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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直隶回合:北洋视角下的1900——1928京幾战事[第3页] |
作者:优游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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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林租界位于天津城池东南约三公里处的海河西岸,原是康熙初年修建的一座叫“观音梵寺”的小庙,据说庭院中种有几棵紫色的竹子,因此得名。至咸丰年间,寺庙已湮没无存,剩下一片荒凉的烂泥和沼泽,几座稀疏的农舍点缀其间,名曰“紫竹林村”。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天津被辟为通商口岸,英、法租界均选址于紫竹林,码头、仓库、银行、市场应运而生,紫竹林大街、紫竹林北大街、维多利亚道、大法国路等一条条繁华的商业街平地而起。四十年后,冯骥才笔下的混星子玻璃花在这里看到:“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式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那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润,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神鞭》) 紫竹林租界俯瞰 |
清军要确保津门无虞,必须清除卧榻之侧的这一方“国中之国”。截止6月17日,租界内驻有约4000名全副武装的联军,能与之匹敌的唯有武毅军。当时聂士成在北仓和西摩尔纠缠抽不开身,还必须分兵反攻军粮城,以堵截大沽口方向的联军,只能安排后路统领胡殿甲率本部人马先去紫竹林顶几天。 武毅军五路统领中,周鼎臣、冯义和为正二品总兵,杨慕时、姚良才为从二品副将,只有胡殿甲品秩仅仅是个正五品守备,还不如他下面的管带高。原因在于胡并非淮军出身,他本是吉林靖边军炮队总教习,带兵有方骁勇善战,“尤以炮科为最显著”。聂士成慧眼识人,将其挖到了武毅军破格提升为统领。 武毅军后路共五个营2500人,仅凭这点儿兵力攻击租界显然不够,好在聂士成充分发挥胡殿甲所长,给这位炮兵专家配备了一个火力远胜联军的重炮群,将全军的数十门克虏伯、格鲁森集中起来,架设于天津南门城楼和租界外的开阔地上,自6月17日下午至6月21日,对着租界热热闹闹地开始了长达四天半的炮击,“中国人毫不吝惜弹药,时刻都在摧毁租界、我们在车站旁仓促修筑的脆弱工事以及战壕、内堡和街垒"。 炮兵最初的表现沿袭了清军雷声大雨点小的光荣传统,“他们所使用的都是开花弹,在租界地五六百英尺上空爆炸,因而没有造成损失。”6月18日下午起,胡殿甲改进了射击方式,“他们不是把炮弹发射到租界的各个地方,而是选好某一个点,对着这个方向发几炮。如果他们看到炮弹准确命中,出现冒烟、着火和楼房倒塌,那么,他们就对准那个点再发射两三炮,然后再选择新的方位。”有的放矢后命中率果然提高不少,清军炮兵轰得租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在对射中摧毁了俄军一个小型炮兵阵地,联军的伤亡急剧上升,至6月21日已达到200余人。 也就是在21日这天,朝廷终于挺直腰杆,拿出煌煌天朝的气势,号令全国军民“同仇敌忾,陷阵冲锋,抑或仗义捐资,助益儴项,朝廷不惜破格懋赏,奖励忠勋”(详情见后文)。天津清军不再瞻前顾后,加大了增兵力度。武毅军右路统领姚良才率部进驻贾家沽的东机器局(位于今河东区),准备与胡殿甲合击租界大干一场。 |
但是且慢,聂司令没来,大戏还无法开锣,下面的人只能先小打小闹预热着。6月21日,武毅军组织了一支200人的突击队,在炮火掩护下向联军设在租界外的突出部阵地——织绒厂发起进攻。此处驻有英军一个连,他们将厂区内的一座高塔改造成瞭望塔和信号台,可以俯瞰整个战场。午后时分,几个鬼子正站在上面望风景,清军的炮弹飞来精准地掀翻了塔楼,蔓延的大火烧掉了整排厂房,里面储存的大量羊毛也被点燃,恶臭难忍的浓烟呛得工事里的英军鼻涕眼泪齐流,再耗下去就成烤全羊了,只得拼死挣扎着跑回租界。 几发普通炮弹能轰出化学武器的威力,证明炮兵专家胡殿甲并非浪得虚名,可惜由于兵力单薄,向租界内乘胜追击的武毅军很快被增援的英军陆战队击退,无法扩大战果。尝到甜头的清军又以小股部队转向攻击租界背后海大道的德军阵地,却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几次小规模短兵相接互有胜负,武毅军苦于力有不逮,放弃了步兵进攻的尝试,只在租界外围各处阵地继续以远程炮击保持着对联军的压力。清军大炮的射程可以覆盖整个租界,“因是人民横遭轰毙者,又不知凡几。其洋楼中之素称坚固者,虽可受炮,然窗上玻璃,屋顶砖瓦,已无不随炮声而飞。”联军组织起侨民和教民们整天在猛烈的炮火下构筑防御工事,拆毁篱笆,挖掘战壕,在墙上凿枪眼,一个个被硝烟和灰尘糊得跟泥人似的。租界里的妇女和儿童躲在地下室里瑟瑟发抖,全靠一点儿面包干凄凄惨惨地支撑着。 |
清军炮击后的紫竹林租界 |
被轰得鸡飞狗跳的联军勉强组织了一次反击,在马克沁机枪和速射炮的掩护下,英军中校贝棣率突击队试图破坏武毅军炮兵阵地,刚刚冲出租界便为密集的火力所阻,抬着几具尸首悻悻退了回来,他们只能向大沽口发报“伤亡甚众,军火供应不足,急待增援。” 其实联军拖沓起来动作也不比清军快多少,17日他们就已控制了津沽铁路沿途各个火车站,但舰船慢吞吞的在大沽口靠岸,边下人边卸货整得一团糟,延至19日才完成集结出发赴津。这效率不但让租界望眼欲穿,还送给武毅军宝贵的两天时间,前路周鼎臣部趁机对军粮城发起猛烈攻击,同时截断了铁路,将联军主力阻于租界四十里外的军粮城、陈家沟一线寸步难行。 于是6月22日前后,在天津周边随处见武毅军与联军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各个战场呈混战态势。公正地说,武毅军这个阶段的表现可圈可点,在对攻中并不处下风,尤其是胡殿甲连续几天不歇气的炮击,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战果,但至少在联军身上炸出大大小小一堆窟窿,并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对手。裕禄见形势一片大好,终于想通了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决定抓住联军主力受阻于军粮城这个最后的机会,投入绝对优势兵力一举拿下紫竹林。22日晚,聂士成奉命从北仓回到天津坐阵指挥,集结整顿各路兵马,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事关天津存亡,总得开个准备会调兵遣将备足弹药,遂将总攻时间定在了6月24日。 几个瞬息万变的战场就像一串紧紧挨着的多米诺骨牌,6月23日,紫竹林这边尚未准备就绪,另外两个战场的坏消息却接踵而至,彻底打乱了清军的部署。当天下午,西沽军械库在内讧中失守,紧接着周鼎臣对大沽口联军的阻击也以失败告终。晚上8时,3500名俄军、550名英军、300名美军、1300名德军、1600名日军经过苦战突破军粮城清军防线到达租界,使紫竹林的联军兵力达到12000人。杨慕时第一次反击西摩尔失利后,聂士成不得不从紫竹林抽调四个营外加炮兵紧急驰援西沽,时间与战机在这些疲于奔命的拆东补西中悄悄溜走了,攻打租界的行动就此流产。 6月25日,西摩尔部被俄军接应回紫竹林,双方兵力进一步此消彼长,意味着胜负就此易手,武毅军再无拿下租界的可能。聂士成喟然长叹,不得不咽下三线作战三头落空的苦果,开始转入防御。 |
