地迎来新的一年。再过些时辰,启明星将出现在我们眼前。来,一起举杯,为来年风调雨顺干杯!”
    八七

    道光六年正月初三,王大侠、林阿尖、苗喜一行,约七十余口,舟船二十余艘,集结于宁波府石浦,准备出发前往广州。
    石浦位于象山以南。道光三年,移府海防同知府衙门驻此。此时,他们万事俱备,只等前来送别的仙姑一家、谷雨生一家到来诀别。气候严寒,海上风浪较大。这支正待起行的人马,都安置在石浦码头附近的一家茶楼上暂憩,而阿尖夫妇与王大侠则在茶楼门前瞭望。
    一会,两辆马车先后在茶楼前停靠,正是两家七口。
    徐柳跳下车时,瞧见王大侠,喊道:“侠客师傅,我们到了。”
    徐保、黑姑扶着仙姑下了车。仙姑对阿尖道:“徐柳的行装还在车上呢。”
    阿尖道:“我遣人送上船去。你老上楼吧!”
    接着谷家的车也到了。带来大包、小包,都是给徐柳的。王大侠道:“其实都有了,何必又费心呢。”
    赵氏道:“一点心意,都搁那儿呢?”
    王大侠叫人送到船上去了,说:“都上去吧!”
    谷淑芬与徐柳牵着手,沉默着,缓缓地走上楼去。选了一个旮沓,坐在那儿说悄悄话。
    淑芬道:“仙姑、哥嫂对你真好,你看这阵仗,像当官的出行似的。”
    徐柳道:“我不是那块料。”
    “没出息!”
    “不是没出息,我是瞧不起那些当官的,还是当侠客好,像我爸、我哥就好。”
    “真的?”
    “当然。”
    “我妈听说你要去广州,偷偷地哭了几个晚上。我爸也关在他房里发呆。都为了你!”
    “那你呢?”
    “还用问,我也陪妈淌了许多眼泪呢。哪像你,像没事人一样,良心被狗咬了?”
    “冤枉呀!除夕那晚,仙姑先哭,带动一片哭声,我也哭了,要不是徐保哥叫停,那都成泪海了。那晚,我想起母亲将我俩抱在怀里,轮番喂乳的情境,眼泪就是止不住,把枕头都弄湿了。第二天,我嫂来叫我起床吃早餐,发现了,将枕头取走,我看见她边走边擦着眼泪呢。”
    正低声诉说时,忽听赵氏喊道:“一夫,淑芬,躲在那里说什么呀?快过来,长辈们有话说。”
    兄妹俩这才入座。
    谷雨生对一夫道:“这是汝人生中第一次离开父母、长辈,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独立生活,学习,一定要潜心向学,不为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所惑。常言道:长兄如父。徐保就是你的长兄,他的这个安排,为父是十分支持和赞赏的。这是汝的福份。”
    徐柳道:“我哥他暂不去广州呢!”
    赵氏道:“王大侠与徐保是兄弟,他也算是你的长兄一般,在广州,凡事听从他的安排,听明白了?”
    “明白。他还是我师傅呢!”
    仙姑道:“去了那边,不要老惦记着家里。想家时,就写信。书信一往来,心就在一块了。”
    淑芬马上响应道:“千万别偷懒。不见你常来信,小心你回来,我收拾你!”
    说得众人笑了。
    阿尖道:“也不光是通信,学堂也有假期,我们与舟山这边,有船只往返,方便时还可让徐柳回家探望呢!”
    淑芬欢呼道:“太好了!”
    千言万语,终须一别。
    船工上楼说:“风向已转,顺风顺水,请登舟起航吧!”
    于是哭声又起,相拥相抱。黑姑抚慰着仙姑,小花抚慰着赵氏,徐柳、淑芬扶着谷雨生,在众人的簇拥下,下了楼,一直将南行人马送至船码头,挥泪而别。
    淑芬在岸上,向仍在船舷上挥手的徐柳喊道:“记得写信!”
    八八

    这年夏天,王大侠如约回舟山参加一年一度的年中碰头会。五老一个不缺,全都列席。他们在野猫洞里,候着人到齐了,便开会。徐保对五老道:“还是老毛病,舟山、镇海的,总让我们悬望。”
    仙姑乘此空隙,向王大侠道:“那边都安顿好了?”
    王大侠道:“林阿尖、苗喜两家都落户了。”
    “在哪儿?广州吗?”
    “不是,在阿尖家乡东莞。”
    林阿发道:“东莞离广州很近。他落在东莞何处?”
    “东江你知道吗?”
    “知道。”
    “两家都落户东江之滨的一个小镇,叫石龙镇。”
    林阿发道:“这儿正是虎门所在之处,是军事要害。石龙镇地位紧要,设有县城衙门呢。落在那里,有眼光!”
    仙姑最关心的还是徐柳,向王大侠道:“那你和徐柳呢?”
    王大侠道:“我两边跑,一会广州,一会东莞。徐柳嘛,他倒是落户了。”
    “落在哪儿?”
    “越华书院。”
    黑姑道:“你得说仔细点。”
    “越华书院是官办的学堂,很有名气。要进去,那是不容易的。徐柳的年龄,学历也与进去的门槛差了一大截。”
    乌石三笑道:“王大侠,别卖关子了。既已落在那儿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王大侠道:“这是从官场学到的一种工夫。那些大吏们每上奏一个事情,先必把那个事情说得困难重重,几乎是解不开的疙瘩,这样一来,便可得到朝廷的人力、物力支援。而一旦上奏疙瘩迎刃而解,便可骗取双眼花翎之类的赏格呢。”
    仙姑道:“你不说实话,我是没有花翎赏你的啊!”
    “实说了吧。我初去越华书院,书院的人一见徐柳还是个孩子,又无学历,二话不说,将我俩挡了出来。徐柳都快哭了。我二次去,要见他们院监。阍人不愿通报,我就死缠着他,好说歹说,终于为我通报了。那位院监还算平和,接见了我俩。”
    “院监怎么说?”
    “他说这所学堂是乾隆二十年创办的,生员招收都有严格规定,不是他说收便收的。嘉庆时,门槛降低了些,但年龄,学历仍有要求。后来,主讲官换了陈鸿墀先生,他是大学问家,学贯中西。鉴于时势,他主张经学致用,尤其要培养通晓世界大势的人才,又创导取人要不拘一格,这才有了更多灵活性。”
    徐保道:“徐柳有戏了!”
    仙姑道:“你怎么知道?”
    王大侠道:“大掌柜的判断没错。我听到这里,对院监说:徐柳是个神童呢。院监听了,笑道:我瞧这孩子挺机灵的。徐柳马上说:thanks a lot!院监听了,大惊道:汝从哪儿学了英语?徐柳道:my father.院监也用英语问道:what’s your name?他答道:My name is 徐柳。院监对我说:这孩子了不得,他是你儿子?徐柳马上说:No,He is my brother!我将他的身世向院监说了,院监毅然道:我院上下正在研究英吉利走私鸦片这个课题,这孩子我收下了。我说:太好了,所有费用由我承当。院监道:鸦片孤儿应由官方承当。不如这样,先让他做我的书童,一分钱不用花,还有微薄俸银呢。徐柳问:书童是干什么的?院监道:帮我抄录文书,整理资料,传递信息。也就是说,边干边学。没有事,可以去旁听生员们的大课,比方外国语,等等。徐柳高兴死了,说:三克哟畏里马七。我不懂,还以为是骂人的话,什么喂粒马屎呢!”
    听的人一下笑爆了。
    仙姑松了一口气,叹道:“终于落户了,谢天谢地。”
    大才问道:“说了半天,王大侠,你自己呢?”
    王大侠坦然道:“为照顾好徐柳,我也胡乱在越华书院附近找了个落脚点,还与他相约,一星期会一次,时间在星期天。”
    这时定海、镇海的代表来了。徐保宣布碰头会开始。

    八九

    因为宁波这边的事,经常有交流。因此碰头会的主角,还是王大侠。
    徐保道:“志强,别扯宽了,谈主要的。比如,到广州后,对时局有什么新看法?”
    王大侠道:“我原以为你提出来的对时局的看法很新鲜。一到广州,才发现那儿的百姓,不分贫富,都以英吉利走私鸦片,是祸国殃民的主要祸害,英吉利觊觎中国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只有全民抗英,才有出路。这几乎是大家的共识。”
    金仁道:“难道他们比黑水党还高明?”
    王大侠说:“偌大一个中国,智者汗牛充栋。身临其境的广东之民,耳闻目睹,他们的感知,自然而然,就成了最早的明白人。也不是黑水党如何高明,是黑水党身居沿海,得风气之先罢了。我此次去广州,最大的感受是,最早指出鸦片之祸的人杰,在当今官僚士大夫中,也大有人在。这些人被称为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呢!”
    “都是谁?他们说了什么?”
    “我说了,都是官僚士大夫。因为他们是一个群体,难以罗列。”
    “说几个主要的来听听。”
    “林则徐!”
    “外号林青天,还到浙江治过河。”
    “正是他。还有黄爵滋、张际亮、梅曾亮、龚自珍、魏源、姚莹、陈庆镛,等等,人称经世致用派。并非一个什么党派,连松散组织也没有。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对朝政不满,不时针砭时弊,主张改革。在英吉利走私鸦片这件事上,大体是赞同‘剿’,反对‘抚’。但每个人在抗英禁烟上,意见也不完全相同。”
    徐保道:“你不是说他们对鸦片之祸预见早吗?能像宋朝的陈搏一样,预示太祖、太宗两兄弟都能当皇帝吗?”
    王大侠道:“有预判,但准不准,还得以后检验。”
    “说来听听。”
    “这是今年发生的事。有个叫包世臣的,安徽泾阳人。其父是位破落的地主,世臣幼时,家境贫寒,依靠耕田种菜为生。但他吃苦耐劳,耕余还遍读经史,对诗词尤其擅长。学问渊博,对朝廷棘手的河工、漕运、水利、盐政等头疼的问题,都有独到见解。还好谈兵。他是嘉庆十三年进士,大挑以知县发江西,权新喻县。这个人口无遮拦,好议论古今成败臧否人物,又喜当面拆人之过,得罪了上司、同僚,暗中弹劾他,因此去职。自此以布衣遨游公卿间。他精悍有口才,所见精辟有创见,声望日隆。重臣大吏遇兵、荒、河、漕困境,无不屈节谟询。他在两江总督府幕时间最长。”
    “说了半天,还没有沾鸦片的边呢!”
    “他有一个朋友,叫萧枚生,在广东海关署充幕客。一次,萧枚生对他说,十年之后,英夷鸦片之患,必中于江、浙,就像明朝的倭寇之祸,重现于今日语出惊人啊!。”
    “连时间、地点都点了出来,包世臣怎么看?”
    “包世臣在复函中是这么说的:非仁兄谁能看得这么远?还进一步指出:‘英吉利的野心决非今日,早在乾隆时,就有招宝山之请,足见英人垂涎江、浙已久。’”
    徐保道:“这个包世臣还真是先知。看来我们也要把招宝山当回事才行。志强,你说我们应如何应对呢?”
    王大侠道:“那些愚昧守旧的大臣、将帅,自以为大清是铁打的江山,西方那些国家,离中土遥不可及,因此对包世臣,萧枚生的中英必有一战之说,嗤之以鼻,骂他俩是疯子,是痴人说梦。道光皇帝登基时,就遇上回疆张格尔裂土称王的大麻烦,他的心思是,如何剿灭张格尔,保住祖宗的基业。包、萧所言毕竟是十年以后的事,暂时放一放也无妨。若中英开战于江、浙,就只有寄希望于江、浙之民了。黑水党无疑是他们的主心骨了。”
    金仁道:“舟山防海上之敌的只有土堡。”
    熊昭道:“听说英吉利的火炮厉害,只怕他一发炮弹,就能毁一土堡。这不是形同虚设吗!”
    乌石三道:“有总比没有好。”
    徐保道:“前辈所说极是。土堡乡兵、水勇,毕竟是官府认可的地方武装。其中不乏我黑水党健儿,这不是很好吗?”
    林阿发支持这个说法,说:“谁说不是。黑水党要融入乡兵、水勇中去,唤醒民从,关注海疆之变。”
    熊昭道:“镇海倒是有几处炮台。土堡是防,炮台是既可防,又可攻。”
    小诸葛道:“那几处炮台呀,也是摆个阵仗,真要与英开战,还是不济。”
    徐保问为什么?
    “我见过这几处炮台,和土堡也差不多,只是多了几门大炮。那大炮是固定的,只能打一个固定海域,而且射程短,炮弹的威力也有限,若连发几弹,炮筒便发高烧,不能再发,要退了烧后,才可再发。英国人的火炮是安放在军舰上的,炮身可以左右调整,射程长,又可发连珠炮,炮身不发烧。舰在海上,忽左忽右,忽近忽远,我难中他,他若射我,是个固定目标,必中无疑。由此可见,镇海虽有炮台,也难保其无虞。过份依赖它,恐怕反受其害。
    仙姑问王大侠:“虎门不是也有炮台吗?听说有三重门户,管用吗?”
    王大侠道:“照理说,虎门三重门户,各有炮台若干,是眼下海疆设防最为严密、朝廷投入最为巨大、官兵防守最为庞大的地方。但正如小诸葛所言,火炮落后、射程有限,炮身发热,甚至开裂,使其威慑能力大打折扣。加上炮基多为海沙田土所筑,一旦敌炮击中,立刻土崩瓦解。加上年久失修者也不在少数。当地百姓说:这是聋子的耳朵,配像的。广东之民,眼见英夷入侵,鸦片入境,官府贪墨,国门虚设,早已不指望虎门炮台能充其守护神了。倒是面对鸦片走私猖獗所带来的社会动乱,都自发的团聚民壮,以保卫桑梓为号召,组织各种形式的民团,团练,护卫自己生命财产的安全。这种民间自卫团体,已如雨后春笋,遍布广东。”
    徐保问:“你与阿尖、苗喜介入了吗?”
    “介入了,而且效果显著。”
    “是吗?”
    “阿尖不是落户东莞县石龙镇附近吗,石龙镇有户人家,姓沈名厚仁,是石龙镇的首富。”
    “听你说起过。他家广有香蕉林、荔枝林、甘蔗林、黄麻林,畅销海内外。还有一个船队,货运巨无霸就有四艘,中小货船百十艘。”
    “常言道:树大招风。东莞既陷入鸦片走私泥潭,原本纯朴的乡风便荡然无存,流氓地痞沉渣泛起,摸扒抢掠泛滥成灾。石龙镇哪有安稳日子了,沈家也已成为黑帮觊觎的重点。这不,祸事上门了。”
    “遭抢劫了?”
    “沈厚仁的小儿子被黑帮绑架了,并下了通牒:十日以内若不将白银两千两送达指定地点,或者报案,就要撕票。”
    “两千两对沈家来说,九牛一毛,付清赎金,小儿子便回来了,难道姓沈的吝惜这笔钱吗?”
    “他吝惜的不是银两,而是名声。你想,沈家一向乐善好施,扶贫济困,还在乎这两千两吗?不是,他看重的是他头上的光环。”
    “什么光环?比儿子的命还重要?”
    “他是知县委任的全县联防联治总指挥,有协同官兵平叛肃奸的责任。他若向黑帮交了赎金,那等于不战而降,往后还能号令全县乡勇、水勇吗?再说此例一开,境内黑帮甚多,群起效尤,局面更为失控。事发已两日,沈厚仁既不敢告官,又不愿屈服于黑帮。他夫人与他拼命,他的大女儿沈凤林,儿子蕉林、荔林也哭着向他施压。”
    “他家中不是养着庄丁吗?”
    “沈氏有庄丁三百余人,由一各教师爷统领。还有一支船队。但绑匪是谁?住在何处?都不得而知,怎么去救人?”
    “王大侠,你这又是为汝之功劳做铺垫啦。干脆说如何救出沈家小少爷,不就结了!”
    王大侠道:“我说了是我的功劳吗?我只是说是机缘巧合。我与林阿尖、苗喜,还有耿小花、盘小妹去访问沈公时,是事发的第三天。说明来意后,姓史的管家说:‘几位来的不是时候,我家老爸遇上麻烦事,心情抑郁,不想见客。’耿小花说:‘也许我们可以为沈公排忧解难呢!’旁边一位庄丁插话道:‘小少爷被人绑架了,又不知为谁劫持了他。这种无头公案,你们能解?’双方各执一词,嗓门大了起来。这一下,惊动了大小姐沈凤林,她跑出来,问道:‘何事喧哗?’”
    “然后呢?”
    王大侠一口气把当时情景全抖了出来。
    林阿尖用本地客家话说:“请问这位是……”
    史管家马上代答道:“我家大小姐。”
    阿尖应声道:“我等正是愿为沈公解忧而来。”
    沈凤林瞧来者五人,或英姿伟岸,或正气凛然,已心仪了,说:“谢谢诸位好意。只是我父亲遭此打击,精神恍惚,几位何不改日再来。”
    王大侠道:“救人如救火,有燃眉之急,若大小姐有疑,可一人入见。沈公的心思,可数语而破。不信,可一试。”
    沈凤林瞧了王大侠几眼,深感他与从不同,却又说不出不同之处何在。笑道:“诸位侠骨柔肠,自请繁剧,小女子感佩还来不及,何能有疑。请跟我来!”
    五人入见时,沈凤林的母亲丁氏正向沈厚仁哭诉着,厚仁为她拭泪,安抚她。凤林上前说:“二老休要悲伤,女儿带来了几位热心肠,他们愿意出手相救呢!”
    丁氏马上起身,说:“人在哪儿?”
    凤林说:“在门外呢!”
    沈厚仁道:“快快有请!”
    五人坐定后,丁氏急切地问道:“汝等真能救出我儿?”
    王大侠道:“三日之内,必有吉音。”
    厚仁道:“连人都不知在何处,就说三日之内,必有吉音,岂非妄语欺人?”
    阿尖笑道:“贵少公子为斧头帮绑架,现关扣在三里桥一栋废墟里,并未受刑,一日三餐,也未挨饿。”
    厚仁惊道:“莫非诸位是斧头帮派来的,不然,何以知其巨细?”
    凤林也为之变色。
    耿小花笑道:“我们五个若是斧头帮,上门必先求赎金。我等一无所求,只尽侠义之道,指我等为斧头帮,岂不是不识好心人吗!”
    丁氏连忙说:“我家老者近日气糊涂了,请见谅。快说,如何救人要紧。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王大侠道:“别无所请,只有两件事,请沈公考虑。”
    厚仁道:“请讲。”
    “请沈公亲笔写一字据,上写:‘吾儿见父字即随来人回家’。”
    “可以。”
    “请史管家驾马车一辆,与我等同行,接小公子回家。”
    “照办。要不要带上赎金。”
    “沈公身为联防总指挥,能开此先例吗?为沈公计,一个铜板也不给。”
    沈厚仁喜道:“老夫今日算是真的遇上侠士了。请问高姓大名?”
    阿尖代答道:“他叫王大侠!”
    沈凤林又瞧了他几眼,会心地笑了。
    厚仁道:“有眼不识泰山呀!事成之后,若斧头帮再来,如何应对呢?”
    王大侠道:“以后之事,等救回小公子,再与沈公详议!”
    丁氏道:“大侠所说正是,救人为先!”吩咐史管家道:“快备车马!”
    九O

    丁氏次日便在庄门口候着,一直到天黑,不见史管家的马车回归,心急如焚。厚仁出来开导她道:“说了要三天,今日还只一天,你坐在这里,不是白等了。”
    凤林、蕉林、荔林也都劝她,回屋歇着。劝了半天,终于把她劝进去了。
    第三天,丁氏又到庄门前候着。厚仁也陪她守候。凤林、蕉林、荔林及庄丁等都围绕在她身后。眼见日已西斜,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蕉林说了一句:“莫非有变?”
    沈公怒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丁氏不断拭着泪水。
    沉寂中,一位庄丁喊道:“快看,是史管家的马车!”
    这一声喊不打紧,众人目光一下投向远方。那车缓缓而行,越来越近。守候人的焦虑和悬疑不但未减,反而大增,不知是凶是吉。
    当马车停在庄门口时,守候人群的心都快跳到口里。当小公子沈田林第一个跳下马车时,顿时欢声大起。田林跑步扑到他母亲怀抱的一瞬间,母子抱头痛哭,所有的人也喜极而泣。
    太神奇了,连沈公也怀疑:难道是梦?
    史管家现身了,他与沈公耳语了一会。沈公道:“都回屋吧!”
    众人这才簇拥着丁氏母子,进去了。
    厚仁夫妇望着一个完整无损的儿子回到身边,觉得不可思议。
    丁氏问田林:“你知道谁救了你?”
    田林道:“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的人,从天而降,递给我一个纸团。那时已是深夜,看守把门锁上,都去吸鸦片了。我将纸团打开,在豆油灯下一看,是父亲的手笔,叫我随来人离开。那人将我背上,一耸身,便上了高墙了。又有两夜行人接应,将我背到一辆马车上。只听其中一位操本地口音的男子道:夜色已晚,暂去我家住一晚。明日送他回庄。”
    丁氏道:“是义侠救了你。”
    田林道:“还真是。那侠客飞檐走壁,过去是看小说知道的。今天,我是亲身经历,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
    沈公道:“儿子,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丁氏突然想起,问沈公道:“怎么不见王大侠?”
    “管家说,他有急事早走了。”
    丁氏道:“得请他们过来,要好好当面致谢。史管家也是,怎么也得让他们一道过来,我们又非过河拆桥的人。”
    沈公道:“人家是大侠。”对史管家说:这是扶危济困题中应有之义,不必言谢。”
    田林听了,说:“我要拜王大侠为师,学着做一个侠客,以后有人再来骚扰,就是王大侠不在,儿子也能对付他们呢。”
    沈公高兴地说:“田林懂事了。汝要当侠客,为父的支持汝。但王大侠行踪不定,他还会不会来,都难断定。他收不收弟子,更不可知,只能靠缘分了。”
    正说着,田林他姐、他哥跑了进来,拉着他便走,说:“你已说了许久了,该轮到我们听听你脱险的故事了。”
    丁氏笑对沈公道:“瞧,田林都成抢手货了!”
    九一

    第二天, 沈公对史管家说:“庄里的事你都别管了!”
    史管家以为自己有什么事冒犯了主公。沈公见他那副面孔,笑道:“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叫你专门去盯梢王大侠,一旦找到他,强拉也要拉来见我!”
    “出什么事了?”
    “你就说沈家万贯家财飞了,叫他快来相救!”
    史管家心想:那不是我失职了吗?
    沈公道:“不关你事,快去!”
    九二

    三日后,史管家与王大侠一同来见沈公。
    史管家报告道:“逮获王大侠一名,押解前来,请沈公发落。”
    王大侠笑道:“沈公绑架我干什么?我身无分文,榨不出什么油水啊。”
    沈公起身,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说:“一个大侠,十万雄兵。我不绑架你,绑架谁!”史管家见二人相互调侃,对二人一揖到地,说:“我已交差,恕不奉陪!”说毕走了。这时,沈田林从屋里闯了出来,跪在王大侠面前,叩首道:“救命恩人,受我一拜!”王大侠不知所措,目视沈公道:“这……”
    沈公道:“犬子欲拜大侠为师,学做侠客一流。我缠不过他,大侠收与不收,那是你的事。”
    王大侠将田林扶起,摸着他的头,深情地说:“我从未收过徒弟。再说,你还小。做侠客很苦,我怎忍心让你舍弃快乐童年,去经受残酷的修炼呢。这件事,不成啊!”
    田林道:“师傅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我爹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旦学成,就不劳师傅相救了,还可以救人于水火,那才爽呢。”
    王大侠都快落泪了,说:“起来吧,我答应收你为徒,但有一个条件。”
    “莫说一个,十个百个都成。”
    “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俗事缠身,以四海为家,难以守在你身边,只能或半月,或一月会一回,指点功课。我不在时,全靠你坚持不懈,方可有成。”
    “徒儿明白!”
    话刚落音,凤林、蕉林、荔林闻声而至,一齐跪求王大侠收他(她)仨为徒。
    凤林说:“凡侠都讲求公平、正义。您收了田林,不收我仨,说不过去啊!”
    蕉林、荔林也说:“收我四人为徒,可以相互切磋、相互鼓励。特别是师傅不在时,可收相互监督的效果!”
    王大侠见过生于富贵家的少爷、小姐无数,但从未见过如此率真、可爱的沈氏少爷、小姐,他无法拒绝,表示:“四个我全收了!”
    四个宝贝这才喜笑颜开,进屋去了。
    等他们走了,王大侠对沈公道:“沈公,你也太不地道了!”
    “我怎么不地道了?”
    “你派史管家来,说万贯家财遭劫了,叫我前来施救。却原来是设的这个收徒迷局,意欲将我捆绑在沈家庄,脱不了身!”
    沈公笑道:“你不收他们为徒,我的万贯家财谁来守护?你孑然一身,落户沈家庄,有什么不好?”
    王大侠连忙申明:“我不是这个意思。”
    故事说完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叫王大侠继续说。于是新的故事又登场了。
    应沈公邀请,王大侠一行五人,都留在庄中,开始授徒。这个决定一经公布,立刻引起庄内热烈反响。庄丁们以为王大侠等为公子、小姐传授武艺,自己也多少可以偷学许多。那个山东籍教师爷心里嘀咕:这不抢了我的金饭碗!一气之下,向沈公请辞。沈公笑对他说:“熊师爷多心了,他们当他们的教官,你当你的庄丁教头,井水不犯河水,用得着走人吗?”
    熊师爷叫熊光弼,他听沈公如此说,不请辞了,但心中的疙瘩挥之不去。王大侠连夜拜访他。单刀直入,说:“我们五人是应沈公之请,留此授徒的,并非我们所愿,更无意损及熊兄。你是山东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我是赵燕人,肚子里不长歪虫。愿与熊兄手足相待,同舟共济。”
    熊光弼顿时云开雾散,说:“是兄弟小肠子,仁兄宰相肚里好撑船。从此我跟着大侠,决无二心。”
    王大侠笑道:“不是跟着我干,而是一起干。”
    九三

    按照规划,沈家学艺的四人,分为男、女两组:男组由蕉林、荔林、田林三人组成,由庄丁中派遣六人陪练。陪练庄丁是轮换的。主持教官由王大侠、林阿尖担任。女组只有凤林一人,陪练使女四人,也是轮换的。主持教官由苗喜、盘小妹、耿小花担任。
    这日,庄里举行了武艺班开讲典礼。沈公夫妇率全庄上下、庄丁人等,都来祝贺。熊光弼早想领教侠士们的武术底蕴,自然也在其中。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典礼上并无武术演示。沈公致词后,王大侠登壇。他说:“我与林阿尖等出山前,专程去拜谒我们的师尊了了山人,他向我等说了一段庄子说剑的公案,说天下之剑可分三种,一是天子之剑,二是诸侯之剑,三是庶民之剑。”
    田林问道:“何谓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者,正义之剑也,可匡诸侯,服天下。”
    “诸侯之剑呢?”
    “上合天心,下和民意,顺四时,安四方,平安之剑也。”
    “庶民之剑呢?”
    “平庸之剑也,无异于斗鸡,一旦命绝,无所用于国事。”
    凤林发问道:“为何要说这些?”
    王大侠道:“了了山人告诫我们:心正,则剑亦正。我们习武,先要明白习武为了什么?如亮剑一样,你是为正义亮剑呢?还是为劫财夺命、滥杀无辜呢?我今日说这些,就是告诫习武者,要为伸张正义而学。”
    熊光弼第一个鼓掌。接着,掌声一阵高过一阵。
    时已天黑。沈公吩咐掌灯。正此时,阍人急入,在沈公耳边说了几句。沈公当即对王大侠等说:“有歹徒前来滋事!”
    王大侠当即与熊光弼交换了对策,宣布道:“大家务必镇定。熊教头与我,领八十庄丁,守大门;林阿尖领四十庄丁,守后门;苗喜领八十庄丁,守南向;耿小花、盘小妹领庄丁四十,守临河一段。其他人等,举火把,居二线!明白?”
    众人齐声应道:“明白!”
    田林道:“那我们呢?”
    “随师观阵。凤林,你随小花、小妹。”
    一时火把齐明,呐喊之声不断。
    熊光弼这个山东大汉率众把守大门,见来者约百十人,均为蒙面汉,手持刀棍,明火执仗。光弼往当中一站,吼道:“何方狂徒,敢来滋扰。蒙面非好汉所为,本教头不杀无名小辈。快快通上名姓,好来送死。”
    来犯为首一人也吼道:“某,斧头帮主暴牙仇是也。可恨沈厚仁,藐视本帮主,偷走人质,拒交赎金。冤有头、债有主,叫你家姓沈老儿出来理论。与你教头没关系,你不要瞎掺和。还不快去通报,找死呀!”
    熊光弼道:“只怕我答应了,我手上的家伙不答应。”
    暴牙仇一听大怒,挥刀上前,就要开打。光弼正要应战,忽听王大侠叫道:“教师爷,杀鸡焉用牛刀,何劳你出马,我去对付那厮,足够了。”
    熊光弼让过一边,由王大侠接战。暴牙仇一连几刀砍去,都为王大侠之剑所格。那剑削铁如泥,暴牙仇人没砍着,刀却缺了两个口。这还不算,但觉来人的剑,看似飘忽,接则刚硬无比,他的手臂都震麻了。心想,沈家偏将还如此,那教头定然更为了得。心一虚,刀法大乱,王大侠一剑已到,只听咣当一声,暴牙仇的刀落于尘埃。王大侠上前,抓住他的右手,只一扭,暴牙仇痛彻心肝,被王大侠按倒在地。王大侠对他说:“这么窝囊,还来闯江湖。我今饶汝一命,望汝改邪归正,不再干这种猫窃鼠偷的勾当!去吧!”
    暴牙仇领着一群歹徒,拼命逃了!
    沈公目睹这场好戏,对王大侠等视若神明,吩咐连夜摆庆功酒,合庄共庆。席间,熊光弼为王大侠举杯道:“今日我有幸当了一回主帅,由偏裨出战,大获全胜。那斧头帮岂知,真正的主帅是王大侠。而偏裨正是我!大侠的为人处事如此,我真服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认罚了!”
    众人大笑时,凤林起身说:“王大侠为人处事,并不公允!”
    田林斥他姐道:“你胡说什么呀?”
    凤林道:“就是不公嘛!为什么他只教男生,不教女生?重男轻女,算什么侠!”
    沈公和丁氏听了,大笑不已。
    王大侠道:“我与林阿尖、苗喜他们,功夫不相上下,由谁主教,不都一样吗?不过,凤林讲的也有道理。我仨功力相当,但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这样吧,既然陪练都是轮换的,那么主教也可轮换,学员可从我仨身上,学到不同的东西。”
    凤林笑道:“这还差不多。”
    不料,王大侠这么一说,却引来闲话。黑姑与桂枝交头接耳,她俩在说:“兴许那位凤林小姐看上王大侠了!”
    这时忽听徐保道:“志强,碰头会成你一个包场了。大才、金仁、熊昭他们还要汇报呢!”
    大才道:“包场就包场吧,可以学到经验,又很动听。”
    王大侠道:“好了!我不说了。只说一句:打开沈家这扇门,等于打开东莞全境门户。”
    徐保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快说!”
    九四

    王大侠来劲了,把他的打开门户之说,说了个透彻:
    连日来,东莞县上至官衙,下至街巷、村里,都热议一件事:沈厚仁得高人相助,救出少主,拒付赎金,斧头帮主暴牙仇寻仇,却栽在他家偏裨手下,仅以身免。消息不胫而走。去沈家庄访问的,不绝于途。东莞知县率县衙文武官员,鸣锣开道,一行人马开进了沈家庄。接着,东莞各乡各镇的缙绅大佬、乡勇水勇头目,纷纷前来致贺。一时间,石龙镇的人气已经快爆棚了。
    在县令的协调下,各乡、镇与沈公达成共识:将沈家习武班,扩展为全县乡勇水勇精英培训中心。仍由沈公任总指挥。第一批学员,由各乡、镇推荐的,共九十六名,其中女子十一名,有疍户女子,但更多的是像沈凤林一样的千金,有名门闺秀的背景。
    沈公春风得意。送走了各方朋友,马上与王大侠等五位高人,加上熊光弼,要为培训定规章。
    林阿尖说:“沈公,这一来,我们不成专业户了?”
    沈公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我说:“我们真的被绑架了!你们瞧,不包括陪练,光正式学员,就一百号人。我们还想脱逃吗!”
    熊光弼道:“贤者多劳!”
    苗喜道:“看来不能男女分组了,只能男女混编,这样的效率更高。”
    我说:“这个想法好。一百号人,分十组,每组十人。我们五人,各辖两组。训练科目,谁合适,谁上。”
    熊光弼道:“庄丁呢?”
    “庄丁约二百号人,分成四组,每组五十号人,轮流值守。光弼,是不是太辛苦了?”
    光弼道:“不辛苦。庄丁对陪练特别欢迎,可说人人争先。他们说,可以偷学很多东西呢。”
    这日我们五个到午夜都还没有睡,一块回顾我们融入沈家庄的那些日子。
    耿小花说:“大掌柜叫我们融入社会,未料真的如愿了。”
    盘小妹也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一通百通了。只要做一件义举,人家就会认可你,靠近你!”
    这时徐保道:“志强,你说完了?”
    “完了。”
    “太精彩了!这个打开门户的经验可以推广!”
    夜已深了,仙姑说:“都回家吧!志强,徐保已为你安顿了住所。”
    众人散后,志强取出怀中的两封信件,交给仙姑道:“这是徐柳的信,向你们问好。他很想回来,但书院院监离不开他,他工作之余还得学习,回不了,只好托我转达他的思念之情了。”
    仙姑掉泪了,说:“我眼力不好。徐保,你念给我听吧!”
    徐保拆开第 ,念道:
    仙姑、哥嫂:你们一定在想我吧,我也想你们呀!我明白,你们送我远赴广州求学,是慈母之爱,哥嫂之情,有如海深。志强师傅,长兄如父,指引我,守护我。我能辜负你们吗?不能!在书院,院监夸我,同窗友我,诸事顺遂,万勿为念。
    仙姑保重!哥嫂保重!
    屋内四人都泣不成声。
    徐保正要开拆第二封信,王大侠道:“这是给谷家的,你不能拆。明日你送过去,顺便看望他一家子吧!”
    九五

