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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黑水党抗英禁烟记》【原创长篇连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4页]

作者:洞庭痴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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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六

    一月五日,林则徐、邓廷桢等合署公告:自即日起封港,断绝于英吉利一切贸易。
    与之巧合的是,同日,在京城大内的朝会上,穆彰阿出班奏告道:“自陶澍逝世,两江由陈銮署理。今陈銮又逝,而林则徐因粤海口事件,一直逗留未能赴任。两江重镇,不可无帅臣坐镇。恭请圣裁。”
    道光皇帝不假思索道:“传我圣意,以邓廷桢为两江总督,林则徐移任两广总督。”
    消息传到广州,四方震动。
    林、邓二人拜旨后,并不震惊。
    邓廷桢对林则徐道:“圣意不再游移了。穆彰阿出手了。一石两鸟,高明呀!”
    林则徐道:“穆公此招虽高,乃虚招也。他既不容我与两江,也难容阁下于两江。只是让你、我坐一次渡船,过渡而已。不信,走着瞧。”
    不几日,又传来圣旨:
    伊里布为两江总督,邓廷桢为云贵总督。
    林、邓拜旨后相见。
    邓廷桢笑道:“林公,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林则徐道:“穆公此招,一实一虚,你信不?”
    邓廷桢问:“怎么讲?”
    林公道:“放伊里布为两江总督,实招也。穆党一直以两江总督任汉员为憾,今以满员代之,势所必然。不过,伊里布和而廉,有政声,穆公推他,以壮声色,用心良苦。”
    邓公笑道:“你难道还叫我坐一回渡船?”
    林公笑道:“那可不是我叫你坐的,是穆公叫你坐的。”
    又几日,邓廷桢接到圣旨:
    桂良为云贵总督,邓廷桢移闽浙总督。
    林公说:“此招虽非虚招,但你、我既为穆党所不容,极有可能从渡客降为迁客。到那时,你后悔吗?”
    邓公道:“我俩行事,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苍生,何悔之有。”
    林公道:“壮哉此言。古人云:圣人不朽,时变是守。愿与嶰筠先生共勉之。”
    二六七

    林、邓二人在广州的最后一次合作,是保奏屡立奇功的马辰、彭凤池等。同时将贿纵走私鸦片的要犯蒋大彪、伦朝光、王振高、梁恩升、保安泰,以及广州协永靖营官兵曾日恩、曾连茂等的审结处置上奏请旨。
    在国人欢庆春节的日子里,邓廷桢终于踏上北上赴任的旅途。带着对抗英禁烟夭折的伤痛,怀着对林则徐这位值得尊敬的战友遽离的惆怅,在途中写下《酷相思?寄怀少穆》的词章:
    百五佳期过也未。但笳吹,催千骑,看珠海盈盈分两地。君住也,缘何意?侬去也,缘何意?
    召缓征和医并至。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春担不起。侬去也,心应碎。君住也,心应碎。
    二六八

    与国内穆党向公洋派大加杀伐的同时,远在大洋彼岸的伦敦,以巴麦尊为旗手的辉格党,叫嚣对华宣战的声浪日益公开化,与反对派托利党已在伦敦为中心的多座大城市展开了“巷战”。穆党虽与英吉利辉格党毫无联系,但在中国北京,英国伦敦启动的所谓“中国启衅论”和将矛头对准林则徐的攻略,却如此默契,如此同步,如此同调,令人叹为观止。
    英国维多利亚女王这年一月在对下院议员一次演说时说:“在中国发生的事件已经引起我国臣民同该国商业来往的中断,这一事件深为影响我臣民利益,以及我本身王权的尊严。我早已注意,今后仍将继续予以最密切的关注。”她的这一席话,点燃了国内和、战双方论战的导火索。
    义律与士密突然宣布:英吉利军舰,定于一八四O年一月十五日起,封锁广州口岸与珠江口。
    英国政府任命海军少将乔治?懿律(George Klliot)为侵华全权公使,查理?义律为副。
    巴麦尊向懿律、义律发出第一号秘密训令,规定侵华方略,并附上他以外交部长身份致大清钦命宰相书。

    关天培秉承林则徐、怡良之意,强化抗英禁烟举措。关天培以义勇为骨干,组建四个分队,分别由马辰、卢大铖、黄琮、杨雄超带领。从东涌上下濠、屯门、后海青山、长沙湾出发,汇合于长沙湾英吉利船舰停泊处。团团围住英船,投射火弹,顿时英船大乱,火光冲天。徐保、黑姑冲锋在前,起火弹命中大买办艇一只。英军回击,徐保右腿受伤,马辰令其后撤。盘小妹第一次带她的徒弟沈凤林出战。当敌船火炮在她俩快蟹旁爆炸时,盘小妹以身体护住沈凤林,自己额部受伤。在黄琮等的掩护下撤离。此役大获全胜,共计烧毁敌船二十三艘,其中,大海船一艘,是汉奸专门运送牛、羊供给英人之船;贩运鸦片艚船一只;大买办船一只;大扒艇一只;虾筍办艇一只;杂船料仔艇一只;运送果子糕饼扁艇十五只。捣毁其在海滩上的篷寮六座,捕获兴贩、汉奸十名。
    二六九

    曼彻斯特。
    纺织工业资本家集会,公议向外交部提出:要通过侵华战争勒索中国政府,签订一份“良好的通商条约”。发言相当激烈,七嘴八舌。担任 的莫克?维卡连连摇手道:“好了,好了。这么下去,能形成一份像样的条约吗?我记录了诸位绅士先生的主张,共有八条。现在我逐条复述,若无不同意见,即举手通过。有不同,或有补充,则逐条修改、完善,如何?”
    绅士们鼓掌赞同。
    第一条:要有对广州以外其他口岸进行通商的特权,享受我们一向享受到的更加不受限制的和中国人来往的自由。
    第一条赞同通过了。
    第二条:要把进出口海关税则调整到一个适中的水平。
    通过。
    第三条:反对限制外人以及和行商交贸的制度。
    有人说:不明确。
    莫克?维卡说:“好,留待斟酌。”
    第四条:在不损害英吉利未来商业利益前提下,逼中国政府偿还积欠债务。
    通过。
    第五条:寄居广州遭“囚禁”的情况必须改变,禁止外国人眷属入住的野蛮法令必须更改。
    通过。
    第六条:应划足够的地皮供我建货栈。
    通过。
    第七条:超乎一切的一件事是,占有一处居留地,按不列颠法律管辖。
    鼓掌通过。
    第八条:英吉利人不受中国法律统治。
    热烈鼓掌通过,公推莫克?维卡代表曼彻斯特纺织业,向巴麦尊呈述。
    二七O

    义律与士密收到巴麦尊发出的第一号秘密训令,以及英国海军大臣致远征军海军司令的训令,巴麦尊外长致大清皇帝钦命宰相书。
    士密读后,十分振奋说:“这与我俩决定封锁广州港不谋而合。”
    义律道:“岂止不谋而合,这几个附件,更是深谋远虑。你瞧,向中国政府勒索权利条约草案都制定出来了,太叫人高兴了。巴麦尊子爵致大清那位林钦差的文本,痛快淋漓,够林则徐受的呢。”
    士密说:“对呀,巴麦尊子爵指责姓林的迫害我侨民,围堵商馆,断水断食。又在致我女王信中,亵渎女王陛下。虎门销烟,我方损失惨重。所有这些,都是对日不落帝国的大不敬。我方兴师问罪,师出有名。提出的赔偿鸦片损失,尊重英方官商,割让岛屿三项要求,合理合法。”
    义律道:“巴麦尊子爵的第一号训令,详示了实现上述三项要求的要领和步骤。第一步目标,我们已提前实施了。不过,封锁珠江尚有一个增加兵力的问题。”
    士密道:“远征军到达这儿,尚需时日,眼下只能维持现况。”
    义律道:“第二步,要求占领舟山群岛、封锁甬江口、长江口、黄河口,这个味口很大,远征军到达之日,方可实施。第三步直逼直隶湾,封锁白河口。换言之,就是兵临大清天子脚下。这个计划的基础,是林赛先生抵近侦查后向政府提供的报告中首创的。”
    士密点头道:“你是说胡夏米船长?”
    义律道:“正是。也就是说,八年前,巴麦尊子爵为代表的辉格党人,就已开始这场战争的筹划了。”
    士密道:“听说国内反战声浪不小呢。”
    义律道:“不是不小,而是很大。这就是这场战争多年未决,今日虽已决定,还不敢公开宣示的主要原因。”
    士密叹道:“要是都如巴麦尊那样强硬便好了。”
    义律道:“我还是乐观的。你知道,鸦片大亨查顿先生、颠地先生等都先后回国了,他们在巴麦尊子爵的协调下,正展开一个对华宣战的舆论攻势,调动国内的民族意识。他们既出钱,又出力,力求把反战声浪压下去。听说,铁头老鼠们还闹得有声有色呢。”
    士密道:“能否获得授权,下院说了算。”
    义律道:“归根到底,是英吉利的利益说了算!”
    二七一

    内阁大臣、印度事务大臣霍布浩斯(J.C.Hobhouse)首先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认为,鸦片贸易是非法走私贸易,英国政府不能出面保护,更不能向中国政府提出所谓赔偿。
    查顿和颠地在林则徐虎门销烟中,损失最为惨重。被中国驱逐出境后,回到伦敦,一直为鼓吹侵华战争的急先锋。为了控制舆论,他不惜重金收买伦敦主流媒体和有声望的记者,成为他的喉舌。
    这日,二人在敲定与《泰晤士报》合作后,又与华伦(Warren)密商,请他撰写《鸦片问题》的系列文稿,提供炮弹。一时,宣传反华的小册子,便铺天盖地,到处散发。这些宣传品,颠倒黑白,反咬中国挑起事端。象征所谓“海德公园式民主”的海德公园,此时也成了辉格党与托利党人唇枪舌战的主战场。”
    这座在十六世纪还是英王亨利八世御花园的海德公园,查理一世时曾向居民开放。一六五一年,在这儿举办第一次伦敦国际博览会后,海德公园成了举行政治集会和群众集会,可以公开演讲、发表不同政见,表达诉求的地方。反战的人群早聚集于此,大声疾呼:向中国走私鸦片毒品是极不道德的行为,大清虎门销烟,合理合法。
    查顿、颠地带领他的人马,包括据说被中国人割掉左耳的水兵孟斯,在托利党人的演讲台对面,搭台开讲。
    开讲之前,将华伦撰写的《鸦片问题》小册子,在人群中广为散发,高声吆喝道:“我们都从中国广州港口刚刚归来,那边的实情,我们最有发言权。散发的小册子说的都是实情。那本叫《在中国做鸦片贸易罪过论》的小册子,作者地尔洼他是个学院派,根本不明白在中国那边发生了什么!”
    陆续有些听众,转到查顿的讲台前。
    查顿道:“我亲眼见证,中国人在英吉利商馆广场上,设置绞刑架,将据说是帮助走私鸦片的犯人在那儿处绞,向我示威!我商馆三次降国旗抗议,大清竟鼓动乱民,包围商馆,断水断食。这不是对我日不落帝国的侮辱是什么?凡我国民,能容忍吗?”
    台下有人反驳道:“中国明令禁止鸦片,兴贩违禁,犯的是死罪。中国在他国土上处决烟贩,关你商馆什么事?你降什么国旗?你降旗抗议,那是不打自招,大清烟贩的后台老板就是英吉利吗!大清没有侮辱我们,是我们自取其辱!”
    颠地跳上台说:“不做鸦片贸易那也罢了,中国皇帝派的钦差大臣林则徐逼迫我们出具甘结、呈缴鸦片,我们不同意,就囚禁我们,不给水喝,不给食物,不准离开。义律不得已,才同意呈缴烟土。可是凭什么,林则徐就将这呈缴的两万多箱鸦片全焚化冲入大海,这太霸道了。他写给女王陛下的信也大不敬,左一个天朝,又一个天朝,似乎我大不列颠帝国还是他的属国或臣民,只有顶礼膜拜,三呼万岁的份呢!”
    有人反驳道:“鸦片是毒品,我英吉利人自己都不准吸食,却拿去害人。人家多次告诫你们,又不听。大清一怒之下,不焚毁才怪。你偷运如此之多的毒品入中国,弄得人家国库空虚,百姓受害,虎门焚烟之举,就是向我发出的警告。颠地先生,你和查顿先生都富可敌国,做正当贸易也能赚钱,为何定要做鸦片生意。我知道,这次虎门焚烟,你俩损失最大,才来鼓吹对华开战,索回你们的损失。可你俩应明白,把国家拖入一场战争,国家和人民将带来更大的损失。一个人不能老想着自己。此前你说,林则徐不会销毁一两鸦片,如今又说他将两万箱鸦片付之一炬,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查顿道:“这个问题,请读一读我们散发的小册子《鸦片问题》,上面明白告诉大家:以钦差大臣为首的海防官员们,都各自拥有几千亩种植罂粟的土地。他们要倾销自家的鸦片,所以焚化英吉利的鸦片。”
    有人哈哈大笑道:“弥天大谎!弥天大谎!大清素有严禁罂粟之法令,若其封疆大臣都种鸦片,且数量如此巨大,那封疆大臣早被大清皇帝杀了,何来钦差大臣?根据大清邸报,仅云贵总督报告,在云贵交界的数县中,发现有匪人种植鸦片。林则徐钦差从未任过云贵官职,何来鸦片种植。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诬林钦差为贪官,既缴获英吉利走私鸦片两万箱,何不贪墨为己有,其获利岂不比种植罂粟来的又多又快又省。查顿先生,此次林则徐虎门销烟,您的损失最大,自然对林钦差恨之入骨,但先生作为英吉利绅士,应是有教养的文明人,是为何要出此下策,不惜污蔑、栽赃,血口喷人呢?制造这种廉价的谎言,只能说明先生唯利是图已让先生的道德沦落到了冰点呢!”
    台下一片嘘声,喊道:“谎言!谎言!”
    铁头老鼠情急之下,拉着水兵孟斯上台了。他向人群道:“安静!安静!”指着孟斯道:“诸君可知这位英吉利水兵为何没了左耳吗?”
    有人说:“没了一只左耳算什么。英吉利常年用兵,侵占殖民地,多少官兵牺牲了性命,还有许多负伤的。仅英、法争夺印度殖民地,死伤又有多少。缺胳膊少腿的,比比皆是。少一只耳朵,有什么稀奇。”
    颠地道:“这位水兵叫孟斯,苏格兰人,他的左耳是被中国人野蛮割掉的。中国人讲道德吗?那个林则徐,动辄就囚禁我英商,断水断食,不是野蛮是什么?”
    台下有人反驳道:“你不走私鸦片,人家会对你这样吗?你违反了中国法律,中国人没有杀你,也从未把你关进大狱,只是限制你的行动范围,还放你回英吉利,已经是仁慈了。我们的水兵在人家国土上打死人,叫我交出真凶,而真凶却被保护回国了。这位孟斯先生,你闯入人家禁地,人家只割了你一只左耳,也够仁慈了。比之我以鸦片毒害中国千家万户的罪行来,根本不值一提。如今,颠地先生还要用孟斯的这只耳朵,挑起民族仇恨,挑起中英之战,你的用心明眼人一看便知。难道英吉利人愚蠢到以一只耳朵的名义发动一场罪恶之战吗!那么,我们日不落帝国的国旗,必将因此而失色!”
    台下一阵狂笑。
    还有一群青年学子齐声喊道:“一只耳朵的战争!一只耳朵的战争!”
    二七二

    面对国内反战舆论压力及下院即将召开,查顿、颠地等或策划于密室,或点火于基层。与下院里有影响力的辉格党议员举行密会时,下院议员克劳夫、史密斯兄弟承诺在下院内串联、鼓动,并建议下院组建一个专门委员会,用以启动研究对虎门焚化鸦片由政府赔偿的程序。
    史密斯还提出一个专门委员会的十五人名单。遭到反对后,查顿当即密会巴麦尊,请求支援。巴麦尊很狡猾,说:“他们不是要增加在专门委员会的席位吗?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但与此同时,也增加我方的席位。只要多数在我,胜算在我。”
    克劳夫、史密斯兄弟心领神会,将专门委员会席位增至二十一席,反对派的席位虽有增加,也仅占四席。而专门委员会的 ,则由克劳夫担任。
    查顿、颠地喜曰:“专门委员会已是我们的天下!”
    下院会议开了三天,也激辩了三天。
    会前,枢密院发出敇令云:
    女王陛下于一八四O年四月四日,在白金汉宫会议桌上宣读了委任状的附件,授权这位委员执行英国海军长官的职务,去要求各海事法庭,受理审判及公平处理已经或者将从中国皇帝和他的臣民的船中取得的俘获品、掠夺品、胜利品以及报复性的劫掠物。女王陛下考虑了上述事项并咨询枢密院同意,欣然予以批准,并命令他的内阁大臣之一巴麦尊子爵把委任状准备好呈送女王陛下签署,加盖大不列颠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玺,连同立即执行命令的特有授权证一齐附发。
    维多利亚女王的文告云:
    蒙上帝恩惠,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女王、护教者,谕明托伯爵、巴斯勋位大十字勋章、王室顾问吉尔伯特;巴斯勋位、海军舰队蓝色分遣队海军中将查尔斯?亚当爵士;巴斯勋位、海军舰队白色分遣队海军少将威廉?帕克爵士;从男爵、海军上校塞缪尔?约翰?布鲁克?皮切尔爵士以及艾奇鲍尔德?普里姆罗斯先生;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及其自治领海军高级执行长官和海军临时执行长官。我们曾经考虑中国皇帝的某些官员近来对我国官员和臣民的暴行,并经提出抗议,要求中国政府对上述事项应予道歉和赔偿。并认为,为了获得其道歉与赔偿,最好将属于中国皇帝及其臣民的大小船只和船上的货物扣留保管。如果中国政府拒绝道歉与赔偿,则将目下及今后被扣留保管的大小船只及船上的货物没收拍卖,所得卖价由我们随意处理。为此,经过咨询枢密院的同意,命令各战舰司令把中国皇帝和他的臣民以及一切领土的居民所有大小船只及船上一切货物扣留,带到我们的港口。倘若中国政府不肯道歉、赔偿,就把这些船只和货物交由我国国内海事法庭裁判。为此,特责令现任或临时受命的各委员,务必提前我国高等海事法院、海军副官、上诉法院的法官以及代理人以及国内若干专门的海事法院受理,进行裁判,公平处理一切已获取、将获取的各种大小船只、俘获品、掠夺品、胜利品、报复性的劫掠物。依照海事法院的诉讼程序和国家法律审理判决,没收上述一切东西。我们已将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玺盖于文件上并由女王陛下御笔签署为证。
    耶稣纪元,一八四〇年四月四日,即维多利亚王朝第三年,发自白金汉宫。
    二七三

    四月七日至九日,就女王赦令,下院进行辩论。
    詹姆斯?格雷厄姆爵士毫不客气的说:“虽然女王陛下还未曾咨询议会意见,但议会为了始终如一对人民负责,却不能不对这个问题表示意见。”他指出:“英国和印度的岁收,六分之一涉及到与中国的关系中,中国每年豁免印度一百七十万白银税款,单是茶叶税去年就超过三百万镑。中国有三亿五千万人民,全体都生活在一个统治者的意志下,遵守着同样的法律,说同样的语言。我们用我们在广州所取得的经验来评价中国,正如作为一个外国人,用他先在那伊的船上,继在瓦平狱中受到的遭遇那样来评价英国人的机智、天才和品格一样,都是不正确的。实则,当西欧还处在野蛮状态时,中国人已把教育、绘画和一切文明生活看作家常便饭,足以夸耀。他们每年惯有六千万镑的岁入,没有国债;在他们的建设中,有一条长达一千二百英里的运河。与这样的国家通商,不是比与他争吵更明智吗?”
    许多人鼓掌赞许。
    他又说:“当然,他们对外国人,尤其是对英国人是多疑善仿的,因为他们越过喜玛拉雅山看时,他们看见的是:“整个印度在一百年间竟被我们在通商的口实下,用武力征服了;他们看到我们第一所商馆变成驻防地;见到了一个克莱夫和一个伟尔斯利完成了他们的伟业。他们对这样的人自然是猜疑的。他们现在又看到我们越过海达斯和坎大哈尔向中印度进攻。这么说来,他们不许我们移居他们当中,难道奇怪吗?”
    他的发言当即引发一片反对声。但他却坚持说:“其实,东印度公司曾预告过政府,必须与中国政府达成一种谅解。威灵顿公爵也在一八三五年辞职时,在他给同僚的备忘录中,提出过相同的主张。没有引起政府的应有关注,从而作出许多错误决定。派遣律劳卑是严重错误。”他还抨击巴麦尊在关于中国贸易管理规则相关法案所引用的材料,已被证明全部是靠不住的。他当时已经知道鸦片贸易遇到困难,却加以隐讳。
    这引起议员们广泛关注。
    他抨击义律与中国战船硬拼之后,因弹药缺少,终于退却,第二天又调来“沃拉吉”舰,该舰未发一炮即驶离。义律下令封锁广州,却又取消。它打的是一场既无口实、又无结果的战争。而眼下要发动的战争,不是一场短暂的小规模战争,地点遥远,气候恶劣,印度洋的季节风必影响士气低下,将是一场惨烈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有必要吗?”
    格雷厄姆爵士在议会辩论时,提出了他的议会决议案草案。草案云:
    女王陛下令交议会的关于中国的文件,本议会加以考虑之后,认为我们与中国的商务关系和友好交往之所以中断,以及曾发生敌对行动,主要是由于女王陛下的枢密院大臣对于我们与中国之关系缺乏先见之明,特别是由于他们忽略了授权并指示广州商务监督,对于偷运鸦片进行非法贸易的日益增长的流弊,采取预防措施,使监督适应所处的新的困难情况。
    下院最后一天辩论,上午有威廉?福勒特爵士、斯汤顿爵士、勒欣顿、桑登勋爵、约翰?霍布豪斯爵士、皮尔爵士先后发表不同意见,有赞成格雷厄姆爵士决议草案的,有反对的。
    下午一时三刻,巴麦尊勋爵这位侵华战争的主要操盘手之一的重量级人物开始发声。他矛头直指格雷厄姆,嘲笑道:“如果尊敬的格雷厄姆爵士受到反对鸦片贸易和反对战争的人的鼓励,他的提案在某种程度上更直接达到他所寻求的目的。”
    此言一出,立即引发主战议员的欢呼。而反战议员席间却传出冷笑声。
    巴麦尊转移主题的本领极其高超,他进一步发挥道:“当反对派为权利而斗争时,权力是其野心勃勃要夺取的目标。而当他们为这个目标而攻击这一派或攻击那一派时,没有人力图使驻外公务人员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这些公务人员是遵守指示、竭尽其力的。”
    一阵欢呼声。
    格雷厄姆爵士当即起立,驳斥巴麦尊的诡辩。而会议秩序已乱,争吵之声让人们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于是,实际由主战派掌控的下议院主持人宣布,对格雷厄姆提案进行表决。当主持人宣告:赞成该提案的有二百六十二票,反对的有二百七十一票。结果,以九票之差提案被否决。列席的内阁大臣全体起立,大声欢呼。
    此四月九日下午四点半会场实况也。
    塞缪尔教授仰天长叹道:“英国的国旗终于遭到玷污,今后我们看到它,不再热血沸腾了。”

    被林则徐驱逐出境、返回英国伦敦的鸦片走私贩查顿、因义士、颠地、马地臣等,在顶尖豪华酒店的酒会上,举杯同庆:“为英吉利的新领土香港,舟山干杯!”
    二七四

    英国海军部侵华远征军组建完成。
    印度总督俄库兰德命令:“以驻钖兰之爱尔兰第十八团、驻加尔各答的二十六团为主力,孟加拉工兵两个连,志愿军几个连,马德拉斯炮兵两个连,共四千人为陆军。以印度东方舰队之威里士厘号为主力舰,康威号、鳄鱼号、廵洋号、阿勒琴号及商船阿塔兰塔号、皇后号、马达加斯加号、青春女神号组成海军舰队,先行集结于新加坡。
    英国本土派出布朗底号、卑拉底士号。从开普敦派出麦尔威里号为主力舰,以摩尔士底号、呼伦拜恩号、伯兰汉号、进取号组建舰队,开赴新加坡,与印度舰队汇合。此外,尚有伊古尔号、人鱼号、鸢号、约翰?阿达姆斯号、阿拉莱比号、库利夫通号、埃尔纳德号、拉罕马尼号、斯利马尼号,负责后勤运输保障。
    曾在阿美士德勋爵号上随胡夏米到中国沿海抵近侦察的欧兹拉夫叫嚣道:“英吉利的一艘护卫舰即可击垮大清国一千只兵船。”
    约翰?马礼逊在《中国丛报》上刊文称:“鸦片贸易问题的实质,在于中国的傲慢无礼的态度,与英国‘进步的自由精神’互不相容。”
    最大走私鸦片贩子查顿对英国政府决定出兵欢呼道:“只要打,一定胜利!”
    英国上院没有队下院否决格雷厄姆提案,通过对华用兵军费案和向中国提出赔偿要求的决议再做辩论,就批准了。侵华战争进入实质性推动阶段。
    二七五

    两广总督林则徐收到谍报称:英吉利兵船十二只、孟买兵船十二只,即将开赴澳门洋面。
    林则徐对怡良道:“本系恫喝,固不足信,无足深信。”由于他对殖民主义者的野心估计不足,他又一次作了误判。
    怡良说:“义律近日活动频密,心怀叵测,不可不防呀!”
    经反复研判,决定执行“以守为战”的防卫方针。在虎门炮台,增设了密从西洋购进的铜制大炮和生铁大炮;在尖沙咀山麓石脚,官涌偏南增设“惩鹰”、“临冲”两座炮台,共设火炮五十六门。虎门海口,除木排铁链外,在横档、巩固炮台之间江底,增加暗桩。虎门东翼沙角至香港洋面,将水师大鹏营提升为协,配副将坐镇九龙指挥,增派兵力、船舰。他与怡良、关天培对军队训练抓得甚紧,并不时举行演练,亲临指导。
    正紧锣密鼓备战时,林则徐接到密报:有英吉利军舰“都鲁壹”号(Druid)一艘出现在澳门洋面。他当即遣员去澳门侦察,得知该舰为中等战舰,舰载火炮四十四门。自至外洋,尚未见其有异常动作。林则徐有心再购置几艘战舰,但限于缺乏军费,未能如愿。他只得向道光皇帝上了《行商愿捐缴三年茶叶行用以充防英经费折》。但十三行所捐三年茶叶行用银两数量太少,无济于事。而道光并未因此向林则徐追加军费,只要求他相机筹办,务使奸夷闻风慑服,又不至骤开边衅。林则徐接到如此圣旨,哭笑不得。随即又上了《传闻英国有大号兵船将次到粤折》,意欲引起朝廷对南粤事态的关注。出乎意外的是,道光皇帝的御批竟这样写道:
    不论虚实,总当不事张皇,严密防范,以逸待劳,主客之势自判,彼何能为也。
    道光轻敌,白纸黑字,难辞其咎!
    一国之君,对南粤形势如此冷漠,还自视他的天朝坚不可摧,说什么“以逸待劳”、“主客之势自判”、“彼何能为”这些兵书上的教条,也算是够糊涂了。他对林则徐“务伎奸夷闻风慑服,亦不至骤开边衅”的要求,谁也无法做到。林则徐意识到:英国女王指他挑起边衅犹可说她别有用心;自己的国君也这么要求,那么穆党一而再、再而三警告他不要启衅这个罪名,他是无处可逃了。想起自己入住越华书院时写的那幅对联中的四个字:无欲则刚。一切的一切都不必多想,只有放手一搏,上合天心,下符民望,别无选择。
    谍报:英军舰“谷巴士”号抵达金星门海面,与“窝拉疑”号、海阿新”号、“都鲁壹”号在洋面连成一串。
    林则徐、怡良、关天培会于总督府。林则徐道:“据报:“古巴士”号有火炮二十八门。今三舰齐现于洋面,绝非巧合。应为开战前兆。我意,不如先发制人,若真有图谋,也可打乱其进程。”
    关天培以为是。
    怡良也主张来一次火力侦察。
    金星门洋面。
    关天培以水师火船十艘,分为五组,每组两艘,都以铁索相连。
    观察台报告:潮涨!
    关天培命令出击。五组火船飞驶直击金星门洋面英吉利船舰停泊处。英船不备,慌乱中,出动舢板接战。火船中一组快捷超越舢板,就近突袭一敌船,杀船上英人水兵后,纷纷弃舟,泅水到另四组火船上,乗胜返航。
    林则徐预言的“开战前兆”不幸而言中。外洋又现一艘军舰,为英吉利武装汽船“马达加斯加”号(Madagasor)。
    一八四〇年六月二十一日,英吉利侵华远征军海军司令官伯麦(J?G?Brener)抵达澳门湾洋面,他乘坐的是旗舰“威里士厘”号(Wellesley),舰载火炮七十四门。
    次日,伯麦从“威里士厘”号上发出公告称:
    现奉英女王陛下政府命令,本司令特此公告:从本月二十八日起,对广州入口所有河道港口一律进行封锁。
    二七六

    林则徐饬令:沿海官兵,森言壁垒,严阵以待。严断汉奸,务令尽绝勾通,俾其坐困。
    飞咨闽、浙、江苏、山东、直隶各省,严查海口,协力筹防。
    又与怡良上奏,呈交《英人续来兵船及粤省布置情形片》。林公明白:这决非恫吓了!

    六月二十八日,英国侵华远征军总司令兼全权公使懿律乘坐的旗舰“麦尔威厘”号(Melville)抵达澳门港。同时抵达的还有“布朗底”号(Blonde)、“卑拉底”号(Pylades)、武装汽船“进取”号(Enterprise)。
    本日英军正式非法封锁珠江口。英吉利陈兵海上的兵力,共计:
    军舰十六艘,载炮五百四十门;
    武装汽船一艘;
    运输船二十七艘;
    陆、海军四千人。
    义律与懿律是堂兄弟,他俩在旗舰“麦尔威厘”号上密商。
    义律对懿律道:“林则徐很难对付,他与怡良、关天培在虎门的防御十分严密,又增加了炮台和西式的火炮,水下埋有暗桩,若冒然进攻,损失可能会很大。”
    懿律道:“巴麦尊勋爵不是叫我们向林则徐递交政府公函吗?”
    义律道:“那将是徒劳的,他不吃这一套。”
    懿律道:“不能违反训令啊!”
    义律道:“中国兵法上有一句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懿律道:“你、我是英吉利人,中国兵法有什么用。”
    义律道:“我有变通办法,让“布朗底”号将这份公函投送到厦门,不就可以塞责了。”
    懿律道:“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义律道:“此前阿美士德勋爵号船长胡夏米根据抵近侦察认为:对华渗透的中心点并不在广州,而在舟山。他的这一论断早为政府所确认。”
    懿律道:“阵仗已在珠江口摆开,你却说舟山是中心,难道你想虚晃一枪?”
    义律道:“对极了。林则徐是个强硬的傢伙,他和怡良、关天培都已豁出去了,何必与他火併。胡夏米早说过:声东击西是上策。舟山不比虎门,那儿海面宽阔,海军大有用武之地。加上舟山防御薄弱,若突袭,胜算很大呀!”
    懿律沉吟道:“这是一场赌博啊!若不胜,你想过后果吗?”
    义律道:“我给林则徐修理得快要发疯了,还有什么后果比我眼下的困境更可怕?”
    懿律叹道:“只有兄弟同心一搏了!”
    懿律、义律兄弟密令士密为粤海舰队司令,率“都鲁壹”号、“拉茵”号、“海阿斯”号、“哥伦拜恩”号、武装汽船“进取”号封锁珠江。而将十六艘军舰中的十三艘,以及武装汽船三艘、运兵船一艘,运输船二十七艘,启航悄悄北上。这是六月三十日发生的军事行动。
    二七七

    七月一日,林则徐得到引水密报,有大量英舰北上。十三行方面也转呈米利坚商人的密告:英吉利兵船有异动情形,一说往浙江,江苏,一说往天津。事态严重,林则徐决定向道光报告。向浙江、江苏、直隶发出警报。又与怡良会御发出告示:
    如英夷兵船一进内河,允许人民人人持刀痛杀。凡杀白鬼一名,赏洋一百元;杀死黑鬼一名,赏洋五十元。如持首级来献,本部、堂验明后,即于辕门立赏。擒获夹带鸦片之侦船者倍之,擒及杀死鬼夷官者又倍之。如能夺其炮位,亦照炮之大小,分别给赏。虽通夷之汉奸杀无赦,能立功赎罪并赏之。
    林则徐是夜传见马辰,问道:“徐柳的兄嫂回宁波没有?”
    马辰道:“徐保的伤已痊愈,他不肯走,说:“广州吃紧,林大人和怡良大人已榜示人民杀贼。他虽杀过汉奸,但还从未杀过、伤过英吉利鬼子。如今鬼子公然向我中国宣战了,逼得我们不得不开杀戒。此时此刻,我能撤吗?我要留下,杀贼立功,并非图赏,而是要为中国的尊严而战。”
    林公道:“英夷狡诈,谍报表明,似有佯攻广州,实取舟山的迹象,不得不防。徐保在宁波一带有号召力,我意命他立刻回去,募集义勇,以防不测之变。你以为呢?”
    马辰道:“大人高瞻远瞩,非属下所及。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知会他。”
    林公道:“你去将王大侠、徐柳、徐保夫妇、林阿尖夫妇、苗喜夫妇都叫来,我有话说。”
    马辰遵命。
    一句钟后,徐柳等先后到齐。
    林公首先问了徐保、盘小妹的伤情,都说已无大碍。林公道:“义勇、义侠的名声,已在南粤广为流传了。在汝等的影响下,近日,广州知府招募水勇,那火热场面,也令人感动。”
    徐保道:“鬼子都找上门来了,凡我国民,还能袖手旁观吗?鬼子的火炮和兵舰我们敌不过他。但鬼子总不能老蹲在船舰上,他得上岸。一上岸,他的火炮、船舰就白搭了,我倒要瞧瞧,短兵相接,我们如何取鬼子首级。”
    马辰道:“徐保,林大人叫你来,不是叫汝在广州取鬼子首级,是叫你赶快回宁波呢!要取鬼子首级,到宁波去取呀!”
    众人以为马游击在开玩笑。
    徐保道:“广州告急,不在广州取鬼子首级,为林大人解忧,为何要回宁波去?马游击,这个玩笑开大了。”
    黑姑道:“马游击是怕广州的赏格被我宁波人抢了吗?”
    大家笑了起来。
    林公道:“在广州杀鬼子与在宁波杀鬼子,赏格是一样的,用得着抢吗!马游击说的,可不是开玩笑,叫徐保回宁波,是我的意思,也算是我的命令吧。”
    马辰随即将鬼子佯攻广州,大军已向舟山方向转移的新动向作了说明。
    林公道:“这是真的。英舰确已大部驶出老万山,扬帆向东。虽说不一定剑指宁波,但可能性极大。徐保,你要日夜兼程赶回宁波,募集义勇,以备不虞。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保道:“明白!这使我记起几年前,阿美士德勋爵号间谍船在宁波抵近侦察,时间很长。看来,鬼子偷袭舟山的可能性太大了。我得回去!”
    黑姑也说:“舟山防卫松垮,不比虎门,一旦有事,百姓遭殃。林大人,我们得马上动身!”
    徐柳站起来说:“哥!嫂!我也回去!”
    徐保望着林公。林公道:“去吧去吧!国恨家仇,在此一举!”
    王大侠因事迟来,得知此事,对林公道:“林大人放心,徐保大师兄走后,我等在马游击统领下,率领义勇,奋勇杀敌。”对徐保道:“浙江归安,有侠士钱江者,为抗英义士,有众数千。大师兄可与他取得联系,联手应对鬼子,不负民之所望。”
    林公问道:“钱江不就是钱东平吗?”
    王大侠道:“正是。他的情况,以后再向大人禀报。我先修书一封,交大师兄要紧。”说毕,退下。约一刻,回来,将一封书信交给徐保。
    林公道:“徐保,不留你了,启程吧!”
    马辰问:“可有船只?”
    徐保道:“有。黑姑的疍艇队快捷!”
    二七八

    从六月二十八日英人宣布封港,约一个月中,中、英两军对垒,却并无战事。这种平静,让林则徐、怡良、关天培的神经不仅没有松弛,反而绷得更紧。似乎一场厮杀会在一瞬间,于沉寂中爆发.
    义律兄弟北上行动是闪电式的.
    就是北上的侵华远征军也是一虚一实.
    以“布朗底”舰赴厦门,以递交英国政府致中国宰相信件为由,造成此行为外交交涉性质是假像,以掩盖其突袭的真实意图。
    七月二日,该舰闯入厦门内港后,派遣使人乘舢板,企图上岸投书,被厦门守军击退。
    七月三日,又派出多人驾船企图上岸投书,有翻译用中文喊话称:不让登岸,就要开战!
    守备陈光福以箭射中来船士兵一名,官兵用鸟枪将两名英兵击落海中。
    “布朗底”号增派人船企图抢占我炮台。署参将陈胜元用长矛刺死登岸英军一人。岸上守军开始向登岸英军射击,英军被迫回船撤退。接着,“布朗底”号开炮,打死我兵士九人、妇女一人、伤十余人,损毁民房约二十间。我炮台开始反击。数以百计的水勇乘轻舟勇往出击,临近投掷火罐喷筒,击毙英兵数十人。“布朗底”号船体小伤,弹药告罄,只得仓皇逃窜。
    虽然,义律兄弟的预谋仍然取得效果。因为厦门向朝廷的报告称,“布朗底”号非法入内港投书,被击溃逃。让朝廷以为,“布朗底”的出现,纯系外交事件,且被击溃,足见小丑不堪天朝一击。这为偷袭舟山,发了一颗烟幕弹。
    北上英军侵华军主力“谷巴士”号、武装汽船“马打牙士加”号(Madagascar)、“阿打兰打”号(Atalanta)均已进入舟山洋面。其中,两艘武装汽船率先闯入定海北港探路。七月四日一早,伯麦和侵华军陆军司令布尔利(Colonel Burrell)率领“威里士厘”号、“康威”号(Conway)、“谷巴士”号、“巡洋”号(Cruiser),闯入定海内港。
    二七九