大领导是不会犯错的,高高坐在天津城中的裕禄拒绝检视手中忽东忽西的指挥棒,只一昧指责聂士成和武毅军不顾大局贻误战机。在他看来仅凭这支大清最精锐的正规军远不足以守住天津,必须发动群众,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 孤悬于租界最北端海河对岸的老龙头火车站(即天津站)既是紫竹林的屏障,又是联军自大沽口、军粮城方向进入天津乃至西去北京必经的铁路枢纽,重要性不言而喻。大沽口开战前,租界内联军为护住这处咽喉,将唯一一支团级建制兵力——俄军上校阿尼西莫夫率领的东西伯利亚第十二步兵团1700人以及少量哥萨克骑兵部署于此。自15日起,俄军屡次出击挑衅,在马家口、陈家沟等地打死打伤义和团数百人。此时天津拳民数量已逾四万,包头裹脚的鲜艳红巾将大街小巷染成赤色的海洋,兄弟姐妹们意气风发信心爆棚,岂容这群猖狂的老毛子太岁头上动土?即使没有裕禄的命令,对车站也必欲拔之而后快。 当时天津义和团各个神坛中风头最劲的当数来自静海县的大师兄曹福田,牵头指挥的重任责无旁贷落在了他头上。 曹福田出身游勇,这个同志参加革命前沾染了不少坏习气,没事儿就端着烟枪吞云吐雾。不过些许小毛病无损他开坛作法时头顶的光环,出手不凡的曹大师刚到天津就以一场众目睽睽下的远程魔法秀震住了全城,“登土城楼询租界何处,土人言东南方。即伏地向东南叩首,良久起曰洋楼毁矣。东方烟起,万众悚然。”如此高深的道行似乎不能用魔术来解释了,自然得到了父老乡亲五体投地的拜伏。 天津是座繁华的商都,曹福田审时度势招揽人心,入津后一改义和团排洋的作法,表现得相当开明,“闻洋货店多被毁,亦云无须,洋货入中国久,商民何罪?津民以是尤信奉之。”这种态度更体现在他对洋枪洋炮来者不拒,从裕禄处讨得一支"使掌生杀之权,并可调用各兵队"的大令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天津军械所的枪支弹药“尽攫以去”。故而曹部的武器分为三等,心腹团员装备了数量可观的步枪;其余拳民手中的家伙以大刀、红缨枪为主;剩下些空手的兄弟曹福田下令每个人都去捡根木棍,告诉他们到了战场,曹大师一念咒,这些木棍就会变成真枪。 6月18日清晨,曹福田整队赴前敌,只见他胯下高头大马,戴着一副大墨晶眼镜,嘴里叼着洋烟卷,背负快枪,腰挟小洋枪。数面招展的红旗上大书“曹”字,侧书“扶清灭洋天神天将义和神团”。旗下一众弟兄咣当咣当地敲着洋铁鼓,呜呜的螺声响彻云霄,沿途招呼着路人前往观战。 |
上午8时,前呼后拥的曹福田到达战场,一抬手止住鼓点螺号,不慌不忙翻身下马。裕禄派来助战的练军何永盛部三个营1000人已等候在老龙头火车站前,练军是一支直隶本地子弟兵,对义和团的态度较之武毅军友善得多,之后的战斗证明这群战友还是比较靠得住的,很多史料认为曹福田虽为“总指挥”,但他们才是此战的主力。曹、何二人就排兵布阵如何配合的问题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决定法术先行,由义和团担负起打头阵的任务。 曹大师善于鼓动但绝不冲动,此战他带来的拳民不足2000人,如何合理分配兵力就有讲究了。对法术最为坚信不疑同时也最勇敢的是义和团里的青少年们,“最幼者只十二三龄”,这些稚气十足的勇士被曹福田安排在最前列抵御枪子。“临阵以童子为前队,年壮者居中,老师师兄在后督战。” |
车站的地形并不复杂,周围只有一道尺余高的石墙勉强可算作防护,联军在海河上临时架起一道浮桥将其与租界相连。此时阿尼西莫夫已率第十二团主力赴军粮城接应大沽口方向联军,留守车站的只有该团四、五、六连,配有三门火炮,指挥官为希林斯基中校。曹福田发起冲锋时,裕禄很慷慨地命令设于三岔口炮台的水师营炮兵阵地提供了最大程度的火力支援。猛烈的炮火顷刻间摧毁了车站的大部分建筑物,俄军单薄的工事完全无法抵御,开花炮弹的弹片雨点般砸落在阵地上,毛子们死伤惨重。不等炮击停止,义和团和练军士兵从铁道和成片的坟堆后蜂拥而上,虽然冲在最前面的童子军“死者如风驱草”,但仗着人多势众和密集的火力还是逼近了车站,从三面包围了突出在前沿的俄军第四连。 混战中第四连连长科季科夫上尉腹股沟上挨了一枪,被担架抬了下去。接替指挥的副连长奥尔洛夫中尉是个怂包,被围上来的中国人吓得魂不守舍,希林斯基只得将他撤下,又换上波波夫中尉。这个倒霉的小三儿想喊两句给士兵们打打气,嘴巴刚张开,一颗子弹不偏不倚飞了进来,来了个完美的对穿。 这下没人敢出头了,说是战斗民族,其实俄军士兵就是一群疏于训练的农奴加文盲,素质比他们的义和团对手高不到哪儿去,失去指挥的步兵们你推我攘,边胡乱射击边在弥漫烟尘的掩护下跳出战壕,抱头逃入车站。战斗仅仅进行了一个小时,俄军构筑的工事尽毁,只能躲在残垣断壁和车厢后面抵抗。火车站像条千疮百孔的小破船,随时有可能被练军和义和团一浪高过一浪的冲锋掀翻。 |
希林斯基感觉撑不下去了,忙不迭向河对岸紫竹林租界求援。联军最大的幸运是清军火炮始终未能直接命中海河上的浮桥,只有“连续不断的开花弹在浮桥上空爆炸”。俄军第七连和英军上尉泼法克特率40名陆战队员冒着炮火过河支援,给命悬一线的希林斯基打了剂强心针。 战至中午,眼看着再加把劲儿就能把鬼子赶出车站,却见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突然退潮,枪炮声随之沉寂下来。原来是曹福田觉着弟兄们饿着肚子干活怪不落忍的,于是叫了暂停和外卖,老百姓抬来得胜饼、绿豆汤,还有热腾腾的大米饭,招呼大家先撤下来吃午饭,扑鼻的饭香稍稍冲淡了战场上令人作呕的血腥。也许还咪了一觉,因为这个半场休息不是十五分钟,而是足足两个小时。 他们狼吞虎咽提前享用着胜利的喜悦,对面的联军可不敢停下来啃两口面包,而是抓住宝贵的喘息时间拼命抢修工事。租界英军又挤出一个连,加上日、德、法等国的援军,凑了两百多人填进车站。 午后2时30分,下半场鸣哨开打。清军火炮的轰击强度丝毫不减,炮火和烈日交织起热浪炙烤着战场,加强了兵力的五国联军仍然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俄国战地记者德米特里·扬契维茨基写道:“中国人不仅没有减弱火力,而且至少有两千人越来越逼近,形成一条一俄里长的锁链紧紧地包围了车站,就在离我们两百步远的地方卧倒埋伏下来。看到这一切,就连希林斯基这个勇敢的人也悲观绝望了。中国人的子弾、榴弹越来越密,呼啸着,撕裂着,打击着。用担架抬走的步兵越来越多了。我们齐射的枪声稀疏下来,因为子弹已经不足了。希林斯基在绝望中开始考虑把所有的大炮都拉过桥,安到兵营里,撤走所有的连队,退出车站,毁掉海河浮桥,然后在租界里抵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因为无处可得救援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填饱肚子养足精神再杀敌果然更显生猛,天津城头海河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纷纷竖起大拇哥盛赞曹福田指挥有方。曹大师稳稳坐在马上,一脸云淡风轻的点了根烟,嘴上提醒大家战斗尚未结束,千万不能放松,心里想着可以通知总督大人准备晚上的庆功宴了。 可惜棋差一着,胜利大餐还是从嘴边溜走了。傍晚6时,正当绝望的希林斯基准备撤出战斗时,阿尼西莫夫率第十二团主力从军粮城坐着火车回援而至,联军兵力暴增至1700人,一举夺回了战场主动权,冲出车站发起反击。苦战近十个小时早已疲惫不堪的义和团和练军面对敌人凶狠的反扑,阵脚大乱无力遏止,在刺刀见红的白刃战中死伤累累。曹大师仓促间作法不及,被人潮裹着逃出战场,乱哄哄向附近村庄败退而去,车站外只留下满地尸首和零乱的烟头。 |
激战后满目疮痍形同废墟的老龙头火车站 |