    徐保、黑姑夫妇去看望谷家。谷家正在吃午饭,贵客临门,赵氏慌了手脚,说:“老远来,一定还没吃饭,我去炒几个菜,随便吃点,不要嫌弃啊!”
    淑芬说:“一家人,怎会嫌弃。娘,我来帮您!”
    黑姑笑道:“还是我去吧。”
    这样一来,成了厨房三个女人,客厅两个男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虽然各司其职,拣菜的拣菜,炒菜的炒菜,嘴却没闲着。
    赵氏的一手宁波菜相当地道。她正在烩蟹羹,调到中火后,回头问黑姑道:“你俩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闲?”
    黑姑道:“徐柳的信是昨日送达仙姑手中的。仙姑说,你们三口子定是望眼欲穿了,叫我俩务必今日送达,同时,也代表她,来看望你们呢!”
    赵氏、淑芬一听一夫来信了,欣喜若狂。淑芬道:“我就知道你俩口子来,一定有好消息。信在你手里吗?先给我看看,好吗?”
    黑姑笑道:“信在徐保那儿,瞧你急得!”
    赵氏道:“不急不急。我仨都抓紧点,他俩还等着吃菜呢。”
    黑姑暗笑:还说不急,连炒菜也加速了。
    午餐终于摆上了桌。
    谷雨生今日很高兴,他与徐保碰杯说:“越华书院是广州首一首二的学府,一夫能进入这座书院,是一夫的福份。”
    赵氏连连往徐保、黑姑碗中夹菜,说:“今天太怠慢二位了!”
    徐保道:“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地道的宁波口味呢。谷公的酒,也是我很少喝过的,看来,我还得常来,叨些口福!”
    淑芬早不耐等了,对徐保道:“大哥,我娘急着要看一夫的信呢!”
    赵氏笑道:“你急着看便说你急着看,怎么推到我身上了。”
    徐保笑道:“你娘俩都不要推了。信是昨日送到的,我今日便来了,就知道你一家子的心思都在这信上。谷公,给她俩说说吧!”
    谷雨生把信递给淑芬,说:“写给我二老的,你念念。写给你的,念不念由你。”
    淑芬一听还有写给自己的,又喜欢、又忐忑。取过信,先念给父母的:
    父亲、母亲膝下敬禀者:
    一夫承仙姑、哥嫂关爱,由王大侠一路监护,平安到达广州。有幸进入广州名校越华书院,充任院监书童,边工作边学习,万事如意,可释远怀。院监知我身世,倍加爱护。还盛赞我父为侠父,我母为义母,方有儿之今日。又称颂仙姑、哥嫂为当今世上最具眼光的导师,才有一夫的前程。院监还告诉我,越华书院是当今抗英禁烟的学界大本营。鸦片孤儿入此,可谓上天安排。这是一所中学西学并重的学府,要培养学员不仅要睁眼看中国,还要睁眼看世界。比如若不知英吉利日不落帝国殖民统治的历史,以及其实现工业革命后经济萧条,就难以理解远隔重洋的英国绅士们,为何要用他们自己禁食的鸦片毒品,武装走私中国,这中间包藏的祸心,绝非是使一个柳家庄、一户柳百万覆灭这个目标,而是想征服整个民族,吞下整个中国。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吾人欲报之仇,非一家一户之家仇,而是国恨家仇。只有全民族的觉醒,才有申雪的前途。儿子虽不太懂,但能体会到:书院上下那种为振奋民族精神的赤诚之心。儿受养父谆谆教诲,受乳母的殷殷抚爱,不能不加倍努力,以期今后报效国家、报答养父乳母、仙姑、哥嫂等,也慰我父母在天之灵。
    座中落泪谁最多,三女二男青衫湿。
    谷雨生叹道:“儿子的认知,已远超为父多多矣!”
    徐保道:“淑芬,给你的信,念不念呀?”
    淑芬脸红脖子粗,不知所措。
    赵氏道:“小妮子,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念?”
    淑芬道:“念就念。”
    淑芬妹如见:
    象山港口一别,已多时。船离港后,我就开始感受什么叫离散之苦了。我常常在船舷旁发楞,望着远方,望着奔流的海水,脑子里翻滚着许多童年的记忆:在母亲怀里吃奶的你我;餐桌上,相互夹菜的你我;我俩的书包一样,零花钱也一样;虽然有不同的血统,从未感到过不同。这都是最珍贵的回忆。来广州以后,王大侠他们对我的爱护,让我如同在家里一样,温馨友善。我时时记住你的一句话,那是临别时,你将父亲的那个小本本递给我时,我说:这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你说:记得就好!我告诉你,我会记取一生的。
    傻丫头,你得好好服侍双亲,也为我尽一份孝道。你自己也得好好读书,不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耽误了时光。我若回舟山,是要考你的哟!
    赵氏一边听,一边掉泪,喃喃道:“一夫长大了,懂事了!”
    徐保道:“谷公,你那个小本本上教一夫念的洋文,在院监考他时,派上了大用场呢。”
    谷雨生说:“真未想到会如此。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把那本本给了他。”
    黑姑道:“天色不早,我俩该回去了!”
    徐保道:“不忙。递信人马上要回广州了,如果有回信,就交给我,叫他带过去。”
    淑芬说:“哥嫂稍等,我有回信。”
    赵氏道:“淑芬他爹,你也快去写封回信吧!”
    黑姑道:“不忙不忙,这是大事,我俩候着。”
    一会,谷雨生的信已写就,却不见淑芬出来。赵氏催道:“丫头,人家等着呢!”
    淑芬从房里回应道:“快了!”
    又一会,她从房里出来,将封得严严实实、老厚的 交给黑姑,并说:“要看看吗?”
    黑姑笑道:“你的信函,我怎能看。再说你封得如此严密,比军营打了火印的信件还要牢靠,我想看也不能呀!”
    淑芬脸红了。
    谷家三口把他俩一直送到港口,直到徐保的快艇离开老远,他仨才回家。
    九六

    次年刚过完春节,钱大才得到情报,说浙东盐商捐银一百万两,补给朝廷作为清剿回疆叛军之军需。他赶紧到大道头,向徐保作了汇报。
    徐保说:“张格尔之乱在道光登基三天后便有预警,道光忙于嘉庆帝的安葬,无暇顾及,等到守疆大臣斌静上奏张格尔反,他才大吃一惊。”
    “为什么?”
    “因为张格尔是曾经割据新疆的和卓的后裔。其祖先博罗尼都在乾隆二十三年为朝廷所杀,遗有一子萨木克,托庇于浩军。张格尔正是萨木克的次子。有英吉利人暗中相助。”
    大才道:“这个英吉利野心真大。以鸦片害我还不够,还想在回疆插一只脚,真是可鄙极了。”
    徐保道:“道光执政伊始,就遇上这个乱子,可说是焦头烂额,寝食难安。他派了伊犁将军庆祥前往平乱,庆祥上奏称张格尔部已被击溃,但始终未获元凶。庆祥的继任者永芹上奏说已迫使张格尔脱离浩罕的控制,但张格尔仍在逃。这时已是道光四年了。直到五年七月,永芹才探得张格尔行踪,并派巴彦巴图出去动骑兵二百追捕,又扑了空。八月,巴彦巴图在回军途中,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仅以身免。道光大怒,永芹被褫职,改由庆祥、长龄主剿。”
    “有转机吗?”
    “没有。反而恶化了。”
    “张格尔军力强大?”
    “也不是。道光六年上半年,他还不到千人,但响应者日众,到八月,已十分庞大了,一气拿下了回疆西四城。即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尔、和阗。道光震惊之余,才下了决心,以大学士长龄为扬威将军,调最精锐部队入疆,包括名将、陕甘总督杨遇春、参赞杨芳等,共计三万六千官兵。战局虽有扭转,但到道光六年底,张格尔仍然在逃。你想,道光是下定决心,不获张格尔,决不收兵。几万号兵马要吃要喝,都得花银子。羊毛出在羊身上,就向盐商们开涮了。”
    “六个年头了,银子还得花多少?”
    “难说。”
    “盐商的银子还不是百姓的血汗。”
    徐保道:“这就叫盐商捐银,百姓埋单。”
    大才起身道:“这个道光看来对守住祖宗之业还是动真格的。不知他对英吉利走私鸦片也会来真的不?”
    徐保道:“有几个动作。但回疆之乱未平。他的精力恐怕无暇及此。张小火那边的除尤行动动了真格吗?”
    大才道:“只有几个小动作。日前炸沉了尤三枪的一艘带鸦片的货船。昨日又去砸了尤氏一家土娼馆,放走了十余名土娼。”
    “这也很好,让尤三枪睡不安稳。若见小火,代我问好!”
    九七

    尤三枪一直疑心接连发生的事情,似乎与谷雨生有关。没有证据,又不能向他发难。他窝着一肚子火,只有找他的下属发泄。
    柳长庚全家人间蒸发,他叫独眼狼他们去查,结果一无所获,他怒斥独眼狼们:都是些酒囊饭桶!”近日发生的沉船及娼馆被劫事件,勒令他们追查,又交了白卷。尤三枪骂道:白养了一群蠢驴!
    过了一天,独眼狼来了。尤三枪问他:“该不是又厚着脸皮来追加缉查费用吧?”
    独眼狼笑道:“那样,不是前来讨骂吗!主公,有些眉目了。”
    “真的?”
    “沉船事件中,有谷雨生徒弟金某的身影呢。”
    “确定?”
    “那是沉船上的船工亲眼所见。”
    “人抓到没有?”
    “跑了。”
    “跑了和尚还有庙,抓他家小呀!”
    “全家蒸发了。”
    尤三枪道:“都玩人间蒸发,岂不是同一伙人所为。这个线索不能断了,得派人盯紧点。费用嘛,你去支一百两纹银。”
    独眼狼心里暗笑:哪有什么谷雨生徒弟金某其人,全是吊尤氏的味口,不然,一百两纹银,怎么轻易得手呢。仍皮笑肉不笑,说:“谢主公之赐。属下以为:谷雨生的徒子徒孙很多,要降伏他们,唯一的办法,还是要把谷雨生这尊神请过来,为主公充当镇宅之宝,才是不用耗费人力、财力的万全之策呢!”
    “不是我不想如此,是那谷某不肯就范。你是数顾茅庐了,说不动他,你应该明白。”
    “利诱不成,还有威逼呀!”
    “怎么威逼?”
    “他有一女,有如掌上明珠。今已十岁,每日步行上学,假若……”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既要用谷某,凡事都要留有余地。过了,就伤和气。这件事你亲自去安排,要有分寸。”
    九八

    这日淑芬放学回家,刚行至接贵街口,便有两、三个青皮后生紧跟着她。
    青皮甲提着一篮栀子花,嬉皮笑脸地走近淑芬说:“小姐,来一枝栀子花吧,香着呢!”
    淑芬不理会,加紧脚步,往接贵街走。
    青皮乙拦住她,说:“不要耍小姐脾气了。我知道你姓谷,怎么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和你爹一个熊样?花买与不买无所谓,也得回复人家呀!”
    “不买!”
    青皮丙道:“不买也行,我送你一朵还不成,谁叫你长得这样漂亮呀!”
    淑芬到了家门口,胆子壮了起来,回头骂了一句:“流氓!”进屋了。
    三个青皮走后,淑芬嚎啕大哭,惊动了屋里的老俩口,一齐出来。谷雨生问道:“谁欺负你了?”
    赵氏抱着女儿,泣道:“说给爸妈听,我们替你作主。”
    淑芬断断续续,把遭流氓调戏的事说了。赵氏道:“没动手动脚吧?”
    淑芬摇头。
    谷雨生心里明白:这是尤三枪向他施压。但这不能让赵氏知道,更不必说女儿了。对淑芬道:“爹全程接送你上学!”
    淑芬破涕为笑,说:“谢谢爸!”
    赵氏叹道:“要是一夫在,谁敢欺负我女儿。老头子,难为你了。你不在时,我接送!”
    淑芬说:“谢谢妈!”
    谷雨生回到房里,独自一人陷入沉思。心想:一夫来信中说鸦片之祸,是家国之仇,民族之恨,很是在理。尤三枪之所以如此猖獗,就是因为投靠英吉利这个靠山,狐假虎威。张小火的那一席话,还真有道理。庆父不死,国无宁日。这不逼着我要去承受这千斤重担吗?正狐疑不决之时,赵氏在外喊道:“老头子,开饭啦!”
    九九

    次年夏天,花脸子金仁急匆匆闯进仙姑家。黑姑起身道:“来得正好。我家今日吃面,我给你下面去!”
    金仁应了一声:“有劳嫂子了!”对仙姑、徐保道:“谷雨生投靠尤三枪了,这可是天大怪事,在舟山已传的沸沸扬扬了!”
    仙姑问:“真有此事?”
    “我已多方查证了,他人都入住尤氏大宅了,这还有假。”
    徐保道:“海上大侠投靠汉奸,这个转换,太不可思议,我总觉得有点儿蹊跷。”
    正说时,钱大才进来了。黑姑要去下面,大才说他吃过了。坐下后,说的也是同一件事。
    仙姑道:“我了解谷雨生,他不会去干这种辱没祖宗的事,是不是张小火这小子让他师傅去卧底?”
    大才说:“我已问过小火了,他说他师父又非勾刀会员,凭什么支使他。”
    黑姑一边吃面,一边说:“不是小火支使,谷公也有去卧底的可能呀!”
    金仁道:“是吗?”
    徐保道:“很简单,他要为他的挚友柳辰生报仇。”
    金仁道:“这一来,他家母女俩就惨了。”
    仙姑问:“怎么了?”
    “母女俩被邻里视为汉奸家属,每日以泪洗面。淑芬不敢去学堂了,怕遭同学白眼。”
    仙姑掉泪了,说:“不成。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得去一趟。那姓谷的也不想想,他这么做,太缺德了。往后,孤儿寡母怎么活呀!”
    金仁道:“仙姑,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了。天塌下来,有大掌柜和我们撑着。再说,那姓谷的还算有点人性,人虽走了,每月家中用度,柴米油盐,女儿学杂费用,还是遣人送到母女手中,母女生活暂时尚无困难。”
    徐保道:“我担心徐柳,这可是他最难以承受的打击啊!”
    仙姑叹道:“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呀?苦难总是不放过他!”
    黑姑道:“不能让徐柳知道,不能让他分心!”
    大才道:“悠悠众口,瞒得了今日,瞒不了明日。”
    仙姑对徐保道:“以后谷家发往徐柳的信件,你得把把关。”
    徐保道:“信件是私人之物,外人是不能开拆的。我看,这只是一宗悬疑案件,性质难定。在迷底揭开之前,一切听其自然。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不过有一点,赵氏母女是无辜的,我们要爱护。花脸子,你得委专人关注他母女俩,有什么需要我帮的,尽管说话。”
    金仁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徐保对大才说:“小火这个人除尤心切,让他师傅去卧底这种事,说不定他能干,当然干了也会死不认帐。你与他交往时,不妨旁敲侧击,套套他,也不为别的,早知谜底,大家都少些猜疑。徐柳那边,我说话也更有底气。”
    这夜,仙姑无眠。徐保、黑姑无眠。一家三口牵挂着。
    一OO

    小火颇有负罪感,觉得是他逼迫师傅一家步入绝域。小梁看出他的心思,对小火说:“我也是他徒弟,不如让我去服侍他老人家,以防不测。”
    小火很为感动,说:“师弟能去到师傅身边,我就放心了。不过,让你忍辱负重,师兄我心里还是愧疚呀!”
    “人总是要有舍有得的。只要能除掉埋在定海的这个祸害,就值了。再说,这也是我的职责。师傅在尤府,形同软禁,就是得了情报,也难传递出来。我一去,不就通畅了吗!”
    师兄弟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几日后,小梁去见师傅谷雨生。一到尤府,便受到盘问。小梁机灵,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药瓶,说:“我师傅是你家主子聘请的,他老人家年岁大了,又有病,来得匆忙,忘了带药。烦几位进去通报一下。”
    “你是他何人?”
    “徒弟呀。几位爷,这是保命药,若不及时服用,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待不起呀!”
    盘查人员也怕担责,同意通报。
    一会,独眼狼出来,见小梁一个瘦小个儿,一副忧虑的脸儿,早就信了,问了几句,便说:“随我去见你师傅。你师傅好着呢。我家主子待如上宾,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用担心。”
    小梁道:“我最了解我师傅,毕竟是上年纪的人了,生活起居,平时都是我陪伴。外出时,车前马后;上下车船,都得搀扶。万一跌倒,伤筋动骨,那就麻烦了。”
    独眼狼心想: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个差使不如让他接了,免得自己操这份心思。主意已定,二人进了尤氏屋里。尤氏见独眼狼带了一个小个儿进来,问道:“就是他?”
    “谷公的徒弟,为师傅送药。”
    尤三枪说:“快请谷公来。”
    谷公进来时,小梁眼泪双流,上前道:“师傅出门,也不同徒儿打个招呼,你瞧,药也忘了带……”说到此,向谷公使了个眼色。
    谷雨生道:“你有这份心思,为师很为感动。尤公这儿什么没有,你不必操这个心。”
    小梁道:“这是大户人家,我也知道应有尽有。只是,生意人家贸易做得大了,忙这忙那,反而没有人专门照顾师傅起居。我来了,东家不就省心了吗?”
    独眼狼附和道:“我瞧这小子个儿虽小,人还老实诚信。主公,不如将他留下,照看谷公。这比我们找的人,更合谷公脾味呢。”
    尤三枪问小梁:“有家小吗?”
    “我呀,光棍一个。”
    “愿意留下吗?”
    “当然。”
    “那就留下。除照看谷公外,其他都由这位冷爷安排。”冷爷就是独眼龙。
    谷公称谢,与小梁一起退出。
    二人一走,尤三枪对独眼狼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两个人全交给你了。”
    一O一

    黑水党年中碰头会在七月中如期举行。王大侠、林阿尖忙于训练乡勇、水勇,派遣苗喜、盘小妹夫妇前来汇报。
    仙姑问道:“有徐柳的信函没有?”
    盘小妹说:“有。”
    “写给谁的?”
    “是写给大掌柜的。”
    “没有给谷家的?”
    “没有。”
    徐保心知有异,拆开来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紧锁,将信纸插入信封,不想公诸于众。
    仙姑察觉了,说:“念呀,不要藏头露尾。你不是说过,随其自然吗?”
    徐保无奈,又将信取出,念道:
    哥嫂如见:
    我有一事不明,令弟心神不定。欲解小弟心事,唯有仙姑、哥嫂帮我方可。仙姑身体不好,小弟不愿让她操心,只好向哥嫂求助了。淑芬与我通讯频密,一响称家中诸事顺遂,父母安好。父亲还随信附笔问好。未料上月来信中,已无诸事顺遂字样,更无父亲附笔。还说母亲因想念我,枕巾常湿。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莫非父亲病了?或有什么不测。淑芬文如其人,喜怒哀乐,一望可知。她在信中有云“她十三岁了,还是第一次感受家中没有主心骨的恐惧与彷徨。”难道……我真想辍学回家,我不能让善良的母女没有依靠。哥嫂都是侠士,不要藏着掖着。小弟今日需要你俩的肩膀!
    会场上传出抽泣声。
    苗喜、盘小妹不知就里,楞在那儿,心想:都发生什么了?
    及小诸葛悄悄告诉他俩后,才恍然大悟,对仙姑道:“既然谷公出走迷雾重重,难以定论,瞒着不如直面好。徐柳对他义父的人格自会作出恰当的判断。试问瞒到何年何月方止?我们瞒着,好像我们理亏,这又何必!”
    徐保道:“事到如今,瞒不是上策。向不向徐柳公开,首先要尊重谷家母女的意愿。我们不能越俎代庖。”
    仙姑情绪平静下来,说:“当哥嫂的,应该去一趟谷家,这事不能拖了。”
    徐保应道:“我俩明日就去。好了,言归正传,大家都想听听东莞石龙镇培训乡勇、水勇一年来的进展呢。”
    苗喜道:“王大侠总结了四句话。”
    林阿发说:“有没有水分?”
    “都是干货。第一句话:东莞县乡镇之乡勇、水勇的领头羊配齐了。他们都是培训合格后上任的。”
    “第二句呢?”
    “男女平等。乡勇中,女的占了四分之一;水勇中,女的占了半边天。乡勇、水勇头领,都是男女各一。第三句话:全县可调动的乡勇、水勇达两千人,预备人选不在其列。一旦有事,可立马应调。”
    “第四句话呢?”
    “周边县镇,群起效尤。”
    林阿发问:“顺德呢?”
    “其规模与东莞不相上下。还曾派人过来观摩过。”
    盘小妹道:“不久前在石龙镇沈厚仁家举行了一次演习。沈家庄丁分别扮演黑帮从水陆两路围攻沈家庄。由各乡镇培训骨干及沈家三公子、大小姐,加上参加培训的十余位女士组成的防守一方,兵分几路,与黑帮对抗,场面可壮观呢。”
    乌石三问道:“都对抗些什么?”
    苗喜道:“先说水路。黑帮以快艇若干,企图登岸。防守方出动快艇阻格。双方在海上周旋。平时训练的轻功,便受到检验。我艇与敌艇接近时,勇者胜。”
    盘小妹插话道:“我正为众小姐们捏汗时,未料沈家大小姐率先一跃,跨过丈余海面,轻轻落在敌艇上,向艇上之敌发起进攻。其他如张小姐、李小姐、刘小姐,也都跃向各自敌艇,直逼敌手。岸上观摩人群无不鼓掌称奇。县衙前来观战的官员也竖起大拇指,说:了不得!”
    苗喜见盘小妹老夸女子辈,笑着说:“轻功的标志性动作是登高。比如,轻轻跃上舰艇桅杆,卸下风帆,这种功夫还欠缺。陆上防守队在这方面的表现,是众目所见的呢。”
    钱大才说:“飞檐走壁我还真想见识一番呢,有演示吗?”
    “有。沈公内宅,外有围墙,高两丈有余。临墙不远,有楼,从墙至楼檐,若三丈许。黑帮攻近围墙之际,防守方要跃上围墙,这对轻功无疑是一次考核。王大侠、林阿尖、耿小花、我和盘小妹、教头熊光弼,最担心的是那十余位小姐,若有一人登墙不成跌倒,那便大煞风景。何况从周边赶来围观的人上千,上千双眼球盯着,谁不紧张。王大侠决定,我们六人,各盯两至三人,一旦有失。马上将人托起。”
    黑姑听了,紧张起来,说:“这些千金能成吗?”
    苗喜道:“功夫不负苦心人,登围墙居然过了!”
    桂枝道:“奇迹啊?你们是怎么训练的?”
    “第一步,是跑步。距离逐渐拉长。第二步,加绑沙袋跑步,沙袋斤两、跑步距离逐渐增加。第三步,改用铁鞋。第四步,撤沙袋、铁鞋,练跳功,包括沙坑跳远,横跨小溪,跳高,练胆。第五步,实战。如由岸跳船,由船跳岸,船间相跳。跳短墙、中墙、高墙等等。”
    盘小妹道:“别说这些了,太过枯燥。我们说点有味的。”
    仙姑道:“练武是生死之地,还讲口味?”
    小妹道:“我说了,仙姑一定爱听。”
    余秀梅催她快说。
    小妹说:“苗喜不是说,众人都跃上了围墙吗?那只是第一关,还有第二关,就是万一黑帮也跃上围墙了,防守方还要跃至楼顶屋檐上。那可还有三丈多高啊!特别是跃上围墙的人,体力已耗了不少,要再跃升风险便大了。多数小姐选择了放弃。只有沈大小姐逞强,坚持要跳。她爹在下面喊道:‘别逞能了,下来吧。这只是演示。本领练硬了,再试也不迟!’
    沈凤林道:‘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我得试试,爸,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吧!’
    观众们大笑起来。
    苗喜和林阿尖都说,由他俩陪跳,以防万一。王大侠说:‘还是我来吧,不然,她定会说我重男轻女了。’
    在沈凤林起跳的一瞬间,王大侠随即起跳,一男一女,腾空而起,让下面的观众叹为观止。尤其是那十几名女士,更是羡慕不已。一眨眼间,二人已离楼顶不远。突然,沈凤林抱住王大侠,二人一起,稳稳地落在屋脊上。站稳后,挥手向人群致意。
    这一来,全场沸腾起来。
    沈凤林的父母激动不已。她母亲说:这师徒俩宛若天人呢!
    十几位参演女士们叽叽喳喳。你们猜她们说什么?
    仙姑笑道:“还卖关子,快说!”
    盘小妹说:“她们说:就像一对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黑姑道:“我早有预感,这是师徒恋呀!”
    游方僧道:“这个大探目也该有个家了!”
    仙姑高兴了,说:“你这个故事,可以取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熊昭问苗喜道:“准备回象山吗?”
    苗喜道:“王大侠让我来,就有安排我俩回家看看的意思。小妹她早就有点想家了。”
    小妹道:“你不一样?怎么推到我头上。”
    徐保笑道:“谁不思乡。明日还有一天交流。完了,就可如愿了。我还希望你俩把象山的乡勇、水勇带动起来呢。”
    一O二

    碰头会完了之后,苗喜夫妇往象山,徐保夫妇往舟山。
    当徐保夫妇达到定海县城接贵街谷宅时,谷家大门虚掩着。徐保正要推门而入,忽闻赵氏母女在争着什么,声音有点大。黑姑拉了他一下,两人双双站在门外,谛听着。但听赵氏说:“丫头,一夫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纯真,与你爸是父子情深,若你冒然告诉他,又说不明白,一夫还能全神贯注、一心向学?这不毁他的前程!”
    淑芬泣道:“我与哥相处多年,从未说过一句假话。都这个样子了,还叫我哄他,我心里不是滋味呀。我爸从来就说,一个人要诚实,决不能撒谎。”
    “我叫你撒谎了吗?我只是说,在真想未明的时候,你不要提及而已。”
    “那瞒到何年何月?”
    “一夫不是说,他都快学成了吗?学成了,再告诉他,也不迟呀。我了解你爸,他是为你的安全作想,才出此下策的。出卖祖宗、出卖朋友的事,他是干不出来的。难道你也跟着别人起哄,对你爸失去信赖?”
    “哪能呀!一夫也和我一样,不会相信的。不信,我写信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赵氏说:“别!别!”正说时,忽听门外有人说:“徐保来了,能进来吗?”
    淑芬跳了起来,说:“是徐大哥,我去开门。”
    赵氏见徐保夫妇来,连忙拭干眼泪,笑着说:“我的援兵到了。”
    黑姑坐到她身边,说:“什么叫援兵到了呀?”
    淑芬笑道:“我娘认定你俩会站在她一边呢。”
    徐保道:“你们母女还分两边吗?”
    赵氏连忙解释道:“别听我丫头的。我俩只是为一夫的事,有缓急之分罢了。”
    黑姑道:“我俩正为徐柳之事而来。可有一点,我俩可没有选边站的意思。”
    淑芬道:“你俩来得正是时候,你们两票投给谁,很要紧哟!”
    徐保道:“告与不告,这是你们母女的权利,其他人的意见,只供参考。昨日有人从广州来,带到徐柳写给我俩的 ,想给你母女看看。”
    淑芬问道:“没有给家里的?”
    徐保道:“没有。这已经反常了,我拆读来信,就更觉反常了。今日来,就是让你母女读读这封信,一起商量,是瞒下去,还是告知,二者哪种选择对他有利。”说毕,将徐柳的信取出,一字不漏,念了。
    母女俩边听边泣,到最后,母女抱头痛哭起来。
    黑姑抚慰说:“徐柳这人太在乎你们一家三口了。如今他已经感知家中变故了,说明他与你们虽远隔重洋,心灵却是相通的。”
    徐保道:“我觉得瞒是瞒不住了。万一他心中的疑团不能解开,真的辍学回来,我们还得面对。相反,告诉他,他释疑之后,便会思考,他的父亲会是真的投敌吗?我以为,在这点上,他与你母女、与仙姑、与我俩,一定在认知上高度契合。退一万步说,牌摊开了,他要与谷家切割,那时恩断情绝,无论你母女,还是我们哥嫂,也只有接受。”
    黑姑斩钉截铁地说:“徐柳决非这样的人。万一谷公真的投敌了,你母女俩是无辜的,他能切割吗?仙姑、我俩从未想过要与谷公切割,是因为我们对谷公与往日一样,敬重他、信赖他!”
    赵氏听后,心情豁然开朗,说:“老头子若知他有你们这样侠骨柔情的朋友,他会感到庆幸的。一夫有仙姑、哥嫂如此厚重的挚爱,太幸运了!丫头,你就去写信,把事情因由以及你哥嫂的看法,如实告诉他。他切割也好,还是认我母女也罢,都由他取舍。只是一点,辍学切不可为,一定要安心向学,早日成才。只有这样,谷家才不负他父母在天之灵!”
    徐保笑道:“两票通过了,我的未来弟媳妇,还不快去写,我那边的广州来人,过几日要回广州了,正好可以捎过去!”
    淑芬面红耳赤,一溜烟去了。
    赵氏噗嗤一笑,说:“徐大哥这个玩笑开大了,淑芬怎会一定是你未来弟媳呢?”
    黑姑道:“不是开玩笑。他俩从小耳鬓厮磨,在你怀中依偎,青梅竹马,心灵早已相通;又有指腹之约,更多鸿雁传情。这一切,能人为切割?所以我说呀,这未来弟媳,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淑芬从她房里出来,交给徐保 函。徐保拿来手中,掂了一下,笑道:“哟,够沉呀,你情意绵绵,可知邮寄信件是要按重量付邮费的呀!”
    淑芬道:“这个费我付!”
    黑姑对赵氏说:“他是在调侃她!哪有什么邮费呀,就是再重的物品,也不收费呢。”
    徐保夫妇告辞,母女俩一直送到接贵街尾。临别里,徐保悄悄对淑芬道:“叫你娘不要害怕,有人在暗中保护!”
    一O三

    道光八年五月,王大侠从广州寄回两函,一封是致大掌柜徐保,一封为徐柳致赵氏母女家书。徐保在黑水党领导层,传阅了大侠的信函。在这封书信中,主要介绍王大侠认定的当代先知包世臣所发表的对广东形势的评估。
    徐保说:“信中引用许多包世臣的原话,比较难懂。今天我请前辈小诸葛为大伙作些解读。”
    小诸葛道:“王大侠之所以向我们推荐包世臣的卓见,是因为他觉得包氏对广东形势的判断,太精辟了,把还一时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一下子说得清晰了。”
    大才问:“什么叫至芜、至浇?”
    “芜是杂乱无章的意思,至芜意思杂乱之极。浇是浮薄的意思,至浇是说浮薄到了极点。包氏是认定广东这个多宝之乡,吏治已是极其杂乱无章了;这个海疆通商之所,人心浮薄也达到极限。以至于中外上下的四大弊病,外国人都清楚,而中国人却茫然不知。基层百姓清楚,而位居尊位的人却浑然不知。”
    金仁道:“四大弊病?我也浑浑然呀。”
    小诸葛道:“听我说。第一大弊病是冤案频发。包氏归纳为:省垣两县,案件烦多。胥吏择肥,任意牵累,羁押班馆,人常数千。意思是说,办案的官员,往往选择最有油水的苦主,任意抓捕羁押,以期敲诈勒索。结果,死于狱所的人,日平均都有好几个。这还是省会附近的情形。离省较远之高、廉各郡,渡琼商旅的情形更糟,每每被诬为匪徒,假造口供,飞报省府,便成铁案了。”
    黑姑道:“浙江的情形也差不多少呀。”
    小诸葛道:“吏治腐败,确是通病。这第二大弊病是盗风泛滥,官匪一体。甚至买盗报功,升官发财,而真正之盗却逍遥法外。其实与第三大弊病也有关联。”
    “第三大弊病指什么?”
    “大户人家依附官府而暴富,引起本姓家族的妒忌,因与盗匪串通,聚众闹事,甚至械斗,买人顶凶、贿官定谳。大户受害,而族匪、官员则渔利多多矣。而第四大弊病,则为官司府勒缉巨案,即今所谓的吃了原告吃被告是也。其实,一句话:腐败之极。已是头上生疮、脚下流脓的地步。”
    徐保道:“包世臣对鸦片之害的剖析,更值得诸位重视呢。”
    熊昭说:“我对包氏以下说词印象很深。”他读道:
    鸦片向在例禁,各小国所产不敢显售,必附英夷与匪徒为市。是以粤海夷商,亦以英夷为最饶,洋商但与英夷交好者,无不立致不赀。而沿海大户,皆以囤烟土为生,至以囤土之多寡,计家产厚薄。夷以土入,华以银出,以致银价踊贵,公私交病。于是议严纹银出洋之禁,而禁后银价益长,是禁之不行可知也。
    这一席话,把白银外流一下说明白了。”
    徐保道:“不仅如此,包氏还预言,要禁白银外流,必塞漏巵。要塞漏卮,又必禁烟土。一旦禁烟,则闽、粤靠烟土致富之人必定抵抗,洋商更加不能容忍,这一来,他们就会千方百计,怂恿英吉利人出头来恫吓中国了。”
    小诸葛道:“他还明白告诉我们,英吉利必将怵以兵威,甚至构怨。切不可因为目前无事,可以苟安。他还说,这并非他一人之臆测,而是广东百姓众口一词的说法。”
    大才叹道:“像包世臣这样的读书人,能沉下身段,听下层百姓所思所想,把安用来判断形势,令人折服!”
    小诸葛道:“福建有个陈寿祺,是嘉庆四年进士,当过广州诂经精舍主讲,也是包世臣一流学人,他对鸦片之祸也有独到论述。我背一段给诸位听听:
    如鸦片一物,夷人贩运,既以戕中国之人,又以耗中国之财,用心叵测,流毒无穷。计二十年间,天下之甘其酖而倾其赀者,奚啻累千亿万。编氓陷之十二三焉,庠序陷之十四五焉,纨绔陷之十八九焉,冠弁陷之十一二焉。其势方日炽,而未有止,不识再复二三十年,其为戕耗又将何?若荡而不反,得无如狂国之驱不狂者而饮于狂泉耶?
    这是振聋发聩的呼唤,早该令人清醒了!”
    徐保总结道:“由此看来,我们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金仁问小诸葛道:“你说的编氓、庠序、纨绔、冠弁是指的什么人?”
    答曰:“编氓指编入户籍的老百姓,吸食鸦片者十个有两到三个。庠序指在校的生员,十个中有四五个吸烟。纨绔指富贵人家子弟,十个中有八九个吸烟,是最多的群体。冠弁指一种帽子,为王公贵胄行猎时所戴,他们中,也有一两成人吸毒呢。”
    徐保道:“朝廷假若还装聋作哑,自欺欺人,祸不远矣。我们身处宁波这个海疆中心,如果也和王公大臣那样,把包世臣等人的话当成痴人说梦,不设法保一方百姓平安,那将沦为历史罪人呀!”
    黑姑提醒他说:“徐柳致谷家的那封信,也同等重要,得及时送过去!”
    徐保对众人道:“会暂时开到这里,明日继续。”
    一O四