    定海当时毫无战守。
    镇守定海的水师总兵张朝发虽已接到林则徐发来的闽、浙海口可能有警的文书,却以为林则徐已非钦差,向他发文,纯系多管闲事。因此,既不理睬,又不公告百姓,当耳边风。
    哨所报告:有大批英吉利舰船出现。他漫不经心的说:“夷船被风浪吹打入我海域,这是常有的事,不足为怪,无须惊讶!”
    哨所再报:英吉利大小战舰大批集结,不比往常,实属罕见!他笑道:“大批集结好呀!这是他们在广东做不成贸易,改来宁波。宁波本是开放商埠、大码头,后来被关了,现在也该热起来了。商贸一热,我们这些人拿的例钱,不就一天一天多起来吗!”来人唯唯而退。
    张朝发自言自语道:这些人脑子怎么不开窍。林则徐不让英吉利走私鸦片船入境,他不往宁波,还往何处。不说走私鸦片船来了,我们会敲到多少贿银;就是将其拿获,这功劳也不小,我这总兵顶戴也可换换了。想到这里,他亲自披挂上阵,率水师进击。师船开抵五奎山附近时,英舰身影已赫然在目。张朝发站在船头一看,不竟舌头伸出老长,已难缩回了。他看见的敌舰,都比他的座驾大了许多,更让他心惊的是敌人旗舰上那许多火炮,一数,超过七十。心想:万万碰不得!立即下令:“返航!”登岸后,马上令两部属,一去向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告急,一去知会定海县令姚怀祥。
    姚怀祥是福建侯官人,与林则徐是同乡。一个七品官,也没有经历过林则徐那样的大场面。这日接到总兵张朝发的告急信,顿时乱了方寸。正烦恼时,衙役进来报告说:“英吉利军舰派人送给姚令的公函一件,还说叫你急速作答呢。”
    姚令道:“谁送来的?”
    衙役道:“转了几人之手,我没见过从舰上来递信的人。”
    姚令道:“你退下吧!”
    衙役走后,姚令拆读来函,才知是英吉利子爵、海军司令伯麦和陆军司令布尔利签署的公函。心想:冤大头!我与他俩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找我干什么?再看内容,来函口气极为强硬,大意是:
    奉女王维多利亚之命,统率水陆两军,占领定海及周边海岛,若不抵抗,本军可保定海之民生命财产安全。此次军事行动,均由钦差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在广州海口多行不道、凌辱大英帝国使节及英商引起之报复行动。阁下在收悉本函后,应率定海官民及所属岛屿、土垒民壮无条件投降。若敢抗拒,我军将以武力予以占据。此为最后通牒,限一小时内给予答复。过时则军舰炮轰、陆军攻城掠地,勿谓言之不预也。

    姚令心想:林则徐、邓廷桢的事,怎么找到我头上了,真是横蛮无理之极。一小时时限,连写回函的时刻也不够。既然如此,不如去会会这两位司令,亲眼看看到底有多大阵仗?于是,他决定去看个究竟
    姚令终于踏上了伯麦、布尔利乘坐的旗舰。见面后,他问道:“我与两位司令素无瓜葛,不知因何来到定海?”
    两位司令都无言以对。
    翻译官对他说:“既然来了,先参观一下吧!”
    姚令明白:这是展示军力。也不推辞,从容笑道:“客随主便。”
    首先看的,当然是那明亮冷峻的七十四门火炮。这让姚令抽了一口冷气。
    又看枪支弹药库,尚未开战,库存自然是充盈的。
    姚令对两司令道:“以军力论,我军弱,贵军强,战争胜负,不言自明。但论道义,汝师出无名。定海一没有凌辱过贵国使节与商贾,二没有对女王陛下说三道四,凭什么要来占领?林钦差、邓总都所为,全经皇帝允许,合乎中国法令,惩办的是鸦片走私犯,有何不道?退一万步说,如汝所说,林、邓不道,那得去找林、邓理论,由女王与大清皇帝对话,又与定海百姓何干?因此,投降之说,不能接受。”
    布尔利道:“明知必败,还要开打?”
    姚令道:“理在我,败也必打,为正义而打。”
    伯麦道:“中国人常说: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姚令道:“中国人常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不能无缘无故把祖宗的土地卖了,把百姓卖了,留下千古骂名。”
    伯麦道:“我军的方针已奉告了。你不投降,后果你想过没有?”
    姚令道:“想过了。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布尔利冷笑道:“我觉得可笑!你那儿有沈家门、岑港、道头三座炮台,各有火炮三门,共九门,其火力还不如我一门;陆军就更不必说了,连民壮、杂牌加到一起,也不过数百、千把人。你打,能坚持十分钟,就算你狠!还充硬汉呢!”
    姚令道:“司令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说明你们占领定海,早有预谋。没有林则徐禁烟,也会来的。定海城内的汉奸,正在准备两位司令的入城仪式呢!告辞!”
    伯麦与布尔利目送姚令登上他的木船。
    伯麦叹道:“还真是一条好汉!”
    二八〇

    定海城内的汉奸大有人在。英国侵略军到达定海的次日,就有汉奸布定邦出北门,向英军送牛排,被当地百姓扭送宁波府法办。而英军派上岸与汉奸联络的印度籍士兵,也落入中国法网。但最大的汉奸团伙却仍安然无恙,在不断向英军递送情报,包括定海军力部署,定海四门的守备,攻城的制高点,还指定了熟悉海况的引水多名,为英舰导航。这个团伙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徐柳的仇家尤三枪。百姓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偷油婆。英吉利鸦片贩子是大偷油婆,他们以廉价的鸦片,依靠中国的小偷油婆们走私入境,赚取中国人的真金白银。而林则徐禁烟不仅让国外的偷油婆们断了财路,也让国内大大小小的偷油婆断了财路。尤三枪一度陷入困境,还随时有上绞刑架的危险。如今大偷油婆看着军舰来了,他如绝处逢生一般,喜出望外。当伯麦秘密遣人叫他派出引水,为英舰导航时,更是大喜过望。他马上想到的是,导航重任非谷雨生莫属。于是备了酒菜,与谷雨生对酌谈心。
    谷雨生早已从勾刀会掌柜张小伙那儿,得知英军攻打定海的消息。小火他们已在定海街坊中,劝说老弱妇幼疏散、投亲靠友。谷公托他的徒弟小梁知会赵氏母女迁居城外,交付白银五十两,以备不测。根据张小火的意见,仍叫他坚守在偷油婆身边,以获取情报。谷公接到偷油婆的邀请时,已是黄昏,来不及再与张小火沟通。只带了平时跟随在他身边的小梁赴约。
    偷油婆满脸堆笑的迎候他。鸳鸯楼的小室内酒菜已备。尤三枪对小梁道:“我和汝师父谈心,你在楼下守候就可以了,别让任何人进楼,明白?”
    小梁嗯了一声,与师傅交换了一下眼神,退了出来。
    谷雨生笑道:“尤老板今日为何如此隆重?我倒有点受宠若惊呀!”
    偷油婆道:“共事多年,也没有和你谈心。你帮了我那么多,今日共饮几杯,说几句感谢的话,还不成吗?”
    谷雨生道:“我是雇员,拿了老板的薪酬。干些事情,理所当然,老板不必客气。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偷油婆道:“爽快!我也不转弯抹角了,今有一事,非君莫属,想请谷先生挂帅。”
    谷雨生道:“言重了。我谷雨生的老底,老板又不是不知,叫我调度船只,引水导航勉强对付,其他还能挂什么帅,这也太抬举谷某人了。”
    偷油婆道:“委谷先生挂帅的,正是引水导航。这些年来,我百十艘大小船艇,经汝调度引导,从未有过差错。船老大们,谁都不服,就服你,挂帅那是名至实归。我先干一杯,以表敬意。”
    谷雨生也干了一杯,心想:难道是叫我为英吉利船导航?但沉住气,笑道:“我本是老板船舶总管,挂不挂帅,你的船队我保你无忧,用不着挂帅这种虚名。”
    偷油婆道:“实说了吧,英吉利的驻华海军司令伯麦,带了一支舰队到了舟山,大小几十号,旗舰“威里士厘”号,吃水深,上载火炮七十四门,其他大舰也有三四十门火炮不等,他们虽测量过这儿的水文,但定海周边海况复杂,仍然不敢冒然进入。前日,送来文书,叫我组建一支引水队,为其导航。那时,我首先想到了您,就信心满满地答应了。这只引水队不由谷先生挂帅,还有谁能胜任?”
    谷雨生一听,吓出一身冷汗,连说:“尤老板,你不是开国际玩笑吧?哪有外国军舰入侵,由中国人导航的,那不叫引狼入室吗?百姓知道了,那不吃了我才怪。这个断断使不得。”
    偷油婆不悦,又不便翻脸,说:“谷先生想必明白水涨船高这个道理。我为英吉利帮了忙,他一定回报我。生意做大了,我好你也好。你的任务,只是指引一下航路,他是不是入侵,那是中英两国政府的事,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一年多来,因为林则徐中断中英贸易,让我亏了大本,谷先生的薪酬也缩水了。于公于私,这个忙你也得帮。至于先生当心名誉受损,我保证这件事你知我知,密不透风。如何?”
    谷雨生道:“让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复命。”说完,起身要走。
    偷油婆一把将他按坐在座位上,说:“英舰要入定海,这是最高机密。你若走出鸳鸯楼,机密外露,你说的清吗?先生从与不从,我都不能放先生走。从现在开始,先生就食宿在此,一切会由你徒弟小梁为先生安顿。我也是情非得已,出此下策。先生从与不从,悉听尊便。我劝先生还是不负我望,挑起这一重担。就是为了离你而去的赵氏母女的安全,与我合作也是绝不会吃亏的买卖。”
    谷雨生想起赵氏母女现在的困境,也知道偷油婆这么说,是在威胁他。但心里认定:若从了他,赵氏母女是绝对容不下他的。犹疑不决时,偷油婆起立道:“实话相告,定海县令姚怀祥已拒绝英军最后通牒,开战在即,已容不得先生举棋不定了。你若帮我,我必帮你,但时限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你答应帮我,我允许先生叫小梁去通知赵氏母女撤离定海。”

    谷雨生既已困于鸳鸯楼,心想:与外界联络,就只有小梁这一线希望了。在此万难之际,毅然决定:答应偷油婆所请,换取小梁外出的机会。赵氏母女安置已不是问题,与张小火取得联系才是关键。他对偷油婆道:“老板在危难中还顾及我的家小,谷某感激莫名,我想明白了,叫我挂帅,就挂一回吧!”
    偷油婆大喜,说:“这就对了。你在这里慢慢饮用,我去叫小梁上来。我还要忙着挑选引水队员呢。对了,先生最清楚,谁能胜任,你给我提供一份名单,我会认真考虑的。”
    谷雨生道:“这儿没有纸笔呀。”
    偷油婆道:“不碍。我叫小梁带来。名单写好后,不能给任何人过目,包括小梁,记住了?”
    谷雨生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二八一

    定海知县姚怀祥与总兵张朝发在县衙闭门磋商。
    姚怀祥向张朝发通报了他上“威里士厘”号与英侵略军海、陆司令官的对话,说:“我已向他俩表明,就是必败也必打的立场。”
    张朝发道:“事势如此,也只有打了。”
    姚怀祥道:“不如你我合军一处,死守定海,以待援军。”
    张朝发立即回绝道:“守城,乃姚令之责。我之责,在守卫海口。”
    姚令道:“此非常之变,何必按常规出牌。若分为二,兵力就更弱了,只怕两败俱伤。”
    张朝发道:“中、英兵力对比,你都是亲眼所见,加上汉奸蠢蠢欲动,你我处于腹背受敌之中,无论是合兵一处,或分兵出击,姚令以为,你我还有胜算吗?”
    姚令叹道:“死生命也。你、我哪还有活路可走。总兵大人,那就依你,你死守海口,我死守定海县城。”向外喝道:“上酒!”
    县役托盘而上,盘中有酒一壶,杯两只,置于几上。
    姚令将两杯满上,二人举杯相碰。姚令道:“此为诀别之酒,先干为敬!”
    张朝发道:“黄泉路上再会!”

    英国侵华军于六日发起进攻。
    旗舰“威里士厘”上七十四门火炮一齐开炮,轰鸣声撕天裂地,落水的炮弹让海面升起许多水柱。英国的中、小舰艇、武装汽船在炮火的掩护下,迅速靠岸。陆军步兵、炮兵抢占滩头,蜂拥而上。总兵张朝发率领水师官兵虽奋力抵抗,但师船在密集的炮火中,大都船毁人亡。而总兵张朝发在第一时间,就被炮弹击中屁股,落入海中。幸有亲兵将他救起,其时他命悬一线,对亲兵道:“定海危急,送我往镇海。”
    英军陆军司令布尔利曾对姚怀祥说过:“汝能坚守定海十分钟,就算汝狠。”的话,没有吹牛,英军进攻只用了九分钟,就大获全胜。张朝发师船全部被击毁,死、伤各十三名官兵,其余一千五百水军已鸟兽散。
    布尔利率领的陆战队登陆,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但布尔利并未马上去扑定海城,他已接受汉奸尤三枪的建议,抢占定海城外的制高点东岳山,把他的炮兵拉上了山。从东岳山上向城中发射的炮弹,如下雨一般,让城中不肯疏散的商家以及来不及撤离、或不相信英吉利会入侵的百姓死伤惨重,街巷里到处是丧命的尸体,颓垣断壁,血火交融的惨状。定海这座海上明珠城市,一时成了鬼城。

    县令姚怀祥在城楼指挥战事时,已负轻伤。撤下来后,目睹城中情景,心中悲凉,觉得有负于死难同胞,。这时典史全福来了,对他说:“鬼子已攻入东门了,出北门还来得及。”
    姚令跪在地上,亲吻着定海城的土地,说:“永别了!”这才与师爷一起,出了北门,进了此间的普慈寺。就是他选择的归宿地。他问随他同来的潘姓师爷,师爷说:“全福没有走,他留在城里了。”又问:“你呢?”
    潘师爷道:“大人,此处离城太近,非久留之地,还是尽快往北吧。”
    姚令道:“你急速往北吧,不要顾及我。”
    潘师爷道:“那潘某还是人吗?”
    姚令道:“我叫你北行,是有事相托呀!”
    潘师爷道:“大人有托,潘某必不负主公。”
    姚令取下头上的官帽,脱下身上的官服,取下铜边眼镜,连同官印,一起交付他说:“先生脱逃后,请将这些交给我弟姚怀铨,命他转呈朝廷。你对我弟说:他接到这些遗物时,我已尽节。”
    潘师爷正要劝止时,姚令已飞步离他而去,及潘师爷随之赶到时,他已一跃投入寺中梵宫池了。
    后人有诗悲悼他云:
    苦雨悲风六月寒,海天愁浪正多端。
    何人教识中原字,片纸思降一县官。
    蹈水总戎仍一剑,筹边开府未登坛。
    可能谢傅围棋局,屐齿直从折后看。
    全福也选择了死。他留下一纸遗书,是呈送给浙江巡抚乌尔恭额的,以后事相托,字字悽怆。
    全福穿着官服,正襟危坐在县衙监狱门口。囚跳,全福叹道:“失城当死,况失囚耶。”囚犯劝他逃生,他不为所动。直到英吉利鬼子闯入县署,他才起立,举刀大喝道:“可恨鬼子,毁我定海,杀我百姓,我不杀汝,天理难容!”语毕,挥刀而上,将一名黑肤鬼子砍杀了。而鬼子已大入,全福不敌,被鬼子们刺得满身窟窿而死。
    二八二

    英吉利鬼子入城后,见人便杀,见房便烧,见女子便淫,可谓十恶不赦。伯麦和布尔利问随军德籍翻译、传教士郭士立:“此前城中派来为我引水之人逃走了吗?”
    郭士立道:“没有,他们的头儿正在外边等待两位司令传见呢。”
    伯麦问:“他叫什么?”
    郭士立道:“尤三枪,外号偷油婆,是一位此间鸦片大窑口主。”
    伯麦道:“传他来见。”
    尤三枪听说两位司令终于传见,不禁大喜,以为定有重赏。他三步并着两步走,见了两位司令,跪下磕头道:“救苦救难的西天菩萨光临定海,这是定海之福。小的受益于英吉利鸦片之利多矣,此前所作助英军入城的一切努力,不为别的,只为感恩戴德而已。”
    郭士立把他的这段表白翻译给两位司令听后,伯麦勃然大怒道:“好一个尤三枪,你那一套双面间谍的伎俩,少来!”
    尤三枪万万没有料到,他希翼的重奖,竟是一瓢凉水,从头凉到脚。连话也说不连贯了,说:“司令息怒,小的不懂什么叫双面间谍,我只有一副面孔,一直向着英吉利呀!”
    布尔利道:“我问你,你那引水头儿怎么将我旗舰‘威里士厘’号故意引入岔道,让它触礁?幸亏此舰坚固,只受轻伤,否则,败我大事。汝口口声声效忠大英帝国,却又暗害我军,这不是双面是什么?”
    尤三枪十分惊悚,心想:“难道谷雨生动了手脚?”反问道:“引水头儿是定海引水第一把交椅的高手,哪能失手。是否因为语言不通,出的纰漏?为了证明我尤某清白,务请两位司令传他对证。”
    伯麦道:“偷油婆,汝的引水队员们都说你诡计多端,果然如此。你叫我传的人早已无影无踪,我还要向汝要人呢。”
    偷油婆一听,心想:坏了,谷雨生跑了!又一想,不对呀,他出发前,我已将心腹七麻子待在他身边监控他,他在指挥船上,如何可逃呢?回应道:“司令明鉴,我派有人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他是如何逃脱的,此人最清楚,求司令传此人澄清真相。”
    伯麦与布尔利耳语一会,对郭士立说了几句。郭士立对偷油婆道:“他叫什么?”
    偷油婆道:“七麻子。”
    于是传七麻子。
    七麻子道:“谷雨生导航一直正常,驶近定海海域时,忽有一快艇靠拢,说右翼英舰一艘引水晕倒,请他驰援。谷雨生二话没说,跳上那快艇驶离,我还来不及反应,喊道:‘这边下一步如何导引?’他说了一连串什么左弦、右弦,我又不懂,旗舰行速很快,一下便触礁了。情况就是这样。”
    郭士立翻译完,两司令交换了意见,叫七麻子退下后,交代尤三枪道:“念汝引领英军抢占东岳山有功。暂不追究汝的责任。那个谷雨生有家小吗?”
    偷油婆道:“有。他妻子赵氏和一个女儿的住地我都知道。”
    郭士立道:“司令官叫你务必找到他家母女俩,方能寻访谷雨声下落。找到他,如他是个双面间谍,你偷油婆就脱罪了,明不明白?”
    尤三枪连连说:“明白!明白!他若是双面间谍,我将他碎尸万段。”
    第二天,懿律、义律兄弟的舰队抵达定海,与伯麦、布尔利会商后宣布:封锁宁波港口;以郭士立出任所谓定海知县。郭士立当即出榜“安民”,表示欢迎居民回城,开店。还招募商贩,经营鸦片及其他洋货。但英军的残暴,定海之民已亲历亲闻,郭士立的告示没有起到欺骗的效果,也没有一个逃脱者返城。
    二八三

    徐保夫妇与徐柳一行赶回宁波时,定海已失守,宁波港已为英军封锁。周边海域一片混乱。面对这一切,既悲痛又愤恨。徐柳已哭成泪人,黑姑安慰他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伤心,等弄清情况,哥、嫂定会为你寻找亲人。”
    徐保对天发誓道:“英吉利鬼子既然在我家乡大开杀戒,就休怪我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从今日起,我等与鬼子誓不两立!”转对徐柳道:“与你一样痛失亲人的父老乡亲数以千计。林大人说得好,国恨家仇,在此一举。擦干眼泪,一场殊死的战斗摆在你我面前。我们眼下最需要的是:同仇敌忾!”
    黑姑提醒道:“水道进入鄞县已不可能,只能从陆路进。”
    徐柳的心情开始平复,说:“嫂子说得对,从陆路走比较安全。事不宜迟,先要与大才哥联络上。”
    徐保叫黑姑将疍艇停靠在离宁波大码头约两海里的一个山岙。其时太阳已经落山。
    徐柳问:“今晚进城吗?”
    徐保道:“非常时期,城门早已关闭,进不了城了。”
    徐柳急道:“又要耽误时间。”
    徐保道:“迟了一步,急也无用。黑姑、徐柳随我上岸,其余的都留在艇上待命。”说完,飞身一跃,登岸了。
    黑姑问道:“入不了城,你去哪里?”
    徐保道:“去天后宫。”
    宁波天后宫坐落在城外。这座天后宫可不是祭祀武则天的处所。宁波人的天后宫祭祀的天后,是海神。渔民出海,都要先来这儿祭拜,祈求平安。镇海王蔡牵当年出征,也在此祭祷求福。徐保是天后宫的金主,常年都有献金,宫中上下都称他为护法金主。他去广州前,又将黑水党元老、游方和尚郑云安顿在宫中,名为修炼,实则为党内联络。
    黑姑道:“天色已晚,不会宫门也关了吧?”
    徐保道:“宫中上下都认识我,关也不打紧。”
    及至,果然宫门紧闭。不过宫内却灯火闪烁,人声鼎沸,似乎这儿一点也未受到定海战乱的影响。
    徐柳叩门。里面阍人问道:“是定海逃难之人吗?”
    徐柳道:“不是。”
    阍人道:“既非逃难之人,夜已深了,不便接待,请回吧。”
    徐保道:“我是徐保呀!”
    阍人道:“我听游方和尚说,徐保去南粤了,此处何来徐保?”
    徐保道:“我是听到定海失守,从那边赶回来的,所以夤夜来访。不信,你找游方和尚出来。”
    阍人道:“听你口音,是本地人。我去叫游方和尚好了。”游方僧本名郑云,鲜为人知
    过了一会儿,郑云来了,问道:“大掌柜,别来无恙?大嫂也来了吗?”
    黑姑哈哈大笑道:“前辈,徐保来了,我能不来吗?我还没有吃晚饭,等着进去扰您老一顿呢!”
    郑云手里执一铁拐杖,是准备不时之需的。听到黑姑笑声,连忙将宫门打开,对徐保道:“昨天钱大才还对我说,这个大掌柜怎么一去许久不回,只怕是乐不思蜀了。定海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我与花脸子金仁、三脚猫熊昭、赵公明赵九几个忙上忙下,都快挺不住了。”
    正要说下去,黑姑打断他说:“肚子饿了,快备饭菜 ,吃饱了,你说王婆裹脚布那么长,我也认了。”
    郑云笑道:“我这个游方和尚乞讨一碗饭菜,还没有你这么急呢。”
    徐保道:“进去说话要紧。”
    三人进了郑云住的禅房,郑云道:“先喝杯热茶,我去叫厨房准备饭菜。”
    厨房听说是护法金主光临,都说:“禅师放心,不用一会儿,保你一桌上等饭菜登场。”
    郑云回房,徐保就问:“钱大才来过?”
    郑云道:“什么叫来过?他是三天两头的来。”
    黑姑道:“老跑这儿干什么?”
    郑云道:“你不见天后宫里热闹场面?”
    徐保道:“来时只觉得这儿灯火明亮、人声鼎沸,有点与战乱不相协调。”
    郑云道:“怎么不协调,这正是定海沦陷鬼子造的孽呀!”
    徐柳马上问:“这与定海有何关联?”
    郑云道:“从英人火海中逃出来的定海难民数以万计,无家可归的,携老扶幼的,还有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都往鄞县、镇海湧来,大掌柜又不在,亏了钱大才他们,把一切可以动员的疍艇、办艇都动员起来,在舟山海域、陆上,在镇海、鄞县山岙,去收容他们。没有许多地方安置,就采取谁收容的,就暂寄住在谁的船上。但人数太多,船上几乎都满员了,钱大才想到天后宫,天后宫上下一则因为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二则因大掌柜是他们的金主,一口答应了。如今小小天后宫,已收容难民五百多人,吃的都是钱大才他们提供。伤病号的治疗,也靠他们解困。大才他不来回跑,怎么行。”
    黑姑道:“勾刀会他们全不管吗?”
    郑云道:“这次还幸亏勾刀会,他们事先变得只英鬼子将炮轰定海,把消息向居民们透露了。一些人户听从了,迁出定海城,躲过一劫。但那些商家,还有过惯了升平生活的富豪,都以为英鬼子是来做生意的,不信会炮轰定海。到英鬼子从东岳山开炮时,已经晚了,死了很多人。据说,街巷里的尸体充斥,连马车也行不通了,有的连人带马带金银细软,都化为乌有。”
    徐宝问:“张小火有消息吗?”
    郑云道:“有人说,日前他在镇海出现过,不知真假。”
    饭菜送来了,十分丰盛。
    徐保道:“有口饭吃也不错了,弄这些菜太糜费。如今每一分钱都得用在救灾上。”
    郑云道:“因为你是金主,这是特例。平时伙食,一菜一汤而已。”
    徐保道:“不是什么金主。献给天后的钱,都是百姓的,是孝敬海神的。明日,我们准备进城,再筹些款,让这里几百号人不挨饿,不受冻。”
    郑云道:“也许明天钱大才会来,他来你去,怕只怕失之交臂呢。”
    黑姑道:“看来钱大才他们这次救灾很为成功,不如在此休整一日,走访一下难民。大才来了更好,不来,我们再去也不迟。”
    郑云爽快的说:“这个安排好。我们再呆一天,我进城去走一趟,凑合刘海成仙。”
    此时外边要见金主的人很多,郑云对他们说:“金主追星戴月从广州赶回,十分辛苦,各位让他好好睡一觉。明日他不走,一定与大家见面谈心!”这才将人群劝走。
    二八四

    次日早餐后,徐保、黑姑、徐柳开始走访宫中难民。
    郑云将受访难民三十余人分为三组:乡里长老为一组,由徐保主持;妇女为一组,由黑姑主持;青壮为一组,由徐柳主持。
    长老一组,大都是六十出头的老者。年龄最大的一位已七十三岁,居住定海几十年,熟知定海人情世故,叫朱三元。他抚须叹道:“听说您是护法金主,今日更是我等落难人的衣食父母,老夫先得代表难友,向您深表谢意。”
    徐保道:“言重了。国难当头,你我都是中国人,不同舟共济,那还叫中国人吗?”
    一个叫刘伏生的长者道:“可惜的是,像你这么爱国爱家的商人已不多见。而卖国卖家的人却日见其多。这次定海之难,之所以死伤惨重,就是这些没有心肝的人,与英吉利鬼子同恶相济的结果。”
    徐保见他说到点子上了,连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忍心把定海卖了,把祖宗卖了?”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驼背老人站起来说:“还有谁,不就是尤三枪吗。他哪称得上人,畜生不如!”
    群情激愤起来。徐保道:“这位长者说得不错,汉奸是不配称为人的,只能称其为走狗,卖国贼。不过,大家千万别动气,伤了身子。我们不妨回忆一下,有没有尤三枪出卖定海的证据,或者线索?”
    朱三元指着一位与会年龄最小、带瓜皮帽的人说:“他曾在尤三枪的窑口里当过差,偷油婆那些见不得阳光的恶行,只有他能说上话。小丁,今日金主好不容易光临,你给他说说。”
    小丁叫丁似水,他是驾驶办艇为生的渔民。他回应道:“朱老叫我小丁,我都六十一了,孙子都有了。”
    众大笑。
    丁似水道:“偷油婆靠走私鸦片发家,英吉利鸦片贩子才是他的衣食父母。同恶相济,一点不奇怪。他的恶行,罄竹难书。我这里只向金主说两件与定海失守有关的事。英国军舰进入舟山海域后,一日晚间,有位与我同在尤三枪窑口共事的朋友来我家串门子。我问他,英国人来为商贸呢?还是另有所图?他悄悄对我说:‘来的不是商船,全是炮舰,据说尤三枪已与英军的长官接上了头呢。’我说,接上头也许是谈鸦片生意呀。他摇头道:‘不像,有鸦片生意,怎会不派我的办艇去接货呢?’我说:‘又不是只有你一艘办艇,也许派了其他人 也未可知。’他说:‘我都问遍了,没有人接到运输鸦片的活儿。相反,尤三枪一天召见了十余位引水。’我说:“这倒有点不对劲,找这么多引水干什么?’……”
    听到这里,朱老插话道:“引狼入室呀!”
    丁似水道:“朱老一语破的。后来我的朋友告诉我,尤三枪组成了一个引水队,为英舰进入定海导航,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徐保骂了一句:“狗日的!”对小丁道:“这算一条汉奸、卖国贼干的勾当!还有呢?”
    丁似水道:“尤三枪海上导航还觉得不够,陆上也出了损招呢。”
    众人急道:“陆上他出了什么损招?”
    丁似水道:“这次英军不仅出动海军,听说舰上还藏着一支陆战队,约有两千余人。那个陆军司令要攻城,却被尤三枪阻止了。”
    徐保故意激他道:“偷油婆也行善事?”
    丁似水道:“这个畜生还能干什么善事。他告诉英国人说:‘攻城多辛苦,就是攻进去了,也要死伤。英国绅士们远道而来,我怎么忍心你们流血呢。’英国人问他:‘不攻城如何拿下定海?’他说:‘定海东有座东岳山,可以俯瞰定海全城。长官把火炮推上山,万炮齐轰,一片火海,那些官兵跑还来不及,还有人守城吗?’英国人大喜,说:‘拿下定海,你是第一功。’”
    徐保骂道:“这个尤三枪,就是千刀万剐,也难以解天下之恨!”
    朱老道:“小丁,你说的就像你参与了尤三枪的罪恶策划一般。该不是说书段子吧?”
    丁似水道:“我是何人,能参与他的核心吗?我说的基本事实不会相差甚远,因为深知其人,不免做了些揣测,有些水份,但仍不能改变他卖国求荣的基本事实。”
    徐保问道:“说完了?”
    丁似水道:“两件事说完了,只是还有一个传闻,我怕朱老指责我是说段子,就不说了。”
    徐保道:“朱老不是这个意思。他老是遵循古人的遗训,任何事情都得实事求是。即使是偷油婆,也得如实定罪。你说吧,我很想一听,不知在座各位如何?”
    老者们都说:“愿听。”
    丁似水道:“据传,尤三枪的引水队队长是谷雨生。”
    朱老道:“谷雨生我知道,他是一个仗义任侠的人。不过,世风日下,好人也有变坏的可能。此前,听说他受聘于尤三枪,就引发一场热议。今又出任引水队长一职,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小丁这个传闻,引出谷雨生一桩公案,不禁让徐保大为震惊,果然如此,徐柳将情何以堪。正欲追问,丁似水却抢先说:“还没说完呢。据传,这个谷雨生将英海军旗舰‘威里士厘’导引触礁后,逃之夭夭,至今下落不明呢。”
    会场一片啧啧声。
    朱老道:“古人云:盖棺定论。看来,谷雨生是正是邪,尚难定谳呢。”
    丁似水也附和道:“朱老卓见。依我看,谷雨生先生为人正派,不像是个反派人物。有一点我很敬佩他。他的妻子赵氏带着一个女儿,因不满他投靠汉奸,分居多年。而谷先生独处,从不寻花问柳,每月初一,必遣人将柴米油盐及女儿学费送至分居母女家门,从不间断。”
    正热议时,郑云带着钱大才、金仁、熊昭进来,说:“大掌柜,看谁来了?”
    徐保一看,叫道:“兄弟,让你们受累了!”四位兄弟,团团抱在一起,泪水交融。
    朱老对众人使了一个眼色,说:“撤!”

    黑姑主持的妇女组和徐柳主持的青壮组的讨论仍在热烈进行。
    老年组散了后,徐保与钱大才、金仁 、熊昭开始密会。
    钱大才说:“大掌柜,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与金仁、熊昭都坐不住了。”
    徐保笑道:“不就是要开杀戒吗?”
    花脸子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是要开杀戒,而是已开杀戒。我是定海分支掌门人,目睹英国鬼子的残暴杀戮、汉奸的绝灭人性,能无动于衷吗。英军炮轰定海的当晚,我与穿鼻公葛三、八脚行贩朱一桂、赤膊鬼牛玉乘纷乱时,偷袭了英军的武装汽船,击沉其中一艘,俘获鬼子二人,一白一黑。除牛玉轻伤外,全功而返。落水的鬼子有无伤亡,不得而知。大掌柜要惩处我,我都认了。”花脸子就是金仁。清朝对闽、粤、楚的犯人,多刺面充军黑龙江,百姓称他们花脸子,满人称为萨布图。金仁即闽省充军之黥奴也。
    徐保道:“鬼子的炮声就是命令,百姓感谢汝等还来不及,何来惩处之说。就以大才、熊昭而言,应时而动,解定海难民于水火,难道说我会以勾刀会与我有约,而死守分界线、见死不救吗?大才、熊昭所为,都是必须的。鬼子入侵,会分南北界线吗?汉奸卖国,会分南北吗?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定海难民安置和安全。鬼子既占定海,一定不会收手,还会觊觎镇海、宁波,所有安置在镇海、宁波的难民,尚存第二次侵害的可能,特别是安置在陆上的,不如安置在船上的,这要从长计议。难民的给养一定很困难,是吗?”
    三脚猫熊昭道:“的确,上千号人的给养,的确越来越困难。财神赵九在鄞县范围发动的募集赈灾虽说小有收获,但也难维持多久。”
    金仁道:“穿鼻公葛三主张劫富济贫。”清朝经营牛肉,例应由税课司验证通过,并在牛屁股上烙上火印。百姓戏指火印道:“此穿鼻公勾魂牌也。葛三是屠牛师傅,小名穿鼻公。
    徐保道:“劫富济贫!想法很好。看来靠官府接济,已是镜花水月。但劫富要有所界定。按林则徐大人的法规,贪赃枉法的官员可劫,富不仁的渔霸、田霸、林霸可劫,为英吉利鬼子走私鸦片而暴富的汉奸、窑口主可劫。而抗英的官吏、将领、爱国的地方乡绅,守法的商贾不仅不能滋扰,还要加以保护。这件事,还得讲纪律。行动前,要逐级报批。”
    钱大才道:“大掌柜这个说法很重要,我等马上回去传达要紧。”
    正要起身,徐保道:“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因将他在长老访谈中获悉有关谷雨生的事向大家通报了,并说:“这件事对我弟徐柳十分重要,对惩处定海汉奸也十分关键。我请你们回去明察暗访,能找到谷雨生更好,没有找到,也要设法找到赵氏母女下落。在未查明真相之前,对外不能吐露一个字,包括黑姑、徐柳。明白?”
    钱大才道:“知道。这对徐柳的冲击太大了,就是嫂子也难承受。一定严守秘密……”
    正待往下说,黑姑、徐柳进来了。钱大才马上话锋一转,问道:“访谈有何收获?”
    黑姑道:“从头到尾,都是泪水。英吉利鬼子在定海蹂躏妇女的罪行,罄竹难书呀!”
    徐柳很兴奋,说:“我那一组没有一个人哭,个个咬牙切齿,同仇敌忾,说:‘堂堂七尺之躯,不杀英吉利鬼子和汉奸二鬼子,誓不为人!’他们要求:组织杀鬼队,把鬼子赶出定海!”
    徐保对钱大才等说:“都听见了吧!这就是定海人民的呼唤。”
    二八五

    林则徐收到浙江巡抚乌尔恭额送上的咨文,十分震惊,彻底打破了他对英吉利政府不敢悍然发动对华战争的幻想。同时,又对道光仍怀有许多期待。他上奏的《密陈定海夷情片》是这么写的:
    臣等因粤洋现有英船,自必常通浙信,是以屡经设法密探定海情形。偶有觅得夷信,译出汉文,知此次领兵攻定海城者,各曰咘嘛啉,其统兵之夷目一人,各曰咖咥义??,系东印度水师提督。所坐夷船最大,各曰麦尔威里,有炮七十四门。该船进定海港口时,碰于大礁之上,底穿一孔,入水甚深,几于沉没。又有带兵夷官职分颇大之呵囒咑被我师打死。
    林公回绝乌尔恭额请求粤方驰援,也是情非得已,因为英军陈兵珠江口,防守不容稍有疏露。此奏证实英军旗舰触礁确有其事。

    英军在珠江口外,劫持海运盐船十四艘,枪杀舵公盛全幅。
    广东军民奋起反抗。
    在澳门百姓的指引下,水师在卡斯兰湾活捉了非法居住在澳门的英吉利人温斯特?斯坦顿(Vincent Staunton)。
    沿海渔民活捉两名印度水兵。
    二八六

