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论史] 《细品《红楼梦》中的茄子——华夏英魂传与中华大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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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论史]《细品《红楼梦》中的茄子——华夏英魂传与中华大历史》——长篇连载[第7页]

作者:darkingwing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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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文明，从上古时期对灵的崇拜开始，就有着重情惜生的一面。孔子的仁道即包含了以情体察人性，怜恤人心的成分。在儒家文明的影响下，对天伦亲情的表达和宣泄更是被认为是合乎礼法，值得鼓励的。而中国传统治国之道里，更是强调整个国家的共情所形成的团结力量。中国的传统戏剧，如临川四梦等，更是强调情才是人世间一切动因的基础，为了情“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红楼梦》更是“大旨谈情”，可见感情才是《红楼梦》作者塑造人物和情节发展、以及结局设定的根基。

    所以，《红楼梦》中的李纨，其内心也应该是一个至情至性，用情极深之人。就像宝玉挨打一回，王夫人提起贾珠的时候，李纨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可见她内心哀切之深。

    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李执、凤姐及迎探姊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著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自然，元好问在诗歌中塑造的孤雁失侣的意象，也很可能是作者在红楼大梦中，将元好问设定为守节的孤苦寡妇的原因之一。

    不过，元好问的咏物诗词中，给后世文人留下最深刻影响的还是他的咏杏花诗。杏和梅本来其实是颇为接近的两种果树，只是梅树主要分布在南方而花期早，杏花南北皆有分布但是在北方尤其多，因此，杏花也就成了北国春光的代表。不同于梅花傲雪凌霜早早盛开；杏花开的时候已经是春色满园，桃李争艳的时节了，故而杏花长期以来，并不为诗家注意。而历史上最早以咏杏花而出名的诗篇，应该追溯到北朝的庾信。庾信（513年－581年）字子山，南阳郡新野县人（今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先祖随晋室南渡，少有才名。后庾信奉梁元帝名出使北朝被留，不得回归，就在北朝为官。流离南北的经历使得庾信的文风既有南朝的哀婉细腻，也不乏北方的豪爽大气，是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就如庾信的这首杏花诗。
    《杏花》：
    “ 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代宾客，金盘称红琼”

    描绘了北国春光里杏花朝气蓬勃，艳丽灿烂，宜室宜家的大方，平易近人，毫无保留，积极向上的充满了活力和感染力的美，也表达了作者客居北朝之后，对北国风光环境的欣赏和悦纳之情，遂被视为中国文人咏杏花的开山之作。此后，在诗人心中，杏花的形象也逐渐鲜明和固定起来。

    在韩愈之后，唐代又有一位诗人，司空图，也写了大量的杏花诗，特别是《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在这首长诗中，诗人同样盛赞了杏花艳丽芬芳，鲜艳入世之美：

    秾艳三千临粉镜，独悲掩面李夫人。
    能艳能芳自一家，胜鸾胜凤胜烟霞。
    当然，自上林苑遍种文杏之后，杏花也逐渐成为世俗皇权的象征，特别在科举兴起之后，新科进士所赴的琼林宴上，四周总能看到杏花的芳影，故而登科及第者咏杏花，也成了经年的风尚，杏花的形象遂又和能亲近皇权的荣耀联系起来。《红楼梦》里，宝钗的两个丫头一名莺儿，一名文杏，也可以见其对皇权之热衷。

    “移取扶桑阶下种，年年看长碍金乌。“杏花也常被视为皇权之侧高官重臣的象征，她的美不仅是大气鲜艳的，更有高贵风流，入仕雍容的一面，就如《红楼梦》里，前世为晋朝高官山涛的探春，也抽中过杏花的花签“日边红杏依云栽”，并提示她要“得贵婿”。

    不过，唐宋之后，杏花给人最强烈的印象，还是她的活泼、真情，温和的柔美与淡淡的香气并存的情致，就像是甜美可人又纯真可爱的邻家少女，乖巧解语，含情脉脉，又喜欢从墙外偷偷地探出一点头来好奇地张望，让人看到她就令人顿时心生欣喜和爱意。

    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唐·温庭筠《杨柳枝》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宋祁《玉楼春》
    风吹梅蕊闹，雨红杏花香。——宋晏殊《临江仙》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宋·苏轼《蝶恋花》
    疏疏晴雨弄斜阳，凭栏久，墙外杏花香。——宋·曹组《小重山》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宋·叶绍翁《游园不值》
    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宋·张良臣《偶题》

    而到了元好问，他文集中有四十多篇专咏杏花的诗。杏花不仅是元好问最喜欢描写歌颂的花。在元好问的笔下，杏花的意象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完满与统一；更可以说，是元好问把杏花可爱温情的形象气质描写到了极致，也把诗家对杏花的喜爱，柔情，怜惜抒发得淋漓尽致。

    如下面这首《纪子正杏园燕集》，就将纪子正杏园的景色描绘得千娇百媚；杏花原来是受天公宠爱，蒙花神精心打造梳妆的天之娇女，白里透红的肌肤好像融化的朝霞给洁白的雪映上了粉色的晕染，像烟像雾又像云。杏花未开时候，就好比粉脸蛋，红嘴唇的小孩子，能哭能笑能呆呆地出神；杏花半开的时候呢，就好像隔壁的少女，在熙和的阳光下面，春意萌动，欲言又止，轻颦薄怒。而一大片盛开的杏花林，就像是盛唐时代贵妇们盛装出行，十里罗绮、春光灿烂、又豪华炫丽；而到了落花的时节，落红缤纷，又不仅使人黯然神伤，心情惨淡，丧魂失魄。最后一句”锦树烘残春“又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里，黛玉桃花诗的结尾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无论是黛玉诗中桃花谢时的残春，还是元好问诗中杏花欲落时的回光返照，都如傍晚的彩霞一样既绚丽灿烂，又有一种悲戚壮烈的惨淡。宝玉在读到黛玉的桃花诗时，不禁“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这是和将落桃花一样的黛玉生命里最后的绝唱；就像元好问吟出“锦树烘残春”时，也未尝不为他心中美好可爱生命的代表——杏花的落去前最后的而如痴如醉后，又黯然泪下。
    【纪子正杏园燕集】〈甲午岁〉
    纪翁种杏城西垠，千株万株红艳新。今年寒食好天色，晓气鬱鬱含芳津。天公自爱此花好，朝薰暮染烦花神。融霞晕雪一倾倒，非烟非雾非卿云。未开何所似？乳儿粉籹深绛唇。能啼能笑痴复呆，画出百子元非真。半开何所似？里中处女东家邻。阳和入骨春思动，欲语不语时轻颦。就中烂熳尤更好，五家合队虢与秦。曲江江头看车马，十里罗绮争红尘。阳平一邑多诗豪，主人买酒邀众宾。花时有成约，恨少扬子张吾军。落花着衣红缤纷，四坐惨澹伤精魂。花开花落十日耳，对花不饮花应嗔。爱花常苦得花晚，争教行乐无闲身。芳苞一破不更合，且看锦树烘残春。