十、明黄裹尸 联军打通并巩固了大沽口—军粮城—老龙头—紫竹林这条生命线,标志着天津城外第一阶段战事的结束。清军在各个战场上似乎都曾看到过胜利的曙光,但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意思。战力本来就不如人家,如果连兵力上的优势都失去了,那这场战争还有什么悬念呢?再也淡定不起来的裕禄只能拼了老命和敌人赛跑,在整个直隶范围内调兵遣将划拉人,不歇气地往天津堆,6月27日,义和团的另一位大龙头张德成统领5000静海拳民驾到。 张德成时年五十有四,高碑店白河沟人,起事前以操舟为业。如果说曹福田举手投足间满是大师范儿,那张德成则是一尊令人不敢直视的大神。同样是表演魔术,张的手法明显高出曹一筹,不择舞台不分时间,只要有观众随到随演,“取一秫楷(高粱杆)以黄纸掷地上,令众拾之,壮夫数人不能举。群大惊,罗拜曰:‘真神师也’。” 凭借着这等神通,张德成打出了“天下第一团”的旗号,包括曹福田在内的各路师兄无人不服。“远近拳匪争来附,遥受节制。德成居独流,声势甚雄”。 张德成来得正是时候,源源不断的联军涌入租界后开始转守为攻,义和团的老对手武毅军在紫竹林外布防,面对数倍之敌已是左支右绌。27日清晨,姚良才右路军驻守的东机器局遭到以俄军为主力的2800名联军攻击,双方展开肉搏。战至11时熟悉的悲剧再度上演,前来助战的英军炮兵动用不远万里从南非战场刚刚运至天津的秘密武器—装有斯格特式炮架的十二磅速射炮,命中了破瓦薄墙遮掩下的东机器局弹药库,“顿时升起巨大的烟柱,扶摇上升,直上云霄。同时,碎片、弹片、破砖烂瓦等物四处散。”武毅军的抵抗随之崩溃,300余人战死,营官潘金山重伤。东机器局的失陷意味着清军锁住租界的门闩已被斩落,联军随时有可能冲出紫竹林攻打天津城池。 |
聂士成战败一次,裕禄对他的信心便减一分,更为武毅军遏制不住联军的反扑愁得坐卧不安。听说张德成来天津,脑袋一拍有了,正好让“天下第一团”顶上去试试,没准儿还能见证奇迹,不,是神迹的诞生呢。 裕禄下令大开总督署中门,用八抬大轿把张德成请来设宴款待,别说一介草民了,搁平日里就连钦差也未必能享受到这个规格的礼遇。二人推杯换盏相见恨晚,趁着酒酣耳热,张德成胸脯一拍干了,不就是灭一群洋鬼子吗?这活儿俺接了,您老安坐署衙喝茶,等着数人头吧,但有个条件,得给弟兄们拨二十万两军饷。。。 裕禄满口答应,临别送给张德成一顶“年力正强,志趋向上”的高帽子,还承诺事成之后表奏朝廷,帮张大神弄身头品顶戴花翎外加黄马褂,风风光光打扮一番。 接下活儿后张德成倒也尽心尽力,施施然走出总督署,带着手下的徒子徒孙杀奔头号目标:老龙头火车站而去。其实曹福田也挺有责任心的,18日的攻击失利后他并没闪人,还带着弟兄们蹲在车站外舔伤口呢。张、曹合兵一处,先给“缩头隐颈”的洋鬼子下了封战书,宣称“神兵到处,一概不留”,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手。声浪虽然很大,二位半仙也很清楚光靠法术战胜不了凶恶的敌人,必须有官军配合才能进一步行动,何永盛的练军撤下去补充兵力了,裕禄给他们分配的新援是武卫五军中战斗力只略逊武毅军一筹的的毅军。 |
6月28日,浙江提督、武卫左军副总统领马玉崑率毅军步兵八个营,骑兵两个营,炮兵一个营共5100人抵达天津。 毅军可以说是大清架构最稳定的一支军队,自同治五年(1866年)成军以来,剿捻、平回、抗日,南征北战三十余载,在老大宋庆、老二马玉崑领导下始终保持着游离于湘、淮之外的独立性,具有浓厚的私军色彩。正因如此,在前面的第三章中,我们讲过马玉崑先是力战船桥里,打出清军最高光的表现,而后又虎头蛇尾随大流逃离平壤,可谓能屈能伸,大炮一响冲得上去,见势不对又能全身而退。 至6月28日,苦战十日的武毅军已减员近半,又因缺医少药,伤员得不到救助,士气也降至谷底。裕禄正想给战区换根顶梁柱,得到毅军这支劲旅后松了口气,当即拨银十万两犒赏。与此同时淮、练两军的实力也得到了大幅加强,6月底天津城内外清军的全部家当包括: 聂士成部武毅军约8000人 马玉崑部毅军5100人 罗荣光留下的淮军残部三个营1000人 天津镇总兵吕本元部淮军十个营2500人(含1000骑兵) 何永盛部练军五个营2000人 盐运司杨宗濂新募练军三个营1500人 自大沽口、西沽等战场败回的卞长胜、陶良才等部练军2500人 |
此外裕禄手头还有包括总督亲军、城防军等等在内的3000名杂七杂八的零散部队。各路军马加在一起共计25100人,清军又勉强恢复了对联军的兵力优势,天津战局呈现出一丝回光返照的气象。有了几分底气的裕禄召集聂士成、马玉崑、吕本元、何永盛等高级将领开了个军事会议。会上对各军作战区域进行了划分: 武毅军负责天津城外东、南两个方向的防御,并伺机再攻紫竹林租界; 毅军负责海河北岸战事,主攻老龙头火车站,并阻击大沽口方向联军; 练军、淮军各部坚守城池,警戒大小衙门; 吕本元的骑兵担当机动部队,游击策应各路。 总督部署已定,各军分头行事。29日,马玉崑率部赶往老龙头火车站与义和团会合。张德成、曹福田得此强援勇气倍增,拖着他就要往上冲。马玉崑摆摆手说别急别急,我军远道而来需要熟悉情况,您二位先请,我来压阵助威。 义和团借力不成反被忽悠,张、曹只得催动数千弟兄攻向火车站。此次攻击较之18日声势更为浩大,战法上也更讲人道,不再让童子军的小朋友打头阵送死,而是换成了红灯照拎着灯笼的姐姐妹妹们。可惜除此之外并没有推陈出新,仍然是漫山遍野的人潮人海,结果也是悲剧依旧,只在车站前再添了无数白白送命的亡灵芳魂。 两位老大再也啃不动了,灰头土脸蹲在车站外边抽闷烟边喘气。扔下烟头二人找到马玉崑,叫苦不迭道我们的弟兄得撤下去休整疗伤,老龙头这边只能交给你们了。 |
浙江提督、武卫左军副总统马玉崑 |
今天的天津站(老龙头火车站),当年租界内联军就是从这里渡河参战 |
马玉崑早已预料到义和团上去会是这个结果,他站在后面也不是光看热闹,举着望远镜对盘踞在车站的俄军实力评估一番后,反而觉得这群老毛子应该比当年的小鬼子好打。尽管如此,精明的马玉崑并不准备和对手硬拼,决定发挥兵力多出一倍有余的优势,采取“分队迭进,昼夜不息”的战术,由外而内袭扰压迫俄军。 毅军利用两天时间构筑步炮阵地,将十六门75毫米炮安置完毕,于7月1日打响了肃清车站外围陈家沟之敌的战斗,击毙俄军20余人。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毅军在炮火掩护下,自火车站以西、以北的陈家沟、贾家桥、娘娘庙(天后宫)出动步、骑各营轮番攻击,昼夜不间断与敌接战,“战阵精熟,气势如虹”,几度攻入车站,大量杀伤俄军有生力量。但令人费解的是,清军火炮依然未能摧毁海河浮桥,联军得以三番五次从租界抽调兵力支援,弹丸之地的老龙头火车站变成了一架小型绞肉机。 |
张德成、曹福田交接完战事,便领着幸存的弟兄们回到天津城内,先泡个澡洗掉身上的臭汗和晦气,整个人轻松多了。那年头也没什么娱乐项目,两位大哥吃饭睡觉养足精神,第二天一大早带着手下满大街找他们的老对头聂士成,要和这厮算算旧帐。 这些天聂士成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不是在各个战场,就是在去战场的路上,60多岁的老头儿累得跟个孙子似的,被义和团缠上那真是摊上大事儿了,不死也得掉层皮。天津城拳民无处不在,聂士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天终于在街上撞了个正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拳民们立即手持大刀长矛将其团团围定,群情激愤喊打喊杀,定要取下聂贼首级,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也跟着起哄架秧子,把道路堵得死死的。聂士成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左冲右突杀出重围,气喘吁吁地钻进路边一座衙门,方才捡回一条老命。拳民们岂肯善罢干休,一路追杀连砍带剁地干掉了武毅军数十名士兵。 裕禄见火拼愈演愈烈,已然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赶紧找来张德成做思想工作,说好的共赴国难扫灭洋夷,你们闹这出同室操戈算怎么回事?这叫破坏统一战线,那二十万两银子还想不想要啦? 张德成让他三言两语唬得面露惭色,想起没到手的银子更是心痒难耐。裕禄趁热打铁交待新任务,你们休息够了,不能总这么闲着,老龙头既然不好啃,就去紫竹林活动活动筋骨吧。 很显然总督大人没安好心,拳民连老龙头的千余名俄军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去进攻上万联军防御的紫竹林?只能证明初战失利后裕禄对义和团已经失去了兴趣,开始拿他们当炮灰使。 张德成骑虎难下,转念一想又不用我去拼命,自有兄弟姐妹们顶在前面,咬咬牙接下令箭,于7月5日又凑了5000拳民,人喧马嘶再度出征。 |