    徐保组建了三支杀鬼队。并出任总队长兼鄞县杀鬼队队长,有敢死队员一千三百余人及疍艇等各式船艇七百余艘。定海杀鬼队,以花脸子金仁为队长,牛鼻公葛三、八脚行贩朱一桂、赤膊鬼牛玉为副,有众七百,船艇五百,在定海周边水、陆开展游击战。镇海杀鬼队以三脚猫熊昭为队长,万夫雄李立为副队长,有众二千余,船艇一千艘。
    金仁以定海杀鬼队力量相对较强,决定将兵力分为五股,每股百余人、百艘船,重点打击汉奸尤三枪及布定邦余孽,切断英军补给线,认英军困死、饿死。这日探得尤三枪派出的三艘办艇,向触礁受创的英军旗舰“麦里威厘”号运送实物。办艇上,有劫掠乡民的耕牛六头。尤三枪为讨好英吉利长官,对押送头目道:“英吉利人最喜吃牛排,牛排以鲜活为最佳。汝等可聘屠夫同往,适时宰杀,若得英人夸赞,重重有赏。”押送头目领命,命手下寻访屠牛高手。金仁得知,放出空气,说:“定海解牛,牛鼻公第一,有定海庖公之称。”此说传到那位押运头目耳里,大喜,命手下快快去访这位高人。葛三接到金仁密令,叫他如此如此。这日与朱一桂、牛玉、泼皮张三在家中斗纸页,忽听外面有敲门声。葛三道:“那话儿来了。”
    泼皮张三是定海有名的地棍,摸扒拐骗无所不为。葛三邀他入伙,用以释尤三枪党羽之疑。他跑去开了门,见了来人,笑道:“原来是尤公门下总管慕容先生,久违久违。这儿是庖公之家,先生是否找错门了?”
    慕容先生正是尤氏押头头目,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泼皮张三道:“这年头没事可干,店面关门,门可罗雀,到牛鼻公这儿抖抖纸页嘛。”
    牛鼻公闻声出来,说:“张三,贵客临门,还不请他进来,唠叨些什么!”
    慕容先生一脸笑容,跨了进来,对葛三拱手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会!”
    葛三让他上座,说:“屠夫乃贱业,先生这是嘲弄葛三了!”
    慕容道:“不然。庖公解牛的故事,流传至今,犹为佳话。特别是当下,正牛鼻公用武之时也。”
    赤膊鬼牛玉插话道:“人走城空,屠业萧条,我牛鼻公哪还有用武之地,屠刀都快生锈了。”
    慕容问道:“这位是?”
    葛三道:“他叫牛玉,我的下手。另两位,这位叫朱一桂,外号八脚行贩,他是专门为我提供牛源的。这位泼皮张三,先生是认识的,他间或也至屠场,为我搭一把手。”
    慕容喜道:“这一桌就是完整的一个宰牛班子,太好了。今日上门,我给牛氏一族送上一宗美差,定叫几位英雄有用武之地。”
    牛玉道:“好呀!请先生赐教。”
    慕容道:“英吉利海、陆军光临定海,以郭士立为县长,上任后,张贴安民告示,欢迎定海百姓返城,各操旧业。英军上下有四千号人,军舰上哪能储存许多食物,早已吃紧了。我家尤大老板为友好计,已备办食物十数种,其中肥牛就有六头,猪五十头。英人不是喜欢吃牛排吗?他们吃牛排,讲究一个现宰现做,吃一个鲜活。诸位若能随我去走一趟,展示一下定海庖公解牛的高超技艺,让英国友人一睹中国名屠的风采,不仅是一件中英友好的佳话,就是我家老大脸上增光,也得重赏诸位。所以说,是宗美差。”
    葛三等听他左一个友好,右一个友好,虽然恶心,但仍乐呵呵地表示接受。慕容大喜,说:“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出发,英军已是望眼欲穿了。”
    泼皮张三问:“从哪儿出发?”
    慕容道:“靠近英军旗舰‘威里士厘’号修理的那个港口码头。跟我走吧!”
    葛三道:“还得磨刀、准备屠案、绳索一应物品,先生先走一步。我有疍艇,一会在码头汇合。”
    慕容笑道:“不要失信啊!”
    泼皮张三道:“姓牛的虽说都是牛脾气,但只要理顺了,倒是一言九鼎,一篙子撑到底的。”
    二八七

    慕容素以吹牛拍马,深得尤三枪信任。此次委他慰劳英吉利海、陆军,却有深意。英军海、陆两位司令员不是将旗舰“威里士厘”号触礁归罪于尤三枪吗,后虽赦免了他,但疑团未释,尤三枪心里老不自在,才想到以犒赏英军来讨好英军两司令。慕容对此,心知肚明,因此,此次的六头肥牛,都送往旗舰,其他船舰岂能沾光。
    葛三自乘疍艇,已为脱逃做了铺垫。启程前为六头肥牛各喂了一晚甜酒。慕容并未生疑。他们一起出发,到达“威里士厘”号时,受到洋兵欢迎。那六头肥牛沿兵舰放下的铁梯而上时,就不情愿,面对那庞然大舰,已生恐惧,死活不肯上去,在梯子上吼着、踢着。
    慕容急了,对葛三道:“牛鼻公,你熟悉牛性,快想办法吧。”
    葛三道:“我的拿手是解牛,而非赶牛。俗话说:赶着鸭子上架。有什么办法,只有打他上梯了!”对牛玉等使了一个眼色。
    牛玉等会意,抽出准备好的鞭子,抽打肥牛。六头肥牛平日耕田,也曾挨过鞭子,但农夫抽打牛时,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要前行,便不再打。今日换的是重鞭,且不停地猛抽,一下从恐惧变为愤怒,牛性子一发,别无选择,于是怒吼着,沿梯向舰上狂奔。
    眼看六头肥牛都上了甲板,英军传来一片欢笑声时,葛三对慕容道:“这下好了,我们去疍艇上取屠刀、屠案、绳索去!”
    慕容道:“我先上舰了,你们快去快来!”
    葛三等应了一声,上疍艇了。
    不料六头肥牛上到甲板,肚中甜酒酒力发作,加上目睹舰上这些白人官兵卷发碧眼,黑肤官兵黑脸白睛,如同见了怪物,很不顺眼,本已怒不可遏,加上酒力推动,这一来,如同火上浇油,一齐怒吼,开始撒野。一个英吉利军官,穿一件鲜红色衬衫,特别显眼,六头肥牛认定他为攻击目标,一齐向他冲去。穿红衫军官慌了神,东躲西藏,六头肥牛紧跟不舍,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
    慕容呼叫葛三,不见回音。忽听一声惨叫,穿红衫军官,已为一牛用角猛撞,肝肠出腔,血染甲板,大叫一声,倒地身亡。官兵上去施救,去一个,伤一个,去一双,伤一双,前后有十余辈受伤,仍未让六头肥牛稍有退缩。不得已,司令官下令,出动陆战队,严阵以待,用枪回击。约半小时,才将六头肥牛射杀殆尽。司令官当即下令,扣押尤氏押运头目慕容。
    审问时,慕容委屈地说:“我家老大一片忠心,想让绅士先生们吃上一顿新鲜牛排,谁料牛会发飙,酿成惨祸。若司令定要将此定为人祸,小的也无话可说。”
    司令官道:“是人祸还是畜祸,姑且不论。打死的牛,汝还得宰了,难道就这么摆在这儿丢人现眼吗?”
    慕容鞠躬道:“哪能呀,我这就去传庖人。”
    去了半晌,慕容回来禀告道:“庖人惧罪,已逃之夭夭了。老天呀,怎会陷我慕容于不义呀!”哭着、跪着、叩着头。
    司令官下令:“将来人扣押待审。”
    舰上的司厨上来,对司令官耳语一阵。司令官频频点头,随命死者安葬,伤者送医,打扫现场。
    当牛鼻公葛三向徐保等汇报肥牛大闹英军船舰时,在座的黑姑、徐柳、金仁、熊昭,无不捧腹大笑。
    徐保道:“牛都知道抗英,难怪百姓说那些朝中大佬、守土大将、汉奸奸商,称其畜生不如一点不过,称之为鬼恰如其分。”
    金仁道:“这也算得上一次小胜。大掌柜以为呢?”
    徐保道:“虽是小胜,意义非凡。我们与英军斗,一则以勇,一则以智,有时智取胜于强攻。此次不费一枪一弹,毙彼一,伤彼十余,还耗费英军百十发子弹,我无一伤亡,称之为小胜,名至实归。虽未触及尤三枪皮肉,却无异于给他一记响亮耳光,让他媚英丑行颜面扫地,让百姓笑逐言开。从这个意义上,比击毙一连一营英军更有价值。各杀鬼队都应仿效。”
    黑姑对徐柳道:“你文化高,把这编成歌谣,让父老乡亲传唱,一定会有更多的义勇、义侠前来参加杀鬼队呢。”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二八八

    懿律、义律兄弟与伯麦、布尔利以英军在定海给养困难,浙江巡抚乌尓恭额将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掷还,而旗舰“威里士厘”号又受创搁浅,决定留布尔利陆军,外加部分军舰,留守定海,封锁甬江口。他俩兄弟加上伯麦,率“窝拉疑”号、“卑拉底士”号、“摩底士底”号、武装汽船“马达牙士加”号及运输船两艘,前往津、沽,将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递送直隶总督。
    义律说:“大清国内主张抚英弛禁的人,称为穆党,直隶总督琦善在穆党中,位居第二,都是中国皇帝的宠臣,又都是满臣。他们极力反对林则徐抗英严禁主张,称之为启衅的元凶。这与巴麦尊子爵将中、英开战之由,实由林则徐的暴行引起,可说是异曲同工。琦善接受我信函的可能很大,也是我们此行中,唯一希望。”
    懿律对布尔利道:“封锁甬江和长江口的重任就拜托你了。”
    布尔利问道:“只封锁,不开战吗?”
    义律道:“给养供给不足,大战、中战都非所宜,小战还是可以的,要量力而行,千万不要深入。这儿的黑水党可厉害啊!不妨这么说,一个黑水党,可顶十个清官兵。”
    懿律、义律兄弟与伯麦悄然离开定海,要往直隶打开一个口子。
    二八九

    道光接到定海失守消息,十分意外,也十分震怒。他原来的关注点是广州,不料英人佯攻广州,偷袭定海,实始料之未及。当即发了一道圣旨:
    浙江巡抚乌尓恭额革职。浙江提督祝廷彪革职。二人暂留本任,戴罪立功。
    除已令福建提督余步云驰援外,又令闽督邓廷桢率舟师赴浙会剿英军。
    谕令琦善,英舰若至天津求通贸易,断不能据情转奏,并备战相机剿办。
    过了两日,道光以新任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办理浙江事务。以刘韵珂为浙江巡抚。
    频密的调遣表明,道光仍坚持抗英既定方针;但也不免让他的左右察觉,他有些慌神了,不那么有底气了。
    那些站在干岸上观火的抚英弛禁派,立即闻到了大政方针有改弦更张的味道。一时京师盛传:“英军之来,都由林则徐禁烟、销烟而起!”“上年广东缴烟,允许买价,后又负约,此激变之由!”“禁鸦片贸易即可,断绝中英贸易则非!”
    沿海的官僚们,见风使舵,将海港守备不严的责任,一股脑推到林则徐身上,指斥他说:“对上谕阳奉阴违,迁延塞责,实从未议及海防修备!”“从未有讲求训练一语!”“若早议和,何来今日之事!”“若非林则徐虎门销烟启衅,英军哪会远涉重洋而来!”
    道光落入穆党的舆情圈套,一改此前向琦善发出的“备战”、“剿办”的指令,下达新的谕令云:
    如该夷船驶至海口,果无桀骜情形,不必遽行开枪开炮。倘有投递禀帖情事,无论夷字汉字,即将原禀进呈。
    二九O

    懿律、义律兄弟北上期间,南粤方面,中、英间只发生两次小战,目的是为义律兄弟打掩护。
    一为矾石之战。关天培水师瞭望台报告:英军火轮船一艘进入龙鼓海面。水师出动快艇、拖风船追击,被我炮火击中,逃逸。接着水师又发现龙穴西南有英舰一艘,东面有四艘,以及舢板船五艘。马辰一马当先,率先靠近英舰“架历”号,开炮击中其头鼻,英军纷纷落海。英舰都来相救。水师官兵与英舰一直交战到天黑,而“架历”号已往南逃窜。
    林则徐上奏称:此役击毙英军数十人,其中包括大副一名、炮手三名。
    一为关闸之战。澳门属广州府香山县所辖,位于府东南二百二十里处,有五桂、濠镜澳山,山突出海中成半岛形,即澳门也。关闸即澳门通往香山及内地之门户。
    一日凌晨,林则徐在虎门,接到香山县令吴恩树的急报,称英军攻关闸,请求驰援。林公当即派遣马辰会同揭阳令张熙宇率领义勇,前往迎敌。马辰的部属因有王大侠、林阿尖、苗喜等一批义侠参与,已是林公手上一支最可靠、最有战斗力的精锐。揭阳壮勇也颇能战。马、张两部达到后传来的报告,确悉关闸之战,还需集重兵把守,林公又请关天培从水师中加驳师船八艘、拖船二十五艘、火船及巡哨船只各二十余艘,从海道赴援。又调南韶、三江八百余官兵,拨归马辰、陈连升二将指挥。尽管如此,此役仍以失利告终。
    宁波方面,懿律、义律兄弟北上后不两日,英军在镇海开了两战。
    第一战,英军以炮火掩护,企图强行登陆镇海,被守军击溃。等待增援的由金仁、葛三、牛玉、朱一桂统领的杀鬼队还没有上阵,英鬼子便溜了。义勇们连呼:便宜鬼子了。
    第二战,英军增加军舰与陆战队员再图登岸。以乡兵身份出战的定海杀鬼队和镇海杀鬼队,在徐保统一指挥下,出动千余人,在海滩与英鬼子展开肉搏战,鬼子死伤惨重,仓皇登船逃逸。徐保急令撤离,但勇士们却仍然迟迟不肯离开,三五成群结队,面对大海,对鬼子高呼:“滚蛋!滚蛋!”不料,乐极生悲。呆在海上的英舰已瞄准他们,连开几炮。一时血肉横飞,徐保、金仁、熊昭前往抢救伤员时,万夫雄被海沙埋了半节,以为他牺牲了。
    熊昭哭道:“兄弟,我没听大掌柜号令,丢了兄弟性命,哥对不起你呀!”
    一位义勇叫道:“他还在动弹,他没有死!”
    众好汉一湧而上,将海沙扒开,李立已睁开眼睛,说:“好险啊!”三脚猫破涕为笑,说:“我说是嘛,凭鬼子那几炮,能夺我万夫雄吗!做梦吧!”
    徐保、金仁等清点战场后,与熊昭会合一起。徐保神情凝重,宣命道:“本为胜局,却无辜死了二百兄弟,我之过也。兵法早说了:骄兵必败。这次虽杀了不少鬼子,但比起鬼子杀我定海百姓来说,连他的零头都不到,凭什么值得乐不思返。战场是生死之地,岂能久留!都怪我平时叮嘱不够啊!”说毕,跪在沙滩上,叩了三个头,说:“弟兄们,徐保对不住你们,无面见江东父老啊!我向大海发誓,杀尽入侵的鬼子兵,为弟兄们讨回公道!”
    跪在他身边的金仁、葛三、牛玉、朱一桂、熊昭和万夫雄李立,两个一对,抱头痛哭。
    二九一

    安葬为国捐躯义勇及抚卹死者亲属的工作次第展开。徐保、钱大才、金仁率二百余杀鬼队员,着百姓服装,悄然深入定海城郊村庄,一户一户落实安葬、救助事宜。
    这日来到柳家庄,庄里有三位青壮在镇海保卫战中阵亡。当徐保等引领队员,抬着三位烈士棺木入庄时,全庄父老乡亲都到庄口迎奉,三家烈士遗属二十余口,跪在道边哭迎。气氛悲壮。
    这儿正是徐柳的出生地。
    当徐保进入一烈属家时,十分惊讶。心想:这世界真小,这不就是柳家老佃户尹家吗!当年徐柳父亲故去,谷雨生受柳辰生之托,特意留下的六十余亩祖田,正是由尹家托耕的。如今尹老爷子已过世,他大儿子尹兴夫妇当家,俩口子为自己儿子的死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徐保心酸,上前劝慰道:“桂娃在战场英勇杀英吉利鬼子,是公认的少年英雄。做父母的,应为他感到骄傲。我们杀鬼队的青壮,都是你俩的儿子。”
    尹兴哭道:“我儿为国捐躯,是尹门之光。桂娃是我长子,家中主劳,他的弟弟,都未成年,我又老迈,这个家怎么过日子呀?”
    计氏哭道:“我养桂娃成人,吃尽苦头。遽然走了,我如万箭穿心呀。”
    徐保道:“天大的困难,都由我们一起承当。当下,需要什么帮扶,只管说话。”
    尹兴道:“我家佃耕柳氏田土,为柳家庄柳辰生所有,柳辰生庄主,遗下一个儿子。每年田赋,都是供养他儿子柳一夫生活、读书之用。今家门不幸,失去主劳,小儿年幼,不习耕作,计氏又有病在身,若不能向柳庄主孤儿交付田赋,我有何面目去面对他那地下的双亲啊!”
    徐保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当年代表柳氏遗孤拜托汝父尹老爷子的人呢。此事来龙去脉,我一清二楚。”
    尹氏夫妇大为诧异,猛然双双跪地,说:“莫非是老天开眼,让贵人在此凄风苦雨中降临吗?”
    徐保道:“你夫妇遭此失子之痛,心里还想着如何不负旧主遗孤,足见心地善良,感天动地。这样吧,我们先找墓地,将桂娃隆重安葬。入土为安嘛。其他事情,容稍后再议。”
    隐形带:“我何来一寸土呀!”
    夫妇伤心痛哭。
    徐保道:“你托耕的不是柳氏祖茔所在地吗。我作主,就在柳氏坟地中,找一块干爽向阳的墓地下葬。不仅下葬,还得树碑。”
    尹兴道:“不成。我哪能昧着良心,去占柳家祖茔地,那是要遭天谴的呀!”
    徐保道:“说到这个份上,我实告诉你吧,我正是柳庄主遗孤柳一夫的堂哥,这件事,我可以作主。一则你尹家多年如期交纳田赋,为一夫的成长多所贡献;二则桂娃为抗英禁烟而死,柳氏拿出一块墓地,让英雄长眠于此,亦柳氏之光。这事就这么定了!”对外面喊了一声:“准备出殡!”
    顿时鞭炮齐鸣。棺木在尹氏夫妇和桂娃弟弟导引下,在庄主柳辰生墓左下安葬。
    礼成回屋。徐保请钱大才率队去另外两户烈属家办理后事,自己留下,与尹家商量后事。他对尹兴道:“眼下中、英正开战,桂娃的墓碑一时难以兑现,也怕因此惹上麻烦,但我保证,待战事平息,一定兑现。”
    尹兴道:“我还没有讨教先生的姓氏呢。”
    徐保道:“我叫徐保。”
    尹兴道:“莫非黑水党首领?”
    徐保道:“什么首领?乡亲们痛恨英吉利鬼子和国内二鬼子太猖獗,我领个头,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罢了!”
    尹兴夫妇一起下跪道:“原来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儿子在世时,嘴里老挂着菩萨的名号,说汉奸的人头挂在鄞县城墙上,是黑水党徐保天王所为;又说村里孤老家,忽见门口放着一袋稻米,也是徐保天王所为。”徐保笑道:“我哪来那么大本事,都是百姓齐心,一起干的。”
    尹兴媳妇问道:“活菩萨,你住哪儿?有了收成,我好送到菩萨手里呀!”
    徐保道:“柳一夫已成人,以后不用汝俩口供养了。有了收成,汝俩口子留着,自己享受。柳一夫若回乡扫墓,吃的住的,汝俩口子好好招待,尽地主之谊便足够了。”
    尹兴道:“活菩萨,佃人之田,不交租米,那是罪过呀。不成,无论如何,我得交。至于柳一夫回家扫墓,一应开支,我全包了。”
    徐保道:“中!柳一夫若来扫墓,他会知道你的。我呢,要杀鬼子,除汉奸,行踪不定,你就不必找了,找也难找到。只有一事相询:可知谷雨生一家下落?听说,鬼子炮轰定海时,接贵街已成一片废墟呢。”
    计氏道:“菩萨保佑,谷雨生还算有良心,鬼子炮轰定海前,打发他的徒弟,把他家母女俩迁到城外。据说母女俩除细软外,什么也没带,及到郊外,新居一应俱全了。”
    “你从何得知?”
    “我娘家一个亲戚,在定海陷落之时出逃。在难民中,曾见到谷家母女俩。仓促中问她娘女去哪儿安生?她俩说,一对从象山来救难的疍民夫妇收留了她俩。那会都忙着逃生,也未多问,便各奔前程了。”
    尹兴道:“谷雨生这人正派。在危难时,心里还有家中母女二人,足见良心没有被狗吃掉。我总觉得他是个仁信君子,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徐保道:“柳一夫回宁波了,听到家中这么大变故,心都碎了。我内人陪着他,跑遍了舟山、镇海、鄞县所有难民收容的地方,哪有呀。今日你俩说的象山,倒是提醒了我。我去象山找找,再见!”说完,大步流星出门而走。
    行至一箭之地,忽听尹兴在家门口喊道:“活菩萨留步!”
    徐保回头问道:“有事吗?”
    “活菩萨,你遗下一锭白银在桌上呢!”
    “那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我还会来的。”
    尹氏夫妇呆呆站在门口,望着徐保离去。计氏道:“真是好人呀!”
    二九二

    镇海县各界举行镇海保卫战殉国烈士公祭大会。与会者十分踊跃,县城是万人空巷,老少同悲。会上,群情激愤,誓与英吉利侵略者决一死战。农、工、商、学各界,纷纷捐款,安葬死者,抚卹烈属。公推熊昭董理其事。熊昭人们只知他乐善好施,却不知他为黑水党的重要头目。
    公祭一结束,熊昭以他属下杀鬼队为骨干,吸收社会贤达、爱国乡绅及各界代表参加,将人马分成南、北两队,下设若干小分队。小分队人员不少于三十人,舟船不少于五、六艘。离水路近的,烈士棺木主要是船运,一队人数略减,要走陆路的,抬棺木人数则略加。他自领北队,南队则由万夫雄李立带领。当日午后,两队分别出发。居民前来送行的,络绎于道。鞭炮齐鸣,纸钱飞扬。
    熊昭要去的地方叫白沙湖,走水路。船上灵柩中静卧着一名小战士,叫童小牛,家住白沙湖旁吉利村。童家一家六口:爷爷奶奶、童小牛父母、小牛兄弟。死者的父亲童老三,以跑外河运输为生。爷爷在家,捕鱼捞虾,弥补家用。奶奶和死者母亲,料理家务,还接些缝补漂洗活儿。虽艰难度日,却幸福和谐。童老三以老实著称,凡他承揽的货物,从来守时守信,货物完整无损,因此,生意还可以。及英吉利以鸦片入侵,世风日下,素以淳朴闻名的白沙湖,竟沦落为贪官污吏、地痞流氓、奸商市侩的天堂。有巫烂仔者,摸扒拐骗之徒也。由于投靠殷二郎这个鸦片窑口主,便神气起来。走私鸦片,要用船工,而且要求这种船工要守口如瓶。巫烂仔正是招揽船工的头儿,他第一个便看准了童老三。
    殷二郎问他:“此人可靠?”
    答曰:“十分可靠。你就是用鞭子抽他,他也不会放一个屁。”
    童老三哪里知道此中玄机,以为有个固定的生意,比临时揽生意好,便答应了。
    跑了几趟,觉得货都是整箱整箱的,好运。等到去领运费时,大吃一惊,收入竟比平时运费高出三倍还多。童老三心喜,不接别人的单,专为殷家运货。
    殷二郎观察他已久,眼见他运鸦片从未失手,又不与任何人交谈,像个闷葫芦,就更加看重了。开始让他到英国人的趸船上去接货,收入也直线上升。当他把白花花的银子交给他父亲时,他父亲起了疑心,问他道:“怎么赚这么多?”
    童老三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童爷是个有节操的人,他一打听,得知儿子这个活是巫烂仔介绍的,老板是个鸦片贩子,怒了,训斥道:“这种昧心钱你也敢挣,不怕五雷轰顶?”
    童老三理屈,委屈地说:“我也是想报二老养育之恩呀!”
    童爷骂道:“放屁!用这种肮脏钱养亲,连列祖列宗都辱没了!”
    童老三痛哭道:“我犯糊涂了!我该死!我明儿就去告诉巫烂仔,不干这生计了。”
    他母亲出来说情,说:“老头子,儿子认错了,你就饶他一回吧!”
    童爷道:“我能饶他,只怕那个殷二郎饶不了他。”
    童老三道:“我和他是主雇关系。我不受雇于他了,他还能强迫?”
    童爷叹道:“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如今是什么世道?明白人有一句话: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奶奶说:“你去同巫烂仔说时,千万别说爷爷生气了,你才辞工的。惹毛了人家,兴许如爷爷所言,祸从天降呢。你得求人家帮这个忙。”
    童老三说:“那我要怎么说?”
    “就说身体欠佳,要休息一段时间。”
    “人家巫烂仔是什么人,精的像猴,他会信吗?”
    “试一试嘛。”
    童老三去了,以病请求辞去殷家的活。巫烂仔对他说:“殷家大窑口主待汝不薄,为何要辞工?”再三追问。
    老三竟将父亲训斥他的缘由说了。巫烂仔心想:不好,他家老爷子倔强,若将殷家走私鸦片之事外泄,让官府得了实情,岂不树倒猢狲散,连我的饭碗也一并砸了。不成,得稳住他。满脸堆笑地说:“你家老爷子犯糊涂了。你想,殷家老大做这么大的生意,官府岂不知,要你家老爷子瞎操心!实话对你说吧,府台也好,县令也罢,与殷家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海关缉私官兵,与殷二郎称兄道弟。你能攀上这重关系,是汝老三的福气。端着一个金饭碗却要砸了,傻呀!汝家老爷子、老太太还能活多久,说不定一伸腿,便走了。你老三才多大,还有两个儿子,今后谈婚论嫁、成家置业,哪儿不需银子。你得为自己以后的日子着想呀!”
    老三道:“老爷子脾气倔,我若对抗,把他气死了,落个不孝之名,那才不值。还是辞了吧!”
    巫烂仔心想:这人一幅直肠子,我得糊弄他一下,笑道:“汝的脑子也得开窍呀!你回去对老爷子说:你不干这活了,还是干本来的,老爷子不就开心了。实则仍为殷家干,他也不知道,不就瞒天过海了。”
    老三道:“我做不来。再说,拿了人家的银子,都得交老爷子,那不就穿泡了。”
    巫烂仔道:“银子可以存在我这里,我给你保管好了。”
    老三心想:你巫烂仔能信得过吗?回应道:“你的好意我领了。这个差事我还是辞了。”
    巫烂仔心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对老三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由你。不过,我得忠告汝:拂了殷二郎,还想在这白沙湖一带混吗?”
    老三道:“我老老实实跑外河生意,又不坏别人财喜,心里踏实。”毕完,走了。
    巫烂仔望着他的背影,骂道:“不识抬举的蠢驴,我叫你彻底踏实!”
    过了旬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巫烂仔忽然冒着风雨,敲响了童家的大门。童老爷子见巫烂仔夤夜来访,问道:“是借伞吗?”
    巫烂仔装着悲伤的样子,说:“我是来报丧的!”
    老爷子怒道:“汝找错门了。”
    巫烂仔道:“您不是童老爷子吗,不会错,你儿子老三的船遇上风浪沉了!”
    “人呢?”
    “没有下落,只怕是没命了。”
    老爷子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得找那个姓殷的雇主理论!”
    巫烂仔道:“老爷子不是不准他为殷某当差吗?他早已改换门庭了。”
    “改了哪户雇主?”
    “我哪知道。我是听到人家说你儿子出事,才来报丧的。要是不改换门庭,哪会飞来横祸呀!告辞!”
    老太太、老三媳妇、两个儿子都哭着跑了出来。老爷子吼道:“哭什么!巫烂仔的话能听吗。”
    老三媳妇道:“老三不明不白没了,我得带儿子去查个水落石出。”
    老爷子道:“胡闹!这都是鸦片惹的祸,巫烂仔脱不了干系。此事我出面告他。家里的事,由老太太主持。你们都得乖乖呆在家里,免生是非。听明白了?”
    老爷子一去几日,方才回家。一家齐集堂屋里,听老爷子怎么说。老爷子长叹了一声,说:“老三的厄运起于鸦片,终于鸦片。要报此沉冤,只能与民族、国家同成败了。”
    一家子面面相觑,听不明白。
    老爷子道:“真相未明,不举哀。仇家未明,不举哀。牛儿在前线抗英,自然也不报丧,以免他分心。”他哪里知道,孙子也没了。

    童小牛的葬礼简朴而隆重,村长及乡绅、邻里共两百余人参加。礼成,村长、乡绅、地保走后,熊昭与童老爷子坐在墓旁商量善后。正沉默无语时,又一拨人马赶到墓前,见了童老爷子说:“迟来一步,实在对不起。”
    童老爷子见是张小火,起身道:“劳动总舵主,是牛儿的福气,何言对不起。”指着熊昭道:“您派遣的这位爷将安葬事宜安排的十分妥贴,还说要抚卹我家呢。”
    熊昭本是张小火师弟,在黑水党期间,生死与共,今日相逢,虽属意外,但也是一次难得的邂逅。上前一步,笑对张小火道:“我奉总舵主之命,已将少年英雄童小牛安葬,正与老爷子商量童家老小的善后安排呢。您来得正是时候,请总舵主主持其事。”说时,向张小火使了一个眼色。
    张小火会意,对老爷子道:“这位爷姓熊名昭,是全县百姓公推的代表。他说要抚卹你家,老爷子收了就好,不必客气。”
    老爷子道:“牛儿是中国人,上前线杀英吉利鬼子是他的义务,以身殉国是他的光荣,童家怎能收受抚卹呢?一分一厘也不能收。眼下国家有难,一分一厘都得捐给国家,用来杀鬼子,保疆土。我老俩口尚能劳动,媳妇也能自立,还有个孙子也快成人了,不几年就能挑大梁了。这抚卹费我分文不收。更何况我还是勾刀会的老会员呢!”
    熊昭一下明白了张小火出现的因由,笑对老爷子说:“就凭老会员三个字,这抚卹费你也得收了。平时你不是缴会费的吗?而今有难处,勾刀会若不援之以手,那还叫什么勾刀会。总舵主,我看这款子不叫抚卹费,是资助童小牛弟弟的学杂费,让这个小子学有所长,文武兼备,好继承他哥的遗志,杀鬼子,保国家。”
    张小火道:“老爷子,就照我师弟说的办。”
    老爷子道:“那就依总舵主的。”
    张小火起身道:“此次殉国英烈中,有三十九位勾刀会会员,都得去安置,就不打扰了。”
    老爷子一把拉住他说:“我孙子死得光明磊落,可我儿子却死得不明不白,前此我曾找过总舵主,疑巫烂仔是谋害我儿的元凶,不知您查了没有?这个疑团不解,我死不瞑目呀!”
    张小火道:“查了,线索断了。”
    老爷子十分吃惊。
    张小火道:“你找到我仅过了十天,巫烂仔也死了,尸骨无存。两人之死,涉嫌的人,就只那个里通外国的汉奸殷二郎了。很有可能是他先杀你儿子,以防泄露他走私鸦片的内情。杀了你家老三后,觉得巫烂仔也不可靠,故又开杀戒。殷二郎势力很大,前段林钦差禁烟,他人间蒸发了一段。近来可能闻到弛禁的味道了,又开始露面。老爷子的事,就是勾刀会的事。有朝一日,逮住了殷二郎,老三的冤情方可大白于天下,你老要保重,等我的消息。”
    二九三

    应熊昭的邀请,张小火一行上了土地公的船。熊昭在船舱里设酒菜与久别的弟兄叙旧。
    酒过三巡,张小火举杯道:“为今日与师弟一起上演的这出双簧,干杯!”
    两个杯子一碰,引发二人十余年的分合往事。
    张小火道:“大掌柜徐保哥可好?”
    熊昭道:“他在广州时,受过轻伤,今已痊愈。仙姑和保哥夫妇,常常想念你。王大侠常说,徐龙张虎,只有龙虎合二为一,杀鬼方可有成呢。这次保哥从广州回来,一头扎进救助定海难民当中,他对我说,见到小火,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定海之事,非小火不能完美解决。”
    小火叹道:“师弟,回首往事,小火心中有愧。今天我才知道,保哥的胸怀如大海一般,哪像我一副小肠子呀。”
    熊昭道:“自汝离开,我没有听到过一句对你的非议。仙姑总是说,小火年轻气盛,一旦成熟,也就坦然了。黑水党也好,勾刀党也罢,目标都一样;为民族,抗英;为国家,反清。终究是要走到一起的。”
    小火有些激动,说:“记得那年,英吉利的间谍船到舟山抵近侦察,钱大才突然来访,告诉我间谍船已驶入勾刀会管辖区域,叫我出动舟船监控。我当时就很感动,原来保哥、钱哥都是一言九鼎之人,连当时划定的南北界线,也从不逾越半步。直到英吉利鬼子偷袭定海,我当时有意向保哥请援,左右的人说:既然间谍船监控,他都分了南北,今日定海之难,黑水党难道不会以南北分界为由,推脱吗?是我糊涂,没有去找保哥。及勾刀会与救助难民撤至镇海、鄞县一带,我才知道保哥和你们成为抢救定海难民的主力,出动的舟船上千艘,救助的难民数也数不清。不仅如此,还设立了救助站、点,包吃包住,伤者医伤,病者治病。我听了,几夜不能入睡,我张小火都干了些什么呀!”
    熊昭道:“什么南边北边,住的都是同胞。鬼子来了,烧杀掳掠,作为中国人,难道还分南北,见死不救吗!”
    小火道:“就说今日之事,更让我惭愧得要钻地洞。一个勾刀会老会员的孙子殉国了,为他备办棺木、主持葬仪的,竟是师弟。而我却迟了一步。这还不说,你将这一切都记在我勾刀会的头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彻底认输了!”
    熊昭笑道:“你这不是还在分输赢、分南北、分会党吗!师兄,不是老弟说你,快把什么输赢、南北、会党那些抛到海里去,换一个主意,不分会党,不分南北,是生是死,是赢是输,我们都在一起!”
    舵工喊道:“船到凤浦!”
    熊昭出舱,吩咐属下将几幅棺木移岸,分途陆行往烈士家,自己留在船上与张小火继续长谈。
    熊昭给张小火满上一杯,说:“换个话题,听说定海之陷,是汉奸引的路,真有其事?”
    小火道:“千真万确。不是一个汉奸,而是一个汉奸团伙。为首的就是尤三枪。英吉利侵略军进入定海洋面后,他第一个上英军旗舰去见他们的司令,翻译叫郭士立,也就是眼下的定海伪县令。英军大、中舰艇都要引水导航进入内港,偷油婆回来便组织了一个庞大的引水队。除了海上引水,他还有陆上响导,把英军陆战炮队,引上东岳山。他是定海人心中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呢!”
    熊昭问道:“据说英军旗舰触礁了,谁是旗舰引水?是他故意误导的吗?”
    小火笑道:“这个话题太热门了,在宁波已经炒得沸沸扬扬,有五、六种版本呢。”
    熊昭道:“你是定海通,那你的版本是什么?”
    小火道:“不是我吹,只有我的版本才是最靠谱的,不过却暂时只能秘而不宣。”
    熊昭乐了,笑道:“对师弟也守口如瓶?”
    小火道:“你我同祖同宗,都是镇海王蔡牵的追随者,天大的秘密也得由兄弟你我共享。偷油婆任用的引水队长不是别人,是我师父谷雨生。英军旗舰触礁自然由他导航。旗舰触礁了,我师父离奇失踪,不是他干的,还会是谁。这是大智大勇之举,除了像他这样的海上义侠,又有谁能干得如此从容、利索呢。”
    熊昭故意激他道:“师兄又不在现场,能确认吗?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你师父为柳辰生挚友,却受偷油婆之聘,出任尤氏走私船总管。他的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气已是荡然无存。汝这个版本,恕我不能认同。”
    小火哈哈大笑道:“师弟枉在江湖多年,可知世间尚有忍辱负重、除贼安民之侠乎?”
    熊昭道:“难道他是卧底?”
    小火道:“然也!”
    熊昭道:“你所指使?”
    小火笑而不答。
    “他是勾刀会员?”
    “非也!他不过以小火之师的身份充勾刀会参赞。”
    “果真?”
    “不假!后来他还是加入了勾刀会。”
    “何时加入的?”
    “说来话长。许久以前,忽传情报:偷油婆走私鸦片的船队管理混乱,丢失鸦片事件频发,有意聘一德高望重的航运达人。我便想到机会来了,我师父正是不二人选。我去说我师父。师父将我骂了一顿,说:亏你想得出,叫我与如此龌龊的卖国贼为伍,我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和天下苍生?我不知碰了多少次鼻子,说了一箩筐理由,师父口气开始松动,说:小火,我就是能够忍辱负重,你师母赵氏和小女淑芬,她俩能忍受汉奸家眷这顶帽子吗?我听了也极为动情,但除汉奸事大,家小受一时委屈事小,劝师父以侠之大无畏精神,为民除害。他一直没有点头。直到传来师父与赵氏母女分居,师父应尤氏之聘以后,我才明白,师父真的听了我的,而我反而内疚起来,为师父的安危掐一把汗。因此,决定派小梁去陪护师父。但师父误导英舰触礁,非我之设计。”
    “触礁非你指使?”
    “那时师父已为偷油婆软禁,直至出海,我都未能与他再取得联系。通知赵氏母女离开定海县城,是小梁执行的,也未知会我。”
    “小梁呢?”
    “与师父一起消失于海上了。”
    熊昭道:“太神奇了,天下竟有如此舍小家顾大家、不求闻达的义侠。师兄既将个中秘密和盘托出。我也不能不有以报之。谷老的儿子柳一夫,已由仙姑收养。徐保夫妇精心照料,认他为弟,改名徐柳。”
    “真的?”
    “这还有假。徐保与王大侠花大力气,送一夫进了广州越华书院深造。”
    小火道:“越华书院?那不是林钦差的钦差行辕吗?”
    “正是。徐柳在那儿表现出色。连林大人都很看重他呢!”
    小火道:“我师父若知道了,该如何开心呀。”
    熊昭道:“一夫因为他养父投靠偷油婆,背了黑锅,心里苦呀。今日汝向师弟透露了汝师忍辱负重的惊人秘密,谷家母女、一夫若得知,那不是云开雾散,扬眉吐气吗。”
    小火道:“此我之过也。我对谷家、对师父一直有一种负罪感呢。”
    熊昭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你不必自责,真象大白的那一天,已不远啦!”
    小火临别,说:“你得严守秘密,回见!”
    熊昭道:“我会的。后会有期,珍重!”
    二九四

    懿律、义律兄弟与伯麦所率英舰自定海起航,几日后驶抵大沽口,停泊在拦江沙外。次日,义律乘坐“马达牙士加”汽船,携带外交部长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进入白河,口称投书,并要求购买食品。琦善已接到道光改弦更张的圣旨,喜不自胜,已早早守候在大沽口了。得到英军前来投书的报告后,马上指派督标、后营游击罗应鼇登上英军汽船,收受英国外交部的公文。
    义律问:“贵国何时有回复?”
    罗应鼇按琦善授意回应道:“俟奉圣旨后,再行遵办。”
    义律道:“我军远来,岂可久拖不决,请告直隶总督,将我公文急速送往京城。我军食物短缺,要求贵朝协助补充。”
    罗应鼇爽快地回答说:“相信总督大人定会不负所望。”
    义律返回,向懿律、伯麦谈及此番投书情形时,眉飞舌舞地说:“芝麻开门了!”
    伯麦开了一瓶白兰地,举杯相庆:“通向大清帝国的京师大门,终于打开了!”
    二九五