    所以，杏花在元好问心中，就是他心底最温柔处情感的寄托，既像是他初恋的心上人，又像是他最宠溺的娇儿，在他心目中的杏花仙子身上，元好问投入了自己心尖尖上最痴最真的情愫。二月底的时候，杏花该开了吧？可是怎么就没有开呢？哎，一定是这家伙怕冷，所以贪睡不肯醒来吧，真是由不得人想催她早点醒过来呢！哎，还是算了，就让她好好睡几天吧！因为对杏花实在是爱得深沉，就算是她违约迟迟不肯开，我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天天绕着空空的树梢几千回，焦灼又痴情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了杏花含苞初绽的那一刻，就好像听到了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娇啼那样，整个山似乎都一下子充满了生机！而杏花谢之后，我就再无喝酒作诗的心情了，只能在绿阴下默默地相思。这不又是一年了，听说今年节气更冷，那么杏花啊，你还是好好地休息下吧，干脆多冬眠一个月，迟点开也比冻坏了强吧！

    【癸卯岁杏花】
    南州景气暖，杏花见红梅。读书山前二月尾，向阳杏花全未开。待开竟不开，怕寒贪睡嗔人催。爱花被花恼不彻，一日绕树空千回。牙牙娇语山樱破，稠闹成团稀作颗。小蕾从教绛蜡封，繁枝未要晴云裹。两月不举酒，半岁不作诗。更教古铜瓶子无一枝，绿阴青子长相思。今年闰年好寒节，花开不妨迟一月。「留船买鱼作寒节」，宋方舟先生李知几语。

    由元好问对杏花的吟咏，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敏感多情和浪漫纯真，也唯有这样一颗真挚执着，始终好问的诗人的心灵，方能在少年时代就写下《雁丘词》这样深情于斯的不朽之名篇，青年时写就《光辉诗》这样对自然奇景的感叹与好奇，以及终身不变的，对柔美多情的杏花的挚爱。从而，我们也就可以推测，元好问在《红楼梦》中的投影李纨，同样也应该是一个内心感情丰富的人。那么，李纨元好问，为何在《红楼梦》中的外在形象又是一个朴素单薄，看起来无欲无求，沧桑憔悴的寡妇形象呢？

    要真正理解作者的这一设定，我们必须再次深入中国历史之中，去真正理解元好问的生平经历与人生抱负。

    元好问，从他的姓氏”元”即可看出来，他的族系起源于鲜卑中的贵族——拓跋鲜卑。说起来，鲜卑亦是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一位古老成员，传说在上古部落联盟时期，鲜卑的部落首领还会每过几年亲自花大半年的工夫，户外穿越、以野外生存模式长途跋涉到中原腹地参加部落大会。一直到各国崛起的春秋时代，中原人口渐多，也越来越关注内部的逐鹿之争而越来越不把远方的兄弟放在心上，鲜卑派来的代表亦在遭到冷遇之后，回头一去不返，中原和鲜卑的联系就此断绝。

    而中原再次得到鲜卑的消息，还是要在汉武帝尽全国一半的财力人力，打垮了北匈奴迫使其北逃，又收服了南匈奴使其内附以后，草原上新出现的权力真空使得本来被匈奴封锁在东北森林的鲜卑诸部落又跃跃欲试起来，这其中就包括拓跋部落。而拓跋刚一小心翼翼地进入草原，就是有一件如彩票中大奖一般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降临到他们头上：匈奴离开之后，留下的马群遂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游荡繁殖，最后集成了几十万匹马的超大种群；而对马性的熟悉使得拓跋鲜卑驯服了该马群，从而也就拥有了武装几十万铁骑的能力；在那个时代，几十万铁骑足可以横扫天下，所向披靡了。于是，从这个意外收获开始，鲜卑便再次进入华夏政权的视野中，而之后他们或跌宕起伏，或波澜壮阔的历史，这里就不能详述太多了。这是一个本来地处边陲的渔猎民族，进入华夏腹地之后，既在中原文明的冲击下被席卷而重塑自我，也用其强大的精神意志和锐意进取的胆魄再造了北中国的文化色彩，并带来了壮丽璀璨的隋唐文明。

    他们对鲜美衣冠的追求使得洛阳成为中古中国的时尚之都，”华夏衣冠，尽在洛阳”。他们刚刚浸润汉文化，就用稚嫩而新鲜的笔触，写下了或许过分华丽雕琢但也是壮丽浩荡，感情激烈宏大的骈文，加上一点富有童心的想象和好奇，遂成就了想象奇诡又博大雄浑的盛唐文学世界，并进一步影响到五代至辽金时期的北朝文学。与像润泽了烟雨江南细腻精炼的南朝诗文相比，北朝诗文就如北方苍凉浩瀚的土地一般，质朴、粗重之下又有大气，细品之下又有着幽远深沉的情感，元好问的人格文风，自然也多有受到生养他的北国大地的人文地理环境之影响塑造，就像他在《红楼梦》中的投影李纨那样，表面朴实无华，不施铅粉，内里心事沉重，沧桑悲凉。

    虽然，元好问的祖先据说可以追溯到拓跋鲜卑的一代帝王，魏武帝拓跋焘，但是当金章宗明昌元年七月八日，也就是1190年8月10日，元好问在忻州农村呱呱堕地的时候，他的家族虽然还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但是离钟鸣鼎食已经差距很远了。虽然他的爷爷元滋善曾任柔服（今内蒙古土默特右旗）丞，他的叔父也就是后来的继父时任掖县县令，但他的亲生父亲就只是一个读书应考一辈子却始终未能及第做官，只能在乡下教书为生的老儒生。