    回到家中,徐保与黑姑为送信的事,吵了几句。仙姑道:“有话好好说。”
    黑姑把他俩吵嘴的原因说明了。仙姑对徐保道:“我当什么事,原来如此。这好办,徐保仍主持明日的会,信由黑姑去送。”
    黑姑笑了,说:“我得了两票。你只一票,还得听我的。”
    徐保道:“娘,你拉偏架了。徐柳的信是私,开会是公。”
    仙姑道:“不然。徐柳的信姓公。他是鸦片孤儿,就是一个公众人物。谷公家事也非一家之私,关系怎么认定谁敌谁友,也关系一个深受鸦片之害的组合家庭的悲欢离合。徐柳与淑芬此前书信往来频密,他们都在为一家的分合痛苦挣扎。事到如今,都要各自作出选择了。这一分一秒,对双方来说,都十分紧要。说实话,我都想要拆读了,因为我老了,我希望尽早看到这封信带来的是一个喜讯呢!”
    徐保感动落泪,说:“我改投赞成票!”
    一O五

    黑姑到了谷家,刚落座。淑芬便问:“徐大哥怎么没来?”
    “他忙。因为徐柳有一封给你母女的信,不想耽误,叫我带来。”说毕,取出信件,正要递给赵氏,淑芬抢了过去,一溜烟跑进她的房里去了。
    赵氏笑道:“你瞧,这疯丫头多没教养,在你嫂子面前撒野!”
    黑姑道:“一家人,随便点,反而亲切。”
    “仙姑好吧?”
    “还好,毕竟老了,走不动了。她老惦记着你们,想过来看望。”
    “隔海,又路途遥远,哪能劳动她。倒是我母女俩该多去问候才是。”
    正说话时,淑芬在她房里一时哭鼻子,一时又笑得咯咯的。
    赵氏喊道:“臭丫头,还不出来陪陪你嫂子说话,一个人在那里疯什么?”
    淑芬出来了,坐在黑姑身旁。脸上虽有泪痕,但主色调是桃红。看来,这封信定是喜讯。黑姑心里这么估摸。
    赵氏道:“一夫的信说了些什么,你得念给嫂子听呀!人家老远来,都是为我谷家作想,你这么任性,对得住谁?”
    淑芬对黑姑道:“嫂子,你不怪我吧?”
    黑姑道:“干么怪你。只是你母亲牵挂着一夫,你不念信,她不怪你才怪!念吧,又没有什么见不得太阳的东西!”
    淑芬将信递给黑姑道:“我念,怕我娘说我打埋伏。嫂子念,她才放心呢!”
    黑姑道:“你打过埋伏吗?”
    “打过。”
    “还算诚实。好,我来念:”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离开慈母,不觉三年矣!想念之情,与日俱增。每当夜深人静,扪心自问,若无慈母哺乳之恩,何来儿之今日。念及此,则泪已不禁矣。家庭变故,事发突然。其初闻此,儿万念俱灰,如雷霆击顶。接读仙姑、哥嫂来示后,儿始反思,凡能记忆之童年痕爪,都一一品评。父亲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严正与慈爱相因,虽无血缘,却胜亲子,真心可鉴,无可厚非。母亲之于我,远比己出的淑芬过之而无不及,一反嫡庶的陈腐观念,而以我父母临终之托为归依,此人间之大爱也。淑芬纯真可爱,从小有孔融让梨之德,相处多年,有如双胞胎儿,心灵相通,无语而心相契。十指连心,谁能撼动。仙姑、哥嫂,当今之侠也。遇事持重,及父变发生,犹频频告诫:信一时之变,不如信长久之不变。多年来我眼中之父,是侠。既为侠,则终身为侠。既使居虎狼之穴,仍然是侠。母亲和淑芬的坚守,和我的坚守,是不约而同,不言而喻的。儿之学业获学院认可,不久即将学成。望母亲颐养天年,待以时日,以愉悦的心情,迎接全家团聚之日。
    赵氏泣道:“一夫还是那个一夫!”
    黑姑含着泪水,对淑芬道:“不要光顾着哭,下面我开读给你的信了!”
    淑芬却逃了,跑回她房里去了。
    黑姑对赵氏道:“她这是害羞。不管她,我给你念。”
    淑芬如见:
    此前你瞒我的信就不说了。但说告我家变之后,我俩往来文书已不可胜数。而最近的信中,居然出现切割之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叫切割?与谁切割?写至此,我已泪眼朦胧了。与父亲切割吗?我找了千遍万遍,找不出父亲真心投靠汉奸的哪怕一丁点理由。相反,可以找出他誓去铲除汉奸的种种理由。说他有家国之恨,也许过高,但他忠于我父亲这个朋友,立场除尤是成立的。热爱桑梓百姓,欲除定海尤贼以安一方也是成立的。有鉴于此,母亲和你没有与他切割的想法是对的。作为我父母生前嘱托的监护人、义父,我能切割吗?不能。除非有人拿出他出卖祖宗的证据。与母亲切割吗?那太荒唐,一个把哺育自己成人的乳母,当成切割的对象,那还是人吗?简直猪狗不如。至于你,我能切割吗?我俩两心相悦、两小无猜,已是难舍难分。就是兄妹情,谁能切割?何况,你不要以为我不明白,我俩还有双方父母指腹为婚的约定呢。傻丫头,我知道你担心我会乘此家变之际,毁了这个约定,对吗?你的想法是多余的。不要说我俩的感情早也无法切割,就是稍稍顾及死去和他在的父母,也不能作出这种选择。我不会,义父乳母也不会。剩下来,就看你这个小妮子了。你若说一个不字,我为了你的幸福,我会痛苦地接受。你若准了,那是我谷、柳两家的天大喜事,团聚之日,也是我两家拨云见日、双喜临门之日。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赵氏听完,悲喜交加,喊道:“一夫都发出最后通牒了,你躲在屋里干什么,快写回信,乘黑姑嫂子在,交给她,早给一夫吃定心丸!”
    淑芬跑了出来,对黑姑道:“信都写好了,有劳嫂子了!”
    黑姑起身,收了信件,对赵氏道:“我来时,我娘便说,这应该是个喜讯。如今谜底终于揭开了,我们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淑芬,到时候,我来为你张罗婚事!”
    淑芬羞得低头搓着衣角。
    一O六

    在京城里,捷报频传。
    道光自从任命大学士长龄为扬威将军,率杨遇春、杨芳等劲旅开赴回疆以来,一响悭吝的他,连该上马的河工他都叫停了,一心为节省些银两,用于回疆清剿军需,可谓用心良苦。但是前线虽屡传捷报,追问之下,张格尔却一次又一次脱逃。这让道光十分失望,他权衡再三,最后以军耗太大,下旨撤军。
    入疆部队总数约四万,撤军后仅留八千,由新任参赞杨芳统辖。这一撤,未料却撤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杨芳对长龄说:“大军撤离,张格尔必骄,若上演一出《空城计》,张格尔可就擒。”
    长龄心里最恐惧的是,撤军以后,他这个主帅一定逃不过圣上的严惩,听了杨芳之言,当然求之不得,此举不论成败,却不会让他失分,马上就批准了。
    留守官兵退守喀什噶尔、城防空虚的消息不胫而走。张格尔左右都提醒他说:“杨芳狡猾,不要中他的圈套。”张格尔收到各处的谍报说:大部分官兵已撤离。他以为,这才是不争的事实。窃土称王的野心,让他作出全力攻陷喀什噶尔的决定。结果,落入了杨芳的天罗地网,张格尔这次未能脱逃,成了杨芳的阶下囚。这一天,正是道光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捷报传到京城时,已是道光八年正月二十二日,捕获张格尔的捷报一直传呼到金銮殿前,群臣称贺。道光皇帝喜出望外,封赏随之。封长龄为威勇公,授御前大臣。封杨芳果勇侯。授杨遇春陕甘总督。令朝野不解的是,穆彰阿也在此时加太子少保,从军机上行走,升至军机大臣。奸臣进入权力中心,大清走下滑路的势头便加快了。
    这年五月,张格尔押解至京。道光告祭太庙、社稷,举行献俘礼,亲御午门受俘,再封长龄太保、杨芳太子太保。将张格尔处决,所用磔刑,又称车裂,俗称五马分尸。道光还以为不足雪恨,命将其寸磔,寸磔者剁碎之谓也。道光还下旨,把平定回疆的四十名功臣及军机大臣曹振镛、文孚、王鼎、玉麟,绘制图像,陈列于紫光阁,足见他对国家统一的高度关切。
    回到寝宫,皇后佟佳氏向道光致贺。道光心情愉悦,深情地说:“都七八个年头了,用了数万健儿,花了朕千多万银两,胜利来之不易啊。皇后陪联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回想起来,朕还后怕呢。”
    佟佳氏道:“皇上英武,没有什么让您可怕的。”
    “是吗?朕是想,这一战虽胜了,不负列祖列宗,没有当败家子。若再来一个张格尔,朕何以堪。我老矣,加上军力、财力不济,朕能耗得起吗?”
    “圣上洪福齐天,不会的。七年都过来了,该享后福了。不如乘心情好,多出去走走,行围渔猎,活动一下身子骨。”
    道光叹道:“是该松口气了!”
    一O七

    刚刚度过一个比较祥和的春节,道光的美梦便被惊醒了。一个比张格比更为危险的敌人摆在他的面前。
    正月二十五日,御史章沆上了一本。这份上奏直指鸦片之祸,直言不讳云:“粤洋通市夷商,违例私易银钱,并夹带鸦片入境。当恪遵定例,只准易货,不准易银,违禁货物,不准私入。”
    回疆一役,国库空虚。而鸦片走私引发的白银外流,对于道光来说,如绞索一般勒在他脖子上,他还能安然做他的美梦吗?他马上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宾,一个是广东巡抚卢坤,严旨敕二人妥议章程具奏。
    李鸿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个善窥上意,看准了,便飞章建言以邀宠的高手。早在嘉庆年间林清之变时,他疏陈时政利弊,受知于仁宗。嘉庆二十三年,署理过广东巡抚。道光伊始,又因建言盐政,受知于宣宗。道光倚以为重,升为湖广总督,后又出任两广总督。其实,此人是一个既图名声,又贪财货的两面派。
    道光曾破格提拔了一批人才,如陶澍、邓廷桢、林则徐等,但也错用了一批像李鸿宾之类的邀宠自肥的小人。道光登基之始,就提倡节俭,自己也省吃俭用,一心想垂范天下。岂知他周围的人,大到王公贵胄、权贵大臣,小到宫娥、太监、侍从,大都阳奉阴违,背地里奢侈依旧,贪墨成性。
    一次,道光的裤子烂了一个洞,他觉得补了还能穿,交内务府修补。修完一看,连补的一点痕迹也没有,大喜,赞内务府办得漂亮。及内务府上报补丁花费时,才大吃一惊,这个补丁的费用竟是三千两白银。他召见内务府大臣质询,答曰:“这个补丁要用上等丝线,几十种丝线,因与原色不合,访了百家,才得合色之线。加上缝补是个细活,花费也不菲,才总共花了三千两。”道光吃了这个哑巴亏,又不能处分内务府大臣。只好暗访,方知内务府的奢侈贪腐早已众所周知。自此,道光开始关注大臣的言行,并已探得李鸿宾的一些不法事,而李鸿宾还蒙在鼓里。
    道光十一年春。两广总督府。
    蓄着八字胡须,戴着老花眼镜的郭二先生,手上拿着一份刚拟好的奏折,去见总督李鸿宾。笑着说:“这是回奏圣上的折子草稿,请主公定夺。”
    李鸿宾接过看了一遍,赞道:“大手笔!”
    郭二道:“谬赞了!请斧正定稿,今日即可送往京城。”
    李鸿宾想了一下,说:“禁鬻鸦片,本是我多次上疏建言,今蒙圣上择善而行,严令天下,实属不易,郭先生不妨在奏稿上,添上几句圣躬从善如流,天下之福之类的笔墨,以表感戴之意,如何?”
    郭二道:“高明之至。”
    李鸿宾道:“结尾还可加一段,恳请圣上准在虎门、大角增筑炮台,以资控御。你看呢?”
    郭二道:“高明之极。”
    郭二刚走,堂官入报:“圣旨到!”
    李鸿宾额头沁出汗来,心想:道光皇帝怎么老盯着他?他下意识地整了一下衣冠,快步前去接旨。
    中使宣旨称:
    朕闻英吉利在两广违禁走私鸦片,启衅肇事。迄今未见汝只言片语,实属可恶。敕查明真相,复命听旨。钦此!
    宣旨毕,堂官按例引中使去宾馆休息。李鸿宾还在那儿叩头如栽葱。
    这也许是李鸿宾厄运的开始吧。
    一O八

    道光还发现,他的一些言行,以致喜怒哀乐,立马为朝臣们所知。心想:坐探派到朕的身边来了,这还了得。他处罚了几个太监、内侍,有杀鸡儆猴之意。内宫秘闻还是不断,他真是哭笑不得。
    更可笑的是,百官中那些贪污狼籍、富可敌国的权贵们,为了在道光眼皮子底下讨好,常常在上朝时,都刻意穿着打着大补丁的朝服,招摇在朝堂之上,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日上朝,一些穿补丁朝服的大臣意外的被留了下来。陛见后,相互交流留下的原因,发现都被问及:汝这补丁费用几何?有的答曰:三两白银。有的说:不过一些散碎银两而已。
    道光这才知道,内务府的开销,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水份。
    令道光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封疆大臣、海关监督、三军将帅的奏章、边报、战报中,所含水分,更是匪夷所思。道光从一个补丁的教训中,稍稍清醒。
    四月,他下旨恢复广东十三行招商旧例。旧例规定:如有家底殷实,愿任行商者,允其试行一至两年,若能贸易公平、洋商信服、又足额缴纳饷项者,可由一至两家行商保举即可。
    七月,又颁发《严禁官银出洋及私货入口章程》,这个章程是由李鸿宾草拟的。主要有七条:
    一、中外贸易,以货易货,不敷部分,以番银补齐,行商搀用官银者,照私运例治罪。
    二、责成各口文武员弁丁役严查,一经发现官银偷漏,照例严究。
    三、严查以小艇偷载官银出口者。
    四、行商与外商交易,必须同赴海关联名出具并无搀用官银甘结。
    五、责成澳门同知晓谕:不许使用官银向洋人买货。
    六、番银成色不足九成者,不准使用。
    七、严禁外船夹带鸦片,严稽民船靠近洋船,以防代运。

    岁尾,道光谕李鸿宾等,英吉利船舰若故作刁难,抗不进口,即行驱逐,不可稍涉迁就。后又谕李鸿宾等,外船来华,多载洋钱,收买纹银,装运鸦片,营销各口,耗财伤人,严命究明弊源,严行查禁。
    道光虽严旨禁鸦片走私、白银外流,却未能识破李鸿宾大言不惭后面的虚伪,将李鸿宾升为协办大学士,留任两广,这就大大失算了。失去的就不是打补丁的这么三千两白银了。随着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鸦片毒枭英吉利侵华步伐的步步紧逼,李鸿宾们瞒天过海的伎俩也玩到了尽头。
    一O九

    识别李鸿宾庐山真面目的人,并非中国人,恰恰是英吉利人。英国人说:他们已找到打开广州门户通道的钥匙,那就是贪婪成性的两广总督李鸿宾。他们用的敲门砖,正是贿银。黑水党大掌柜徐保,是从广州突然回到舟山的王大侠口中,听到这个神话般的新闻的。
    王大侠说:“镇守广州国门的大臣李鸿宾,是个里通英夷的巨贪!”
    徐保眼睛鼓得大大的,说:“真的?”
    故事便这么开始了。

    英吉利驻广州领事馆。
    洋厮容阿华是领事馆的一名雇员。他才二十出头,来中国的目的就是淘金。今儿他很兴奋,一路狂奔,闯入领事办公室。
    领事颠地用夹着雪茄的手指着他道:“门也不敲,贸然闯入,是英国绅士应有的风度吗?”
    “对不起,因有大事报告,忘了礼数呢!”容阿华笑道,坐在办公桌前靠椅上。
    “什么事值得如此得意忘形?”
    “十三行出缺了!”
    “真的?”
    “千真万确。”
    “别高兴的太早了。英吉利想补缺,他米利坚、佛兰西、荷兰、丹墨……照样想补。特别是米利坚,很令人讨厌,处处与我较劲,妄图夺我海上霸主地位。也不想想,要取得十二家联保承充,容易吗?”
    容阿华急了,站起来说:“领事先生,为了大英帝国的国家利益,说什么也要争取呀。这个缺,代表的是大把大把的白银呀!”
    颠地站了起来,将雪茄在烟灰缸上弹了一下,说:“除了对米利坚要软硬兼施,逼他就范外,其余十一家,还是唯我大英马首是瞻的。拿下十二家联保承允,我还是有底气的。”
    容阿华欢呼雀跃起来。
    “别高兴太早了!”颠地又重复了一句。
    “难道还有拦路虎?”
    “有,还不是一只纸老虎呢。”
    正笑着,有人敲门,颠地说了一声:“请进!”一个金发女郎应声而入,见了容阿华,把墨镜取下,昵声道:“阿华先生,原来你躲在领事先生这里,叫我好找!”
    “玛利亚小姐,有事吗?”
    “你约我上午十点半,在圣约翰咖啡馆见面,现在几点了,你忘了吗?”
    颠地笑了起来。
    容阿华很尴尬,说:“对不起,我与领事先生在谈正事,你先去,我过二十分钟准到。”
    玛利亚不便发作,转身走了。
    容阿华坐下,问道:“还有什么老虎敢拦大英帝国的道?”
    颠地笑道:“摆在你小子面前的,是一只雌老虎。摆在大英帝国面前的,却是一只雄老虎,那就是大清帝国。它不点头,就是十二家担保联保承允过关了,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天朝不点头,你想进去也并非易事。”
    “你是说?”
    “天朝镇守南大门的,是两广总督李鸿宾。他点头了,才进得去。”
    容阿华道:“李鸿宾吗?看似老虎,实则一头馋猫而已。拿下他,不难。”
    “好大的口气!那个李鸿宾八面威风,外国人要见他一面都难。这种事又不能行文,行了文他也不一定接受。你说不难,有诀窍?”颠地问他。
    “中国人有句俗话:遇到老虎,不能摸老虎屁股,得顺毛摸。遇到馋猫,也得顺毛摸,再喂些死鱼烂虾,它就认你了。”容阿华这么说着。
    颠地笑道:“你是说中国官员服软不服硬?喂些食儿也不是不可以,但连门都难进,想喂点食也不可能呀。”
    容阿华道:“英吉利人做贸易,要物色当地人做代理人,物色中介。要打通总督的通道,也得用这种人。”
    颠地道:“那得过五关、斩六将,关关都要出血呀!”
    “中国有句谚语说:舍不得金弹子,套不到狼。补上这个缺,白银滚滚而来,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领事先生,迟则生变,赶紧行动吧。”容阿华内心渴望能让他自己补上去,当个洋官,那比洋厮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颠地问:“过总督一关,得砸多少?”
    容阿华道:“总督一级,大清为正一品,年俸虽不多,但养廉费不少。你砸少了,他看不上眼。给你说个传闻:乾隆皇帝登基那年,他心情不错,一口气使将海关值百抽十的进口税全废了。那时广东巡抚是杨永斌。他对外商表示:这全是他的功劳。并向外商索取谢 万两。还说:‘难道中国朝廷大臣应该为英国白白效劳吗?’巡抚开口就是三万两,那总督的开价,可想而知。”
    “到底多少才管用?”
    “总督一级,道光皇帝给他的养廉费上万,你去求他,只能比养廉费多,不能少。”
    “看来李鸿宾这一道关,就要几万两了,那他属下呢?”
    “巡抚是正二品,年薪只有一百七十三两白银,外加七十五石五斗大米,再加养廉费一万多。你去求他,也得万两。布政使一级,八千。知府一级二至三千。知县八百至一千。海关、水师的兵员最可怜,月薪一两白银加三斗大米。对于他们这些人,要他们放行走私鸦片很简单,塞一两白银或者一包鸦片,他便心满意足了。中国人叫做‘买路钱’。”
    颠地一挥手道:“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些周折,一时半刻办不下来,有好消息,我会知会你的。不耽误你了,快去会你亲爱的玛利亚小姐吧,迟了,雌老虎发起威来,你砸的白银,恐怕至少是布政使一级的水平呢。”
    一一O

    一个月后。颠地与容阿华在圣约翰咖啡馆会面。
    容阿华第一句话便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跑堂的上了两杯热咖啡。
    颠地道:“你猜?”
    “一定是好消息?”
    “怎么这么自信?”
    “谁不知道,总督衙门,海关官吏,水师官兵中,养着形形色色的馋猫,只要有人投食,都会服服帖帖投入您的怀抱。中国人说得最透,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容阿华总是一套一套的。
    “算你精!李鸿宾这个大馋猫拿下了!”颠地说完,拿起咖啡杯,加糖搅拌着。
    容阿华高兴死了,悄声问道:“扔的是重磅炸弹?”
    “拿下总督,当然用重磅炸弹。”
    “终于见到他了?”
    “哪能呀!又费几多周折,才找到总督身边的人。每过一关,都由贿银开道。此中的诡异离奇,太有东方特色了。”
    “很动听吗?”容阿华问。
    颠地道:“第一次舌人带我去会中介,中介原来是总督家的阍人,舌人说明来意,阍人回应说:总督见外国领事,要经过皇上批准。就是批准了,也只能在总督衙门相见。若见于私邸,那是死罪。小的只有一个脑袋。岂敢通报。舌人很懂规矩,把阍人拉过一边,双方都伸出右手,相互伸入对方的衣袖里,手在袖中动着,不知玩的什么把戏。”
    阿华笑道:“东方把戏。”
    颠地道:“后来舌人告诉我,这叫袖里乾坤。”
    “什么叫乾坤?”
    “乾坤就是世界的意思。”
    “太有特色了。”
    “原来是讨价还价。”
    “以多少钱成交?”
    “知县级。”
    “差不离。总督家的守门人,可比知县级。不过,比一般知县要牛!那后来呢?”
    “出来的是总督管家。”
    “又砸多少?”
    “知府级。管家进去,出来的是一只狼。”
    “怎么?狼来了?”
    “笑话。是总督的钱粮司爷。舌人心里发麻,他是哪一级?心一横,向他亮了个八字手式,钱粮司爷很满意,双方又上演袖里乾坤。舌人先掐司爷三指,司爷回掐四指。这下成了,钱粮司爷进内去请总督定夺,春风满面出来说:李大人说,英吉利帝国补这个缺,理所当然。还说,他恭喜你们的四季发财!”
    容阿华纠正道:“后一句是钱粮司爷杜撰的。如果春、夏、秋、冬四季各派一万两的话,李大人所得,春、夏、秋三季,冬季已入钱粮司爷腰包矣。”
    颠地道:“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怎么不敢,总督大人贪。周围还得有一窝臭虫、苍蝇拱卫着呢。李鸿宾在两广总督任上,几年下来,富可敌国。之所以不为朝廷所知,国人所知,他手下的合伙人,都能沾到油水,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中国人叫封口费。”
    颠地笑道:“你小子到广州不久,学到这许多东方式的门道,出乎我的想象。如果让你小子去补这个缺,还真合适呢。”
    容阿华等的正是这句话,响亮地答道:“为了日不落帝国的利益,我愿意去!”
    一 一 一

    岁末。一日上午,雾霭笼罩伦敦。
    外交大臣巴麦尊(Henry John Temple Pulmorston)正送客,来访客人是曼切斯特和利物浦的两位工商大亨。他们微红与无奈的脸上,可以判定,主客之间话不投机。其中一位大亨对巴麦尊说道:“我们还会来的,直到说服你为止。”
    巴麦尊始终保持着绅士的微笑,回道:“很抱歉!请你相信,我们的立场是相近的。”
    两位面容悻悻的大亨刚走,又有两位来访者迎了上来。巴麦尊一瞧,心想:“又是两位难缠的说客。”来人一位叫白金汉(James Silk Buckingham),知名政客;另外一位是下院议员梯摩尔(W.W.Whitmore)。巴麦尊一边引他们俩到办公室,一边笑着说:“想必二位是为东印度公司而来吧?”
    梯摩尔道:“不错,这可是当下英国最大的事。”
    白金汉道:“如果外长先生还在托利党,代表土地贵族和高级教士利益,我俩哪里会来打扰。先生既已改换门庭,成为辉格党的一员,就是我工商界的喉舌了,不找你找谁?先生可知,工商界对你的期望有多大吗?都瞧着你扭转经济危机和工商界的萧条局面啊!”
    巴麦尊缓缓地道:“是吗?我看,比起一八二五年,经济还是回暖了很多。去年的统计,对华鸦片贸易,首次接近或略超两万箱,这来之不易,而且都是走私进去的。”
    梯摩尔道:“大英帝国在全球殖民地中,占有四分之一的份额,都是征服得之,今与中国贸易,却靠走私,靠贿赂,体面吗?”
    巴麦尊道:“人家中国,禁绝鸦片,也是从他们国家利益出发,我们没有由头和把柄向他宣战,师出无名啊。而且,国际舆论都支持中国,就是国内,反对鸦片贸易的,也不仅仅是托利党,许多学者、名流、宗教领袖,都在反对,有的还著书立说。这件事,宜从长计议,从外交上寻求突破。”
    白金汉怒道:“说到外交,我血压便上升。试问:马嘎尔尼去了,怎样?被驱逐出境。阿美士德去了,又怎样?因为不肯给中国皇帝三跪九磕,又被驱逐。这算什么事儿?奇耻大辱啊!实话告诉外长先生,我们工、商两界,对外交很不满意啊!”
    “请问,要怎样你们才满意?”
    梯摩尔道:“不能以两万箱鸦片论英雄。巴麦尊子爵阁下,你要明白,外交上的失败,输掉的是日不落帝国的尊严。”
    “先生是否太言过其实了。我们只用了五年,已从白银流出,转变为白银流入。中国的香茶,又回到英国人的茶几上。你轻飘飘地说,这是外交上的失败,合适吗?”巴麦尊回应说。
    白金汉道:“我补充一点。若要工、商界满意,除非解除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专利,实行自由贸易。你看人家米利坚,不限制其大、中、小企业自由进入,机动灵活,成本低。这叫自由帝国主义。据统计,米利坚在华鸦片贸易总量虽小于英国,但其纯利润,却高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专利不取消,米利坚悄无声息,成为下一个霸主的日子,已非遥不可及了。外长先生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呢。”
    此时,从外闯入一人,应声道:“白金汉先生说得没错,就是不满意。”
    巴麦尊抬眼一看,原来是他的座上常客达卫生(W.S.Davidson),在政坛有大炮之称,又在广州混过,对中国有些了解。
    达卫生以洪亮而有节奏的声音开始他的高论。他说:“对付大清这种外强中干的帝国,外交努力是白费力气。”
    巴麦尊表示遗憾。
    他却旁若无人,继续他的宏论:“道光高傲无知,至今还不知道英吉利在哪,国土几何,人口多寡。满脑子还是老皇历,以为他的八旗无敌于天下。岂知他们的什么八卦阵、十八般武器,早已成为杂技一类玩意儿了。炮台是土垒的,火炮是不能转动的,发几炮就发高烧,兵船是木制的,一炮即可解体。不是我夸海口,砸开中国大门,一支舰队就可以了。巴麦尊子爵,你不也是炮舰政策的吹鼓手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巴麦尊亮牌了,他说:“三位所说都不错,只是时间不对。作为大英帝国的女王难道不比诸君清楚,可她要忍让,按中国人的话说,叫先礼后兵。中国是落伍了,但经济总量还是老大。而英吉利已今非昔比,有点力不从心。”
    座中三客面面相觑,一齐问道:“女皇陛下有伏笔?”
    巴麦尊笑而不答。
    达卫生大声道:“我等都是辉格党人,但说无妨。”
    巴麦尊得意了,买了个关子,说:“你等口口声声要取消东印度公司,其实东印度公司的运作,正是女皇陛下的伏笔呢!”又小声道:“东印度公司成立于一六零零年,首届董事会很有远见,一开始就创导员工学习华语,真是目光如炬呀。其始,在马来群岛从事香料贸易,后重心移到印度。女皇陛下即授权该公司拥有军队和舰队。为什么?就是让它通过武力,将弗兰西、荷兰排挤出印度。这个目标顺利完成后,又侵入中国周边藏南和缅甸国,这才将重心移往中国,授权其垄断中英贸易。东印度公司高层听从华特生(Watson)的建议,又得到印度副总督惠勒(Farran)先生的支持,决定从孟加拉采购廉价的鸦片销往中国,赚取白银。一七七三年,乾隆朝时,冒险进行了一次走私。”
    达卫生道:“进去了吗?”
    巴麦尊道:“不但顺利进去了,还让中国人相信鸦片是‘福寿膏’,可延年益寿。到了一七八零年,又成功在澳门洋面建立了小型趸船,可以储存一些鸦片,由中国的大、小窑口老板转运销往内陆。你想,孟加拉一箱鸦片的售价,仅为五百卢比,销到中国,每箱可售五百银元,利润太可观。”
    白金汉问:“小型趸船储量有限呀。”
    巴麦尊笑道:“只过了一年,销量猛增。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在加尔各答建了一个大仓库,可以储存孟加拉一年的鸦片产量呢。”
    达卫生道:“看来东印度公司还是有开拓之功的。”
    巴麦尊接过他的话说:“岂止开拓之功,还有拓展之功呢。多年来,该公司在发展对华贸易、发展港脚商人,将鸦片贸易从沿海深入内洋、内陆方向,卓有成效,为大英帝国的原始积累,贡献甚伟呢。”
    达卫生正要打断他,巴麦尊抢先提高嗓门道:“请让我说完!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拥有广泛的人脉,官员中从军机大臣、到督抚、直到府、县以及基层;从海关到水师;从十三洋行到各沿海口岸,内河码头的大、小窑口,形成了一个走私鸦片的营销一条龙的网络。规模达到近百万人口,靠鸦片营生。诸君试想,这容易吗?要取消东印度公司,一句话就可以了。但你想另起灶炉,再建像该公司这样一个百万人的大网络,可能吗?即使有可能,那得花费多大成本,耗费多少时光?”
    三位政客无言以对。
    巴麦尊眼见这三位一向目中无人的政客被镇住了,话锋一转,微笑道:“你们主张取消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特权。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诸君,我还给大家透露一点信息:东印度公司掌握中国近两万里海疆的水文、气象、港口中谁是良港,大清海防设防详情,这些情报,都是最具权威的,你是用,还是不用?”
    梯摩尔道:“自然要用。”
    巴麦尊道:“一方面要取消它,一方面又要用它,将心比心,诸位会乐意吗?”
    白金汉道:“可也是!”
    巴麦尊道:“诸位也不必担心,当局已有明智决断。”
    三位政客一齐请他揭开谜底。
    巴麦尊道:“你等听好了。当局已委任在野的阿美士德伯爵示意东印度公司,命其派得力人员,用一年的时间,将中国海疆各重要港口的水文、气象资料,核实核准,绘出图纸,对海疆驻军分布、炮台位置、火炮等级、舰艇数量多少、大小分布;以及对其军力的评估,作最准确的报告,对我远征军进攻之最佳突破口岸作出建议。”
    达卫生叫道:“女王陛下万岁!”
    白金汉问:“人选定了吗?”
    巴麦尊笑道:“人事秘密你也要打听吗?也罢,告诉你,他叫休?汉弥尔顿?林赛(Huyh Hamilton Lindsey),一位超能间谍精英,将在他两次抵达侦察中国海疆的基础上,完成第三次终结侦察。诸君,满意了吗?”
    三人众口一词:“满意”

