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论史] 直隶回合：北洋视角下的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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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直隶回合：北洋视角下的1900——1928京幾战事[第19页]

作者:优游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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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接1798楼：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白板少年，一事无成的张宗昌回到发迹地，终于看到咸鱼翻身的希望。他之所以敢向张作霖夸下海口，除了赌徒的投机心理外还有两个优势，一是早年闯关东，练就一口熟练的俄语，和白俄打交道轻车熟路；二是本就在绥芬河置有产业，也算是当地的一条地头蛇。接受任务后他一刻也不敢怠慢，离开奉天沿途招兵买马搜刮武器，到得哈尔滨队伍竟已扩充至千余人，稍加整顿后杀奔绥芬河而去。高、卢二人此时正杀得兴起，他们将中东路沿线驻军包围缴械，又于27日攻下海林（今牡丹江海林市），准备一鼓作气向西直取哈尔滨。两军在中东路的海林站撞个正着，二话不说厮杀起来。

    张宗昌熟谙土匪心理，这群乌合之众打仗全凭跟风图个热闹，见官兵势大就风紧扯呼作鸟兽散。他开来一趟趟运兵列车，令士兵挤满车厢门口，乍一望去不知有几千几万人马。而后架起高音喇叭扯着喉咙大吼，张大帅已经灭了南方的吴小二，吴督军正带兵往这嘎达赶，小瘪犊子们再不跑就等着被收拾吧！吼得群匪胆战心惊，张宗昌趁机联络对面的旧相识倒戈反水，又许以白俄头目种种好处，将“红胡子”拉拢过来，多管齐下将高、卢的队伍拆得七零八落。

    此时关东军应张作霖之邀，以保护南满铁路的名义扬言出兵北上。高士傧、卢永贵闻讯愈发慌乱，见队伍已收拢不住，索性自顾自逃命去了，6月5日于珲春双双被擒处决。吴佩孚放火烧张胡子后院的计划又落了空，不过他还算有情有义，替高士傧向北京政府申请了个烈士抚恤。

    一战功成的张宗昌否极泰来，获张作霖刮目相看，晋升为绥宁镇守使兼吉林第三混成旅旅长，成为奉系干将。尝到甜头的他自此开始大肆收罗白俄武装，在民国乱世兴风作浪。

    尽管化解了吴佩孚背后捅刀的小动作，正面战场上张作霖的压力却丝毫没有缓解。面对风头正劲的直军，士气低落的奉军颓势难改，只能利用短暂的休整期尽量恢复点儿元气。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英国商会控制着年产百万吨的开滦煤矿，5月19日，滦县英国领事馆以“调停”战事的名义拉偏架，借口煤矿安全受到威胁，强令奉军放弃开平、滦县。张作霖被迫收缩防线，将总司令部移驻山海关。未及奉军重整防线，辽东湾肃杀的海风中又传来隆隆炮声。亲直的海军总长萨镇冰率第一舰队抵达秦皇岛，扬言将阻止奉军出关。以海筹、海容两艘巡洋舰为首的海军各舰炮口直指京奉线咽喉要道，距离最近的不足千米。杜锡珪的第二舰队接踵而至,两支舰队沿山海关、秦皇岛、连山湾、龙口展开,卸下炮衣严阵以待,一见往来火车立即开炮轰击,试图截断张作霖的归路。

    张作霖不仅要回家，还不能让直军跟在屁股后面进屋，两军围绕着辽东门户山海关展开了收官之战。

    是役张、吴两位大帅均未亲临前线。奉军于关内外屯兵七万余人，由孙烈臣任总司令。最前沿是整补完毕的第三、第八混成旅，前敌司令名义上为张学良，但他已返回奉天，实际仍由郭松龄负责指挥。直军则在前线投入三万攻击兵力，包括由第十四混成旅扩充的暂编第一师、第四、第十二、第十三、第十五混成旅等部。暂一师师长彭寿莘出任前敌总司令。王承斌另率第二十三、二十六师等部三万余人押后接应。

    彭寿莘将位于山海关西北五十里的石门寨（今秦皇岛市海港区石门寨镇）定为主突破口，于6月10日凌晨4时发起进攻。驻守此处的奉军为第三混成旅王兴文团。王乃张学良手下头号悍将，亦是新派军官中的翘楚，用兵深得郭松龄真传。奉军居高临下据险以守，将当时大行其道的堑壕战法发挥到极致，阵地前方圆数百米地带清理得一览无遗，密布尖木桩、铁丝网和地雷阵。士兵藏身于纵横交错深可过顶的暗沟里不见人影，机枪掩体间杂其中。背后半山腰上构筑重炮阵地，层层叠叠的轻重火力几无死角，覆盖下来直军只有挨打的份儿。

    暂一师在这铜墙铁壁上撞个正着，首回合攻势即遭暴击，扔下满山坡的尸首仓皇而退。彭寿莘大为光火，调来重炮对石门寨前沿阵地进行覆盖射击，以此清障开路，犁出一条进攻通道，却奈何不得壕沟内的奉军。彭寿莘又令葛树屏率第十二混成旅从侧翼迂回攻击，亦是无功而返。

    激烈的攻防战持续至11日，直军的炮火毕竟非风吹雨淋可比，奉军的工事修得再坚固也被轰得面目全非，伤亡急剧上升。对于王兴文和他的弟兄们而言，此役不比一个月前的京津之战，那是跑到关内别人家里去闹事，打不赢就闪没啥丢脸的。守住山海关却是捍卫主场尊严，仗打得再艰难也退无可退，因为背后就是家园里的老婆孩子。

    见直军攻势一浪高过一浪，王兴文跃出战壕，亲率精兵悍卒组成的敢死队发起反冲锋。然而阵地战中决定胜负的不是勇气而是重机枪突突的火苗，冲锋即意味着冲向鬼门关，冲向死神收割的镰刀。彭寿莘见奉军出击正中下怀，急令大炮机枪齐射，将冲杀在最前面的王兴文撕成碎片，数百敢死队血肉横飞几无幸存。

    他们纷纷扬扬的碎片没有白白散落在泥土里，至少达到了迟滞直军钝其锋芒的效果。郭松龄早已安排好后着，下令放弃石门寨，后退三十里撤入绥中县的九门口长城，此地便是二百八十年前多尔衮与李自成决战的一片石古战场。彭寿莘本可不与郭松龄纠缠，掉头往东直取山海关，却舍不得到嘴的肥肉，率部穷追不舍。直军你追我赶至九门口外，但见两座小山之间一大片开阔地，前面的奉军纷纷绕行而过，杀得兴起的直军不知死活直接乱入。只听得平地一连串惊雷腾空而起，残肢断臂遍地开花，原来是触发了奉军设下的地雷阵。

    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直军前队失去了冲过开阔地决一死战的勇气，纷纷转身往后逃命。而一头浆糊的后队还在乱哄哄的向前挤凑热闹，晕头转向的士兵们撞在一起你踩我我踩你。正慌乱间枪炮齐鸣弹如雨倾，两边埋伏的奉军第八混成旅气势汹汹杀下山来，一副嚼碎直军的架势。彭寿莘没有吴佩孚那样一颗临危不乱的大心脏，被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得六神无主。他不敢和郭松龄斗狠，只能说声好吧现在换作我跑你追，忙不迭地传令撤撤撤。直军跌跌撞撞逃回石门寨，清点队伍死伤竟多达千人。

    这场追杀与反杀的大戏定下了双方你来我往的基调。直军受挫后调集各部轮番上阵，并出动航空队飞至山海关轰炸扫射。但从吴佩孚一改以往作风，并未亲赴前线指挥可以看出，他本人对攻克山海关并无十分决心。随着官兵厌战情绪的萌生滋长，直军虽攻势如潮却难有寸进。反观命悬山海关一线的奉军战斗意志明显高过对手，凭借地利在猛烈的冲击下死战不退。只要敌人稍显疲态，孙烈臣、郭松龄立即发动反攻，不计死伤地支撑着防线稳定。