    而从更大的尺度上来看，元好问同样也可以说是“生于末世运偏消”了，他出生的时候，金国历经了百年的兴旺强盛，固步自封，骄傲自大等毒素已经进开始进入了血液，而由于利益集团的形成，科举等晋身之道，对于寒门士子来说，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当然这还远远不是最严峻的问题，更深远的危机在于，这时候的金国虽然在表面上还维持着对南宋以及漠北游牧民族的的武力优势，而事实上在草原上，这时候还叫铁木真的成吉思汗已经成为了蒙古部大汗，而他不断进行的统一战争，迟早又将把草原民族统一成一把利刃，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锋芒；届时，处于各个地缘势力中心，又因为靖康之变收获了宋朝深远的仇恨的金国，定将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这些宏大背景离新添丁的元家人来说，似乎不能更遥远了；他们是老老实实读书种地，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还是体面受人尊重的一个书香家族，不论男女都能读书识字，出口咏诗。所以元好问早在牙牙学语之时，也就自然而然在怀抱中开始跟着母亲读起了古诗。当元好问后来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看到自己的母亲，在现在当了奶奶之后，又开始教牙牙学语的孙女念诗，回忆起自己的幼年，代际的交替不禁满腹感激感慨；后来元好问在花甲之年，亲自去探访这个女儿，看到自己的女儿知书达理，家庭和谐，特别是自己的外孙们已经是才华横溢的英俊少年时，不禁思今追昔，感慨万千并赋诗记念家族中这些优秀女性的身躬抚育，有了她们才有了优良读书风气的代代传承：

    直孙年志学，玉立无纤瑕。简孙甫胜衣，芳兰茁其芽。
    粲粲彩翠翔，鹓雏映朝霞。诸孙献公寿，喜极复长嗟。
    吾母河南君，闺门静无哗。殷勤教女孙，乃今成汝家。

    他的叔父元格因为没有儿子，就在元好问生后七个月时，把他过继过来作自己的孩子，并带到掖县赴任。元好问后来回忆，自己的继父也曾在小时候亲自教自己读过一首诗，那就是《临终诗》。

    虀盐老书生，缪列王都官。
    索米了无补，从事敢辞难？
    殊怜复盟好，仗节来榆关。
    城守久不下，川途望漫漫。
    俭辈果不惜，一往何当还。
    牧羊困苏武，假道拘张骞。
    流离念窘束，坐阅四序迁，
    同来悉已归，我独留塞垣。
    形影自相吊，国破家亦残。
    呼天竟不闻，痛甚伤肺肝。
    相逢老兄弟，悼叹安得欢？
    波澜卷大厦，一木难求安。
    就不违我心，渠不汗我颜。
    昔燕破齐土，群臣望风奔。
    王蠋独守节，燕人有甘言。
    经首自绝脰，感慨今昔闻。
    未尝食齐禄，徒以老为民。
    况我禄数世，一死何足论。
    远或没江海，近或死朝昏。
    敛我不须衣，裹尸以黄旛。
    题作宋臣墓，篆字当深刊。
    我室年尚幼，儿女皆童顽。
    四海无置锥，飘流倍悲酸。
    谁当给衣食，使不厄饥寒。
    岁时一酹我，犹足慰我魂，
    我魂亦悠悠，异乡寄沉冤。
    他时风雨夜，草木号空山。

    “茂实奉使无状，不复返父母之邦，所当从其主以全臣节，或怒而与之死，幸以所杖旛裹其尸，及以所篆九字刊之石，埋之台山寺下，不必封树。盖昔年病中，尝梦游清凉境界，觉而病愈，恐亦前缘。今预作哀辞，几于不达，方之渊明则不可，若苏属国牧羊海上，而五言之作，始敢援此例云。”

    根据宋史记载，这首诗的作者是腾茂实，临安（今天杭州）人，宋朝进士。靖康之时，腾茂实和其他几位宋臣一起被宋钦宗派到金国商议割地之事，腾茂实因为有哥哥在金国当官，声名早被金国国相撒改之子，名将粘罕得知，粘罕就将腾茂实留在金国，想让他为金国所用，见腾茂实不肯，还安排他住到他哥哥为官的代州，然而即使是兄弟多次劝说，茂实也坚决不肯仕金。靖康之耻后，宋钦宗被掳到金国。宋朝旧臣竟没有一个敢上去问候的。而只有腾茂实听说钦宗要来，便下定决心要么与跟着钦宗生死与共，要么如果金人不准随行的话，就死节以殉主。于是他事先就准备好了自己的墓穴和墓碑，并写下了这首《临终诗》以明志。而宋钦宗到来之日，腾茂实果然整装在路边号泣不已，要和钦宗一起走，金人依然没有答应，腾茂实遂悲愤而亡。他忠贞节义的事迹，甚至得到了金人的尊敬和赞叹，《临终诗》也在金国流传。可想而知，这首诗一定也为小小的元好问，埋下了最早的节义观。

    元好问就这样跟着自己继父也是亲叔叔在掖县作为县令之子长大了，天资聪颖又受到充分培养的他少年早慧，七岁就能写诗，被人誉为“神童” 。元好问十一岁时，元格赴冀州任职，元好问身处更大的世界中，也逐渐开始因其自身的才华为文士所知。他先是在冀州得到了翰林侍读学士兼知登闻鼓院路择的赏识和传授，“爱其俊爽，教之为文”。到十四岁时，元格又到陵川赴任，元好问于是在陵川遇到了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老师，郝晋卿。郝晋卿不但博通经史、学贯百家，足以当个好老师，更重要的是，他在教育元好问的时候，完全是从让他打好一个完整扎实的学术基础的角度出发，而完全没有考虑怎么应付科举；他让元好问好好从古诗古文研读起来，而完全没有教他如何写科举流行的文风和科举题目里讨论时事的题目。按照今天的话讲，郝晋卿对元好问实行的是完全不考虑应试的素质教育。而在世人都忙于应试，为如何在科举中出人头地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以想象，没有多少高层关系，读书又完全不考虑应试的元好问，无论多么少年天才，读书勤勉，在科举这个名利场的角逐中，吃点亏，受点挫折，应该是难以避免的。

    史书并没有记载少年元好问对老师为他安排的这一教育路线的态度，不过想来他也一定乐于从命。因为元好问的亲生父亲元德明，就是这样一个只图读书学问，而无意于世俗名利的人。史书记载，元德明酷爱读书，以至于日常都不谈任何世俗小事，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也不在意过贫寒的生活。因为这种只图爱好不求名利的心态，元德明考了一辈子科举也没有中过一次，而他也毫不为意，就像《红楼梦》中的“甄士隐”和作者自序里写的一样，过着纵情山水，不求功名，诗酒放诞的人生。有这样的亲生父亲在前，元好问自然也不会是一个贪求功利的人。