    琦善的喜悦之情,丝毫不亚于义律兄弟。英军投书已译成中文,琦善拜读之下,不禁拍案叫绝。因为这通公文,用绝大篇幅,指责钦差大臣林则徐对英国官员横加侮辱、粗暴囚禁;焚毁英国商人鸦片,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句句都是琦善想说而不敢说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觉得,能与英吉利官方如此一致,难道世界上真有心灵感应吗?英方在公文中要求:赔偿一切损失,并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态;指点沿海一或数个岛屿,作为英吉利居住和从事商贸的处所。琦善觉得这些要求,触及道光的底线。转而一想,有此重压,也许更能促使圣上改弦更张,步伐迈得大些、快些、彻底些。
    琦善将这通公书交付快递,火速送请御览之后,传见心腹白含章,说:“英军舰队在外洋洋面上停泊,要求对林钦差虎门销烟进行赔偿,公文已送御览。你以为皇上会如所请吗?”
    白含章道:“若从新近皇上给大人的谕意看,转机已露端倪。大人抚英弛禁的苦心,也迎来曙光。巴麦尊此书,无疑是大人天外之助,可喜可贺。”
    琦善道:“不要太乐观,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那个义律还说英军食品告急,要求补给。显然是一种试探。不过,为了不在大沽口洋面闹出什么乱子,还是给些为好。先堵住洋大人的嘴巴,以待圣谕的到来。这事就委托白千总了!”
    白含章道:“大人高明!送些牛羊去,有了鲜美的牛排、羊肉串,义律兄弟的嘴巴忙着品尝美味,只怕也不会发声了!”
    白含章将牛、羊送上英舰,取回了巴麦尊公文的原函。回来后,琦善问及此行见闻,白含章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他说:“英舰吨位之大,中国难以望其项背呢。”
    琦善道:“它能大过郑和船舰?”
    白含章道:“不在一条起跑线上。郑和的船舰虽大,都是木制的。英舰则是金属制成或金属包装的,坚硬无比。其中一艘,有三层,层层有大炮,火力远胜于我。称为坚船利炮,绝非夸口!”
    琦善戏道:“你这是长夷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啊!”
    白含章笑道:“林钦差也总是这么说。若老是护己之短,结果还是自己吃亏!”
    琦善拍案而起道:“说得好!我要向圣上如实奏告,英吉利不可小觑!”
    白含章阴险地说:“强敌兵临京畿重地,的确不可小觑。大人可知,最最有力的退敌之法是什么吗?”
    琦善茫然道:“这是圣上考虑的事。”
    白含章道:“大人作为圣上倚重之臣,也有参赞之责啊!”
    琦善道:“汝有何妙策,说来听听。”
    白含章悄声道:“以林则徐之头,换和平结局!”
    琦善示意他噤声,说:“亏你想得出来!”
    白含章退下后,琦善将英国公文连同他的奏片一起送京。在附片中,又将白含章所述英军坚船利炮的描述夸大渲染一番,行的是一箭双雕之计;一则老调重弹,以为英不可抗只可抚;二则万一天津有失,也可推诿责任。
    二九六

    白含章以林钦差人头换取和平的计策,对于常年在道光皇帝身边的宠臣穆彰阿而言,不过雕虫小技罢了。这着棋,他早已烂熟于心。之所以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因为对道光执意抗英是否已退到他可以亮棋的程度,尚在两可之间,所以举棋不定。及得知琦善方面传来的消息,英吉利人早他出手,剑指林则徐时,他才决断:再不亮棋,便会失去扭转棋局的绝好机缘。
    正此时,道光召见。
    穆彰阿心想:此天赐良机也。
    入见时,他发现军机大臣王鼎在场,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
    道光道:“英吉利军舰先见于广州;次见于舟山,并陷定海;现又见于大沽口,到了朕的家门口。琦善转呈英政府的文书,汝等都已见过。朕今召二位股肱大臣前来,想听汝等之意。首席军机大臣,你以为呢。”
    穆彰阿心想:王鼎在场,还是以稳为好。奏道:“依臣愚见,中、英对峙,均为虎门销烟所致。”
    道光道:“往下说。”
    穆彰阿道:“英吉利提出赔偿鸦片损失一事,本应由广东议处。只是被广东回绝了,才会找到直隶来。”
    道光道:“英吉利扬言要我割让一至数个岛屿,太胡闹,莫说数个,一个也不行。”
    穆彰阿出乎意料,叩头称是。
    王鼎愤而为林则徐辩护。说:“琦善所奏英军坚船利炮之事,林则徐早已上奏。他顶住压力,力挫英军;强硬销烟,禁绝鸦片走私;忠实执行圣上谕旨。穆相所说中、英对峙,均为林则徐所致,似欠公允。所有权责,均有上奏与御批为证。不能将责任全推到林则徐身上。”
    穆彰阿反驳道:“我提到林则徐了吗?英吉利军舰已兵临京畿之地,不是追责所宜之时,应速议定退敌之策。英方文书中,一口咬定林钦差胁迫、囚禁他派遣的商务官员。为国家计,处分一下或者说委曲一下林则徐,求得英方谅解,解京师之危,林则徐作为国之大臣,不应迴避。王军机,你以为呢?”
    王鼎道:“以大功致大过,愚臣未可苟同。事关国之根本,一切均请圣裁。”
    道光抗英护国的努力终于功亏一篑。穆彰阿得逞了。琦善带着道光严惩林则徐的旨意,踏上了与义律兄弟会谈之屈辱之旅。会谈一切细节,都与穆彰阿一起敲定。
    道光给琦善的圣旨云:
    上年林则徐等查禁烟土,未能仰体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蒙,措置失当,兹所求昭雪之冤,大皇帝早有所闻,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现已派钦差大臣驰至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该统帅懿律等,著即返棹南返,听候办理可也。
    王鼎读后,连声嗟叹,心想:究竟是林则徐“受人欺蒙”,还是圣上为权奸所欺蒙?究竟是中国遭英吉利侵略之冤,要求昭雪;还是英吉利武力走私鸦片,毒害中国之后,还装着被冤,鸣冤叫屈要中国昭雪呢?这不是路人皆知的常识吗!心中郁闷,几日称病不上朝。
    道光的变脸,林则徐虽早有预感,却未料会如此之快。他与怡良、关天培仍然屹立在中国南大门,与英国入侵者斗智斗勇,寸步不让。还将近期战果,与怡良联署上奏。道光却在这道奏折上批道:
    外面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无非空有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
    二九七

    白含章受琦善派遣,前往懿律、义律兄弟军舰上递送照会,请英国驻中国商务监督义律登岸会谈。
    义律问道:“登岸?让我去直隶总督府吗?”
    白含章道:“那儿离岸太远,琦善大人说,就在大沽口海岸上搭建帐篷,方便义律先生。在海滩帐篷边烤牛排,像旅游一般,多惬意啊!”
    伯麦插话道:“白先生前次送来的牛、羊早已吃光,我们从附近弄了一些,也所剩无几了。”
    白含章道:“琦善大人已接到长兴岛、砣矶岛等处的报告,说贵军曾去采购食物。琦善大人说,那多危险。贵军所需牛、羊只要说一声,在下自然会送货上舰的。”
    义律道:“帐篷搭在何处,定了吗?”
    白含章道:“定了,就在大沽口南岸。”
    义律道:“那好,把日期敲定后,我与这位马礼逊先生一定准时赴会。”
    白含章对马礼逊说:“我与先生多次见面,先生的中文说得很地道。”说毕告辞。
    白含章在回程中,检查了大沽口南岸的中、英双方使用的帐篷设施,又阅视了派往此间的警卫部队。并不急忙向琦善汇报,径往大沽口南岸附近的村庄,由县、乡出面,购牛二十头、羊二百只、鸡鸭近五十笼,出动办艇两艘,急速送往义律舰上。一切停当,回署向琦善报告。
    琦善说:“义律既然带马礼逊为副手前来,按照外交对等原则,那你也随我参加会谈吧。”
    白含章是个伪君子,闻言虽喜,却说:“含章不过一个千总,阁揆抬举我,但小的自知微贱,岂可忝列副手尊位。”
    琦善道:“以汝之干才,区区千总确太委曲你了,人家马礼逊,不过一舌人而已,以汝与之匹配,那是抬举他。要有自信。你可知圣上给我的新的圣旨都说些什么吗?”
    白含章道:“定是宠信有加。”
    琦善笑道:“圣上叫我对英使详加开导,重在折服其心,方可得心应手。又谕我等随机应变,上不可失国体,下不可开边衅。会谈时,汝得聚精会神,不放过英使的一言一行,随时用耳语、用手势、用眼神提醒我。”
    白含章一连说了两个遵命。
    二九八

    大沽口南岸帐篷中举行的中、英会谈,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火力侦察。义律领教过林则徐的铁腕外交,抱着一种碰硬的心态与会。琦善不同,他此次虽在与公羊派林则徐的较量中,转败为胜,鉴于当年林则徐陛辞时,道光叮嘱的那两句话,与此次道光叮嘱他的“上不可失国体,下不可开边衅”惊人的相似。他的心情,还是七上八下的。
    会谈开始,义律就强势发言,声言:“中方必须全盘接受英方条款,否则,英、中一战,不可避免。”
    琦善心中最怕的是,若激怒对方,真的在大沽口开战,那么还没有等到把林则徐整死,自己就呜呼哀哉了。原来想多送牛排、羊肉串这些舌尖上的美味,可以理顺英人的味口。不料一点作用也没有,还是狮子大开口,又是索赔,又是五口通商,又是一或数个岛屿割让,味口大得惊人。割地一条,道光那儿绝对通不过。怎么办?他瞧了白含章一眼,白含章将头一下转了九十度,琦善明白: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笑道:“我知道义律先生在广东受了委曲,有些火气,我能理解。林钦差措置不当,皇上会整治他,义律先生大人大量,不必过于计较。这些事情发生在广东,解铃还得系铃人。圣上叫我转告,贵军还是返航广东,所有委屈冤情,当会在广东得到秉公办理。”
    义律心想:原来今天的谈判对手,是个软柿子,开的是棉花公司,重拳打在棉花上,白花力气。林则徐开的是钢铁公司,虽说难以应对,却像铁锤打在铁砧上,一下有一下的回应。对琦善道:“这么说来,大人并非全权代表,我方条款成与不成,都得请示贵国皇帝。我看再谈下去,徒耗时光,不如贵方议定后,再行会晤。”
    大沽口会谈,无果而终。
    二九九

    义律回去,对懿律、伯麦说:“我原以为中国的阁揆大臣是顶尖高手,准备同他过几招,不料这位琦善是个不上等级的太极拳手,我说赔偿,他一手推出窗前月,说‘从长计议’;我说五口通商,他又推往京师‘交廷议’;我说割让一或数处岛屿,他说‘兹事体大,要呈报皇帝’。意欲我返航,到广东那边,正式会谈。那不又回到原点,我们又得与铁匠林则徐过招了。”
    马礼逊笑道:“过虑了!白含章私下对我说:‘回广东,与我方会谈的,已非林则徐那个铁匠了。’”
    懿律问道:“那会是谁?难道是义律所说的棉花公司总管琦善?”
    马礼逊说:“他不肯明说,不过有那么一点意思。”
    义律道:“依我的脾气,我宁愿与铁匠林则徐过招,毕竟他是中国受人尊敬的高手。若换上琦善,他不出招,总是笑面虎似的顺着,像一个窝囊废似的,就是胜了,有什么意义。”
    懿律道:“你傻呀,软柿子由你掐,只要达到我方要求,有什么不好。如今我军给养不够,伤亡日有发生,病号增多,加上军舰火炮虽多,炮弹难以持久。琦善他打太极,一个心眼:拖!我们经得起拖吗?要是仍是那个铁匠与我对阵,他不和我对打,只将我补给线掐死,我们的坚船利炮,顿时成了一堆废铁,人马也得困死饿死。我的意见,回复中方,同意返航广东。至于广东与谁过招,到时再议。”
    伯麦、马礼逊表示赞同。伯麦道:“先回定海,解决补给、病号,再回广东,毕竟那儿回旋余地大。”
    义律道:“那就返航吧。马礼逊先生,烦你草拟文书,交给那个白含章。”
    三〇〇

    琦善得知英军舰队起碇南航,十分惊喜,以快脚递驰报道光皇帝。
    道光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收到琦善快奏,龙颜大悦,说:“嘉悦之至!”立即降旨:
    以琦善为钦差大臣,迅速来京请训,驰驿前赴广东查办事件。
    又飞谕沿海各省督抚:
    英船经过,不必开放枪炮。
    林则徐认定抗英禁烟于国于民,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又上一奏,报告将择日出洋剿办英国侵略军。
    道光接读之下,大怒,批驳道:
    恐以粤东办理不善,归咎于该督,故作此举,先占地步。所谓欲盖弥彰,可称偾兵也。
    道光的反目,让琦善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他向道光告御状,说林则徐上奏击败英国舰艇实为民船,而非兵船。又称英军之所以没有进攻广州,完全是因为广东商民与英互市友好,英军不忍加害,才转攻定海,以至移师大沽口,绝非害怕虎门的三重防卫。对林则徐、邓廷桢的诽议,一时四起,传入道光耳中。
    于是圣旨一个接着一个。
    第一道圣旨:
    林则徐、邓廷桢交部严加议处。林则徐即行来京听候部议。两广总督有琦善署理。琦善未到任前,由怡良暂行护理。
    第二道圣旨:
    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林则徐折回,邓廷桢从福建前赴广东,以备查问原委。
    三〇一

    怡良一日连接林则徐两函,表达他对朝廷改弦易辙的深深忧虑,心情沉重,彻夜不眠,以为一着之差,将铸成千古之恨。怡良独坐书房,又何尝不如此。他是林公抗英禁烟的见证者,耳闻目睹,折服林公忠于国事,枕戈待旦的精神,哪是琦善上奏所说的那样。但圣上既信以为真,要以林公为牺牲品,换取一纸屈辱和议条款,他实在难以援手。他在林公的第二封信上,又圈又点,低声吟读:
    贱子于一身荣辱祸福,早不敢计。只求无伤国体,可儆后来,微躯顶踵捐糜,亦所不惜!
    读着读着,潸然泪下。心想:像林则徐这样大智大勇的民族英雄,大清立国以来,能有几个!他未倒在日不落帝国旗下,却为国中宵小所中,他说心寒,我亦心寒,抗英的百姓也定会心寒!这是国人不堪承受之重呀!林公,你可要挺住!
    林公不负公望,在此艰难时刻,没有退缩,在向道光自陈“从重治罪,以儆无能”的同时,毅然上奏《密陈办理禁烟抗英不能歇手片》。这位民族英雄站在国际视野的高处,纵论抗英禁烟,古今中外,概不能歇,虽尧舜在今日,亦必驱之禁之。言词之犀利,情感之激越,读之动容。其片云:
    每念一身之获咎犹小,而国体之攸关甚大。不敢不以见闻所及,敬为圣主陈之。查此次英逆所憾在粤省,而滋扰乃在浙省。虽变动若出于意外,其穷蹙正在于意中。盖逆夷所不肯灰心者,以鸦片获利之重,每岁易换纹银出洋,多至数千万两。若在粤得以复兴旧业,何必远赴浙洋。现闻其于定海一带,大张招帖,每鸦片一斤,只卖洋钱一元。是即在该国孟加拉等出产之区,尚且不敷成本。其所以甘心亏折,急于觅销者,或云以给雇资,或云以充食用。并闻其在夷洋各埠,雇船雇兵而来,费用之繁,日以数万金计。即炮子火药,亦不能日久支持。穷蹙之形,已可概见。又夷人向来过冬,以氈为暖,不著皮衣,盖其素性然也。浙省地寒,势必不能忍受。现有夷信到粤,已言定海阴湿之气,病死者甚多。大抵朔风威严,自然舍去舟山,扬帆南窜。而各国夷商之在粤省,自六月以来,贸易为英所阻,亦各气愤不平,均由该国派来兵船,与之讲理。是该逆现有进退维谷之势,能不内却于心。惟其虚?性成,愈穷蹙时愈欲显其桀骜,试其恫吓。甚且别生秘计,冀得阴售其奸,如一切皆不得行,仍必帖然俛伏。臣前此屡经体验,颇悉其情。即此时不值与之海上交锋,而第固守藩篱,亦足使之坐困也。夫自古顽苗逆命,初无损于尧舜之朝。我皇上以尧舜之治治中外,知鸦片之害甚于洪水猛兽,即尧舜在今日,亦不能不为驱除。圣人执法惩奸,实为天下万世计,而天下万世之人,亦断无以鸦片为不必禁之理。
    林则徐还以为虎门销烟,为中外所称颂;英人义律呈缴鸦片,有据可查:虎门销烟,中外共睹;天朝法令,足服人心;此举世之创举,世界之共识,断难移易。在他奏片结尾,深情的写道:
    臣于夷务办理不善,正在奏请治罪,何敢更献刍荛。然苟有裨国家,虽顶踵捐糜,亦不敢自惜。倘蒙格外天恩,宽其一线,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随营效力,以赎前愆,臣必当殚竭血诚,以图克复。

    三〇二

    最精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而一位人称精明的一国之君,若犯糊涂,少则被权奸玩弄于股掌;糊涂了还认为自己精明,终其一生,始终不悟,祸不远矣。君子弃之如敝履,小人用之如臂膀,亡国不远也。
    林则徐将总督、盐政两篆移送怡良的消息传开,广东抗英军民义愤填膺。大功成了大过,功臣反曰罪臣,忠奸颠倒,骇人听闻。在抚督为林公举行的饯别仪式上,各方人士前来惜别的络绎于道,大街小巷都为人群所堵塞。他们以行动,抗议朝廷的不慎、不公;百姓的口碑,也为这位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正名。
    有送靴的,愿林公走好人生的艰难路。
    百家伞一把一把送达,每一把伞的背后,都是一群浴血战斗在抗英前线的军民。
    香炉中吐出的袅袅清香,散发着沉香的沁人心肺的气息,这是对圣人、贤士高洁品德的敬意。
    明镜反射的光芒,是对清正廉明、高瞻远瞩的“林青天”的张扬。
    颂牌是各界对林公的评论,有官兵的,有爱国缙绅的,有商贾的,有义勇百姓的。数一下,共有颂牌五十二面。颂牌上,他们对林公的评价显然与朝议大相径庭,歌之颂之,并无顾忌。写的都是大实话。如:
    民沾其惠,夷畏其威。
    勋留东粤,泽遍南天。
    公忠体国,清正宜民。
    烟销瘴海,风靖炎洲。
    德敷五岭,威慑重洋。
    林公很激动,因为他的一切努力,得到了百姓的认同,这比什么都珍贵。他将这些颂牌安放在天后宫,回到住所,打点行装,准备进京听候部议。但随即接到折回广东备查的圣旨,当即转而物色住地。广州高第街有一个连阳盐务公所,林公主持盐政多时,盐商们对他的公正爱民十分敬佩,主动请他入住。这所盐务公所成了林公官宦生涯中磨难的起点。

    三〇三

    暂行护理两广总督的怡良日子也不好过。他回顾与林公共事时,心里踏实,有主心骨决断,什么棘手的军、政要务,都一一迎刃而解,干净利落。如今林公走了,繁重复杂的中、外要务加于一身,就不那么轻松了。好在林公留在广州,遇事尚可就近请益。
    道光对怡良发出的第一道圣旨,便是撤兵。心想:英军陈兵海口,咄咄逼人,此刻严防尚恐不及,能撤兵吗?但圣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拖了几天,草拟了一份上奏,其中撤兵数量处空着,派人将上奏送请林公征求意见。
    林公心知此事体大,若上奏迟了,定会惹圣上盛怒,对来人道:“汝在此稍候,我有便笺烦汝带呈怡良大人。”因入室内,将怡良上奏阅读一过,虽对撤兵不以为然,叹惜不已,但也无能为力。念及怡良的安危,又感怡良在他危难中犹视为知己,疾草一函云:片内所空撤兵之数,拟填二千何如?仍祈酌之。
    来人接过便函,告辞而去。
    林公喟然长叹曰:“国堪忧矣!”
    三〇四

    “门前冷落车马稀。”这是世俗中拥有权位或大富大贵者,一旦从高处跌落谷底时,常常会遇到的一种情境。高第街林公住处,车马确实难得一见,但在那位得志猖狂的小人尚未来到广州前,步行前来慰问、茶话、小酌的人并不稀少。一日,居然有轿马停在他住所门外,林公还以为是邻居家的访客。及至他随身小厮进来报告道:“邓廷桢大人来访!”
    林公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将手中的《孙子兵法》往桌上一丢,大踏步出迎。
    老有相逢,抱在一起,老泪纵横,哽噎无语。还是小厮提醒道:“茶酒已备,请两位大人进屋叙谈。”
    两位老人这才挽手而入。
    林公破涕为笑道:“仁兄是奉旨来广州备查的?”
    邓公道:“这还用问,我与老弟这次是同享备查殊荣啦!”
    林公道:“殊荣二字,用得好呀。殊者,非比寻常也。你、我处理海口事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先奏后行。所有钦差任内广东查办事件的奏折、硃批,以及两广总督任内的上奏,包括正折、夹片,都已交付怡良,计正折八十一件,夹片四十七件。你、我忠心可照日月,还怕备查吗?”
    邓公道:“你才说殊者,非比寻常,却又忘了,常者,常理也。非比寻常,即不以常理出牌之谓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想,那几个中山狼,会按常理出牌吗?不要太过天真了!老弟呀,你我要有范仲淹那种精神境界,叫做:宠辱不惊!愿与老弟共此座右铭!”
    林公将茶杯换为酒杯,满上了两杯,一杯奉邓公,一杯自持,说:“为‘宠辱不惊’四字干杯!”
    重新入座后,林公问道:“仁兄何时至粤的?”
    邓公道:“昨日黄昏。得知老弟移居此处,便来造访了。”
    林公笑道:“正其时也。”
    邓公问:“此何意?”
    林公道:“仁兄先彼中山狼来此,此街尚未有彼之鹰犬伺候,少了许多麻烦,这不是正其时吗。中山狼们来后,鹰犬们只怕是全天候伺候我俩了。”
    邓公道:“自老弟来粤之时起,伺候我俩的鹰犬就可组成一个营了,何待今日。心中无冷病,胆大吃西瓜。怕他怎的!不谈这些烦心事了,谈点开心的,如何?”
    林公道:“开心的?近来诸事皆烦,只有一件事我开心了一会,如今也无影无踪了。”
    邓公道:“说来听听。”
    林公将那日府署公饯时,百姓献的颂牌,说了一下,并说:“有百姓如此口碑,可以坦然去拜祭列祖列宗了!”
    邓公道:“你我的同感太多了。在闽、浙,沿海的百姓说:林、邓抗英,百姓欢心;林、邓禁烟,万代之功。我听了,紧锁的眉头,一下便展开了。老弟说的‘民心可用’,如今已在沿海生根开花。几个跳梁小丑搞投降,只会被抗英的大潮,淹没在大海里。有此一点,已足以让你我开心了。”
    林公道:“主抚派都是一群胆小鬼。见了几艘英舰、几门大炮,便闻风丧胆,到处放风,抗英必败,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我们的百姓不吃这一套,用他们的智慧,打出了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的威风。一句话:不信邪!”
    邓公道:“日不落帝国不可战胜的神话,全是扯淡!此前,一艘英军风鸢(kite)号武装船闯入长江口测量水文,驶至余姚县胜山头处,触礁了,一个少校军官和四名船员落海,攀上一只小舢板飘入大海,后来掠夺了一只中国盐船,将触礁停泊在海滩的风鸢号上的官兵转移到盐船上,然后在附近一个村舍靠岸,开始打家劫舍。那个村落属三山巡检管辖范围。巡检李凝宇、乡绅沈贞等号召:谁毁我村庄,我取谁人头!当即有千余乡民响应,大都是义勇、渔户、灶丁,手中的武器无非弓箭、梭标、渔叉、木棍、扁担之属,人人奋勇向前,将英吉利鬼子团团围住,一下活捉了二十四人。那个少校见势不妙,跳上一只小船,漂游至慈溪,一上岸,还是被当地义勇俘获了。定海青岺岙的一位村民,也是用锄头和渔叉,活捉了一名英军上尉。”
    林公听了,十分开心,说:“水鸭子上了岸,那就是送肉上砧板,有来无回。坚船利炮,此时有个屁用。”
    邓公笑道:“也不能说一点用处没有,只少,那些胆小鬼见之,已是心胆俱裂了!”
    小厮进来说:“午餐已备。”
    林公道:“我与邓公难得一见,把饭菜送到房里来。记得再上一壶酒!你们也不要亏待自己,留足饭菜,畅饮几杯!”
    小厮应了一声,笑着走了。
    一会,热腾腾的饭菜上桌了。酒过三巡,邓公问道:“刚才说的,都是动听的。敢问南粤这边,有反水者否?”
    林公道:“怎么没有,多着呢!”
    邓公道:“我们当日盟誓过的五大臣呢?”
    林公道:“还算平稳。五大臣中,除了你、我,其他三人,眼下看,未见异常。怡良每遇军、政要务,还来征询意见。虽是书信往来,已属不易了。”
    邓公问:“豫厚庵如何?”
    林公道:“豫堃还是老样子。”
    邓公道:“穆党曾经运动他叔父去劝降,难道真的不为所动?”
    林公道:“要动,他早动了。我对他还是信心满满的。”
    邓公道:“难得。天培嘛,天生刚烈,就是刮十二级台风,也会巍然不动。”
    林公道:“天培来粤时,就已置生死与度外。此前他在一通文告中,称他乃关云长的嫡脉,宣示他为保汉室江山宁死不屈的决心。是可以寄重的一位将军。”
    邓公叹道:“我五大臣如五虎,守卫五羊之城,应是最佳搭档,英吉利岂能撼动。因此英人才不惜远航大沽口,寻找新的突破口。其实,他们早已盯上琦善了。这著棋果然奏效,内里蛀空,才有今日之事。此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也。”
    林公笑道:“家犬、洋犬一齐来欺,又如何?只怕你、我一旦远戍边陲后,家犬、洋犬之间的争斗在所不免,家犬若不敌洋犬,则家犬沦为丧家之犬,亦未可知。”
    邓公哈哈大笑道:“老弟大厄临头,尚有如此乐观心态,我郁结于心的一点担忧,一扫而空矣。清扰已久,告辞了。”
    林公送他至门外,瞧了一眼,说:“街上空无一人,邓公归时,没有尾随者,我也不用担忧了。”
    三〇五

    邓公走后,王大侠领着一个中年男子来见林公,向林公介绍那男子道:“他是徐保派来的特使万夫雄李立。”
    林公瞧了李立一眼,见其英姿风发,如徐保一般魁武高大,知是侠义一流,叫他坐于身边,说:“徐保兄弟可好?”
    万夫雄道:“徐保、徐柳兄弟都好,命我前来向林大人请安。”
    王大侠道:“在林大人这儿不必客气。徐保叫汝对林大人要说的,拣最紧要的先说。”
    万夫雄道:“徐保兄弟叫我禀告大人,权奸误国,卖国求荣,沿海军民,义愤填膺,谨以宁波义勇首领的身份,向大人宣誓:不管风云如何变换,宁波义勇只认林大人所颁布的抗英禁烟条例、法规,拒绝一切所谓抚英弛禁的投降政策。徐保还说:本应率师南下,扬林大人威风、灭权奸气焰。只因英吉利鬼子占定海后,一直觊觎镇海、鄞县,战事不断,百姓涂炭。前此镇海保卫战中,又因疏忽,有二百余义勇不幸殉国。徐保兄弟忙于安葬烈士、抚卹烈属的急务中,未能前来请安。临走时,叮嘱我说:他为林大人的安危寝食难安,叫我转告王大侠,一定要有一只卫队,守卫在林大人左右,确保林大人安然无恙。”
    听到这儿,林公十分动情,对万夫雄道:“徐保兄弟的心意我领了。卫队之说,请回告他俩,就说我作为朝廷命官,自应由官兵负责我的安全。就是坐天牢、戍边远,也定有官兵押送,不必为我担忧。”
    万夫雄道:“保哥说,权奸派遣为大人保安的官兵,他信不过。这些人披着人皮,内心毒如蛇蝎。大人乃国之中流砥柱,若遭奸人暗害,就是国之大难。保哥说:万万不可对此掉以轻心。”
    王大侠道:“李立,此事一切听从林大人的吩咐,我王大侠难道就不知轻重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万夫雄道:“保哥叫我告诉林大人,浙江抗英形势不容乐观。”
    林公道:“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听说英侵略军三大头目懿律、义律、伯麦已从天津回到定海,是吗?”
    万夫雄道:“是的。”
    林公问:“回定海后有什么动作?”
    “义律居然到镇海洋面示威,要我方释放镇海方面俘获的英军俘虏,还以开战为威胁呢!”
    “镇海方面怎么应对?”
    “义勇俘虏的英军都已移送官方。道光派往浙江的钦差大臣是伊里布,他与权奸穆彰阿、琦善共裤连裆。自他到任,就以英军坚船利炮不可敌、度海作战不可行为由,对道光夺回定海的旨意阳奉阴违。”万夫雄还向林公介绍了伊里布的所作所为。
    伊里布到达宁波时,英吉利侵华海军司令伯麦正为“风鸢”号被俘英军大伤脑筋。特别是其中一名军官,叫安突德(P.Anstruther),这是一名特工。伯麦为此,向浙江巡抚、提督衙门发函,要求放人。并且威胁,否则要进行报复。伊里布马上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他知道自己是不便于出面的,便授意左右,以浙江巡抚乌尔恭额的名义,向伯麦表示,放回英俘可以,条件是英方应撤退兵船、交还定海。如果英方满足上述条件,中方可以放归所有被俘人员。
    英方接受所谓乌尔恭额文书的,是当时主持舟山军务的辛好士(Humphrey Fleming Senhouse)上校,他是伯兰汉号舰舰长。双方一拍即合,于相互交换文书后生效。
    伊里布大喜,马上上奏,鬼话连篇,大谈他所谓的水陆并进、收复定海的宏图大略。又借称颂琦善的方略,已使英方“俯首帖耳”,这才把他的以战俘换定海的真实意图亮了出来,以为是琦善以香港换定海、沙角的宁波版。还骗道光说:这是不用一兵一卒一饷收复定海的上策。
    林公问:“圣上听进去了?”万夫雄道:“道光览奏,欣喜万分,马上批准了。”
    三〇六

    英吉利远征军总司令兼全权代表是懿律。他回到舟山,不以辛好士的处理方式为然,向伊里布发出文书,若不释俘,他将亲临镇海。这当然是战争威胁。
    义律一行终于到达镇海,与中方的伊里布、余步云等面对面磋商。双方互不相让,各怀鬼胎。伊里布心虚,他耽心的是若谈判破裂,他的谎言穿帮,必将万劫不复。而懿律、义律兄弟的野心更大,还各有盘算。
    拖了许久,懿律终于亮出他的条件。
    一、大清不得阻止定海与中国内陆间的贸易。
    二、舟山在英军占领时,为英国领土。
    三、不得向舟山增派军力,禁止乡兵反抗。还要求伊里布用告示的方式,予以确认。
    伊里布效法琦善,派遣他的家仆张喜,把几船牛、羊、鸡、鸭送到懿律、义律兄弟舰上。面陈伊里布的承诺,定海之民不再捉拿英吉利人,保证英俘身心不受伤害,同意英方张贴告示的要求。经过调停,双方同意将定海问题,移至中英即将在广州举行的会谈中解决,释俘也将在那次会谈中加以确定。
    懿律兄弟急于南下,于是宣布:浙江停战。
    三〇七

    伊里布真的“双手推出窗前月”了吗?
    回答是:没有。
    道光收到的浙江巡抚刘韵珂、钦差尚书祁寯藻、江苏巡抚署两江总督裕谦等的上奏,都认为英夷有久据定海之心,强烈要求武力收复定海。
    道光严旨伊里布:渡海,武力收复定海。
    伊里布虽费尽心机,也难自圆其说,反而让道光帝认定他是逗遛玩敌。一怒之下,免去其钦差大臣一职,任命裕谦为钦差大臣,专办攻剿事宜!
    琦善不争气,伊里布耍花招,令人扼腕。
    林公拍案而起,说:“在天津,与琦善密约;在宁波,又与伊里布密约;然则,下一步,将移师广州。这是十分重大的动向!”
    万夫雄道:“徐保叫我此来,就是请广州预为之备。”
    林公道:“此事要急告怡良。大侠、李立,汝二人稍待。我进房里立即草函致怡良,请汝二人务必送达。其他事情,再行约谈。”说毕,入内。一会出来,将一便函交付二人。
    三〇八

    徐保回到家中,向仙姑、黑姑说了关于谷家赵氏母女为象山一疍户夫妇收容的消息。仙姑道:“徐柳这孩子都快急疯了,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叫人心酸。既然有了线索,赶紧去找!”
    黑姑道:“疍艇居无定所,象山的疍艇也不一定停在象山。再说,象山那么大,大小海岙不可胜数,怎么找?她母女也是,怎么不来找我们联系呢?”
    仙姑道:“逃难之人,心有余悸,哪敢遽离人家疍艇,一旦离开,找我们又不遇,那不惨了。得多为人家作想!”
    徐保道:“不管如何,我得去象山走一趟,碰碰运气。”
    正说时,钱大才跑了进来,对徐保道:“土地公派人来说,他有极其重大事情,要我俩去镇海一趟。”
    仙姑道:“他说极其重大,定是大事,得去!”
    徐保道:“那徐柳的事……”
    黑姑道:“我是他嫂,我去。”
    徐保道:“也只好如此了。那我随大才去了,回来时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仙姑道:“她去,比你去管用。”
    大才笑道:“有这样夸媳妇的吗?”
    仙姑道:“不是去访疍户吗?了解熟悉疍户的,谁能与黑姑比?”
    “不如叫上徐柳。外面乱着呢!”
    “不成,不能让徐柳知道。找到了,可给他一个惊喜。”
    仙姑道:“你们都出发吧!”
    徐保道:“不成!”
    “又怎么了?”
    “都走了,仙姑您怎么办?”
    仙姑道:“我没事。”
    徐保道:“黑姑晚走两天,我叫柳长庚夫妇过来,负责仙姑起居饮食。”
    仙姑说:“何必呢,这边还有桂枝夫妇呢。”
    “他俩也忙,还是按我的安排吧。”
    懿律、义律与伯麦在天津、宁波与琦善、伊里布达成停战并往广东举行和谈后,返航澳门,抓住道光已下达撤军促和圣旨的有利时机,频频向南粤守军叫嚣开战,挑起事端。
    抵达澳门的第二天,懿律派遣“女王”号军舰,以递送钦差大臣伊里布咨文为由,挂着白旗驶往虎门,声称英方和谈全权代表已经到粤。虎门沙角炮台守将陈连升,湖北鹤峰人,行伍出身,屡有战功,升为增城营参将。此前,他奉水师提督关天培之命,守护官涌,大破英军有功,升为三江协副将,调守沙角。陈连升闻报,二话不说,命令开炮。“女王”号欲入虎门的图谋未能得逞。
    广东抗英官兵因停战撤兵令吃了不少哑巴亏,人人义愤填膺。他们眼睁睁看着英舰“窝拉疑”号在九洲洋劫持我盐船八只,被停战令缚绑手脚的官兵,只能坐视不救。更有甚者,连广东水师阳江营的三只中米艇,奉命从龙穴西撤至横门时,有一中米艇搁浅,被英军发现,竟派船前去追击,船上官兵不敢回击,英军登船抓人,官兵不得不跳水逃离,英军掳掠该小米艇而去。
    关天培勃然大怒,骂道:英吉利鬼子欺人太甚。当即修函报告怡良,要求回击。关将军以为:陈连升此次反击,大大鼓舞了官兵斗志,纷纷请战,作为守土之将,不能不允。
    怡良本来就不赞同停战撤兵,对英人的嚣张气焰大为不满,立即回应关将军之请云:彼若果来犯,仍须开炮。
    三〇九

    “女王”号投书失利后,懿律在澳门会见澳门同知蒋立昂,说:“此次北上,在天津,我外交部公文已蒙直隶总督琦善接纳,并允上呈贵国皇帝。在宁波,已与钦差大臣伊里布会谈,签订了停战协议。今回澳门,准备与广东方面会谈。我“女王”号前往虎门投书,却遭炮击,深感意外。难道广东就可以拒绝朝廷停战议和的决策吗?”
    蒋立昂道:“也许是广州距京师遥远,圣上旨意尚未抵达呢?没有圣旨,谁也不能接受阁下投书的。”
    懿律道:“难道琦善尚未达到广州?”
    蒋立昂道:“没有。现在,一切由怡良大人主持。他近日下达命令,仍然是英国军舰驶入我海域为战争行为,官兵可以开炮。”
    懿律道:“中国的事情真搞不懂。去了林则徐,又来一个怡良,难道文的不行,定要动武?”
    蒋立昂道:“阁下投书,难道就一定要出动军舰吗?”
    这句话提醒了懿律,心想:对呀!笑对蒋立昂道:“其实此次投书,并非投英国政府之书,不过代为转呈贵国钦差大臣伊里布致即将到任的琦善大人的一件公文罢了。贵国大臣间的文书。同知大人若能为我转呈,了却我一件公事,则感激不尽。”
    蒋立昂道:“既然是伊里布大人的公文,倒是可以答应阁下,无非是我去广州一趟,这可以办到。”