僵局至6月13日仍未打破，两军各自付出三千余人的代价后，不得不换一种方式，坐在谈判桌边了结这场战争。直系继续通过英美施压，由驻奉天各国领事联合向奉系提出警告，认为山海关战事影响国际列车的安全。张作霖正好就坡下驴，派张学良利用私人关系找到英国教士扬古、美国教士普来德为中间人斡旋停战。奉系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之前“严守中立”的日本政府转变口风，陆相山犁半造明确表态：“乱及与日本利权有重大关系之东三省。。。则军事当局自有相当之考虑”。言下之意日本不会坐视直军进攻关外，东京甚至有好事者成立了“张作霖后援会”，这个粉丝团有没有买牛奶往沟里倒我们不得而知，但肯定给张胡子添了几分战术后仰的底气。

6月18日，在列强的安排下，直军全权代表王承斌、彭寿莘，奉军全权代表孙烈臣、张学良，登上泊于秦皇岛海面的英国克尔富号军舰谈判。双方签订《直奉和约》。议定以山海关为两军界线，接受战败事实的奉军自19日起全部撤回关外。直军放弃追击，除酌留一部驻防山海关外，主力撤回原防区。

第一次直奉战争终告尘埃落定，吴佩孚的大胜无可争辩，但他只将张作霖逐出了关内，并未夺得奉系尺寸之地，更遑论一举摧毁之。直军错过一场决定性的完胜，将鹿死谁手的悬念留给不可知的将来。

    三十二、泥菩萨重上供桌

    班师回朝的吴佩孚沉浸在繁花似锦的凯歌弦乐里，忙于论功行赏和中央、地方权力座次的再分配，美其名曰“法统重光”。带着落寞回到奉天的张作霖重创之余唯有痛定思痛的反思，开始了脱胎换骨的“整军经武”。不同心态悄然改变着双方实力的走向，两年后再见面又将是别样光景。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法统重光”这个高大上叫法的由来。直系获胜后风光无限，完全控盘中央政府，曹氏兄弟心说这回总统宝座也该花落我家了。吴佩孚则在“武力统一”的道路上又向前迈了一大步。姑且不论曹、吴的目标是否一致，至少有两道障碍是他们必须清除的：北京的现任大总统徐世昌，广州的非常大总统孙中山。

    一举扳倒两个总统殊为不易，尽管与奉系暗地里勾肩搭背，但徐世昌身为北洋头号元老，一直被包括曹、吴在内的诸侯奉为正朔，挟之不难，废之则颇费周折；往南方看，直系空有强大的武力，对远在广州声望卓著的孙中山却鞭长莫及，何况连年战乱之后，再启南北兵端势必招致天怒人怨。

    正当直系两巨头毫无头绪时，一名政客站了出来，说这有何难？吾有一石二鸟之计，可不费吹灰之力令徐、孙乖乖让路。

    此人姓吴名景濂，虽不曾领过一兵一卒，但在民初政坛亦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原系国民党创始人之一，先后出任过北京临时参议会议长、正式国会众议院议长、广州非常国会议长，堪称议长专业户。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后将大权集于一身，议会达人吴景濂郁郁不得志，遂脱离革命阵营北上天津蛰居。民初上百部律法的制定吴均有参与乃至操刀主笔，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懂法理，更能将法律活学活用于股掌之间。

    吴景濂说两位领导别急，待我给你们捋一捋。袁世凯复辟帝制之前，民初法理脉络清晰，国会主导的《临时约法》被各方接受。大总统由孙及袁，袁死黎继，这都没什么争议。啥时候开始乱的呢？张勋复辟失败，段祺瑞与冯国璋拒绝恢复民初国会与《临时约法》，此举授孙中山以口实，在广州另立军政府掀起“护法运动”，由此导致过去五年间南北分裂的格局。

    于法理而言，北洋政府拒不奉迎正主黎元洪归位，而是由副总统冯国璋代理大总统，倒也说得过去。但接下来段祺瑞操控非法的安福国会逼冯下野，强行扶持徐世昌上位实属“窃取国家权柄”。孙中山正是抓住这点才能理直气壮地就任非常大总统。

    所以要正本清源，当务之急是恢复以《临时约法》为基石的民初法统，重开旧国会，迎回正主黎元洪复职补满大总统任期，这个就叫“法统重光”。如此一来，北京的“窃国总统”徐世昌不能再鸠占鹊巢，广州的“非常总统”孙中山在法理上同样如浮萍无所依附，南方军政府失去“护法”的借口，只能承认中央政府的合法性。

    搬掉这两块绊脚石，黎在位期间自然唯曹、吴之命是从，一俟泥菩萨任期结束卸任走人，曹三爷便可名正言顺当选大总统，岂不美哉？

    上接1814楼：

    曹锟听罢一拍大腿，这个就叫专业，当即照方抓药开始运作。他不便亲自出面与徐世昌撕破脸，遂指使投靠不久的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当这个恶人。5月15日孙传芳发出通电，赞成恢复旧法统，迎黎元洪复职：“巩固民国，宜先统一，南北统一之破裂，既以法律问题为厉阶，统一之归来，即当以恢复法统为捷径。应请黎黄陂复位，召集六年旧国会，速制宪典，共选副座。法统既复，异帜可消，倘有扰乱之徒，应在共弃之列”。

    此电一出，以曹锟、吴佩孚为首，齐燮元、冯玉祥、萧耀南、陈光远等直系督军纷纷推波助澜，田中玉、李厚基、刘镇华等人当惯了墙头草，为求自保亦不得不随声附和。吴景濂得到一众大佬的支持，随即挂出“第一届国会继续开会筹备处”的牌子，张罗着老店新开，并给徐世昌强行安上了“祸国殃民、障碍统一、不忠共和、黩货营私”的十六字罪名。

    奉系战败后，押错了宝的徐世昌已感觉到大势不妙，虽然亡羊补牢发布了张作霖的免职令，终究是于事无补，只能在惴惴不安中捱过最后的总统府时光。5月28日，孙传芳再开一炮，请南北两总统同时下野。次日，江苏督军齐燮元通电奉劝徐大总统“俯从民意之请愿，仍本救国之初心，慷慨宣言，功成身退”，冯玉祥、刘镇华等人又是一通附议。他们的老大曹锟、吴佩孚则在战胜之后拒不进京向总统述职，变相给徐冷脸色看。吴的驻京代表钱少卿甚至一天连打几次电话到总统府，问徐总统何时离开北京，就连“合法总统行将入京，请将公府迁让”这种赤裸裸的逼宫语言都说出来了。

    势单力薄的徐菊老被直系文臣武将来势汹汹的声讨吼得头昏眼花，实在没精力再和他们耗下去了，遂于6月2日宣布辞职，下午15时坐上专列于前门东站出京赴津，结束了三十六年跌宕起伏的政坛生涯。

    回放徐世昌前清时辅佐袁世凯、经略东北的一幕幕风光，不难看出东海先生亦有任事理政之能。站在民国乱世的顶端，徐世昌应设想过如何施展抱负青史留名，可惜文人骨子里的软弱经不起北洋风雨的阵阵洗刷，没有兵权徒具空名的他只剩一身滑不溜手的琉璃功夫，化作老狐狸游走于后辈大鳄的尖牙利爪间。遇事只求自保全无担当，还不光彩的成为五四运动的背景板。几年的稀泥和下来，最终没顶于暗黑年代官僚体系的沆瀣死水。

    徐世昌退位后照例进了天津租界做寓公，过着诗、书、画三位一体的“隐于市”生活，直至1939年6月6日病逝，享年85岁，在北洋人物算是相当高寿的。徐晚年不惧威逼利诱，闭门不纳土肥原贤二等日酋拉拢，坚拒伪华北临时政府首脑之职，“独能不屈不挠，凛然自守”（《国民政府褒扬令》），晚节可谓不负“菊人”二字。