传一张渣像素的天津城和紫竹林租界示意图,图上西沽军械库、老龙头火车站、几个机器局、武备学堂、大小营门、跑马场、八里台等要点依稀可辨,大家凑合着看。。。 |
追杀聂士成时的威风八面让拳民们重新找回了胜利信心,要不是城门洞太窄,大伙儿就横着出去了。通过租界外的武毅军阵地时,他们边划拉开这些昨天的手下败将,边吹胡子瞪眼嚷嚷着:“让道让道!别在这儿硌应大爷!瞧仔细了,爷教你们这些废物点心如何打鬼子!” 接到总督命令的武毅军默默让开了道路,众拳民挺胸昂首前行,无人注意到官兵们冷漠的表情下强忍着的杀气。 紫竹林前灼热的田野上,5000拳民一排排站好摆出阵势,红旗漫卷锣鼓铿锵,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法螺号角声和请神念咒声,依然是拿着棍棒刀片的三八六一部队打头阵,手持步枪的精壮抱成团居中,张德成、曹福田两尊大神坐镇队尾给兄弟们打气,开始浩浩荡荡的人海冲锋。 裕禄反向忽悠张德成时,向他保证清军炮兵会提供火力掩护。然而轰击租界半个多月的武毅军炮兵早不停晚不停,却在此刻突然哑火。他们若无其事地旁观着义和团无遮无掩地冲向联军的枪林弹雨,不发一弹支援。 |
不再被清军炮火压制的联军放心大胆地从堑壕中围墙后探出身来,不需要任何瞄准,肆无忌惮对着黑压压的拳民齐射。一颗颗开花炮弹在密集的人群里爆炸,四下飞溅的弹片沾满了鲜血,灼热的天空中散落下无数残肢断臂。一名英军军官(G·吉普斯准尉)如此描述这场轻松的战斗:“他们挤成一团,簇拥着中央的一面大旗,形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在行进中,他们又突然变成快步前进了。当他们进入我们的射程内时,就向他们开炮了,一发又一发的炮弹正好落在他们的中间。同时,土围子上的哨兵立即集合,向他们进行持续的步枪射击。尽管如此,义和团还是继续向我方阵地挺进,一面跳跃着,一面用步枪发射着烟幕弹。但是,每当一枚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时,就有一些人与大队分离,在平原上散开了。如此一来,约半小时后在中央旗帜处只剩一小队人马了。” 成片成片的拳民倒仆在联军阵地前,象一垄垄被草草收割的小麦倒仆在原野上。后继人数不多的幸存者明显陷入了恐慌,但仍紧紧簇拥在一起,强撑着向前移动发软的腿脚,一步步向租界逼近。这一幕甚至连对面的联军士兵都摇头叹息,“后队存区区之数,尚不畏死,倏忽间亦皆中弹而倒,西人皆深悯其愚。”而张、曹等头领自然不会做这种无谓的牺牲,“老师师兄在后督战,见前队倒毙,即反奔。” |
当大哥的撒丫子开溜,做小弟的也没义务再死扛到底了。侥幸未死的拳民们勇气荡然无存,纷纷扔下武器扭头就跑,跌跌撞撞躲避着追逐的子弹,慌不择路逃向租界外武毅军的阵地。 观战的武毅军官兵此时不再沉默,他们伸出了手,但不是拉兄弟一把,而是抠动了扳机。上千支步枪和马克沁吐出的火舌无情地扫射着这些卑微的农民,一是发泄积郁已久的怒火,二是害怕溃散的人潮冲击本方阵地。好不容易在枪林弹雨中逃出生天的拳民们又被死神镰刀收割了一次,成片成片地倒在同胞的阵地前。 即便能逃出战场,拳民依然未被放过,武毅军官兵“恨之刺骨,分往村庄搜捕,责令充当先锋为前敌,否则杀无赦;若辈无奈,只得拚命上前,遇洋兵开枪轰击,即跪地乞天护佑,前者已死,后者畏惧欲逃,官兵见而大怒,遂亦以枪从事。” 此战义和团共付出了2000条生命的代价,谁也算不清联军和武毅军哪边枪口下的冤魂更多些。出离悲愤的拳民立誓和聂士成不死不休,明面上斗不过武毅军的机枪大炮,就暗地里无所不用其极的下绊子,“遂乘其与洋兵苦战时,以多人拥向其家而去”,打算一举灭了聂家满门,聂士成提前得到消息转移了家人,这才躲过一劫。 |
紫竹林的屠杀对于裕禄只是一个小插曲,义和团的法术已经彻底让他失望,没工夫再去管这群拳匪的死活。自6月下旬起,一道接一道上谕催命似的自北京飞来,压得总督大人喘不过气,首先要求裕禄端正思想打消和平解决的念头,“务将和之一字先行扫除于胸中”,随后又指责他带兵拖沓督战不力,“一切兵略情形,亦复近于泄沓”,严令天津各军“著即凛遵迭次谕旨,振刷精神,迅赴事机”。7月5日,朝廷任命毅军总统领宋庆为帮办北洋军务大臣,这既是给裕禄配了个副手,也可以视作对他的严重警告,再不拿出点儿成绩来,替补都给你找好了! 直隶总督位高权重自不待言,但也是个高危岗位。咸丰年间曾有一位前辈谭廷襄,就因为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丢掉了大沽口炮台,落了个充军伊犁的下场。裕禄可不想花甲之年还跑去支边,同时他又觉得很委屈,自开战以来本督坐镇津门指挥若定,毙伤夷兵逾千,这战果若搁在以往完全可以报大捷了。看来要想让老佛爷满意,光把联军堵在租界里面零敲碎打远远不够,必须砸锅卖铁拿出全部家底,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而不是拖拖拉拉的消耗战。 总督大人再拍拍脑袋,一个雄心勃勃的反攻计划出炉了:充分发挥我军兵力、火力上的整体优势,由武毅军、练军、毅军分别自西南面、西面、北面同时攻击租界,乱拳痛揍洋鬼子,这个就叫“三面进取之计”。 |
可惜租界里的洋人不会呆坐在那里挨打,他们增兵的动作并不比裕禄慢,仅仅过了几天,清军所依仗的一点儿兵力优势便化为乌有。7月初,曾在甲午战争中和武毅军、毅军交过手的日军第五师团先头部队约2000人抵达天津,司令官是个中国通——福岛安正少将,这厮早在二十年前就跑遍半个中国搞情报,前文说过,冯国璋到日本考察军事时,还曾拜他为师。福岛此次来天津带了个徒弟叫川岛浪速,川岛后来霸占了个中国干女儿,起名川岛芳子,祖孙三代薪火相传兴妖作乱,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日军的增援使租界内的联军上升至17000人,需要重新选举一位司令官。铩羽而归的西摩尔无颜再争,德、法、美等国兵力单薄,刚刚进化为“文明国家”的日本人则像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妾,自忖没资格与欧洲列强同席并排而坐,俄国远东总督、海军中将阿列克谢耶夫跳出来暂时担任了这个职务。 25000VS17000,这个仗打起来就不轻松了。何况清军炮兵虽然发挥尚佳,但冲锋陷阵解决战斗还得依靠步兵。而双方步兵在战术、指挥、协作,尤其是单兵素质上的巨大差距并不是人手一支步枪就能抹平的,各路清军中能与联军掰掰手腕的只有武毅军、毅军和部分练军,兵力合计勉强与对手持平。裕禄若沉下心来以我为主,背靠天津城和联军对峙一两个月,战局走向尚存些许悬念,“津城未始不可暂支以待转机”,以疲兵孤注一掷的大举进攻则是将清军推上了消耗殆尽的不归路,输光了就连守城头的兵都凑不出来。 |