    一一二

    当日下午一时,在伦敦一家茶饮店的二楼,五位在外交部疲劳轰炸外长巴麦尊的工商大亨和政客齐集于此,谈起上午的这次火力侦察战,笑得前仰后翻!
    曼切斯特的工业大亨指着杯中的茶道:“诸君可知这是中国的何种名茶吗?”
    下院议员梯摩尔不假思索道:“碧螺春!”
    大亨又问:“碧螺春还有一个名号,你知道吗?”
    梯摩尔不吱声了。达卫生说:“我知道,原名叫吓杀人!”
    白金汉问:“为何取这么个怪名字呢?”
    达卫生一贯以‘中国通’自诩,马上应道:“这种茶产于太湖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上。当地茶农采以售市,与普通茶叶一个价。有一年,碧螺峰的茶树上生长特别茂盛,茶农带的茶篓都放不下了,便将多余的茶叶用腰围巾兜在怀里。那茶叶受了人体的热量,发出阵阵异香。茶农群相惊呼:‘吓杀人,吓杀人!’这是当地一句土话,说碧螺春茶叶的香气,让他们大吃一惊。事有凑巧,这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地方大吏便以碧螺春茶招待他。乾隆喝了一口,大为惊叹,问这茶叶叫什么名字,地方大吏说“此吓杀人也!”乾隆道:‘此名不太雅,不如以产地碧螺命名,就叫碧螺春吧!’金口一开,碧螺春便成天价了。”
    白金汉道:“眼下英国,上至女王陛下,王公贵族,下至中产阶级,工商大亨,都爱喝中国皇帝喝的碧螺春了,而中国的天潢贵胄、封疆大臣,以至官兵,百姓,却喜好我们走私进去的鸦片,认定是延年益寿的极品。谁兴谁衰?岂不成了定局!”
    利物浦商业大亨道:“别太乐观!如今国内外舆论,都在谴责英吉利。尤以国内的托利党人最为尖刻,说这是灭绝人性的不道德的行为,是往英国国旗上抹黑。他们有众多的支持者,可不要掉以轻心哟!”
    达卫生起立吼道:“道德多少钱一斤?托利党若一味地用道德说事,我们可以反问他们:你们是要道德,还是要碧螺春?”
    茶会在一片笑声中结束。
    一一三

    道光十二年,即一八三三年。初春,咋暖还寒时节。
    英国的间谍精英们,乘坐阿美士德勋爵号间谍船风风火火,驶入澳门港口。船长正是那位叫休?汉弥尔顿?林赛的神秘人物。他在踏上跳板前,回头吩咐道:“在我返回以前,都给我乖乖蹲在船上!”下船后,他转乘一艘快蟹,向伶仃洋急驶而去。然后登上停泊在那儿的一艘趸船。动作利索,证明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真实身份是广东英国鸦片贩子华航船舶投资人,兼任英国国内货物经销商,又是广州东印度公司商馆职员。其实林赛这个名字也是化名,他的真实身份,也许只有阿美士德伯爵那么有政府背景的人才知晓。
    在这艘鸦片趸船上接待他的,一位是东印度公司派驻广州的特派委员威廉?布洛丁先生,另一位是东印度公司驻贸易大班查礼?玛吉尔班斯。三人在一间阴暗的密室里密谈。
    威廉和查礼握着林赛的手,摇晃着,连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林赛先生,有劳您又跑一趟!”
    林赛笑道:“二位以后应该叫我胡夏米船长。时间紧迫,说正题吧!阿美士德勋爵号为二位所熟知,不说它了,全船七十八人,除了水文侦测、地图绘制、大清众多海口炮台方位等以外,水手、炮手以及后勤,另委人管理,我专管侦察。下辖水文气象、地图测绘、情报搜集三个组。规定一年内,对大清帝国近两万里的海岸、海口底近测量,核实原有数据,务求精准无误,向海军部作出报告,提出建议。”
    威廉问:“船上储备如何?”
    胡夏米道:“尚可维持一个月左右。”
    查礼道:“都装了些什么?船上储存空间大吗?”
    胡夏米道:“此次阿美士德勋爵号是以商船出现的。为安全计,未载鸦片,所带的呢绒绸缎数量也不多。载重小,图个快捷。”
    查礼道:“万里航行,要保证给养不出问题。我给你足够半年的,明天就叫几只办艇给您送来。”
    胡夏米道:“谢了!给养也不须一两次储足,沿途都有眼线,可以随时补充。澳门这边,能多供给些淡水,就感谢不尽了。”
    威廉道:“眼下补给不在急上。在侦察起点的广东,从与越南接界的海疆,一直到与福建接壤的南澳,广东海防是重点。而广州从内洋到外洋的三重要隘,又是广州之重点。胡夏米先生在这儿,说不准要呆上一个月呢。这一个月的给养,自然由我等就地包干。以后补给的事,一个月后再议。胡夏米船长,您以为呢?”
    胡夏米觉得很突然,迟疑地说:“布洛丁先生,我原以为,前两次对广州的侦察用力最多,此次没有准备在此逗留,省出时间,主要对中段和北段的勘查呢。”
    查礼口锋一转,说:“是呀是呀,布洛丁先生说得不错。自从大清将开放口岸削减,只限在广州一处互市以后,对广州的三道关,从岸上到水下,大清朝廷都作了许多改变。炮台、火炮配置增加了不说,水下也增加了拦截设施。胡夏米船长,你不是要求精准吗?那就得复测,才不会出漏子呀。”
    胡夏米明白,他得妥协,便慨然应允了。
    一一四

    与胡夏米展开对广州海疆复查的同时,两广总督李鸿宾接到密报:湖南江华县瑶族头领赵金龙起兵反清。左右提醒他,非同小可,要认真应对。李鸿宾听后,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湖南的事儿。”报密者马上补充道:“湖南瑶族聚居地与广东连山瑶族聚居地山水相连呢。”李鸿宾这才吃了一惊,说:“若有动静,五百里快传来报!”报密者应声而退。
    李鸿宾定了一下神,突然惊起,与一卫士耳语道:“汝骑快马去提督府,请提督刘荣庆大人速来见我。”卫士应了一声,正抬步,李鸿宾又喊了一声:“慢!”卫士不知所以,李鸿宾附耳道:“不要惊动其他人!”
    卫士骑着骏马急驰而去。
    一一五

    湖广提督府。
    军事会议正在进行。与会者有湖南提督海陵阿、副将马韬、参将成喜、游击王俊、李方玉等。
    提督对众将道:“上有严旨,命我等将瑶乱扑灭于未燃。诸将务必尽心,不得轻敌玩勿。瑶民之祖,为古长沙武陵蛮,隋唐称莫瑶,其后其子孙分居广西、湖南、云南、广东、贵州,大都大分散、小集中,据山岭以自保,一时内附,一时反叛。湖南瑶区与广东瑶区山水相连,互为奥援。今虽爆发于江华,若不速加遏止,圣上担心会蔓延至广东。广东乃天子南库,若波及,影响深远。望诸将不负圣恩,若能建功扬威,皇上的赏赐也不菲呢。”
    副将马韬对瑶人颇为熟悉。他说:“瑶人部落实行的是瑶老制。此次发起变乱者,为永州瑶老赵金龙与常宁瑶老赵福才。响应者包括湖南衡阳、永州、郴州、桂州,波及广东东、西之连州,地理处于五岭之脊,瑶民居于山峒,自成村落,民性戆鸷。因受官府欺凌和汉人贱视,常常发生诉讼。瑶人愤怒,积久生变。”
    海陵阿:“说主要的。”
    马韬应了一声,说:“赵金龙之变的导火线是湖广会党天地会奸人多次洗劫大排瑶和小排瑶,劫其钱财、谷米、耕牛畜类,瑶民诉于官,官不为断,愤而起事。其初,湖南瑶民响应者七百余人,广东则三百左右。合计千人而已。江华县令林先梁、游击王俊当即出兵进击。时瑶民已焚掠两江口,并杀死天地会徒众二十余人。王俊从黄竹寨突袭其巢穴,除生擒五人外,其余逃逸。到今年初春,赵金龙复起,并接连攻下洪江、黄竹等寨,进屯长塘坪,人数已过一千,瑶人都以红巾裹头为号。游击王俊、李方玉再击之,颇有斩获。赵金龙撤至兰山境内之五水瑶山,人数增至三千以上。大致情况如此。”
    提督海陵阿道:“若久拖不决,蔓延开来,再来收拾,就难了。尅日进剿,有把握吗?”众人齐声:“必胜!”
    海陵阿道:“说得好,区区小丑,何足挂齿。明日五鼓造饭,誓师出发!”

    数千之众,衔枚疾走,扑向永州。
    海陵阿以参将成喜扼要道,自统兵急行向永州扑去。
    赵金龙闻大兵将至,弃五水瑶山,人马向宁远方向转移,恰与参将成喜遭遇。但赵金龙有数千之众,又多习山战,成喜寡不敌众,赵金龙得以突围转移。海陵阿闻讯,率部追击。副将马韬追至池塘墟,为冷枪击中阵亡。时天下大雨,海陵阿冒雨深入,被赵金龙埋伏在山崖深处的瑶兵居高临下的攻击,全军覆灭,海陵阿受伤坠马后,为瑶兵所杀。同行的新田知县王鼎铬受戮。
    道光皇帝在拜谒祖宗陵寝途中,闻报十分震怒,海陵阿素称劲旅,竟遭人全歼,太丢人了!决定以卢坤为湖广总督,督师进剿。考虑到湖广已无主力,决定就近调遣湖北提督罗思举、贵州提督余步云、云南总兵曾胜,三路驰援,都由卢坤节制。
    一一六

    卢坤是从广东巡抚任上调任湖广总督的,他履任时,赵金龙聚众上万,瑶民起义浪潮,已席卷湖南及两广瑶地,情况危殆。经过与僚属交流,他以为海陵阿之败,除轻敌冒进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未设粮台,致军粮不济;二是海陵阿所辖常德水师与荆州满骑不习山战。卢坤当即决定征调镇筸兵马,飞令镇筸镇总兵,统辖镇标四营,以及沅州、靖州二协,绥宁、长安等营,急行军开赴永州。卢坤自领左右及军机参赞一行,赴永州组建前沿指挥中心。

    不几日,湖北提督罗思举一军首先到达。贵州提督余步云也迟一日前来报到。云南总兵曾胜又迟两日到达。
    赵金龙召集大、小排瑶瑶老计议应对官军之策。瑶老盘文理建言道:“可速遣人知会广西、广东大、小排瑶一齐起事,让其顾此失彼。”

    永州城一时大军麕集。
    在誓师进击仪式上,卢坤宣读了道光皇帝的诏令:
    瑶皆山氓,趫捷负险,恐蔓延两粤,或盘踞山峒,致稽搜捕,敕诸将诱至山外平野之地聚而歼之。
    湖北提督罗思举道:“此引蛇出洞,聚而歼之之计也。圣上用意深邃,下官建言:大兵可由新田后路潜蹑,遏其南窜,与桂陽北路兵夹击,并控扼其向西往道州、零陵、桂陽之小道。”
    与会者都以为可。于是以三路向居山之瑶进击,赵金龙果然弃山突围,往东将队伍拉到常宁洋泉镇。
    卢坤下达合围令后,三路大军缩小包围圈。以镇筸劲旅为先锋,在赵金龙巢穴山寨周围十里,伏下重兵。镇筸官兵为苗族兵,个个爬山越岭,如履平地,与瑶兵不相上下。卢坤又以罗思举、余步云、曾胜三军部分兵力,一扼衡州,守住瑶兵出入咽喉;一扼常宁,守住衡州的屏蔽之地;一扼祁陽,守住瑶兵入衡州、永州的捷径,确保官兵粮道安全。

    一一七

    道光皇帝拜谒陵寝,于例行围猎后,回到京城。他问内侍的第一句话是:“可有卢坤奏报?”
    内侍回道:“没有。只有李鸿宾的折子,圣上要看吗?”
    道光道:“搁在那儿吧。”
    次日早朝,群臣朝拜毕。内侍宣旨道:
    海疆有事,内乱频仍,为臣子者,应有忧患之心,恪守职责。湖南提督海陵阿,竟丧师于永州瑶山,已命卢坤督师往剿,至今未有捷闻。朕忧心如焚。著尚书禧恩会同盛京将军瑚松额率部驰援,尅日出京。钦此。
    圣旨一出,百官惊愕。户部尚书禧恩、盛京将军瑚松额出班叩头领旨。他俩表示:不负皇恩,当冒锋镝,早平瑶乱。
    百官退朝后,议论纷纷,都说:“这年头怎么了?海疆海疆守不住;鸦片走私一年胜过一年,三令五申禁不住;内乱内乱平不了,连一个小小瑶寨都拿不下,大清军队怎么了?”
    过了几日,卢坤捷奏送到道光手中,欣喜之情,可想而知。百官闻报,又都改口说:大清劲旅,拿下蕞尔排瑶,应是小事一碟啊!
    一一八

    永州前方的战事,并不轻松。
    卢坤领三路大军,加上镇筸军,约两万之众,进入瑶兵山地。老天不作美,暴雨如注,山洪倾泻,山脚顿成泽国。道路泥泞,人马移动艰难。在赵金龙巢穴约十里处,有洋泉街,这儿正是入山水口,有溪通舟楫,沿溪有小镇,商铺绵亘数里。此时,商贾、居民都已逃离,由赵金龙的瑶兵把守。卢坤对罗思举道:“适逢暴雨,此天助也。赵金龙或不备,不如乘雨酣击之。”罗思举道:“洋泉街驻有瑶兵,度其数,不下三千,还是慎重一点好。”
    卢坤道:“莫说三千,五千、六千正好。”
    罗思举道:“你是主帅,你定夺好了。”
    卢坤胸有成竹,说:“第一、敌不在山,而处平地,蛇已出洞,岂可不击;第二、天大雨,敌龟缩于民居中,若用火攻,天噍类矣。”
    罗思举一拍脑袋道:“卢帅,我服了您!你看我的手段。”
    在风雨中,罗思举命士兵三人为一组,一人打伞,另两人一携火弹、持火弩,沿着洋泉街村落,离民居地一箭之地,排成一字长蛇阵。名将罗思举与将士们站在泥淖中。但听一声令下,无数火弹射向民居,顿时火光熊熊,民居内的瑶兵不备,被烧死者狼藉;而出逃者,又为埋伏的弓手射杀。瑶老赵文凤乞降,罗思举佯许之,却乘机将其擒杀。赵金龙见大势已去,脱掉瑶老袍冠,混在乱兵中逃遁。逃出不到一里,就被官兵射杀。因他身上挂有宝剑,又身藏印信、神物木偶,士兵报告罗思举。经俘虏确认,此人即瑶老赵金龙。罗思举命将其尸首及随身物妥为保管,随即向卢坤报喜。
    阿美士德勋爵号船长胡夏米对广东沿海的侦察,开始抱十分谨慎的态度。他纵观形势后告诫船员说:“广东内洋、内陆的谍报,有威廉.布洛丁先生主持;补给有查礼.玛乞尔班斯先生负责,所有船员不需登岸。要酗酒、玩乐,都得待到澳门停泊时,可以放纵诸君几天。其余时间,都得乖乖呆在舰上。”让胡夏米出乎意料的是,几天侦测下来,并不见广东水师的踪影。他对船员的管控也开始放松。广州岸上的花花世界,毕竟诱人。在抵近侦测时,只要完成了当日测绘,他对船员上岸去逛逛妓院,也就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个月后,广东临海七郡的海况、海防,已测得一清二白。胡夏米下令返航澳门,于礼拜五晚登岸后,宣布礼拜六、日放假两天,可以自由活动。礼拜一,启程前往厦门海域。威廉和查理前来送行。威廉.布洛丁临行叮嘱道:“厦门有块难啃的硬骨头,你要多加小心啊。”
    胡夏米道:“你是说陈化成?”
    查礼.玛乞尔班斯插话道:“正是,他是个好斗的公鸡!”
    布洛丁说:“胡夏米船长对那儿很熟,还有内应,不会有事的。”
    胡夏米笑道:“我给这位振威将军的信件都由查尔斯.阿兹拉夫先生拟好了。先礼后兵嘛。”
    阿美士德勋爵号终于扬帆北上。
    一一九

    卢坤奏捷的消息一下传遍京城。道光皇帝诏奖卢坤、罗思举双眼花翎、袭一等轻车都尉。参战官兵进秩加薪。令人不解的是:贵州余步云、云南曾胜为何未曾提及?
    一二O

    阿美士德勋爵号驶入厦门时,站在船头的胡夏米赞美道:“好一个狮子狗似的岛啊!”转过身对他身边的翻译官查尔斯.阿兹拉夫道:“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瞧,挂着万国国旗的舰艇丛集于此,商贾驻足于仙山楼阁,也难怪我们西洋人,看上了这颗东方明珠呢。”
    查尔斯.阿兹拉夫是位德国籍传教士,会中国话,此行充舌人,他说:“大清禁百姓吃教。”
    有船员问:“什么叫吃教?”
    阿兹拉夫道:“中国人说入耶稣教的人为吃教,意思有靠入教吃饭的贬意呢。”又说:“陈化成是本地人。”
    胡夏米道:“可我记得他的档案上写的是同安人呀。”
    阿兹拉夫道:“同安属厦门。”
    胡夏米道:“我最感兴趣的是这儿港阔水深,是上等良港。”
    船工报告:“进入金门湾海域。”
    胡夏米道:“各就各位!加强瞭望!”
    瞭望哨报告:“有兵船巡弋。”
    阿美士德勋爵号一进入,已为岸上哨所发现并上报:“一艘三桅杆、载重约两千吨、地道英吉利战舰侵入我海域,其特征为东印度公司型号,船上标识似为罗尔.阿美士德(CORD Am-HeRST)。”从哨所报告来看,陈化成的部属识别外国舰艇,表现十分专业。
    陈化成骂了一句:“他娘的!这艘船似曾相识呢,有火炮六十门。”金门湾水师只有两个营。他考虑再三,命令:“拦截盘查,阻其在防区之外,不得靠岸!”并立即上报朝廷。
    水师兵船一艘、小艇数只,奉命向阿美士德船靠近。胡夏米站在船头,手心都出了汗。他身边所有的有都万分紧张。阿兹拉夫此行为了方便,取有中文名字叫郭士立。他派上用场了。
    驶近兵船上的长官喊话道:“哪儿来的?”
    郭士立答:“孟加拉。”
    问:“去何处?”
    答:“去日本经商。”
    问:“舰上装有鸦片吗?”
    答:“没有,都是洋布一类纺织品。”
    那长官吼道:“汝等没有办理准入手续,冒然闯入,是违法的。立即驶离,不得靠近我防区一步!听明白了?”
    郭士立答:“对不起,风浪太大,误入贵防区,实在是无奈。”在胡夏米授意下,又说:“请贵部允许我船靠岸补充些给养,定当遵命驶离。今有我船长致陈都督书信一通,请长官转呈。”
    一只小艇靠拢阿美士德船,收了信件,与兵船一起回岸去了。
    胡夏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船工道:“水手、炮手轮流值班,瞭望昼夜不停,有警立报。”
    次日,太阳从海上爬起时,除有几只小艇停在远处监视外,并无其他动静。
    一二一

    道光此时,注重内乱,未顾及海防。他收到陈化成的飞报后,只批了八个字:“督师巡逻,以备不虞。”并令闽、浙沿海官兵,加强警戒。
    胡夏米摸透了大清的脾气,轻蔑地说:“清朝以陈化成为虎将,今日看来,不过虚名而已。他惧我重炮,只敢以小艇遥望。”又觉得不妥,口锋一转,道:“陈化成决非鼠辈,他之所以不出击,十有八九是被皇帝圣旨束住手脚了。否则,我孤舰一艘,他那火爆性子,只怕早来围歼我了。你们要知道:他手上的水师,有五营之众。这只老虎既然被皇帝捆住了手脚。还怕什么,先远后近,抓紧测绘。他那几只小艇,不过为我船站岗放哨罢了!除炮手外,我的三个小组,分途行动吧!”
    侦测了两天,陈化成方面并无下文。胡夏米胆子大了起来,吩咐一位名叫佐佐太郎的日籍船员说:“汝肤色体型与中国人无异,又会中文,愿意去岸上走一趟吗?”
    佐佐太郎道:“太愿意了。在厦门的日本人多着呢。我可以和他们聊聊,了解一些讯息。”
    胡夏米道:“这不是与汝同胞叙旧之时,我是叫你去送 。”
    佐佐太郎问:“送给谁?”
    胡夏米将 交给他,说:“上面有人名、地址,找到人,讨到回函,便算大功。”
    佐佐太郎顺利见到了收信人,那收信人很气派,要与交谈却太费周折。经过三道安检,才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客厅。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读信后,笑问道:“林赛先生可好?”
    佐佐太郎道:“林赛先生很好,他改名了,叫胡夏米先生。”
    中年男子正是厦门最大鸦片窑口老大金钱豹郝山。他问道:“带了多少箱药品?”
    佐佐太郎道:“此次是抵近侦察,不便带药品。胡夏米说,将来炮舰政策取胜了,还怕没有药品吗。”
    郝山开始失望,继而笑道:“对对,来日方长嘛。林赛先生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这就够了。你来一趟不容易,你稍候,我去写个回函。”说完,进去了。
    佐佐太郎环顾厅堂,心想:“贩鸦片还真能气派起来呢!”
    郝山出来了,把 插入佐佐太郎的靴子里,说:“放在这儿安全点。这次怠慢,后会有期。”郝山命手下带佐佐太郎上了他自家的快艇,送他回阿美士德舰。
    胡夏米拆读郝山回函,对佐佐等人说:“郝老大说,陈化成的确接到圣旨,让他加强戒备而已。陈化成也知道我舰有几十门大炮,他也无意与我较量。这位提督的兵力,还是不小的。除提标有左、右、前、后、中五营外,尚辖烽火、铜山水师九个营。以每营千人计算,他统领的兵力在一万五千左右。”
    有人说:“厦门如此,下一站是福州,只怕也是顺风顺水呢。”
    胡夏米道:“但愿如此。福建巡抚叫魏元烺,是个软柿子。道光皇帝只说加强戒备,他对阿美士德勋爵号的出现,定会装着没有看见,让他的下属酌情处置。”
    阿兹拉夫道:“这是要作坏的打算。”
    胡夏米道:“对软柿子也得来软的。教士先生请拟一函,就说我乃商船,想以英吉利纺织品换些茶叶,停靠数日,即北上去日本。”
    有人道:“他若不回应呢?”
    胡夏米笑道:“那我就有理由停泊在此,静候回音了。”
    一二二

    福州方面,出面与阿美士德勋爵号交涉的是水师副将沈镇邦、左营都司陈显生。他俩的态度也软。胡夏米反复强调,想靠岸互市,采购些茶叶。沈、陈二人犹豫一下,问道:“不会夹带鸦片吧?”
    阿兹拉夫马上用中文回道:“贵军如查获一斤鸦片,可以扣船扣人。”
    沈镇邦瞧了他一眼,问道:“汝是哪国人?怎么会讲中文?”
    阿兹拉夫道:“德国人,曾在贵国传教。”
    沈镇邦啊了一下,说:“候命期间,不得滋事。”
    胡夏米道:“长官放心,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官兵走后,有人问胡夏米:“真要上岸做茶叶贸易吗?”
    胡夏米道:“当然是真的。福州水文侦察不是重心。福州是茶叶贸易中心,对英国太重要了。乘此候命期间,我们都得上去走走看看。”
    阿兹拉夫道:“我听说如今中国茶叶市场,规模最大者,共三处,一是汉口,二是上海,三是福州。福州的红茶,主要输往美洲和南洋群岛。”
    胡夏米道:“茶市因时而变,哪有什么定势。百闻不如一见,时间紧迫。要抓紧时间,后勤、船工、炮手都呆在舰上。水文组可在远近作些侦测。其余的,都跟我上去。上去的人,分成三组,我领一组,去茶市打探商界行情;阿兹拉夫领一组,去海关查询茶叶出口税收情况。日本人佐佐太郎引领一组,去会日本籍茶商,了解些外界不知的情资。”
    佐佐太郎道:“据我所知,日本主要从宁波进口茶叶。”
    胡夏米道:“脑子要灵活些。你去会日商,又不是叫你了解日本人从何处进口茶叶,而是他们了解的整个中国茶叶销售的走向。”
    佐佐太郎道:“明白。”
    一二三

    几日过去了,胡夏米对中国茶叶出口,有了更多了解。这日吃过早餐,准备再登岸时,沈镇邦气息败坏地出现在阿美士德勋爵号停泊的岸前,对胡夏米道:“船长先生,你不是说停泊几日便离港吗?为何至今仍赖在这里不走?”
    胡夏米道:“长官不是叫我候命吗?”
    沈镇邦道:“候什么命呀!为了你们,我与陈都司都‘摘顶’了!”
    胡夏米不明白,问阿兹拉夫:“什么叫‘摘顶’呀?”
    阿兹拉夫道:“这是对官员的一种处罚,就是将受处罚官员官帽摘掉的意思。中国人称官帽为顶戴,俗称‘摘顶’。”
    胡夏米对沈镇邦笑道:“一顶帽子能值几何,我赔你和陈都司各一顶帽子,不就行了。”
    沈镇邦哭笑不得,说:“跟你说不清,赶快离开,算我求你了。”
    胡夏米心想: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久留无益。况且下一站是宁波,是此次侦察的重中之重,会耗很长时间。固对沈镇邦道:“长官帮了我,我也该回报你:即日启航!即日启航!”
    沈镇邦还是不放心,站在那里盯着,直到阿美士德勋爵号驶入北上水道,鸣笛致意时,他才嘘了一口气。
    一二四

    福建巡抚衙门。
    魏元烺听完沈镇邦的汇报,问了一句:“是你亲眼所见?”沈镇邦道:“亲见亲闻。”
    巡抚魏元烺安慰说:“你和陈显生受委屈了。但也不必太介意,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只要好好干,摘掉的顶戴,还可以回到你的头上。说不定,重新戴上的,比如今的还要光鲜呢。”
    沈镇邦苦笑道:“全靠主公栽培。”
    魏元烺道:“没你的事儿了,我马上向对上奏告。”
    魏元烺也是个牛皮大王。
    对阿美士德勋爵号採取不沾边方略的魏元烺,却在上奏中吹嘘他不仅全程跟进,还恩威并举。他在上奏中这样吹嘘道:
    自敌舰入我海域,臣率福建水师,围攻堵截,示以声威。敌舰势孤,转舵逃窜,臣率舟师追击驱离,敌舰于十八日全速往北,臣视其远飏无踪,方胜利返航。
    鬼话连篇,不知道道光皇帝读后观感如何?
    一二五

    户部尚书禧恩与盛京将军一行,在卢坤报捷受赏后的第三天,抵达衡州,二人听到瑶乱已平,卢坤等获重赏的消息时,心情如五味杂陈。清朝是个尚武的朝廷,征战平叛取胜,赏格高的,可封王。禧恩、瑚松额此行主观设定的期望值很高,以为公、侯、伯、子、男当是囊中之物。尤其是禧恩,野心更大。他出身名门,隶正蓝旗,为睿亲王淳颖之子。仁宗时,为内廷扈从。仁宗驾崩时,枢臣在谁承大统这个事情上相持不下。禧恩力主宣宗有定乱功,理应承统,众不能夺,促成道光皇帝登了大位。道光自然对他宠信有加,今已位居户部尚书。若再建平叛功,那将如何?不料这个功劳却为卢坤抢了,心情能好吗?瑚松额也不例外,心中由失落到怨怼。对禧恩道:“海陵阿已全军覆没。就算有湖北、贵州兵来援,也难这么快便将瑶乱一下弭平。莫非谎报军情,欺上骗赏?”
    禧恩道:“对呀。宋代平定王小波、李顺起义时,主兵官也因上报李顺被歼而得重赏。可三十年后,发现李顺还活着,隐居广州的事。你我二人受御命讨瑶,若也跟着人家牙慧,不加甄别,那不糊里糊涂,跟他一起犯下欺君死罪吗!此事要查明复旨才成。”
    瑚松额道:“先得不露声色,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以御命之师,去与卢坤会合,伺机验证。您是御命大臣,卢坤若心中有鬼,定当心神不定。”
    禧恩称是,传令兵发永州。
    卢坤得到御命大臣禧恩与盛京将军瑚松额率部在永州城郊安营扎寨,很感突兀。吩咐速备牛、羊、猪、鸡、鸭、鱼、虾、酒、米、面一应物品,率罗思举、余步云、曾胜等一干人马将校等,前往拜迎、犒军。
    相见之下,卢坤连称:“不知御命大臣兵临永州,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禧恩道:“诸君都是圣上重赏功臣,何罪之有。我与瑚松额将军迟来一步,未能见识一举全歼瑶乱的壮举,十分可惜呀。”
    卢坤道:“歼一蕞尔排瑶而已。蒙圣上调遣精兵强将驰援,又劳御命大臣和盛京将军万里来援。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对瑚松额将军这样身历百战,见过大世面的战将而言,此次永州之役,不过一次小胜而已,没有什么可以见识之处。”
    瑚松额道:“虽然如此,御命大臣仍有核实战果、回朝复命之责啊。”
    卢坤道:“这个当然。下官当安排二位踏看战场、传见官弁、检点收缴伪瑶旗、鼓、刀、箭一应俘获。二位旅途劳顿,请随下官一起回城,选在宾馆休息。明日陪二位踏看战地。战地山道崎岖,已备有竹轿。二位以为呢?”
    瑚松额道:“圣上所虑者,排瑶元凶赵金龙是否验明正身。史上造反元凶行金蝉脱壳、桃代李僵之事频发,真凶遁迹,后患无穷啊。视察战场、俘获不在急上。休息免了,先去见识一下那个被击毙的瑶老赵金龙吧。”
    卢坤一听十分惶恐,这不是将他的军吗。
    禧恩见卢坤有些慌乱的神情,心中骂了一句:拿不出元凶,就拿汝去面圣。
    正尴尬时,湖北提督罗思举笑着向二位御命大臣道:“圣上所虑极是。歼灭赵金龙一役,我是正面迎敌的,战地在洋泉街及周边十里范围内。战斗结束后,打扫战场的,也是我。赵金龙易服出逃,混在乱兵中,在离洋泉街约五里处为我射杀。我本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要求,亲往查验,从死者身上查验到他的专用佩剑、印信、神道木偶等物,经土人辨认,确为瑶老赵金龙。”
    禧恩吃了一惊,问道:“尸首入殓否?”
    罗恩举道:“已安放在棺木中,连同佩剑、印信、木偶等,已安放在一地保家中,并派官兵日夜把守。”
    瑚松额道:“罗提督,你能带我去一见吗?”
    罗恩举欣然应命,并且立即出发。
    卢坤不曾想到罗思举轻松为他解了围,临行,向他报以赞赏的目光。
    一二六

    二位御命大臣正郁闷在卢坤这儿没有挑出刺来,将空手而归,尴尬面圣时,卢坤却找上门来,向他二人说:“广东连山排瑶瑶老赵幅金等聚众造反,声言为赵金龙报仇。赵幅金率瑶兵两千余人,进入湖南境内,与江华瑶赵金龙余党合兵一起,已占领麻岗。我已慰留湖北罗思举、贵州余步云、云南曾胜三部,暂不归原辖地,全力清剿。特地通报一声,二位是御命大臣,去留非下官权限,请二位大臣酌定。”
    禧恩与瑚松额交换了一下眼色。
    瑚松额道:“还是圣上高瞻远瞩,早已预知湖南、广东、广西三省排瑶,同根同种,一方有难,岂会坐视。这才有我二人长途奔袭这一着棋。这不,派上用场了。不仅要留,还要主导战局呢。”
    卢坤马上应道:“下官正是此意。战事蔓延三省,自然应该统合。这次战役,御命大臣当然是主帅。属下三军,一切听从调遣。”
    一二七