    北京这边顺利搞定，接下来轮到南方的广州军政府。吴景濂祭出的“法统重光”确实阴险，给孙中山布下一个近于无解的死局。之前孙在护法运动中将话说得太满，一再表态承诺只要徐世昌下台，他亦将同时下野，谁能料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徐走黎回，旧国会重开，《临时约法》恢复，对共和制朴素而模糊的认知使国人很容易满足于表象，感觉国家运行重新回到正轨。人心思定，舆论普遍欢呼停止内战、和平统一的曙光重现。

    6月3日，蔡元培、胡适等两百多位各界名流，联名致电孙中山和广州非常国会，呼吁其兑现承诺解散军政府。不料孙中山一口回绝，拒不承认取代徐世昌的“伪新总统”黎元洪复职，下野更是不可能下野的。对于要求他止戈戢武放弃北伐的呼声，孙中山的回应同样强硬：“吴佩孚在袁世凯时代打过四川，在段祺瑞时代打过湖南。他现在向我求妥协，在他的诚意未被证明以前，北伐计划不能终止。”

    其实孙中山并非一昧恋栈，他也是有苦难言。吴景濂居心叵测推出黎元洪，一俟曹锟踩着泥菩萨成功上位，什么约法、国会，乃至整个民国还不是任凭直系玩弄于股掌之中?不难推见只要自己让步下野，北伐军束手解甲之时，便是北洋武统得逞气焰炽张之日。

    怎奈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这里面的套路，一夜之间名不正言不顺的“孙总统”声望暴跌。就连铁了心反直的段祺瑞都摇头叹气：“以前，孙文以《临时约法》被蹂躏为旗号，闹革命，可是，现在《临时约法》已经恢复，孙文却还要坚持造反，从今以后，就变成是他不对了。”

    外人吐槽还能忍，后院起火可就让孙大总统焦头烂额了。前文说过，早与孙同床异梦的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热衷于“联省自治”。陈认为孙已然失去国人的支持，对其将广东强行拖入战争漩涡的做法极为不满，于6月14日通电全国逼宫，孙先生您说话得算话：“不忍因一人以祸天下，为此合吁请孙中山先生实践与徐同退之宣言，敝屣尊荣，翩然下野。”

    孙中山的立场一如既往的强硬，并且颇有些不识时务的下令粤军不得随意进入广州。主人连家门都不准进，这也未免忒霸道了，6月16日凌晨3时，粤军将领叶举、洪兆麟发难，率第二师炮击并围攻观音山总统府。愤怒的孙大总统想留下来和叛军理论，被秘书林直勉、参军林树巍生拉硬拽强行架离，与海军司令温树德同登楚豫舰，后转至永丰舰，率舰队自黄埔出动，炮击广州与叛军对战，但因陆上无人策应，只得重返海面。身怀六甲的孙夫人宋庆龄直至中午才在卫士的护送下脱险，颠沛中不幸因过度劳累紧张导致流产。

    隔着空荡荡的海面望去，广州如同隔着大梦般遥远。数年的努力再度付之东流，零丁洋里叹零丁的孙中山雄心触礁而破，滑向冰冷的海底。板荡识忠臣，他想起曾有位同志再三苦劝自己，陈炯明就是脑后长着反骨的魏延，必须削其兵权。因未被采纳，进言的这位同志反遭粤军排挤被迫远走。如今追悔莫及的孙先生立即发电报，召其从千里之外的上海赶来护驾：“事紧急，盼速来”。

    自二次革命以来，大上海有如世外桃源，不闻硝烟承平已久。躲得过明刀明枪的兵灾却躲不过杀人不见血的股灾，这一年黄浦江畔十里洋场满目萧索，店铺紧闭人心惶惶。时不时可见西装革履的经纪人、股东、掮客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扯下领带徘徊在江边，“意图自戕，以了残生”。风暴的源头是1921年10月，全民炒股的上海滩爆发“信交风潮”，全市一百四十余家证券交易所和信托公司在半年时间内倒闭得只剩下八家在勉强支撑。孙中山急于召唤的这位部下亦在股灾中赔得血本无归，此人姓常名凯申，浙江奉化人。

    时年三十五岁的常凯申说起来也算是老革命，自1908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起，便跟随大哥陈其美投在孙中山帐下，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法运动均参与其中。常凯申在上海结交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无数，时不时的脱离队伍跑回去掷骰子喝花酒再炒炒股票，谁也说不清这算双线投资还是投机，但一心不可二用，小常跑来跑去两头都没赚到。

    帮助常同志结束纸醉金迷生活的是张静江、戴季陶、陈果夫一干损友，他们鼓动小常在行情大涨时砸锅卖铁，凑了二十万大洋入股五家经纪人事务所，结果五家齐齐破产，常赔得一个大子儿不剩，想给儿子经国做身衣服，摸遍身上连十五块钱都掏不出来。气得他大骂损友们“利己忘义，太不行也”，又自怨自艾“交易所事未了，梦寐颠倒。天下事之难，莫难于共事不得其人也。”

    先生的大业陷入低谷，小弟的生意也赔得精光。接到电报后常凯申不再三心二意，索性一把骰子掷下去，前程性命统统梭哈，押宝在革命大业上。六月下旬，小常辞别众多酒肉朋友冤家对头径直南下，上海滩从此少了个白相人，再见时我将鲜衣怒马睥睨尔等，何愁今日输掉的银子不能十倍奉还。

    6月29日常凯申抵达广州，潜行穿越叛军严密的封锁线抵达永丰舰，晋见处境极其险恶的孙中山，开始了长达42天的陪伴。孙先生算是体会到了患难见真情：“常君一人来此，足当两万援军”，自此视常为股肱，授予其舰队指挥权，并等待李烈钧、朱培德、许崇智诸将率北伐军回援。

    常凯申多年前仅指挥过几次规模不大的战斗，海上作战的经验更是等于零，自然不可能发挥“援军”的作用。但他此次赴难心无旁骛，胜任不了指挥官就做个态度端正的勤务兵。时值盛夏，常为鼓舞士气，顶着炎炎烈日与水手们一起挥汗如雨擦洗甲板，入夜后睡在孙中山舱室外的甲板上担任警卫。舰上补给困难食物短缺，他便自告奋勇冒险上岸采购。

    7月8日，舰队中的海圻、海琛、肇和三艘主力舰被陈炯明收买，驶出战场叛变了革命。怒火攻心的孙中山孤注一掷，决定用军舰和敌人拼刺刀，亲率余下的永丰、楚豫、豫章等舰冲过车歪炮台叛军的火力封锁，驶入珠江口停泊于白鹅潭河面，抵近广州猛烈开炮。由于白鹅潭是通商港口，列国舰船鳞次栉比，陈炯明投鼠忌器不敢还击，双方在对峙中等待着转机。

    这一次幸运没有垂青孙中山，7月底韶关传来坏消息。回援讨逆的北伐军由粤、湘、滇、赣四省部队拼凑而成，其中粤军第一师师长梁鸿楷倒戈归降陈炯明，加上李烈钧、朱培德、许崇智等将领对作战方略莫衷一是，北伐军于韶关为叛军所败，各自退往广西、湖南、福建，彻底断掉了孙先生望眼欲穿的念想。

    常凯申等人见事已不可为，又听说陈炯明找了些水鬼，准备溜到永丰舰底施放水雷炸孙中山，继续耗下去徒增危险，遂苦劝孙先生离此困窘之地，留有用之身从长计议再图发展。8月9日15时许，孙中山、常凯申等国民党要员由永丰舰登英炮舰摩汉号，于次日抵达香港，转乘俄国皇后号邮轮赴上海。由于元气大伤，孙甚至不得不低头向张作霖请求经费支持：“文新失策源地，诸君所需维持补充等费，竭獗应付，拮据殊甚，未审公能有以助之否？”