    然而，人生的旅途，决不会因为你无所求，就能变得有多轻松，甚至往往还是“一步难似一步”，尤其是在元好问所在的看天吃饭的农业时代里。元好问从初涉人世之始，应该十六岁开始到十九岁两应科举，第一次还因为神童的才名免了初试（他最流行的传世之作雁丘词也诞生于那个时候），但是却全部落第了。虽然现在看起来，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意料之外，但是对作为富家子弟而长成的元好问来讲，也可以说是人生之初的大挫折了，虽然有同学好友相伴，还有长安城里的各种花团锦簇，本来古人讲，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少年游。而科举失意的元好问，却无心和伙伴们一起流连酒肆，畅游长安，欣赏春花绿柳，马蹄留香的，或者，他内心还有更深刻的迷茫或惆怅。

    元好问写给旧友的诗句中亦有提到当年的长安少年游，不胜追昔感今之情：：

    留赠丹阳王炼师三章

    其一

    信得人间比梦间，一卮芳酒且开颜。当时笑伴今谁在？诗客凄凉饭颗山。

    其二

    烂醉玄都有旧期，百年人事不胜悲。桃花一簇开无主，留著东风与兔葵。

    其三

    敝尽貂裘白发新，京华旅食记前身。仙翁相见休相笑，同是邯郸枕上人。

    元夕

    花影灯光一万重，青衫骢马踏东风。彰阳旧事无人记，二十三年似梦中

    而这两次落榜，恐怕和后面的事情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在元好问24岁的时候，他的家乡山西秀容城遭到了一次灭顶之灾。这就是贞祐二年（1214年)，成吉思汗已经经过数十年战争，彻底统一整个草原，蒙古人的数万铁骑在他的指挥下，就如出矢的箭一般，所向披靡，而他的目标就指向名义上的中原霸主，实际上已经是外强中干的金国。就在这一年，蒙古攻陷了元好问的家乡，山西秀容之后，对全城百姓进行了残酷无情的屠杀。一瞬间血雨腥风，秀容小城刹那之间白骨如山，成为人间修罗场，全城十余万人口几乎全部惨死在蒙古人的锋刃之下。元好问的哥哥，元好古也在这场大劫中罹难。

    对于哥哥元好古，元好问在他为哥哥写的碑文上，是这样记录的：
    性识颖悟，读书能强记。年二十，就科举；及再上不中，意殊不自聊。又娶妇不谐，日致恶语，遂以狷介得疾。

    可见，元好古也是是一个聪明悟性高，而且博览群书的人，只是可能因为没有元好问那样在城市交友学习的环境，读到秀才之后就再上不去了。在科举失意的同时，又和妻子关系不佳，导致时常争吵，最后，元好古就因这些人生不顺，加上自己不肯妥协的脾气，慢慢地，人生开始被病痛和悲观的阴影笼罩起来。

    元好问也曾经在碑文里记载了这样一间事情：元好古在出事前一年的一个圆月之夜，和朋友一起在谷场上作诗，元好古诗云“莫怪更深仍坐待，密云或有暂开时”被朋友笑话他的诗风为何如此不开朗，元好古遂感叹：我都活不到三十岁了，怎么可能心情开阔呢？结果，来年周岁还不到三十的元好古，果然死于蒙古的屠戮。

    元好古聪颖而有才华的生命，和他脆弱，暗淡，充满古代中国宿命论意味的悲剧性人生故事，以及终结于兵灾这样举世大劫，成为尸山血海中一白骨的下场。不仅让人想起《红楼梦》里诸多同样优秀却命薄的青年男女，他们的人生也是充满了悲剧宿命论式的预言和在风霜雨雪中凋残的悲凉。可见在古人的世界中，无数美好的靑春生命，确实都像《红楼梦》中的描写一样，在这个动荡而残酷的世界上，面临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共同命运。

    《红楼梦》里有题诗云“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如果按照一个人体内有四公升血算，“全城十万人口全部惨死在蒙古人的锋刃之下”，这句话每个字就有20吨血，可以灌满一个客厅了。如果我们看到一滩血会感到心惊，看到一地血会恐慌，秀容城的惨况，怕是已经远远超过我们作为一个个体的心理承受能力，甚至是想象能力。作为曾经亲身经历过城破后惨况的元好问，我们也同样难以想象他在满城的尸体，鲜血和遍地濒死者的哀鸣和逃生者的悲泣之中，寻找自己的哥哥时，会是什么样一种心境。他会不会崩溃？会不会陷入极度的痛苦和迷茫中？会不会对自己二十余年来的信念和价值观发生怀疑和动摇？他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好问，问苍天为何要让这样的人间惨剧发生，为何让这许多的生灵涂炭？

    这些问题，也许我们可以在三年之后，元好问二十七岁时所写的《箕山》一诗中，找到答案：

    箕山

    元好问

    幽林转阴崖，鸟道人迹绝。
    许君栖隐处，唯有太古雪。
    人间黄屋贵，物外祗自洁。
    尚厌一瓢喧，重负宁所屑。
    降衷均义禀，汨利忘智决。
    得陇又望蜀，有齐安用薛。
    干戈几蛮触，宇宙日流血。
    鲁连蹈东海，夷叔采薇蕨。
    至今阳城山，衡华两丘垤。
    古人不可作，百念肺肝热。
    浩歌北风前，悠悠送孤月。

    ”干戈几蛮触，宇宙日流血“这个世界兵荒马乱、暴力泛滥的程度，就好像当年的夸父，共工、蚩尤等凶神在世间日日作乱一样；整个世界，乃至宇宙之中的生命，都在时时刻刻遭受着暴力的威胁和摧残。而在这种形势下，把持朝政和政局的却往往又是一些见利忘义，得陇望蜀的小人，这样的世界，怎么能不让人厌恶呢。倒不如像古代的贤人逸士那样，归隐田园，可惜古代像许君鲁连，伯夷叔齐这样的隐士，不但今天不得一见，连他们曾经的居住地，到今天也是面目全非了。想到这些事情，心里又怎么不会因古人的气节而感慨万千，因世事的惨淡而悲凉不已，感叹不尽呢。

    所以，秀容被屠城事件之后。对元好问来说，不仅意味着失去了哥哥和家乡十余万父老乡亲，建设破败，财产劫掠，生灵涂炭；也意味着他所在的金国，或者说中州，他心中的中国政权的代表，在强势崛起的蒙古前面，开始从它表面上的浮华之下，逐渐地显露出了败象来，而在这样的颓势面前，金国的朝堂之上，不仅无人反思、上进；反而更加混乱、腐朽、人心思乱。