    卢坤所辖湖南兵马,加上湖北、贵州、云南三军,总计逾一万五千人。今又加上御命大臣的御前劲旅,对付区区二三千人的赵幅金,谁胜谁负,那是韭菜烩豆腐,一清二白。与赵幅金只打了两仗,一在濠江,一在银江,两战皆胜。说是打仗,其实两军只相互碰了一下,赵幅金便有自知之明,虚晃一枪,落荒而逃。两千余众凭着他们爬山跳涧的本领,损失不是很大,连夜逃到连州黄瓜寨时,清点人数,还剩一千八。赵幅金窝着一肚子火,召集八大排,二十四冲瑶老会议,众推赵幅金、邓三为首,决定起义反清。于是才有两广总督李鸿宾接到圣旨,严旨出兵平叛的事。
    李鸿宾与提督刘荣庆、总兵金德彪会商后,决定以提督节制五镇所辖提标五营,以及广州城守等协、增城等营兵力前往连州平叛。刘荣庆因为又吸鸦片又好色,精气神早已散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带的粤兵纪律涣散,又赌又嫖,不是色鬼,便是烟鬼。演兵场上,东倒西歪;挥戈使剑,气喘如牛。队伍一上路,便败象百出。第一日,尚能推进五十里。从第二日起行速一日慢于一日。长官扬着鞭子,也只能日行二十里。及入连州,山峦起伏,山道崎岖,官弁们生活在广州繁华都市惯了,如今进入穷山僻壤,都不自在。刘荣庆对李鸿宾道:“瑶兵居悬岩峭壁之上,我等处丛山陡坡之下,不战,胜负已定。不如坚守几处要隘,向朝廷求援吧!”
    李鸿宾心中也在发怵,但若逗留不进,降下罪来,那可是死罪呀。事已如此,进而求生吧!
    刘荣庆无奈,下令就地宿营,召将校及本地乡兵长官计议进兵。乡兵长官介绍说:“此处北边是崑湖山,南边是黄帝源山,云雾环绕处,为瑶民所居山洞,十分险要。有的山洞,靠攀树藤出入。此中排瑶,大者五、六,小者二十余。其中,以黄瓜寨最为难攻。瑶老赵幅金正居于此。”经议定:次日五鼓造饭,凌晨进击。可怜那些烟鬼叫苦不迭,相约三更起身,过足烟瘾后,方有精力爬山。
    瑶老赵幅金对邓三道:“赵金龙洋泉街之败,不是战败,而是官军趁大雨向聚于民居的瑶兵突发火弹,六千瑶兵大都被火烧死。今官兵在山下安营扎寨,何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来一个火烧连营,为赵金龙兄弟和洋泉街死难瑶胞报仇。”
    邓三道:“好主意,我马上去知会各大、小排瑶瑶老,备足火弩,烧它一个痛快。”
    正要起行,赵幅金道:“还得定一个时辰,到时候万弩齐发,可收一举全歼之效。”
    邓三道:“时辰你定。”
    赵幅金道:“三更为号。”
    三更时,军营中一些鸦片烟鬼正准备烟具,忽听军帐上响声不断。一位烟鬼道:“下雨了,很好,还下大些吧,明儿便不会出兵了。”他一说,烟鬼们都乐了,说:“果然下大了。”话刚落音,有人尖叫着:“起火了!”烟鬼们跑到账外一看,吓呆了。这哪里是下雨呀,是满天流星雨般的火弩。顿时,军营已成一条蜿蜒的火龙。惊叫声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回响。这几个烟鬼还算幸运,逃出了军帐,但没有吸烟,双腿已是软绵绵的,眼睛也睁不开。天黑又不辩方向,一个个稀里糊涂,掉下悬崖,死了。
    及到天亮,李鸿宾、刘荣庆,金德彪赶到时,军营已烧成灰烬,粤兵尸横四野,万幸存活者也大都烧成重伤。
    刘荣庆嚎啕大哭。
    李鸿宾仰天长叹道:“此非天意乎?”
    金德彪素有小诸葛之称,他劝慰道:“切勿自乱方寸,应思应对之策呀。”
    李鸿宾问他:“残局如何收场?”
    金德彪道:“先命乡兵封锁现场,以免惊动四方。抓紧掩埋尸体,清除军营痕迹。”
    刘荣庆问:“然后呢?”
    金德彪道:“只有瞒天过海之计了。主公速以战败请援上奏,也许可以转圜。”
    李鸿宾道:“乡兵一时难以调集。先以我等之亲随兵马留此驻守,有劳金总兵负责统领。此间一切,授汝权宜处置之权。”
    金德彪说:“不负主公所托。”
    一二八

    李鸿宾是谎报军情、政绩高手。对此次全军覆没,他向道光的上奏是这么写的:
    罪臣李鸿宾奉旨讨瑶,连日略有斩获。终因瑶山重险,兵力单薄,伤亡过半,不克讨。乞俟湖南方面事竣后,湘、粤合兵进剿,或乞圣上就近调兵驰援,以救水火。
    刘荣庆读后,赞不绝口,说:“此奏天衣无缝。特别是湘、粤合兵一说,更是棋高一着。你想,若得卢坤来援,他此前任过广东巡抚,主公与他有同僚之好,说什么也不会落井下石呀。”
    道光哪里会按李鸿宾的如意算盘下棋。他对李鸿宾上奏的第一反应是:海陵阿的军队不敌瑶兵,怎么刘荣庆的粤兵也吃败仗?李鸿宾说伤亡过半,定是打了折扣的说法,一定输得很惨。他说要调卢坤驰援他,但湖南瑶乱是否彻底平息了,也难说。不能让他驰援。
    军机大臣穆彰阿提醒道:“禧恩、瑚松额一军不是没有派上用场吗?”
    道光道:“我差点忘了。”对内侍道:“以五百里快递传我圣旨:禧恩、瑚松额率部直达广东连州,与李鸿宾会剿瑶乱。”
    一二九

    阿美士德勋爵号行驶在去宁波的途中。
    胡夏米把翻译官阿兹拉夫以及各组的头儿都叫到甲板上,将一张宁波地图摊在中间,让众人围观。说:“宁波好像一只鳄鱼的头,张着嘴像要咬人的样子。宁波城里的日、月两湖就是他的眼睛。镇海是他的额头,象山是他的下颚。散落在鳄鱼头前方的外海,是舟山群岛,好像是他追逐的海物。”
    阿兹拉夫道:“宁波可是一个著名海港。中国人开创的丝绸之路,宁波为核心港口,也是始发港口。商贸比广州、厦门、福建,都要繁茂许多。”
    胡夏米道:“我看重的是它的军事价值。它可说是中国最佳军港。第一,他处于中国海疆的中心点。第二,它水深海阔,就是两三支舰队入驻,都能容纳。第三,舟山在外海,天赐我军舰、船的后勤保障地。第四,它有纵深,通过这个门户,可以直逼中国的南京。阿美士德勋爵说过,英吉利如果对中国实行炮舰政策,宁波是最佳突破口。英国政府多次提出五口通商主张,宁波是其中最看重的。中国政府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才关闭了它。”
    有人问:“准备在此呆多少日子呢?”
    胡夏米道:“宁波是此次抵近侦查之重中之重,时间不限,直到摸清它他的底细为止。”
    阿兹拉夫道:“舰上给养告紧啊!”
    胡夏米道:“这不是问题。大清虽禁止宁波与外国互市,实际上是明禁暗不禁。外商出入宁波,并无阻碍。”
    佐佐太郎道:“难道一点风险没有?”
    众人附和道:“是呀,是呀,不要太乐观了。”
    胡夏米道:“但也不必缩手缩脚。你们记住,有些部位,还得加倍小心。”
    “哪些部位?”
    胡夏米道:“定海海防要紧一点,马蹟山、五奎山都不可小觑。另外,宁波南面的佛头、桃渚、松门,楚门以及茶盘、牛头等山,水师设有哨所,也要小心。但这都还不足以让我害怕,让我害怕的,不是大清的炮台、哨所,而是沿海岸所筑的土堡,几乎是一村一堡,叫人防不胜防呢。”
    有人笑道:“土堡有什么可怕,我之火炮一炮灭他一个,不就成了一堆土。”
    胡夏米道:“错。土堡由当地土著把守,称为团练,一堡有警,各堡支援。”
    佐佐太郎道:“团练连火枪都没有,使的是大刀和长矛,有什么可怕的?”
    胡夏米欲言又止,想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他说:“名为团练,暗藏玄机。团练之中,实则掌控在两个会党手中。一个叫黑水党,一个叫勾刀会。这两个会党在中国海疆的广东,一直到福建、浙江以至江苏,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其徙众少说也有六、七万之众。原本是反清的,如今成了反英急先锋。而宁波正是两个会党的中心区域。他们不懂国际规则,又不遵守大清律令,就是杀了你,你到哪里去告他?特别是他的成员,大都是疍户,居无定所。”
    有人问:“什么叫疍户?”
    阿兹拉夫颇知疍户底细,他说:“沿海生活最底层的族群,陆无居所,以艇为家,人称疍家。官府委河泊省向其征收鱼税。疍民春夏水盛,鱼虾多时,勉强可以糊口。但大多贫乏难以自给。加上沿海渔霸索诈欺凌,官府追比赋税,疍户多漂泊海上。豪右视其为贱民。大清法令也曾规定:不得与外族通婚,不得陆居。直到雍正时,才放宽陆居条款。疍民世代已惯于艇上生活,陆居者也不过十之一二。”
    胡夏米笑道:“原来你还真是个‘中国通’呢!”
    “中国几千年历史文化,要称‘中国通’谈何容易。我不过略知皮毛而已。疍民在海上漂泊中讨生活,练就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性情,和高超的水上功夫。疍民之船,叫蟹子船。捕鱼业次有大、小罾、篓箔、摊箔、大箔、小河箔、方网、辏网、竹箩、布箱等几十种。船上的男、女、老、少,个个身怀绝技,入水如浪里白条,与海鲨、巨鱼斗,稳操胜算。女子大的称鱼姊,小的称蚬妹,都是泅水圣手。岸上人叫他们百龙户呢!”
    胡夏米见他扯的远了些,接过他的话说:“阿美士德勋爵对我说过,他出使中国时,正是嘉庆二十一年。那时,中国东南海上,有多股反清的海上势力,如凤尾帮、水澳帮、箬横小帮、和尚秋小帮,都被先后扑灭。唯有蔡牵帮、朱濆帮最为强悍。特别是蔡牵与朱濆联手后,势力强大。大清浙江提督李长庚,素称水军悍旅,也于嘉庆十二年岁末,为蔡牵所杀。其后在黑水洋与清军遭遇,战不利,蔡牵夫妇裂船自沿。全体将士无一降者。但蔡牵、朱濆馀党未参与黑水阳洋之战者尚多。如林阿小、林阿发,乌石三、郑忆,张保等。黑水党即其中一部。之所以取名黑水党,意欲为黑水党之败复仇之意。他们奉蔡牵为祖师,而蔡牵本有镇海王的名号。阿美士德勋爵告诫说:一个黑水党人,可抵十个清兵,不可小觑啊!”
    有人问:“黑水党既为反清会党,清廷为何不去剿灭呢?”
    胡夏米道:“谁说没有去剿?只是,疍户以云海为家,你到何处去剿。除疍民外,黑水党的头领们,或是游侠,或是义盗,或是游方和尚,都以四海为家,也无从查缉。他们的脸上又没写‘黑水党’三个字,因此只要事情不闹大,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此,黑水党不仅钻进了土堡 ,而且连府、督衙门,海防要塞,都有卧底,他的耳目,如今已遍布京城、权贵的眼皮子底下了。”
    此时,观察哨报告:宁波在望
    胡夏米道:“不说黑水党了。先说宁波的航行侦测路线吧。”
    众人把目光回到宁波地图上来。
    胡夏米说:“大家看好了,还是先远后近的原则,从外海舟山这一块开始。大家看,这儿是桃花岛,我舰即以此为开端侦测。然后,是沈家门港,普陀,沿外向绕舟山,直至长白港,再沿内向至大樟树岙、南岙,锁定定海海域。这儿要花多日,细量细测。完成以后,入鳄鱼口,抵近冒险侦测。然后出鳄鱼口,转战宁波、镇海。结束宁波一役,扬帆吴淞。”
    有人问要不要靠岸?
    胡夏米道:“相机行事。宁波一处,港岙很多,大都是停泊、避风的理想处所。”
    佐佐太郎说:“岙是什么?
    胡夏米道:“岙是靠海有山的地方,水深可泊船,山不算太高,但足以挡风。按其优劣,分上、中、下三等。宁波一带,上等山岙约几十处,如马迹、两头洞、石浦、猪头、松门、女儿、黄华水寨、江口水寨等,都可靠泊。中、下等的,不可胜记,如桃花门、石牛、竹齐、乌沙、大陈、凤凰、多呢等。停靠之处多着呢。”
    正说时,哨兵喊道:“桃花岛到了!”船上所有的人都忙碌起来。
    一三O

    此时,正是黑水党总部与分支头领一年一度的碰头会即将举行之际。
    广东王大侠在动身之前,约徐柳在卜力的杂货店见面,一则打个招呼,二则看他有无书信和口信。。相见之下,徐柳却说他要与大侠一起回宁波探亲。
    王大侠道:“承院监梁廷枏厚爱,将汝转为书院编译兼资料管理,理应坚守岗位,做出成绩,以报知遇之恩。我也需要你提供有价值的情报,至于探亲,以后机会很多,何必在此档口上请假。”
    徐柳眼睛红了,说:“离家多年,想念亲人嘛。何况,家中变故,我母我妹备受煎熬。我能忍心为一己之私,弃母女于不顾吗?”
    王大侠问道:“书院会准假吗?”
    徐柳道:“梁院监对我身世十分同情,想必不会阻挠。”
    “那好吧,我等你的消息,我还巴不得你这位秀才一起回去汇报呢!”
    “谢谢师傅!”

    大侠与徐柳终于上路了。
    大侠道:“此次回去,探亲当然重要,和我一起参加碰头会,同样重要。广东方面的事情我说不清晰的,你得为我解围啊!”
    徐柳道:“原来师傅还另有所图呀!”
    “什么叫另有所图,如今你也是黑水党一员,儿女情长我不反对,家国情怀也不可无。我提前几日动身,就是让你去探亲,了却相思之苦。之后,便得乖乖与我一道去参加碰头会。你要明白,仙姑、你哥嫂也牵挂着你呢,去开会,不就见面了!”
    “我听师傅的。”

    仙姑见徐柳回来,激动落泪,说:“都成大人了,让我看个明白。”
    黑姑笑道:“几个年头,都长成一个翩翩公子了,说起洋文来,叽里呱啦,要不是王大侠带来,我还不敢认呢。”
    仙姑道:“你娘你妹望眼欲穿,不知流了多少泪。你学业有成,又有了一份差使,她母女也该笑成一朵花了。孩子,快回去看看吧!”
    徐保道:“旅途劳累,志强、徐柳今日就在大道头留宿。明日一早,我们陪你去!”
    仙姑对黑姑道:“你亲自下厨,做几道宁波菜,给他们解馋。”
    黑姑应了一声,对志强、徐柳道:“你俩陪我娘说说话。”说毕,去了
    王大侠问徐保:“碰头会几时开?”
    “后天。正好给徐柳一天时间。”
    徐柳道:“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只安排一天呀?”
    “开完碰头会,还有时间呀。”
    仙姑把徐柳拉到身边,抚摸着他的头,深情地说:“总算对你父母有个交代了。你瞧,这不是一位文质彬彬、学贯中西的秀士回到她身边了吗!”
    徐柳道:“我的师长才叫学贯中西,我还差一大截呢!”
    “太懂事了!还谦卑着呢!”
    王大侠与徐保到外面摆龙门阵去了。
    徐柳趁他俩不在,小声对仙姑道:“能让我去探视我父亲吗?“
    仙姑道:“你父亲?我知道你念记他,他也的确值得你念记。但是,我劝你别去,就是见了你娘你妹,也别提这件事。”
    “为什么呀?”
    “你知道吗,尤贼曾经威胁你爸,要收养你,实则要害你,斩草除根。你爸把你送到我这里后,贼又曾骚扰你妹。你爸是因为保护你俩,才答应去当尤贼的船队总监的。据说,你爸被软禁尤贼家中。你去会他,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那是你爸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想着他对我的好,不去探视,我心里痛呀!”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汝父子会团聚的,你得有耐心。你哥他们正调查此事。定海县城是尤贼的贼窝子,你明日回去,我还担心着呢!尤贼的便衣一直盯着你家,多危险!”
    “邪不压正。朝廷禁烟的声浪日益高涨,他敢动手,那不是找死!”
    “孩子,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们不是人,是狼,什么事干不出来。明日去,我叫志强,还有你哥嫂陪你去。你是柳家一根独苗,怎么也得保住!”
    徐柳哭了!
    一三一

    次日,当徐柳一行踏入谷宅时,淑芬一见徐柳,迟疑了一会,便大叫道:“娘,一夫回来了!”说毕,不顾一切,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一夫嚎啕大哭。赵氏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来,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眼泪交流。什么话也不说,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悲喜之中。黑姑见状,不断的拭泪。志强与徐保交换了一下眼神,对母女俩说:“徐柳从广东带来的礼品,搁在哪里呀?”
    赵氏破涕为笑道:“人回来了,就是最贵重的礼物,老远回来,还带什么礼物!”
    徐保道:“尽孝嘛,你看,这荔枝还新鲜着呢。”
    志强道:“徐柳给妹子带的衣裙多艳丽,是嫁妆吧!”
    淑芬笑了。
    徐保调侃道:“娇客临门,还不置办酒宴,站在这里干什么?”
    志强附和着说:“今日不扰一顿,我们是不会撤的。”
    淑芬道:“正好我爸遣人送回鸡、鸭、鱼、蛋,娘,快去呀!”
    “你也得搭把手呀!”
    黑姑道:“他们兄妹许久没见面了,让他俩叙谈叙谈,我来帮你!”
    淑芬早已将徐柳拉到房里去了。
    兄妹今日的相拥,已经超越兄妹之情。两人的海盟山誓,在拥抱中提炼升华。
    时光一分一秒的流淌。在他与一夫的二人世界里,对白也是极为精炼的。
    “你没变!”
    “变高了。”
    “我说的是心。”
    “心就是良心,良心变了,就不是一夫了。”
    “我的良心变了吗?”
    “一点没变,和儿时一样?”
    “不,我变贪了。”
    “贪什么呀?”
    “贪感情呀!”
    “感情?对父母的爱,你没变。我与你兄妹之爱,也没变。再要贪,那就是对国家之爱,对民族之爱了。”
    “我是小女子,没那么大的心眼!”
    “那你还贪什么?”
    “傻瓜,我要超越兄妹之爱,成就谷淑芬与柳一夫之间一段纯粹的爱恋。我是不是太贪?”
    “丫头,这种爱恋已经实实在在了,你难道还没有感受到?”
    “感受到了,但我不满足于一时,我贪的是天长地久。”
    “那是一定的呀!”
    “骗人!”
    “我骗过谁?”
    “我?一会你就走了,还天长地久呢!”
    “丫头,你理会错了。两情相悦所指的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是说相互之间的爱,能经历时间的考验,以及人世间种种折磨,种种曲折,甚至几经悲欢离散,彼此之爱,不受丝毫波动,反而历久弥新。如同你我数年不见,一见如故一般。”
    “我懂!但我经受不了离别的相思之苦。”
    “相思也是一种美妙的情感升华,甚至是爱情升温的催发剂。”
    “我不管,就按徐大哥说的两天会议,第三天,你必须回来。”
    “这个一定的。”
    “就不走了吗?全不顾及我娘俩的感受?”
    “我的假期有限。走是得走的,因为我在越华书院从事的那份工作,都是围绕一个主题进行的,中华民族如何从落后中崛起。”
    “我不要听这种大道理。”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大道理,这是对全民族的一种大爱。你不是贪恋男女之间的纯真的爱吧。为了这种爱,你得把这种爱延伸到大爱这个层面。”
    “听不懂。”
    “比如我家,有了你我之爱,还要有父母之间的恩爱。而英吉利人以鸦片毒害我们,离散了几多像我家一样的家庭。即使我留下了,这个家的爱仍然是残缺的。甚至因为我的出现,引发更多的变故。那样,留不如去。人虽去,心留在这儿。聪明的淑芬,定能包容。”
    “喝了许多墨水,口才见长了。我信你一回。”
    一夫亲了她一口,说:“拉勾!”
    黑姑在房外喊道:“洗尘宴菜都上齐了,还不出来做主宾席!”
    席间,赵氏笑得最为灿烂。他日夜牵挂的一夫,比她想象的好很多,长高了,长帅了,性情举止一点没变,更像老头子,稳沉,通情达理。特别一点,还奉指腹为婚为不可动摇的父母之命,让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当一夫举杯向她敬酒时,她破天荒第一次将酒一饮而尽。还自斟一杯,代表一夫回敬徐保夫妇、王大侠,说:“一夫有今日,多亏仙姑、哥嫂、王大侠的提携,今后,一夫在外有什么欠缺失礼的地方,还望一如既往,多加戒勉。”
    王大侠道:“我直说了。徐柳自入书院,学问长进不少,这有目共睹。但接触社会少了,地气有点不足。再有,文有余,而武不足。作为他的师傅,武术方面,要严格一点才成。”
    徐柳听了,起身抱拳谢道:“师傅肺腑之言,弟子谨记在心!”
    淑芬卟哧一笑。
    赵氏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夫,你要好好向你师傅学习。”
    徐保道:“酒醉饭饱了,也该走了。”
    王大侠道:“什么时候再来扰一酒宴,比今日的洗尘宴要升格!”
    黑姑道:“那是什么宴?”
    “收上门女婿的婚宴。”
    赵氏道:“一定的。”
    母女俩依依不舍,送包括一夫在内的一行出门,挥手而别。一夫不敢回头,直往前走。忽听淑芬喊道:“徐大哥,会期两日,说话算数啊!”
    一三二

    黑水党碰头会的第一天,从早到晚都是交流汇报。这晚,一夫与徐保哥住一房。睡前,徐保问徐柳:“有什么收获?”
    “很多没有想到。”
    “比方?”
    “鸦片走私的规模比想像的大。”
    “大过广州?”
    “那倒不是。但宁波港封港已久,还有如此规模走私鸦片经过宁波,进入内地,是我始料未及的。”
    “还有呢?”
    “产、供、销走私鸦片链条的庞杂比想像大。我原以为定海不过一个尤三枪而已。听了鄞县、象山、镇海、定海各处汇报后,才大吃一惊,尤三枪之流已是无处不在了。除了少数大、中、小窑口主及其靠山贪官污吏外,竟还有那么多人,包括船工舵手、贩夫走卒、车夫骑手等,从中讨生计,真有点匪夷所思。他们中间,相当多是为生活所逼,与汉奸还是有区别的。尤三枪一处,便有那么大一支汉奸武装,为虎作伥,鱼肉百姓,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哥为你高兴,你开始接地气了。只有接地气,才能因地施策。”
    “我想,要是越华的师生能够走出校门,到东莞、顺德、中山各处走走,那么就两头都吃透了。”
    “什么叫吃透两头?”
    “我是说越华书院的长处,是放眼全球,对国门以外的西方国家以及近邻,有独到的研究;而不足之处,正是对自家的研究,还没有接上地气。只有吃透这一头,才叫两头吃透。”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就睡吧,明儿还得一整天呢。”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哥。”
    “说。”
    “散会时,大才哥对你说,他已查明,陪我义父去尤贼府中的,是一个叫小梁的。据淑芬告诉我,老爷子按时向家中送钱送货的人,她曾暗中窥探过。那人矮小,每次上门,他都要先观测周边动静,才小心将马车上装运的东西搬至家门口。又要静观片刻,才用我家钥匙轻轻将门打开,将一应物品移至门里。这才驾车离去。”
    “认出来人了吗?”
    “没有。因那人戴有面套。她捉摸这人身段特征,很像一个人。”
    “谁?”
    “义父的徒弟小梁。这与大才哥所说不谋而合。”
    徐保跳起来说:“我终于找到让你义父去尤家卧底的那个人了!”
    “真的?他是谁?”
    “勾刀会总舵主张小火!”
    “与我义父有关系吗?”
    “太有关系了。张小火与小梁都是谷公的徒弟。他师兄、师弟又是勾刀会第一、第二的首领。小火早有刺尤的打算,一直未能如愿,耿耿于怀。他有鼓动他师傅投贼门卧底的动机。又顾及师傅安危,才会将排行第二的会首派去护卫。我越想越像真的一般。”
    徐柳见哥那么兴奋,笑道:“是不是大才哥也看出些端倪了?”
    “岂止端倪,我甚至怀疑大才这小子与张小火是合谋,我徐保也险些被他矇了。”
    “不会吧。一个是勾刀会,一个是黑水党,怎么会矇我哥呢?我哥是好矇的吗!”
    徐保道:“这件事对你小子是特大好消息。但我要告诫我自己,还有你,一定保持镇定。在真相没有大白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包括黒姑、淑芬,要滴水不漏,听明白了?”
    “明白!”
    “睡吧!”
    “你这一说,我还能入睡吗?”
    一三三

    次日的会议,是讨论一些尚需解决的疑难棘手的事儿,以及解疑释惑。
    王大侠今天也有点反常,人家问他的一些事情,他老是说:“这件事徐柳最清楚。”这样一来,徐柳反成了关注焦点。仙姑与徐保耳语道:“他这个师傅怎么当的?让一个孩子为他挡风?”
    徐保道:“他这是把徐柳推到第一线,磨炼他的应对能力。”
    仙姑道:“这得慢慢来。万一这孩子被问住了,那面子往哪儿挂?”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以实相答,丢不了面子的。”
    小诸葛对徐柳一直抱有希望,希望他成为黑水党内通达中西文字的秀才。趁这次机会,他要考考徐柳几年来下,学养究竟如何?听仙姑在护着他,左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不以为然,单刀直入,问徐柳道:“道光皇帝老是受骗。裤子打个补丁,内务府骗了他三千两白银。我问你,内务府是个什么衙门、竟敢贪 天子之银?另外,这三千两白银是个案吗?”
    仙姑、黒姑听了,都为徐柳捏一把汗。
    徐柳一点不紧张,心情还十分愉悦,因为有前辈考问他。他说:“郑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说错了,请前辈纠正。内务衙门不算大,但在大内却是个举足轻重的衙门。他们派出大内办事的官吏、侍从、太监不分大、小,个个如狼似虎,见官大三级呢!”
    “那么牛?”
    “谁说不是。他们为什么官不算大,却能八面威风,作威作福呢?是因为内务府的职权是总揽大内从皇帝、后妃、王宫贵胄,到六宫粉黛、侍卫、太监所有人员的衣、食、住、行。常年派出的采办人员数以万计,个个口啣天宪……”
    乌石三叫停道:“慢!口啣天宪是什么意思?”
    徐柳想了一会,说:“就像平时大臣们宣示圣旨一般。他们虽说不是事事都奉了圣旨,但他们可以说:奉旨为皇后娘娘备办寿诞……如何如何;奉旨为公主备办嫁匳;等等。那些地方官吏谁敢抗旨。我的老师告诉我,天宪等于是天子的法度,所以内务府的人都知道天宪非比寻常,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御命,那些地方官吏便会老老实实任其盘剥了!”
    小诸葛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子还真长进了。又问道:“内务府衙门规模真上万人吗?”
    “差不多。有人说:足有一个军的规模。比方说内务府所属广储司一个部门,就管着六大库:银库、皮革库、瓷器库、绸缎库、成衣库、茶饮库。据说,皮革库上报一个采购皮箱的清单,道光皇帝一看,计划购入皮箱四百口,每口单价白银六百两,需开支白银二十四万两。道光因有一个补丁的教训,他没有马上批,而是去调查皮箱制造商,得知实际价格一口约五十两白银。道光以为内务府贪冒,决定自己遣员去采购皮箱。不料回报称:远近皮箱厂不是关门,便是缺货,一口皮箱也未买到。原来内务府眼线多,得知此事后,已分遣太监警告各皮箱厂商,小心脑袋搬家!”
    听到这里,全场一片哗然,都说徐柳一说,他们的脑子便开窍了。这哪是什么个案,是时时在骗、事事在骗呀!
    徐柳乐了,说:“大伙说得不错,内务府是个大黑洞。除了上面说的六大库外,还有管理苏州、杭州织造的,管理圆明园、畅春园的,管理御船的,管理车马的,管理苑囿的,甚至管理鹰犬的。一年的花销,那可是个天文数字。”
    刘老二道:“徐柳,你列举了六库,唯独没有说及天子南库。而你师傅在汇报广东情况时,常常以天子南库为说,这却为何?”
    徐柳道:“天子南库之说并不准确。”
    黒姑问道:“有还是没有?”
    “这个真不好说。按往常的说法,够得上称为天子库房的,首推东三省。那儿产金子、鹿茸、人参,都是值钱的东西。天子有大花销,如帝、后寿辰,皇子、公主婚娶、战争、平叛、救灾等,从那儿征调银两,可称之为天子东库。除此之外,可以排得上的,就只有苏杭织造、景德陶瓷了。并没有广东。及广州称为唯一对外通商口岸后,万国商旅,齐集于此,互市规模,越做越大,海关税收直线上升,一下子压倒东库,成了内务府眼中的香饽饽了。”
    王大侠补充道:“一场热闹戏上演了。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等六部都争相出动,要从这里分一杯羹。”
    熊昭笑道:“吏部是管理官员的,它要敛财,总得有个由头呀!”
    徐柳道:“由头多着呢!简放官员往广州,那是肥缺,往往百人争一个席位而不可得。竞争愈烈,贿银看涨。只有砸银最多的,方可入选。这就是由头。”
    “刑部呢?”
    “一个理。派往广州查办案件,油水也大得很。去了,闭着眼睛也能抓几个老虎。按住了,引而不发,看他出手。出手大方,就放虎归山。出手小气,还可拿一拿,玩猫鼠游戏,直到兜底。”
    王大侠补充道:“这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换的买卖。广东督、抚、府、县、水师、海关对待来自上面的勒索,从不反抗,他们是花钱消灾,只要这些上司拿了银子,不打小报告,还在道光面前说些颂扬的话,就心满意足。他们在下面大贪特贪,也心安理得了。其中,尤以十三行的那些大佬们想得最透。他们是生怕这些官员不问他们要钱,那反而睡不安稳。只要他们受贿,他们都是大手笔。甚至约定,十三行得从一年盈利中抽出一成,这不是个小数字,存在那儿,一旦道光缺军费了,首席军机穆彰阿带口信了,他们都会主动献金。”
    徐柳道:“只要用贿银把大佬的嘴巴堵严实了,那些御吏们就是声嘶力竭,也难以损及他们一根毫毛!”
    金仁问徐柳:“道光皇帝此前调集御林军及湘、鄂、川、黔四省重兵去平定瑶乱,粤军全军覆没,李鸿宾也充军了。道光亲自调遣的禧恩何盛京将军瑚松额总该不会玩虚的吧?”
    徐柳道:“禧恩吗?何李鸿宾一样,是个骗子。他比李鸿宾更损。在李鸿宾被押解赴京后,卢坤调任两广总督。剩下他与瑚松额,便一手遮天,导演了一场贿平瑶乱的闹剧。”
    有人问:“平叛还有贿平一说吗?”
    徐柳笑道:“听我说。”
    广东省连山绥瑶厅辖地内之黄帝源山下,丛林深处,平瑶清军在此设立的一处粮台附近,军帐里有三、五粮官围着一个炭火盆,畅饮开怀,忽听帐外马嘶声由远而近,一会,有一位官员飘然而入。他叫姚峰,是绥瑶厅的一位传令官,三十开外,高而瘦。他笑对众人道:“我还没有将喜讯传达给汝等,你们便在这里喝着庆功酒了!”
    一位胖子道:“自从李鸿宾充军以来,连山并无战事,何来庆功之说?”
    其他几个也附和道:“难道又有猫腻?”
    “还真有。”姚峰顺势也坐到炭火边,接着说:“御命大臣禧恩、盛京将军瑚松额向圣上报告平瑶捷报已传到道光皇帝手中。道光皇帝大喜,封赏有加。我今日就是来告慰诸公的。”
    一位矮瘦猴子不以为然,说:“还没有交手,何来大捷?”
    另一位黑脸包公似的粮官道:“御命大臣告御状,说李鸿宾谎报军情,墨迹未干,难道他自己也瞪着眼睛说瞎话?李鸿宾虽说犯下欺君之罪,但他毕竟出兵了。御命大臣连兵也未出,这不是弥天大谎吗?”
    姚峰警告道:“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胖子道:“道光皇帝给了什么赏格?比卢坤大人的还高吗?”
    姚峰道:“禧恩与卢坤无法比,这次封了一个辅国公,瑚松额、余步云等与卢坤、罗思举的赏格相同,都是双眼花翎加世袭一等轻车都尉。按察使杨振麟的赏格,你们猜是个什么赏格?”
    黑脸包公道:“他,一个站在干岸上的人,还有赏格?”
    姚峰道:“错,不仅有,还与瑚松额、余步云持平呢!”
    胖子道:“天理难容。凭什么?”
    姚峰道:“秦桧以二策耸动天下,得丞相之位。杨振麟凭一策而平瑶。”
    众人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齐举杯,一饮而尽,说:“使得什么猫腻?”
    姚峰干了一杯,说:“说来话长。”
    原来,道光听说瑶乱蔓延到广东,这可是他的南库啊。因此,寝卧不安。严旨命禧恩、瑚松额往剿。却又还不放心,又严旨卢坤为两广总督,驰援连山。禧恩、瑚松额在连山处置了李鸿宾后,本应立即进剿,但瑚松额视察战地归来,却对禧恩道:“这个仗打不得。”
    禧恩问他此话怎说?
    瑚松额道:“战地太险,难有胜算。即使平了瑶寨。我这一支劲旅,只怕也所剩无几。若领了残兵败将回朝,如何面圣呀?”
    禧恩道:“那也不能不打呀。圣上不见汝献俘,能赏汝吗?”
    正为难之时,道光委卢坤为两广总督诏令下来了。禧恩道:“此事得快刀斩乱麻,等到卢坤到了,你我将无功而返,那才尴尬呢。”
    瑚松额道:“按察使杨振麟曾对人说,他有妙计平瑶。我当时以为此人不知兵,不过书生之见罢了。”
    禧恩道:“快传他来见我,我与他单独谈谈。”
    一三四