    张作霖二话不说汇去十万大洋救急，但不无嘲讽的说道，孙先生是文人，带兵难为他了，我不求别的，只要他多出些好点子，动刀动枪的事儿还是交给俺老张吧！

    尽管不是鲜衣怒马重返上海滩，常凯申亦未白熬这42天，事后写了一本《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并请孙中山作序：“陈逆之变，凯申赴难来粤入舰，日侍余侧，而筹策多中，乐与余及海军将士共生死。”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常在GMD内崭露头角的政治资本。

言归正传，此时的吴佩孚料想不到，自己五年后的终结者会以这种方式登上舞台中心，在他看来GMD已经无法阻挡武统中国的进程了。广州军政府倒台意味着在短短三个多月时间内，曹吴一举击败了南孙北张两个最大的敌人，江山看似传檄可定。直系的大佬们在觥筹交错中忽略了一点，击败不等于击垮，三角反直联盟并没有就此解体，卷土重来未可期也。

外患稍缓，内忧加剧，大权独揽的直系接下来陷入无休无止的内讧。随着吴佩孚重返洛阳坐镇，曹锐、曹锳在三哥面前重新又有了话语权，原有的保、洛之争愈演愈烈，曹锐又牵头组织了个“津派”，直系成了津、保、洛三条腿走路，步子迈得越发东倒西歪。6月24日，王承斌出任直隶省长，他既反感吴佩孚，又看不惯曹老四、曹老七，于是水越搅越浑好不热闹。需要说明的是，在这场集团间的利益之争中，曹锟、吴佩孚的个人感情并未因此受损。

    声望如日中天的吴佩孚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伙人，只觉得和他们扯皮斗法劳神费力，索性窝在洛阳不去北京。但另一边就不同了，说不准啥时候就会冒出致命一刀，只因行事越发专横的吴大帅不断给自己增加新的敌人，这其中就包括冯玉祥、孙岳两员直军实力派大将。

    之前我们讲过吴佩孚将湖北督军授与萧耀南，再不留情面将萧打压得徒剩怨言，如今这波神操作在冯玉祥身上再现，导致二人彻底反目。

    冯玉祥本非曹、吴嫡系，能出任河南督军全凭在直奉大战中稳定称职的表现，未出头时他行事低调，对吴佩孚唯命是从。不料冯上任后画风突变，下车伊始就有两件事让吴大为光火，直呼看走眼了。一是处决了吴佩孚任命的军务帮办宝德全；二是吴听说赵倜逃跑时，历年搜刮的民脂民膏堆在开封来不及带走，数额多达千万之巨，便向冯玉祥伸手索要。冯一口咬定纯属子虚乌有，大帅没瞧见末将穷得叮当响，天天穿着草鞋上班吗?
    这两件事使吴佩孚意识到冯玉祥显然比赵倜野心更大更难驾驭，后悔自己头脑发热引狼入室，随随便便就将战略要地河南交到这厮手上了。

    过了个把月，回到洛阳的吴佩孚仍不死心，最后考验了冯玉祥一次，以太上督军的口气令其孝敬军费八十万元，今后每月再上缴二十万元。冯玉祥不软不硬顶了句豫民何辜，过着苦日子还得缴纳保护费?再说玉帅您在洛阳练兵，我在开封也没闲着，大家的兵都得吃饭，银子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一副不甘当小媳妇儿的态度，摆明了要占据半个河南和婆家分庭抗礼。

    吴佩孚这才看清，冯玉祥并非池中之物，而是条给点儿风雨便要上天闹腾的变色龙。接下来冯向吴展示了什么叫强势崛起，雨后春笋般招募了五个补充团，训练后加上学兵团合编为三个混成旅：张之江的第七混成旅、李鸣钟的第八混成旅、宋哲元的第二十五混成旅。原有的第十一师第二十一、二十二旅旅长分别由刘郁芬、鹿钟麟接任。以上五人即为今后西北军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将”。至于郑州之战中冲锋陷阵的张自忠，还没学会在官场里开窍，只能继续当他的小营长。

    洛阳是吴佩孚的大本营所在，自然容不得冯玉祥在自已眼皮底下如此放肆坐大。恰逢战后论功行赏，吴帐下头号悍将张福来跳出来了，说大帅啊二哥啊，啥时候才能赏俺个督军过过瘾呢？吴佩孚一想正好，豫督交给自家兄弟才放心。10月30日，北京政府下文免去冯玉祥督军一职，改派张福来督理河南军务。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冯玉祥不听话，被吴佩孚撵离卧榻之侧，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怎么就成了神操作呢?

    神就神在冯玉祥的下一个去处。二人既已翻脸，吴理应将冯打发得越远越好，最保险莫过于扔到不包邮的新疆西藏去戌边。吴佩孚原本确有此考虑，虽没新疆西藏那么夸张，也准备将冯打发到热河去做都统，还假惺惺的说道冯履新后“北门有干城之选，中州无隐患之虞”。但也许是多年练就的灵敏嗅觉，也许是笃信基督得到了神灵暗示，冯早已料定吴会对自己下手，妥妥的另外寻好了退路。保、洛相争，吴大帅容不得我，何不直接去投曹老帅（曹锟的升格称呼，以示高吴一头）?于是急急派出两路使者分头行事，一边找到曹锟求收留，另一边去运动冯的老上级、时任黎元洪政府陆军总长的张绍曾说项。

    两边的效果都很不错，曹锟心软，满口答应收留冯部。张绍曾则为其争取到一个听上去很高大上的职务—陆军检阅使，类似于今天的国庆阅兵总指挥。吴佩孚不便拂二人面子，只得顺水推舟表示同意。

    有了去处，接到免职令的冯玉祥也不争辩抗命，11月1日便和张福来办完交接。吴佩孚又动了心思，说你把第十一师带走便是，三个新编的混成旅全是河南老乡，得留下移交给张福来统领。说完扣住了铁路局为冯部开拔准备的六列火车，并下令各县不准向省署解款，以断其开拔经费。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冯玉祥不知从哪儿又扒拉来五列火车，而后使了招瞒天过海。他自己先行北上保定，以此麻痹吴佩孚并请曹锟斡旋，留下参谋长蒋鸿遇调度部队。蒋也是个能人，令新编各旅打着第十一师的旗号先走，驶入直隶境内下车。火车返回开封再装上真正的第十一师北上，只用了11月3日一个晚上便将三万大军全部运完。由于动静太大，第二趟拉人时还是被吴佩孚发现了，欲拦下火车扣人缴械，冯部官兵们顿时哗然，我们是接了老帅调令的堂堂中央军第十一师，还有没有王法啦?此时曹锟亦出面说和，都是自家兄弟，子玉算了算了别再为难焕章啦。吴佩孚无可奈何，只得听任冯军施施然离去，入驻通州、南苑。

    呼啦啦几万人背井离乡跟着你到北京，冯检阅使总得管吃管住吧。以三万人计，冯部每年至少需要两百万军费方能勉强维持。人生地不熟的冯玉祥只能再请张绍曾帮忙，张代其向黎元洪疏通，把全国最肥的征税衙门——岁入百万的崇文门税关，以及京绥铁路局收入划给冯部，充作军费来源。这二位本想借此拉拢冯，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顺杆往上爬，什么又是升米恩斗米仇。

    冯玉祥内心自此与吴佩孚决裂，但他表面上并不流露，只当着曹锟发了几句颇有分寸的牢骚，那意思是俺直来直去有话藏不住，在大总统面前没把自己当外人。曹锟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越发认为焕章这个同志一根直肠子没有心计，对其更生好感。与此同时，冯率军入京后出镜率大增，各路诸侯纷纷登门结交，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张胡子和孙先生。

    吴佩孚打蛇不打七寸，既忌惮冯玉祥极力排挤之，翻脸后又听凭其驻军京师中枢并委以重任，埋下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而不自知，行事如此大意，日后遭人偷袭又能怪得谁来？

    上接1839楼：

    冯玉祥虽然被挤出河南，但失地扩军也算是收获颇丰，直军高级将领中还有比他更受冷落，更忿忿不平的。长辛店战役中，率先发起攻击与收官结束战斗的都是第十五混成旅，旅长孙岳还曾兼任西路直军司令，战后吴佩孚盛赞其厥功甚伟。于是论功行赏时孙旅长安坐家中，美滋滋的静候一张加官晋爵令。没过几天命令下来了，孙岳同志还是第十五混成旅旅长，调至大名县驻防，顺便出任冀南镇守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地级军分区司令。

    孙岳感觉有点儿懵，前面说过，他本是前清北洋第三镇管带出身，论资历算是与吴佩孚同辈。虽说不敢和吴攀比，但好歹也是老帅嫡系，当初出任曹锟的卫队旅旅长时，至少与王承斌、萧耀南、张福来平起平坐，如今这几位都混得风生水起，荣升督军级的封疆大吏，怎么到我这儿连个师长都舍不得给?