    三一〇

    琦善广州之行,踌躇满志。既有陛辞时道光叮嘱他查处林则徐的尚方宝剑,又有在天津与懿律、义律在广东议和的约定。心想:不世之功,就在眼前。
    南下时,沿途督抚、府县要员迎候,他都要宣扬英军如何强横,中国非其对手,此行遵奉圣旨,自应先赴虎门与英人订约,后入广州惩处积弊。进入南粤境内,他第一个接待的,正是澳门同知蒋立昂的来使,向他上呈懿律托他转呈的伊里布咨文。他对来使说:“钦差大臣伊里布已与英军签订停战协议,很好。请回告蒋立昂同知,并请他转告懿律,我即将履任,不几日必与其会商。”
    澳门同知蒋立昂的使臣走后,琦善立即召集幕客议事。琦善说:“英军女王号至虎门投送伊里布文书,竟遭炮击,无功而返。伊里布的咨文,还是通过澳门同知转来的。看来,广州城内,汉奸充斥,我一言一动,将受窥伺。我等入广州前,应先去虎门海口外,与英军直接接触,方可保中英谈判不至外泄。”
    首席幕僚、直隶守备张殿元马上表示:“大人乃钦差大臣,先去虎门险境,恐非所宜。下官愿充先锋,前往一探虚实。”
    白含章附和道:“下官在大沽口已与懿律兄弟打过交道,知其心性及诉求,愿随张守备一同前往,以备咨询。”
    一个八品衔的鲍鹏在座,他尚未发表意见。
    琦善问他:“鲍鹏,我从山东将汝带来,主要考虑汝精通英语,又是夷务老手。英人谈判条款繁杂,用词遣句,暗藏玄机,若因误译造成误判,导致谈判出现重大失误,那可不是小事。虎门之行,汝是飞去不可的呀!”
    鲍鹏从小就在十三行厮混。起初,在洋人公司里当仆役,因为为人圆滑,善于阿谀奉承,竟爬上英吉利鸦片贩子颠地开办的商会里的买办,说得一口并不高明的英语。他喜出望外,以为是抬举他。答道:“定不负钦差大臣所望,斟字酌句,力求准确无误。”
    张殿元一行刚刚登上停泊在虎门口外的英舰,接待他们的懿律板着一幅面孔,说:“你们口里喊议和,实际在开战,还来干什么?”
    鲍鹏将他的话翻译给张、白二人。张殿元道:“阁下何出此言?钦差大臣琦善刚刚抵达广州郊外,尚未入城,就派我等直接来见阁下,就是希望早启和谈。阁下说的开战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不遵圣旨吗?”
    义律说:“‘女王’号去虎门投递伊里布致琦善大人的咨文,却被炮击了。”
    白含章道:“懿律阁下托澳门同知送来的文书,琦善大人收到了。因尚未入城,来不及处置。入城后,当有回报,请阁下稍候。”
    义律向懿律瞪了一眼,转对来使说:“这是误会。”
    白含章笑道:“钦差大臣琦善专为停战议和而来,至于此前此间态势,是前任林则徐所主导,琦善大人上任后,该纠的纠,该办的办。但都需要时间。我等不是尚未下榻,就上贵舰了吗!”
    懿律发火另有原因。他与义律之间,早有心结。此次回到澳门,矛盾升级,懿律愤而提出辞职。究竟是权力之争,还是意气用事,外人不得而知。
    张殿元一行在懿律兄弟那儿得到的,是一通通告,由英国女王陛下全权代表和总监督查理.义律于一八四〇年十一月十九日发自伶仃岛外女王陛下梅尔维莱号舰的“关于远征军总司令、海军少将、可尊敬的乔治.懿律辞职的通告。”大意是:“我按照职责沉痛地向商人们和女王陛下的全体侨民宣布,可尊敬的海军少将因突然患了重病,于今天辞去远征军司令一职,把职权移交给海军准将、分遣队司令戈顿.伯麦爵士手上。少将的动机和罕见的忠诚(与他沉着和明智性格是怎么的相适合呀)将为每一个为海军服务的成员所真心感谢。在这个日子里,面对上自继承他的久历戎行、身经百战的将军,下至在执行公职中对忘我精神有所认识的低级士卒,用片刻时间来侈谈我对此深重悲痛的心情,将是鲁莽的。我希望不会因我的尊荣亲属辞职的问题而使你们遇到麻烦。不过,我还要说的是我在这个国土里所遇到的艰难困苦的阅历是这么长,我们对于四周的各种各样人的支援信念是这么坚决,这些都使我能够在这个沉重的、切身的打击,以及责任加大加难得两重压力下,不丧气落胆。对于女王陛下的各阶级的臣民的率直、善良的意识抱坚定不移的信赖,以及他们为着公众荣誉和利益的安全而献出的豪迈合作,也是对我的另一种支持。那么,先生们,容许我来请你们把这封信印发通传。此致渣甸.孖地臣公司、颠地公司及英国商人和侨民等。”
    张殿元三人确认:懿律已登上“沃拉吉”号舰启碇出海,返回英伦。
    历史总有巧合。懿律辞职回国与琦善进入广州,都在十一月二十九日这天。琦善一早正式入驻广州,而包括怀特上校在内的两名英军武官,同时带着钦差大臣琦善到任的消息,回舰向义律报告。
    三一一

    琦善其实很蠢。
    蠢就蠢在他对道光叮嘱他的“停战议和、寸土不割”的方略,始终未能通透。局外人对此都明白,这是一个不可能两全的棋局。而琦善以为,以穆党一党之私,只要牺牲林则徐,即可换取和平,那是大大低估了英国人的胃口。早在十一月八日,由军机处发个他的上谕称:
    当今英夷宣称,被革官员(林及邓)前言后语不符,致使现存困难加剧……着两广总督细心研究,倘该夷能自省、悔悟、谦恭、顺从,则彼等仍可指望享受天朝赐予远来外夷之殊恩。为此将彼等突然驱逐,殊属不合。两广总督琦善必须忠诚、认真处理,以慰朕心,毋违!
    道光根本不知前方态势,以天朝自居,幻想英人悔改,令人哭笑不得。琦善的回奏更妙不可言,他写道:
    窃奴才奉旨赴广州,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到达省会。十二月初三日接印视事,夙夜焦思,体察夷情。其始为圣上仁慈所感化,凛于法律之森严,将其所有全部鸦片缴交,表白良心。于是商务开始好转,但完成更必要之条件还须等待。按照前钦差大臣林之命令,彼辈应具结永不再经营鸦片。此诚善策,相信可永绝鸦片之根源。但英夷仍抱空想,拒不具结,从而藐视法令、彼辈性情如此顽固,不能顺从。为此必须以圣谕对彼辈告诫,令其改变态度,革面洗心,俟后对彼重新开放贸易,未为晚也。奴才跪读圣旨,浩荡皇恩,怀柔远人,恭聆圣训,衷心欣忭。奴才自应矢忠矢诚,宣扬圣谕,德化夷人,使其后悔,顺从一切,倘借天威,促其实现,容再上奏以闻。
    此奏实际上肯定了林则徐禁烟之策为善策。只因英人拒不具结、不能顺从。他这个奴才矢忠矢诚,也不过“宣扬圣谕、德化夷人”而已。自欺欺人如此,愚之极也。
    在义律追逼下,他不得不面对的,不是英人悔悟,而是义律叫他就虎门炮击“女王”号事件赔礼道歉,否则兵戎相见。他才感到:要糊弄道光,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乐观;就是他用牛、羊去供奉英人义律之流,也不一定能讨好。
    十二月五日,他向澳门监督发出指令口气为之一变。指令云:
    根据前总督上奏后奉上谕该监督应暂驻澳门,处理夷务;内河水师集结在前山关闸者全归其指挥。该员必须行动正确,根据事态采取措施,不辱所命。
    目前大批英国战舰驶回广州,一切事态必须严加戒备。和约尚未签订,我军既须不擅离岗位,又须沉着对付其骚扰。近闻一艘上述外夷战舰,悬挂白旗,前赴虎门,欲行投递咨文。船悬白旗乃该国和平所用之标志。在虎门执行任务之军队,未查明该船进来原因,即行开炮轰击,此事极不适当。此事在此发生,诚恐别处部队不能履行彼之特殊任务,重蹈覆辙。
    而且送颂该夷酋一咨文,此后,如有文书可向澳门同知衙门正式投递。该文传送水师提督,则彼可以严格控制值勤之舰队及士兵,倘遇任何洋船,应查明其驶来原因。如其意不在滋扰,我军毋得率先开炮放枪。此文着该监督作为指示,对彼所指挥之水师及士兵要严加控制,绝对服从。任何时候英船靠近,查明来意乃职责所在。倘非间谍或滋扰,我军不许制造纠纷,擅先开火,贪功偾事,引起骚动及混乱。
    三一二

    义律以武力为威胁,要求中方追究“女王”号在虎门遭炮击的责任人并道歉,成了琦善入广州后即将与英人议和的第一道坎。抗英屡立战功的沙角炮台守将陈连升,成为琦善必欲扫除的第一个障碍。在权重恃宠、专横跋扈的琦善眼中,斩一陈连升,那是小菜一碟的事。
    出乎意料,他的“罪副将以谢夷”的如意算盘,却受到南粤抗英官兵的强烈反对。水师提督关天培、广州将军阿精阿、提督郭继昌等军政要员,对琦善提出陈连升违反停战议和圣旨、擅自开火启衅,罪在不赦时,关天培起立,用洪亮的声音回应道:“陈连升是我的部属,没有我的命令,他敢炮击‘女王’号吗?钦差大臣要斩,先斩我关天培!”
    会场气氛一时凝固起来。
    琦善半响不吱声,未料他的威权在此受到了极大挑战。关天培是道光钦点的水师提督,他知道他的份量。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说:“滋圃何出此言?”
    关天培斩丁截铁地回了一句:“不斩关天培,关天培绝对不准谁斩我爱将陈连升。他是抗英有功之臣,蒙圣上刚刚授于三门协之职,何罪之有?”
    广州将军阿精阿以他军人的直爽,毫不掩饰地表示:“我反对处分陈连升。处分一个敢于履行守土有责的指挥官,其结果是军心解体。军心解体,大清还有海防吗?当然,琦善大人拥有制军和钦差双重身份,你可以这么做,但我作为广州将军也有职责,将此事记录在案,报告朝廷。”
    陆军提督郭继昌道:“本提督年逾七十,无法接受对一个爱国军官所强加的罪名。若钦差大臣执意如此,我要求在处斩陈连升之前,辞去提督之职。”
    琦善既怒又惊,心想:自己太低估了林则徐在南粤的影响了。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广东布政使梁宝常起立发言。他是刚履任的官员,自然没有被琦善划入林则徐党与名单中,因此琦善以为他可以为其缓颊。
    梁宝常更多的从法理上发表意见。归纳起来,有三点:第一、军舰挂白旗等于宣示为负外交使命之舰。这种规则外国有之,中国却无之。对挂白旗之“女王”号开炮,不构成犯罪。第二、没有事先预告,自行闯入中国内海者,开炮示警,是守军职责所在,不仅无罪,还应嘉奖。第三、在广东按察使尚未履任前,他代行其职,因此反对加罪陈连升,若强行加罪,势必违反大清法度。
    琦善深感杀一陈连升,将搅动大局,只好鸣金收兵,说:“事关中、英谈判大局,各位回去,再想想孰轻孰重。我初来乍到,也愿再加斟酌。散了吧!”
    受琦善委托,张殿元、白含章、鲍鹏带着一份由琦善亲自起草,冒充广东水师提标中军参将名义的声明,送往义律。声明说:“女王”号遭炮击,系由兵丁错误,正在严查中,不日即有回报。
    义律早已领教琦善的太极招式,对三位来使道:“林钦差虽说是个铁匠,但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上,都是一锤子买卖,从不拖滞,我尽管吃不消,倒也痛快。如今换了琦善,他像贵国弹棉花的匠人,声音响处,但见棉絮满天飞,却不知那床棉被,何时能织成。也许,寒冬过后,他弹起的还是满天飞絮而已。”
    张殿元心想:这个老外,居然也懂些太极推拿之术,看来这场谈判,只怕要到春、夏之间,方可见分晓。笑道:“义律先生是Gentleman,所以,面对铁匠、弹匠,都能表现出优雅、彬彬有礼的态度。马礼逊先生,你以为呢?”
    马礼逊笑道:“No!No!We are gentleman in waiting!”
    伯麦补充道:“I am a gentleman of fortune!”
    张殿元、白含章不知所云,望着鲍鹏。鲍鹏笑道:“他俩在与二位开玩笑,马礼逊先生说:不,不,我们只是绅士贵族的侍从罢了!伯麦先生说:他不过是一个冒险家、海盗罢了!”
    义律一板正经说:“侍从也好,冒险家也罢,总之,请回告钦差大臣,就说我们是cotton press,明白?”
    三位使臣面面相觑。鲍鹏悄声道:“义律先生说他们是棉花打包厂呢!”
    白含章笑着对义律道:“琦善大人明白,贵国要打包的是什么,正在研究中,不会让义律先生失望的。”
    三个宝贝在洋大人的嘲讽声中,打道回府。
    琦善既为一己之私,置国家于不顾,尽情发泄对林则徐的妒、恨,但求个人荣宠,自然心境狭窄,难以容人。初入广州,与署理总督怡良办理交接手续时,就盛气凌人地对怡良道:“本钦差此来,系奉圣命专办夷务,此中机要,不便稍有宣露。怡良大人身任巡抚,责在专理地方事务,不须过问夷务。足下所属官吏,也不应插手夷务,没有钦差行辕召见,不得入谒。”
    怡良心想:此人德行,与林钦差天差地别。他那一套媚夷的作派,我躲之犹恐不远,难道还会同流合污。当即表示:楚河汉界,各有所专,请钦差大臣不必耿耿于怀。
    话虽如此说,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有守土之责,岂能让琦善之流在自己的辖地里,干些猫窃鼠偷的勾当。心下当即决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琦善不是满布探目,监控我吗;那我之眼线,岂能放过你一举一动。不言抗英,先开内斗。一场暗战,自此开启。
    怡良收到密报:琦善正全力搜集林则徐的罪证,认为只有把林则徐彻底打倒,他在南粤倍受孤立的现状方可根本扭转。重中之重,是英吉利女王致林则徐文书被销毁案。怡良骂了一句:“小人!”
    次日,琦善果然来会,对怡良道:“林则徐矢口否认有此文书。巡抚大人是此旧案的知情人,特来向你求证。你、我都是满员,应捐弃前愆,对大清负责。”
    怡良笑道:“案情真伪,与满员、汉员有关吗?我身为巡抚,办理任何案件,只以事实为据,无论满、汉。英国女王致林钦差文书一案,子虚乌有,要向我求证,一句话:无之。”
    琦善悻悻而归。
    三一三

    怡良十分气愤,堂堂所谓道光四大名臣之一的琦善,竟然是这么一幅尊容。太息之余,给林公发了一便函,提及如此滑稽可笑之事。
    林公接读来函,对琦善的狰狞面目有了新的认知,引发许多感慨。复函云:“各国之有无愤恨,与英国之有无公文,难瞒粤东亿万耳目,似不必深辨,若有心置之重罪,即辨亦无益也。”
    琦善与怡良分庭抗礼,互不相让。琦善的文书,都没有怡良巡抚与阿精阿广州将军的参与。怡良的文书,琦善拒绝合署。
    怡良在琦善拒绝参与的情况下,以巡抚名义,发布告示,对俘获、斩获英吉利侵略军官兵及汉奸,作出规定,共八款:
    一、汉奸悔罪不为英军效劳,自首者不咎既往;生擒逆夷或以其首级献官者奖。
    二、凡捕获英一级作战舰艇中之一艘者,除船与枪械充公外,船内所有财物归捕获者,官方赏金十万元;烧毁或击沉敌舰者,一俟查明,赏 万元;二级、三级船,赏金递减。
    三、夺获大气船一艘,赏金五万元,小者减半。
    四、生擒义律、马礼逊、伯麦者,各赏五万元;献其首级者,赏三万元。
    五、生擒英军将领,每名赏五万元;斩其首级者,赏三万元。
    六、生擒英兵一名,赏五百元;斩一首级,赏三百元。
    七、生擒印度炮兵、雇佣兵,每名赏一百元;斩首一级赏五十元。
    八、因擒捕英军死亡者,发抚卹 百元。
    琦善闻之,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三一四

    柳长庚夫妇到达大道头,接过打理仙姑起居的差使。黑姑、桂枝,调集疍艇十余艘,风风火火,驶向象山。
    象山位于宁波府东南二百七十里处,因地形近似大象,故曰象山。
    桂枝道:“象山那么大,港口又众多,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黑姑道:“事关徐柳,明知其难,也不得不出手呀!你可知道,徐柳在仙姑、徐保心中的份量。”
    “我们何不去走访一下象山县衙,看他们有没有难民登记册簿之类的。”
    “要去的。不过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兵荒马乱,那些官吏还会认真去寻访、登记难民吗。我看难说。”
    “说得也是。登记了,吃的喝的住的,都要安顿。也许,他们还真懒得去找这个麻烦上身。”
    黑姑道:“我们俩个兵分两路,搜索要快捷些,你说呢?”
    桂枝道:“赞同。找县衙还不如访疍户,他们大都参与了抢救定海难民的行动,更了解当时的情形。”
    “你领一队,沿奉化至西周渡,再从西周渡搜索至西泽。”
    “你呢?”
    “我领一队,从韭山列岛绕过去,先到象山、宁海交界处的台宁屿,回过头来,过力洋,搜索泗州头,再至石浦。”
    “你的搜索范围不是比我长得多吗?”
    “走水路,也长不了多少。”
    “之后呢?”
    “两队在象山县治附近码头会合。”
    桂枝道:“考虑周全。若找到她母女了,就不用去县衙查难民册了。”
    黑姑道:“准备十天吃喝,够了吗?”
    “应该够了。你、我还得带些银两,万一找到,也得重谢那收养人家。”说毕,取出两袋银两,说:“你、我各一袋。”
    桂枝道:“份量不轻呀!”
    黑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头。这点银子,还真拿不出手呢。”
    “人家急难中,冒着生命危险,在炮火声中救人,都出于良心,哪会计较这个。你当年救徐保这个逃人,难道不也如此。”
    “又来了。成年烂谷子了!”
    “不对,这种美好回忆,万古长青。”
    “刘老二没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只要是仙姑、徐保操心的事,他都支持。只是说了一句:要是苗喜俩口子没去广州,这件事交给他俩便妥了。”
    “不说了,你也去打点一下家事。明日一早,剑指象山!”
    三一五

    琦善如武大郎开店,谁都不能比他高,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奉旨查劾林则徐的罪证,久查不得要领,只得上奏道光皇帝云:英吉利国王给林则徐文书之事访无其事。然后笔锋一转,仍以开启边衅四字诬之。他写道:
    前督臣林则徐示令缴烟时,节次谕文批文内,均有“奏请赏犒”、“奏请奖励”等字样,而其所赏何物,计价若干,均未指出。夷人唯利是图,其时颇存奢望,迨后每烟一箱,仅给茶叶五斤,其二万余箱之烟土,据前督臣林则徐节次陈奏,约颁资本银一千数百万两,该夷所得,不及百分之一,而又欲勒其具“以后再贩鸦片,船货没官,人即正法”之甘结,迄未遵依,此衅之所由起也。

    为了扑灭广东抗英斗争的熊熊烈火,琦善竟诬抗英义勇为“汉奸”,下令予以遣散。义勇根据怡良巡抚公示的八项奖励生擒、斩获敌酋、汉奸的规定,捕获送至钦差衙门领赏时,见了琦善,他二话不说,却指着献俘、献首级者骂道:“汝即汉奸!”消息传出,义勇们无不切齿痛恨。
    当晚,王大侠、林阿尖夫妇、苗喜夫妇等义勇头目密会于东莞海上一疍艇上,讨论奸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肆无忌惮地推行投降路线形势下之应对之策。
    王大侠说:“大掌柜说得好,当下广东千头万绪,最最根本的是保卫林钦差、捍卫林钦差抗英禁烟的所有法令、条例,抵制、粉碎权奸卖国投降的一切言行。”
    林阿尖道:“林公的护卫队已到位了。”
    王大侠问:“谁牵头?”
    苗喜道:“我!”
    王大侠问:“能保万无一失?”
    苗喜道:“能!在高第街,林公所居处,左、右、前、后,都有昼夜两班轮值。”
    盘小妹补充道:“林公住处对面有一座三层茶楼,掌柜薛八爷是我党成员。在二楼、三楼,均有观察哨,一有动静,即可示警。”
    王大侠点头道:“我会随时查哨,你苗喜可不能睡大觉啊!”
    苗喜笑道:“我只要打个盹,盘小妹就用针刺我,我能偷懒吗?”
    盘小妹嗔他,引发大笑。
    林阿尖道:“如今最令人不安的是,军心涣散。军中传闻,都说皇帝老子为了求和,不惜把林钦差卖了;奸臣琦善为了媚英,要拿炮击英‘女王’号的陈连升开刀;说不定哪一天,也会轮到我们头上呢!”
    耿小花道:“已经轮到了,还等什么哪一天。你们看,官兵面对英军挑卹,却不准还击;停战议和的圣旨已经下达;撤兵已经开始,一次便撤了两千;我们义勇几千人,浴血战斗,奸贼反目我等为‘汉奸’,一句话,便全撤了。说军心瓦解,人心动摇,一点不为过。”
    林阿尖道:“这是坏的一面,还得看好的一面,比如沈凤林,如今已成为义勇女兵头目,还加入了黑水党。他说:‘沿海百姓的心,是向着林钦差的。谁想搞投降,他们不答应。我爹说了,就是倾家荡产,他都跟着林钦差、关将军。’”
    王大侠道:“这正是人心向背。反对投降的,大有人在。比如,巡抚怡良,他在群魔乱舞之际,还出台了八项法令,奖赏捕获或斩获英吉利鬼子、汉奸的人,颁发重赏。还宣告,敌入我管辖海域,可以开炮。在奸臣提出‘斩陈连升以谢夷’时,关将军第一个站出来宣示:除非先斩我关天培,否则谁也别想斩陈连升。陆军提督郭继昌、广州将军阿精阿、布政使梁宝常都一致反对斩陈连升。奸贼们也无可如何。在广东,抵抗派仍然是主流民意呢!”
    沈凤林大为振奋,说:“我们当下要做的,是扶正压邪。”
    王大侠道:“凤林所说极是。”
    苗喜问:“怎样扶正压邪呢?”
    盘小妹道:“如今奸臣、汉奸从百姓手中劫掠牛、羊,去犒劳鬼子兵,我们何妨反其道而行之,募集牛、羊,去犒劳水军将士。”
    王大侠道:“好主意。不但要犒劳水师,犒劳关将军、陈连升;也要犒劳一切主张抗英的陆军,犒劳郭继昌提督、广州将军阿精阿。就是那被无端裁撤的两千官兵和几千我义勇,也应去抚慰、关怀呢。”
    林阿尖道:“要让官兵们明白,广东的百姓无时不在记着他们的好。这一来,士气就上来了!”
    苗喜道:“好是好,可犒劳面如此之广,得多少牛、羊、鸡、鸭呀?”
    凤林道:“这不是问题。我爹说,乡绅们都憋着一肚子气,想把鬼子赶出广东,却不知从何下手。叫他们拿出牛、羊来犒军,他们定会全力相助。我家的,全牵走好了,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算一个黑水党了!”
    林阿尖道:“遵照大掌柜的指令,义勇明撤暗不撤,有序地转移到了海上;所居疍艇,都编成队列,一经召唤,可随时出击。我在想,犒军牛、羊、鸡、鸭,除地方募集外,还有一条渠道。”
    小石头问:“什么渠道?”
    林阿尖道:“奸臣、汉奸不是用办艇等船只,向鬼子舰上送牛、羊、鸡、鸭吗,他们是家贼,船又行驶在我内海中,我们若于中途截击之,杀了奸贼,夺了牛、羊、鸡、鸭,这是我们与家贼之间的战争,又与那中、英开战八杆子打不到一块……”
    他尚未说完,小石头便叫道:“这个鬼点子若去报告怡良大人,准得获赏几万花红呢!”
    王大侠赞道:“移花接木之计,上上之策,既解我犒军之困,又切断鬼子食物供应之链,一举两得!”他问道:“诸位的住地都搬迁了吗?”
    “早迁了!汉奸想找也难!”
    王大侠道:“那好,犒军之举,分途去办。”
    登岸时,王大侠与沈凤林单独说了一阵。他关心爱国乡绅恐为奸贼、汉奸所害,问凤林要不要将她父母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暂避一时?
    凤林道:“不用了。前日乡绅们公议,将抚署裁撤的那两千官兵,凡愿留的,都分别安置在各家家将队伍中,担任教官,如今各家的家将队伍都有一定规模,不劳师父操心了。万一有难,会向师父求援的。”
    王大侠道:“令尊大人堪称一方诸侯盟主了!”
    凤林道:“谬奖了。”
    三一六

    大规模的犒军行动,亮出的是民族的良心。王大侠、林阿尖、苗喜因为各自肩负有特殊使命,都不露面。赴水师犒军慰问团一行,由沈厚仁牵头的东莞乡绅们组成。他们在当年虎门重建中,与关将军有过鱼水般的合作,他们的船队穿行各个营区、炮台,熟门熟路。喜庆的锣鼓声和鞭炮声,让因停战令而死气沉沉的军营,顿时焕发出井喷式的热情,官兵们脸上的忧郁被一扫而空,他们列队出迎,热泪盈眶。因为重新找回了军人的尊严,一张张坚毅的面庞怅得通红。那些牛、羊、鸡、鸭似乎也认得,迎接它们的,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欢快的发出各种叫声,像是奏捷的凯歌。
    在沙角炮台,当慰问团将一面红旗授于陈连升时,他望着旗上绣制的四个金黄色大字,再也忍不住了,亲吻着,热泪洒在旗上。他向列队的官兵道:“旗上写着‘开炮有理’四字,这是乡亲们对我等的评判。全体立正,向锦旗敬礼!”
    沈凤林带领的义勇女兵一拥而上,将妇女们绣成的绸制大红花,为官兵们佩带上。多少双热泪,交融在一起。
    礼成,陈连升对沈厚仁道:“老伯,不要走,官兵们要与乡亲们一醉方休!”
    沈厚仁道:“盛情我们领了,但还有几个军营未慰问到,这杯酒,只好改日了。”
    陈连升很甘脆地说:“那就不留了!”向官兵道:“列队欢送!”
    三一七

    在都督郭继昌军营,在广州将军阿精阿军营,同样的故事也在上演。阿精阿将军听前来慰问的香山乡绅说,犒军礼品中,有一艘办艇,正满载牛、羊等食品,准备运往英军舰犒赏义律等英酋,中途为我义勇截获,该艇已停靠在码头,汉奸首级及一应物资,请他派员验收时,将军大笑开怀,说:“广东义勇赤心保国,国之幸也。汉奸首级我派员验收上报,办艇我也收了。船上物资,巡抚怡良大人有令,都归缴获者所有,汝等有这份心意,送来犒军,官兵们已十分满意了,但此船为义勇战利品,汝等还是运回去奖赏义勇们吧!”
    香山犒军慰问团团长、乡绅陆普笑道:“阿将军有所不知,船上物资,在下正是受截获此船的义勇们所托,代献给将军统率官兵的。他们说,如今义勇已被琦善解散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出击。以后抗英的重担,便全压在官兵身上了。他们希望有官兵在,定能守住国之南大门。这点小意思背后,是义勇们的一片赤诚呢!”
    官兵闻之,无不感动。
    阿精阿毅然道:“时至今日,我才真正领悟前任钦差所说的‘民心可用’的份量。这船物资我破例收下,请陆先生转达我官兵对义勇们的敬意。告诉他们,既使义勇解散了,但作为中国人,人人都有根据朝廷法令,捕获、斩获入侵鬼子的权利。这决非最后一次,只要鬼子兵还在我海上、陆上劫掠滋扰,义勇保家卫国的战斗就不会也不能停止。”
    三一八

    话分两途。
    抚慰定海海战牺牲烈士的船到达镇海,徐保、钱大才急促跳上码头,去会熊昭。一进屋,发现张小火坐在那里。钱大才奔了上去,指着他道:“你小子终于露面了。我几次找你,都说不知去向。”
    小火站了起来,说:“还不是忙着此次镇海阵亡乡勇的后善。”他对徐保说:“我天天收到大哥率领杀鬼队的战报,既兴奋,又惭愧。”
    徐保道:“不是我说你。自分手以后,我有什么动静,都叫大才通报你。你可好,什么都单打独斗,像个闷葫芦!”
    小火知道徐保在生气,说:“都是小弟不对,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
    徐保道:“你是勾刀会总舵,你有你的独立自主权,请什么罪。只是仙姑十分念记你小子,再怎么忙,你也得去见见她才对。”
    小火无话可对,满面愧色。
    大才问熊昭:“你与小火是怎么联系上的?”
    熊昭道:“这正是我今日请两位与小火见面的原因。”
    小火将他俩在抚卹一位殉难烈士家庭时相遇的经过说了。
    徐保道:“这很正常。熊昭,你说有重大事情要说,难道就是你与小火师兄相见之事吗?”
    熊昭说:“当然不是。”随即将小火劝动他师傅谷雨生打入尤三枪腹心充当卧底的事说了。
    徐保恍然大悟,困扰他许久的谷公疑云,一下变得明朗。欣喜之余,严厉指责小火道:“这么大的动静,你小子不给我透个信,难道连我和钱大才你都信不过?太过份了!你知道赵氏母女,还有徐柳,他们承受多大的屈辱和痛苦吗?”
    大才马上出面缓解气氛,说:“小火也是出于民族大义,出此下策,他对他师傅的安危,还是作了安排的。叫他的左膀右臂小梁一直护卫在师傅身边。对赵氏母女,也还是尽了责的。定海有难时,是谷公命小梁将赵氏母女迁出定海城区的,才躲过一劫呢!”
    徐保仍不依不饶,说:“尤贼又非勾刀会一家之仇,是定海百姓之仇,也是中华民族之仇。要除尤贼,是定海百姓人人都要参与的,包括黑水党在内。你小子单打独斗为哪宗?”
    小火都快哭了,抽泣中喃喃地说:“大哥,是小火一时糊涂,以为只有我与小梁知情,才可保师傅安全。大哥,说实话,前此我与黑水党分手时,心里想的是:我无尺寸之功,列于三侠身边,矮了一头。分手之后,又后悔,想以刺尤一举,建功立业,没有别的想法,就想重回黑水党时,有个晋见之礼!”
    徐保听了,扑哧一笑道:“其实你的小九龟,我早看穿了。刚才批评你几句,也是想逼你吐出心曲。事到如今,真相已经出水,但还没有大白。我是说,英吉利旗舰触礁,若真是谷公所为,那你小子还真是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大事,不愧为谷公的爱徒呢。”
    小火听了喜出望外,说:“我知道徐大哥一直对我很宽容,以亲兄弟相待。谷公、小梁虽然至今尚未露面,我坚信他俩健在,我师傅在南洋有许多故旧朋友,不会不知道宁波现今的状况。一旦定海收复,定会回归故里,到那时,谜底也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徐保道:“熊昭,这的确是一个重要进展。赵氏母女去象山搜寻了,估计我返回大道头之日,或有好消息相告。我还得去定海,走了!”
    小火一把拉住他说:“大哥,我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说呢。”
    大才一向帮小火,说:“大家都忙,有事快说。”
    小火道:“大哥,我可以重回黑水党吗?”
    徐保道:“本是一家,当然可以。”
    小火大喜,说:“谢谢大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难得相会,我们盟誓吧!”
    徐保却说:“不可以。”
    小火一下曚了。
    大才道:“为什么呀?”
    徐保笑道:“会党合并之事,岂可草率,形同儿戏。记得当年仙姑的话吧!会党合并,不是两标人马合为一军那么简单,务必志同道合,上下同心。小火,你回去要与会众商量,有无合并愿望。我回去也要如此。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时的海誓山盟才是可靠的。”
    小火还不放手,道:“大哥,如今英夷压境,大敌当前,这事不能拖啊!”
    徐保道:“我说拖了吗?我比你还急呢。只是拧成一股绳,要双方发力。当然越快越好。至于会盟之期,可与大才联络。仙姑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
    小火放开手,说:“大哥好走!”
    三二〇

    义律终于等到了关于赔款的一个明确答复,这是实实在在的进展,马上复照。果如白含章所料,义律在五百万基础上,加了二百万。而且将十年付清的期限由十年改为五年。特别有一点,他要求追加的二百万银洋,要在本年内付清。他急于取得实效!
    赔款双方的距离不是太大,让琦善松了一口气。当鲍鹏宣读英方复照后面的文字时,他的心情一下又沉重起来。英方要求开放广州、厦门、定海三个港口,英人在中国享有治外法权,可入住通商口岸的条件,都是他最为头痛的,尽管义律就签署上述条款,提出了可以考虑放弃割地、约成后一月内交还定海等作为交换。但这仍将触及圣上的红线,稍有不慎,下场不会比林则徐好。于是,琦善复照说:中方同意赔偿银洋六百万,先还一百万,其余以七年为期还清。开放港口一款,要上奏圣恩,于广州之外,另给码头一处。也附带条件,要求英方交还定海,才好启奏。义律复照,认同六百万,但限五年还清,每年未还之数,计息五分。仍坚持广州之外,在浙、闽两省或江苏、福建两省各开一处,如能获准,一月内从定海撤兵。
    琦善面对义律的倨傲,一筹莫展,唯一的办法,仍是一个拖字。他上奏道光:
    拟请于广州之外,再就福建之厦门、福州两处,准令通商,冀得藉以羁縻,仍将所求寄居及余银请给利息等情,驳斥不准,庶使该夷不得逞志……故事磨难,先不告知,仅备文令其听候,另行详晰照复,藉此延以时日。
    琦善又请米利坚驻粤领事从中调停。义律素轻米利坚,自然不给米利坚领事面子,回应是:定要在广州之外,增开定海、上海二港口,否则开战!
    琦善总是以羁縻二字糊弄道光。
    何谓羁縻?羁縻就是束缚,意谓用手段笼络对方,使其不生异心。当下的状况,究竟是琦善羁縻了义律,还是义律羁縻了琦善呢?明眼人一清二楚。琦善的“冀得羁縻”不过是对道光主剿,他主和的一种托词罢了。
    一向以强硬面貌出现的琦善,其实是软骨头。在内、外双重压力下,竟向义律大吐苦水,说什么自古君尊臣卑,中外一理,身为臣下,不敢自专。若冒渎天听,必遭重谴。试想若因此改委大员,与贵全权大臣会谈,断不能如本大臣一样,处处为贵国着想,使有望达成条约的前途,化为乌有。利害之间,务请权衡。向义律去吐苦水,真是蠢到家了。
    这张哀情牌打出,义律马上响应,说:中方若答应给予英人在外洋寄居之所,允许英人竖旗自治,如澳门竖旗自治一样,可以考虑。还在复照中邀琦善在澳门会谈。
    琦善尚未作出回复,义律又来照会,一改前说,取消原约,表示不会赴澳门会谈。
    义律中途变脸,琦善神魂不定。
    三一九

    义律、伯麦心里明白:这是一场拖不起的战争。对付善于推拿的琦善,只有施压,步步紧逼,才能让他就范。
    多次讨价还价之后,义律以全权代表的身份,向中方提出谈判的正式文本,共十四条:
    第一条,中国承认加于英国人的侮辱和损失,向英国正式道歉。
    第二条,中国要赔偿鸦片之代价,请还十三行行商所欠英人之钱银,并承担此次远征军之军费。
    第三条,中国政府要担保华人所欠外人之钱银。
    第四条,中国政府要规定进出口货物税率。
    第五条,中国政府要准许英国人民遇到困难时,自由把密封的信件直接寄给中国皇帝,不必通过地方官吏。
    第六条,中国政府要准许英国在北京和每一个通商口岸各派驻一个官员。
    第七条,中国政府要保证通商口岸的英国商人和他们的贸易,都不会受到沿海走私漏税事情之牵累或损害。
    第八条,中国要开放六个口岸,以扩大中国和外人的贸易。
    第九条,行商制度要废除;如不能废除,也不得增加现有公行之数目。
    第十条,中国要准许外人在他们居住口岸建立教堂或祈祷所。
    第十一条,中国要准许外国侨民的家眷在通商口岸居住。
    第十二条,中国要承认外人在他们居住地,享受与居住在澳门的外国侨民同样之特权。
    第十三条,中国要承认在中国犯法的外国人都由外国法官审讯。
    第十四条,外国商品和船只进口税都要减少。
    面对这个“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霸王条款,琦善倒抽了几口冷气,这与道光的底线,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想两边讨好,如同梦呓。他问白含章:“如何回应比较稳妥?”
    白含章道:“义律摆出这个阵仗,无非是恫吓,其要害是赔偿鸦片损失。英吉利人素来看重利益,抓住一个‘钱’字与他谈,必入我彀中矣!”
    琦善问张殿元:“你以为呢?”
    张殿元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英吉利人,素以绅士自居,之所以不顾道义,强行走私鸦片,实为解经济之困。含章所言得当。但圣上一响惜财,开个什么价,既可为义律认可;又能取得御批,有讲究呢。”
    琦善问:“圣上急于英人撤军,想必出手会大方些,六百万银洋,如何?”
    白含章道:“谈判桌上,必有变数,应留余地,不如先亮五百万,再视义律的态度,定下来。”
    琦善同意了,叫鲍鹏草拟复照,送过去。又补充道:“我方的五百万,不是一次付清,而是十年为期,分期付款,这点务必说清楚。”