任务逐级下达,压力层层分解,坐在衙门里的裕禄度日如年,在前线救火的聂士成则到了崩溃边缘。聂很清楚草率出击全线压上的后果,但他已无路可退。在朝廷严饬的上谕中,谁都能看出总督准备将提督推出去背锅了:“旬日以来该提督并无战绩,且闻该军有溃散情事,实属不知振作。聂士成著即革职留任,仍著严督所部各营,迅将紫竹林洋人剿办,并速恢复大沽炮台,以赎前愆。如再因循致误戎机,定将该提督按照军法从事,决不宽待。”革职留任意味着聂士成的戎马生涯已是斩监候,更失去了置喙裕禄反攻大计的话语权。 除此之外,拳匪们阴魂不散的纠缠也令聂心灰意冷,“自愤身为提督,拥兵十余载,被数十创而内不见谅于朝,外复见侮于匪。”外焦内困的聂士成此时只想早点结束这场噩梦,总督大人想豪赌,就豁出去给他当回筹码吧,即便不能“将紫竹林洋人剿办”,也可以证明自己和弟兄们不负朝廷的清白。 |
7月6日,里外不是人的聂士成强打精神,在租界西南五华里的八里台建立指挥部,集结各路武毅军,在练军配合下实施裕禄的“三面进取之计”。也许是主将的悲愤感染了下面的官兵,同仇敌忾的武毅军拿出大炮上刺刀的劲头,在紧邻紫竹林租界小西门的海光寺南路构筑炮兵阵地,抵近猛轰敌阵。联军迅速调集了日军的12门野炮和法军的6门山炮予以还击。炮战正酣时,练军何永盛部趁势发起冲锋,杀入暴露的日军炮兵阵地,俘敌11名,缴获大炮3门。 联军在租界以南的前出阵地紧挨着八里台,建立在一块占地200余亩的跑马场上(位于今佟楼)。当晚武毅军组织敢死队百余人摸黑潜入此处,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手榴弹雨点般招呼过去,将龟缩在工事和地道内的联军炸得抱头鼠窜,捎带着摧毁三幢小洋楼,拿下了跑马场。英国海军少校布鲁斯慌慌张张拼凑了一个连,试图反击夺回阵地,但被清军迎头痛击打得溃不成军,布鲁斯被击毙。聂士成抓住战机调集左、右两路主力迅速推进,沿墙子河南岸连夜构建起对租界的半包围圈。 |
天津跑马场 |
7月7日,聂士成离开指挥部亲临前沿阵地,继续组织进攻扩大战果,行前谒见裕禄并立下军令状:“士成在一日,天津有一日,天津如失守,士成不见大帅。”武毅军在炮火掩护下向租界纵深推进,联军防线摇摇欲坠几度告急,“一枚又一枚的开花弹正好在我们的大炮阵地的上空爆炸,成批的普通炮弹纷纷落在租界里。” 次日,武毅军取得突破性进展,攻克小营门炮台和南机器局,一度占领了半个英租界,大清龙旗扬眉吐气飘扬在紫竹林的上空。可以说这三天的激战是武毅军乃至整个清军在庚子战争中最出彩的表现。他们证明了如果指挥得当,加上有足够的勇气作支撑,装备了精良武器的清军同样能爆发出不逊色于任何对手的强大战斗力。 天津城楼上,裕禄从千里镜中俯瞰战况,酸爽的感觉有如置身云端,虽说是雾里看花,却望见紫竹林里繁花似锦,又好比欣赏聂士成在自己的导演下,上演一出“挑滑车”的大戏,冲入敌巢穴杀他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可惜好戏终有谢幕时,这抹亮色有如匆匆升腾在津门夜空的礼花,来去倏忽瞬间华丽,怒放片刻便归于消散。苦战至8日晚,租界内武毅军的枪炮声渐渐沉寂了下去,攻势如强弩之末无法再前进一步。 停滞不前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实在打不动了。 |
自6月17日至7月8日,武毅军前、后、左、右、中五路均已参战逾二十天,总兵力由16200锐减至不足7000。通常在现代战争中,一支部队伤亡过半则可视为丧失了战斗力,必须撤出战场进行整补。而损兵近万的武毅军就像打不死的小强,非但没有崩溃,还能苦苦支撑着发动大规模进攻,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可见聂士成平素带兵有方,故而士卒皆不惜以死相随。但这三天的回光返照也耗尽了他们最后的能量,人可以不吃不喝强撑着,空着肚子的大炮发不出声,只能是一堆瘫在战场上的废铁。 在过去六十年间的历次对外战争里,萎靡不振的清军挨打受气已经成为常态,联军第一次遭遇武毅军这等硬骨头,对其战斗力不由得刮目相看,“所可畏者,聂军门所部耳;聂军有进无退,每为各军之先,虽受枪炮,前者毙,后者又进,其勇猛处诚有非他军所可比拟者。”好在聂军门再是威猛也帅不过三天,炮声停息后,联军意识到清军的三板斧已经使完,不会再有重兵集结跟进,展开反攻扭转战局的时机到了。 |
7月8日夜,阿列克谢耶夫、西摩尔、福岛安正等联军将领举行军事会议,决定分左右两路实施包抄反击,觅机歼灭武毅军主力,至少也要拔掉小营门、南机器局、跑马场这几处清军楔入的钉子。 7月9日凌晨3时,联军左路500名日军骑兵在江口少佐的率领下出梁园门,疾驰绕过武毅军阵地,穿插至八里台以南的纪家庄,击溃当地义和团韩以礼部的抵抗并将其攻占,切断了聂士成的后路。 凌晨4时许,联军右路由6000名英、俄、美、德军步兵配备两个炮兵连9门大炮,组成正面进攻的主力,从大营门向小营门、南机器局出击。反攻出乎意料的顺利,疲惫不堪的武毅军也许没有嗅到夜色中涌来的危险,面对联军猛烈的冲击猝不及防,只得且战且退撤往跑马场。 联军乘胜追击又向跑马场发起猛攻,5时30分已经稳不住阵脚的武毅军力不能支,被迫再度放弃阵地,向八里台退却,苦战三天的成果不到两个小时即丧失殆尽。 |
上接260楼 聂士成回到八里台指挥部,收拢还没被打散的各个营,匆匆构筑工事进行抵抗。清晨7时,正面的联军主力压了上来,包抄的日军骑兵队也从背后杀至。雪上加霜的是武毅军引以为傲的数十门重炮在败退时无法带走又不及炸毁,尽数落入敌手。联军对这些武器的操作驾轻就熟,立即调转炮口对准八里台狂轰,夏日的热浪席卷着弹雨呼啸而至,吞噬撕扯着武毅军脆弱的防线,构筑在平原之上无遮无掩的阵地烟尘翻滚,被炙烤成一片焦土。 换支大清的其它部队在此重压下早就崩溃了,然而失去炮火掩护的武毅军依然凭借残破的工事败而不乱,用步枪击退了联军的一次次冲锋,拼死护住主将大营不被突破。这是庚子战争中的第一场万人对决,厮杀至9时,清军官兵已死伤逾千,枪里的子弹也即将告罄。 部将们尽皆苦劝聂士成突围,单从军事角度说,突围回到近在咫尺的天津城中并非难事。但败局已不可逆转,城破在即,没担当的裕禄必定将责任全数推在聂士成头上,即便他能杀出重围,也免不了步仰药成仁的罗荣光后尘,何必多此一举去走那个程序呢?戎马一生,既无情地剿杀过捻军义和团,也有过摩天岭力阻日军第五师团的高光时刻,大小数十战聂士成从未折过锐气,能在这里结束也挺好的,本是一介武夫,无谓再作小儿女态的挣扎。 |
聂士成平静地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从一品武官麒麟补子朝服,外罩象征大清至高褒赏的御赐黄马褂,系好镶着红宝石的东珠顶饰朝冠。这些无声的动作似乎是告诉裕禄和他背后的朝廷、太后,在你们面前我没有申辩的权利,但从我这里剥夺的荣誉,我会以武将的方式尽数赎回。 穿戴整齐后,聂士成走出掩体,横刀驱马,立于阵前一座小桥上督战(战后命名为聂公桥,至今尚存)。他半眯着眼,眼角干枯的鱼尾纹有如条条深邃的沟壑,平静如常的脸色看不出丝毫紧张,斑白的须发衬托下,一身明黄在艳阳下分外醒目,给对垒两军同时指明了方位。 营官宋占标见状大惊,情知聂士成死意已决,忙和亲兵苏锡麟冲过去,一左一右拽住其马缰拼命往后拖,涕泪交加苦苦哀求:“全军存亡系于军门一身!军门若弃我等而去,武毅军血脉断矣!” 聂士成脸色铁青,挥刀斫向宋占标的手腕,厉声高呼:“此吾致命之所也,逾此一步非丈夫矣!” 对面联军阵地上,曾任武毅军教习的德军指挥官库恩认出了聂士成。两人战前颇有私谊,他知道劝降对这位性情刚烈的故人没有任何作用,摇摇头叹了口气,下令集中火力送将军最后一程。 顷刻间“洋兵四面环击,枪炮如雨”,聂士成双腿中弹,战马也被打死。他仍不甘心地踉跄爬起,换乘一骑,如是连换四匹战马,“奋不可遏,仍复持刀督战”。直至“又被敌枪洞穿两腮、项侧、脑门等处,脐下寸许被炮弹炸穿,肠出数寸”,方才气绝落马,重重摔在桥面上。黄马褂丝织的碎片和剔透的东珠宝石散落在温热的血泊中,被阳光浸染得流光溢彩。 宋占标、范振仙、栗成章、费鸿顺、王继华、罗富等部将与总统领一起战死,还有上千名士兵陪着他们无声仰卧在八里台清晨的原野上。 |