    杨振麟虽不知兵,却会取巧。他眼见禧恩、瑚松额、余步云等踌躇不前,便识破了他仨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心理。正在得意,忽传御命大臣召见,他以为这一宝押下去,当是攀龙附凤之时,内心虽喜,面露从容。进见之时,只签了半边屁股告了座。
    禧恩道:“排瑶内附已久,如今反叛,与地方官吏贪墨、执法不公不无关系。杀缪非长久之计。汝按察一方,对瑶情应知底细,剿、抚之间,计将安出?”
    杨振麟道:“卑职以为,天兵与瑶兵哪在一个层级上。剿之必胜。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天兵计,剿一小小排瑶,付如此沉重代价,胜之亦小胜而已。况连山之险,尚书是亲见亲闻。有诗是这么描述的:
    连州钟乳天下奇,阴崖千尺俱倒重。
    苔须藓发界飞瀑,如鸟浴羽毵?襹。
    星精月魄互激射,露华雨液融胎胚。
    禧恩打断他道:“现今不是坐城楼、看山景的时候。你直说,进剿非上策,是吗?”
    杨振麟道:“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均不利于我。”
    禧恩道:“天时、地利还可有说,人和不利,怎么说?”
    杨振麟道:“瑶排时附时叛,与汉人、汉官能否和谐相处有极大关系。此次叛乱,即由天地会对排瑶洗劫引起,官府未秉公执法,瑶民不平,乃有此乱。”
    禧恩问道:“若改剿为抚呢?”
    杨振麟道:“不以杀戳,则天必佑之。不动兵戈,则地利通矣,瑶民附矣。”
    “招抚之法如何?”
    “财能通神,也能通瑶。”
    “瑶老也受贿?”
    “汉官爱贿银,瑶老也爱贿银。无论汉、满、瑶、黎,概莫能外。”
    禧恩道:“此计可行。汝能往黄瓜寨一行否?”
    杨振麟道:“敢不效力。”
    故事说到这里,粮官们方如梦初醒。
    黑脸包公道:“难怪杨振麟得了如此重赏。”
    胖子道:“冒功骗赏的本领一个比一个高明。等到卢坤来,油水早被他们捞光了。”
    姚峰道:“最令人吃惊的是,大清贪官遍天下,连小小排瑶山寨里的瑶老,也贪。他们收到杨振麟送去的洋银、盐巴、布匹,便以瑶民数百冒充瑶首,交给这位按察使,作为献俘。就这样,禧恩以排瑶全境肃清,向道光报捷。至于善后事宜,等卢坤到时,交割完毕,即可得胜还朝了。”
    粮官们道:“这个粮台还守着干嘛,也打道回府吧!”
    姚峰道:“今日的传令是:静候新两广总督卢坤大人履新时再定去留!”
    一三五

    徐柳说完,笑道:“这个欺瞒大闹剧,道光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徐保道:“今年的碰头会很成功,还兜了道光的家底。我们是不是管得宽了点。明日,大伙又要各回原处了,有什么新情况,随时和我取得联系。那就散会吧!”
    游方僧道:“不成。”
    “怎么?还有话说?”
    “按镇海王的惯例,得去普陀寺祈福。”
    徐保道:“提醒的好!那就去吧。”
    只有徐柳心里叫苦:徐保哥嫂答应得好好好的,明日送他回家。这不,泡汤了。等众人都走了,他对徐保道:“哥,你说话不算数。”
    徐保笑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我告诉你,徐保一言九鼎,不会失信的。”
    “那我明日是去接贵街,还是去普陀寺呀?”
    “与王大侠一起,去普陀寺呀。”
    “还说一言九鼎,这不,失信了!”
    “去了就明白了。”

    次日天亮前,徐保夫妇就人间蒸发了。
    徐柳猴急,仙姑却笑道:“你有我和你师傅陪着去,与大伙儿在普陀寺会合,用得着急成这样?”
    “姑,我的事小。我哥是大掌柜,若说话朝令夕改,怎么取信于人?”
    仙姑道:“你的小事,都是你哥嫂心中的大事。相信他俩,只会给你惊喜,不会给你难堪。快去叫你师傅,我们出发。”
    一三六


    阿美士德勋爵号完成对桃花岛周边水域的测绘后,在沈家门港停留了一天。除抵近侦测外,还让十余印度籍、孟加拉籍、马来籍船员,由佐佐太郎率领,将船上的纺织品搬了一部分上岸,与当地百姓以物易物,换回肉禽、蔬菜、水果、面粉等生活物资。胡夏米在航行日志上写到:“桃花,沈家门均为上等港岙,又为外洋最佳补给地。下一站:普陀。”
    这日普陀天气晴和,蓝天如洗。徐柳帮着钱大才清点人数,都到齐了,唯独不见徐保夫妇。徐柳心想:哥嫂平日不是这样,很守时的,今日定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对众人道:“大伙不要着急,我哥说来就一定会来。”
    王大侠笑道:“今日是拜谒佛祖祈福,大伙的心情都十分平和,谁会着什么急,猴急的只有你了!”
    正此时,徐保在前,黑姑、淑芬一左一右搀扶着赵氏有说有笑,迎面而至。
    仙姑对徐柳道:“看,谁来了?这下你该相信你哥嫂的为人了。”
    徐柳道:“姑,我错怪他俩了,你得为我圆场呀!”说毕,跑上去迎接,向哥嫂鞠躬致礼后,说:“哥嫂真有心人也!”又对赵氏一鞠躬,说:“娘,一夫今日按时向您报到!”
    众人大笑。
    仙姑对赵氏道:“今日拜谒佛祖,你一家三口为一组。我们五老及其他同仁,都三、五成组入拜。拜谒完了,在现在这个地方集合,一起回程。香烛准备了没有?”
    赵氏道:“淑芬提着呢。”
    “那好,入寺吧!”
    赵氏一边走,一边对一夫道:“你哥嫂真是聪明绝顶的一对,他俩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呢!”
    徐柳问:“娘,你的心思是什么?”
    “不就是盼你今日回家,我仨上普陀寺拜佛吗。不想你人还未到,他俩的车马便开到了家门口。”
    淑芬说:“我见他俩来了,以为你开溜了。不料,黑姑说你在普陀寺等着我俩一起进香,快叫你娘一起!我都惊呆了,心想:哥嫂难道与我娘俩两心灵相通?”
    这一家子在拜谒中,共同的愿望是:一家团圆,完好如初。
    王志强在佛祖面前诉说道: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遵从佛祖以杀止杀的宗旨,还人间公平、正义。请佛祖谅之、佑之。
    仙姑的诉说是:英吉利都把鸦片走私到国人家门口了,制造了多少罪孽,遗下多少鸦片孤儿。不得已,动了杀戒,求佛祖宽恕。杀也不滥杀,只杀在我国土上为非作歹的夷鬼,吃里扒外出卖祖宗的内鬼。求佛祖保佑。
    徐保的诉求是:中国人的海彊和陆地是中国的主权所辖,容不得外国人撒野。朝廷管当然好,不管,我们义勇、义侠管,管定了。佛祖有知,谅我鲁莽。野蛮入侵者,只有用野蛮对付他们,这不是我们的错。
    一个钟点过去,除谷家三口尚未出寺,所有人都已集合。忽听船码头那边有人喊道:“大伙儿看呀,有洋人兵舰出没!”
    有人附和道:“那兵舰大着呢!”
    “不挂国旗,有点反常呀!”
    徐保对黑姑道:“快叫徐柳来识别一下!”
    徐柳与徐保飞脚去码头瞭望。
    徐柳与徐保耳语道:“这舰我见过,是英吉利籍间谍船,属东印度公司,叫阿美士德勋爵号。它在近海穿梭不靠岸,是在从事水文测量。”
    徐保问:“勋爵不是英吉利贵族的封号吗?怎么这舰也上封号了?”
    徐柳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一个僻静处所,把我们的人集合一下,说个明白好了。”
    二人把几处分散的人叫到一起,来到绿荫深处的一棵大榕树下。大家喝水的喝水,进食的进食,都催着徐柳讲间谍船的故事。
    徐柳道:“先解释一下,此舰为何命名阿美士德勋爵号。阿美士德勋爵确有其人,他是英吉利外交官,一个狂热的殖民主义者。嘉庆二十一年出使中国,企图打开中国通商口岸。但他以大英帝国使臣身份高贵,拒绝向中国皇帝行跪拜礼,被嘉庆帝驱逐出境。自此对中国心怀敌意。在出任印度总督期间,支持东印度公司对华走私鸦片,还是炮舰政策的鼓吹者。他通过发动战争,迫使缅甸订立《延达波条约》,侵占阿拉干,丹那沙林,有包围中国的野心。英政府为表彰他,封了勋爵。这艘间谍船以他命名,本身就有挑衅意味。而此刻出现在我舟山海域,来者不善。”
    大侠道:“这叫抵近侦察,不可小觑,说白了,是战争前兆。”
    徐保对钱大才说:“这艘勋爵号就交给你托管了,就近调集几艘快艇,它驶往哪,你尾随往哪。”转对众人道:“洋鬼子都找上门来了,官兵连一个屁也没放,这个重担只能靠我们了。我不留诸位了,各回山寨水潦,尽快把平英队搭建起来。”
    徐柳问:“我呢?”
    徐保道:“谷大妈,人我交给你了,你一家三口就请回吧!”
    淑芬耳闻目见徐柳从容介绍英吉利军舰来龙去脉,觉得他都成徐保哥军师了,特别自豪。听徐保叫他回家,有些勉强,马上对徐保说:“公事为重,一夫还是跟你几日,再回家也无妨。”
    赵氏道:“是呀,是呀,大丈夫志在四方,一夫,听话。”
    徐柳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戏剧性变迁,应了一声:“娘,遵命!”又向淑芬说了一声谢谢!
    淑芬回了他两个字:“得瑟!”
    一三七

    钱大财的尾随行动马上被胡夏米察觉。
    “有快艇盯哨!”他说。
    哨兵回报道:“是民船,船上没有编号。”
    “没有编号的船比有编号的更危险!”
    阿兹拉夫不明白船长说的,反问道:“为什么?”
    胡夏米道:“若是带有编号的官船,它紧盯其后,却不开火,说明只是警戒,反而安全。万一喊话,你就说奉命递送文书。只要他收了文书,无论有无回应,我们可以等待为由支吾几日,这也是安全的。没有编号的民船不同,是海盗,还是会党的,不得而知。他若用麻雀战,我又不能开炮。就是开炮,那是中国人常说的大炮轰蚊子,白搭。最可虑的是,假使是黑水党、勾刀会一流,那就麻烦了,幸亏在沈家门补充了给养,人员不必上岸。”
    佐佐太郎说:“你不是说过,上岸是安全的吗?”
    胡夏米道:“情况变了,得随机应变。我在海上,就算盯我者为黑水党,他也不会与我开战。他是秘密会社,一开战便暴露了,所以说只要不上去还是安全的,如果上去,中国人也有句话,怎么说的?”
    阿兹拉夫应道:“送肉上砧板。”
    “对!”
    有人问:“怎么应对?”
    胡夏米道:“加足马力甩掉尾巴,绕到招宝山那边,全体动员,把定海周边的水文查个明白。之后,不向北反向南,佯为南归,然后,出其不意调头至宁波,全力以赴查镇海。大功告成后,北上上海。”
    阿美士德勋爵号开足马力后,钱大才的快艇就跟不上了。情急之下,他上岸插近路去向徐保汇报。
    黑姑见了大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大才说:“鬼子船突然全速北行,我船追赶不上,怕有意外之变,回来与大掌柜商量对策。他人呢?”
    余秀梅道:“我去叫他。”
    一会,徐保、徐柳兄弟扶着仙姑一起来了,徐保问大才:“鬼子间谍船到哪儿了?”
    “估计过了马岙。”
    仙姑道:“大才,那你可以卸下担子了。”
    余秀梅不明白,说:“不尾随了?”
    徐柳也不明白。
    仙姑解释道:“勾刀会与黑水党分家时,我们与张小火有个君子协定:分家不分心,仍是友党。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参照民间分上、下江的办法,将定海以北、划归勾刀会辖地。英国间谍船既已驶过马岙,就应由勾刀会接力了。”
    余秀梅松了一口气,对大才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一三八

    勾刀会总部设在长白港码头附近,张小火没有开海鲜铺,在码头西侧搞了一个食货一条龙。大小排档百十余家,生意红火。总部就设在这条巷子的尾部,对外称帐房。
    钱大才进他帐房时,看门人挡住说:“你是何人?敢闯我帐房重地!”
    大才笑道:“大水冲倒龙王庙,我要会汝家大掌柜呢!”
    看门人说:“一定要见总舵主?请问尊姓大名?”
    “他的师兄钱大才。”
    “有眼不识泰山!请稍候。”
    一会儿,张小火笑着迎了出来,说:“真是稀客呀,请到客厅用茶。”
    也是急病遇上慢郎中,大才性子急,一口气便把阿美士德间谍船抵近侦查之事说了
    张小火问:“现在什么位置?”
    大才道:“按其行速应该出现在长白港附近了。徐保哥向你致意,此海域为贵会辖区,我今已尾随至马岙,理应交棒给师弟了。”
    张小火很感动,说:“徐保哥大才哥真仁信人也,小火敢不用心。请转达我对仙姑、徐保哥的问候,就说抗英禁烟,你我同仇敌忾、义无反顾。”说毕,对大才道:“我去安排一下,兄长请稍候,一会兄弟喝上一盅!”
    大才道:“这是大事,你得亲自去指挥。来日方长,改日与君痛饮。这艘间谍船既出现在舟山,心怀叵测,一定不会放过宁波,镇海,我还得回去做些准备呢。”
    小火道:“既如此,我就不强留了。”
    就因为黑水党与勾刀会的辖区发划分,此时多了一道交接手续,让胡夏米赢得了时间。在对招宝山海域进行详细侦测后,按原定计划,开足马力在中心海道全速向北行驶。阿美士德勋爵号再次进入黑水党辖地时,钱大才尚在回宁波的途中。阿美士德勋爵号驶至镇海的情报,是鄞县送达的。来人报称:“已至镇海靠北海域。”
    “快去知会钱大才,出动快艇追击。这狗日的,竟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
    来人应了一声,回头便走。
    忽听门外仙姑喊了一声:“慢!”
    她对徐保道:“迟了,你派快艇赶到时,阿美士德号兴许已进入勾刀会辖区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徐保道:“太便宜他了!”
    仙姑道:“这就说明一个拳头的好处。一个拳头分成两个,才耽误了这次战机。此非天意乎?”
    徐保对来人道:“追击令撤销!”
    一三九

    阿美士德勋爵号离开镇海驶向吴淞口方向时,胡夏米这个殖民主义冒险家站在甲板上向海洋挥帽致礼,高声喊道:“吴淞口,我来了!”
    六月二十日,阿美士德号窜入羊山洋时,被水师哨所察觉,立即向苏松总兵、署理江南提督关天培报警。他是江苏淮安府山阳县人,行伍出身,因战功升水师参将。陶澍抚苏时,以其勇猛能干,委派他督办海运,并将漕米运京师,得到道光奖谕。不久,升江南苏松镇总兵,又受道光陛见,眷顾日隆。
    关天培闻警,以快马上报江苏巡抚林则徐。林公是陶澍十分看重的人才,公羊派的第二号人物。其时江苏受灾,灾赈事务繁剧。陶澍以林则徐清正廉明,作风务实,向道光力荐。道光也很赏识,当即下诏命林则徐出任江宁布政使。林则徐不负所望,一年之中,灾赈得以圆满完成,百姓奔走相告:“林公来,我生矣!”一时林青天之名传遍天下。道光又升他为东道河道总督,这又是一个难啃的骨头。道光深知,河务官员贪腐,积习已深,非林则徐这样的精明强干之廉吏不能治。正在林则徐为河务奔波劳累之际,又接到调任江苏巡抚的圣旨。在南下途经镇江时,收到阿美士德号出现在吴淞口海域的报告。立即加札飞饬关天培,将阿美士德号驱逐出境,由水师押往浙江。
    关天培率水师围堵阿美士德号,严令出境。胡夏米还想赖着不走,说:“敝舰因海上风浪误入吴凇,请关将军通融,上岸补充些给养,自当离开。”
    关天培怒道:“少来!海上风平浪静,汝入吴凇,心怀叵测,况此舰装有大炮,入我禁海纯系侵略行为。若不立即撤离,休怪我炮火无情!”
    胡夏米心想:反正宁波侦查察成果丰硕,已可确定为打开中国大门的最佳口岸,吴凇水浅,众所周知,不测也罢,答道:“将军既如此说,敝舰就不麻烦了。”下令南归。
    关天培率水师押送至羊水洋,目的已达,便回师了
    胡夏米见尾随清军舰只走了,对众人道:“再玩一次猫捉老鼠游戏,在此略事休息。然后转舷全速北上山东。”
    胡夏米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一四O

    徐柳回到越华书院。
    他超假了,院监问及,徐柳将在普陀发现阿美士德勋爵号间谍船在宁波进行抵近侦察,北上的种种情形如实报告后,院监不仅没有批评他还,说他的这一发现,为书院关于英吉利预谋发动侵华战争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证例,对他进行了表扬。
    徐柳回广州,尤三枪起了促进作用。独眼狼向尤三枪报告,说柳辰生之子柳一夫回定海了,还十分活跃。这让让尤三枪很不爽,与独眼狼策划于密室,要行斩草除根之计。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小梁得知,入告谷雨生。谷雨生大惊,连夜写了一个字条,要小梁带出尤府。小梁将字条放在袜底,潜入接贵街谷宅,把字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幸无人发现。
    第二天,淑芬开门时发现了,连忙去敲一夫的房门。一夫还在睡梦中,听到淑芬急促的呼叫声,匆匆起身开了门,淑芬一头闯入,说:“你看这个字条!”
    一夫一看,上面写的是:是非之地不可留,速回书院。父字。
    一夫喜道:“父亲还关怀着我,我太幸福了!”
    淑芬道:“亏你还高兴得起来,这不下逐客令了!”
    赵氏过来,问明所以,说:“父亲告警必有原因,父命不可违。一夫,我不留你了,你带了汝父这张字条去会哥嫂,就说这是全家的决定。你就随你师傅一道,走吧!”说完,哭了。
    淑芬道:“我送他!”
    一夫很是激动,喃喃道:“尤三枪不死,谷家无宁日。姓尤的,我与你没完!”
    赵氏道:“我去整理行囊。”
    一夫对淑芬道:“你不要送了。”
    淑芬道:“要送!”
    一夫劝道:“妈一人在家太危险了,有什么动静,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说毕哭了。

    林则徐因为刚刚履新,不知真实情形,所以同意了关天培等向朝廷的奏稿,报称阿美士德号确系因风浪误入,已驱逐出境,押往浙江海域。
    道光皇帝此前已接到山东方面的奏折,称阿美士德号出现在刘公岛海面。这一来他对江苏的奏折产生了怀疑,心想:林则徐、关天培都是忠耿之臣,难道也扯慌?心里产生了一个大疙瘩,叫来一名内侍,口授一道圣旨:“阿美士德号既已驱往浙江,为何又出现在刘公岛,难道它能飞吗?”
    阿美士德号的的确确到了刘公岛,在该海域进行侦测,肆无忌惮。胡夏米还将一种叫《通商事略说》的宣传册发给沿岸渔民。在这本宣传小册子里中,诉说中国广州通商口岸歧视外商,态度蛮横,动辄敲诈勒索。宣传册还公然要求另开通商口岸。他的第三次抵近侦察正式收官,才经朝鲜,琉球回澳门。
    阿美士德勋爵号回到澳门后,东印度公司驻广州特派员威廉?布洛丁与驻广州贸易大班查礼?玛乞尔班斯专程前来慰问,并宴请全体船员。
    胡夏米在致答谢词时对船员们说:“感谢上帝,此次中国近海之行,有惊无险,奇迹般的顺畅。海上的日日夜夜,大家都辛苦了。如今重任提前完成,虽也留下一点遗憾,吴淞以北海域未能如愿,但伦敦要求我们的主要指标都完美完成。我行前曾承诺事毕之后,允许诸君登岸放纵快活,今日是兑现诺言的时刻了。但我与诸君约法三章:第一、此行所有经历与细节均为最高机密,泄密者当以叛国罪议处。第二、不得单行,至少二人或三五人伴行,去向应告知本船长或各组组长。第三、凡去广州者,去向应报告我,时间以一星期为限。听清楚了?”
    众人都欢呼起来
    胡夏米又对翻译阿兹拉夫道:“你我不休假,侦测资料整理工作量很大。就是夜以继日的工作,少说要两三个月时间。还有此行开支账目,也要结算清楚。”转对威廉和查礼道:“待侦测结果出来,再向二位报告。”
    威廉笑道:“不急不急。”
    查礼道:“总有个大约日期吧。”
    胡夏米道:“赶在新年前吧。”
    说话时,船员们都已溜光了。
    一四一

    此行账目主要是两项:一是所载纺织品货物销售收入;一是船耗,如机油等,大宗的还是给养,除食用粮食、肉类、蔬菜水果外,尚有淡水补给,生活用纸、绘图用纸、测量用具、烟、酒,还有船员工资。翻译官阿兹拉夫平时都有记录,只用了二十日就出结果了。胡夏米问:“亏多少?不会是天文数字吧?”
    阿兹拉夫道:“收支相抵,净亏五千六百多英镑!”
    胡夏米笑道:“不多不多。”
    阿兹拉夫:“从生意人看来,一趟生意下来没赚,还亏五千多镑,太不合算。”
    胡夏米道:“在英吉利政府看来,一点不亏,应该是小亏大赚的合算买卖!”
    一四二

    新任两广总督卢坤与禧恩,瑚松额办理完连山瑶作乱善后事宜,恭送二位御命大臣得胜还朝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深知,天子南库这个位子是不好坐的。
    他的幕客中,有人私下对他说起御命大臣欺君诓上之事时,怒道:“管住你的嘴巴,弄出是非来,你担待的起吗?继又缓颊道:“你可知广州是个什么地方吗?”
    幕客道:“古五羊之城也。”
    卢坤道:“如今羊字左边加上三点是什么?”
    幕客道:“是五洋呀。”
    卢坤道:“有人说,如今是五洋闹粤。五洋者,英吉利也,米利坚也,弗兰西也,荷兰也,丹墨也。内忧外患交集于此,凡事呀,小心谨慎,低调!低调!低调!明白?”
    幕客频频点头道:“卢大人这是爱护属下,属下遇事当三缄其口!”
    一四三

    又到了去旧迎新的岁尾。
    胡夏米在翻译官阿兹拉夫等协助下,终于将浩繁的侦察数据分门别类,一港一卷宗,整理得条理分明。特别是将绘成的一港一岙一图,都用军用地图的定制标示出山的高度,港的深度,以及不同吨位舰艇停泊的不同位置。历时约一百日,传唤船员落实每一个数据、细节上千次,这才一个人关在船舱里,草拟他的中国海疆海港抵近侦测终结报告。初定之后,约威廉和查礼见面报告结果。地点就在他初来澳门时,与他二人见面的停在伶仃洋的那艘鸦片趸船的密室中。
    威廉和查礼看到他带来的那一厚叠文件时,都惊呆了。
    威廉叫道:“这是博士论文吗?”
    胡夏米也不客气地说:“说它是侦查学的专著也不为过,至于能否评为博士,还得威廉四世皇帝和巴麦尊子爵说了算。”
    查礼道:“我与威廉姑且充当预审。”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胡夏米道:“巴麦尊子爵要求对打开中国大门的最佳切入点,有一个明晰地回答。这一点,做到了。”
    “在哪?南端的广州还是北端的津沽?以我观之,应是广州。”
    胡夏米笑道:“既非南也非北,而是中。中国人不是讲究中庸之道吗,那好,英吉利人即以中庸之道还治其人。我此前说过,宁波是中国万里海疆的正中,而且可以满足侵华战争最佳切入点的所有条件。侦测数据表明,宁波是理想良港。”说到这里,从他所携带的厚厚一叠文件中抽出一本宁波海况、水文、驻军、炮台专题侦测报告,递给威廉道:“这个报告图文并茂,数据齐全,足以支持我之最佳切入点的结论。”
    威廉看完便递给查礼过目,两人看完全部报告,威廉竖起大拇指道:“专业!无懈可击!”
    查礼问道:“眼下走私鸦片主战场毕竟还是广州,这边海况、水文也很好,还有澳门这个落脚点,难道不是最佳切入口?”
    胡夏米道:“起初,我和阁下持有相同观点,但经过综合权衡,还是否决了,为什么?中国人有部《孙子兵法》是迄今世界上最佳军事战略著作。他的“攻其不备”思想具有极高战略价值。你想,广州既为鸦片走私主战场,我以为重,彼亦以为重。从防守来看,彼亦必以重兵防守,要攻入广州,有三道坎。虽我方在兵力上占优,但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宁波的情形不同,据侦查所知,自清廷将宁波从通商口岸删除后,守备相对削减,除招宝山及镇海设有炮台外,沿海仅设土堡,象征意义大于防守意义。至于宁波守军如何评估,将在军力评估一章中论到,就不一一向二位说了。”
    威廉道:“不愧是战略家,眼光与众不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太有意思了。”
    查礼有些失落,反问道:“难道广州就没戏了?”
    胡夏米道:“怎么会没戏呢,孙子还有一说,叫声东击西,可以考虑在广州布下迷魂阵,而以重兵轻取宁波。这迷魂阵不是一场热闹戏是什么。”
    两位东印度公司的高管听后,会心地笑了。
    胡夏米道:“至于刚才提到的军力评估也有专题报告,二位可以看看。总的来说各有优劣,我的报告强调了英吉利军方面的劣势。此战我方为侵略方,在道义上是失分的,此其一。我军长途奔袭,劳在我,逸在彼,此其二。若战事胶着,补给堪忧,此其三。我海战虽占优,但陆战劣势明显,不仅数量上悬殊,我陆战能力也堪忧。清廷以八旗打天下,陆军战力不可低估啊!”
    威廉马上反驳道:“胡夏米先生,恕我不敢苟同。不要说英吉利炮舰与大清水师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在一个层次上。就以你所说的八旗军而言,早已今非昔比。前些日子,你在海上,不知中国内陆都发生了些什么奇闻怪事,我只选一件关于大清陆军的丑闻,相信阁下便不会去长别人威风,灭我英吉利的志气了。”
    胡夏米请求把话说完。
    威廉却抢先说道:“阿美士德号离澳门不久,湖南便爆发瑶民起义,湖南提督海陵阿奉圣旨往平乱。这是八旗军吧,你说怎样?”
    查礼插话道:“全军覆没,海陵阿战死。”
    威廉道:“瑶兵是什么兵?不过手持刀、棍、矛、弓的百姓,八旗军都打不过,成了豆腐渣。”
    胡夏米道:“这只是个案呀!谁能保证没有闪失?”
    威廉道:“错!瑶乱蔓延,粤军倾巢出动,又怎样?”
    查礼应和道:“又是全军覆没,两广总督李鸿宾都充军到新疆去了,这又是个案吗?”
    胡夏米大惊,问道:“为什么呀?”
    威廉道:“都是鸦片的功劳。八旗子弟嗜上鸦片,举不起刀枪,上不了战阵。阁下,你还会去吹嘘八旗劲旅吗?”
    胡夏米乐了,对他二人鞠了一躬,并说:“受教了,我将对军力评估结论作出重大修改。”
    查礼叮嘱他道:“大清毕竟是个庞然大物,你适当修改可以,也不要让政府得出不堪一击的结论。太乐观,是要吃亏的。”
    威廉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伦敦?”
    胡夏米道:“争取在来年元月能见到巴麦尊先生,他对这场战事筹划已久,只怕是望眼欲穿了。”
    是夜,胡夏米在灯下,将军力评估报告斟字酌句进行了修改,并下了如下判语:
    中国武器落后,海防薄弱,管理松弛,事无巨细,均听命于国君。我国政府但需遣一大使,与印度舰队司令联合行动,出动主力舰一艘,大巡洋舰两艘,三等军舰六艘,武装轮船三、四十艘,外加六百陆战队员(以炮兵为主),就足够了。
    一四四

    英吉利人迎来又一个新年。伦敦天空依然是云环雾绕,屋瓦上、墙角里,残雪尚未完全融化。
    一个头戴雪帽,身披皮外套,脚穿长靴的男子走进了英国外交部。
    巴麦尊与他亲切握手,互贺新春。随即迎他入办公室内。来人脱下雪帽、披风,搓搓手,坐在巴麦尊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将携带的一个黑色公文包放在身边。
    “你瘦了些,但很精神。”巴麦尊说。
    “你也一样。”
    “侦测还顺利吗?”
    “很顺畅。”指着公文包说:“这不,都在这包里。”
    “很好,威廉四世陛下就等这个了。”
    “作为决策依据吗?”
    “当然,但不全是,应该说是依据之一,或者说重要依据吧。”
    胡夏米从公文包里将一大叠文件分三但,堆放在巴麦尊的桌上。
    巴麦尊大体翻阅了一下,对其结论部分看得十分仔细,笑对胡夏米说:“你这么自信?”
    胡夏米道:“上万个数据,支持我的自信,上万次接触中国的人与事,直觉也增加我的自信。”
    巴麦尊道:“但愿如此。你辛苦了。我给你四个月的假期,去休闲度假。胡夏米这个名字已成历史,从现在起,你依然回归林赛的名号。这些文件我会通读,了解每一个细节的意义,以及你的建议的可行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林赛道:“米利坚人对中国也很用心,在中英发生冲突时,都以讨好中国来获取利益,希望巴麦尊先生注意到这一点。”
    巴麦尊道:“这个忠告我记住了。”
    林赛起身,满意的与巴麦尊告别。

    卢坤在两广总督宝座下还未坐稳,许多棘手之事纷至沓来。
    春节刚过,传来警报:越南盗入境劫掠,幕客有主剿者,有主抚者。
    主抚者说:“越南毕竟是藩属国,不如抚之,交其国王处置。”
    主剿者道:“偷入内洋者,海盗也,应按国内法剿之,非国与国之关系。”
    主抚者说:“卢大人一贯低调处事。”
    卢坤道:“这件事难以低调。越南盗道并非小股,拥有船艇甚众。又与内地游民冯生丁等内外勾连,占领狗头山啸聚。谁知其有何背景。嘉庆七年底。时为安南王的阮福映前来入贡,提出更改国名的要求,欲以‘南越’代之。嘉庆帝回应道:‘南越包含甚广,就是两广之地皆在其内。安南所有者,不过交趾故地而已。必欲改,可以越南名之。’越南之名由此而生。这件事,说明阮福映的野心不小。所以,此事不可低调。”
    广东水师迅速出击,一举击沉越南盗陈加海等船艇八艘,海盗或歼或俘,了此大事。卢坤上奏,报告海面肃清。
    一四五

    入夏,京城传出大事: 仙逝。 者,皇后也。史称孝慎成皇后,佟佳氏,三等恩公舒明阿女。宣宗为皇子,嫡福晋 ,仁宗册后继福晋,宣宗继皇帝位,立为皇后。道光十三年夏四月已已,崩于寝宫。道光辍朝九日,素服十三日。
    百官举哀毕,道光复临朝视事。
    早朝完了,户部尚书穆彰阿上轿回府。刚卸下朝服,忽报琦善、耆英求见。穆彰阿道:“快请二位大人到书房相见。”
    穆党三位核心人物常有普通拜访,无非就座品茗,不拘礼数,天南海北。但今日却也并不普通,口锋所至,各藏玄机。穆彰阿一向寡言,听得多,说得少,是一个城府深沉,难以捉摸的人物。他要是吐出几个字,以琦善之精也得三思而得其指。耆英呢,也许三天三晚还琢磨不透。
    话题从公羊派开头,耆英道:“军机大臣前次与朱士彦奉旨往江苏勘察水灾,只点了一下卯,便抽身而返,太超然了,妙不可言呢。”
    穆彰阿嗯了一声。
    琦善道:“军机是何等人物,他能陷在那泥团里吗。不过也便宜了公羊派两位领军人物。”
    耆英马上响应道:“谁说不是。有人对我说:陶澍之两江,已是公羊之天下。”
    穆彰阿咳了一声,小声道:“陶公上眷极隆,倚畀愈专,夫复何言哉。”
    琦善道:“听说陶、林都累出病来了,此好名之累,亦苦中作乐而已。”
    耆英道:“据报,陶得的是风痹之症,林得的是软脚病。不过,林则徐的这个软脚病已由当地一位名医治愈了。”
    “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琦善说。
    “千真万确,那位名医姓何名书田,字其伟,青浦人,住在北簳山下,几代行医,传到他手里,他医术精进,救人无数,名满大江南北。林则徐夫人郑氏患肝疾,腹作痛而泄泻不禁,他遣辕弁持柬请这位竹竿山人出诊,立见成效。复诊时,在林府住了十天。林则徐与他把酒畅议,得知他还对经济有研究,即以东南厉害垂询,何书田乐了,写下《东南利害策》共十三款,奉献以报。林则徐也不含糊,采用了其中九款,并手书楹联回报。联云:
    读史有怀经史略,检方常著活人书。
    他治好林则徐软脚病后,又赠他一联云:
    菊井活人真寿客,
    簳山编集老诗豪。”说完,很得意
    琦善冷笑道:“难道何书田也是公羊派?”
    耆英道:“他以医济世救人,不属什么派别。”
    琦善反驳道:“错!他既与林则徐深交,又为其出谋划策,至少也是个隐性公羊派。不可不防呀!”
    “隐性公羊派?”
    “对。大臣中有之,如潘世恩、阮元之流是也。名流中有之,如潘世恩的儿子潘曾沂早年创立宣南诗社,陶、林等一大批名流都是座上客,这个潘曾沂现在不是在林则徐身边当高参吗。都是些危险人物啊!军机,你以为呢?”
    穆彰阿嗯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却说:“群居终日,好行小惠,言不及义,难矣哉!难矣哉!”
    耆英闻之,自然如坠云雾。
    琦善开始反应过来,说:“军机是说……”
    穆彰阿阴沉地吐出两个字:“鸦片!”
    琦善拍案而起道:“对呀,国是之争,遍于朝野。抗英抚英,严禁弛禁,莫哀一是。此今义之所在。”
    穆彰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经意的说:“圣上今日临朝之前将烟枪、烟灯一起砸了,内侍们都跪着请死呢!”说完又补充说:“我也累了,失陪了。”
    琦善愣了一会,对耆善道:“警示呀!”
    耆英懵了半天,说:“撤吧!”
    一四六