    孙岳只看到自己资格老，也不反思脱队几年闹革命的黑历史，难怪吴佩孚刻意打压有同盟会背景的他。曹锟本是和事佬，觉得犯不着为了个旅长和子玉较劲儿。孙又不屑巴结曹锐、曹锳，就这样沦为十三不靠的排挤对象。清末滦州起义时，冯玉祥、孙岳曾共谋举事，这对失意人遂旧情复燃，再加上同样对吴佩孚心存芥蒂的王承斌，三人联手足以搅动京畿，一股可怕的暗流悄然在直系的船底涌现。

    这艘船感受不到暗流袭来，它正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恣意，破浪而行掀起武统中国的潮头。在接下来的大换血中，原本奉行中立的各省督军再也无力自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场下野。

    三十三、请菩萨容易送菩萨难

    1922年9月2日，借着“废督裁兵”的东风，北京政府以“抵御南军不力”为由，下令免去旧直系长江三督中最后一位元老—陈光远的江西督军职务，派蔡成勋率第一师入赣督理军务善后事宜。军阀们恍然大悟，名为“废督”实则是“换督”，改桀骜不驯的督军为听话的督理，张福来取代冯玉祥督豫也是如此。

    曹、吴找的换人理由着实牵强，由于前面说的广东内讧，北伐军早已悉数南返，陈光远需要抵御的只剩越过大庾岭慵懒北上的阵阵南风。但他这几年也捞够了，囊中私产和王占元有得一拼，故而虽不甘心亦未抗辩，老老实实下野去天津当了寓公。

    10月7日，皖南镇守使马联甲在江苏督军齐燮元支持下起兵发难，赶走“中立”的皖督张文生，将直系多年以来一直可望而不可得的安徽省献于曹、吴案上，张文生则和陈光远前脚后脚进了天津租界。

    安徽易主对直系而言不仅是多出一省地盘，在战略布局上意义重大。自此津浦路与陇海路相交的徐州、蚌埠一体相连，成为直系除京津、郑洛之外的又一大战略枢纽，对南方各省形成高屋建瓴之势。次年齐燮元出任苏皖赣三省巡阅使，地位大幅提升，但他的风头仍比不上直系的另一位新贵——孙传芳。

    现如今的孙传芳在曹、吴面前只能算小弟，这支潜力股的飙升同样得益于换人。下一位退场的是福建督军李厚基，换下这根老油条颇费周折，自1914年起，李厚基督闽八年，打下厚实根基。由于他已弃皖投直，曹、吴虽早有心将其拿掉却不便下手。正发愁师出无名时，在我们视线中消失已久的徐树铮辛苦一场为人作嫁，间接成全了孙传芳。

    当年徐树铮成功收服蒙古，归来得到孙中山“当代班超”的褒扬。其后皖、粤化敌为友结盟反直，小徐受段祺瑞委托，南下桂林与孙中山磋商大计，相见恨晚彻夜长谈，徐感受到孙身上“自有一种不可磨灭之真力在”，自此路转粉将孙先生奉为平生除段祺瑞外第二位偶像，不遗余力地为其奔走效劳。

    孙中山被陈炯明驱离广东后，北伐军许崇智部退入福建栖身。段、徐随即出手相助，9月7日，徐树铮亲携军费八十万元，由沪潜抵福建延平，策动皖系旧部、闽北镇守使王永泉起兵，会同许崇智讨伐已倒向直系的李厚基。10月2日，徐树铮在延平宣布成立“建国军政制置府”，自任“总领建国军政制置事宜”，并宣誓“以至诚至敬，尊奉合肥段上将军祺瑞、中山孙先生文为领导国家根本人，何日见此二老共践尊位，发号司令，树铮即当束身司败，俾听质讯。”

    徐树铮、孙中山这两个危险人物联手翻云覆雨，大有东山再起的势头，绝不能等闲视之。曹、吴旋即操控北京政府下达讨徐令。之所以只讨徐不讨孙，一是孙中山只委派林森等人为代表，未直接出面参与闽变；二是时任内阁总理的王宠惠原系追随孙先生多年的老同盟会员，不愿将事情做绝。

    北京政府最初打算任命李厚基为讨伐军总司令，直奉大战结束后南下停泊于马尾港的北洋第一舰队指挥官萨镇冰为副总司令。不料很快传来消息，萨副总赶走了声名狼藉的李总，自己则和讨伐对象徐树铮称兄道弟打得火热。10月12日，王永泉在许崇智配合下进攻福州。李厚基连战连败，仓皇逃上马尾港里的海容舰藏身，被萨镇冰“礼送”至上海，黯然结束了在闽省的统治生涯。

李厚基垮台后，徐树铮本以为就此能替中山先生挣得一片根据地，怎奈萨镇冰也是有想法的人，并不给孙先生、徐先生这个面子。萨本是福州人氏，福州各界自然乐意扶保他上位，遂以“闽人治闽”的名义推举其为临时省长，并通电拒绝“客军入闽”，阻止南北两军在福建境内作战。北京政府虽对萨镇冰无感，也不得不于10月15日正式任命其为福建省长。王永泉、许崇智自知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能表态接受萨的领导，这下就没孙先生什么事儿啦。

省长无足轻重，关键是闽督花落谁家，福建的动荡局面为曹、吴制造了将其收入囊中的契机。他们自然不愿就此刹车，征闽还得继续，统兵将领则相中了自投靠以来表现不错的孙传芳，北洋最后一条大鳄终于等到出头之日，开启了他的“东南王”征程。

    10月24日，接到讨伐令的孙传芳立即率第二师自湖北沿江而下，临行前鄂督萧耀南打开汉阳兵工厂，为其补足了枪械弹药。吴佩孚同时下令赣督蔡成勋、苏督齐燮元为其后援。途经江西时，孙就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的同学周荫人奉吴佩孚之命，率第十二师加入讨逆军序列，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杀奔福建而去。

    其实“讨徐”只是个空名头，因为已经无徐可讨了。11月2日，徐树铮得段祺瑞指示离闽返沪，忙活一场白白糟蹋了八十万大洋。王永泉本是闽地一小小军阀，哪有什么觉悟跟着孙先生干革命?当初完全是冲着小徐的银子才会起事倒李。如今直军大兵压境，这厮不由得慌了神。孙传芳派人劝降，只三言两语就说服王永泉宣布脱离徐、孙，坚决拥护中央，许崇智见事不济，悻悻率军离闽返粤。

    1923年3月20日，兵不血刃进入福州的孙传芳被北京政府正式任命为福建军务督理。尽管北洋时代留给他做大的年头已是一只手数得过来，孙传芳还是争分夺秒抢人头搞地盘，直至手握五省与吴佩孚、张作霖平起平坐，成为北伐战争的打倒对象。

    闽变被直系摘了桃子，孙中山倒并不怎么失落。1923年1月，在福建恢复了元气的许崇智南下反攻广东，联合桂军刘震寰、沈鸿英部、滇军杨希闵部成立讨贼军，于肇庆、三水屡败陈炯明并夺回广州。孙中山自沪返穗重建政府，改组国民党并整顿军队，任命许崇智为建国粤军总司令，常凯申为大元帅府大本营参谋长。