聂公桥 聂士成殉难纪念碑 |
八里台失守后,武毅军官兵们试图挽回最后的尊严,胡殿甲等几个统领带着竭力保持队形的残部,死战突围至城南的西教场,避免了被全歼的结局。此时两路练军一前一后向他们伸出援手,卞长胜部在正面拦截联军追兵,迟滞其进攻的同时将幸存的武毅军接应入南门。何永盛临危不惧,为逼迫联军回撤,率一营步兵迂回至敌侧后进行袭扰并再度攻入租界。联军担心后路有失,且将武毅军逐出租界并予以重创的作战目标已经达成,现在他们要积蓄力量为攻击天津做准备了,遂全军退回租界休整。 战斗结束后,库恩命人找来一张红毯,仔细裹好聂士成残破的身躯送还清军,沿途遭到了不甘心就此放过“聂鬼子”的拳民们阻拦,试图夺下遗体将其碎尸万段,被德军乱枪驱散方悻悻作罢。另一说聂战死后“尸委道旁,数日后,其部下目兵薛保筠冒险入敌围,负其尸以出。” 聂士成以死明志,裕禄也不好意思再拿他背锅了,在奏报中给出了尚属公允的评价:“秉性忠纯,勇敢素著,兹以临阵捐躯,身受多伤,死事甚为惨烈,当此军务方急之际,遂失良将,莫不同声悼惜。” 尽管如此,在载漪等人唆使下,慈禧仍将天津失陷迁怒于聂士成作战不力,下诏斥其“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姑念该提督亲临前敌,尚非退葸不前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示朝廷格外施恩、策励戎行之至意”。直到1902年,聂的老朋友袁世凯力陈其功,方得以“追赠太子少保,著照提督阵亡例赐恤,加恩予谥,谥号忠节。生平战功事迹及死事本末,宣付国史馆立传。并准于立功省份、死事地方及芦台、天津、合肥建立专祠”。 |
顺便交待一下武毅军官兵的结局,周鼎臣、姚良才所辖两路被马玉崑草草收编入毅军,但倍受歧视,弹药粮饷均被随意克扣,周、姚二人战死沙场(后文有详述),残兵战后又被划至张勋麾下。民国成立后,这些曾经是大清最新潮的军人颇具讽刺意味地沦落为老古董“辫子兵”,成为张勋复辟闹剧的炮灰。胡殿甲统领的后路残军在之后的北仓战斗中再遭重创,幸存者战后成了无人肯收留的孤魂野鬼,被直接遣散回家,这位清军中最优秀的炮兵指挥官就此退出军界不知所终。结局稍好的是杨慕时,他护送长官灵柩回到合肥老家并供养聂母余生,还在大清亡了那年当了几天江北提督,民国成立后改任江北民政长,也算对其有情有义的一点儿善报。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插曲,聂士成的卫队队官王怀庆跟着杨慕时护送灵枢回合肥,小伙子满脸忠厚,进门就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声情并茂。聂母大为感动,写了封沉甸甸的推荐函,把他介绍到袁世凯帐下任标统。王怀庆的忠义被传为佳话,从此在北洋军中飞黄腾达,二十年后在直奉命运的决战中写就一个另类传奇。 |
十一、特大号战利品 击溃武毅军使租界西、南两个方向的威胁得以解除,扭转了战局的联军“声势更为之一振”,在他们看来,“其余华兵虽众,皆不足为虑”,现在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北面的清军第二主力——毅军了。 如前所述,毅军参战以来在老龙头表现不错,扭着毛子兵狠狠打了十天,但自身也承受了不小的伤亡。“三面进击”计划中,裕禄给他们下达的任务是渡过海河进攻紫竹林租界北端。马玉崑不像聂士成那么老实,接到命令犯嘀咕了,不带裕总你这样催的,我们毅军死这么多弟兄,总得先疗疗伤吧。。。他下令所部暂缓行动,就地招募了四个营补充减员恢复元气,但这些未经训练的新兵蛋子战斗力可想而知,不过是勉强壮壮声势罢了。 虽然不能指责马玉崑保存实力磨洋工,但毅军这么一耽搁,打乱了裕禄的既定节奏,“三面进击”成了泡影。武毅军与练军猛攻紫竹林租界,气势如虹打得风生水起,海河对岸的毅军提供的支援却相当有限,他们只是在外围投入炮兵营,配合武毅军前路周鼎臣部收复失陷十天的东机器局,除了听几声响,于战局并无实质性的帮助。势单力薄的周鼎臣攻了一阵后难以为继,只得草草收兵,渡过海河去与武毅军主力会合。 毅军主力回过身来,继续守着老龙头这块自留地慢慢和联军纠缠,同时发挥些牵制作用,但直到聂士成战死八里台,马玉崑也没有冒险尝试渡河“进击”。 |
武毅军战败后,毅军躲也躲不过去了,只能挑起战区的大梁。7月10日,总统领宋庆将全部家当投入天津战区,亲率步、骑、炮共十三营6600人抵津出任前敌总司令。同日抵达的还有练军史济源部三营1500人,这也是增援天津的最后一支部队,清军兵力自此只出不进,在消耗中开始慢慢枯竭。 虽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但这位刚刚过完八十大寿的宋总司令已经老得骑不动马了,只能陪着裕禄一文一武坐在总督衙门里遥控指挥。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以替聂军门主持公道的名义举起屠刀,宣布与义和团彻底决裂。说翻脸就翻脸看上去伤感情,其实对双方都是个解脱,今后大家不必再在是敌是友的问题上纠结不休,见面直接提刀互砍就是。接令后清军各部齐齐出动捕杀拳匪,大敌当前的天津城内顿时陷入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半日间城内外树旗设坛者皆散去”。 宋庆初来乍到,马玉崑必须要给大哥撑住场子长长脸。7月11日凌晨3时,毅军向老龙头火车站发起最后也是最猛烈的一次进攻。他们的战术一如既往的精明,没有学武毅军死打硬拼搞人海冲锋,而是由左路统领郭殿邦、右路统领李大川各率本部主力共5000余人,借助茫茫夜色的掩护悄悄抵近车站前沿潜伏下来。 步兵进入攻击位置准备就绪后,毅军两个炮营和水师营炮台数十门重炮同时开火,雨点般的的炮弹划过夜空铺天盖地落在老龙头车站联军的阵地上。经过二十多天的战斗,车站内早已没有成形的建筑物,所谓的阵地除了残垣断壁,就是麻袋垒成的掩体和加固的车厢,顷刻间被炮火掀得七零八落,一具具支离破碎的躯体和附着其上的灵魂纷纷扬扬飞上天空,没被炸飞的联军捂着耳朵趴在车厢里地面上,拼命找缝儿想缩进去。 |
趁你乱要你命,毅军士兵们一跃而起冲入车站,黑灯瞎火的和联军拼起了刺刀。这些天他们打老毛子打出心得来了,一碰头才失望地发现对手已经换人,俄军撤回租界,改由英军的一个锡克族步兵团,外加法军、日军各一个分队驻守车站。好在这些缠头阿三不难对付,他们“瘦骨嶙峋,病态毕露,既不会打枪,又害怕射击,根本不能算作一支军队。”清军刚冲过来,印度兵便拒绝再为英国老爷卖命,纷纷扔掉武器脚底抹油,丢下气急败坏的军官找地方躲炮弹去也。 可惜在群殴中占了上风的毅军没能抓住阿三脱岗的机会,一鼓作气拿下车站。紫竹林方向又涌来数千日军,清军试图以炮火封锁浮桥通道但未能成功,得到大量增援的车站联军稳住阵脚,双方陷入混战。 叮叮当当打了一阵,毅军感觉最难对付的并非五花八门的洋兵,而是一支拼杀凶猛的小部队。清军士兵们惊讶地发现这些彪悍的敌人虽然身穿英军军服,像阿三一样包着脑袋,却是黄皮肤黑眼晴,就连厮杀时的喊叫都和自己一个调门儿,只不过多了股煎饼大葱味儿。 这支部队就是英军“华勇营”,和临时招募的带路党不同,这是一支装备齐整、训练有素且纳入英军编制的“正规伪军”。 |