    林赛再次见到巴麦尊已是八月。他俩躺在巴麦尊私邸游泳池畔的凉席上晒太阳。
    林赛说:“子爵先生,从感情上说,我对取消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垄断有点接受不了,毕竟他耕耘了一个世纪。”
    巴麦尊闭着眼睛说:“正如中国人说的,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世事早已不是百年以前的样子,这次国会通过《东印度公司改革法案》也是顺应时势,别无选择。利物浦、曼彻斯特工商界都快沸腾了呀!”
    “我总觉得太突然。”
    那是因为你长期在国外。其实,国内工商界闹腾已非一日了。他们上外交部向我抗议,再不实行自由贸易,庞大的中国市场就不再是英吉利的专利了,奉行自由贸易的米利坚将取而代之,成为第三帝国。”
    “言过其实!”
    “列强间的竞争,也的确愈演愈烈。利物浦的纺织大亨对我说:“四亿中国人的衣服只要人均增一寸布,就够他们忙碌两、三年,这个黄金口岸能拱手相让吗?”
    “那么,东印度公司成千上万员工的感受,阁下愿意听吗?”
    “不仅听、而且帮。还是中国人说得好,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媒人。枢密院正在研究,将东印度公司员工成建制纳入印度行政机构。这不一样,都是效忠于威廉四世陛下嘛。”
    “改革法案何时实行?”
    “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改组工程,今年肯定不成,明年吧。”
    林赛心情舒坦了许多,问道:“还没有听到阁下对我那侦察报告的评价呢。”
    巴麦尊道:“两个字:精准。海军部的评估是:可行性极高。首相格雷伯爵的评语是:军力消长是变动的,此计划实施时应对军力重新校正。威廉四十陛下说:两广总督不是邀我派要员去广州吗,可选一位干练,适合外事的人去,重开贸易,顺便再多了解中国内情。”
    “人选定了吗?”
    “还没有定,不过我向威廉四世陛下荐了一人。”
    “谁?”
    “律劳卑候爵。”
    林赛道:“他不就是苏格兰的那位世袭贵族吗?”
    “正是,此人曾服役于皇家海军,并立有战功。”
    林赛道:“他不过一名上院议员,或者说是一位羊场主,在上院发发牢骚,在生意场上谈谈羊奶的营养价值,还可檀场。可派往一个唯天朝独尊的东方老大那儿,只怕下场不会比阿美士德伯爵更好。”
    “也不一定是他,还在拟议中呢。”
    “明日我就要离开雾都了,就此别过。”林赛起身,去换衣服。
    巴麦尊道:“准备去哪儿?”
    “去印度。”
    “代我向东印度公司老总们问好,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四七

    穆党说两江总督府是公羊派的大本营,此话也不无道理。
    陶澍是公认的公羊派首领。随着林则徐抚苏,公羊派第二号人物也进入两江。加上陶澍和林则徐的幕府,大都是穆党眼中的公羊派或隐性公羊派,称其为大本营亦无不可。但穆党虽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们推行的赋税、漕运、河务、盐政等一系列改革,都卓有成效,百姓有口碑,财赋增加,加上道光对他们清廉爱民十分倚重,即使是穆党也无可奈何。
    说到陶公的幕府,即今所谓的智库,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怒敢言。排在前三位的分别是为魏源、包世臣、姚莹,都是经世致用,经天纬地之才。陶公、林公与他们之间之所以相知,不仅是志同道和,而且是学向上的同宗,仕途上的风云际会,甚至有通家之后好。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也不在乎穆党骂他们为公羊派傢伙。
    其初,魏源入幕时,卜居江宁乌龙潭。后丁父忧,暂厝父柩于苏州城东金姬墩。一日林则徐去看望魏源,一进屋便高声道:“刘逢禄房师所赏识的‘两生’,双壁都在眼前,真幸会呀!”
    他所说的“两生,是道光二年顺天乡试时,宣宗阅魏源试卷,十分讶异,挥翰褒赏的往事。而在其后的会试中,他与龚自珍两位中试呼声最高的应试者,却出人意料的双双落榜。刘逢禄时为房考(他是大学士刘綸之孙,他的外王父庄存与、舅氏庄述祖并以经术名世,而逢禄尽传其学)得悉两位隽秀名落孙山,写下《两生行》表示惋惜。后来,魏源自珍捐资入为中书舍人。陶澍是湖南安化人,魏源是湖南邵阳人,有同乡之谊。陶澍微时,魏源的祖父孝立公曾资助他。陶澍入仕后,遣人持函致谢,并归还所助。孝立公不受金,对来人说:“钱财为流通之物,吾非借以谋利,愿尔主人在官清廉爱百姓足矣。”
    坐中除魏源、龚自珍外,还有包事臣,也是陶公智囊、林公朋友。他起身道:“中丞说的没错,道光内阁中书舍人中,有薇垣五名士之说。其中,自珍兄以才排第一,魏源兄以学排第二呢。”
    魏源恭敬的延林则徐于上座,并说:“家严任职苏州官钱局时,中丞还是他长官呢。”
    林则徐笑道:“不是长官,是同僚。春煦对钱币改革的卓见,我至今犹记在心。一个忠于职守的好官啊!自珍的家严旸谷先生也是我的至交。”
    自珍道:“我父亲常说,中丞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还说:您的议事堂堂上常挂一个‘忍’字座右铭,可每遇不公、不平、或百姓有难,却又忍不住,猴急!”说得满座皆笑
    包世臣道:“自珍家学有自,他父亲丽正先生是进士出身,曾任苏松兵备道。母亲段氏,为段玉裁大师之女。十二岁时,自珍得玉裁先生亲授《说文》,融会贯通。他本才气横越,道光时成进士后一发不可收拾,每及世事,无所回避。别人目我等公羊洋派,就因为与自珍兄一般,大都头上长角,身上长刺。”
    魏源道:“我在江浙时,曾与一位江湖侠士相遇,他叫王志强。谈及穆党人多势众时,他不以为然的说:“穆党不是主张抚英弛禁吗,他那个圈子大不到哪去。公羊派不是力主抗英严禁吗,据我走访百姓,有七成说他们是公羊派。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公羊好斗,对付走私鸦片的洋鬼子就是要斗,就是斗不过,也要用头上的角去顶他,让他遍体鳞伤。”
    龚自珍大笑道:“他们把我等当公羊,太妙了。加上抗议的百姓,我等绝非少数派,而是绝对多数派呢。”
    林则徐沉思一会儿,说:“有道理。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低估百姓的爱国热忱。转对包世臣说:“倦翁,不久前,阿美士德勋爵号对中国海疆抵近侦察,从南至北,历时八个月,在宁波侦查的时间最久。嘉庆时,先生曾受镇道之托,考察沿海海防形势并提出对策。先生以为英吉利间谍船的出现,是何征兆?”
    包世臣说:“此舰以阿美士德勋爵命名,本身就有挑衅意味。中丞知道,阿美士德是被驱逐出境的,他饮恨终生,引为奇耻大辱,才有此间谍船的出现。此舰装有火炮四十座,实际上是军舰。军舰入我管辖海域侦查,本身就是战争行为。凡抵近侦察,一般可以视为战争前兆的。”
    魏源操邵阳口音说:“湖南人叫抵近侦查为踩点。”
    林则徐问:“什么叫踩点?”
    魏源道:“凡盗贼盯上一户土豪,就要对土豪家门户进行了解,如墙有多高,屋脊可走人否,门有几张,正门进还是侧门进,后门有无撤离通道,家丁人数以及主人作息,金库位置等等,都要了然于心,这就叫踩点。踩点完成,离打劫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包世臣道:“这个解释很形象,也恰如其份。英吉利好比海盗,阿美士德号前来就是来踩点的,为的是要选择他们入侵的海口。我在道光八年就提出了中、英必有一战,而入侵的海口,我以为是招宝山。中丞说,阿美士德号在宁波侦测时间最久,这与我的预测不谋而合,因此我今天要说的是:英吉利发动侵华战争,也仅一步之遥了。”
    自珍道:“可惜国人都难以理解世臣兄的远见卓识,还讥讽他在说胡话呢。魏源兄发表的一些卓见,其实也有与包兄有相同的感受。”
    魏源道:“故事并不发生在我身上。道光十年,我一次去会山东巡抚陆阿,谈及海防,他叹息道:国家不把海防当回事,终归会自食其苦果的。我问他为何有此一叹,他说他曾上奏朝廷,以二十门山东大炮,远赴北面海疆,以拱卫京师。不料,好心当成驴肝肺,落一个费资费力,笑其非计的下场。当时我也震惊,朝廷麻木不仁,毫无忧患意识,以至如此,我当即以诗慰之。有句云:
    谁识百程劳往返,
    戎衣空圧万驼霜。
    这时厨师请用便餐。
    席间,龚自珍、魏源、包世臣都劝林公珍重身体,不要做拼命三郎。林公叹道:“国力日蹙,百病丛发,内有权奸当道,外有强敌觊觎,处此险境,能懈怠也不能。不过。近日倚何书田竹竿山人调治,软脚病已大体康复了。”
    龚自珍道:“近来穆党十分活跃。有何太清者,是个顺德佬,在浙江乍浦同知任上罢归。这个人因与走私鸦片贩子通,养肥了不说,罢官回家还不安分,鼓吹弛禁鸦片。听说他串通一个叫吴石华的人,精心炮制出一篇《弭害论》还找了他的同年许乃济游说。”
    魏源道:“几条游鱼,兴不起大浪。”
    自珍道:“不可小觑呀。两广总督卢坤、广东巡抚祁竹轩都很推崇呢。”
    林公道:“无风不起浪。我们应从鱼虾的躁动中,窥知水深处必有鲨。”
    包世臣道:“鱼虾者,小奸也。鲨鱼者,大奸也。”
    魏源趁着酒兴说道:“湖南人叫小奸为浮头鱼。林公,大奸怎么称呼?”
    林则徐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妙语连珠,一泻而下,让四座皆暗。连一向喜欢诘难的龚自珍也为之折服。林公道:“夫大奸者,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忍为。君不闻公孙弘乎?他狱吏出身,学春秋杂学。汉武初,征为博士。元朔中,由御史大夫升任丞相,封平津侯。他创导设立五经博士,置弟子员。他熟悉文法吏事,用儒学解释法令。这都让他头上有了光环。而他实际上从不犯颜强谏,为人外宽而内深,对异己者,面交两暗害之。君不闻秦桧乎?身归宋而心在金。公然声言他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终于骗取到宰相之位。被他残害忠良何止百千,辇毂之前,人文所聚,而彼辈乃大言不忌,自信之坚如此。并非真有过人之材,实乃当朝人材之脆薄,学识之猥陋,故能挟其术求以沽名猎位,眩其学以动众惊俗。一旦得志,秧民生而败国是。像这样的大奸,心逆而险,行伪而坚。当朝的老成谋国者,在所必诛者,此之谓大奸。”
    龚自珍起立,举杯道:“我辈一起来为林公谠论干杯!”
    一四八

    伦敦,英国外交部。
    巴麦尊约见威廉?约翰?律劳卑,开门见山说:“您的任命已经由威廉四世陛下核准了。”说毕,将一份由威廉四世陛下签发的训令递到他手上。
    律劳卑谢道:“承国王陛下厚爱,只有一往无前了。此行有外长阁下为后盾,但愿一切顺风。”
    巴麦尊道:“侯爵的身份是英吉利驻华商务总监督,排第一。德庇时排第二,罗宾逊排第三。”
    “阁下有什么吩咐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只是,有前车之鉴,一定要与大清政府搞好关系,严格管理英商,遵守大清律令,一切以不交恶为原则,否则很难站稳脚跟,也会影响陛下对华战略的实施。切记!切记!”
    “什么时候出发?”
    “现已岁尾,加上人员调配,舰船安排都要花费些时日,过了年再说吧!”
    “请问可以带眷属吗?”
    巴麦尊道:“当然可以,不过中国人很怪,官属不得进入广州,只能在澳门安顿。”
    律劳卑嗯了一声,起身道:“我太太和孩子们都想去看看,我女儿说,她老师在课堂里,称中国是一只睡着的狮子。”
    巴麦尊笑道:“不错,他睡得正酣,英国要趁此时机悄悄的进去,如果他醒了,就麻烦了。”
    一四九

    当新年又一次降临之际,两广总督卢坤却高兴不起来。
    开年不几日,便接到严旨,命他督剿琼州府所辖儋州黎族起义。他是经历过前次的平息连州排瑶之乱的,深知儋州的黎族不仅拥有与排瑶据守丛山峻岭之险,更有排瑶不具备的水险。儋州距琼州府城三百里,西北临海,与陆地联通处又有儋耳山之阻。宋、元、明、清,那儿是罪臣充军的地方。黎族所据之鹦哥岭,高一千八百多米;黎母岭,高一千四百多米,峡谷深峻,山连雾绕,那里的森林茂密,为虎豹蛇虫出没之地。但是圣命难违,他又是新近获双眼花翎赏赐之人,岂可怯战。于是,召集提督,总兵及幕客,议急速进兵。
    一五〇

    前往儋州的兵马刚刚誓师出发,又接道光圣旨:闻广东学政李泰交自缢身亡,饬卢坤彻查上奏,卢坤叹曰:“莫非走霉运了?”
    进剿黎族,坐实学政自杀原因,对卢坤而言,还不是最头痛的事。他的致命之痛还是英吉利走私鸦片的应对,对他来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道光皇帝其时正在田村临奠孝慎皇后梓宫,接到密报:英吉利走私鸦片的趸船,仍然停泊在伶仃洋。立即触动了套道光的心头之痛。他向卢坤发出了新春以来,第三道也是措辞严苛的指令。
    一五一

    律劳卑一行,经过几个月的航行,于七月中旬到达澳门。略事休息后,决定前往广州。这天他身穿英国海军大校军装,似乎是去执行一次军事行动,登上安德罗马克号舰。抵达广州郊区时,登岸进入郊外的商馆,对他身边的书记官阿斯特尔说:“请你进城去投送信件。”
    阿斯特尔道:“送给谁?”
    律劳卑道:“两广总督大人。”说完,将信交到他手上,又慎重叮嘱道:“这封信很重要,是我反复斟酌之后由首席翻译官罗伯特?马礼逊先生翻译成中文的。你可要小心啊!我在商馆等你的好消息。”
    阿斯特尔是上午十点出发的,但到正午还不见他回来。律劳卑心里有一点不祥的感觉,在室内踱来踱去。商馆人员请他进午餐,他回答说:“等阿斯特尔回来,与他一起吃。”
    快下午一点,阿斯特尔才回来。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律劳卑便感到有点不妙,在去用餐的路上,急切问道:“递进去了?”
    “没有,连城门也不让进。”
    “那信呢?”
    “信也不收。”
    “总得有个说法吧。”
    “有。守门官说,这是老规矩。连这都不懂,就来闯门!还是去找十三行先学学规矩。”
    次日,十三行行商头目伍浩官来了,直接了当的对律劳卑说:“阁下的行踪,两广总督卢坤大人已接到边报了,他很生气。”
    “为什么?”律劳卑不明白。
    “第一,你从澳门来广州要先禀告。如果总督府同意了,并发给你红牌,你才可以来;第二,你的信件也得经过我十三行代递。你的禀帖,也要经我十三行过目,认为没有违碍后方可代递。信上应标明禀帖二字。这两点您都违反了,所以总督大人很生气。”
    律劳卑出身侯爵世家,又自以为是威廉四世陛下派遣的特使,一听代递的信件要称所谓禀帖,就浑身不舒服了。早把巴麦尊外长和威灵顿公爵千叮万嘱叫他搞好与中国政府关系的话抛到一边,断然说:“作为英国使节,与大清是平等的,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规矩!”
    他与伍浩官不欢而散。

    卢坤怒对伍浩官说:“这个夷目,竟敢藐视我总督衙门,这不胡闹吗。这样,你领十三行所有行商去给他宣讲我天朝法度。”
    十三行的行商们心知肚明,不去是万万不可以的,弄得不好还可能被扣上汉奸之类的帽子。于是,十三行行商一起涌向郊外的洋商商馆。
    十三行的所有行商的到来,并未使律劳卑有所改变,反而激怒了他。英国殖民主义者的那种高傲和蛮横,与天朝大臣卢坤的居高临下,在此刻发生碰撞。律劳卑发飙了,说:“我大英帝国拥有四海,殖民地国家向我俯首称臣的遍及亚、美、非、澳,难道不可与大清帝国平起平坐,友好往来吗!”
    这一席话,让十三行的行商门吓出一身冷汗,他要与中国平起平坐,那还了得。他们与伍浩官递了一个眼色,都溜走了。
    这下轮到卢坤了。行商们怕的是被牵连进去,而卢坤怕的是万一此事为御史知道了,参他一本,落个株连九族也说不定。于是一连发了几号布告,对律劳卑下逐客令。
    律劳卑是一根牛筋,他的回应是:绝不回澳门!
    卢坤怕激起事端,道光给他一个“启衅”的罪名。“启衅”这两个字,是可以被广泛应用的,而穆党以此为武器常给抗英严禁派扣的正是这顶帽子。万般无奈之下,卢坤决定拿十三行行商开刀。
    他下了一道严令,如果行商们不能劝谕律劳卑回澳门,就要按照畏葸纵忽罪,将行商们集体斩首。
    一五二

    十三行行商们为保自家颈子上的脑袋,决定终止与英吉利的一切贸易,如果律劳卑赖着不回澳门的话。
    英国商人知道了,分裂成两派:一派反对律劳卑所为,而另一派则支持律劳卑,认为他代表了大英帝国的尊严。
    律劳卑看到有部分英商支持他,觉得尚可一搏。于是,向卢坤递交了一道公函。
    其实卢坤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终于放下身段,安排了一次由广州知府,十三行行商,律劳卑三方参加的会谈。但会谈从头到尾都是不愉快的争吵,双方理念天差地别,根本谈不到一块儿,会谈无果而终。
    卢坤已无退路,先后采取一系列严厉措施。将参与会谈的广州知府潘尚楫撤职查办,拘禁为律劳卑提供过担保的兴泰洋行老板严启昌。进而叫停中英全部贸易。命令在英人商馆的人员一律撤离,否则以里通英国罪处死,断绝商馆一切生活物资。有违者斩!大清官兵将商馆围得水泄不通。
    一五三

    狗急终于跳墙。
    九月五日星期五,下午六点,律劳卑命令随他来华的巡洋舰以伊莫金号和安德罗马奇号,由大校布莱克伍德与查德斯率领,于三小时后进入广州海域,由伍先生领航达到黄埔。
    第二天上午十一时。德庇时先生和大校义律也乘小艇到达。
    九月七日,黄埔港风平浪静。上午十一时,海上起西风,但很轻微。伊莫金号和安德罗马奇号奉命起锚。
    十二点二十五分,晏臣湾炮台及水师船舰开始放空炮。接着,大角炮台、晏臣湾炮台、
    横档岛炮台发射实弹。伊莫金号回击。安德罗马奇号转舵向阿娘鞋开炮。
    下午一点二十五分,横档炮台射弹两次,伊莫金号甲板主炮回击。安德罗马奇号向阿娘鞋旧炮台回击。
    二点五分,大虎山炮台连连炮击,伊莫金号炮身出现故障,停止回击。至二点十五分,英两舰抛锚。伊莫金号一人受轻伤,左舷中二弹,一弹洞穿,一弹入内,左舷一块锁链铁板被射穿,第二甲板的吊床被射废,并摔伤主桅,横桅索及其它绳索已打得支离破碎。安德罗马奇号损失较轻。
    九日又开战。
    下午二点三十分,水师炮台一炮击穿伊莫金号前甲板的吊床网,毙敌一人,轻伤二人,安德罗马奇号毙一人,轻伤三人。
    官兵方面损失惨重,却无记录。
    事态如此,卢坤不能不向道光皇帝报告。他会同陆路提督曾胜,他曾是云南总兵,在驰援卢坤平定瑶乱后,擢拔为广东提督。此外,还有广东巡抚祁竹轩,海关监督中祥,四人签署的奏折由驿道驰奏。
    驿卒奔驰在山野驿道上。
    道光的朱批,由军机处交兵部,由驿道送达广州。朱批称:
    看来各炮台俱糸虚设,两只夷船,不能击退,可笑可恨。武备废弛,一至如此,无怪外夷轻视也。另有旨,钦此。
    卢坤、祁竹轩、中祥、曾胜读旨后,或虚脱,或冒汗,或颤抖,都因“另有旨”三个字,那将是何等令人心胆俱裂的旨意啊!
    卢坤候后来的旨意是:
    谕内阁:本日据卢坤等由驿驰奏,英吉利兵船入内河,调兵驱逐一折。此次英吉利弁目律劳卑来粤贸易,不遵法度。该国兵船二只,番哨共三百数十人,守泊外洋,经该督于六月间,即咨会水师提督李增阶,派委参将高宜勇前往海口防范,并檄行提标将弁,督饬炮台,严密看守。该督等照例封舱以后,又复咨令防堵,勿任洋船进口。乃竟疏于防御,致该国兵船于八月五日,乘湖水涨发,阑进海口;各炮台弁兵开炮轰击,该兵船放炮回拒,随拒随行,于初九日驶至离省城六十里之黄埔河面停泊。现经该督等调派水师,严行驱逐。广东水师提标中军参将高宜勇,于六月间即经派往海口堵御,辄任该国兵船驶入内河,已属疏玩。复据称,洋船乘潮驶风,阻挡不及,更难保非有心掩饰。高宜勇着先行革职,枷号海口示众。仍着该督查明,如有玩纵掩饰情弊,即行从严参办,再降谕旨。
    水师提督李增阶,海防是其专责,乃该兵船阑驶入口,径行越过各炮台,守台各弁兵,于两只船不能击退,殊堪痛恨,看来各炮台俱系虚设,武备废驰,一至如此!该提督平日所司何事?李增阶既因病请假,亦断不堪起用,着先行革职,事定后,再降谕旨。
    两广总督卢坤既称于六月间咨商防堵,并非措手不及,事出意外者可比,自应遴派得力将弁,严行备御,何至任令该兵船驶入内河,不能防阻?是该督无谋无勇,咎无可辞,有损国威,深负委任。卢坤着革去太子少保衔,拔去双眼花翎,先行革职,暂留两广总督之任,戴罪督办。如果办理迅速,诸臻妥协,尚可稍从末减。倘因循贻误,致滋后患,定当以军法从事,定不宽贷,懔之慎之!
    令卢坤等幸运的是:道光此谕旨到达之前,律劳卑已经退居澳门,两艘受损的巡洋舰也已驶离珠江。但绝非卢坤等戴罪督办的结果,而是律劳卑生病所致。
    此中内情,错综复杂。
    律劳卑的随行外科医生写给相关部门的信中证实:律劳卑九月初健康已出现失调,到九日中英开战时,即热病复发。这才是律劳卑退返澳门的主因。
    九月十八日,库力基先生在写给英国商务大臣的 中写道:
    阁下,由于律劳卑阁下的病情继续发展,有必要使他不再受到当前与中国当局交涉的烦扰,我认为他要离开广州的日期不能再推迟了。谨告知您,我已征得律劳卑阁下的同意,对进行与行商交涉作了必要的安排。
    十九日,由T?R?库力基代表为一方,十三行行商伍浩官、茂官为一方,分别代表律劳卑和两广总督在行商公所,就律劳卑离开广州及两艘巡洋舰撤离达成协议。
    协议签订后,行商伍敦元率伍浩官、茂官向总督报告说:“律劳卑已认识错误,因为他是第一次进入内地,初到国境不懂禁令,因而没有得到许可证就立即驶进广州,军舰错误地进入虎门,其真正目的是为了保护货物,他已承认错误。他请求宽大的准他回澳门,并请求允许他的船只立刻离开。”
    行商们在为律劳卑打圆场。卢坤唯恐这个祸坨子不走,听说他已请求人、舰同时撤离,自然顺水推舟,不仅准了,还以平时未有的效率,给律劳卑一行办了出港证。
    二十一日,律劳卑一行出境。卢坤率同僚马上上奏称:
    由臣卢坤委文武要员,将律劳卑押逐出境,仍饬恭候谕旨遵行。该夷兵船二只,亦于是日开行,一路磨浅,二十二日押出虎门海口。
    实际情况与卢坤所奏不同。律劳卑是二十六日,由担架抬离外商商馆,在八艘水师战船押解之下,在岸上锣鼓齐鸣声中离开的。
    律劳卑回到澳门,仅半个月即不治身亡。他的主治医生说:“他的病因是过度操劳和忧虑过度。”
    他的位置由第二商务监督德庇时替补。
    道光皇帝获悉英吉利兵船出口,心中不无疑义。但两广不能无帅臣,却一时难定,只得让卢坤暂留维持。打了他之后又拉一下,诏复卢坤太子少保,革职留任。
    十月,道光以关天培为广东水师提督,并诰封关天培为振威将军。这是两广总督府换班子的第一着棋,也是道光加强南粤海防的一脚实棋。
    一五四

    德庇时出任商务监督后,躲在澳门,什么事不干,英商都骂他叫做“极品宅男”。因为他不作为,恢复的中英贸易进展缓慢。英国商人愤怒了,发起向威廉四世陛下请愿的浪潮,得到许多英商的响应。多次机会后,形成了一篇致国王的请愿书《驻广州不列颠臣民上英王陛下之呈文》,呈文共十三条,集中反映了英国资产阶级的诉求。如:
    ——通过直接交涉,改善外国商人在中国所处的讨厌地位的有效途径,防止不公正不方便待遇。
    ——派遣有适当官阶、办事审慎和富有外交经验者为全权公使,命其乘军舰直驶中国东海岸,尽可能逼近首都北京。要有一支足够的海军力量做护卫……在全权公使登陆前,用陛下名义提出赔偿要求。
    ——重新开放厦门、宁波和舟山各口岸……以扩大贸易方面获利机会。
    ——特别要拒绝和广州官员交接,因为他们一向的腐败和压迫行为,已引起公愤。
    上述呈文由船主戴德指挥的“查尔斯?格兰特”号邮船带回英国。律劳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乘此邮轮回国。
    一五五

    关天培接到道光圣旨,出任镇守南大门重任后,一则以喜,喜的是有幸为国家抗英禁烟建功立业,不负生平所望;一则以忧,忧的是忠孝难以双全,何以面对高堂老母。回到苏松镇暑,即赴内院见他母亲,恭问安好。
    他母亲吴太夫人见他面有难色,问道:“滋圃,你有心事吗?说给为母听听,也许能为我儿解忧。”
    关天培是军人,一向直爽,但今天却有点迟疑,回道:“母亲,儿子刚接到圣旨,要调我到南方去。”
    吴太夫人道:“去哪呀?”
    “广东。”
    “别吞吞吐吐,说,圣上怎么宣谕?”
    “南粤英吉利兵船入侵黄埔,中英交火。道光皇帝怒斥海防形同虚设,可笑可恨。圣上命儿驰援,擢儿水师提、振威将军,尅日率部前往。”
    吴太夫人道:“皇恩浩荡,关门之光。儿也不要忘记陶公、林公对你的好,赴任前要去辞行。”
    关天培道:“谨遵母训。儿子的心思,哪里能逃母亲慧眼。国家有难,儿子义无反顾,决心秉遵家教,为国家效力。只是……”
    吴太夫人问:“滋圃,只是什么呀?”
    关天培道:“南粤路途遥远,海上风浪颠簸,母亲已八十高龄,哪里能够遭此折腾。儿子想托长庆绕道内陆,水陆并进,且行且歇,庻几母亲减少些旅途劳顿。”
    吴太夫人道:“不必了!自古忠孝难以两全。男儿以四海为家,不应有家室之累。汝今为振威将军,还不能舍弃儿女情长吗?我意已决,不拖累你,我不去南粤,儿子也不必顾及我,一心为国,吾愿足矣。”
    关天培跪于尘埃,泣道:“苏松举目无亲,儿子怎能忍心让……”
    吴太夫人道:“我回山阴。”
    关天培熟知母亲说一不二,只得说:“儿子谨遵母命。”
    一五六

    次日,关天培与大儿子奎龙膝足谈心,说起他祖母执意回老家的事,奎龙道:“祖母深明大义,忠孝不能两全,父亲也不必过于忧慽。回到山阴,有祖母妯娌、街坊以及关家众小字辈,天天围绕在她老人家身边,比伴父亲独处府衙深院,她一定更加安康,更加快乐。父亲已得严旨,不得逗留。护送祖母回老家一事就交给母亲和我好了。”
    关天培道:“也只有这样了。车船之事,长庆可以办,你母子就陪在祖母身边,聊聊天。要多支些银两,万一路途上有风雨之阻或其他变故,有个应对。”
    奎龙道:“难怪祖母说你是侠骨柔肠,我是他孙子,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父子相对一笑。
    关天培抚摸着他的美髯,满意的看着奎龙离去。

    吴松镇署门口。
    车马已备,送行者左、右列队佇立。
    关天培与儿子奎龙一左一右,扶着吴太夫人步出镇署大门。
    吴太夫人面露笑容,向送行者招手示意后上了车厢。奎龙母亲接着也进了车厢。车马启动前,吴太夫人掀开车窗帘子,对痴痴站在车厢下的儿子道:“滋圃,我走了,在关氏家门候着你的捷报。母亲送你四个字:‘移忠作孝’,记住了?”
    送行者闻之,无不为之泪下。
    关天培的美髯已为泪水湿润,他将脸转了过去,泣道:“母亲珍摄!”
    车队辚辚,渐行渐远,关天培望着远去的亲人从他视野里消失。回到镇暑,他的新征程也随即启航。
    一五七

    侠客王志强与徐柳一星期碰一次头,时间定在星期日,地点就在越华书院附近的一家杂货店。这里是黑水党设在广州的一个联络点。店主叫卜力,老板娘叫阿靓。卜力实际上是一个探子,平时以采购货物为掩护,四处打探。店里有阿靓主持,她女儿小靓当帮手。星期日这天,如果侠客有事不能来,阿靓会把一盆兰花摆在店门前的花圃上。
    这日礼拜,徐柳路过,见花圃中没有兰花,便进店了。乘没有顾客时一溜烟进了内房。卜力对他说:“他在楼上。”
    这是一个小阁楼,四周堆放着各式货箱。中间的空隙处有一长条板凳。室内只有屋顶两片玻璃瓦,透入一点亮光。徐柳往板凳上坐下,说:“关军门从入城到接印都十分低调,不循俗例,一切从简。他的入境告示,百姓称之为‘十不准’,我把它摘录了。”
    侠客道:“我听说了。印象最深的是只准十余人在省城迎候;止令中军护印前来,其他人员不准擅离职守;不准悬挂灯彩;军门仅用家丁三人,住房只用三间;经过营区,不准出队相迎。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徐柳道:“第二天,他就带着专业人员开始查勘虎门之旅。”
    侠客问:“有关于他此次行程的报告吗?”
    徐柳道:“关军门等乘坐的是水师船只,但东莞县知县和香山县同知乘坐的船里,有一艘是征用林阿尖手下的。所以它的路径大体上都知道。关军门一行,从沙角炮台放洋,经过龙穴金星门,过九洲,直至澳门,先后查勘了香山、十字门、鸡颈山、万山。之后,东向至九洲洋外,经过伶仃、石笋、勘屯门、大屿山、东涌、急水门。之后,回至大角炮台。”
    “有查勘形成的构想吗?”
    “有。简言之,叫虎门三重防守规划。以沙角、大角两炮台为第一重门户;南山、镇远、横档三处炮台为第二重门户;大虎炮台为第三重门户。关军门与同行参将余清、守备陈魅伦三人先至第一重门户亲自勘测确认,此两炮台东西斜峙,丈量结果:口门宽一千一百一十三丈,潮水退定,中泓量深四丈二尺 ,两旁水深约三丈多或二丈多,全系泥底。当场演示三千斤大炮,炮子仅及中流。关天培道:‘强弩之末,无济于事。’到了第二重门户,见南山炮台还是康熙五十六年所建,仅置炮十二位。试了一炮,炮子仅能打到横档山根。第三重门户大虎炮台,丈量结果:水面至九十八丈之外即暗沙,沙面水深五、六、七尺不等。总之,查出的问题太多,提出重建虎门三道门户的建言也很细,很具体,向上报告了,外人不得而详。”
    侠客道:“这么大的动静,总会显山露水的。工程越大,要动员的民工也越多。大掌柜徐保已听到一些风声了,传话下来,说:要不惜人力、物力、协助关将军。”
    徐柳道:“关军门自来南粤,一言一行都与以往水师提督南辕北辙。过去的水师提督,都拼命在任上捞油水。而关军门刚到,就宣布按月捐廉。头个月一次便捐出白银二百两,并承诺按月再捐。这些银子用于修复被毁炮台。真让人大跌眼镜,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在赴虎门查勘时,见村野儿童无事在外嬉戏,却不见有乡塾学堂。于是,又发起兴办义学造福一方。决定在关帝庙两厢设立学堂,延师课读。消息传出,当地乡绅、百姓奔走相告,说朝廷派来的武将军却办文官事。你说怪不怪!”
    侠客起身道:“看来,他是一个公羊派。关于这位振威将军的动静,多关注点。我先走了。”
    徐柳望着师父的背影,心里感叹着:他定是想帮关将军干点什么!
    一五八