    三二〇

    义律终于等到了关于赔款的一个明确答复,这是实实在在的进展,马上复照。果如白含章所料,义律在五百万基础上,加了二百万。而且将十年付清的期限由十年改为五年。特别有一点,他要求追加的二百万银洋,要在本年内付清。他急于取得实效!
    赔款双方的距离不是太大,让琦善松了一口气。当鲍鹏宣读英方复照后面的文字时,他的心情一下又沉重起来。英方要求开放广州、厦门、定海三个港口,英人在中国享有治外法权,可入住通商口岸的条件,都是他最为头痛的,尽管义律就签署上述条款,提出了可以考虑放弃割地、约成后一月内交还定海等作为交换。但这仍将触及圣上的红线,稍有不慎,下场不会比林则徐好。于是,琦善复照说:中方同意赔偿银洋六百万,先还一百万,其余以七年为期还清。开放港口一款,要上奏圣恩,于广州之外,另给码头一处。也附带条件,要求英方交还定海,才好启奏。义律复照,认同六百万,但限五年还清,每年未还之数,计息五分。仍坚持广州之外,在浙、闽两省或江苏、福建两省各开一处,如能获准,一月内从定海撤兵。
    琦善面对义律的倨傲,一筹莫展,唯一的办法,仍是一个拖字。他上奏道光:
    拟请于广州之外,再就福建之厦门、福州两处,准令通商,冀得藉以羁縻,仍将所求寄居及余银请给利息等情,驳斥不准,庶使该夷不得逞志……故事磨难,先不告知,仅备文令其听候,另行详晰照复,藉此延以时日。
    琦善又请米利坚驻粤领事从中调停。义律素轻米利坚,自然不给米利坚领事面子,回应是:定要在广州之外,增开定海、上海二港口,否则开战!
    琦善总是以羁縻二字糊弄道光。
    何谓羁縻?羁縻就是束缚,意谓用手段笼络对方,使其不生异心。当下的状况,究竟是琦善羁縻了义律,还是义律羁縻了琦善呢?明眼人一清二楚。琦善的“冀得羁縻”不过是对道光主剿,他主和的一种托词罢了。
    一向以强硬面貌出现的琦善,其实是软骨头。在内、外双重压力下,竟向义律大吐苦水,说什么自古君尊臣卑,中外一理,身为臣下,不敢自专。若冒渎天听,必遭重谴。试想若因此改委大员,与贵全权大臣会谈,断不能如本大臣一样,处处为贵国着想,使有望达成条约的前途,化为乌有。利害之间,务请权衡。向义律去吐苦水,真是蠢到家了。
    这张哀情牌打出,义律马上响应,说:中方若答应给予英人在外洋寄居之所,允许英人竖旗自治,如澳门竖旗自治一样,可以考虑。还在复照中邀琦善在澳门会谈。
    琦善尚未作出回复,义律又来照会,一改前说,取消原约,表示不会赴澳门会谈。
    义律中途变脸,琦善神魂不定。
    三二一

    关天培访琦善于钦差行辕。
    琦善问:“将军此来,有何关说?”
    关天培道:“义律欺人太甚,所谓议和条款,禁口不谈走私鸦片,却条条要求都剑指中国,要赔偿、要道歉、要增开口岸、要治外法权,好像堂堂中国,成了英吉利的藩属国似的,霸道猖狂,漫天要价,不许我方辩白,这叫和谈吗。更可恶的是,开口闭口,就说开仗。开仗就开仗,吓唬谁呀!”
    琦善不乐,说:“和谈刚刚有了一点眉目,之所以难以推进,就是你们这些人,今日开几炮,明日开几枪,真正开战了,又打人家不过,徒然搅局。关将军,你是圣上亲点的水师提督,我已让汝几步了。不斩陈连升,我也依你了。再这么和我对着干,我可要上奏了,告汝一个阻挠和议之罪。关将军,你就不要出头了,撇清与林钦差的干系,不再捅漏子了,好吗?”
    关天培道:“是战是和,国之大政。我已表明我一贯的立场,听与不听,贵钦差自有决断,这与林钦差风马牛不相及。告辞!”
    琦善道:“不送!”
    三二二

    虎门三重门户,沙角、大角炮台是第一重门户。撤军令下后,这里的守军仅一千人。关天培和陈连升一再要求增加兵力和防卫火力,琦善不情愿给了一些。
    正在琦善迷恋于所谓“加意羁縻”之际,英国远征军总司令伯麦悍然进攻虎门。
    伯麦以陆军少校伯拉特(Major Pratt)为总指挥,兵分三路,其中两路从海上进攻,一路由陆路进攻。
    由斯哥德大校率“萨马兰”号、“都鲁壹”号、“摩底士底”号、“哥伦拜恩”号,炮击大角炮台。
    由荷伯特大校率“加略普”号、“黑雅辛斯”号、“拉尼”号,炮击沙角炮台。
    其主力战舰,如“威里士厘”号等则居中作为后援。
    而陆路之英军陆战队约一千四百余人,则由汉奸导引,分乘舢板、汽轮,从穿鼻湾登陆,抢占沙角炮台台山,形成水、陆夹击之势。
    面对英军突袭,陈连升不想禍及他的爱将和他的儿子。令他的爱将、千总张清龄离岛向关将军告急,离此生死之地,张清龄拒绝了。在此生死关头,他明白自己的职责,要与阵地共存亡。陈连升又命他儿子长鹏离岛,长鹏也拒绝了。陈连升这才叫了一声:“带马!”便与张清龄、长鹏一起投入战斗。
    陈连升坐骑叫“神骏”,已陪伴他征战多年。
    在敌舰密集炮火下,大角炮台前之挡炮墙已坍塌几处,山后的围墙也出现缺口。最要命的是火药局被击毁,火势蔓延,毁兵房十余间。英军乘势登岛。守兵只得将完好之火炮推落海中,负伤突围。
    大角陷于敌手后,英军转而猛击沙角炮台。陈连升父子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指挥所部,顽强狙击,动用地雷、火炮、火枪,粉碎英军数次进攻,射杀敌军二百余人。终因火炮质量低劣,琦善提供的火药也掺了假,力不能支。加上后山由汉奸引入的英陆战队逼近,陈连升父子等只得退守炮台。
    英军将炮台团团围住,并架梯强行攀登,陈连升仍指挥射杀、始终站在战斗前沿。英军已发现了他,狙击手对准他扮动枪括,陈连升应声倒地,子弹穿胸而过,慷慨捐躯。
    他的儿子陈长鹏大吼一声:“与鬼子拼了!”率众冲出炮台,用手中刀、枪、戟、棍,与敌展开肉搏战。长鹏在一连砍杀数名鬼子后,身负重创,血染战袍。鬼子一湧而上,围攻长鹏。长鹏血战不止,身中数十刀,因投海死。鬼子不放过已阵亡的陈连升,用乱刀砍他尸首,还将他破腹。
    国人闻之,都怒斥琦善,此次陈连升之死,与琦善增援不力脱不了干系。琦善是何心肠,已路人皆知了。
    陈连升父子之死,连道光也不得不承认:父子俩为忠孝两全之良将,诏其入祀昭忠祠。赐连升二子展鹏、起鹏举人。
    三二三

    林则徐闻沙角、大角失守,陈连升部壮烈牺牲的军报,潸然泪下。夜不能寐。在日记中写道:琦善倒行逆施,懈军心,颓士气,壮贼胆,蔑国威,此次大败,皆伊所卖。
    三二四

    大角、沙角之陷,证明琦善所谓羁縻的破产,反而增加了义律在谈判中的筹码。他提出:
    一、应将现归英国占据之沙角地方,仍留英国官员据守,给为贸易寄寓之所。
    二、应以广州一处,就即开港贸易。所有贸易事务,即在沙角办理为妥。
    三、至若出入各货正饷,俱在沙角程输归部,即如向来在黄埔程输一律。
    四、应将现在起建之炮台各工停止,不得稍有另作武备,本大臣、统帅今约三日。安候接据钦差大臣琦爵相照会本公使大臣,声明是否能就依允所开列各款。惟三日之内,如稍有另作武备,本统帅即当再动兵攻敌。
    五、本公使大臣敬慕琦爵相,且诸事欲以笃实为心。今拟即照与琦爵相前经约议,偿还银数,另开港口,及缴还定海等款,仍可依议办结。惟须接据琦爵相照会,允照兹所开列各款,方可依议。
    琦善就范了。
    他遣鲍鹏去见义律,叮嘱说:“英军已攻占虎门第一重门户,若激怒彼。必将兵临广州城下,局面难以收拾。此去定要委曲求全。”
    鲍鹏本是洋商门下一叭儿狗,如今摇身变了投降派琦善的哈叭狗。他哪有什么做人的底线,不过两边讨好。琦善谈判的底线,是他透露给义律的,让义律得以玩琦善于股掌。他听了琦善的吩咐,回应道:“义律先生和其他英国政府全权代表一样,都有商人的禀赋。这次他提出的五款,就有意暗示以缴还定海等为条件,来交换英方所求呢。”
    “英方所求不是要在外洋有一寄居之所吗?”
    “一点不错,他想要香港,一个荒岛而已,多大的事呀!”
    琦善道:“你长见识了。我没有准备,会让你去白跑一趟吗?”
    鲍鹏道:“大人待义律,算是仁至义尽。每次去,都没有空过手,不是牛,就是羊,这次叫在下去,相信会有一份厚礼的。”
    琦善道:“还真是如此。若义律问及我对他五款的反应,你可漫应道:已考虑给贵方外洋寄居一所。他若马上追问,你又漫应道:条件是贵方从沙角撤军。至于其他,悉照原议,另外合议。”
    三二五

    经过双方穿梭外交谈判,讨价还价,琦善以割让香港、屈辱求和的消息已露端倪。王大侠、林阿尖二人分别在澳门、新安县探到义律已从琦善手中得到割让新安县辖土地承诺的消息,消息的来源是出自米利坚驻澳门外交官之口。事关重大,除林阿尖继续留在新安外,王大侠返回广州,直赴高第街。
    林则徐正在房中来回走动,为琦善拒绝水师、抚督、爱国乡绅增兵虎门、加强防卫的请求,还以防止阻挠和谈为由,要从虎门再行裁减官兵人数,忧心如焚,口中念道:大事去矣!大事去矣!
    王大侠跨进门,听林公如此说,马上上前说:“林大人已经知道了?”
    林公见是王大侠,立即延他坐定,问道:“有何动向?怎么说我已知之?”
    王大侠因将外传琦善要以割让香港,换取英人从沙角撤军的事说了。林公说:“有这种事?割让领土,即使是钦差大臣,也得请旨而后行,琦善难道狗胆包天?这事有些蹊跷,又是从米利坚方面传出,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嫌疑。我说大事已去,是说的虎门防守已无所恃,一旦英人来攻,广州大事去矣。你带来的消息,比之广州危局更糟。若真如此,当年澳门故事,将重现于道光朝,丧权辱国不说,此例一开,西方列强将纷至沓来,瓜分鱼肉,国家之大事去矣。”说毕,脸红气喘。
    王大侠道:“大人千万珍摄身体。权奸当国,积贫积弱,大人虽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志,百姓虽有抗强敌于国门外之心,而时不与,急也无用。印把子在人家手上啊!”
    林公道:“也不全如此。巡抚怡良大人,守土有责,像割让他辖内土地之事,他是责任攸关的。”
    王大侠道:“琦善不是与怡良大人有约,琦善专职夷务,怡良专职地方政务吗?”
    林公道:“那是琦善专断,于理不合,于法不容。你所说之事尚不知怡良大人知否,你稍候,我草一函,请君代致怡良巡抚。”
    三二六

    琦善自作聪明,他向道光的上奏中仅报告英方答应交换沙角、大角、定海,奏请俯准中英恢复通商。又以仿照夷人寄居澳门先例为由,请允就粤东外洋之香港地方泊舟寄居。却隐瞒他私许割让香港这一重大情节。
    这日凌晨,琦善尚在梦中,外传圣旨下。他慌乱中穿上朝服,跪接圣旨。
    内侍高声宣旨道:
    逆夷要求过甚,情形桀骜,既非情理可谕,即当大申挞伐。所请厦门、福州两处通商及给还烟价银两,均不准行。逆夷再或投递字帖,亦不准收受,并不准遣人再向该夷理谕。现已飞调湖南、四川、贵州兵四千名,驰赴广东,听候调度。著琦善督同林则徐、邓廷桢妥为办理,如奋勉出力,即行据实具奏。并著琦善整饬兵威,严申纪律,倘逆夷驶近口岸,即行相机剿办。朕志已定,断无游移!
    琦善冷汗淋漓,魂不附体,勉强拜旨山呼万岁。几疑自己身在梦中。
    怡良在接读由王大侠送达的林则徐便函后,十分愤怒,骂道:“匹夫太多猖狂,竟敢私相授受,渺视抚督,目无朝廷,正如林则徐大人所言,大事去矣!不行,我得上奏!”
    左右都说:“此为传言,并无实据,望大人慎重,不如先遣人往新安坐实,再定对策。”
    正举棋难定时,澳门同知蒋立昂所遣使臣求见。来使报告道:“蒋大人命我前来禀报巡抚大人,英国远征军已强行占领香港。义律在其旗舰“威里士厘”号上宣布:经与中国琦爵相会谈确认:大英帝国拥有香港全岛所有权。凡香港之土地、港口、财产、居民均已献于女王陛下。”
    王大侠道:“口说无凭。也许是义律单方面一厢情愿,也未可知。”
    来使道:“有英国谈判全权代表义律与英国远征军总司令伯麦合署的告示为证。”说毕,取出告示递交怡良。怡良一看,告示上这么写着:“根据天朝及英国政府双方高级官员明白订定之正式协定,香港现已成为英国女王陛下领土的一部分。居住香港之所有人民须知自己现在已是英国女王陛下之臣民……”
    怡良对王大侠说:“这是铁证。请你回告林大人,琦善出卖香港的罪行,神人共愤,怡良一定如实上奏。”
    王大侠道:“遵命!”转身飞步而去。
    怡良与左右熟商后,一面遣快脚将此事通报关天培、郭继昌、阿精阿;一面与幕客草拟上奏,定稿后以五百里快传送往京师。这道密奏大意是:
    自琦善到粤以后,办理洋务,未经知会。忽闻传说义律已在香港出示,令民人归顺彼国。提臣移咨副将钞呈伪示,臣不胜骇异。大西洋自前明寄居澳门,相沿已久,均归中国同知、县丞管辖,议者犹以为非计,今英人竟占据全岛,去虎门甚近,片帆可到。沿海之地,防不胜防,犯法之徒,必以为藏纳之薮;地方因之不靖,法律有所不行。更恐洋情反覆,要求不遂之时,仍以非礼相向,虽欲追悔,其何可及!圣虑周祥,无远不照,何待臣鳃鳃过计。但忽闻海疆要地,外人公然主掌,天朝百姓,称为英国之民,臣实不胜愤恨。一切驾驭机宜,臣无从悉其颠末。惟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钦奉谕旨,调集兵丁,预备进剿,并令琦善同林则徐、邓廷桢妥办,均经宣示。臣等请添募兵勇,固守虎门,防堵要隘。今英人窥伺多端,实有措手莫及之势。不敢缄默,谨以上闻。
    琦善并未料到义律会先他一步,把香港占了,造成占领既成事实。如此一来,他与义律暗中磋商的交易已为世人所知,纸已包不住火了。英人入据香港的消息,定会传到京城。他心里发怵,若不早日上奏他办理海口案件的诸多“苦衷”,求得圣上的谅解,他的下场不会比林则徐差多少。经与他的三个心腹反复推敲,终于草成一道上奏,诉说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若与之战,一定会城破人亡,损天威而害民生,一败涂地。他的理由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于我。论地势,无要可扼;论军力,我军炮火远逊于敌,不可恃;论人情,兵心涣散,民心不坚。不得已,才以英方从定海、沙角撤军为条件,同意给予香港一处寄居,恳求圣上轸念群黎,恩施逾格,允从所请。
    所谓“寄居”一说,马上为事态的发展所粉碎。英国远征军总司令伯麦的正式照会,已送到广东水师大鹏协副将赖恩爵手中。照会说:
    本国公使大使义律,与钦差大臣爵阁部堂琦善,说定诸事,议将香港等处全岛地方,让给英国主掌,已有文据在案。是该岛现已归属大英国主治下地方,应请贵官速将该岛各处所有贵国官兵撤回,四向洋面,不准兵役稍行阻止,难为往来商渔人民。
    白纸黑字,将英国窃取香港和琦善出卖香港,写在耻辱柱上。
    义律又照会琦善,指出他们制定的章程底稿所有条款,万万不可更改。若不就双方拟定章程底稿签约,必致再次启衅交战。而由义律、伯麦合署的告示已张贴于香港大街小巷、港口、码头,宣示:
    香港等处居民,现系归属大英国之子民。
    所有各省商船来往贸易,均准任意买卖,所有税饷、船钞、挂号各项规费,输纳大英国帑。
    显然,香港已非“寄居”,实沦为英国殖民地了。
    三二七

    道光虽然再次表示抗英的立场,但与当年重托林则徐时已大不相同。此次他既仍以琦善为主办,林则徐、邓廷桢为协办,试问:一个由主抚派主导,而由两位“戴罪”协办的抗英派组成的夷务班子,能形成一个拳头吗?事实又一次证明:这个貌合神离的班子,根本无法达成共识。琦善一面与林、邓虚与委蛇,一面仍与义律暗通款曲。他谎称去虎门查勘防守,却一连两日,躲在镇远山后蛇头湾的船上,与义律密商,敲定了原拟章程草稿,为正式签约之文本,用中、英文两种文字缮写完毕,只剩下双方全权代表签字盖章,即为具有法律效力之条约。
    在返回广州的途中,琦善还很得意,觉得割一香港,换回定海、沙角,似乎他是这场赌博中的赢家呢。
    回到钦差行辕,琦善将虎门之行的成果,向他属下的三条哈叭狗夸耀时,鲍鹏也乐不可支,对琦善道:“那些主战派的先生们,哪里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文本一字一句,都是呕心沥血而成。为了翻译的准确,在下也是废寝忘食,煞费苦心,真乃:谁知A、B、C,处处皆陷阱!”
    白含章笑道:“我和你两句:应知八品官,亦能派大用。”
    正狂笑时,忽传圣旨到。
    琦善整饬衣冠,至大堂接圣。圣旨称:
    览奏曷胜愤懑。不料琦善怯懦无能,一至于此。该夷两次在浙江、粤东肆逆,攻占县城炮台,伤我镇将大员,荼毒生民,惊扰郡邑,大逆不道,覆载难容。无论缴还定海,献出炮台之语,不足深信。即是真能退地,亦只复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人民,切齿同仇,神人共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讨而示国威?奕山、隆文兼程前进,迅即驰赴广东,整我兵旅,歼兹丑类,务将首从各犯,通夷汉奸,槛送京师,尽法处治。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声明大义,拒绝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屡奉谕旨,不准收受夷书。胆敢附折呈递,代为恳求,是何居心?且据称同城之将军、都统、巡抚、学政及司道府县,均经会商,何以折内阿精阿、怡良等并未会衔?所奏显有不实。琦善着革去大学士,拔去花翎,仍交部严加议处。钦此。
    琦善浑身发抖,仓皇拜旨毕,回到房中,向三只哈叭狗挥手道:“都退下吧!我要静一下!”
    三人退出后,白含章悄对另外两人说:“此非常之变,琦善大人必有应对之策。我等不可远离,在此静候吧!”
    不一会,琦善现身门口,对鲍鹏道:“汝进来一下,我有话说。”
    鲍鹏进去后,琦善将门关上,说:“你准备一下,务必在今晚赶到澳门,将准备签定的条约文本,退还义律。”
    鲍鹏问:“我怎么对他说?”
    琦善道:“就说正与朝廷勾通,十天内方有眉目。”
    鲍鹏道:“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只怕义律不会由着我们拖下去啊!”
    琦善道:“我方寸已乱。你去应付一阵子吧,舍此别无选择。”
    鲍鹏出来。张殿元、白含章拦住他,追问钦差大臣说了什么。鲍鹏道:“琦大人叫我连夜赶到澳门,时间紧迫,一时说不明白,等我回来,再详告吧!”说毕,飞脚而去。
    三二八

    林则徐对道光主战仍抱有幻想。他向琦善提出以出战的实际行动,回应圣上,被琦善拒绝。林公意识到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向怡良道:“你我深处危境,不能寄希望于琦善了。应该速将圣上宣告向英宣战、琦善交部议处、奕山、隆文等前来主持战局之圣意,原原本本,公诸于众,鼓午官兵士气和乡绅义勇的信心。执行您此前关于擒获、斩获侵略者和汉奸的八条规定,赏格还可提高。对改邪归正、确有立功表现的汉奸,准其自新,并予奖掖。”
    怡良照办了。军心、民心又振奋起来。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穷水荡砂。义律与琦善拟定的以香港换取英军从舟山等处撤军的密约,还在报请道光批复时,义律便提前行动,占领了香港。又得意地向伦敦报喜。这与维多利亚女王以及外长巴麦尊等的要求可谓十万八千里。维多利亚女王气恼得跺脚。她在给他表兄、时为比利时国王的利奥波德(King Lopold)的信中说:“中国的事情让我们气愤,巴麦尊也深为懊恼。如果不是查理.义律莫名其妙的古怪行为,我们想要的一切可能早就得到了。”
    贪得无厌的英国女王和巴麦尊等殖民主义者想要的一切是什么呢?《泰晤士报》刊登的一位在澳门居留的英国绅士寄回英吉利的信里,吐露了底盘。信中这么写道:“关于查理?义律和中国人订立的条约条款,我没有心情发表评论。他完全控制了中国人,本可以为所欲为,可他得到了什么?只是几枚铜板和一座荒岛而已……”
    巴麦尊随即向义律发出训令,指斥他一没有用占领的中国领土为英吉利在赔款以及治外法权方面获取中国的实质让步;二没有为英国输华货贸方面议定一个有利的关税税率;三没有能打开中国的相关口岸;四没有迫使大清政府废除行商垄断制度;总之,一无是处。
    女王陛下走马换帅的新的人事安排,也已呼之欲出。英吉利人是想吞下偌大一个中国呢!
    三二九

    中国方面的人事调动也突如其来。
    道光的圣旨已送到广州。圣旨云:
    昨复派奕山、隆文、杨芳赴粤剿办,势难中止。……琦善冒重罪之名,委屈从权,朕已鉴其苦衷。
    林则徐虽然震惊,但仍对道光抱有幻想。邓廷桢以为这是穆彰阿出手了,时局已经乐观不起来,劝林公要有足够的准备。他说:“穆公神经紧绷,生怕你我重上抗英战场。听说,穆公老调重弹,说你林公体弱多病,不堪重任呢。”
    林公笑道:“穆公说我体弱多病,倒也是事实。只是眼下这么关怀备至,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瞧,效果出来了,琦善算是转危为安了。”
    邓廷桢道:“不一定。怡良的密奏若还不足以引起圣上的关注的话,赖恩爵上呈的英人占领香港的文告一经圣览,只怕就是穆公出手,琦善也难以回天了。”
    林公道:“在琦善交部议处、奕山尚未履任这个档口上,你、我岂能怠慢。走!”
    邓廷桢问道:“去哪里?”
    林公道:“当然是虎门要塞,像猎德呀,二沙尾呀,白泥涌呀,听说那儿海下设置的拦阻的链索,都为琦善折毁了,得尽快恢复呀!”
    邓廷桢起身,说:“那就走吧!”
    三三〇

    义律、伯麦接到伊里布和琦善交部议处的情报,决定在琦善尚未离职前,发动战争,迫使琦善在议定条约上签字。
    伯麦先以轮船二艘、舢板多只冲入三门口,直抵太平墟,以火箭焚毁民房、盐关,又以轮船清除江中所设木排、铁链。为进攻虎门,扫除障碍。
    水师提督关天培立即向琦善报告。林则徐、邓廷桢、怡良也向琦善请援。琦善不得已,同意增兵。恰好,道光皇帝急调的贵州兵、湖南兵已至,他以贵州兵一千,由段永福带领,增援太平墟;湖南兵九百,由祥福带领,会同粤兵七百防守乌涌口。琦善装出一幅抗英的姿态,与林、邓、怡良等分乘舟艇,驶往要害水域指挥。
    可是前段停战撤军,对军营的冲击太大,又失去增加防备、修复阵地的宝贵时间,虎门的三重关隘已今非昔比,要想临时抱佛脚,为时已晚。伯麦的十八艘军舰,在汉奸导引下,一举闯入虎门,对横档、永安两炮台迅速形成包围态势。这两处重要炮台,均因撤军,已成空档。再要增援,已属不可了。
    次日天刚刚亮,英军开始对诸炮台发起总攻。炮台守军仍坚守反击。下横档守军、副将庆宇、达邦阿率部多次击退英军。正午时,趁潮涨之势,英军发起猛攻,双方激战一个多钟点,横档、永安两炮台,弹绝人亡,陷于英军。上横档守军仅十余人,在作了殊死抵抗后,坚不投降,集体跳井殉职。
    英军攻陷横档、永安两炮台后,全力进攻镇远、靖远炮台。这是水师提督关天培和游击麦廷章镇守的地方。面对英军的炮火,他俩一无所惧,始终在战斗前沿指挥作战,与英军陆战队展开肉搏战,粉碎英军多次冲锋。靖远炮台有大炮六十门,但因系刚竣工的新炮台,火炮尚未来得及试射。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关天培制敌心切,亲自去使用新设八千斤火炮,他点燃引线后,突然火炮发生自爆。关将军身负重伤,血流如注,甲胄染红。在生命垂危之际,他对跟随他十余年的亲随孙立道:“汝不要管我,立即突围,将我的官印送回衙署,快走!”
    孙立名长庆,山阳人。自小侍从天培。天培喜其诚实,用为跟随。天培贵为总督,长庆亦追随于左右。及虎门之战,天培身负数十创,命他突围。长庆恸哭道:“孙立愿与主公生死相依!”
    天培拔出腰刀,挥刀迫之,吼道:“汝不以印信为重,负吾望矣!”
    此时,英军一发大炮,击中天培。天培陨绝于地。长庆见状,跪地哭拜,誓道:“当不负所托,护印返署。长庆当速返回,与公相伴。”誓毕,奔羊肠小道,披荆斩棘,负伤前行,终于将印信送到中军,请转送府署。又原路返回,寻找主公。那时炮台周围都是英军,不得近。幸遇一吴姓通事,是关天培释放的一个罪人,长庆求他,吴某感关天培不杀之恩,许之。以告英军,那位英军士兵很信服关将军英勇,允之。长庆面尸痛哭,说:“主公,孙立领公回家!”抱起关天培,膝行而出。正行,忽炮声大作,长庆问吴某道:“既许我,为何又开炮?”吴某道:“英人是向关将军鸣炮送行呢。”途中,忽又发现麦廷章游击的尸体,因中炮,仅存半体,长庆哭道:“汝我主公之诤友也。”因将他的遗体与主公遗体,一起负以归。此役与关将军一起殉难者,有香山协副将刘大忠、游击沈占鳌、守备洪达科。
    次日,虎门失陷,关将军、麦游击及守兵壮烈牺牲的消息传到林则徐耳中,林公悲痛欲绝,挥泪写下一联曰:
    六载固金汤,问何人忽坏长城,孤注空教躬尽瘁;
    双忠同坎壈,闻异类亦钦伟节,归魂相送面如生。
    三三一

    事态如此,琦善却死死抱住他的羁縻路线不放。在英军步步进逼时,派遣余保纯赶赴黄埔,向英军求和。余保纯系广州知府,在林钦差主持海口事件处置时,即有媚外的表现,为林则徐所制止。琦善以此引为心腹。余保纯按照琦善的安排,卑躬屈膝,对义律提出的议和戢兵新条款,一口应承。这个新条款规定,中方向英方的赔款,由六百万翻了一倍,竟达一千二百万两。而且限三日内缴清一半,其余一半,限一年缴清。新条款还加了一条,除割让香港外,加割尖沙嘴一处。
    义律对余保纯道:“请告琦爵相,我军决定停止进攻三日,以待琦爵相在此条款上盖上钦差大臣关防。否则,后果自负。”
    此时,林则徐对琦善已不抱任何幻想。他把保卫广州的希望寄于人民。不顾久病之身,四处奔走呼号,足迹遍于珠江两岸,不惜自己出资,招募义勇。因有王大侠、林阿尖、苗喜等的协助,又有部分撤而不散的原有义勇为基础,一时竟又募到义勇约六百人。在他的感召下,广州的爱国乡绅也出资相助。
    这日,王大侠夜访林公,报告广州百姓抗英的决心。
    林公不无忧虑地说:“虽然,我所虑者,区区六百之众,何以御敌?”
    王大侠道:“大人不必担心。其实马游击在粵耕耘多日,原来组建的六千义勇,为防权奸残害,已转移至海上,都是成建制转移的。只要林公一声号令,六千义勇,甚至比六千更多的义勇,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比官兵毫不逊色。”
    林公大喜道:“如此,则广州可保。”
    王大侠道:“林公还记得东莞那位沈厚仁乡绅吗?”
    林公道:“你是说助关将军重修虎门的那位沈公?”
    王大侠道:“正是,关将军殉国,他三天不食,欲哭无泪。第四天,召集子女说:你们都去投军,杀鬼子,为关将军报仇。又说:我的家产留着何用,听说林钦差正募兵,都捐给他派上用场。汝等要奋发自立,不要指望家财了!这不,林公也不必为资费操心了。”
    三三二

    琦善与义律在海上交欢之际,一道严旨,让他从头凉到脚。道光以前所未有的文字,对琦善胡作妄为、丧权辱国的罪行进行了声讨。圣旨云:
    香港地方紧要,前往琦善奏明,如或给予,必至屯兵聚粮,建台设炮,久之觊觎广东,流弊不可胜言。旋又奏请准其广东通商,并给香港地方泊舟寄居。前后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况此事并未奉旨允行,何以该督即令逆夷公然占据?览怡良奏,曷胜遗憾。朕君临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国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准通商,胆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吓,奏报粤省情事,妄称地理无要可扼,军器无利可恃,兵力不坚,民心不固,摘举数端,危言要挟,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琦善著即革职拿问,所有家产,即行查抄入官。钦此。
    此时琦善方知,他与义律的许多见不得阳光的东西,早已为怡良密奏圣上了。
    三三三

    英国侵华远征军的官兵们,为占领中国香港,放假一天。兵舰上的船长和水兵,都争先恐后地上岸找快活。
    船长马丁等水兵登岸后,他牵着伴随着自己远征的唯一伙伴、他的捲毛狗,也缓缓下了舷梯,走进了岸边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碧罗春,品了一口,对服务生说:“这真是碧罗春吗?”
    服务生道:“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
    马丁道:“我在英国时,也喝过,怎么不一样呢?”
    服务生道:“也许那是假货吧!”
    马丁道:“你那么自信?”
    服务生道:“我们的行规是仁信二字,举头三尺有神明,造假,那是要遭天谴的。”
    “有狗食吗?”
    “没有。人吃的狗也能吃。”
    “那好,你弄点什么给它吧!”
    服务生去了,用一个钵装了些饭菜,说:“中国人的狗食是吃剩的残羹剩饭。你们外国人的狗吃不吃,我就不得而知了。”
    马丁说:“我这狗不挑食,很听话。”果然,那狗吃着钵里的饭菜,和中国狗并无不同。
    服务生乐了,摸着那狗道:“真乖!”
    马丁也乐了,对那狗道:“琦善,中国人表扬你呢!”
    服务生吃了一惊,问道:“先生,你刚才叫它什么?”
    马丁道:“琦善呀!”
    服务生道:“这不与大清的钦差大臣同名吗?”
    马丁笑道:“你说对了。”
    “为什么呀?”
    “很简单,琦善听话,我的狗也听话,叫它琦善,不是很恰当吗。”
    服务生道:“我抗议!”
    马丁狂笑道:“抗议无效!”
    次日一早,由副都统英隆率领的禁卫闯入钦差行辕,将琦善及其心腹张殿元、白含章、鲍鹏一干死党抓获,关入囚车,押解至京师受审。
    三三四

    道光听信穆彰阿、琦善“英吉利不可战胜”之语,乱了方寸。一度求助于神道。
    那是痛失香港、琦善押赴京师受审之时,有奕纪者,为绵懿的儿子。绵懿为高宗系皇子,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奕绪,次子奕经,三子即奕纪。他与奕纪在嘉庆二十一年,封为二等辅国将军。一日,道光来到奕纪王邸,见他正与一群人在做法事。见皇帝驾临,连忙上前拜见。
    道光问他:“你这是在闹什么游戏?”
    “哪是游戏,是扶乩大典呢。”
    道光一看,有两名女童抬着一个丁字架,架上置一沙盘。有术士喃喃念咒作法,那丁字架上的木棍即在沙盘上来回画出文字。他问奕纪道:“你卜问什么?”
    奕纪道:“祸福、丰歉、吉凶都可预卜。”
    “灵验吗?”
    “可灵验呢?”
    “不会是骗局?”
    “怎么会呢。圣上你瞧,那两个女童又不识字,丁字架却能划出文字来,为我释疑解惑,能有假吗?”
    道光道:“如今海疆有警,你叫他等卜问一下吉凶,如何?”
    奕纪道:“遵旨!”即与术士耳语,令其问卜。
    丁字架一时移动起来,在沙盘上划出两个大字:春秋。
    道光见了,不明何意。说:“请再卜问,春秋是何意思?”
    丁字架又划出两字:不知。
    道光道:“你不是说会有神判吗,为何说不知?”
    奕纪道:“天机不可泄露也。”
    道光心生疑虑,回朝后即召集二三硕儒询之。硕儒甲说:春秋从鲁隐公六年至哀公十四年,约二百多年,与大清开国至今相当。硕儒丙说:当指韩、赵、魏三家分晋之兆。
    三三五

    道光委任奕山为靖逆将军,赴粤取代琦善,主持剿办英夷大局的同时,又委隆文、杨芳为参赞大臣,督办广东海防。浙江的伊里布交部议处后,委裕谦为钦差大臣,主持浙江军务。在奕山、隆文、杨芳尚未履任之时,广州防务,便落在怡良及奉旨协办的林则徐、邓廷桢,以及广州将军阿精阿与陆军提督郭继昌的身上。关天培殉国,水师受到重创,海上唯一有出击能力的,就剩林则徐招募的水勇了。
    参赞大臣杨芳是最早到达羊城的。消息传出,全城倾城而出,为他所率湖南兵勇入驻广州,夹道欢呼,商户更是鼓乐相迎,悬灯结彩。怡良、林则徐、邓廷桢、阿精阿、郭继昌等文武官员都一齐出迎。
    阿精阿对他说:“老将出马,一以当十。这才多少时日,果勇候便一马当先,第一个到达了,神速呀!”
    杨芳道:“非也。老朽是在赴京觐见,途经安徽时,接到圣旨,才改道来此的。圣上说此来必能出其不意,突用奇兵,争先制胜,老朽大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呀。”
    他瞧见出迎队伍中的林则徐,这可是他的上司,又素著人望,如今虽是待罪之身,圣上毕竟还委以协办夷务,心想:不可失礼。因笑对林公道:“久违了!属下向林大人请安!”
    林公道:“此一时,彼一时。阁下今为钦点参赞大臣,率威武之师,坐镇南疆。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杨老将军上承圣躬重寄,下受万民热望,还南海以清平,解百姓于水火,我相信将军宝刀未老,必能不负圣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怡良道:“杨老将军结发从戎,身经百战,威名与杨遇春等量齐观,天下称为二杨。百姓倚公为长城,定当不负众望,克敌制胜。”
    林则徐虽老于官场,却一贯以君子之坦荡胸怀,善待每一个部属。因此也未免对他自以为了解的属下,有所失察。他眼前的杨芳,仅从体态上来看,已今非昔比。他年过七十,一双眼睛,一只已经失明,一只的视觉,也近模糊。他早已不是昔日驰骋沙场的气概了。林则徐任湖广总督时,他是湖南劲旅、湘西镇筸镇总兵,那时的他,余威尚在,锐气犹存。以后他调广西提督、又回任湖南提督,官气上升,暮气随之。此次奉调赴粤,行经江西时,听说琦善与英人和议垂成,他便上奏主和,赞同琦善所谓‘一面收复定海,一面准其在小港屯集货物’。及入广东,才知英军前锋已过乌涌,离广州仅十里之遥,心想:都已兵临城下,势难回天了。杨芳未战,心理防线早已崩溃。林则徐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还把他的这位老部下视为解广州燃眉之急的救星,当即当着众人之面道:“湖南兵勇,素称强军,今日入城,自应在广州农、工、商、学、兵各届迎候之际,祭旗誓师,以壮声势。”
    杨芳素重颜面,觉得这是脸上有光之事,何乐而不为。随向所部号令道:“全体集合,祭旗誓师。”
    三三六

    杨芳之来,果真是广州之福,海疆长城吗?答案不仅让广东百姓大失所望,连他原来的上司林则徐也大吃一惊。林则徐任湖广总督时,杨芳为湘西镇筸总兵,一则因他头上有二等果勇候的光环,二则因他年长,三则因他一向听从调遣,所以在林公脑海中,留下的是忠臣义将的印象。岂知人是会变的。杨芳起于行伍,早年受名将杨遇春识拔,晋升很快。及至湘西,深受流行的巫术影响,以为战争之胜负、人之死生、祸福,均操于神。迷信巫师,以为可以预卜祸福。此次来粤,他身边就带有巫师,人称参赞大臣的参赞。
    他第一次赴乌涌观战,两位巫师随他左右。登上观察哨所,但见英舰上之火炮,联珠不断,红光闪耀处,轰鸣之声,震耳欲聋。他本只有一只眼睛尚有视觉。朦胧中但觉敌炮在空中形成的抛物线,婉如封神榜里妖道放出的法宝,游龙般地飞向我炮台,而此时我方之炮台,则应声而毁,被击之火炮,顿时碎为铁屑,与士兵的血肉之躯,一起四溅。杨芳征战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心胆俱裂,几乎晕倒。巫师将他扶住,说:“杨老将军已见识了中、英阵仗,这儿危险,还是回府吧!”
    杨芳恢复平静后说:“难怪琦善大人说,我既无扼守之地,又无抗英的兵器可恃,看来只有固守尽忠了。”问巫师道:“英国人是用的什么傢伙,像火龙吐珠似的,又快又猛又准又狠呢?”
    巫师道:“哪里是什么武器有如此威力。”
    杨芳问道:“你说不是武器,那是什么?”
    巫师道:“此妖术也。古人不是说过,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吗。英夷居然可以撒豆成炮,太不可思议了。”
    杨芳问:“破妖之法如何?”
    巫师道:“无他,以厌胜之法制之,必能破之。”
    “何谓厌胜之法?”
    “厌者,镇压也,抑制也。王莽作威斗以厌胜众兵。威斗者,以五石铜为之,长二尺五寸。又如小儿佩带之厌胜钱,形似铜钱,可以压服邪魅。”
    杨芳道:“人家都打到我眼皮底下了,还能以五石铜去制威斗吗?”
    巫师道:“当然不可,但厌胜之法,五花八门,并不限于威斗一种。民间厌胜之法,也有可取。”
    杨芳道:“我们现处粤地,不比湘西。你说,广东有可取代威斗之物吗?”
    巫师道:“有之。广东妇人便溺多用马桶,其形如威斗,亦二尺五寸左右,因为桶,类火药桶,以此桶之秽气,镇压英人之炮火,则其炮火为此秽气所抑,顿成哑炮矣。此以秽攻邪之法。”
    同行众将听了,噤口暗笑。
    杨芳却深信不疑,回到府中,传令道:
    限一日内,搜集各户马桶,不得洗刷,需原件送达保、甲,再往乡、镇、县、府集中。又打造竹排木筏,每一排筏之上,均置马桶若干,另置火药木桶若干,将排筏遍置乌涌河上。由巫师在岸上设置祭堂,扎草人,届时祭神作法退敌。
    广东百姓闻之,哭笑不得。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竟是一位马桶退敌的窝囊废,希望顿时破灭。他们终于明白:广东百姓的安危,只有靠广东百姓自己了。一首打油诗,传遍坊间,诗云:
    杨枝无力受南风,
    参赞如何用此公?
    粪桶当年施妙计,
    秽声长播粤城中。
    林则徐闻之,叹道:“看来,只有民心可用了!”
    三三七