镜头闪回至1898年11月,强撑着列强一哥面子的大英帝国虽仍在全球撒网,但布局重心并不在远东,而是非洲大陆最南端的好望角。当时布尔战争一触即发,为守住南非这块盛产黄金与钻石的宝地,英国不惜囤积重兵二十余万(占英军总数的70%),导致其庞大臃肿的海外军事体系不堪重负。 伤透脑筋的英国陆军部为解决在华兵力紧张的难题,着手推广殖民地驻军本土化的“印度经验”,先从香港和上海招募译员、号手等专业军士,然后在刚刚强占的威海卫租界正式组建了由鲍尔上校任团长的英军中国团(Chinese Regiment),即“华勇营”(直译应为“团”而非“营”)。 “华勇营”招募标准极其严格,入选者来自山东、天津两地,其中不少人是改换门庭的清军老兵。年龄二十三至二十五岁,平均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胸围三十五英寸,完全不复“东亚病夫”面黄肌瘦的萎靡模样。英军军官给予他们的评价是“积极的、友好的、可以训练好的年轻人,并且心地善良、英勇无畏”,个个都是“吃很少而走很远”的棒小伙子。 这群大清子民自愿参加伪军的动机很质朴,一天三顿大米白面管饱,甚至有肉吃,分一年四季免费配发的军服光鲜笔挺甚是洋气。除此之外,决定这些年青人站队哪边的还有个更现实的标准:银子多寡,“华勇营”发放的每月八两饷银高出清军一倍有余,且从不克扣拖欠。比起被官老爷拉壮丁,去清军中当牛做马,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投奔洋大人当兵吃粮更有前途。至于“忠君爱国”什么的,高高在上的朝廷和这些失去土地空着肚子的草民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报效自然无从谈起。后世有人评价他们“背叛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充当敌人的走狗和刽子手,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闷头数银子的“华勇营”士兵一脸懵逼,从来也没听说有啥“祖国”教过俺什么是“人民”,填饱肚子过几天好日子也算“奇耻大辱”? |
初建成军的“华勇营”按英军正规操典进行了长达十六个月的训练,“日日驯良,一日两操,不但演习枪炮,兼习跑山、跳墙等事。”至庚子战争爆发前夕,“华勇营”已完全形成战斗力,编制包括长枪连、机枪连、炮队和骑兵队、乐队、卫生队,连、队级军官均由英军尉官充任,士兵共计600人,精气神压过了大清的任何一支军队:“我们的士兵带着蓝色头巾,蓝色军装上有黄铜的双排纽扣,红色绞链片,红色迦摩天带子,蓝色的紧身裤长及脚踝,蓝色的裹腿带子,他们看起来非常敏捷,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辫子,因为裹在头巾里,所以,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中国人。”全营武器精良,装备马蒂尼·亨利式来复枪及马克沁机枪,士兵们“各个都是射击高手,(考核时)几乎环环命中。” |
武卫左军总统、帮办北洋军务大臣宋庆 |
精神面貌明显有别于清军的“华勇营” |
1900年6月22日凌晨5时,第一批“华勇营”192名士兵和10名军官乘坐英舰“奥兰多” 号抵达大沽口,加入联军序列与他们曾经俯首效忠的大清作战。 老龙头火车站并不是“华勇营”参加的第一场战斗,6月27日的东机器局之战、7月6日布鲁斯少校对武毅军的反击中都曾出现他们的身影,不过那两场战斗中“华勇营”扮演的都是拖拽大炮、运送弹药的苦力角色,真正与同胞面对面厮杀始于火车站的肉搏。 几乎没有接受过西式训练的毅军单兵素质原本就远远不及武毅军,白刃战更非其强项,拼起刺刀很是吃力,被压迫得步步后退。反观“华勇营”的二鬼子却是正儿八经练过的,急火火冲在联军最前面,用同胞的鲜血证明了他们没有白吃大米饭白拿银子,并因此赢得英国老爷赞不绝口的褒奖:“尽管华勇营刚刚组建,又是在异国军官的指挥下,为了异国的事业,而与同胞、皇上及官兵开战,但就他们自身而言,已经最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毅军在节节败退中连遭重创,右路统领李大川中弹身亡,所部作鸟兽散。左路统领郭殿邦孤掌难鸣,于6时下令部队撤出战斗,退回车站外的陈家沟营地。 |
此战毅军用尽洪荒之力,虽取得击毙联军150名的不小战果,但自身战死亦多达500余人,加上不计其数的伤员,两路主力基本上打残了。非但未能拿下车站,还赔进去李大川这个三品参将,以及两名营官、五名哨官。马玉崑面子没挣到,里子却伤得不浅,不由得感叹仗得悠着点儿打,容易赔本的买卖必须慎之又慎。 不等他检讨完一时冲动付出的代价,毅军的下一轮噩梦开始了。上午9时,联军对这次进攻还以颜色,设于租界织绒厂的英军炮兵阵地隔河炮轰陈家沟毅军大营。上次在东机器局之战中表现生猛的十二磅速射炮再度出阵,英军还将炮弹换成了问世不久的立德炸药(一种烈性苦味酸炸药),时人称之为“列低炮”(“立德”音译)。这种炸药爆炸后弥漫出一股苦味刺鼻的绿气,由于杀伤力极大,传来传去甚至被描绘成杀人于无形的“毒气弹”,“在一百码地内之人,一闻其气,无不立毙”。 毅军从未遭遇过如此猛烈的炮火,陈家沟营地的掩体工事难以承受“列低炮”的轰击。马玉崑刚刚在老龙头吃了大亏,他不像聂士成那般一根肠子不懂变通,委曲求全到了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的地步,心想死撑下去是万万不行的,遂向总部告急请求后撤。得到宋庆同意后,马玉崑多了个心眼儿,以亟待整补为由,没有过海河进入天津城,而是直接西撤至韩家沟、北仓一线布防,毅军因此躲过了最后的天津城防战。 除了保存实力考虑,马玉崑跑得远远的还有一个原因,聂士成战死后,朝廷任命之前碌碌无为的吕本元接任直隶提督。这职务虽说眼下是个烫手山芋,但毕竟在名分上压了老马一头,怎不令他胸闷气结。好在宋庆体贴下属,让出了毅军总统领的宝座,扶正的马玉崑自此分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用兵越发进退自如精打细算了。 |
老龙头火车站回光返照的血战正式宣告“三面进击”惨淡收场,既给清军攻势彻底画上句号,也标志着自6月27日起历时15天的天津之战相持阶段的结束。战区的两大台柱子塌了一根抽走一根,清军再无强大的机动兵力,裕禄和宋庆只能接受现实,下令转入全线防御,试图通过守城拖延时间等待转机。但马玉崑撤走后,城内清军只剩下士气低落的各路杂牌,凑在一起满打满算不过12000人,连喘息休整的时间都没有。就凭这点兵力迎接如狼似虎的联军即将发起的冲击,已有五百年历史的天津城墙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 与清军兵力枯竭的窘境形成鲜明对比,联军这段时间加大了调兵遣将的力度。英国人从香港调来了皇家威尔士燧发枪团和皇家骑炮兵团各一个营,这些血统纯正的老牌部队使英军摆脱了只能依靠阿三作战的尴尬。随着战局日趋明朗,就连一直躲在后边打酱油的美军都按捺不住了,调来里斯库姆上校的第九步兵团和米亚德上校的海军陆战队第一团共1500人参战。法国人则投入了第十一陆战团的一个营、一个山炮连,以及来自越南的轻步兵、阿尔及利亚的轻骑兵。至此除了最孱弱的意大利和奥匈帝国,八国中已有六国向天津派驻了千人以上规模的部队,兵力合计逾20000人。 |
7月12日晚,联军召开司令联席会议,决定于次日黎明行动,兵分左、右两路,先拔掉清军毗邻租界的最后两个据点——三岔口水师营炮台和西机器局,而后对天津城池发起总攻。具体作战部署如下: 由阿列克谢耶夫指挥联军右路,率俄军2600人、德军两个海军陆战连、法军一个山炮连,渡过海河拿下水师营炮台,随后攻击天津北门; 由福岛安正指挥联军左路,率日军2400人、美军900人、英军800人、法军600人,沿海大道进兵,拿下西机器局,随后攻击天津南门。 为加强攻城火力,进攻前英军拆掉“阿尔杰林”号上的两门120毫米速射炮,运到前线编入炮兵部队。13日凌晨4时30分,约50门联军重炮对准各个目标开火齐射,狰狞乱舞的硝烟和遍地开花的烈焰将天津城外黎明前的黑暗炙烤得一片通红。 |