    同时，秀容被屠之后，元好问一家也被迫离开自己的故乡，在河南、河北、晋南多地来回漂泊，居无定所，为了生存、糊口而艰难度日。这时候，二十几岁的元好问，已经开始扶老携幼，担负起了为一家妇孺老小生计而周转奔波的责任。为了满足家人生存糊口的需求，元好问遂开始在乡下开辟田地，种麦插秧，过起了”归农“的生活。而在《红楼梦》里，李纨在大观园的住所”稻香村“（浣葛山庄）就是以田园风光著称的。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所以《红楼梦》作者也在这里点出，李纨元好问在大观园，也就是理想中国文化地图中的住所，是在由潇湘湖广一带由南向北，看到青山斜阻之后，转过去的山怀之中。那么，在我们知道李纨元好问的家乡和生平的主要活动地点之后，这斜阻的青山，可想而知，自然就是太行山了。山西的地形是两山夹一沟，李纨元好问在山西的主要活动地点，如秀容县城，本来也是在这斜阻的太行山的山怀之中的。

    而稻香村的朴实无华的田园风格，也引起了《红楼梦》里一直做着不大不小官的贾政的兴趣，引起了他的”归农“之意。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而元好问在他这一生中，也确实曾经多次离开仕途而”归农“，不仅在二十几岁还在考科举时曾经带着家人在乡下种地糊口。甚至在他出仕做官之后，也数次因为官宦生涯的不顺遂而挂印回乡务农。而在后来元取代金之后，更是彻底归隐田园，躬耕为生。不过他的务农生涯中，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对国家社稷的关心以及同高官名士的交流。甚至可以说，即使在元好问归耕务农的年代，他依然积极与各地士人交游往来，也多次投书给帝王高官提意见，并由于他文才出众、交游广泛，又能赏识人才，提拔后进，后来也是大家公认的北方文坛领袖。所以，元好问的归农，应该说更接近一种耕读世家的生活方式，而谈不上是林和靖那样的归隐。元好问的田园生活，可以说是”务农“，但是，也还算不上是隐士。

    元好问亦有多首诗词谈及他的田园生活。如下面这首《种松》，就讲述了诗人买下松树苗种在农庄墙边之后，就如刚得了孩子的父亲一样，欣喜之中又有焦虑，希望小树苗能快快长大的心情。甚至有一天夜晚，诗人甚至梦到，小树苗一下子长成了傲然风雨中的齐天大树！在他梦醒之后，便急急忙忙跑到门外去看松树，在月光下却看到松树苗还是那么矮矮的，松针也还是那样又细又密小小的样子，不仅黯然探息”小松树呀，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树呢？“第二天邻居听说了元好问的痴气，只好来劝慰他”树木长起来也是很容易的，您没看到河边的柳树已经都是参天的大树了么？种树还是要长远打算的，不能指望一两天就长成大树呀！“

    【种松】
    百钱买松羔，植之我东墙。汲井涴尘土，插篱护牛羊。一日三摩挲，爱比添丁郎。昨宵入我梦，忽然变昂藏。昂藏上云雨，惨淡含风霜。起来月中看，细鬣错针芒。惘然一太息，何年起明堂？邻叟向我言：“种木本易长。不见河畔柳，顾盼百尺强！君自作远计，今日何所望？

    躬耕生活里，除了这种对草木生命的小小的痴气之外，大部分时候的主题自然也还是辛苦的劳作和朴实的生活，就如下面这首诗里所云：

    禀气寡所谐，衣食固无端。所业在农桑，甘以辞华轩。田家岂不苦，岁功聊可观。带月荷锄归，裴回丘陇间。暧暧远人村，纷纷飞鸟还。养真衡茅下，庶无异患干。遥谢荷莜翁，躬耕非所叹。

    可见，元好问对田园生涯的劳苦朴素是心甘情愿，坦然承受的”老梅寒舍自甘心“。元好问的田园生活，也正如稻香村室内的布置”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元好问亦有诗描写躬耕生活的细节：因为无法糊口，只好在昆水畔得了田地，可以种秫也可以种稻。同时，也可以在旁边种点荸荠和红姜。虽然诗人还做着闻鸡起舞，治国平天下的梦，但好客的邻居和热情的乡里父老对他的款待和友情，也足以安慰心情，畅怀痛饮了。

    去年春旱百日强，小麦半熟雨作霜。青山无情不留客，单衣北风官路长。遗山山人伎俩拙，食贫口众留他乡。五车载书不堪煮，两都觅官自取忙。无端学术与时背，如瞽失相徒伥伥。今年得田昆水阳，积年劳苦似欲偿。邻牆有竹山更好，下田宜秫稻亦良。已开长土，稍学老圃分红姜。宋公能诗雅好客，劝我移家来水旁。一閒入手岂易得，梦中我马犹玄黄。君不见并州少年作轩昂，鸡鸣起舞望八荒，夜如何其夜未央。卖刀买犊未厌早，腰金骑鹤非所望。河南冬来已三白，土膏坟起如蜂房。崧山东头玉旆出，父老知是丰年祥。南溪酒熟梅花香，高声为唤牆东王。便当过我取一醉，听歌《长安金凤皇》。邻舍宋可，字予之，隐君子也。并州少年，谓李汾长源。《长安金凤皇》者，齐梁间田舍儿所歌。

    对农耕生活的美好之处，《红楼梦》中也在大观园题诗时加以描写：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韮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而这种田园生活的惬意悠然之处，在元好问的诗词中也有表现。
    【洛阳高少府抃阳后庵五首】
    溪上弄明月，风露发新警。心空无一尘，万竹扫秋影。
    一水随人意，蔬畦复芋沟。风波河洛近，莫放出山流。
    韭早春先绿，崧肥秋未黄。殷勤绕畦水，终日为君忙。
    地僻境逾静，林疏秋已分。清溪一片月，修竹四山云。
    方外人长乐，山中物自幽。百年梅福隐，万古谪仙游。

    而习惯了平淡闲静，与桑树麦浪为伴的乡间生活以后，元好问也开始以”老农“自居，既然自己在乡下耕种就可以吃饱饭，又何苦回到浑浊官场中去呢？习惯了躬耕生活以后，彻底归隐田园，隐居不仕，一生做一农夫足矣的想法也曾经在元好问的心中闪过。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在《红楼梦》中，李纨在大观园诗社里的称号是“稻香老农”。