    义律、伯麦初见杨芳马桶阵,生平罕见,不免狐疑不定。
    伯麦用望远镜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说:“此水上地雷阵也,军舰不可妄进!”
    义律道:“怎么闻到一股秽臭气飘过来?难道是毒气阵,以地雷阵惑我。一旦以火炮击之,毒气溢出,以此取胜?”
    伯麦道:“不妨用舢板靠近,先用枪一试。”
    义律同意了。
    舢板上的狙击手先瞄准排筏上大点的木桶,即火药桶,一发子弹过去,木桶燃烧起来,一会爆了,威力平平。
    伯麦笑道:“杨芳放鞭炮欢迎我们呢。”
    义律道:“这么大的阵仗,应该不会就放点鞭炮,那小木桶也许才是最具杀伤力的傢伙。”
    正说时,狙击手连射一排小木桶,既无火光,又无声响。
    义律取出口罩戴上,说:“总司令,你也带上,兴许是毒气呢。”
    伯麦闻到一股浓浓的臭气,说声不好,戴上口罩。
    舰上官兵都闻到了。
    一个上等兵米勒道:“这种气味我闻到过。”
    义律问:“在哪儿?”
    米勒道:“在尖沙嘴。我们上村子里去喝酒。离开前,去了一趟厕所。其实,中国人的厕所很简单,一个土坑,上面铺着两片木板,中间留一条缝。因为是敞着的,臭气四溢,与今日所闻到的一个样。”
    伯麦道:“若是毒气,你、我早中毒了,可大伙都好好的,正如米勒所说,不过是中国人便溺用的木桶罢了,不必惊慌。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号称中国名将的杨芳,为何用这种愚蠢法子来抗衡我们呢?我真是一头雾水呀!”
    义律道:“中国人败就败在时至今日,还迷信他们是天朝,他们的官兵是天兵天将,他们的安危靠鬼神。今天,算是领教了。总司令,开炮吧,给杨芳一个下马威!”
    马桶阵一败涂地,英军舰长驱直入,陈兵大黄滘。杨芳仓皇退兵,以段永福率贵州兵一千退守东盛寺,以长春率江西兵一千退守凤凰冈。在广州孤危、又无进剿之力的情形下,杨芳的惟一选择,就只有采用琦善自欺欺人的所谓“暂与羁縻”之策了。心想:林、邓虽有协办之名,实则为待罪之身,作用已有限了,只有怡良还有实权。又一想:怡良与林则徐走得很近,就是与他联手,也得多一个心眼。计议既定,准备去会怡良。
    还未出门,忽传米利坚驻华领事求见。杨芳想:也好,米利坚领事若能充中、英调停人,总比马桶阵管用。马上出迎,说:“领事先生造访,将有以教我乎?”
    领事道:“老将军大军压境,我奉本国政府命令,特来求助的。”
    杨芳道:“我国虽与英吉利对峙于海上,却从来与米利坚修好,贸易往来如旧,有什么要我出力之处呢?”
    领事道:“没有别的,是请老将军允许我国商船入黄埔开舱,这样可以降低成本。”
    杨芳道:“这件事有些难处。都因英吉利走私鸦片,使得我国不得不防控口岸。若为米利坚船舰提供方便,而英吉利乘虚而入,领事先生一定明白,在海上要验明船只国籍及是否走私鸦片,那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因此,也只有执行外船一律禁入黄埔的规定。这个麻烦,可是英吉利人造成的,不是我国对米利坚无情啊!”
    领事道:“假设英吉利承诺驶入船舰不夹带鸦片,老将军可否网开一面呢?”
    杨芳道:“我是初到。不过听前任说,英吉利人说话朝令夕改,难以取信。我也希望领事先生不是英吉利的说客,以免为其所误。”
    领事笑道:“我给老将军看一样东西。”说毕,将一字据交付杨芳。
    杨芳一看,是张用汉语写的字据,上面写着这么一行字:
    不求别的,惟求照常贸易。如发现夹带鸦片等违禁货物,愿将船货入官。
    杨芳忽有所思,问道:“领事先生能确认这是义律先生写的字据?”
    领事道:“字据虽已译成中文,但上面有义律的英文签名,怎能是假。”
    杨芳道:“如果这样,可以商量。”
    领事见有转机,进言道:“其实英国商人是不想开战的,只因断了贸易。若贸易之门开启,以英国商人的力量,是可以阻止英军开战的。这可是敛兵息争的一条途径啊!”
    杨芳道:“领事先生若能从中调停,你刚说的商船开到黄埔开舱,也许会获得广州当局批准。”对外喊了一声:“上茶!”
    领事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起身告辞。
    三三八

    义律托米利坚领事转呈杨芳的那张字据,来的十分突兀,其实是义律、伯麦的缓兵之计。除了商贸利润上的考量外,主要是军事上的计较。远征军来华也已经很久了,军舰上的生活物资尚可就地补充,但多次开战的结果,火炮、枪械所储炮弹、枪弹已日益匮乏,就是从英伦三岛已启运的,也要在几个月后方可送达。更要命的是,战斗减员明显增多。加上士兵不合水土,疾病流行,病亡人员远比战斗人员要多。据约翰、奥特隆尼《对华作战记》记载:英军在舟山因水土不服就医的官兵超过五千人,死亡四百四十八人之多。远征军眼下两大困境:一是人员要求休整,一是队伍、军需急需增援。伯麦派往印度请求增援的,既使允其所请,来回也非十天、半月不可。这正是义律送上橄榄枝的内情之一。
    当然,义律、伯麦手里有牌可打,杨芳手里无牌可打,也是英方如此坦然提出重开谈判的原因。义律手中之牌,除占领定海、攻陷虎门三关、强占香港外,还进而突破乌涌,拿下广州东、西、西安、西固、海珠等炮台,占领十三行商馆。这许多牌,任出一张,都得让中方付出沉重代价。所以杨芳惶惶终日,他却气定神闲。
    义律召见十三行行首伍绍荣,他知道伍绍荣与巡抚怡良走得很近,特别是海关监督豫堃因为服丧离任、他的监督一职由怡良兼任以后,交往更加频密,可说公私两便。抓住伍绍荣,也是直通杨芳的捷径。
    伯麦不懂这些,问道:“伍绍荣真能疏通杨老头子吗?”
    义律神秘地笑道:“那个老头子相信巫师,巫师相信白银,伍绍荣有的是白银。这三者之间,用白银穿针引线,不就一下贯通无阻了!”
    三三九

    伍绍荣出现在杨芳面前,对老头子道:“杨老将军自从离开老家贵州,征战南北,如今年过古稀,还叫老人家为广州操心,晚辈心里不是滋味。晚辈不懂政事,这仗一定要打下去吗?”
    杨芳道:“圣上叫我剿办,除了剿办,还能怎样?”
    伍绍荣道:“晚辈以为,再打下去,只能两败俱伤。以商人的眼光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嘛。”
    杨芳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琦善不是与英人谈判了吗?结果是交部议处,已押解赴京了。”
    伍绍荣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广州在包围中,十三行被占,岂与琦善时可比。就从老将军整军备战、重建水师、炮台的角度来说,能有一个议和停战的机会,也是利大于弊的。说白了,暂予羁縻四字,放在今日,也无不妥。这也可堂而皇之,说是缓兵之计呀!”
    杨芳笑道:“我并非林则徐,也不主张把谈判的大门关死。可我只是参赞大臣,主帅奕山将军尚未达到,又能作什么!”
    伍绍荣道:“虽然,当下局面一纵即失,此时主持粤东局势者,老将军与怡良二人而已。若广州之失在两大臣主持期间,圣上不加罪于二位大臣,难道会去找奕山将军算账吗?”
    杨芳道:“怡良大人是紧跟林则徐的,这你一定清楚,他能主和吗?”
    伍绍荣道:“怡良巡抚此次是力主羁縻之策的,他希望在奕山到达之前,广州有一个不战不和的局面,那比奕山到达时,广州已为敌占要好。”
    杨芳道:“那位林大人不会阻挠他?”
    伍绍荣道:“林大人不仅没有阻挠之意,他还以为今日提出的暂予羁縻,与琦善当日提出的暂事羁縻根本不同,他与怡良讨论了一整天,最后认为这是免广州生灵涂炭的唯一选择。”
    杨芳此来,一路上想的都是议和。及入广州,前沿观战,心中早已怯战。听说怡良、林则徐都如此,心中窃喜。笑对伍绍荣道:“老夫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阁下此来,定是怡良、林则徐所遣说客了!”
    伍绍荣笑道:“非也。实不相瞒,晚辈乃十三行行商们所遣,没有别的,只要不开战,照样做生意就好。”
    杨芳道:“告诉他们,不是我不让他们做生意,找我没用,要找,去找英吉利。”
    伍绍荣马上答道:“他们找了!”
    杨芳大出意外,问道:“找了谁?怎么说?”
    伍绍荣道:“找了义律。义律这次很干脆,他说休战的唯一条件是四个字:恢复贸易。”
    杨芳道:“他是英方全权代表,当然可以干脆利落。可我不是,没有什么回音给你带回去,很是抱歉!”
    伍绍荣道:“此事急如星火。我代表十三行全体行商,翘首以盼参赞大臣会传来的好消息。”
    三四〇

    杨芳当日与怡良会商。
    怡良直奔主题,说:英军已攻入我堂奥,沿城炮台被毁,开战难有胜算,一旦短兵相接,势必巷战、肉搏战,如此,无论胜负,必有大量人员伤亡,羊城也将在炮火中付之一炬,生灵无礁类矣。今既有米利坚领事居间调停缓颊,又有义律给十三行行商的承诺,暂事羁縻,退敌收险,乃是无可奈何之策。参赞大臣若认同,事不宜迟,应由杨老将军与我合署上奏,以定行止。
    杨芳道:“巡抚大人考虑周全,我无异议,那就上奏吧。”
    三四一

    迟迟未至的奕山,出身显贵。他是恂郡王允禵四世孙,道光侄儿,隶镶蓝旗。道光十八年,授伊犁将军。他不谙军旅,不过天潢贵胄中一花花公子。二十年,召授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这次授他靖逆将军,督师广东,也因道光手中的王牌林则徐、邓廷桢、琦善都出手了,却一个接一个被他议处,他已无人可使,不得已,只得动用他了。毕竟是自己侄儿,信得过,又是正一品武将,压得住。加上尚书隆文、提督杨芳为参赞,祁竹轩治饷,也算得上一个有份量的班底了。
    奕山不这么想。自从陛辞,从京师出发,全无一点紧迫感,所经之地,以舒适游乐为重,一路行来,如同旅游。
    只有祁竹轩心急火燎。因为道光已委他为两广总督,怡良兼署。两广这个重担,终究落在他头上。奕山瞧着他那副模样,笑道:“两广总督一职又不会飞走,你急什么?再说,急有用吗?”
    祁竹轩苦笑道:“英吉利军队占据十三行,城中百姓逃离者过半,将军命我治饷,十三行陷了,白银从何而来?商贾逃了,军粮向谁征集?到时候,军需不济,挨板子的还是我。”
    隆文对朝廷处置广东海口事件不以为然,又深知事涉穆彰阿,加上自己身体多病,虽勉强从行,却遇事三缄其口。两个参赞,杨芳怯战,隆文怯言,奕山以二人为文、武靠山,靠得住吗?奕山问他,他唯唯而已。
    三四一

    迟迟未至的奕山,出身显贵。他是恂郡王允禵四世孙,道光侄儿,隶镶蓝旗。道光十八年,授伊犁将军。他不谙军旅,不过天潢贵胄中一花花公子。二十年,召授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这次授他靖逆将军,督师广东,也因道光手中的王牌林则徐、邓廷桢、琦善都出手了,却一个接一个被他议处,他已无人可使,不得已,只得动用他了。毕竟是自己侄儿,信得过,又是正一品武将,压得住。加上尚书隆文、提督杨芳为参赞,祁竹轩治饷,也算得上一个有份量的班底了。
    奕山不这么想。自从陛辞,从京师出发,全无一点紧迫感,所经之地,以舒适游乐为重,一路行来,如同旅游。
    只有祁竹轩心急火燎。因为道光已委他为两广总督,怡良兼署。两广这个重担,终究落在他头上。奕山瞧着他那副模样,笑道:“两广总督一职又不会飞走,你急什么?再说,急有用吗?”
    祁竹轩苦笑道:“英吉利军队占据十三行,城中百姓逃离者过半,将军命我治饷,十三行陷了,白银从何而来?商贾逃了,军粮向谁征集?到时候,军需不济,挨板子的还是我。”
    隆文对朝廷处置广东海口事件不以为然,又深知事涉穆彰阿,加上自己身体多病,虽勉强从行,却遇事三缄其口。两个参赞,杨芳怯战,隆文怯言,奕山以二人为文、武靠山,靠得住吗?奕山问他,他唯唯而已。
    三四二

    春去复来,奕山一行好不容易,到达广东佛山。忽接探报:广州危殆,英军火炮射程,可覆盖广州全城。
    隆文听后,开始说话。他说:“奕山将军入驻广州,目标太大,安危难卜。我等身为将军随从,未入之时,应对此作出评估。”
    奕山道:“有那么严重吗?”
    祁竹轩道:“城中情形不明,如何评估?依我之见,前段林制军处理海口事件,十分严谨,英夷畏之如虎。此前圣上谕其与邓廷桢襄助琦善,可惜琦善不能用,单打独行,以至如此。若能与林制军开诚布公,将广州危局始末,询之于他,必有卓见。”
    奕山道:“这容易,请他来此一叙便了。”
    祁竹轩道:“为表我之诚意,将军致函敦请,就说入城之前,请他来此一叙。虽为贬黜之官,也要给人颜面。”
    奕山道:“你草拟一函,由我签署,速遣快脚送广州。”
    祁竹轩正准备去拟函,忽报佛山同知刘开域求见。奕山对祁竹轩道:“祁总督不要走,听你属下怎么说。”
    刘开域拜见各位大人后,说:“卑职此来,一则押送犒军之物,慰劳天兵天将;二则尽地主之谊,请诸位钦命大臣去一休闲胜境,放松放松。”
    奕山虽非兵家,却是玩家。听说有休闲胜境可游,说:“犒军之物我全收下。你说的休闲胜地指什么处所,我怎么不知道?”
    刘开域道:“佛山休闲之地少有上档次的,倒是离此不远的肇庆,有山曰鼎湖。湖在山顶,故名。鼎湖山上又有庆云寺、飞水潭诸胜,林木苍郁,今已入夏,一进此山,那可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气象呢。”
    奕山大感兴趣,说:“我等即将进入愁城,何妨先去乐土,快活快活。我小时读过张衡的《西京赋》,记得上面说,鼎湖是黄帝乘龙升天之处,值得去瞧瞧。”
    隆文笑道:“非也。此湖为黄鼎之湖,与黄帝升天不沾边呢。”
    奕山道:“世间所传胜迹,你能说谁真谁假,就算不沾边,只要你有兴致,假也可成真。世人常说的极乐世界如何如何,又有谁去过。他若去了,还能给我们说好吗?”
    祁竹轩笑道:“一品将军居然深悟哲理,难得难得。”转对刘开域道:“你这个东道主准备好了吗?”
    刘开域道:“车、船已备,即可从行。”
    祁竹轩道:“稍等。我还有一封致林制军的信尚未写就呢。”
    刘开域道:“不妨。此去广州,途径肇庆,顺路,再说,佛山有驿卒每日去抚署传递往来信件,总督大人写好后,交给我办理即可。”
    奕山道:“盛情难却,出发!”
    三四三

    林则徐接读奕山来函,说要与他面商大计,心里不免惊喜参半。他把函件交给身边的邓廷桢,说:“看似颇有诚意。”
    邓廷桢读后说:“这位一品将军大概已知和、战两难,进退维谷的厉害,才会放低身段,想听听你、我两位贬官如何说。”
    林公道:“去不去呢?”
    邓公道:“当然去。又不是鸿门宴,就是鸿门宴,去一趟,把广东海口事件来龙去脉、是非曲直,说个明白。奕山听了,等于圣上听了一样;那位新任两广总督祁某人听了,不至于分不清轻重缓急。”
    林公道:“你两广任上,祁竹轩为巡抚,何不与我同行?你与他有同僚之谊,便于交流呀。”
    邓公道:“人家没有邀我呀!”
    林公道:“既为面商广东大计,有林必有邓,不请你,也得不请自去。事关大是大非,邀与不邀,非所计。”
    怡良、杨芳合署上奏乞暂事羁縻的折子,让道光又气又恨,严旨指斥云:
    览奏愤懑之至。现在各路征调兵丁一万六千有余,陆续抵粤。杨芳乃迁延观望,有意阻挠,汲汲以通商为请,是复蹈琦善故辙,变其文而情则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结,又何必命将出师,征调官兵?且提镇大员及阵亡将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杨芳、怡良等只知迁就完事,不顾国家大体,殊失朕望,着先行交部严议。奕山、隆文经朕面谕一切,必能仰体朕意,现已到粤,兵多粮足,自当协力同心,为国宣劳,以膺懋赏。此次批折,着发给阅看。钦此。
    三四四

    道光住在紫禁城,对广州现状不知情。他的圣旨难以说到点子上。就是林则徐,面对眼下尴尬局面,也会接受义律暂停战火,赢得时间,重修炮台,增强军备,以期一战。现在,杨芳、怡良也交部严议了,尚未入城的奕山又不谙用兵之道,他赖以出战的杨芳不能参赞军机了,另一参赞隆文又多病不能用,这就把奕山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不想玩兵也不能了。
    林、邓相约,不去鼓动他出战,相反,劝其暂予羁縻。这羁縻二字,真是妙不可言。琦善有琦善的用法,林、邓有林、邓的用法,各有玄机。
    行前,林则徐提出:有些事情,林、邓不便出面,需要一个第三者代为关说,会比较公允。最后,敲定了越华书院院监梁廷枬。梁廷枬是林、邓的支持者,一口答应了。三人各带一名跟随,一叶轻舟,向黄鼎驶去。
    奕山、隆文、祁竹轩隆重接待三位。奕山直截了当,说:“诸位定已获悉杨芳、怡良交部议处的圣旨了。今邀几位来,一个议题,对英宣战,这个仗怎么打。”
    林、邓相对一笑。林公道:“圣上主剿,打是要打的。此前也打了多次了,或有胜有负,或胜负相当。但以广州虎门新败的现状而言,眼下打仗,却非所宜。一定要打,也只能小打。”
    祁竹轩以为然。
    奕山笑道:“林公是主剿的,何出此言?琦善、杨芳、怡良、伊里布均已交部议处,你却叫我步其后尘,重蹈覆辙?”
    林公道:“广州海口战守形势,与琦善他们主政时大有不同。英军兵临广州城下,开战对我不利啊。”
    邓公补充道:“琦善与义律周旋之际,虎门尚在我方管控之中,与之谈判,手中尚有筹码,英方难以得到战争中尚未得到的东西。如今沙角、大角落入敌手,广州垂危。我虽有陆师上万,却无水师应敌,炮台形同虚设。若开战,英方炮火可覆盖广州全城。这种仗,能开吗?”
    梁廷枬也打边鼓,说:“以英军炮火威力,一旦开战,广州将无礁类矣。”
    奕山道:“不会吧!我得到的军报是:此次义律以通商换停战,是缓兵之计。英军战斗减员。弹药匮乏,正向印度求援。我这次蒙圣上恩典,调集兵马一万五、六千人,乘他空虚,打他一个冷不防,可谓奇兵,怎能逗遛不进呢?”
    邓廷桢道:“英军战斗减员有限,病亡或因病丧失战斗力的人数较多,这是其请援的一个原因。至于炮弹等军需,前段的消耗不少,但还不至于达到弹尽粮绝的地步。食品供应虽紧,因有汉奸及鸦片走私窑口的奸商们冒险输送,总的来说,尚能维持。弹药一项,确已告警,据探,已向印度方面求援。但眼下打一、二次大战的弹药还是不缺的。据我所知,尚有装载弹药的补给舰一两艘,至今还是满载的。”
    林则徐道:“敌我双方的情势,敌方尚可打一、二次大战,我方却连还击的炮台也没有。陆军虽多,用的刀枪又打它不着,这种仗能开吗?万一开了,又无胜算,后果不堪设想啊!”
    祁竹轩道:“慎重一些为好。既然两位大人都以为不能打,请问:当务之急该如何?”
    林则徐道:“乘英舰陆续退出广州,斩获暂停之际,抓紧修复沿城炮台,增加火炮,调集水师,招募义勇。争取在英军增援船舰抵达前,我方防守能力加强了。到那时,方可言战。”
    奕山道:“佛山正在铸造火炮。祁总督,你陪二位大人去看看,我们分途进广州好了。”
    祁竹轩心知奕山在黄鼎又恋上一个女子,不过了夜,他是不会离开的,对林、邓二人说:“二位大人随我去佛山!梁院监也去看看。”
    佛山之行,有收获,也有失望。
    在查验了十二尊重八千多斤的大炮后,三人都以为大炮可用。林则徐、邓廷桢除对大炮寄以厚望外,更加在意的,是要争取祁竹轩成为他俩抗英的传承者,这比几尊大炮更为重要。查验完毕,林则徐很有兴致,对祁竹轩道:“广州防务,邓大人和祁大人最为熟悉,今日得闲,何不一叙短长?”
    邓廷桢指着岸边一座茶楼道:“到茶楼上歇歇脚吧!”
    祁竹轩道:“我请三位品茶。”心里嘀咕:莫非想怂恿我披挂上阵?他小心应对,一及广州时局话题,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邓廷桢心里明白,这位老兄不堪重任。林公太过单纯,杨芳他看好,祁竹轩他也看好,从不想想他们别有心曲。他对祁竹轩道:“奕山挂帅,你这个总督看来也难施拳脚。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和处境。”
    祁竹轩道:“说实话,已经到了这个田地,除了神仙,谁能起死回生。我也是不得已,才被赶上架的。”
    天真的林则徐可不这么想,他是一个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舍放手的人。来之前,已将在钦差任内办理夷务的奏稿、折片缮写本整理成册。席间,对祁竹轩道:“这些奏折,有我单独奏告的,也有与邓公、怡良等合署的,特带与祁大人,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
    祁竹轩心想:真如所想,那话儿来了。淡淡应了一声,说:“当拜读。”说毕,随手放在座椅后面。
    林公正待再说,祁竹轩起身道:“时候不早,动身去广州吧。有许多尚待面商的事情,与奕山将军汇合后,从长计议。”
    三四五

    奕山、隆文、祁竹轩分道会合于广州。一连几日,奕山都邀请林、邓参加商讨战守的会商。
    林则徐真的很天真,他看到的,总是希望。几夜不眠,写出了《答奕将军防御粤省六条》,阐明他对当前广州战守的战略和策略。六条建议,都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可操作性。他认为:猎德、大黄滘两处,对城防极为紧要,建议诱使英舰退出,然后连夜填塞河道,并在两岸以沙袋建成屏障,驻精兵把守。又建议整理火船,选用水勇,在夷船驶入内河时,以火船攻之,收效最高。又建议加强谍报,捉拿汉奸,让英军成为聋子、瞎子。
    可惜的是:无论是奕山,还是杨芳、祁竹轩都志不在此,各怀鬼胎。连广州百姓都从切身体验中,早已看穿奕山、杨芳之流,根本不把抗英当一回事。林公的希望,注定是又一次失落。
    这日,越华书院院监梁廷枬来访,林公还兴致勃勃向他展示《答奕将军防御粤省六条》。梁廷枬苦笑道:“不是我梁某存心泼冷水,当今大清,除林公可挑起抗英禁烟这个重担外,回顾国中,再无第二人。琦善不是抗英,而是媚英,丧权辱国,国人切齿。奕山、杨芳之来,公与广州之民,都曾给予厚望。今日观之,与琦善何异。”
    林公道:“我与奕山、杨芳、祁竹轩多次会商,感觉他们还是赞同抗英的呀!”
    梁廷枬道:“林公可能不知情,自入广州,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也可能不知,广州百姓已由初始的欢迎,变为今日的切齿痛恨了!”
    林公大惊道:“切齿痛恨?为什么?”
    梁廷枬道:“这三个人,一入广州,就将广州抗英百姓一律目为‘汉奸’,和琦善并无二致。”
    林公道:“有此等事?”
    梁廷枬道:“杨芳一入广州,便以停战议和为念,闹什么马桶退敌的丑剧。一日,他骑马从大佛寺军需局出来,路上一个挑夫挡了他的道,他破口大骂,并下令说:这是一个汉奸,推出斩首!一句话,便杀了一个挑夫,百姓能不切齿吗。不去打英国人,却拿百姓开刀,这叫参赞大臣吗?”
    林公愤慨地说:“是我看走了眼!岂知此人已一身湘西土匪气息了!”
    梁廷枬道:“这个土匪头子在广州没干一件好事。都七十岁了,还玩女人,玩古玩,玩洋货。一晚要睡一个女人,为掩人耳目,把少女剃成光头,冒充男仆,送入他的房中。无耻到了极点。他身边的巫师,也一模一样,好色好货。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带来的湖南兵,比土匪还凶,四处抢劫,奸淫妇女,甚于英国鬼子。”
    林公道:“奕山不约束他吗?”
    梁廷枬道:“奕山?他本人就是一个花花公子,论玩女人,玩古董,玩洋货,他的本事比杨芳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他的行辕都成古董、洋货集市了。”
    林公道:“您是否太过悲观了。就算花花公子、马桶将军搞投降,不是还有祁大人吗,作为新任两广总督,守土有责呀!”
    梁廷枬道:“这正是我今天来的原因。祁某是靠不住的。林公把奏片交付他,意欲他能挑起抗英大梁,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林公又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别有心曲?”
    梁廷枬道:“昨日他来访我,说及此事。”
    “他怎么说?”
    “他说:少穆以所办示我,不知旧令尹事如何?又叹惜道:我以谨小慎微,曾勉强做了一届广东巡抚,那会尚无大的动静,我应付过去了。若今日广州面临的偌大动静,我实在不是那块料,断难扮演总督一角啊。”
    林公听了,半响不语。
    梁廷枬知道他的真言,让林公的一腔热血冷冻了,后悔口无遮拦,只得起身告辞。
    林公站了起来,说:“我确实太过乐观了,但先生也不必太过悲观。琦善也好,奕山也好,都不过是匆匆过客,我也不例外。但广东之民,抗英禁烟的决心是永恒的,看来,抗英大局只有寄希望于他们了。”
    梁廷枬道:“越华学子也这么认为。他们已融入到人民的抗英洪流中去,奔走呼号。也许,我的悲观也是不可取的。学子们的心中,还牢记林公在书院留下的那副对联,“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深入人心的火种,总有爆发的一天。”
    林公送他到门外,洒泪而别。叮咛他道:“用先生如掾之笔,记下这历史一页吧!”
    梁廷枬道:“会的。林公珍重!”
    三四六

    穆彰阿对结束林则徐的政治生涯作了最后安排:将林则徐从他曾经辉煌的南粤海口驱逐出局。他影响道光的手法十分老辣,不留痕迹。一道圣旨传到广州:
    著祁竹轩、怡良传知林则徐,赏给四品卿衔,迅即驰驿前赴浙江省,听后谕旨。
    一向乐观的林则徐并不以为这只是一个陷阱,他兴奋,重燃希望,频频伏地叩头,恭谢天恩。甚至还赋诗抒怀:
    孤舟转峡惊前梦,
    绝磴飞泉鉴此心。
    林则徐以钦差大臣身份入粵时,轻车简从;此次离粵,也是如此。他天性淡泊,不知作秀为何物。外间盛传:英吉利军舰部署于内河,扬言不抓获林则徐,死不瞑目。驻粵官兵和广州府衙欲以大部队护送他出境。林公笑道:“不必了!中国官员行走在中国国境中,无需护卫。谅英夷无此狗胆!”
    他乘坐一艘民用河头船,不带一兵一卒,泰然而坐。英舰上的远征军总司令伯麦在望远镜中仔细窥视了这一切,谓然叹道:“大清官场能有像林则徐这样的清正廉明、坚毅不拔的官员,真是一个奇迹。可惜我已没有与他过招的机会了!”
    其实,林则徐还是有人在护卫他,不过他并不知道而已。在暗中护卫这艘河头船的,有四艘快蟹,每艘内有义勇约八十人,他们受粤省义勇的委托,由黑水党王大侠、林阿尖夫妇、苗喜夫妇率领,一直警戒水上一切接近河头船的目标。他们都是林则徐抗英禁烟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在林公麾下,在与英吉利鬼子的浴血战斗中,结下深厚友谊。林公这位民族英雄的一言一行,已在他们心中生根。林公收到屈辱,他们愤怒。林公遽然离去,他们心中有难以言喻的伤痛。此刻只有一个心愿:保护林公,是万死不辞的共同选择。
    王大侠们尾随林公过花地,风平浪静,连水神也在护卫他,波澜不兴;过佛山,让王大侠想起,他曾暗中护卫林公与花花公子奕山会商,林公犹念念不忘佛山之大炮早日派上用场;河头船穿过三水、清远,越往北,尾随护卫的南方义勇们,也愈来愈感受到,与他们的精神领袖离别,将是他们终身之痛。王大侠对众人道:“林公说过:抗英的希望在人民。林公去浙江,是否调虎离山之计,不得而知。但大掌柜在浙江,到了那儿,林公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大家不必过虑。当下,我们要在林公不能亲自指挥我们的情势下,一切行动,都不折不扣实行林公制定的抗英夷、杀汉奸、除奸贼的方略。我们要擦干眼泪,准备战斗!”
    河头船至乌石,林公的长子林汝舟已从京师赶到这儿,与林公会合。接着,又在南雄,与郑夫人和他的两个儿子聪彝、拱枢会合。终于离开粵土,进入新的境域。
    王大侠等义勇、义侠们完成了他们的护卫任务,遥望北去的林公一家,无不泪下。

    三四七

    大清政局胶著。以穆党为代表的主抚派,已有几名大将被道光严旨议处。这与此前主战派两员主帅被议处相较,可说打成平局。而琦善抄没家产,暴露出来的这位被道光倚重的阁揆的贪腐真相,已广为流传。斩琦善以谢天下的呼声遍于朝野。主抚派面临的压力,空前未有。穆彰阿坐不住了,他开始了营救琦善的活动,但十分谨慎。他认为道光还在“高烧”之中,一不小心,就会触雷。久受压抑的主战派诸公心中的积怨,也到了不得不宣泄的地步。
    首先站出来挑战穆彰阿的,是万启心。他直截了当地奏请道光起用林则徐、邓廷桢专办战守。他上奏中指出:“林、邓在粵熟悉夷情,加以屡次防守夷船,颇殚智虑,幸免疏虞,深为流夷所指畏……万一必须用兵,两人驾轻就熟,似非中外诸臣所及。”
    接着,新任闽浙总督颜伯焘上奏,弹劾水师提督陈阶平于英军前次攻厦门时,告病规避,又论琦善主欵偾事及林则徐守粵功罪。
    新任浙江巡抚刘韵珂上奏云:“定海为通洋适中之地,英人已筑炮台、开河道,经营一切。彼或饵渔,盗为羽翼,其患不小。浙江为财赋之区,宁波又为浙省菁华所在,宜预杜觊觎。”
    颜伯焘又与刘韵珂合署上奏,认为林则徐、邓廷桢“有体有用,其心思才力,臣等抚衷自揣,深愧不如,且又为该夷所畏忌而屡欲中伤者。”请求:“饬令迅速驰驿赴浙,林则徐驻扎镇海,邓廷桢驻扎宁波,会同伊里布筹办一应攻剿事宜,并乞逾格慈恩,一体假以事权,令得陈奏,乃为有裨。”
    太常寺卿唐璼,湖南善化人,嘉庆时曾任浙江道监察御史,道光时内召为太常寺卿,以直谏权贵,名满天下。他上奏痛斥琦善:“意主苟安,心殊畏缩,欲以调停天津之局,为迁就粤东之方,狙其所见,凡谓前此之我兵拒战者,均属可罪,今日英夷侮我者,亦皆可原,长叛国之骄志,生汉奸之逆谋……既已气馁于平时,安能决胜于一日?……使为主将,以兵相临,不独敌心无所慑,即兵气亦不伸。”
    出身博罗忒氏、蒙古镶黄旗、一等诚勇公班第的曾孙裕谦,在江苏按察使任上,曾与林则徐共事,十分敬重林则徐的人格魅力和超凡的行政才能。他也是林则徐抗英禁烟的坚定支持者。在伊里布奉旨王浙江主持剿办英人时,他代署两江总督。英兵陷定海,裕谦赴宝山、上海筹防,上疏规复定海之策,以为可无虑者四,难缓待者六,称各省皆可言守,唯浙江必应议战,且应速战。他上疏劾琦善五大罪行。疏云:“英人至天津,仅五船耳,琦善大张其事,遽称:‘畿疆、辽、滘处处可虞,后来之舰尚多,势将遍扰南北。’冀耸听闻,以掩其武备废弛之咎。张皇欺饰,其罪一。英酋回粵以来,骄桀日甚。琦善惟责兵将谢过,别未设筹,将士解体,军心沮丧。彼军乘敝,遂衂我师。我船炮纵不如彼,兵数何啻十倍。琦善不防后路,事败委过前人。试思琦善未至粵时,未闻失机,其又何说?驰备损威,其罪二。沙角、大角炮台既失,自应迅驻虎门,乃其奏中不及剿堵事,惟以覆书缓兵为词,且嘱浙省勿进兵。旋以给香港、即日通商定议,不俟交还定海后奏允奉行。违例擅权,其罪三。既用香港换出定海,而英人仍欲通商宁波,销售鸦片。何以不在粵翦断葛藤?将就苟且,其罪四。义律仅外商首领,向来呈牍,自称远商远职。上年在天津、浙江僭称公使大臣,琦善不之详,假以称号。失体找衅,其罪五。琦善已为英人藐玩,各国轻视,不宜久于其任。”
    疏上,宣宗愤琦善受绐,斥伊里布附和,信裕谦忠直可恃。道光罢伊里布,以裕谦代之。
    在搬走伊里布这块石头,改任裕谦为钦差大臣,兼程驰赴镇海军营接印,会同余步云专办征缴事务之后,浙江军民抗英的气氛开始回暖。
    三四八

    黑姑、桂枝联手,在象山的搜索,开始一无所获。问象山县衙,答复是:象山收容的定海难民数以千计,又都是百姓自发驰救的居多,县衙并未统计造册。现在大敌当前,防卫吃紧,哪还有精力顾及难民。问黑水党分支的掌柜,回答是:收容难民的,大都是疍户。报上来支取救济的,不到一千人。实际收容人数,远不止此。至于难民男女老少、姓什名谁,那是没有的。不过你们要找的谷家母女,倒是可以去了解一下。
    黑姑并不灰心,凡有疍艇停靠的港岙,她都会驶近喊话。桂枝也是如此。
    这日,夕阳西下,海风微拂。黑姑、桂枝相约在象山腹地的泗州头会合。桂枝先至,不见黑姑,只好靠岸等待。一会,黑姑疍艇出现。桂枝老远便喊话道:“我在这儿呢!”
    黑姑站在一艘疍艇船头,听到桂枝喊话,马上回应道:“有发现吗?”
    “没有,你那边呢?”
    “有点眉目。”
    “快靠过来,我们都想听呢。”
    会合以后,两队人马开始晚餐。黑姑跳上桂枝艇上,说:“边吃边议。”
    “什么眉目?”
    “我离开宁海、象山交界处后,途径刀洋时,我正向附近停泊的船只喊话时,一只疍艇上有一妇女回应我说:你不是大道头海鲜店的掌柜吗,我见过你,那次帮了我大忙呢。她这一喊,引起许多船主的注意,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都是英吉利鬼子造的孽,这不,亲人失散了,还四处寻找,多可怜呀!有的说,难民中,母女出逃的很普遍,不知姓名,如何去寻找。我马上高声道:我寻的是谷家母女呢。此言一出,竟有一位老舵工站出来说:‘我的老友江老爷子,收容的正是谷家母女呢。’我一听乐了,问他道:‘前辈,江老爷子现在哪儿呀?’他说:‘在石浦。’本欲去石浦,因天色已晚,怕你们久等,就来泗洲头了。”
    桂枝道:“还真是有眉目了。不急,今儿都在此过夜,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合兵一处,把石浦来一个翻箱倒柜!”
    石浦是象山南的一个重要海港。明朝时就已设防。道光初,移宁波府海防同知衙门于石浦。这次,救助定海难民,石浦出动的船艇最多,有官船,但更多的是疍艇。
    黑姑、桂枝船队到达后,沿着石浦港码头,从头到尾喊话。
    黑姑先是喊的:“江老爷子,你在哪里?”并无人回应。
    桂枝道:“人老了,可能耳背,不如喊谷家丫头的姓名。”
    黑姑、桂枝统一口径,让属下所有人员,每到一处,都喊的是:“谷淑芬,你在哪里?”
    桂枝这一创意,如有神助。
    那日,江老爷子上岸去采办粮油,交代赵氏母女道:世道很乱,切勿上岸,我一会便回来。等战事平息了,我会送你母女去寻亲的。赵氏道:“我俩已叨扰二老多时,只想早点找到亲人。还二老一个清静。”江老太太说:“都是同胞,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母女又如此和蔼可亲,什么都抢着干,我还舍不得你母女离开呢。”
    正说话时,黑姑那粗犷的声音响起:“谷淑芬,你在哪儿?你还不站出来,仙姑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徐柳都快疯了!”
    谷淑芬听见了,对江老太太和她母亲说:“嫂子在喊我的名字呢!”
    赵氏也听到了,说:“没错!是你嫂子,快应呀!”
    谷淑芬出了船舱,使劲应道:“嫂!我在这儿呢!”
    这一声不打紧,让黑姑、桂枝和全体搜寻人员激动不已,两队人马围了上去,欢呼起来。
    江老太太为这一场景惊呆了。
    黑姑跳上江家船,与谷淑芬紧紧拥抱在一起,已是血泪交融了。
    桂枝跳着上去,抱着赵氏,泣不成声。
    江老爷子回船,见此情景,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上前道:“亲人久别重逢,是大喜,哭什么呀,应该高兴才是。”
    黑姑、桂林见江老爷子回了,上前行了鞠躬礼,说:“江老爷子的大恩大德,我们做亲属的将永志不忘!”
    江老爷子道:“英夷肆虐,官府无能,定海百姓遭此大劫,同胞相救,情理之中,何谢之有。我原本打算,战事平息后,送她母女回乡寻亲,不料,你们找上门来了,这就太好了。”
    桂枝道:“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大恩。二老救人于危难,老天有知,都会为二老添寿呢。”
    黑姑取出那两包谢礼,交给江老太太说:“这是我们亲眷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江老爷子怒了,说:“什么话!救助同胞,难道是为了这个!你这是把我们疍户看扁了!这礼不能收!”
    桂枝道:“前辈,你不见,前来搜寻的全是疍艇吗?”
    “那又怎样?”
    “前辈,站在你老面前的,就是疍户领袖呢!她叫黑姑。”
    江老爷子问道:“你是说,为我疍户解困,创办疍户海鲜店的黑姑?”
    “正是。”
    二老一齐冲了上去,拉住黑姑双手道:“缘份呀!我老俩口能活到今天,海鲜店之功。你不开那个店,我捞的海鲜被渔霸卡价,所得填不饱肚子,能有今日。若说要谢,是我老俩口谢你才是。”
    桂枝道:“一家人,还说那些干什么。谷家母女今日就顺便将她俩带走了。既然结了善缘,也不能断了往来。二老什么时候得闲,过大道头来,串串门子,就如同走亲戚一般。”
    江老太太道:“留也留不住。我会想她娘女的,大道头那么大,我俩去哪儿相会呀?”
    桂枝道:“到了大道头,只要问大道头疍户开的海鲜店,无人不知。”
    江老爷子对赵氏母女说:“我刚才上岸,买了一只鸡,想给你娘女补补身子,看来吃不上了。”
    黑姑道:“心意领了。”
    淑芬上去,亲了二老,洒泪而别。
    江家老俩口望着黑姑、桂枝船艇那个大阵仗,叹道:“这娘女定是福星!”
    三四九