    卢坤与律劳卑斗法,一斗就近百日。律劳卑累死了,他也累病了。他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从湖南平瑶到驰援广东平连山排瑶,夜以继日,何曾安稳睡过一觉、吃过一顿饭。接着又奉旨来广州,接了李鸣宾的烂摊子。刚有了一点眉目,瘟神律劳卑来了,又与他大战几十个回合。加上又被褫职挨批,一闭上眼睛似乎就听到道光皇帝那“另有旨”三个字,总担心那个“三字狱”就要落下似的。
    关天培、曾胜进入他房间时,他正咳得喘不过气来。
    曾胜一个箭步上前,端起几上一杯水递到他手上,说:“喝口水,缓缓气。”
    卢坤喝了两口,对站在他床边的关天培道:“滋圃呀,未能迎接你,失礼了!”
    “卢大人言重了,我揣摩圣意,对卢大人忠心为国仍然信赖有加。广州之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岂一届一人之过,望大人体谅圣上苦衷,负重前行。我与曾胜愿效劳左右。”
    卢坤面露喜色,说:“有幸与两位忠勇之士共事,是卢某前世修来的。某毕竟为革职留任之臣,承二位不弃,戮力同心,抗英御侮,卢某感戴莫名。待我病情好转,一定提振精神,与二位并肩战斗。”
    曾胜道:“卢公是两广主心骨,我与关将军初来乍到,此间一切,仍请卢公定夺,我俩无不奉行。”
    卢坤道:“我仨都是从一品,凡事商量着办。陆军方面,曾将军指挥。水师之事,振威将军指挥。卢坤之职,在人力、物力、财力的保障,请二位放心,卢某将竭尽全力。二位有什么要求,只管说话。”
    关天培道:“不会让卢大人为难的。我此次去虎门,把各海口、炮台都走访了一遍,就是想摸清实情,炮台形同虚设到什么程度,军纪败坏到何等地步。弄明白了,才能提出合适的、切实的对策。关某不是贪官,也非趁人之危的小人,不会下车伊始,便向卢大人狮子大开口,漫天要钱、要物的。”
    卢坤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脸都胀红了。
    曾胜怕他又咳,说:“喝水!喝水!”
    卢坤问道:“滋圃是何等人,我岂不知。你在虎门踏看了几日,有什么想法吗?我还怕你这个狮子不开口呢。”
    三人相对而笑。
    关天培说了他重建虎门三道要隘的设想。卢坤听了大喜。竟爬了起来,穿了鞋,下了床,对关将军道:“关军门这个设想,上合天心,下合民望,还是治愈老夫心病的一剂猛药呢!滋圃,你快写奏稿,我与曾胜拜读后,联署上奏,如何?”
    一五九

    大年初五这天,王大侠找到徐柳,说:“随我去东莞拜年。”
    徐柳笑道:“该不是去石龙镇沈家,给沈凤林小姐拜年,拉我当配像吧!”
    王大侠道:“你说对了一半,是去石龙镇,却非沈家。”
    “林阿尖家?”
    “正是。苗喜、盘小妹也约了。”
    “初五去拜年,得带点什么才好?”
    “都准备了,在我袋子里。”
    “有些什么?”
    “鸡、鸭、鱼,都是干货,还有白酒。”
    “要不要在那儿住上一宿?”
    大侠道:“想得美,我俩得连夜赶回来。我估计,大掌柜会有来件,得回广州,到卜力那儿问问。”
    “那就快走吧!”
    到达林阿尖家时,苗喜夫妇早到了。耿小花、盘小妹一合手,做好一桌子菜,琳琅满目,热气腾腾。林阿尖正在开酒缸,摆酒杯。见大侠师徒到了,喊了一声:“人齐喽,今日一定要来个一醉方休!”
    “我也带了酒!”大侠说。
    “菜都摆满了,两位大嫂别炒了,都上桌吧!”徐柳说。
    “就一个青菜了,你们喝起来吧!”
    一会,耿小花端着一碗青菜,盘小妹端着一个冷盘出来了,见了徐柳,小花道:“你是难得来的客人,今日多吃点。”
    徐柳道:“我嘴馋,不会客气的。”
    盘小妹道:“听说你还嘴利呢。大侠说,英吉利人的什么间谍船到宁波抵近侦察,无人能识,都是你那张利嘴说出敌舰的来龙去脉,初一十五。”
    徐柳道:“这是师傅给我吹牛。”
    苗喜道:“你一眼就读出间谍船上的洋文名字,叫什么阿美士德勋爵号,这是想吹就能吹的吗?”
    耿小花道:“徐柳,我们都想听你吹一吹,你那越华书院里,如今刮的什么风。”
    徐柳问小花道:“嫂子,过年我能开禁喝一杯吗?”
    “能,怎么不能。”
    阿尖却说:“他不能喝,他是大探目的徒弟,这个口子不能开。万一酒后露真言,岂不误大事。”
    王大侠说:“要他吹,吹得响,还是要喝几口才成。反正没外人,就让他露真言吧!”
    徐柳大喜,手上一满杯随即入肚,声音也随之大了。他问道:“你们喜欢吹什么呀?”
    “比方你师傅和沈家小姐的恋情。”
    王大侠马上说:“矛头怎么对准我了,徐柳,你不能水师傅啊!”
    徐柳道:“放心!”对众人说:“师傅与沈家小姐的恋情我哪会知道呢。你们想听,也得请我师傅自己吹,那才逼真。”
    众人大笑。
    “那你吹一下此前病亡的那位英吉利官员吧!”
    徐柳酒兴有点发作,笑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病亡的英吉利官员律劳卑吗,他是自作孽,不可活。不好好呆在自己家里,非要跑到中国来撒野,这不,一命呜呼了!就是一例,众所周知。还有一位英吉利官员是律劳卑的首席翻译官,他叫马礼逊。其实这位马礼逊先生还死在律劳卑之先。他是累死的。所以我说你们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盘小妹乐了,说:“中听!就拣鲜为人知的段子,继续吹吧!”
    徐柳又喝了一盅,问道:“你们可知道律劳卑以兵船入寇黄埔,死活不肯撤离。后来又一百八十度转弯,自愿撤离、此中有何玄机?”
    林阿尖感兴趣了,催他说:“还真想听听。”
    徐柳道:“这得归功于新任陆军提督曾胜,是他献策,叫律劳卑卷铺盖走人的。”
    语出惊人,连他师傅都洗耳恭听了。
    徐柳却一溜烟上茅坑去了。
    王大侠道:“这小子是吊我们的胃口呢!”
    徐柳回到座位后,说:“那时两广总督卢坤以革职留任,他与他的手下都急着要把律劳卑和开入黄埔的两条兵船驱离,可那律劳卑死活不撤。道光的圣旨中,撂下一句话,叫‘另有旨’。卢坤心想,赶不走律劳卑和兵船,另有旨等于充军。他一把老骨头了,怎想丢到乌鲁木齐呢!真是千钧一发呀!”
    林阿尖道:“别卖关子了!”故事继续。正在卢坤一筹莫展之际,徐柳说:曽胜去见卢坤。
    曾胜对卢坤道:“下官有一策可退敌。”
    卢坤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真沉得住气,我都快急疯了!’
    曾胜道:‘律劳卑是文官,调兵船入黄埔,重违英国法律。又下令开战,错上加错,他若只身撤离,等待他的是军法从事。因此,他所求者,人船同撤。’
    “那又如何?”
    曾胜道:“若我扣其兵船,他必软化,不请自归。”
    “扣船之道如何?”
    曾胜道:“老天保佑!今日海水退潮,两兵船若不及时撤退,即陷入黄埔不归矣。时不我待,愿以巨舰载石沉于出海水道,阻其归路。”
    ‘海面至宽,那得用多少土石才能堵的住?’
    曾胜道:‘卑职已探知,老洲冈隘道很窄,为出海必经之道,若以舰石沉于此,又聚船数百,备薪柴,防其突围时施以火功。妥了!’
    卢坤拍案而起,激动的说:‘吾以曾君为勇将,岂料曾君更为智将,真我大清之福也。传我将令:以曾胜为总指挥,速调大军赴老洲冈堵口,要人有人,要物有物,违者军法从事!’”
    一六O

    律劳卑病中得知老洲冈堵口情报,惊出一身冷汗,当即宣布:“立即撤离!”
    众人大乐,起立举杯称:“这段子太动听了,为我们的秀才徐柳干杯!”
    徐柳喝高了,又要上茅坑。他一边兜着裤子,一边跑,一边喊:“我不是吊口味!”
    王大侠笑道:“对,不是吊口味,这叫内急!”
    王大侠与徐柳师徒俩都喝高了,没能回广州。
    初六一早,徐柳醒来时,他师傅已不见了。徐柳知道师傅有晨练的习惯,匆匆洗漱后,推门而去。
    林阿尖住处较为偏僻,靠山傍水,风景如画。晨雾初散,但见林木葱绿,炊烟四起,鸡犬之声相闻。忽见有一人在林深处跳崖过涧,捷如猿猴,正是他师傅。
    徐柳也钻进林子,去追师傅。喊道“也不喊徒弟一声,一人在此快活!”
    王大侠道:“我叫不醒你!你梦中还在吹呢!”
    徐柳道:“酒真能乱性,再也不碰它了!”
    终于追上了,师徒坐在涧边聊了起来。
    “师傅,我险些忘了,有些事情比昨日吹的更紧要。”
    “你是说关将军要重建虎门炮台之事?”
    “什么都瞒不过师傅,这太重要了。”
    “急什么,还不知道那位道光皇帝如今睡醒了没有?”
    “谁知道。不过,关将军这人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他不会吹!”
    “你徐保哥该有信来了,吃过早餐,我俩回广州。”
    正说时,耿小花在屋门口对着山上喊道:“就你师徒俩不省心,一大早就上山了,快回来,吃饱了,走人!”
    师徒会心一笑,下山了。
    早餐很丰盛,除一人两个荷包蛋,还有包子、馒头、东莞肠粉、腊味。
    林阿尖:“不如过了初六再回去。”
    “嫂子都下了逐客令了,不打扰了,吃完走人。”
    “我师傅急着回去,看我哥来信没有。”
    林阿尖道:“我和苗喜前一阵子不是对此间贪官、汉奸进行排查吗,总算有了一个清单,你带回去,给大掌柜一个备份。”
    徐柳道:“给我看看。”
    林阿尖不给,递交王大侠,说:“这又不是供你吹的材料,只能给大探目。”
    徐柳委屈的说:“我也算得上一个小探目了,怎么不能看?什么吹得,什么吹不得,我还是有分寸的。”
    王大侠笑道:“谁说你不能看?回去后我俩得仔细看,看还能做些补充不?”
    徐柳高兴了。
    苗喜道:“清单里,名字前面有三个叉的是重点案犯,你俩注意点。”
    王大侠浏览了一遍,说:“广州军校杨超敲诈案我略有所闻。至于东莞杀人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案中有案,可能牵出一串硕鼠,列为重案,很有眼光。水师的那个韩肇庆,是英吉利鸦片贩子的内应,此人背景很深。”
    林阿尖问:“深到什么程度?”
    “上通大内内务府,还通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通兵部、吏部、两广总督衙门、海关监督那就不用说了。”说完起身,对徐某道:“走吧!”
    阿尖、苗喜两家送至门外。
    阿尖问道:“大侠既来石龙镇,不去沈家,过门不入不太好吧!”
    王大侠道:“谁说我不去?”
    徐柳道:“你自己说的。”
    “我改主意了。”
    盘小妹插话道:“人家沈家大小姐等着你呢!”
    耿小花纠正道:“不是等着,是望穿秋水!”
    王大侠嗔道:“不说那些八卦好不好,我是去与沈老爷子商量帮关将军一把,将重修虎门的事儿提上日程呢”
    耿小花道:“包括与沈小姐的婚期!”
    王大侠敌不过,拉着徐柳跳上快艇,逃之夭夭。
    一六一

    关天培连日来踏看虎门各要隘,接待各方官员来访。地方缙绅也络绎于途,都是听到了关于重修虎门、兴办义和塾的事,或来咨询,或来建言的。忙了一阵,猛然想起,此次赴任尚未向道光皇帝上谢恩奏,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传下一令:今日杜门谢客。关在衙门里,写谢恩奏折。折子写好后,交快马送京。了当这一大事后,又回复往日的繁忙,不舍昼夜。
    其实道光也在等待关天培的奏告。不为谢恩,而是关注南粤动向。幸好,他翻阅当日奏稿时,发现了关天培的谢恩奏,读后御批道:
    广东风气浮而不实,加以历任废弛,水师尤甚。朕看汝颇知向上,有干济之才,是以特加擢用。务要激发天良,公勤奋勉,实力操防,秉公去私,一洗从前恶习。海疆务期静谧,勉亦加勉,务忽。
    一六二

    卢坤、关天培、曾胜关于重建虎门海防的奏折送达朝廷。一向抠门的道光皇帝毫不犹豫,诛笔批示:
    本年任内,准新铸大炮五十八位,并严加验收,凡不合格者,应追查责任,监其重铸。
    三大臣接旨后,就大炮铸造、炮台增设、受毁炮台修复,交换意见。
    关天培道:“工程庞大,所需人力也多,我可要向总督大人狮子大开口了。”
    卢坤道:“我有言在先,募集义勇之事,总督府当饬东莞、顺德、香山县全力以赴。”
    曾胜道:“陆军可以支援。”
    关天培道:“万万不可。陆军守土有责,岂可动用。你的盛情我领了。不要说陆军,就是水师,我也只准备动用少数人、船,多数人、船,仍各司其职,巡弋戒备。”
    卢坤道:“工程所需巨大,特别是沙、石,光有人不成,还得有船。新铸的大炮重数千斤,还得动用大船和专业的运工。这样吧,大船由总督府从省境内征调,中、小船仍委县一级统筹。圣上不是说,大炮不合格者要追查责任吗?这一点非常关键,应对铸炮者约法三章,因技术问题导致大炮不能使用者,罚回重造;因提供伪劣铁石及配料者,绳之以法;对出品优良者予以表彰。”
    关天培道:“太好了。我在沙角炮台查勘时,曾与一位年迈老者交谈。我问他,英吉利兵船在黄埔与我交火时,他在场没有?他不懂我的下江话,由另一名男子翻译。他说:这么大的动静,百姓出来看热闹的黑压压一片。先是岸上放了一个空炮,洋船回了一炮,那个响声吓死人。随即一处炮台便炸塌了,那沙石呀,像豆腐渣一样四射散落。大炮并未击中,却趴倒在地。我又问他,你是说这个炮台是豆腐渣工程吗?他四顾无人,对翻译说了一番话。翻译说:老人家说,政府花费白花花银子,地方绅士也捐了一次又一次,百姓义务出工,都白花了,白干了。只有那些包揽工程的官兵、奸商,一个个养得像肥猪一般。我对他老说:这次呀,若有敢于以公肥私者,我要他们掉脑袋。”
    曾胜道:“制造豆腐渣工程者死!”
    卢坤道:“就这么定了!”
    一六三

    消息传出,连海浪也掀高了三丈。
    虎门在东莞境内,受到的震撼也最大。县太爷坐不住了。这日上午十点,东莞知县丁大人出了衙门,上了官轿,对轿夫们说:“先去石龙镇沈家!”
    丁大人官轿停在沈家门前时,沈家门人急忙进去通报。沈公快步出迎,与丁大人携手步入客厅,上了香茗。沈公笑道:“父母官惠顾,必有见教。”
    丁知县道:“我是沈公座上常客,难道每来必有见教吗?不能叙叙家常?”
    沈公道:“对对对,叙叙家常。”
    丁知县道:“我是悔不该进入仕途呀!”
    沈公问:“此话怎讲?”
    “像沈公一样,种点香蕉林、荔枝林多好,年成好,风调雨顺,沈公只需坐在家中清点银子,衣食无忧,儿女绕膝,乐享天伦。真让我羡慕死了。这中了一句古话:无官一身轻。”
    “从农、从商就快活似神仙吗?丁令是不入其道,不知此中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呢。论天时,天有不测风云,水旱虫灾,也此去彼来。有丰年也有灾年,扯平了,也不过如此。论地利,无论遇旱、遇涝、香蕉、荔枝欠收,一年投入打水漂也是常事。论人和就更为难测了。道光以来,英吉利的鸦片进来,把中国搅得一锅粥,人心不古,乱象丛生。摸扒抢劫,嫖赌逍遥。以石龙镇而言,何曾一日安宁。”
    丁知县叹道:“说得也是。听说你家小公子出了点事,今已摆平了。不然,给我个信,我能不遣捕快为仁兄摆平吗。”
    沈公心里想:明知摆平了,却来讲大话。淡淡的道:“丁知县主持一县之政,哪敢给您添斤加两。”
    丁知县问道:“私了?那得砸多少?”
    “小菜一碟,五百金而已。”沈公蒙他。
    “到底是首富,五百金不过小菜一碟。有高人相助吧?”
    沈公一惊,随即笑道:“人家认的是银子,不认什么高人。”
    丁知县道:“也是,沈公很少出门,可听说我们东莞前此发生的中英海战,连道光皇帝也惊动了?”
    “哦,有这种事?我只风闻来了一位新水师提督,一来,就视察虎门,要重修虎门炮台,还在关公庙办了乡塾,好像姓关,传说是关云长的后代。”
    “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论时政,还是父母官通达全局。”
    丁县令高兴了,说:“道光皇帝听说虎门炮台打不过两只英国兵船,被人家打得七零八落,龙颜大怒道:可笑可恨!形同虚设!因此钦点了这位关天培来粤,封他为振威将军,定要将腐败的水师恶习扭转过来。这位高个儿、蓄着美髯的关将军,口衔天宽,八面威风……”
    沈公打断他说:“民间不是这么说的。百姓都说:他踏遍虎门各海口,访贫问苦,问政于老,作风务实,没有半点官架子。听说,重建还未开工,他就捐了自己的月薪二百两银子。这样的水师提督,近年来真不多见。”
    丁知县马上改口道:“是呀是呀,我正要说,沈公就接过去了。日前,总督大人下令:虎门重建,事关全局。省境内各州、府、县都要以全局为重,凡虎门工程所需,无论摊到谁人头上,一律不得违坳,确保按质按量按时完成。违者以军法从事。如今我们这些当官的,乌纱帽都天天拿在手里,说不定一点闪失,这顶乌纱便飞了。仁兄想想,我轻松吗?”
    沈公想:快要接近正题了。
    沈公道:“父母官的心情我理解,谁叫虎门生长在东莞县境呢。圣上所虑也不无道理,海防形同虚设,不仅是朝廷之忧,更是我东莞之耻。官民齐手,把虎门重建成铜墙铁壁,朝廷有责,我等东莞人也义不容辞。丁大人想想,若国家都被英吉利攻破了,那我们的家不也亡了。国破家亡,山河易色,绝非每一个中国人所愿看到的。”
    丁知县赞道:“沈公的家国情怀,令丁某肃然起敬。”
    沈公道:“你我至交,请直说,总督卢大人对我东莞有什么要求?我什么能做些什么?”
    丁知县道:“痛快!总部卢大人以虎门在我境内,而顺德、香山相邻,命我三县包揽虎门重建工程的民工巧匠、船舶运输。这些事,他不下令我县也义不容辞。只是,沈公知道,东莞刚遭水灾,县里库存大都用于救灾了,要承担如此大任,困难可知。再说,重建、修复的炮台分布之广,数量之多,都前所未有。光圣上批下的新铸大炮就达五十多位,县衙就是不留一人,全部出动也难以招架呀。虽说顺德、香山来援,他们上的人、船更多,吃住怎么安顿?仁兄呀,我都快急疯了。”
    沈公心想:果然是狮子大开口。举起茶杯道:“不急不急,先干一杯。”
    丁知县道:“这个振威将军是个急性子,你不急他急,万一惹他发威,后果很恐怖呀!”
    沈公道:“谁叫你是我的父母官呢,我帮你一把,你去对关将军说:沈某愿出资包揽他所铸六千斤的火炮四尊,从原料、设计、铸造、安装、试射,直到合格,此中费用我全包。够意思了吧!”
    丁知县道:“不够意思。”
    沈公道:“还不够意思?人家绑架我儿子我才出了五百金。如今我捐四尊大炮,你知道价值几何?丁令还一口说不,要撕票?”
    丁令笑道:“你把我当绑匪了?”
    沈公道:“别当真,只是开个玩笑,你说,怎么才够意思?”
    丁令道:“第一,沈公要站出来登高一呼,让所有爱国爱乡的士绅们,都来参与;第二,我委沈公为东莞虎门工程投工、投料、修缮总指挥,总揽工地调度、后勤补给、工伤救助,我遣县丞充当你的副手;第三,聘请相关专家检查工程质量,负责火炮、炮台等的验收。这是道光皇帝要求的,也是关将军最为关注的:绝不能出现豆腐渣工程。”
    沈公站起来,双手合十,对他鞠躬道:“父母官当我是二、三十的青壮,付此繁剧,我干脆把这条老命都交给丁大人,如何?”
    丁令道:“少来。我知道你的朋友圈中各色人才都有,当今正是用人之际,你物色一些二、三十的青壮人才为你分担,何曾让你做拼命三郎。”
    沈公马上联想到王大侠,正欠他一个人情,何不借此请他出山。想至此,慨然道:“父母官赶着鸭子上架,我平头百姓一个,不敢违拗。为国家,为桑梓,我只好豁出去了。”
    丁令大喜,说:“不愧厚仁之名也。”
    沈公道:“不过,我对丁令也有要求。”
    丁令道:“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答应你。”
    沈公道:“丁令一县之长,总指挥一席非公莫属。我与县丞充其量任副总指挥,官在前民在后,这才合官民一体之义。”
    丁令笑道:“你赶我上架?上架就上架,不过我有言在先,你拥有一切调度、指挥权利,不要事事盯着我。”
    丁令心愿已了,打道回府。
    一六四

    丁知县刚走,阍人又传王大侠来了。沈公大喜,心想:来得正是时候。
    王大侠、徐柳与沈公坐定后,徐柳问道:“县太爷来过?”
    沈公道:“正是。”将县令委他担任虎门重修工程副总指挥一事说了,并说:“我哪是那块料。但此工程利国利民,难以推诿,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志强,你真是及时雨,这个副总指挥一席,你给我顶了,如何?”
    王志强心想:大掌柜徐保嘱我要融入民工义勇之中,这岂不是天作之合。马上回道:“丁令委沈公此任,是借重沈公在本地的人望,并非要沈公事事亲躬。你的副总指挥无人可代。再说,丁令借重你,除人望外,那就是财望。这一着棋十分高明,他只需用一顶不入流的帽子,让沈公入他彀中,沈公的银库便成他了银库了。但也有一点可取,此举非他中饱私囊,有益于虎门重建,我还是赞同你戴上这顶桂冠,就算为国家出力,为桑梓争光。”
    沈公若有所悟,道:“大侠所言,句句实在,那我以副总指挥的身份也给你戴上一顶桂冠,你不会拒绝吧?”
    王志强道:“顶戴免了,我愿意助沈公一臂之力,也对得起百姓称我‘义侠’二字。”
    沈公大喜道:“痛快之至。工地一切全权委你。对外,称史管家为工地总管;对内,你为大当家,史管家为副手,有什么大的困难可与我沟通。如何?”
    王志强问:“当下何事为先?”
    沈公道:“一是人,二是船。”
    “需人多少?”
    “先以万人为限,再按工地实际增减。包吃住,月薪白银一两。人由保、甲遴选后,由你复核并分派往个炮台,每一炮台工地由你指派一人为工长。”
    “船呢?”
    “不少于一千艘。其中,载货大船不少于百艘。再配足中、小船只作为机动,快捷运力。这支船队要集中指挥,分途运料。保、甲对此,有些为难。”
    王志强道:“一万民工义勇募集不难,分配指挥我可以担当。这么多人集于一地,首要的是要保证吃住不愁。我意,募集的民工不要马上一拥而上,先上千人左右,分赴各炮台建工棚、男女茅坑、食堂。”
    沈公道:“大侠,你太高明了。其实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那船这一块呢?”
    王志强道:“船与陆地民工不同之点在于,船是流动的,统一指挥是对的,困难是可控性较差。发出去了,不一定按时回来。好处是少了吃住这些麻烦事,只需发放些差旅伙食费就可以了。我与疍民关系很好,募集几百艘中、小船只不难,难在大货船,疍户中少有。”
    沈公道:“大货船我家就有十几艘,我全交给你使用。这些船装载香蕉、荔枝跑海上,载货量大,人员齐备,全是行家。”
    王志强道:“沈公,虎门工地要运送的可不是香蕉、荔枝,而是沙石、大炮、炮弹、铁木之类的硬件啊,你就不怕你的货船受损?”
    沈公慨然道:“与重建虎门炮台相比,我十几艘货船算什么!没有虎门的三重门户护卫,让英国鬼子的兵船长驱直入,我就是保有十几艘完整的货船,洋人只需一发炮就可让我一艘货船粉身碎骨。不要以小失大!”
    王志强叹道:“沈公如此深明大义,这个副总指挥的桂冠当之无愧矣!”
    开始,地方士绅都取观望态度。有的士绅说:加强海防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但经历了三朝天子,都曾经营虎门。地方也一次又一次募集义款,却不见成效。所造大炮,大都质劣不堪用;炮胎修了又修,还是豆腐渣。义款用到哪里了,谁都不知道。近又发生两只英船入黄埔,把虎门炮台打的稀巴烂的事情,这钱募了,肥了官、商,坑了国家,害了地方。
    沈厚仁站出来说话了。他说:“起初,我与诸公一般想法,但看了总督卢坤和钦点水师提督关将军的所作所为,我改变了想法。道光皇帝叫他铁腕整治南粤官场的贪败恶习,不允许虎门炮台像以往一样聋子的耳朵配相的。他来广州,只带三位跟随住三间房子,这样的官少见啊!我信服了!沈某今日表个态:全力支持虎门重建。第一,包揽六千斤大炮六尊的全部费用;第二,捐白银一万两;第三,征调沈家所有大货船参与运输工程砂、石、铁、木工料;第四,包建工地民工工棚及食堂等生活设施。国不靖则民不安,门不牢则贼常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希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阻击英吉利鸦片贩子于国门之外,还我乡里百姓安宁!”
    一席话引起强烈共鸣,士绅们捐款捐物者络绎于道。
    虎门各炮台前,民工们已开始搭建工棚。由史管家王志强牵头的指挥中心,设在天后宫。林阿尖应邀主持陆地民工的调度,苗喜负责船队的运输。耿小花和盘小妹负责组建工地食堂。一切有条不紊地展开。
    一六五

    开工之日,虎门碧水蓝天,海波不兴。按照关天培的要求,不举行开工仪式、不放礼炮、不摆酒宴,节约每一分银用于工程。当曾胜提督率领的总督府代表团,东莞、顺德、香山三县县令率领的代表团莅临虎门时,受到关天培及水师将校的欢迎,并由工程指挥部副总指挥沈厚仁,东莞县丞魏金引领,介绍工程概况。当他们看到千帆万马闹虎门的壮丽情景时,都惊呆了。
    瞧,虎门炮台周围青壮义勇所在皆是。一排排的工棚安排得井然有序,位于龙王庙和港圣庙附近山峦下,两庙侧都设了男、女茅坑,庙内为食堂。微风刮过,已经可以闻到饭菜散发的香味。
    顺德知县对东莞丁令道:“我担心的义勇吃喝拉撒,全解决了,大手笔啊!”
    丁令说:“应尽职责!”
    关天培与曾胜在县丞魏金及沈厚仁的陪同下,遥望镇远、横档、威远炮台,那儿于此处一样,热闹非凡,二人都感慨不已。一行在沈厚仁指导下,绕过龙王庙来观大虎、小虎、巩固、大角,沙角,情形亦如此。
    正观望中,一群由东莞、顺德、香山三县缙绅组成的观光团从港圣庙那边也转至此。他们见了关将军一行,马上围了上去,向关将军致贺说:“从今天这个阵仗看,关将军、曾提督应该看到东莞人、顺德佬、香山民那一颗颗抗击英吉利鬼子的赤子之心在跳动了!”
    关天培笑道:“我还看到诸位缙绅之心,正和义勇们一起脉动呢!”
    缙绅们感动了。一位顺德佬说:“顺德被鸦片害惨了,我们多么期盼官军能重振雄风,将英吉利阻击于国门之外,让走私鸦片见鬼去吧!”
    曾胜道:“众志成城嘛!”
    关天培道:“都回天后宫吧,我和曾提督还有话说。”
    设于天后宫的虎门工程总指挥部很简朴。左厢挂着岸上调度室字样;右厢挂着水上调度室字样;中间殿只设一张桌子,桌上树立一块标明“后勤调度”的牌子。指挥长室什么牌子也没有,设在后进。
    关天培一行来到时,三县县令、东莞县丞、沈厚仁、王志强、林阿尖、苗喜、史管家、耿小花、盘小妹在宫门相迎。关天培道:“对不起,今天人多,我们站着开个会。沈公,你是副总指挥,你先说。”
    沈公道:“丁令是总指挥,应该由他说。”
    丁令向他使个眼色,说:“贤者多劳。”
    沈公说:“说之先,请诸位看左、右厢墙上两张布告。先看左厢!”
    众人走近一瞧,果然有一个很大的红榜,贴近细看,原来是捐资明细榜。
    榜首赫然写着:
    总督卢坤 一千两
    提督关天培 六百两
    提督曾胜 六百两
    以下是按官衔大小、捐款的数额:
    缙绅捐资密密麻麻,沈厚仁位居榜首,捐大炮六尊、白银一万两……
    看了一阵,缙绅们个个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们窃窃私议说:“果然一清二白,公开透明。”
    再看右边,也是红榜,上列全省各府、州、县募集人、船细目。募集到义勇一万一千余人,船一千五百余艘。
    关天培问沈厚仁道:“不是说义勇一万,船只一千吗?”
    沈公道:“控制不住呀,人家死活要来,怎好拒绝。”
    顺德县令道:“那开支也会透支呀!”
    沈公笑道:“还溢出呢!”
    曾胜问:“为什么?”
    沈公道:“人家大都是自带口粮、自带被盖、自带锄头、簸箕、扁担、自带船只呀!”
    王志强在旁提醒沈公道:“快请关将军说话!”
    沈公这才对众人道:“这两张红榜就是我要说的。我说完了,请关将军讲话。”
    关天培请曾提督先说。
    曾胜道:“两广总督卢坤大人本来要来,因为生病不尅前来,委我向关将军及全体义勇转答他的祝贺。还说,关将军是圣上钦点水师提督、振威将军,地方官民都要听从他的指挥,把虎门打造成铜墙铁壁。总督府将全力以赴,确保工程如期如质落成。”
    关天培触景生情,十分激动。他接过曾胜的话说:“此前我到虎门查勘时,在途中有一位中年妇人拦住我的轿子,说她要见关某。我问她有什么冤情,只管道来。她泣道:‘我丈夫因吸食鸦片而死,家徒四壁,两个孩子也饿病身亡,弄得我孤身一人苦度光阴,这都是英吉利走私鸦片造的孽啊。今闻关将军要重修虎门,我贫病加身,不能尽绵薄之力,只有我出嫁时母亲给我的一只玉镯,现捐献出来。玉镯虽小,但愿能化为一粒子弹、一发炮弹,击毙一个鸦片贩子,方可告慰我家人于九泉之下。’说实话我流泪了,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嘱托啊!今天我看到有这么多缙绅捐资,千帆万马齐聚与此,为的不是工钱,而是抗英,我太振奋了。我只有四个字回报大家:‘民心可用!’!”
    在场的人也感动流泪,一起喊道:
    “民心可用!”
    一六六

    散会后,关天培送曾胜等离开,回到宫里找到沈厚仁道:“谁负责工料采购?”
    沈公指着身边的王志强和苗喜道:“这两位。”
    关天培道:“怎么称呼?”
    沈公代答道:“这位王志强,人称王大侠,那位苗喜,人称水上飘。”
    关天培大惊道:“原来沈公手下有如此高人,怪不得工地摆布,滴水不漏。转对二人说:“两位以为要防豆腐渣工程,有何良策?”
    苗喜道:“采购一应物资时,严防官商勾结与插手。”
    王志强道:“由技术专家严加查验。”
    关天培道:“甚合我意,比如炮台,有专家以为,奸商用海沙筑台,偷工减料炮台必然松散,还会对炮台的底座起腐蚀作用。建议改用河沙,加上碎石、石灰,用水搅拌形成三合土。三合土干后,坚固如石。只有如此,豆腐渣工程方可根绝。”
    王志强道:“我见过造船厂的工匠,用石灰与秀油、黄麻混合,制成的腻子可堵船体板材合缝处的漏缝,干后坚固得很呢。石灰是个神奇之物啊!”
    关天培道:“我给汝俩建议,船队实行三分天下,三分之一运河砂,三分之一运碎石,三分之一运石灰。工程成败石灰非同小可。另外,要协调岸上提前挖好石灰坑,坑上要加盖防雨水的棚,石灰要趁天晴抢运到位。明白?”
    二人齐声道:“明白。”
    至此,黑水党南澳、凤尾两个分支的两个掌柜,都进入关天培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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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司马南
(第四篇)透过《燕云台》追寻辽朝之往昔
一个国家如果有几万年历史,不会造飞机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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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24 11:37:12  更:2022-01-24 11:4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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