    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就像元好问在《后湾别业》里也笑称自己是“百年今见老农身”。
    后湾别业
    薄云晴日烂烘春，高柳清风便可人。一饱本无华屋念，百年今见老农身。童童翠盖桑初合，滟滟苍波麦已匀。便与溪塘作盟约，不应重遣濯缨尘。

    田园生活本身的简单质朴，也确实让人乐在其中。而外部世界里金国战局的不力，政治的黑暗，加上元好问自己因为学路不符合应试需求而多次屡试不第的沮丧。似乎都在诱惑他向着真正隐士的道路走去，做一辈子的老农。然而，做真正的隐士不仅要放得下功名利禄的诱惑，更要舍得下对世事的牵挂和对生灵涂炭的担忧。可以说，秀容屠城事件，也是元好问人生的一个大转折点。经此一劫之后，元好问仿佛一夜之间从浪漫阳光，又有点官家子弟的纨绔豪爽，热爱花花草草和大自然的，心中的理想无非是京城中榜，策马赏花，最大的挫折是屡试不第的文艺青年，成为了一个经历过人间至惨至痛，国家战乱，世事沧桑，骨肉离丧的憔悴悲凉的中年人。他的诗文风格，便也从青少年时期的明媚多情，朝气蓬勃的特点，转向了后来的沉郁雄浑，喻沧桑悲凉于情景中的风格。元好问在这段人生时期，心情是心灰意冷的，对未来的道路是茫然失措的“一寸名扬心已灰，十年长路梦初回”（《示崔雷社诸人》）、“无端学术与时背，如瞽失相徒怅怅”（《雪后招邻舍王赞子相饮》）科举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几年还没有成功，难道真是自己读书的路子选错了么？而且，即使是以后能走通，金国官场的环境也没那么令人乐观，自己治国泽民的理想不但难以实现，届时会不会在浑浊的现实中被改造，被沉沦，可能都是个问题。这就是二十几岁以后的元好问面临的残酷的，混沌的，艰难的现实世界：人民在战争中就像在绞肉盘中一样不断地被吞噬，成为白骨；人类的各种社会建构，包括一向被视为正统的国家政权，也无不在战争的阴影下朝不保夕，外强中干；而个人在时代巨浪之下，就像一叶小小帆船一样微不足道，能够随波逐流不至于倾覆已经十分不易了，又何谈去改变世界呢？在这样的时代，个人又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前进方向呢？归隐田园，享受大自然和读书天伦之乐固然好，但是生逢战乱频繁，又无险可避的北方，劫难来临之际，真的能逃过么？

    这些问题，人如其名一样好问的元好问，在这段迷茫期里，一定也问过自己多次？他最后的决定是什么，又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决定呢？

    在这时候，根据我们前面对元好问的了解，应该已经可以猜到他的选择了。《红楼梦》里提到，李纨很不喜欢妙玉为人。而经过我们前面的分析，也可以看出，虽然元好问和林和靖都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之人，但不同于林和靖的孤高傲世，落落寡合，元好问本质上是一个感情充沛，爱心四溢的人，在社会交往上，元好问上与达官显贵交游，下与贩夫走卒为友；他的人际圈子里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颇有金庸先生笔下小东邪郭襄的风格。不过元好问的好人缘并非是精于世故的结果，而是他确实是从心底爱着人，哪怕是有缺点的人。对宇宙间生命极深厚的情感，才是元好问行为的出发点和根本动力。这种情感之深厚，完全可以让他忽略尘世的污浊和臭气，人性的弱点和丑陋，在污泥坑中看到月光，方能成为一个入世与出世兼顾之人。同样入仕的探春山涛，明显也是这样的深情之士。也正因如此，李纨在大观园里以随和和善于发掘他人的优点著称：探春要组织诗社，她就主动毛遂自荐当社主，替探春“作兴起来”；对贾府各个能干的丫头和她们的贡献，李纨也牢记于心并如数家珍，特别是对温柔平和，办事妥帖的平儿，李纨更是时常公开表达出对她的喜爱之情来；此外，李纨在探春大观园改革一回，也体现出她对大观园一草一木和它们的价值都熟于心，这也蕴含着熟悉民间人才的象征。

    ”李纨忙笑道：“蘅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儿？还有一带篱芭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色草花，乾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著点头儿，

    而张继先迎春，巨然惜春，林和靖妙玉，或沉醉于道教的金丹大道，或致力于对佛教和自然山水的探索，或投身于文学艺术和自然界的至美之中。而于情上，张继先迎春和巨然惜春可以说都是有所欠缺，《红楼梦》里也提到，代表情之化身的林黛玉，和迎春、惜春“素来不甚相合”。妙玉林和靖，内心也不是完全无情之人，但是他的净土宗信仰和内心情感的矛盾使得他终究无法在出世入世直接获得平衡。《红楼梦》作者也觉得，随和热情的元好问，看人总从优点看起，想必也不会认同目下无尘，无法忍受俗人的林和靖。因此在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让好心的元好问李纨替刘姥姥解围，而让林和靖妙玉对刘姥姥的粗俗表现出鄙夷。隐居固然不容易，但入世更难，没有菩萨心肠一般对世人苦痛深刻的体会的同情，断难为之。有情还是无情，往往才是在大转折之处，决定一个人方向的根本原因。所以《红楼梦》“大旨谈情”，而李纨、贾兰前世原型在大观园的文人中，应该也算是为数不多的至情之人，这大概也是李纨、贾兰住的稻香村（浣葛山庄）能与宝黛钗的住处并列为大观园四大处的原因。