    赣、皖、闽依次换完人后，另一个更重要的省份提上武统日程。曹锟的本职是直鲁豫巡阅使，如今直隶、河南均纳入治下，成为铁打的票仓，唯有山东孤零零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独立”，如同眼晴里揉了沙子，曹、吴越瞧越别扭。夹着尾巴做人的山东督军田中玉走路都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本来没有小辫子可抓，且和曹锟有八拜之交，可惜天雷无妄，他却稀里糊涂栽在了一个土匪头上。

    1923年5月6日凌晨2时许，从江苏浦口开出的2次特快一路向北，疾驰在津浦线临城段（现枣庄市薛城区）的茫茫夜色里。这辆崭新的列车由时任交通总长吴毓麟花费重金从美国购置，车厢为全钢质地，外涂蓝漆，因此又被人称作“蓝钢皮”。豪华舒适的一等车厢中，装满了正在酣睡的大鼻子老外。包括赴京参加中国关税会议的美国代表鲍育、法国公使馆参赞茹安等要员，以及一个记者团。

    只听得一阵尖锐凄厉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紧急制动的列车脱轨陷入路基下松软的泥土，扭了两下便成了条瘫软的断蛇动弹不得。被巨大惯性甩出座位的乘客们还在尖叫哭嚎时，车窗外枪声大作，千余名脑后垂辫的土匪蜂拥前来，用枪托砸开了厚重的车窗玻璃，随即翻入车厢，边驱赶乘客们下车边搜罗财物和行李，一名英国人因为反抗被当场枪杀。闹腾半夜后，110名旅客被劫走，内中包括来自美、英、法、德等八个国家的39名洋人。

    庚子年以后的中国，无论在官方还是民间，洋人都是神一般的存在。这次“八国联军”遇袭被绑，无异于捅出天大一个窟窿。消息传出举世震惊，一时间中外报纸连篇累牍报道，各国公使纷纷向北京政府提出最强烈抗议，甚至扬言若不能平安解救出人质，列强不排除再组联军进兵山东的可能性。

    话说清末民初世道不太平，八百里沂蒙嵯峨绵亘,真个是无山不聚盗,无崮不养匪，鲁南地区更是滋生土匪的渊薮。做下这票弥天大案的正主便来自七十里开外，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的枣庄抱犊崮。匪首原为兄弟二人：孙美珠、孙美瑶。孙家兄弟本是大户人家出身，识文断字颇有头脑，不满足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庸庸碌碌的混日子。在那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年代，已经有前辈为他们树立了榜样—南北大帅陆荣廷、张作霖，落草时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上岸洗洗干净便是官军，再抓住时机逆袭成为一方诸侯。

    兄弟二人效法先贤，网罗了不少张勋、张敬尧倒台后散落的官兵，在抱犊崮上打出一面“山东建国自治军五路联军”的大旗，表示俺们也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可惜老顽固田中玉拒绝给他们招安从良的机会，穷凶极恶地调兵围剿，意欲将这些绿林好汉困死在抱犊崮，并在崮下西集镇的一次交火中砍下了孙美珠的脑袋。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孙美瑶派小头目去上海，找到远程兼职军师、青帮头子张聘卿请教脱困良策。张为孙起了一卦，得到“穷干变幻，利在津浦”的卦辞，遂建议孙美瑶打津浦路的主意，“劫车掳票，迫官军撤围，就抚受编，仿尺蠖之曲”。孙美瑶依计行事，选定“蓝钢皮”铤而走险，以一票惊天大买卖博得中外关注，得手后片刻不敢耽搁，立即带着人质回到匪巢。

    上接1855楼：

    田中玉绥靖地方不力，惹出临城大劫案这桩祸事，只得硬着头皮派人上抱犊崮去谈判。孙美瑶最初不知水深水浅，提的条件很单纯：招安收编，封俺个旅长就心满意足啦。慌了神的田中玉不懂谈判心理，忙不迭地全盘应承，匆匆草拟一份委任状送上山去。这下暴露命门了，孙美瑶一看你这么着急，当即撕毁协议，狮子大张口说旅长官儿太小，你还是给俺两个师的编制吧，再把滕县、邹县、峄县划给兄弟当作“自治”的地盘。田中玉被耍得团团转，且不说山东全省省军都没有师的编制（常驻第五师系中央军），看孙美瑶这副反复无常的猖狂姿态，即使答应将督军让给他做，多半也救不出人质。孙美瑶也是这样想的，看官府这副假模假式的敷衍嘴脸，如果今天放人，明天狗日的多半就会爬上山来剿俺。

    双方的互信荡然无存，谈判陷入解不开的死结，这一拖就拖到了5月底。此时山东省长熊炳琦、交通总长吴毓麟、曹锟代表杨以德等政府要员云集枣庄。眼见田中玉无计可施的狼狈模样，谁都知道这厮的督军当到头了，要解决问题就得绕开他另找人去谈。

    大伙儿正面面相觑愁得焦头烂额，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站出来拍拍胸膛，说小弟不才，愿上山和孙匪谈判救人。此人姓陈名调元，未满四十，前清时是段祺瑞的学生，民初改投冯国璋麾下效力，时任徐海镇守使，算是直系的后起之秀。这位兄台哪来的底气大包大揽这桩瓷器活呢？除了年少气盛口齿伶俐，还有两点让陈调元有恃无恐，一是带来了两个旅的人马，相信孙美瑶不敢将他怎么样；二是陈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一同前往的还有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黄金荣，他是奉上海法租界巡捕房之命，代表青帮大佬们前来斡旋。

6月1日，征得孙美瑶同意后，陈、黄等人上山谈判。陈调元沿途留心察看抱犊崮地形，但见悬崖如削，锷临天际，好一个险要所在。此崮牲畜不能上山，而崮顶又有两座天池，夹着平平整整的田畴二十亩需要耕耘,只能把小牛抱上去饲养，“抱犊”之名由此得来。如欲登至囚禁人质的山顶，必须抓牢木楔踩稳石蹬，沿着陡削的山壁攀援而上，一旦脱手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因此很多人质都是用绳索吊拽上去的。除了天险难逾，匪徒中不乏原先的正规军官兵，还有些从欧洲战场回来的劳工，竟将山顶修成了防炮避弹的永久性堑壕。

陈调元看得真切，不由得暗自心惊，断了强攻解救人质的念头，收敛起官威，只按道上的规矩行事。见到孙美瑶抱拳为礼寒暄一番，大大方方令卫兵解下随身的匣子炮以示绝无敌意。入席落座后谈笑自若，杯到酒干如同老友重逢，这些毫不见外的举动很快打消了群匪的戒心。

    上接1867楼：

    酒过三巡，陈、黄二人一唱一和，做起了恐怖分子的思想工作。陈调元说孙贤弟且听哥哥一劝，你是个敞亮人，眼下的情形明明白白，拖下去只有夜长梦多。不如早受招安，日后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也不枉了你满身本事。黄金荣趁热打铁，取出青帮大佬的劝降书，都是吃道上这碗饭的，各位叔伯长辈的面子总得顾及吧?有他们联名做保，大当家的您还担心个啥?