    伊里布倒了,裕谦来了。
    裕谦面对的对手,已非义律。
    义律与琦善达成《川鼻草约》后踌躇满志,自以为不世之功,飞函巴麦尊,报告一切。自己呢,跑到香港,开始香港的开发。缺少启动基金,他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拍卖土地。那时香港的荒地很多,只要有主儿,很有可观。买主呢,他也有底气。心想:此次我为英国鸦片商人争回丰厚赔款,叫他们来认购一块荒地,英国不会拒绝。
    果不出他所料,查顿和颠地这两位首一首二的鸦片商,立马响应。查顿一口气圈定铜锣湾、东角道、怡和街、渣甸坊一带。颠地圈了湾仔一带。这次拍卖,使他获得总计三千英镑收益。
    他用第一桶金干什么呢?先建一条四英里的皇后大道。路成了,沿路盖了几十家妓院。于是米利坚、弗兰西、荷兰商贾,大量湧来,带动鸦片店、茶叶店,一时成了百业并举、车水马龙的商埠。
    他万未想到,这也是他中国自行的句点。
    英国伦敦、外交部。
    外交大臣巴麦尊正在伏案疾书。他在向维多利亚女王诉说义律的软弱和无能,让他大失所望。也是他接到义律关于在广州与大清奕山将军签订所谓的广州和约的报告后,作出的最强硬的反应。他在上书中写道:
    义律大佐完全不把外交部的训令当一回事,总是自作主张。就是在我远征军攻陷定海、突破虎门防线、兵临广州城下的完胜形势下,却在和约中承诺退出定海、虎门,以换取极其有限的赔款要求及清军撤离广州近郊的条件……
    十天后,他对义律的弹劾得到响应,女王同意立即召开内阁会议,讨论是否同意义律与奕山草签的广州和约。由于以巴麦尊为首的主战派占有明显优势,义律的所谓广州和约被否决,决定召回义律,任命亨利.璞鼎查(Sir Henry Portinger)为全权公使。
    三五〇

    璞鼎查是一个传奇人物。
    少时曾就读于贝尔法斯特皇家学院,可惜因家贫中途辍学,参加皇家海军,在印度服役多年。十七岁立功,升任少尉。一次派他侦察印度与波斯的动向,化装成马贩,深入其地两千余里,写成《布鲁斯坦和信德游记》,成为名人。经女王提请内阁会议批准,他取代义律,成为英国派往中国的全权公使。同时,又以英国侵华远征军总司令兼海军司令一职,授于巴尔克(Sir William Barker),一同赴任。
    巴尔克受巴麦尊之托,向璞鼎查传达了英外交部十六号训令,为此行的目标定了调。他俩到达澳门时,已是一八四一年八月了。璞鼎查将就效率,抵澳当天,就向祁总督发出两份照会。要点有四:
    一、战事尚未结束,在谈判未取得成功前,必须重新占领舟山。
    二、谈判地点不应在广州,而应选择在舟山或天津。
    三、鸦片赔偿不能低于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四、鸦片贸易合法化。
    过了两日,璞鼎查、巴尔克与陆军司令郭富等举行军事会议,决定迅速北上方针。
    三五一

    次日,璞鼎查派他的秘书麻恭(G.A.maleolm)少校将照会送达广州。
    奕山不便出面,指派广州知府余保纯接待。麻恭作了自我介绍,交了照会。
    余保纯问其来意。麻恭说:“英国女王委派的新任,他是取代义律,充任英国驻华全权公使大臣,他叫璞鼎查。”
    “可否前来一见?”
    “璞全权大使只与由中国皇帝御命的全权大使谈判。此前贵国钦差大臣琦善、伊里布都非全权大使,草签的条约都属无效条约,应予废止。璞全权大使也不会在广州与贵国谈判,将北上,继续我们的军事行动,直到缔结条约,才能终止战争。请原谅我的直率。”
    余保纯大惊失色,问道:“谈判条件呢?”
    “照会上都已写明。总之,一切均以我外交部长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中之规定为准。请将我刚才所述及我照会,上报贵国皇帝。”
    余保纯还待再问,麻恭已起身告辞。
    奕山听完余保纯汇报,十分震惊,他的一纸广州和约,赔款也付了,英国人一句话,便吹了,他如何向道光皇帝交代?严命余保纯去澳门,见新任全权大使,问他麻恭所言,是否有误?
    余保纯一连两日去澳门,接待他的仍然是麻恭,璞鼎查拒不相见。
    架子大得很呢。
    奕山叹道:“看来我的下场,不会比琦善好到哪里去。”
    三五二

    裕谦赴任时,英军并未撤离定海。
    定海之民,送走了伊里布这个逗遛不进、明称主剿、暗已主抚的钦差,听说新任钦差是一位主剿派,将信将疑,翘首以待。
    裕谦字鲁山,博罗忒氏,蒙古镶黄旗人,为一等诚勇公班第曾孙,綏远城将军巴禄孙。其父庆麟,为京口副都统。裕谦在伊里布奉旨赴浙剿办时,代署两江总督的。其时,他反对伊里布与英签订停战协定,主张议战,且应速战。对琦善在广东的措置也不苟同。曾上疏劾琦善五罪,力荐林则徐可用。他甚至直言琦善“事败委过前人”。这个前人,指的正是林则徐,他还坦言“琦善已为英人藐玩,各国轻视,不宜久于其任。
    也只有他这种出身显赫的人,还能这样不避嫌隙。
    裕谦就这样,被推到中、英鸦片战争的前沿阵地。
    在裕谦抵达镇海军营的前两天,英军已撤离定海。他查阅定海接管文件中,注意到英军占领期间,修建炮台,疏通水道,勘测水文,并非权宜之计,而实有步占领香港后尘,长期侵占定海的野心。裕谦拍案而起,说:“龟孙子还会去而复返呢!”立即请浙江按察使周开麒、江苏候补知府黄冕、宁波知府邓廷彩来镇海会商。
    周开麒、黄冕、邓廷彩都以为应速入定海,修复城垣,加强军备,清除汉奸,抚恤难民,以防不测之变。
    裕谦道:“有劳三位大人星夜渡海,进入定海。圣上指派的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寿春镇总兵王钖朋已与定海镇总兵葛云飞合兵共守定海,此去可与三位总兵共商定海战守大计。这三位总兵都是忠耿过人之栋梁之才,有他们的支持,三位大人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邓廷彩道:“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以葛总兵而言,圣上征召他时,他在父忧守墓中。诏至,他尚在田间督耕,闻诏急归,白于母亲。其母张太夫人道:‘金革无避,汝受国恩厚,行矣,勿复疑。葛公听之立赴镇海。他还是一位儒将,诗文不俗。如《游赵氏园》一诗有句云:
    生机三径草,风味半床书。
    这也是他年青时好学的自我写照。又如《登第》一诗云:
    事业人皆争第一,
    功名我自励千秋。
    这正是他一生的追求。在他治事的堂上,挂有一联,上联是:
    持躬以正,接人以诚;
    下联是:
    任事惟忠,决机惟勇。
    此次受命时,公正卧病,行前,飞书驰告云:
    寸心自誓,期尽瘁以事君;
    一息尚存,敢偷安而负国。
    此国之长城也。”
    黄冕是湖南长沙人,郑国鸿是他的大同乡。他饶有兴趣地谈起了郑公其人,他说:“国鸿是湖南凤凰厅人,那里是镇筸劲旅的发源地。他父亲郑朝桂,曾任贵州副将。伯父廷松,为镇筸军千总。所以,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廷松无子,朝桂以国鸿过继给他为子。”
    周开麒道:“这三位总兵都有赫赫战功。王钖朋总兵曾是杨遇春手下爱将。道光十二年,湖南江华瑶赵金龙反,官兵屡败,王钖朋却胜,获赐锐勇巴图鲁称号。钦差大臣,现在不是评功摆好之时,还是赶快渡江吧!”
    裕谦连说:“我差点忘了。不过也好,证明三位对三总兵是看好的。船已备就,来,我送三位大人出征。”
    三五三

    林则徐抵达南昌时,从邸抄上获悉裕谦任两江总督的消息。及入浙江境,在肖山县途中,又闻裕谦已离镇海赴任,改由刘韵珂驻节镇海。裕谦既去,他也无需去杭州。经与郑夫人及三个儿子商量,决定郑夫人及三个儿子仍去杭州,暂且安顿,再视情势,作下一步安排。他则径往镇海军营。他按圣旨抵达镇海之事,就可请刘韵珂代奏了。
    他与刘韵珂的会见还是相当融洽的。
    林公首先表示,他已拜读玉坡弹劾琦善、伊里布的奏章,十分感佩。定海为中国海疆中心点,西方国家,特别是英吉利,觊觎已久。包世臣在道光初就已预言:英夷乾隆中已有招宝山之请,是其垂涎江、浙也久。他在回应时在粤海关署的友人萧枚生的信中写道:“‘足下洞见夷估至隐,谓十年之后,患必中于江、浙,恐前明倭祸,复见今日。非足下固莫能远虑及此也。’当时,朝野还有人嘲讽他们,说是书生之见,狂人之言。今日看来,已验证其真,确为远见卓识。”
    刘韵珂道:“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不得不一吐为快。但毕竟势单力薄,未能一伸林公之志,心里一直感到愧疚呢。”
    林公道:“为臣子者,谋国而非谋身,个人得失,非所计也。今圣上谕我速赴浙江,听候谕旨。我向玉坡报到了,不知圣上可有后续谕旨?”
    刘韵珂道:“这却未见。只是裕谦大人奏请给林大人差使的奏稿留在我这儿,林大人不妨一阅。”
    林公接读,不胜感慨。裕谦奏稿写道:“该员向为兵民所悦服,逆夷所畏惮,其一切设施,亦能体用兼备,奴才素所深知。如蒙圣慈,饬令林则徐驻扎镇海军营,更替刘韵珂回省,即由该员会同浙江提臣余步云督率镇将,妥为筹办,仍不时往来定海,巡查弹压,该员必能激发天良,仰副委任。”
    他心想:没有续旨,职权便悬空了。但既来了,也不能置身局外。当务之急,是镇海的战守。对刘韵珂道:“鲁山既考虑让我参与镇海、定海巡查弹压等事务,在圣上续旨未到之前,玉坡、步云安排我些什么,先干起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韵珂道:“未免太委屈林大人了。”
    林公道:“只要有利于抗英守土,都是值得的,应该的,谈不上委屈。”
    刘韵珂道:“眼下最要紧的,是镇海战守的现状与对策。不如这样,有劳林公与玉坡等一起,来一次大巡查。”
    林公道:“就这么定了。”
    刘韵珂道:“林公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还是歇息两日吧!”
    林公道:“英夷诡异,说不定冷不丁地,又卷土重来。得抢在鬼子之前,将防备的篱笆扎牢。玉坡,歇不得呀,歇不得。明日一早,就从行。”
    刘韵珂道:“林公如此急于王事,玉坡还能不从吗。”
    次日一早,刘韵珂率领一应官员,与林公一道,陟海乘快蟹,登高乘竹轿,奔走于招宝山、金鸡山,纵观镇海内外形势,查验炮台、防御工事,观看火炮射程,找出了薄弱漏洞,边看边议,现场决策。
    林公以为:金鸡山东北要增设防御工事。当场决定:在此增建土堡如长城,内树排桩,增设大炮;用沙袋固炮台周边,以防敌炮。
    又议定:北城城垛、招宝山威远城后墙内,加积沙袋,增强墙体防炮能力,减少官兵伤亡。
    在招宝山、金鸡山之间海面,沉石打桩,将此海口收窄,以防敌舰闯入。
    此行在军民中流传开来,备受伊里布媚英、怯战影响而彷徨的百姓听了,都奔走相告说:
    “英吉利鬼子的克星林则徐来了,百姓有救星了!”
    三五四

    中、英鸦片之战,使中国人明白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身居抗英第一线的林则徐,感受最为痛切。镇海是军事重镇,设有炮局。这个炮局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筹建的。林公到达镇海的第三天,就去造访炮局。在那里,他结识了一批“炮友”:唐俊、王鼎勋、冯登府、汪仲洋、龚振麟。其中,冯登府是府学教授,汪仲洋是余姚知县,龚振麟是嘉兴县丞。他们汇集在一起,就是研究、制造中国自己的坚船利炮,对抗英吉利。他们对新到的“炮友”林则徐都十分景仰。相见之下,更觉这位民族英雄是如此平易近人,虽被悬在空中,犹初心不改,一心探求抵御英夷之道。
    当林则徐取出从广州带来的《炮书》交到他们手中时,冯登府激动地说:“少穆先生真是有心人,连明朝崇祯年间焦勖所刻之书,先生都搜到了,丹心可鉴啊!”
    林公道:“明崇祯十三年,兵部聘日耳曼传教士汤若望(Jihann Adam Schall Vonbell)监制战炮。焦勖根据汤若望口述,整理成三卷本《火攻摯要》,应该就是这本《炮书》了。其中介绍了西法筑砌炮台、大炮构造、制法、配料等,有重要参考价值。此人天启二年便到了中国,崇祯三年便召到北京。如果从那时起,就研制大炮,就没有我们今日临渴掘井之困了。令人心寒的是,康熙四年,杨光先上奏汤若望新法十谬,汤若望及其属下都被罢黜不用,大炮制造的工艺便不传了,使中国大炮落后人家一大截。”
    汪仲洋道:“林公,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就不信,中国人造不出坚船利炮。”
    林公笑道:“汪令,你愿同我一起去招宝、金鸡炮台实地考察吗?”
    汪少海道:“能与少穆先生同行,幸甚。”
    三五五

    过了两日,“炮友”们又聚在一处。
    汪仲洋兴奋地告诉大家说:日前与少穆公同行,收获颇丰,已经定策,在招宝、金鸡设两层炮台。”
    林公补充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冯登府访到一部《焦氏兵法》抄本,已委托宁波知府邓廷彩送过来了。下一步,我们可以拿《焦氏兵法》与《炮书》相互校勘,去伪存真,定会有新的收获。”
    三五六

    黑姑、桂枝将赵氏母女带归大道头家中时,仙姑与赵氏母女那番抱头痛哭的情景,让黑姑、桂枝也青衫染泪。
    刘老二进来说:“大喜临门,哭什么呀!桂枝,快去为她娘俩准备安睡呀!”
    仙姑道:“都安排好了。她娘女就在我偏间里搭了个铺,我仨在一起,说话方便。”
    黑姑问赵氏:“是不是太待慢了点?”
    赵氏道:“什么话,仙姑这是把我娘女当自家人呢。”
    桂枝道:“天色已晚,大家都累了,就憩息吧。明儿再为你娘俩洗尘!”
    次日早,大家都睡了个懒觉。起身时,太阳已老高了。洗盥毕,仙姑道:“肚子告急了吧?”
    淑芬道:“没有呀!昨晚我睡得很香,梦见一夫哥向我敬酒呢。”
    黑姑进来接过她的话道:“你说徐柳吗?他此时还在舟山,一个港岙一个港岙,追寻你娘女踪迹呢。”
    赵氏偷偷地用手帕拭着泪水。
    淑芬哇的一声哭了。
    黑姑道:“好了好了,让他苦苦追寻一下也好,这将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待他回大道头时,突然发现,追寻的亲人就在眼前,那可是大惊喜呀!”
    她娘女听了,破涕为笑。赵氏转了个话题,说:“徐保去哪儿了,我好想见他!”
    仙姑道:“去镇海了。他满脑子都是杀英吉利鬼子、杀汉奸,忙着呢。这次去象山,本是他去找你俩的,临时有事,才改由黑姑、桂枝出马。不过,他去有几日了,也该回了。”
    刘老二进来说:“洗尘酒宴已备。”
    仙姑一手拉着赵氏,一手拉着淑芬,说:“你俩是主角,走,喝团圆酒去。”
    席间,赵氏母女频频敬酒,向座上各位致谢。仙姑道:“最该谢的两个人,可惜都不在座上。”
    淑芬问道:“谁呀?”
    桂枝道:“徐保、徐柳两兄弟呀!”
    淑芬道:“一夫不是在广州越华书院工作吗?他怎么回来了?”
    黑姑叹道:“你俩是难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抗英禁烟的旗手林钦差为奸臣所害,发往镇海军营赎什么罪了;定海接着又陷落于英人之手。我和你哥坐不住了,就往家里赶。徐柳见林钦差都无缘无故离开了抗英前线,家里又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二话不说,辞了那份差使,要回来。林钦差鼓励他说:回去好,国恨家仇一起报。就这样,他义无反顾,跟着我们回来了!”
    赵氏道:“这孩子就这心性。”
    淑芬心里高兴,这回一夫是真的回归了。
    酒过三巡,黑姑道:“都不能喝了,再喝,会乱了性子。”
    徐保从外面进来,笑道:“乱什么性子,你们找回了谷公家娘女,这是天大的喜事,我还滴酒未沾呢!”
    淑芬马上跑了过去,说:“哥,你是大功臣,我敬你一杯!”
    徐保一饮而尽,说:“这下我可以向谷公、向徐柳交差了!”
    仙姑问道:“你去镇海,有什么喜庆之事吗?”
    “有,但暂时不能说。”
    刘老二道:“徐保的嘴是上了锁的,只有嫂子那儿有钥匙呢!”
    黑姑:“去你的!”
    众人大笑。
    在笑声中,钱大才出现了。他一眼看见赵氏母女,惊讶地问黑姑:“嫂子,你是怎么找到她俩的?都成捕快了!”
    淑芬将黑姑、桂枝寻找她俩的故事说了,并说:“我嫂子呀,当年为了救徐保哥,连捕快都能骗过,比捕快强多了!”
    徐保问道:“大才,有事吗?”
    大才道:“小火已回告,说勾刀会重回黑水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仙姑听了,说:“我知道这小子会回来。但这回要慎重些,不能貌合神离,要心口一致。”
    大才道:“勾刀会开了代表大会,是百分之百通过。有大佬在会上说:只要看定海陷落那天,黑水党指挥上千船艇,救我难民那个劲道,黑水党的心肺,就全看得明白,两个字:侠义。合并过去,我们心里踏实。”
    徐保道:“人相交,一个诚字。会党相交,也是一个诚字。我看小火是出于至诚。眼下,宁波英夷肆虐,两党合二为一,不是说一加一大于二吗?我看远大于二。这事要加紧办了。小火他约了时间没有?”
    “明日。”
    “在哪里?”
    “三江口办艇上。”
    仙姑道:“我要参加。”
    徐保道:“娘,你就免了。在家里多陪她母女谈谈心。谈判结果,我会原原本本向您汇报的。”
    大才也说:“是呀。小火还说了一件大喜事呢!”
    徐保对他瞪了一眼,叉开话题说:“不就是刺杀尤三枪的事吗?不要揭早了锅盖,漏了气,吃夹生饭。来,入席,喝几口。明日,我俩一起去!”
    大才说的大喜事,是谷公当卧底的事。徐保认为还不到时候让赵氏母女知道,才把话儿转向的。
    三五七

    三日后,徐柳带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大道头。那时徐保不在家,黑姑在厨房料理。仙姑和赵氏母女在房中闲聊。徐柳进房时,并未注意,只在门口说了一句:“仙姑,我回来了!”又说:“作的什么菜呀,好香。”
    赵氏第一个看见了他,起身扑了过去,说:“一夫,想死我了!”说毕,老泪纵横。
    徐柳懵了,说:“莫非作梦?”说毕,投入赵氏怀中。母子俩抱头痛哭。
    淑芬站在那儿,又悲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仙姑道:“好不容易,劫后重逢,不哭了。团圆了,应该高兴才是。”
    黑姑在厨房早明白了,出来对仙姑做了一个手势。仙姑明白,拉着赵氏道:“鸡汤熬好了,黑姑叫我俩去尝尝盐味!”
    等两位老人进厨房了,徐柳、淑芬不约而同,冲了上去,紧紧拥抱。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是亲情的融合,还是爱情的交流,只有他俩明白。这是相互牵挂、相互寻觅的艰难时光的一个句号,也是悲欢离合的完美收官。
    此时此景,只有李清照的词句可以表达一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际,最难将息……
    两人随之上演的热吻,也创下中国人亲吻长度的纪录。
    三五八

    宁波再次成为中外关注的焦点。
    璞鼎查、巴尔克已带着狂热的殖民主义者巴麦尊的密令,以惊人的速度,率领一支舰队,抵达了广州。广州不过是侵华远征军的一个跳板,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重占定海。
    道光皇帝的目光,也从广州转向了宁波。他罢黜了伊里布,命裕谦主持浙江剿办。他心里明白,英军北上,就是要向他靠近,与他面对面谈判。如果那样,他将被逼到墙角,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裕谦去抵挡一阵,这是必需的。
    裕谦执行的是一条林则徐路线。某些方面,比林则徐还操之过急。英军退出定海后,裕谦做的第一件事,便大得民心。他下令将英军占领期间所建房舍、码头、防御工程,一律捣毁。消息传开,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约而同,越聚越多,工匠们开始挥锤舞棒,民工们肩挑手扛,一时尘土飞扬,英吉利鬼子想长期霸占定海的美梦,一下化为乌有。
    三五九

    林则徐在镇海,住在城北蛟川书院。慕名前来探访的人,络绎于道。特别是夜晚,他屋里常常人满为患,欢声笑语,让他触摸到此间各界人士、军营官兵、义勇义侠抗击英夷的炽热的温度,这是他身处逆境而斗志不减的力量源泉。
    这日刚用过晚餐,外面闯进一个年青人,喊了一声:“林大人!”便泣不成声了。
    林公一瞧,惊喜得差点掉泪,说:“这不是徐柳吗?我好想你啊!越华书院的梁监院和师生们都想你啊!”
    徐柳道:“我也是,我哥嫂日夜叨念着你。保哥说:奸贼如此谗害大人,令人发指。奸贼卖国求荣,百姓不会答应。他们夺了大人的兵权、事权又怎样,百姓只认林大人,只执行林大人的抗英禁烟条例,杀英国鬼子,杀汉奸,惹毛了,还要杀奸贼。如今宁波府属各县,都有杀鬼队,人数已逾六千。他们人自为战、户自为战、村自为战,打的是麻雀战、游击战、闪电战,英吉利的大炮打不着我们,我们却打得着他们。英国鬼子出城奸淫掳掠,明显减少了,要出来,得三、五成群才敢出来,单枪匹马出来,十有八九就回不去了。”
    林公极其高兴,问道:“你哥嫂还好吗,怎么不来我这里走动?”
    徐柳道:“广州传来大人交部严议时,他俩就要看望大人,只因忙于杀敌,未能从行,这次听说大人来镇海了,又几次要来,都准备渡海了。探报说,鬼子出城了,要到定海郊去挖富户的祖坟。据说,那坟里的陪葬品,价值连城。徐保大怒道:鬼子要挖百姓祖坟,我就要鬼子脑袋!没有来成。又一次,也是探报说:鬼子出动一个小分队,去唐村抢牛羊。徐保二话不说,率杀鬼队把唐村包围了,那一队鬼子一个也没逃脱。”
    林公道:“这比他来看我,我还要高兴。你哥嫂现在何处?”
    徐柳道:“一时住野猫洞,一时住疍艇,居无定所。杀鬼队在舟山广袤农村、渔港,几乎每天都小有斩获。所以过镇海这边,就少之又少了。”
    林公点头道:“是条好汉,他让鬼子知道:中国人民是不可侮的。依你说,镇海有镇海的杀鬼队,鄞县有鄞县的杀鬼队,是吗?”
    徐柳道:“是的。镇海杀鬼队的队长叫熊昭,外号三脚猫,百姓叫他土地公。我这次来,是受保哥嘱托,请他指派高手,确保大人在镇海的安全。他满口应承了,说:谁敢动林大人一根毫毛,我土地公就请谁去会阎王!”
    林公哈哈大笑道:“太有趣了。你告诉他,不要以我为意。多杀外鬼、内鬼,才是正事。如今伊里布已议处,新来的裕谦大人是忠勇爱国之臣;新来的三位总兵,也都是可以信赖的抗英劲旅。我这里天天访客盈门,连蛟川王金会的人,都为我站岗放哨,我的安全完全有保障。转告你哥嫂,一切以杀鬼为先,不要以我为意。”
    徐柳道:“哥嫂近日还真的来不了。”
    林公道:“又有大动作?”
    徐柳道:“大人说过,徐柳的家仇要与国恨一起了结,如今机会来了。英军不是退出定海了吗?杀鬼队消灭定海头号汉奸偷油婆尤三枪的计划,已提上日程。哥嫂都是主力,我也参与。几日内必有回报。”
    林公大喜道:“如此,我在此静候佳音。顺便问一句:找到你奶娘母女了吗?”
    徐柳道:“找到了,彼此的误会烟消云散。淑芬的父亲竟是一名忍辱负重的抗英志士,不过他暂时尚未露面,生死未卜。此中故事,可以渲成一部传奇。今晚我还要渡海去定海,就不说了,计斩偷油婆功成之日,一并向大人细说根由。”说毕,起身告辞。
    林公深情地道:“寄语杀鬼队诸位好汉,一切珍重。”
    徐柳向林公鞠了一躬,说:“大人珍重!徐保说:大人切莫误信腐败朝廷。给大人一个四品京卿,又不明授事权,只怕是个陷阱。既然授大人四品,何不就在广州履职,却又命驰赴浙江?这明明是将大人诱离经营已久的抗英铁三角,再于虎落平阳之际,让大人彻底出局。徐保说,话虽有些刺耳,但出于对大人的崇尚,也顾不得了。他叹道:但愿言之不预!”
    林公紧握徐柳之手,无言而别。
    三六O

    余姚知县汪仲洋是林则徐的旧属,他十分欣赏他的老上司林公,身处逆境,犹热心研制坚船利炮,以抗英夷。他与嘉兴县丞龚振麟常来访问林公。这日,二人联袂而来,一进屋,汪仲洋对林公道:“好消息,中国制造的车轮战船诞生了!”
    林公说:“两位请坐,说说车轮战船怎么就成了?”
    龚振麟道:“都得归功于林大人提供的那八种西船图式!”
    汪仲洋说:“正是您提供的《车轮船图》启发,才得以设计成功。”
    林公道:“试水了吗?”
    龚振麟道:“试了,很为灵便。不过,英人的火轮是火力推动,我之车轮战船是人力推动,略逊于彼。”
    林公道:“已是大突破了,二位的功劳定会载入史册。”
    汪仲洋道:“都是林公所赐,我俩不敢贪冒。”
    林公道:“我只提供了图式,若把功劳记在我头上,那才叫贪冒呢。再说,这仅是一个开始,拜托二位,再继再厉,在此基础上改良,千万不能自满。车轮船的发明,其实我国早于西国多多矣。在宋代,杨幺在洞庭湖与官兵对抗时,就用上了车船,船体之大,不亚于英之旗舰,高有三层,以车轮激水,行驶如飞,官兵与战,为车船上的木老鸦所中,全军覆没。杨幺车船,也是人力推动车轮。只可惜后人不争气,自认为老子天下无双,才会停滞至今。西国的坚船利炮,无不是师从我国而反超我国的。火药是我国发明,而子孙未能用来改良枪炮,却用来生产喜、丧鞭炮、烟火。以致今日面对英夷的火炮,杨芳还以为是妖孽,拿妇女的马桶去抵挡,把中国人的脸面丢光了!教训深刻呀!愿二位不负国人之望,把像样的中国制造的坚船利炮研制出来,一洗国耻。”
    汪仲洋、龚振麟热泪盈眶。对林公道:“请大人放心,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三个爱国者,挥泪而别。
    三六一

    裕谦给林则徐的一通书信,引发林公诸多悬念。信中录寄的一道“廷寄”,这么写道:
    镇海军营事务,著派刘韵珂、余步云办理,著林则徐暂行协同筹办。倘浙江省垣有应办公事,刘韵珂回至省城,即著余步云与林则徐、周开麒会同妥办,如有折奏,林则徐无庸列衔。
    道光旨意表明:他并无重新起用林则徐的迹象。
    林公心想: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徐保、徐柳兄弟所警示的,不无道理。
    刘韵珂早就知道,林公已无归位的任何希望了。他曾与颜伯焘上奏,要求起用林则徐。道光大怒,在奏折上批道:
    一片妄言!未料汝等有是意见,而又敢形诸奏牍,殊增愤懑也!
    刘韵珂几次欲说,但不忍言,怕挫伤林公爱国之志。
    道光怎么了?观其前后意旨,自相矛盾,说他错乱,也不为过。一个可堪大任的林则徐,却为小人所中,一变而为“切齿之人”;而不堪大任的琦善、奕山、伊里布,却受穆党之荐,推上大清生死存亡的第一线。难道他已错乱到以为,只有满员,只有他的侄子,方能挽救危亡吗?
    奕山到达广州,道光对他侄子寄予厚望,先从湖南、四川、贵州调集四千兵马驰援,又追加四川兵二千、湖北、贵州兵各一千五,再追加湖南、云南兵各五百、广西兵二千。加上粤兵,共一万七、八千之众,可谓大军云集。他一厢情愿相信奕山定能将英夷逐出国门之外,将英夷所占之国土、海疆尽行收回。
    奕山和琦善、伊里布是一路货色,如果说有不同之处,是他还是一个好色、好货的超级玩货。奕山在玩女人、玩古玩之时,对道光严旨令其开战还是没有忘记的,不仅没忘,而且还提心吊胆,生怕“逗遛不进”的旨意,从天而降。他谎报军情,说些“出击小胜”之类的鬼话。混得过初一,混不过初五。加上他身边的文武官员中,反对杨芳“待时而动,不可浪战”的主张者大有人在。文官中,以李相棻、西拉朱为代表;武官中,以段永福、张青云为代表,都力主速战。他们扬言:大军初至,应乘锐进击,若畏缩不进,士气受挫,将坐失良机。又提出:只有开战,军饷方可开销。
    奕山询之于张必禄,张必禄以为然。又询之于祁竹轩,也以为外兵新至,当乘锐而用。奕山为他们所动,终于想玩兵了。却又怕若恂之于杨芳,必然受阻。就自己做主,以统帅身份,宣布对英开战。兵分三路:中路之兵,集于西宁炮台外;左路之兵,屯东炮台;右路之兵,由泥城出。届时,三路齐攻泊于省河之英舰。日落时,三路兵马,部署已定,开始出城。此时,奕山才去会见参赞大臣杨芳,告诉他三路大兵已倾城而去了。
    杨芳大惊失色,情绪失控,拔剑吼道:“荒唐!靖逆将军不觉得这样孟浪可笑吗?”又道:“将军面对的,将是惨败以后难以收拾的局面啊!叫我这个参赞大臣如何向圣上交代?”顿足再三。
    奕山也很后悔。如今,覆水难收,剑已出鞘,无可挽回。炮声响处,三路兵马都奋勇而前了。
    都司胡俸伸率领临时征集的四川营余丁四百,加上广州应募之兵共一千七百余众,分为三队,乘快艇,挈火箭、喷筒,抄英舰后路,靠近敌船,以长钩钩住船底,掷火焚烧敌船,岸上官兵开炮配合。一则出其不意,二则风力相助。西边一队,一举攻毁敌大兵船一艘、火轮二艘、三板四艘。小艇数十于白鹅潭。东边一队也战果辉煌,英鬼子从睡梦中惊起,跳水逃生,溺死于二沙尾者不计其数。
    总兵张青云在西宁炮台伏有重兵,英人以为无人防守,纷纷舍舰往西宁炮台登岸,大约几百号人。及伏兵四起,英人想要返回舰上,已经迟了。伏兵乘着锐气,飞舞战刀,将这几百号人,斩尽杀绝。
    义律仓促间,跳上一只小三板,逃之夭夭。四川、湖南兵攻入他居住的夷馆时,楼下、楼上搜了个遍,哪有他的踪影。
    初战告捷。奕山的报捷上奏已在途中。当晚,奕山行辕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广东文武官员相聚,共庆这难得的“胜利”。
    三六二

    当次日太阳升起之时,黑夜中所谓大捷,真相大白。众目睽睽下,是晚出击,击毁的不过几只舢板船而已,而停泊于省河两岸的民船却一片狼藉,烧毁过半。此时,风潮转向,英军舰队乘势反攻。英船都悬挂黑旗,以示对昨夜溺海身亡英人的哀悼。三艘军舰炮击我西炮台,直逼炮台前。
    守卫天字码头的段永福部,见英舰悬黑旗来袭,其势汹汹,只放了几发空炮,便一哄而溃。所设八千斤大炮来不及放,已落入敌手。
    驻守泥城的副将岱昌、参将刘大忠。刘大忠即前次虎门之役中临阵脱逃、误为阵亡、奏请赏卹,事后饰词归营者。两将不战而逃,将花费巨资备办的三十余只油薪船及其他辎重,留给了英军。
    守北门外山耆定台(俗称的四方炮台)的是总兵长春。此台为广州北五大炮台之一,可俯瞰广州全城,战略地位重要。既为英军攻陷,城中动静,尽收眼底。
    祁竹轩与怡良急调火炮于南门、西门,表明死守广州的决心。但城中一片混乱,号令不行。福建水勇虽赶到广州,向抚标报到。抚标令其出城应敌,但驻防官兵以未获本部指挥。将他们阻于城内。
    杨芳在北门女墙下,眼见已移日了,用手掀须,大呼道:“可擒也!”命以兵二千,分两翼下城进击。却被同僚所阻,一气之下,称疾不出。任凭枪林弹雨,呼啸而过,他谈笑自若,骂道:“丑虏,你要打死老子吗?”
    英军谍知奕山的钦差行辕设于城北贡院,将炮击的重点转向城西北方向。奕山等早已转移到巡抚衙门了。祁竹轩此时也已入城,至此,所有一万七、八千人马及都司、守备以上官员已无一人在城外。这么多官兵龟缩城内,驻防成了大问题。除贡院可容八千人左右,其余人马散居全城。有住民间空舍者,有撬开歇业商铺而居者。一时官不知兵之所在,兵不知长官现在何方。
    居于北门楼的军官,目睹英军鱼贯而至,莫可奈何。连士兵们都动了公愤,自愿出城截击登城者,却不准行。
    在英夷攻入广州城的危难时刻,杨芳所辖湖南兵还在奸淫掳掠。他的人马,有一部分驻扎东门校场。校场附件,住着许多犯有麻疯病的女子。当地习俗,以为只要与男人交,便可将麻疯病毒转移。一些少年未嫁的病女,往往于夜深人静,出来拉客。这些初至的湖南兵不知就里,以为是送上门来的艳遇,于是蜂拥而出。这一来,湖南兵营病倒一片。营官遍访民庶,求治疗之方。当地人告知说:食童肉可愈。湖南兵信以为真,四处掳掠童男、童女,烹食其肉。有南海义勇某闻之,出面力阻其非,湖南兵怒,将这位南海义勇劈杀了。
    南海义勇闻报大哗,骂道:“大乱当前,湖南兵不仅不出城杀敌,却在此淫乱撒野,奸病女,食童肉,还是人吗!”群情激愤,一齐拥向贡院,表示抗议。声言:不严惩湖南兵,决不罢休。
    奕山闻变,慌了手脚。左右对他说:“若闹大了,传到京师,大帅亦难辞其咎。不如借湖南兵一指挥官的顶戴,先把事态平息了再说。”
    奕山问:“东门校场指挥官为谁?”
    答曰:“段永福将军。”
    奕山传令:“摘去段永福顶戴,拔去其花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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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24 11:37:12  更:2022-01-24 11: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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