    在从生命、情感出发的基础上，元好问对当时肆虐中国封建社会的暴力和兵祸也有了自己的理解。他认为，战争本质上也和洪水、瘟疫一样，其产生和发展有人类主观意志以外不可控的因素，有属于“天理”即生命世界以外的冷酷宇宙所决定的部分。当然，我们现在的科学观察也发现，中国古代历史上几次大的粮食减产并导致之后随即而来的变乱和改朝换代，归根到底，竟然是印度尼西亚，也就是爪洼国的火山爆发后，火山灰进入大气层，导致日照不足，粮食大量减产造成的。也就是说，几千公里外地球打了一个喷嚏，人类社会就像被小孩子捅倒的蚁穴一样，乱成一锅粥。所以天道不仁，自然规律并不都是从人类或生命角度出发的，更不会为哪一个人类政权的存亡而特意设计。所以老天爷也不是威严又慈爱的，给人类儿女带来一切供应，所以理应掌握生杀大权的老父亲，天是无情的，可以是恶魔也可以是驯兽。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理学道学以天意不可违为出发点建立的约束生命的道德伦理体系。但是，人是生命世界的一分子，有情感爱憎，有灵性可共情，从以人为本的角度，也是从作为地球生命体系的一分子出发，还是要努力弘扬、发展生命之道，在天塌地陷之际尽己所能去保护生命，“沧海横流剩此身”。在理解了天地不仁的基础上，面对世界的混乱和暴力，就不会再感到是被老天爷抛弃了而悲观自弃，反而可以像面对风霜雨雪一样，锻炼好身体和心态，然后以平常心视之，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静以养勇，刚以作强。其视横逆之来，曾虚舟飘瓦之不若；控抟之变，如寒暑旦暮之有常”。

    元好问产生的这种思想，现在看来也许是再平常不过的，但在当时那个时代却是惊世骇俗的。从上古时代人类称霸于百兽开始，动物不再对人类构成有意义的威胁和挑战，可以说生物界此时已经被人类压倒。于是人类的兴趣很快转向了非生物的物理世界，毕竟，风霜雨雪强大的力量和倾覆生命世界的能力，都是人类既害怕又崇拜的。于是可以看到，人类文明早期的各种信仰，大多都是相信存在一个代表非生命宇宙界的老天爷的存在的，这个老天爷主宰了人类的生死，还经常降下各种灾难惩罚人类，甚至动不动灭城灭族什么的。然而在先民的信仰里，这都是应该的，特别是结合当时父权社会的现实，这个老天爷的性格特点和家里动不动打人骂人，甚至对子女生杀予夺的威严的老父亲几乎如出一辙，然而，就像当时的人不能不依靠父系家长的强权保护因而必须服从其统治一样；先民们也就相信对老天爷所降的灾难只能服从承受，因为是老天爷的阳光雨露养活了人类。甚至，为了让老天爷不用亲自动手惩罚人类，人类自己主动下手，开发出了各种血腥残酷的人祭仪式好让老天爷满意。进一步，人类政权的统治者就把自己的合法性和老天爷捆绑在一起，声称自己是代表上天意志在凡间统治人类的，发动战争也是代老天爷实现“天罚”。为了巩固这些思想的理论基础，后世就有以董仲舒为首的无数学者，在古人的哲学典籍里寻章摘句，另生解读，遂建立了一套声称来自于天意的伦理规范，服从这个规范，就是遵从上天的旨意，就一定会有好报；要是违背这套规范呢，那就是违背天的命令，后果不用多说了，就像朱熹冷笑着说出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样，哼哼，你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敢和强大的老天爷抗争么，反了你了！所以女人必须不能嫁二夫，臣子必须不能仕二主，否则，否则就去死、死、死好了！反正人的生命在天面前，不就像花柳在狂风，蚁群在水火面前那样脆弱渺小，任其所为，毫无反驳反抗之力么。于是就总有朱熹这样的人，不顾自己同样也是个肉身，却在精神上和无情之天站到了同一立场，蔑视生命并认可赞成水火风霜等非生命力量对生命的摧残。

    翻看人类历史就知道，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漫长的农业封建社会里，都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个用陈规教条压制人性，禁锢人的自由灵魂与情感的时期。不要忘了，张继先迎春就是这套体系培养出来的模范产品。然而这套体系在中国破产，也如前所述，起源于上层建构的破败，导致所有相信这一套理学思想洗脑的人，要么相信老天爷已经放弃了自己而绝望主动求死如崖山，要么在最直接也最真实如大自然一般的底层生存竞争中处处受限而最终被淘汰，这套伦理思想也就因其与生命之道的背离最终在实践上破产。

    而且，这种封建教条思想在中国开始破产的时间，甚至可以说远早于西方。试想元好问在靖康之后一百年就出生，而西方的中世纪体系要到鼠疫时期才同样因为社会建构破败而开始崩溃，对其进行系统性反思则要等到文艺复兴和之后的启蒙时期。

    如法国启蒙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启蒙时代三剑客之一的伏尔泰，就写了一部小说叫《老实人》，讨论教会认为上帝为人安排好了一切，人只要遵守教会的教条就可以万事无忧这一思想的荒谬性。《老实人》的副题是“乐观主义”，是伏尔泰哲理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主人公叫憨弟哥，就是“老实人”的意思。他性情温和宽厚，寄居在德国某男爵家中，并受到府上哲学老师邦葛罗斯的教育和影响。邦葛罗斯信奉的致理名言是：“事无大小，皆系定数；万物既皆有归宿，此归宿自必为最完满的归宿。”也就是说只要完成教会要求老百姓做的事情，其它就不用发愁了。头脑简单的老实人对此深信不疑。不过，他自己的流离经历却彻底证明了这种想法的荒谬性：老实人因为跟男爵家的小姐居内贡谈恋爱而被认为大逆不道，被男爵扫地出门，遂开始了流浪生涯；他被征丁入伍，但因企图自由行动而遭毒打；在战场上，他见到的军人都是杀人如麻，奸淫掠抢，无恶不作；流浪中，他遇到的也几乎都是歹人，不是“三只手”的神甫，就是敲竹杠的法官；他先是被宗教裁判所当作异教徒，差一点活活烧死，再又被骗子神甫盘剥一空。再后来，他偶遇已经满面风尘的居内贡小姐，才惊讶地知道她的家人早已悉数死于战祸，惟有她被卖作奴隶，流落他国，先是沦落为任人凌辱的玩物，后又成了相貌丑陋的洗衣妇。邦葛罗斯也遭命运嘲弄，染上性病烂了鼻子，还险些被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们放在火堆上烧死。面对现实，老实人终于醒悟，对邦葛罗斯和他的陈腐哲学坚决地说了“不”：“我不再相信你的乐观主义了”。老实人最后娶了已经变成了丑女人的居内贡，在百无聊赖中生活，心中十分苦闷。但是，他最终还是从一个土耳其庄稼汉那里得到了生活的启示：“工作可以使我们免除三大害：烦闷、纵欲、饥寒。”老实人终于在和底层人民打成一片的辛勤劳动中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