    其实不消他们劝，孙美瑶见事情越闹越大，自己都隐隐有了几分惧意。他也知道两个师三个县不现实，落袋为安才是实打实的好处，但又怕官府反悔落个鸡飞蛋打。陈调元闻言哈哈一笑，大包大揽道哥哥我呆在山上为人质，带来的两个旅在山下盯着田中玉。这厮胆敢出幺蛾子反悔，我的兄弟们第一个饶不了他。

    孙美瑶想想是这个理儿，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双方就在酒桌上重启谈判，僵持了大半个月的死结就此解开。6月2日达成协议，北洋政府免去当初击毙孙美珠的第六混成旅旅长何锋钰职务，孙美瑶所犯前罪既往不咎，“山东建国自治军”改编为山东省军新编第十一旅，先发放军装和两个月军饷。当天下午第一批洋人获释下山，陈调元亦不食言，点校土匪人数后立即令人送上山两千套军装和大洋、粮草，众匪换上官军制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没口子感谢陈将军仗义讲究，以后俺们索性就跟您混？陈调元摆摆手，说跨省了不太合适，你们还是留在山东等着被收拾。。。收编吧。

    6月24日，全部人质释放完毕，孙美瑶风风光光带着弟兄们下山走马上任，“民国第一大案”就此尘埃落定。陈调元声名鹊起，被时人誉为“治匪英雄”、“当代黄天霸”，于8月30日出任皖、苏、鲁、豫四省剿匪总司令。年轻人冲动了一把，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没什么血性，短短三年间先后投靠过齐燮元、张作霖、孙传芳，跳来跳去最后依附于常凯申帐下，官拜军事参议院院长并授上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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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交待一下孙大当家的结局，不是所有的胡子都能成就张雨帅的霸业，孙美瑶受招安后未能续写他的传奇，草根逆袭梦只做了几个月便半道崩殂。是年12月，兖州镇守使张培荣诬称孙旅企图哗变，请示郑士琦后于枣庄中兴煤矿公司设下鸿门宴，约孙美瑶来斗鹌鹑。孙旅长拎着鸟笼兴冲冲地刚进门，张培荣摔杯为号，一包石灰劈头盖脸洒了上去，只听得惨叫连连，几名卫士摁住手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了无数个透明窟窿，脑袋也被剁了下来。第二天群龙无首的新编第十一旅被缴械遣散。
    在那个兵匪一家，招安成为常态的年代，孙美瑶的土匪出身并不算什么污点。他之所以难逃一死，只因踩了洋大人这条黑白两道都不能触碰的红线。从地方到中央，可以允许土匪就抚甚至摇身一变成为大帅，但却不能容忍排外的义和团稍露死灰复燃的苗头。孙美瑶押上身家性命要赌把大的，尺度掌握不好玩过界了，赔上脑袋自然也怨不得别人。

    孙美瑶死后，余部刘黑七的遭遇充分能说明这点。刘重返抱犊崮占山为匪，短短几年间膨胀至上万人，焚毁村庄千座屠戮百姓数以万计，活埋、挖心、剖腹、剜眼、点天灯，残暴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犯下的滔天罪行人神共愤。但刘黑七聪明就聪明在吸取了孙老大的教训，只祸害平民妇孺，从不为难官府，竟在乱世中如鱼得水，被韩复榘、张学良、阎锡山、宋哲元、刘峙等各方势力一次次招安，番号变了无数次，平平安安多活了二十年。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临城劫车案余波未平的追责声中，灰头土脸的田督军成为背锅的不二人选，列强驻京使团扭住他不放。10月18日，田中玉被迫去职，离开济南躲进天津租界养老院当富家翁，第五师师长郑士琦改换门庭效忠直系，得以接任军务督办，曹、吴终于完成了华北势力范围的拼图。

    民国的第十二个年头—1923年酝酿着巨变前的能量，没有折腾出大动静的战事发生，直系曹、吴两巨头呼风唤雨急剧膨胀，上半年是吴佩孚威压中原的盛宴，下半年则是曹锟京城登基的狂欢。

    这年春天，向来以忧国忧民的正面形象示人的吴佩孚完成了向军阀的蜕变。2月4日，中国共产党组织领导京汉铁路总工会的两万余名工人举行大罢工, 一夜之间风起云涌，北起长辛店、南至武汉的1200公里铁路陷入瘫痪。这条半个中国的生命线对于吴佩孚而言，既是调兵遣将输送物资的大动脉，又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每月能为他解决八十万元的军饷。曾几何时，吴喜欢将“劳工神圣”“保护劳工”挂在嘴边天天讲，现在统统抛到脑后了。2月7日，吴佩孚指使萧耀南在武汉、靳云鹗在郑州、王怀庆在长辛店同时动手，调集两万余军警进行血腥镇压，工人被杀40多人，伤200多人，被捕60多人，遭开除1000多人。

二七惨案的血迹未干，吴佩孚随即又背离了曾经奉为圭臬的另一信条—“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以往玉帅喜欢穿着一身粗布草鞋，用岳武穆的这句格言教训部属，如今也狠狠打自己的脸了。

“洛阳春日最繁花，红绿荫中十万家”，这一年4月22日，又到了牡丹满城怒放的季节，恰逢吴佩孚五十大寿，他先是发出谢寿通电，禁止部将前来洛阳贺拜。但终究难拂一众文武的盛情美意，松口说可以礼到人不到。这句话的意思就得好好琢磨了，大家都理解成礼多人不怪。于是一起涌向洛阳，前往贺寿的各界名流显贵多达700余人，济济一堂办了场花团锦簇的寿筵。来自全国各地的奇珍异宝、字画古玩、翡翠玉石堆满了西工兵营巡阅使署里的“天字第一号楼”，流光溢彩直映得堂前牡丹黯然失色，令观者无不咋舌。前陕西督军陈树藩送来鱼翅席千桌，外加每尊重二两五钱的真金铸像五百尊。若论别出心裁得数萧耀南的两样贺礼，一是用百万个鞭炮编结而成的大鞭炮长串，挂上有五层楼那么高，燃放时必须架起云梯才够得着点火。另有重逾千斤的寿烛一对，合数人之力方能抬动。看热闹的洛阳百姓因此送给萧耀南送了一个“萧蜡烛”的绰号。直系诸将无论远近亲疏，个个挖空心思花重金购置厚礼送往洛阳。唯一例外的是与吴结怨已深的冯玉祥，送上的寿礼是一坛清水，美其名曰“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此事仅见于冯的自传，所以他有没有这么刚只能存疑了。

    上接1881楼：

    众所周知，吴秀才长年累月电报战泡着，既磨嘴皮子，又练笔杆子，浸淫得一身书卷气。如此良辰，自然少不了文人墨客投其所好的风雅之作。盟弟赵恒惕最懂大哥心思，送了一对湘绣寿轴，上书“洛阳三月花如锦，南极一星光烛天”的联句，乃是赵请长沙名士巧集唐诗典故所拟，吴佩孚摇头晃脑吟诵赞叹一番，将其评定为寿联第二位。名列榜首的高悬大厅正中，乃是全国道德模范、“文圣人”康有为亲临洛阳，送给“武圣人”吴佩孚的一幅绝对：

    牧野鹰扬，百世功名才值半
    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

    此联对仗工整气势不凡，字里行间隐含推崇吴玉帅为华夏执牛耳者的寓意。吴佩孚喜不自胜，当场对康有为三鞠躬，并对众嘉宾感慨道：“皇帝天子的赏赐我都不稀罕，但是广厦（康有为表字）先生赠我的这两句名言，将是无价之宝，伴我永年。”言毕不忘奉上大洋一千以作润笔之资。

    在场的前清遗老为数不少，见康有为这银子来得忒容易，不由得心头酸唧唧的。有人私下嘀咕，“百世功名才值半”和“南极一星光烛天”挂于一堂之上，岂不是暗指吴大帅百岁刚刚过半，就遭一把火烧个精光吗?如此触霉头可别一语成谶啦。

    寿筵尽欢而散，接下来是如何处置堆积如山的贺礼。按以往吴佩孚解衣推食不治私产的作风，这笔财富或是充作军费与部下共享，或是上缴国库还之于民。如今吴大帅已经不会干这种傻事了，他在汉口购有一处公馆（今南京路124号），遂将贺礼装上火车运至汉口，租下七座仓库锁得严严实实，并派卫兵妥为看管。顺便提一句，次年4月10日吴大帅满五十一岁，居然又在洛阳大操大办了一次，收受的贺礼折合大洋达四百万（一说七百万）之巨，堆满五十个房间，其中以溥仪赠送的一尊纯金无量寿佛最为珍贵。吴佩孚一并送到了汉口保管，可惜仅过了两年便统统落入北伐军之手，此乃后话就不细表了。