炮击未歇两路联军同时出动。右路的俄军东西伯利亚第九、第十、第十二步兵团杀奔水师营炮台而去,前面说过,自老龙头火车站开打以来,老毛子吃够了这座炮台的苦头,现在终于可以报复了。 “天津卫三宗宝,鼓楼、炮台、铃铛阁”,这句流传了几百年的老话里所说的“炮台”,并非大沽口炮台,而是号称“七台环向”的天津城周边七处炮台。其中位于三岔口,距老龙头火车站直线距离只有三华里的水师营炮台据说是康熙年间,韦小宝的二哥赵良栋任天津总兵时所筑。说是要塞险地,其实也就是一人多高的白色齿状矮墙围着一座五层八角形的瞭望砖塔。义和团走了,毅军也走了,孤独一枝悬在海河东岸的炮台里只剩数百名守军,还有六门大炮尚能作战,清军拼尽最后的力气和联军炮兵对射,蠢笨的俄军徒有兵力火力优势,居然拿他们毫无办法,一名连长被打死,连观战的阿列克谢耶夫都差点儿被炮弹掀下马去。 然而清军终究难逃此劫,大沽口、东机器局的悲剧又又叒一次重演,配备在右路的法军山炮连连长约瑟夫上尉在对射中再撞大运,一炮命中了炮台弹药库,“腾起的蘑菇云高达一俄里,二十万普特(1普特=16.38千克 )的炸药飞向空中,据说,其爆炸声在四十俄里外的塘沽都听到了。方圆三、四俄里内都被震得人仰马翻。由于土地震得很厉害,河里的水都溢出河岸。” |
战前与战后的水师营炮台 |
就这样,俄军稀里糊涂攻克了这座北门外最后的清军据点。稍事休整后,希林斯基指挥的先遣队渡过海河向天津城进攻。城北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故而清军并未在这一带部署重兵设防,甚至没有构筑野战工事,只有一些零星的小部队借助齐人高的玉米地和高粱地提供的天然掩护顽强抵抗着。这些英勇的士兵稍稍迟滞了敌人的进攻,可惜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费了些周折肃清外围的袭扰后,俄军于正午时分抵至天津城墙下。 裕禄将手边能调动的各路清军统统堆上了城头,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除了曼立夏、温彻斯特、毛瑟等等口径不一的步枪和机关枪,甚至连压箱底的三人抬枪都搬出来了,好奇的洋鬼子们对这款神秘的天朝独门武器赞不绝口,“最长的一种大约9尺8寸长,重约40磅到60磅之间。作战时,须要由三个人来操作,两个人抬枪,第三个人瞄准射击。。。这种武器在长射程内非常准确,子弹无疑地有相当的杀伤力。” 老毛子早上打个几百人防守的土围都碰得满头是包,面对坚固厚实巍然壁立的城墙更没辙了。由于缺少攻城器械,携带的小口径火炮也只能望城兴叹,阿列克谢耶夫投入十三个连的兵力,试探性地仰攻了几次,被清军居高临下如雨的铅弹击退。俄军不甘心地停止了攻击,在城外扎下营地等待左路联军的消息。 |
大清独门利器:抬枪 它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老古董,事实上全是庚子战争前天津机器局新鲜出炉的产品 |
左路联军之所以迟迟不见人影,只因较之右路的轻微伤亡,他们可以说抽到一支下下签,沿途举步维艰,在清军猛烈的抵抗下死伤惨重,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美军,刚上战场就当头挨了一闷棍。 在清军设在租界外的各据点中,西机器局威胁最大工事也最为坚固,在攻打租界的日子里为武毅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火力支援。联军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啃下这根硬骨头,由英军少将道华德率威尔士燧发枪团、骑炮团、华勇营,在日军第五师团配合下发起攻击。苦战三个小时,付出包括带队上校劳埃德在内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后,才得以攻克这个据点。 西机器局距离天津城南门直线距离只有1.5英里,联军本以为拔掉这颗钉子就可以轻松进城,然而上路后才体验到个中的凶险。“炮弹在头顶像撕开布匹一般撕裂空气,子弹呼啸着一路射向田野,透过城门洞可以看到已成为废墟的中式建筑物在炮火的烟雾中变得模糊了。高个子戴着包头的穆斯林和锡克人的头,高耸在矮小的日本人中间,一大群穿着蓝色衬衣的美国兵和穿咔叽布的威尔士火枪手来来往往,这是地球上各国不同种族的大扎堆,成群的中国人在他们高大的城墙下蔑视地向世界列强开炮射击。” |
西机器局 |
与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的城东北不同,天津东南方向沟渠交错,“地面上到处都是六英寸到八英尺深的大大小小的池塘和水坑”,好似一个天然的迷魂阵。清军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此处复杂的地形,将仅存的两支精兵——建制尚算完整的练军何永盛部和武毅军姚良才、胡殿甲残部不足3000人部署在南门方向。 这些坑坑洼洼害惨了人生地不熟的美军,他们穿着厚重的皮鞋走在联军行军序列最左侧,士兵们沿着卫津河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却迷迷糊糊进入了一片无法通过的泥沼。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寻路绕行,清军密集的弹雨夹杂着榴霰弹扫射过来了。狼狈不堪的美军士兵们只能散开躲进沟渠,“许多人只好稍微抬起头来躺着,还有一些人在齐肩的水中站着,”狼狈的模样就像一群肥头大耳泡在污水淤泥里的土拨鼠,乱蹦乱跳毫无还手之力。 清军第一次玩这种“打地鼠”秀枪法游戏,对准沟渠泥潭里此起彼伏的鬼子脑袋乒乒砰砰招呼着。没多久美军伤亡急剧上升至120人,第九团团长里斯库姆中弹身亡。可喜可贺的是这上校哥们儿没白死,后来居上的他抢在撞线天津之前超越毙命大沽口的日军服部中佐一个身位,为美军勇夺阵亡者最高军衔的头奖。 |
日军和英军、法军虽然没掉进坑里,但也是步履蹒跚,迟迟不能突破清军七拐八弯的层层防线。苦战至天黑,栗屋大佐率领的日军第十一联队好不容易以伤亡近四百人的代价摸到了城墙边儿,又因炮火支援没跟上被清军击退,天津城外的这场阻击战竟然持续到14日凌晨。 联军中娇贵的西洋鬼子没有耐心继续耗下去,边叫苦道吃不消了,边收拾东西准备回租界睡一觉,待天明再做计较。东洋鬼子跳出来了,一脸媚笑说各位大哥别急着走啊,你们累了就歇会儿,脏活累活统统交给俺们就是。原来第五师团赴中国参战前,陆军大臣桂太郎曾向福岛安正千叮咛万嘱咐:“此行是向列强支付保险费。务必战死沙场!你率领的小部队就算全军覆没,也给日本立下伟大的功绩。”正因为有此“觉悟”,福岛才能打肿了脸充胖子。正好此时城内汉奸也送出来情报,说清军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支撑到天明。各路联军于是决定稍事休整便发起总攻,当然打头阵的必须是日军,同时请求租界加大炮火支援的力度。 |
福岛安正 |
14日凌晨2时,联军集中全部重炮向城外清军阵地以及南门城墙覆盖射击,密集的炮火持续一个小时,将这块巴掌大的地盘翻来覆去犁了一遍又一遍,抹平了城外所有清军工事,削掉的城垛长达150米。随后日军发起冲锋,城头幸存的清军没有放弃抵抗,耗尽最后的气力和弹药拼死阻挡着敌人。3时20分,日军在通风报信的带路党指点下,冒着弹雨千辛万苦地将两个装上了药棉的铁桶推至摇摇欲坠的城墙薄弱处,点燃导火索,一声巨响后天津南门终告失陷,武毅军右路统领姚良才战死。 跟随着哇哇乱叫的日军,潮水般的英军、法军或从城门涌入,或从城墙翻入城内,英军第一支入城的部队居然是恬不知耻的华勇营。北面的俄军也趁清军混乱之际破城而入,“全城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从南门到北门的大街两旁的房屋已全部烧毁”。7月14日清晨6时,最后的巷战结束,拥有二十六万人口的天津在抵抗了二十六个小时后宣告沦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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