    元好问青年时期在经历残酷兵祸之后，大约也就像老实人历经变故后一样，对战争变乱之无情，在死亡之前个体的求生欲之强大和人类因为共通的情感而产生的种种互助和可歌可泣的自我牺牲行为，体会不能更强烈了。故而在经历了变故后，他能以知识分子的理性结合诗人的人文情节，而提炼出这种从生命情感出发的宇宙观和生命观。然而这种思想在当时讲究忠孝气节的，崇拜舍身取义的主流社会看来, 无疑是离经叛道的。因为他主张，行事做人的判断标准，不应当拘泥于教条，而应当从自己的心上度量起，以心灵和生命为准则做出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决定。而传统观念普遍认为，祖宗之法不可易，尊卑规则不可改，封建道德不能忘，天理天意不能错，和元好问可以说是人本主义，生命主义的哲学思想，差距不能更大了。

    元好问对生命和宇宙之关系的思考之深刻，也许和他身处自然条件更加恶劣的中国北方，既需要迎着寒风战天斗地，又见到过早春出土的幼苗，也见过风雪之下不屈的松柏，对生命本身的顽强意志和其与艰难的地球环境抗争的能力，有极深刻的印象有关；同时，中国北方在魏晋之后更加频繁出现的，常常说不出什么崇高原因，更无法预测结果的席卷所有人的大规模战争，也使得命运天注定的信仰在现实面前，几乎不堪一击。正因为理解生存之艰难，才更了解生命之可贵，也正因为其对生命深厚的爱和感情，元好问是断然无法舍得抛下世间受难的苍生而自己去过逍遥自在的隐士生活的。在面临“宇宙日流血”的现实之下，元好问之前的茫然，最终有了坚定的答案：无论世事多么艰难，个人力量多么渺小，他在时代大潮前面绝不会退缩，会为了弘扬生命之道，竭尽全力，尽己所能。

    元好问思考的结果最终在他三十二岁再次参加科举的时候，通过在所有考生前面的即兴演讲表达了出来：在这篇演讲词中，放在今天也得算是大龄考生的元好问，却还是饱含着少年的激情，在众考生面前，感情饱满地发问：“大家费了这么多时间心血准备和参加考试，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么？还是为了当官，光宗耀祖？目前的时局，大家应该也十分清楚了，希望独善己身，苟全于世的人，还是不要抱这样的念头了吧！在这里我向大家倡议，我们应该以拯救苍生，弘扬正道，平定天下为己任而读书考试！”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场面有点安静得尴尬，元好问又把自己的老乡拉出来“要不，就从我们山西考生开始吧！”这次演讲，无论实际反响最后如何，至少说明了元好问的思想境界，已经完全从二十几岁时的迷茫、伤感、和颓废彻底走了出来，而变得通彻，稳定，成熟而强韧。而也就是这一次科举，当年的神童，现在公认的大才子元好问从十六岁开始考了十六年之后，终于考中了进士。

    当我们以为可以为他松一口气，似乎可以看到元好问人生的第一个圆满结局的时候。看官接下去也许就可以知道为何元好问在《红楼梦》中的形象，是个守节终身的苦命寡妇了。元好问这次刚进士及第，他的主考官赵秉文就卷入了一起大风波中：

    赵秉文是个惜才的人，早在元好问28岁参加上一次科举的时候，赵秉文看到了元好问《箕山》《琴台》两首诗，就为他显露的诗才而大加称赞，使得元好问当时就已经名满京城。然而，赵秉文担任科举主考官的时候，却不为大多数考生所爱戴，因为他往往会点中一些自己认为才华卓越、别具一格，在大多数考生眼里则是文风奇特，甚至不能算是符合规范的诗文，故而考试在背后对他的非议声一直不断；而这次诗词科三甲一公布，就有无数双眼睛紧跟着去读被选中夺魁的诗词，而且这次他们也确实有斩获，大家发现，状元的诗有一处不符合格律规则。这个消息迅速在考生中传开，一时间如捅了马蜂窝一般：状元的诗多么有才华未必很好说，但一个格律都不通的诗如何能定为第一，赵秉文一定是和状元有什么关系，才这样公然徇私舞弊的！这种思想在今年参加科举的学子之间互相传递激荡，最终形成了大规模的反对赵秉文的学潮。更有人想起赵秉文当年夸奖元好问的事迹，提出赵秉文亦是元党。而元好问此时，大约一方面因他和赵秉文的文交，深知秉文为人，也深感其知遇之恩，从而对赵秉文在这次学潮中遭到的误解而感同身受，心中满怀激愤与不平；另一方面，他也因人和人之间理解的艰难而感到惆怅，自己满怀一腔热血所做的演讲，能入耳的有几人，能入心的又有几人？就像刘秉文所欣赏的诗中的意象气度，也是无人关心，大家关心的大概只有这次是否能借格律问题，将刘秉文一举扳倒。而对刘秉文和自己为一党的指控，他一定也觉得既荒唐，又无奈，既不平，又伤感：世间像自己一样重情又能被情打动的人，怕是寥寥无几，偶有一二人若刘秉文者，也同不为世人理解，遂难逃千口诽谤、万众诋毁之祸，细思自己将来，焉知不与刘秉文同命邪？自己将来，恐怕也有一样陷入乏人理解的处境的一天吧！

    所以，在这次科举的风波之后，元好问就做出了一个同样难以为世人理解的决定：他放弃了中进士之后可以直接候选做官的权利，决定继续回乡务农。虽然说，这次科举结果出来后，是有一些对主考官赵秉文的争议和风波，也有少数声音牵涉到元好问。但状元的格律错误问题，在没有舞弊证据下，恐怕也只能定为美中不足，刘秉文身为金国重臣和多年主考官，地位自然难以被撼动，而科举同样作为国家大计，结果同样也是没那么容易被推翻的。这次科举考试中榜几十人，恐怕除了元好问，也不会再有人放着到手的官不做，抛下十几年的心血从头再来了。

    元好问此举，也可以说是以迹表心，一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演讲并非讲高调，自己考科举不是为了让家人富贵，更不是为了驱名逐利；二是为了澄清赵秉文和自己结党的传言，表明自己不会在意做不做官这点小利而去做结党营私的事情。他这一惊世骇俗之举，让那些不完全能相信其诗文演讲中之情怀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不是一般人了。而四年后元好问再来考科举时，不但早以文采名气名满京城，也毫无异议顺利入榜，大家对他的文品、人品、诗才都十分佩服。上次被说成是“元党“的赵秉文更是激动地说，前次考试就有人说过，我和元好问是一党的，现在我想说清楚，是的，那个人说的没错，从今以后，我就是元好问的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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