    这些举动标志着那个曾以救民于水火为己任，立志革故鼎新的吴子玉已渐行渐远。此时的吴佩孚，虽不减立马中原仗剑天下的豪情，但歌以言志的“千里直趋黄河黄”已是泥沙俱下的混沌，武统进程中沉渣泛起的私欲驱使着野心不知着落何处。

    上接1886楼：

    与吴佩孚相比，曹锟的1923年上演了一幕狗血剧情的转折。随着直系的触角追魂索命般遍及大江南北，盼着过总统瘾的曹三爷和他身边的兄弟们再也按捺不住，心急火燎要扒下法统重光遮遮掩掩的外衣，一脚踢开黎元洪自己上位。怎奈黎总统颇不知趣，真以为自己有再造民国之功，没有一丝主动让路的觉悟，摆出一副请菩萨容易送菩萨难的架势，说我的任期满打满算还有两年呢，仲珊贤弟就安心等换届吧。

    本届大总统任期的认定牵涉到徐世昌、冯国璋，要较真甚至可以追溯到袁世凯时代，是笔摁计算器也理不清的糊涂账。曹锟没那闲工夫和黎掰扯，不肯让位?那就用逼宫的老套路。和当年府院之争的唇枪舌剑不同，此时北京驻军已尽数投入直系怀抱，再无所谓独立的中央军，曹锟驱使起来再无顾忌。他找来陆军检阅使冯玉祥、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令这两员大将打头阵，先搞掉黎元洪的内阁总理兼陆军总长张绍曾。

    张绍曾原是冯玉祥的老上级，平日里冯以师礼事之，当面背后必尊称“敬舆先生”。半年前冯玉祥之所以能落户北京当上陆军检阅使，多亏敬舆先生出面斡旋，还为其争取到崇文门税关、京绥铁路每月十五万元的收入。有了这两笔进项，冯玉祥才有可能养活帐下数万人马。如今张老师成了曹老帅的眼中钉，小冯同学说不得只有翻脸不认人，只能事后再写封“受人利用，犯下大错”的检讨登门谢罪了。

    上接1890楼：

    4月26日，张绍曾主持召开国务会议。冯玉祥、王怀庆率京畿驻军团级以上军官八十五人，分乘三十余辆汽车浩浩荡荡杀至中南海，拨开门卫冲入内阁会议室向张总理请愿，要求立即发饷140万元以安军心。财务总长刘恩源被这群武人推搡得急了，撂下一句“辞职不干”的狠话，冯玉祥一拍桌子：“你辞职不关我们的事，就是死在此地，我们也还是要钱!”逼得刘写下欠条才允其脱身。一张白条当然不能打发这群饿狼，军官们拉上京师警察，大家排好班次轮流上岗，将内阁、总理府乃至总统府当作茶馆澡堂子，纠集数百人天天泡里面闹饷闹事，折腾得黎元洪、张绍曾头昏眼花寝食难安。

    纠纠武夫群起发难，津、保派的文臣也没闲着。这届政府原本是直系一手扶持上台的，从国会议员到各部总长，唯曹锟之命是从者不在少数。在曹的授意下，吴景濂主持众议院开会，通过不信任张氏内阁案。内务总长高凌霨、交通总长吴毓麟、司法总长程克等阁员拒不出席国务会议，被架空的张绍曾内阁陷入瘫痪，不得不于6月6日宣布总辞职，北京陷入无政府状态，内外交困的黎元洪更显得孤掌难鸣。

    张绍曾黯然离开京城，冯玉祥抽不出时间也不好意思去前门火车站送别敬舆先生，他正忙着在旃檀寺陆军检阅使署召集北京军界、警界联席动员会议。与会代表群情激愤：“总统有钱养活议员、政客，而我们拼命、流血、卫国、卫民的军人反而几个月不发薪水，害得我们穷得连饭都没得吃，我们非和他算帐不可。”

    此时京城局面有如一大锅翻滚的开水，津、保派既要将这锅水搅浑，又不能真格掀翻了，连累老帅无法收拾残局。有人出了个主意，当年段祺瑞倒黎时组织上街游行的“公民请愿团”，声势极大破坏力不强，折腾完了不留后遗症，可以借鉴试试。

    曹锟觉得这招可行，遂下令由军师边守靖牵头组织。6月8日，熟悉的闹剧重现北京街头。边军师仓促间难以招揽太多地痞无赖，只稀稀落落凑了百十个摇着小旗的“公民”跑到天安门去开声讨黎元洪的“国民大会”。令黎哭笑不得的是，大会居然给他安了个“逼走总理，破坏责任内阁制”的罪名。

    6月9日，警察总监薛之珩令全市警察罢岗，撤去新华门总统府的守卫，切断其电话。黎元洪回到东厂胡同住处后，又陷入了数百名闹饷军官的包围，与此同时公民请愿团也拉着“总统不管市民”、“市民饿总统肥”的横幅上门鼓噪。

    上接1894楼：

    黎元洪凌乱在一地鸡毛中，强撑他的只剩愤怒，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民国总统，不是谁都可以踩两脚的破鞋。他打算联络张作霖、段祺瑞、孙中山共同倒直。可惜那三家均不领情，且不说光杆总统无兵无将，当初你鬼迷心窍，跳出来充当曹、吴“法统重光”的人偶道具，如今被弃若蔽屣又怪得谁?黎元洪走投无路，沦落到甚至想抱冯玉祥的大腿，说焕章你别闹了，来来来，陆军总长就是你了。冯玉祥又不傻，翁仲将军再威风也只是个陪葬的石头人，回绝道谢谢总统美意，我当师长就挺好，麻烦您还是把银子付了先。

    6月12日，冯玉祥、王怀庆发出名为辞呈实乃最后通牒的通电，以驻京各师行将哗变，“怀庆、玉祥对于部曲抚驭无方”为由，自请黎元洪“立予罢斥”，摘掉哥俩的肩章。总统不肯体恤弟兄们，那就怨不得我们撂挑子了，您老就自求多福吧。随后冯于南苑召集第十一师官兵，王于北苑召集第十三师官兵，分别宣布了辞职决定，两人统一腔调，矛头直指总统府，说本师长为弟兄们索要欠饷，得罪了只知空言搪塞的大总统，被逼无奈唯有辞职走人，大家好自为之吧。

    两个师的军官二话不说，联名向陆军部递上辞呈，并威胁限于十二小时内支饷三百万元，否则就打开营房大门，放任士兵们进京城讨生活。一时间满城风雨草木皆兵，达官贵人见势不对，纷纷收拾细软携带家眷坐火车逃奔天津而去。

    6月13日，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黎元洪坐实了兵变迫在眉睫的消息，他素有“盖印总统”的美名，将大印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情急之下取出整套总统印玺共十五颗，交给如夫人黎本危，令她随身携带躲入东交民巷法国医院。而后致函国会和外交使团：“本大总统认为在京不能行使职权，定本日移津，特闻。”

    做完这些后，黎元洪向铁路局要了一列专车，在美籍顾问福开森、辛博森的掩护下，于午后13时许离京赴津，随行者仅陆军次长金永炎和几名副官侍卫，月台上亦是冷冷清清不过两三人相送，日暮未至却已是满目寂寥。

    这天距他从天津赴京复职恰好相隔整整一年，回想当初志得意满走下火车，月台上军乐喧天红毯铺地的风光，怎不垂泪暗生仓皇辞庙的怆然。黎元洪终于明白了自己再怎么扑腾，也只是条被限制在权力大网中的小小鱼儿，从容出游还是涸辙残喘，全凭膀大腰圆的撒网人一把蛮力决定。

    感慨一番，摸出手帕拭去几滴老泪，黎元洪以为出京就算安全解脱了，殊不知更大的羞辱还在前路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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